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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4 02:3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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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蒙

出版社:民主与建设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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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企教父沈万三3

民企教父沈万三3试读:

第一章 有时候,利诱要比摊派好使

沈万三壮壮胆子,道:“大人这个认捐的法子,用得不妥当。”“哦,这倒新鲜,那要是你的话,会怎么办?”“凡是商贾,无不利字当头,大人如果派公人上门收捐,那没什么说的,如果想让他们心甘情愿地纳捐,似乎利诱的办法更好一些。”范文杰听到“利诱”,觉得很新鲜,问道:“怎么个利诱法,你说来听听。”

沈万三没有回老家,直接带着一行人来到了苏州,刚回来,就听说了一件事,他那根敏感的神经,马上又运转起来了……“老公主要回大都,跟督粮使范文杰一块走。”冯掌柜说。自从被沈万三明里暗里地整治过之后,他一直试图改善和沈万三的关系,以消除其中的那一点点隔膜,不然说起话来总觉得有些尴尬。“督粮使”这三个字对沈万三来说,太有吸引力了,他问道:“范文杰是汉人,他怎么当上的督粮使?”“东家您有所不知,范文杰早已入了蒙古籍,他祖上就已经为蒙古人做事,是为数不多的汉家官员。他的蒙古名字叫乌丸巴特,和老公主的家族很亲近。他来苏州督办粮务,正巧赶上老公主准备去大都,就邀请老公主跟他一同坐船北上。”冯掌柜看沈万三谈兴这么浓,愈发来了兴头。

沈万三默默地点点头,问道:“范文杰准备怎么筹粮,老掌柜可听说了?”朝廷筹办粮草有几种做法,一是向百姓征捐,二是在市场上购买。冯掌柜刚刚听说了老公主要北上,还不清楚督粮使如何征粮,便摇摇头,道:“这个我不知道,东家想知道,我找人问问。”

沈万三靠近他,关切地说:“务必打探清楚。”冯掌柜看沈万三神情郑重,不敢大意,以为这个新东家有什么大动作,说了声“我这就去找老公主府上的朋友问问”,就离开了。他现在正竭力寻找一个能改变自己形象的机会,自然倍加卖力。

很快,沈万三就得到消息,督粮使这次征粮的数目巨大,要用征捐和采购两种办法,得到消息之后,他就去了钟钺金家里。“北方路途遥远,一路关卡众多,又有盗贼出没,运得少了不够路资,运得多了又应付不下黑白两道的作难,从前还跑过几次,不过十有八九是折的,后来就没有人愿意往北面去了。怎么,你想跑一趟?”钟钺金在听到沈万三打探往北方运盐后问。他表面上赞许沈万三有胆色,心里却百般嘲笑:“年轻人没见识,手里有两个银子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做私盐的这么多,有几个敢由南往北方去的?不是贼寇,就是官兵,黑白两道都是拦路虎,太不自量力!”不过,有生意上门,他自然不会拒绝,同时在心里暗暗盘算,如果沈万三真的去了北方贩卖私盐,死了似乎更好,那样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去咸富要回存的银子,如果咸富拿不出,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用咸富抵债。

沈万三心里却做着另外的打算,不过此时,这只是一个想法,还不知道能不能实施。他问钟钺金道:“金公,如果我订购一大批盐巴,运往北方,你觉得胜数在几成?”钟钺金心想:“一大批?你作死我也留不住你。”说道:“胜数有多少,谁也不是活神仙,能掐会算,这我就不敢说了,不过,只要把盐巴运到北方,必定可以大赚特赚,只是能不能运得到,就得另说了。”

沈万三观察着他的神色,又问:“那金公在北方可有相识的大主顾,吞得下大批量的盐巴?”钟钺金想了想,道:“有是有,不过有日子没来往了,你如果要的货确实多,我可以让人跟你走一趟,他们去过北方,走过这条路,认识许多北方的大盐商,有他们指引,销路无须担忧。”沈万三喜道:“多谢金公,到底去不去,我还要再斟酌下,金公等我消息。”

离开钟钺金府上,他回到咸富,马上让冯掌柜再去打探消息。得知明日老公主要请范文杰吃饭,他心里一动,对冯掌柜道:“老掌柜,我现在要去见老公主,你能帮我引见一下吗?”老公主毕竟身份高贵,不是什么人想见就能见的,他上次求见老公主是因为购买咸富,有这个由头在,所以可以登门求见,这次就不同了。冯掌柜沉思了一下,问道:“东家是想打这次征粮的主意?”沈万三心想:“你只猜对了一半。”嘴上却道:“正有此意,不知道能不能如愿,我从前做过粮食生意。”

冯掌柜“哦”了一声,道:“那我去想想办法,不知道老公主今日有没有空。”说完就去了。沈万三等了两个时辰,冯掌柜喜滋滋地回来,说道:“东家有福气,老公主今儿有空,我跟她府上的管家说好了,您且去等着,一得空,他就给老公主提,不过不知道老公主愿不愿意。”

沈万三胸有成竹地道:“愿意见,一定愿意!”不出他所料,老公主在听到他有意向朝廷低价售粮之后,立即召见。见到沈万三之后,老公主和颜悦色道:“我没看错你,是个有良心的,知道为朝廷分忧。”

范文杰带着朝廷的使命风尘仆仆地来到江南,第一时间来拜会了老公主,这让一向自觉受到冷落的老公主心怀大慰;闲谈之中,范文杰说了他这次使命的艰难,不知道能不能如数把粮食征调齐,如果不能完成使命,那他的仕途着实堪忧。老公主当即答应给他捐几万石粮食,并许诺帮他找些粮源。这下老公主又听到沈万三愿意低价出售一批粮食后,觉得是个机会,能给范文杰拉一些是一些。“小人听说了这件事之后,就想为老公主和范大人分忧,报答老公主对我的恩情。如果不是小人刚刚买了咸富,银子都被套住了,手头拮据,这些粮食就白送了,现在只是多少钱购进的,多少钱给范大人,分文不赚。”沈万三先把自己的难处阐述明白,一来可以显得自己低价卖粮食这份心意弥贵;二来防备老公主或者姓范的欲壑难填,再行索要刁难。

老公主笑眯眯地点点头,“你好好的,日后逮着机会,说不定我能给你弄个一官半职。不知道你准备给范大人多少粮食?”老公主虽然夸赞沈万三懂事,但沈万三说要低价卖,终究没有白送粮食,让她能在范文杰面前有面子,她就故意不说“卖”字,而说“给”,希望沈万三可以理解她的用意。

沈万三沉思一下,道:“粮食给多少,是糙米还是精米,这些事情都要和范大人派来的人商议妥当了再说……”他觉得有必要把“卖粮食”而不是“送粮食”强调一下,又道:“至于价钱,我进价多少,就给范大人多少,绝不赚一分一文。”

老公主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点点头,沈万三盼着能和范文杰见上一面,但看老公主的神色,似乎马上要送客,他必须找一个新话题,引起她的兴趣,不然一走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老公主,便又说道:“小人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何事,你说。”“不知道小人有没有福缘,能和范文杰大人见上一面,当面把这份心意讲给范大人知道。”沈万三嗫嗫嚅嚅道。

老公主这才明白了他的心思,原来是想和京官攀上关系。可是,这个范文杰常年在大都,你一个江南小商户即便攀扯上这层关系,又能得到什么好处?老公主心里虽然觉得沈万三这个算计太不上道,但是现在只想拿到他的粮食,别的就管不了这么多了。“明儿范文杰来我家里吃饭,你可在府上等着,他吃过饭,闲谈时,你或许能和他见上一面。”

沈万三躬身道谢,离开了老公主家里。

一回到咸富,年士儒就走过来,说道:“东家,我在东厢房给您收拾了一间透亮的屋子,您往后就住在里头吧。四爷的住处也收拾出来了,就在您隔壁,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没有?”

自从那天沈万三挑拨了一番年士儒和众人的关系之后,年士儒立即感受到了伙计们看自己的眼神,似乎多了蔑视和敌意,冯掌柜更是对他爱答不理。他看不出沈万三的用意,以为是自己受到东家的器重,而别人都嫉妒自己,所以他抱定了目标,一边和伙计们修复关系,一边伺候好沈万三。

沈万三看他做事利落,很满意:“一会儿你把人都召集来,我有话说。”之后就去看了自己的房间,这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厢房,床铺被褥都是新的,桌上还点着一盘熏香,沈万三指着熏香,对年士儒道:“把这个拿走,我不用这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年士儒还不了解沈万三的性子,不知道怎么伺候好他,但看沈万三人年轻,想着年轻人都喜欢玩物,就让伙计准备了一盘熏香,没想到沈万三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马上知道自己可能自作聪明了,转脸看到这一屋子的新家具、新床铺,心想:“东家不会猜忌我乱花银子吧?”他害怕沈万三多心,便又解释道:“东家,您看看这铺盖,是老公主从前给的旧物,一直放着没人用,我想着东家日夜忙碌,休息不好可不行,就让伙计翻出来了,刚刚晒过。桌椅也是旧物,只是一直在库房里放着,我给搬来了。”沈万三确实是在想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听了他的话,觉得年士儒真是懂事,这番解释,不仅得体,而且让他听着心里很是舒服。

过来一会儿,咸富的几个伙计和冯掌柜都被召集过来,沈万三问道:“陆爷人呢?”年士儒刚要开口,看冯掌柜正要说话,就自觉闭嘴了,他现在正愁没办法缓和与冯掌柜的关系,自然不想和他抢风头。

冯掌柜言语轻快地道:“陆德源今儿在咸富待了一天,这会儿回去照看自己的生意了。他有个毛病,每天都要把自己的生意巡视一遍,不然睡不着觉。”沈万三听着心里想:“我一直称呼陆德源‘陆爷’,他却直呼陆德源的名字,无形中,显出我的身价太低了,以后要注意,当着手下人,我要有一个体统。”又说道:“那等他来了,老掌柜再把今儿的事情告诉他吧。今天召集大家,主要是知会大家一声,我想让我四弟来柜上帮忙,沈贵你过来。”

为了不让咸富内部有人在他背后捣鬼,沈万三想着把沈贵安插进来,多少是一个牵制,同时可以让沈贵历练一下。

沈贵早在外面等着,听到呼唤马上进来,沈万三道:“给老掌柜行礼。”沈贵急忙走到冯掌柜身前,躬身行礼,道:“见过老掌柜。”

冯掌柜急忙站起来,错身站到一旁,摇手道:“不行,不行,四爷可别这么着,您是东家的兄弟,也就是我们的主子,怎么好给我行礼。”说着,看沈贵还是躬身作揖,又上前两步,拉住沈贵的双臂,把他扶起来,道:“使不得啊使不得。”

沈万三已经感觉到,自己这两天把冯掌柜打压得似乎太过了,万一破罐子破摔和陆德源联手对付自己就不好了。此外,现在把沈贵安插进来,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他安放的眼线,甚至有人会觉得这是在架空冯掌柜。所以让沈贵以一个后进晚辈的姿态进入咸富,给足冯掌柜面子,多少能抵消他的不满。“我四弟人年轻,对生意上的事情不怎么懂,我想让他来咸富历练历练,老掌柜,就叫他拜你为师,不知道老掌柜意下如何?”沈万三道。

冯掌柜看沈贵要拜师,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可是眼前这个局面,如果拒绝了,不仅是不给沈贵面子,还要得罪东家,不能不答应,只得谦虚地说:“东家快别这么说,我就在咸富多吃了这么几年的干饭,经商做事懂的不多,怎么敢称师父?四爷往后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只管来问我就是,拜师万万不能,太折杀小老儿了。”

沈万三笑道:“老掌柜别谦虚了,谁不知道您是钱庄行里的老人了,能得到你提点,老四是求之不得,怎么说是折杀了老掌柜,这个师父是一定要拜的,老掌柜您就受了吧。”说着对沈贵一使眼色,沈贵随即翻身拜倒,在冯掌柜身前磕了三个头,道:“师父在上,请受沈贵一拜。”

眼前的形势已经容不得冯掌柜再说什么了,只好受了沈贵三拜之后,赶紧把他扶起来。

沈万三道:“老四快给师父敬茶。”沈贵马上端了一杯茶,送到冯掌柜面前,嘴里说:“师父请喝茶。”

冯掌柜说道:“谢四爷……”伸手接过来,喝了一口,沈万三道:“老掌柜,别四爷四爷的,往后就叫他沈贵,他是你徒弟了。老四哪里做得不对,你是该打打,该骂骂,别顾忌我的面子,棍棒之下出能人。”

傍晚,有人送来一份请柬,原来是范文杰要宴请苏州的商贾贤达。沈万三心想,一定是老公主提了自己,不然自己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怎么会收到邀请。冯掌柜看到请柬,一脸忧愁,道:“东家,自古宴无好宴,这顿酒菜可是不白吃的,范大人明摆着是要赴宴的人出点血,他这次奉命南来,为的就是征捐收粮,看来这次收到请柬的,都要捐纳些银子。”沈万三闻言不但不发愁,反而沾沾自喜,冯掌柜奇怪地问:“东家您是怎么想的?”

沈万三道:“冯掌柜你跟我去赴宴。”冯掌柜知道这是东家对自己的信任,同时也暗忖这是沈万三是怕应付不下来场面,要自己出面替他撑腰呢。

第二天,沈万三带着冯掌柜准时来到范文杰设宴的地方——老公主的家里,大院里已经人声鼎沸,可是,每个人似乎都闷闷不乐,虽然有说有笑,但是总掩饰不住忧愁。沈万三溜溜达达地转了一圈,听到有人小声议论:“我当然不想来,恨不能装病躲过这一劫……”“那你怎么没装病?”站在他身边的一个富商模样的人问。“你懂什么,这次朝廷是铁了心要拿咱们开刀了,听说督粮使这次来可是拿着尚方宝剑,有生杀大权的,杀个把当官的都跟宰鸡一样,杀我们这些个做买卖的还不是跟放个屁似的简单?我怕装病,没装成,倒‘病死’了,被人杀头和病死不一样吗?反正都是个死!”

刚刚说话的那人被他的风趣引得哈哈笑道:“是是是,我也是这么想的,这顿宰咱们是躲不过了,那不如来吃喝他一回,就是他娘的明天伸胳膊蹬腿了也值。”

过了一会儿,有下人过来叫客人们都入席,跟来的小厮长班只能在轿厅里吃饭,沈万三就和冯掌柜分手,独自进了大厅。

一进去就看到大厅里摆放了十几张大桌子,一群衣着光鲜的商贾乡绅正慢慢入席,沈万三被人引领入座,接着一群丫头、仆役开始上菜上酒。沈万三把十几张桌子都看了个遍,厅最北有一张大桌子领先在诸多酒桌之前,料想是老公主和范文杰的座位,可是,却看不到人。

沈万三看别人都不动筷子,自然也不会先动。不一会儿,一个书吏模样的人匆匆走进大厅,往厅中一站,喊道:“督粮使范大人到。”紧接着门口一阵喧哗,一个中等身材,长得白白净净的中年人满面春风地走进来,一边走,一边和人打招呼,沈万三知道此人便是督粮使——范文杰了,看他的样子好像很随和,心想:“不管怎么样,我尽力而为,希望把事情做成。”

范文杰走到那张大桌前,先对众人团团抱拳,朗声说道:“范某今日借老公主的宝地,宴请诸位贤达,有照应不周的地方,诸位多多包涵。”范文杰不仅人长得白净斯文,话说得也很客气,让人多了几分好感。

沈万三心想:“范文杰当的是督粮使,似乎没必要跟众人这么客套,一纸命令下去,谁敢不遵?难道他还有别的企图,或者他本来就是一个和善的人?”

众人的情绪都不高,这也在范文杰的意料之中,要人拿捐自然是人人抵触,口气便愈加和善地说道:“范某此次南来,有皇命在身,能不能把差事办成,还有赖诸公鼎力相助。”说着,从桌上端起一杯酒,对着众人遥遥相敬,道:“范某先干为敬。”说完一口饮尽杯中酒,将杯底对着众人一亮。开始有人三三两两地起身回敬,说一些客套话,但还是显得冷冷清清。范文杰向来以清流自居,为人就好一个面子,看众人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知道这场酒吃了也是无用,便直接叫人搬来了小桌,两个人书吏模样的人在桌子上摊开一本认捐的文牒,让客人们签押认捐的数目。范文杰知道接下来可能会闹出什么乱子,便急忙借故离开,躲在后堂偷听。

一个书吏对众人道:“诸位,早签晚签都要签,不签的走不了。”心里却埋怨范文杰惺惺作态,直接摊派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这时,众人早已乱了,人人离席,挤过来看文牒上写的什么人认捐了,沈万三也偷偷站起来,只见位于文牒第一行的人一下子捐了十万石粮食,后面的几个也是捐的七八万石。沈万三心想:“这上面的人,我怎么一个也没有听说过,出手如此大方,必定是苏州的大富商,照理说就算我不知道,这么多人也应该有人识得,怎么没听人说,难不成这是范文杰自己伪造的?”他越想越觉得有理,伪造了这么一堆人出来,写出了这么大数目,往后再捐的人就不好比这些杜撰出来的人捐纳的少。“压榨商贾也这么有学问。”他心想道。沈万三自己并不急着捐,就算自己捐纳的再多,和这么多人排列在一起,也显不出自己来,要想引起范文杰的注意,还是单独和他会面的好。有人知道躲不过去,就拿起笔,写上认捐数目,但是写的都不多,有的是一两万石的,有的只有几千石,最多的也没超过四万石。

一个书吏看捐的这么少,担心最后没办法和范文杰交代,便悄悄跑回去,将情况告诉了范文杰。范文杰闻言大怒,但又不想当着别人的面发作,就走出来,来到认捐文牒前,伸手拿起笔,看到“一”字就画上一竖,写一万石的就变成了十万石,随意加了几笔之后,笑道:“多谢诸位对范某的大力抬助,过几日就按照文牒上门征收。”说完,丢下文牒转身走了。“是不是按照这签押文牒上的数目征收,谁写的收谁的?”有人问那书吏说。“这个自然,文牒签押了就是公文了,谁敢不认?”“好,有你这句话就好说了,那我问你,你家大人亲手画的那一笔,是不是由他来出捐?”先前那人气不过范文杰代笔,强迫捐纳,居然大着胆子质问起那书吏来。众人心里本就有气,如果范文杰厉行摊派,每家多少规定出一个数目来,被征收者还不会如此生气,现在来了一个认捐,让人生出可以少捐希望的同时,又打破了这个希望,自然是人人反感。“此言极对,我写的是一万石,别人都写的是几千石,我够对得起你们家大人了,还给我加上一笔,我不认,我就认我写的那个数,要不,我一点都不捐,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对,我也不捐,杀头砍头老子认了,回家,走!”有人抱着法不责众的心态,想鼓动大家一起抗捐。此言一出,顿时就有好事之徒随声附和,场面乱了起来。但也有人觉得公然违抗朝廷的督粮使,罪过不轻,不好和他们掺和,就慢慢走到一旁,静待事态发展。

沈万三心想,朝廷征捐这是谁也躲不过的事情,明知道躲不过去,为何还要闹呢?他不想和别人混在一起,就慢慢走到了大院子里。不久,忽然听到大厅里有人叫:“哪一位是沈万三,沈爷?”沈万三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可是,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叫了一遍,无疑是在叫自己,在老公主的府上,他没有熟人,谁会叫自己呢?

抱着谨慎的心态,沈万三悄悄走进大厅,只见大厅中央站着一个小厮,还在问着谁是沈万三,沈万三上前两步,躬身道:“在下沈万三,不知小哥何事?”那小厮笑嘻嘻地道:“有好事,这边请。”说着,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沈万三就随着他进了内堂。

一进内堂,就看到范文杰正坐在一张罗汉椅上,他看到沈万三进来,微微一笑。沈万三赶紧先拱手作礼,刚要下拜,范文杰摆手说道:“我听老公主提过你的名字,你是第一个找上门来送粮的。”原来,老公主一时抹不开面子,居然告诉范文杰,沈万三不是买卖粮食,而是主动上门送粮的。范文杰顿时大喜,这才叫人给他写了请柬。此时,他听到外面的吵闹声,马上想到了甘愿捐纳的沈万三,他觉得,现在要沈万三出面,给那些人做一个表率,一定可以起到某些正面作用,就让人把沈万三叫了进来。

沈万三心里还在猜测他召见自己的原因,当然想到一定是老公主起了什么作用,不然自己一个无名小卒怎能得到朝廷大员的垂青?可是,又隐隐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看范文杰那客客气气的样子,好像还有事情用得着自己,同时想到了他刚刚说“你是第一个上门送粮的”而不是说卖粮,就猜测他是明明知道自己是买卖粮食,故意用一个“送”字呢,还是误会了才这么说的。“那都是小人该做的。”沈万三道,同时心里想着怎么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范文杰笑道:“嗯,你有这份心就好。既然你有此心,就当众把这份心意表出来,以便他人效仿。”

沈万三心里一动,原来范文杰是想让自己带头认捐,可是现在那帮人已经闹起来了,自己再去,恐怕作用不大。他心想:“我正有事情要和范文杰说,不能让他牵着话题走,我要把主动权收拢过来。”沈万三明白,范文杰这次南来为的就是粮食,对粮食问题自然十分关心,就先抛出一个引起他兴趣的话题,问道:“大人,您这次准备购进多少粮食?”

范文杰听他没有回答自己的问话,反而问起了这个一直让他头痛的问题,说道:“多多益善,多多益善。”朝廷最近接连用兵,粮饷消耗剧增,所以接连派出三个督粮使来江南。范文杰被指派到了苏州,本以为苏州繁华,粮米应当不缺,想着可以轻轻松松地交差,可是,来了之后才发现,江南的情景虽不比北方,但也不是从前了,很多粮商又勾引了当地官府,官商沆瀣一气,想尽办法躲捐,他本来也想用摊派的老办法,可是,这个办法并不如意,一是有人确实拿不出,下令拿人,也是无用;二来,他一直自命不凡,尤其爱慕虚荣,自从领命之后,就夸下海口,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差事办得妥妥帖帖,又不想给苏州士绅留下一个坏名声,就想用认捐的方法,表面上显得没有强迫,也让朝廷里的人知道他的能力,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个局面。“大人,我有一言,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沈万三道。

范文杰耐着性子,道:“你说。”

沈万三壮壮胆子,道:“大人这个认捐的法子,用得不妥当。”说完这句略显不敬的话,就悄悄瞟着范文杰,希望不要在他脸上看到发怒的神情。他说这句话是想引起范文杰的注意,接着把想办的事情说出来。“哦,这倒新鲜,那要是你的话,会怎么办?”范文杰心里不高兴,却不显露出来,以免让人以为自己没有气量。

沈万三道:“凡是商贾,无不利字当头,大人如果派公人上门收捐,那没什么说的,如果想让他们心甘情愿地纳捐,似乎利诱的办法更好一些。”

范文杰听到“利诱”,觉得很新鲜,问道:“怎么个利诱法,你说来听听。”

沈万三看他来了兴致,微微放大声音,道:“从江南运粮去往大都,走漕运最合算,同样的道理,运送别的东西去大都,走漕运一样省力省时,只是漕运一路走下来,关卡林立,应付这些关卡要花大把的银子,很多商贾都疲于应付。大人如果能替他们解决这个问题,相信会有人替大人分忧的。”“你是说,要我和漕司上的人打招呼,要他们对纳捐的商户另眼相看?不行不行,万万不可,范某人为官一任,不想留下什么功业,但求无愧于心,这等背地里的勾当,我不屑为之!”范文杰义正词严道,心里却在想:“这个主意不错,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个办法,其实不用和漕司里的人打关节,只要我让纳捐的商贾船只跟着我的粮船,就没人敢盘查收税,我又不费什么力气,只是说一句话而已。如若此计可行,当可一试。”

沈万三看他说得严厉,但是察言观色之下,发现他表情很怪异,语气严厉却没有生气的样子,好像自己的话他听进去了,又好像没有听进去,急忙赔罪道:“是是,大人说得是,是我太多嘴了。”

范文杰叹口气,道:“你别怕,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当今天下,匪乱四起,有些为官的又不知道为朝廷分忧,唉!”他在同僚和下属面前,总是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惺惺作态惯了,忘记了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小商人,自己说这些大道理,他不懂,就算是懂了,装给他看也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政绩,还不如想想怎么解决面前的难题。“你说的这个办法也不是不能试,只要于国于民有利,又有什么不可为的呢?”过了一会儿,他又道。

沈万三一喜,表面上却很镇定,道:“大人说得是,如若这个办法能征来捐纳,试试也无妨。”在没有弄清楚范文杰的真实想法之前,他不想说太多,等看清楚范文杰是真的想用这个办法还是说说而已,再定行止。

范文杰抬头望了一会儿屋顶,又转过来对沈万三道:“不如你去和他们说说,如果有人想用捐纳换来漕运平安,只要不违背朝廷大法,我可以破例为之。”他想,用沈万三去说最合适,一来他没有官家的身份,就算事有不成,也不会影响到自己,落下一个勾搭商贾做不法勾当的名声。沈万三听了他这句话,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知道范文杰心里已经采纳了他的计策,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而已,心想:“范文杰其实早就动心了,只是面子上不好说,看来他极重颜面,日后我要记住这一点,摸清了他的脾气事情就好办了。”“能为大人效劳,小人三生有幸,我立马就去。”沈万三道。

范文杰又嘱咐道:“此事在没有定论之前,万万不可随意和不相干的人提起,以免惹人非议。”

沈万三道:“这个我自然理会得。”

此时,被请来赴宴的商贾们已经吵得没有刚刚那么凶了,有的人回到桌子前,正大快朵颐;有的则叫人上茶;还有的好像满怀心事,低头不语:不过没得到允许,却也没人敢离开。沈万三悄悄走进大厅,看着众人,不知道找什么人合作,心想:“范文杰是为了得到捐纳,谁能让他满意他就器重谁,我给他出这个主意为的是我自己的大事,自然不能找人来顶替了我在他心中的位置。”

可是,范文杰吩咐他寻找合适的人商议“以漕换捐”的事,他一个人又没办法和范文杰交代,心想:“不如先敷衍拖延一番,先和他把我自己的事情谈妥了,之后再帮他找人纳捐,我自己的事情定了之后就不怕有人来搅局了。”

坐了一会儿,有几个商人刚刚见他被范文杰单独召进去,以为他得到了什么机密的事情,就过来搭讪,沈万三左右看了看,见有几个小厮站在远处,心想:“莫非这是范文杰派来监看我的?”虽然觉得可能性不大,还是不敢大意,现在有人上来搭讪,正好借这个机会,和他们聊上几句,让那些小厮以为自己真的按照范文杰的吩咐找人商议了。

和那些人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之后,沈万三就借故离开,走到内堂,一个小厮看他过来,马上带他去见范文杰。

一见面,沈万三就故作谨慎地说道:“大人,此时时机不好,大厅里人多嘴杂,找人说事,必被偷听,只要我一开口,第二天整个苏州城的人说不定就都知道了大人想用漕运换捐纳的事情,对大人的声誉,似乎不好……”

他还没有说完,范文杰忽然醒悟,居然害怕得额头见汗,惭愧道:“然也然也,是我虑事太不周密了,大厅里鱼龙混杂,自然不是谈事儿的地方,那……你有可共事的人选了没有?”

沈万三道:“小人有几个知心的朋友,等我回去之后,一一上门拜访,把大人的意思说出来,同时晓以大义,要他们不可随意哄传,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范文杰此时觉得沈万三很会办事,自己那帮手下,什么事情都来请示自己,得不到吩咐从来不敢做什么事情,用着放心是放心,可是不知道举一反三,也很是恼火。看到沈万三的表现,他十分满意,心想如果自己的人都像他一样会办事,那自己就会省很多力气。“就照你说的试试,但是切记要机密,如果闹得满城风雨,我拿你是问!”范文杰毕竟久在官场,有自己管理下属的经验,心里虽然赞许沈万三,但是却不轻易流露出来,一来因为沈万三这个人他还不了解,用起来不太放心;二来又害怕他以自己的名义四处炫耀,所以故意要吓唬吓唬他。

沈万三略显慌张,道:“大人放心,此事轻重我掂得出,绝对不敢有半点马虎。如若小人事情办得不好,有负大人所托,那我自己先纳捐,换漕运,一定不让大人落空。”他本来害怕过早提出自己可以“以捐换漕”的话,显得拿这个主意,完全是为了自己。可是,现在有了前面那一番表忠心的话,再顺着说出来就顺理成章了。此举不但不让范文杰觉得他有私心,反而让他觉得忠诚可靠,可以托付。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是对的。

沈万三回到咸富,进到自己的屋里闭门思索,现在他要解决的难题很多,现在的情况已经大大出乎了他原先的估计。他是走通了范文杰这条路,但是却也带来了一个大问题,范文杰让自己去找人用漕运权换捐纳,这本来是他想留给自己的,现在却迫不得已要找别人,但是应该找什么人呢?他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决定走一步算一步,心里闪过一个“等”字,对,等,只要等,静候局面自行出现转机,到那时候一切难题可能就会迎刃而解。

五天后,督粮使的随员开始按照认捐簿上的数目,挨家挨户收捐,沈万三因为没有签字,自然没人找上门,但是他也没有闲着,他在想办法筹措银子,准备自己要干的那件大事。又过了三天,估计着范文杰的粮食应该收得差不多了,除了没有收上来的,应该有了一个大约的数目,现在是自己上门找他的时候了。

他写了一个拜帖,带着郭如意,去了老公主府上,明言是来找“范大人”的。递上拜帖之后,下人进去回禀,一会儿出来说,范文杰每日日理万机,暂时没有空闲接待,让沈万三明天再来。沈万三是一个小商人,而对方是朝廷大员,让他等着,没有什么不妥,沈万三也没有感到不快,那就等着吧。从此,每天他都带郭如意来老公主府上,一连来了三天,终于在第三天晌午,他才被召进去。“连日来,公务缠身,让你久等了。事情办得如何了?”范文杰见到他之后,问道。

沈万三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大人,小人幸不辱命,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范文杰大喜,问道:“找到了多少人?”“小人找了五个最为贴心的朋友,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们才答应,但是……但是,毕竟这件事情太过重大,担心万一有变连累到自己。不知道大人已经征收到了多少捐纳?”沈万三在末尾又抛出这么个问题。

范文杰道:“还差得多,总有四五十万石的亏空。”其实,经过几天来的威逼利诱,他已经征收到了大批捐纳,距他受命的数目已经相差无多,但是为了让沈万三多出些捐,他还是把事情说得严重了些。“哦,还是差了不少……不过,小人必定尽力,不叫范大人为难。只是……只是,我那些朋友惧怕和官府合作,深恐……深恐……唉,这句话实在是不好说。”沈万三嗫嗫嚅嚅地说。

范文杰奇怪地问:“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要怕,但说无妨。”

沈万三道:“有大人这句话,那我就没啥好怕的了。自从那日大人授命小人……”

范文杰脸色一沉,打断他道:“不是我授命你,是你给我出的主意,我只是觉得主意不错,可以试试,并没有授命你什么嘛。”

范文杰极重声誉,如果不是这次为了如数征收捐纳,他绝对不会用沈万三这个办法,虽然在朝廷上官商勾结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他还是尽量不给自己惹出半点非议。沈万三吃了一惊,怎么就忘了范文杰的脾性,说话要避免出现牵涉到他的字眼,来时已经反反复复地想过,怎么事到临头又说了出来。“是是是,大人说得是,是小人我一手操办,大人没有给我半点指命……”“嗯,你找的那些人到底有什么顾忌,你说出来。”范文杰看他害怕的样子心里受用,不想把他真得吓坏了,语气缓和了很多。

沈万三道:“此事事关重大,小人害怕出现纰漏,找的都是从小玩到大的旧友,这些人的脾气秉性我都摸透了,都是正直的良人。待小人把事情告知他们之后,他们都觉得此事可行,只是他们都不在大人那日邀请的人当中,又没有亲眼看到征捐的随员,不知道此事朝廷准备如何做,他们又不是什么大商贾,本小利薄,只是经营着自家的小买卖……”说到这里他看范文杰脸上似乎闪过了一丝不耐,意识到自己废话说得太多了,急忙话锋一转,直扑主题,道:“……他们都有许多顾忌,我告诉他们,只要身在苏州,捐纳早晚是要纳的,虽然不在大人那日邀请的人当中,收捐的公人早早晚晚要上门,到那时候该纳的都要纳。”

范文杰点点头,道:“苏州几千几万的乡绅豪门自然不能都请来,那日所请之人都是苏州有名望的巨富,许多乡绅都不在所请之列,但是请与不请,捐纳是人人都要缴的,只是缴纳的多少有别罢了。你说他们顾忌什么?”

沈万三道:“他们害怕……害怕大人食言……缴纳了捐纳之后,大人又不管不顾他们了。这些人家底薄,如果准备漕运的货物全部被查扣,这一笔损失就能让他们倾家荡产了!”“这也难怪呀,如今朝廷里确实有一些不顾百姓死活,就知道搜刮的昏官,把百姓们都坑苦了!你回去告诉他们,只要心甘情愿多多供给捐纳,本官必不食言,你说的那些人可以供给多少捐纳?”范文杰道。他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寻思着如果沈万三还犹豫不决,不信任他,这不仅是公然藐视朝廷大员,也是对他人格的侮辱。

沈万三自然不会那么做,他连声说:“是是,小人一定将大人的话转告。”又道:“我估摸着,能供给的粮食大概会有五万石左右吧。”

按照朝廷一贯的征捐潜规则,小民百姓只一两石,大户乡绅千石百石,巨商富户上万石。范文杰心想,像沈万三这样的小商人拿出一万石粮食已经足够可以应付捐纳,加上他联络的朋友,拿出五万石粮食,似乎也过得去。但是如果真的为了区区五万石粮食,让自己冒险替他们搞什么漕运特权,那确实是不划算的。“五万石太少,我犯不着为了这么点捐纳劳烦漕运上的人。”范文杰对下属做事不满意时,很少疾言厉色痛骂数落,一句很不客气的话,加上他那严峻的脸,一般求到他的人都会吓得心惊胆战。

沈万三自然知道五万石粮食难入范文杰法眼,这只是他做的一个试探。可是,当看到范文杰的神色,他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心想:“不能惹怒了他,人家毕竟是大权在握的官人。”于是说道:“大人不要……”他想劝说范文杰不要着急,忽然又想到,范文杰的不快并没有表现得太明显,自己这么一说,把他不高兴的事情扯到明面上来了,只能加剧紧张气氛,便急忙转移话题,接着道:“大人不要忧心,别人我做不来主,小人我先自认捐两万石!”

范文杰知道他还算不上大富大贵,当初听说他主动上门纳捐,心里高兴;现在又听到他要捐两万石,略微有些意外,两万石对一个经商的人来说,大多都能拿得出,但是心甘情愿地主动白白供给朝廷,就不多见了。他心里很是宽慰,道:“你的心我是知道的,你联络的那些人不管能不能如你一般为朝廷分忧,你这番忠心我都记着。”

沈万三感谢了一番,小声道:“听说大人还要采购粮米,以充不足,小人可以帮大人买到低价的粮食。”听到这句话,范文杰冷峻的脸上微微出现了一丝神采。这次朝廷加捐,丞相脱脱顾忌到江南苛捐过重,说不定会引起民乱,为此,特地拨给了几路督粮使一笔款子,让他们在征收捐纳的同时,购买粮米贴补不足,范文杰手里自然也有一笔银款。为了能把差事办好,在脱脱面前好好表现一下,他一直在寻找一个机会,把这笔银子好好利用,尽可能地发挥作用。可是派人打听了几天,苏州的粮食价格虽然已经比北方略低,但是也不能让他满意,听到沈万三能弄到低价粮食,他上了心,问道:“不知道能弄到多少低价的粮食?”

沈万三看他神色关切,又谨慎起来,心想:“我能拿出多少低价粮?自然不会太多,但是现在不能跟他说实话,不然没办法吊住他的胃口了。”于是小声道:“眼下小人还没开始活动,不过,我给南皮城的达鲁花赤托里邪帮办采买过粮食,有些路子,做这行也不是一两天了,只要给我时间,量是十分可观的。”他说得模棱两可,不说出粮食的数量,范文杰听他给南皮城的达鲁花赤经办过粮米,对他多了几分信任,叫进来一个小厮,说道:“你去把郎凯国叫来。”

等了一会儿,一个身形消瘦、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先对范文杰行礼,说道:“大人找我?”

范文杰微微点头,对沈万三道:“他是我的幕僚,你事情有眉目了,找他即可。你们俩下去谈吧。”一招手,一个小厮快步跑过来,朝着外面一摆手,做了一个送客的姿势,沈万三赶紧躬身告退。“沈爷想找我,只要对门房说一声找郎凯国即可。”郎凯国和沈万三互通了姓名之后,郎凯国客气地说。沈万三的差事还没有办,没什么可说的,两人随便聊了几句,沈万三就告辞了。

他没有直接回咸富,而是找了一辆马车,去了河边的蔡德福家,“德福大哥,你能不能帮我这个忙?”他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告诉了蔡德福。

蔡德福听了之后,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脸上挂着一丝不解,问道:“沈小爷,这件事情如此隐秘,你怎么告诉我这个无名小卒,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沈万三“呵呵”一笑,站起来走了两圈,停下来,说道:“你不是什么好人,难道我是吗?”

两人对望一眼,一起大笑,蔡德福道:“沈爷对我们爷俩这么讲义气,能用得上我,是我的福气,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不过,要多少船,可要事先和我说清楚,不要到着急的时候用,我真弄不来。”

沈万三重新走到他身边,道:“船最少给我准备二三十艘,现在先不急,我用的时候能找到就行。另外一件事情,你意下如何?”

蔡德福面露难色,说道:“我的小爷爷,你让我扮什么都成,让我扮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买卖人,我真弄不来这个……您说……”

沈万三摆摆手,道:“到时候你只管听,我说什么你就答应什么,万事由我应付,你只管装哑巴,事成之后,我给你一千两,这个可不算在工钱之内。”

蔡德福听到做做样子就能拿到一千两银子,心里乐开花,但是,还是没有底气,极没自信地问:“我这个样儿的,像大爷吗?爹娘就没生我那个身板来,万一……行吧,您说咋办就咋办吧。”

出了蔡德福家,沈万三当天就回了老家,他找蔡德福,是为了让他冒充自己凭空杜撰出来的那几位从小玩到大的好友,他已经在范文杰面前说了,自己找到了四五名好友,准备“以漕换捐”。如果到时候请不来人,他就不好交代了。只好找人冒充,用他们的名义贡献给范文杰一些粮食,从而换取他给予漕运上的便利。

自从从崇德州回来之后,他看得出,蔡德福对自己是真心地感恩戴德,内心对自己有愧疚,用这种人无疑是比较放心的,所以他才敢提出来。

第二章 四处奔走,粮、钱、盐缺一不可

乌兰戈密推门进来,先对郭如意道:“把蜡烛吹了,你到门外看着,我有几句话要和万三说。”沈万三凭感觉,觉得乌兰一定知道了什么大事。郭如意一出去,乌兰戈密的脸色马上就变了,低声对沈万三说:“你察觉到有什么不对路了吗?我刚刚和一个小庄客聊天,言谈之中,听出张士诚好像要造反!”

到了老家,他找到了乌兰戈密,第二个能帮自己的人非乌兰戈密莫属。听他把事情说了一遍之后,乌兰戈密略作沉思,道:“我能演得像吗?”

沈万三笑道:“你不用演,往那里一站,怎么看怎么都是一个大买卖人。”“那给范大人的粮食,你准备好了吗?”乌兰戈密问。

沈万三道:“这个嘛,我还是用得着老兄你。”

乌兰戈密又是沉思一会儿,说道:“有粮食的大户,我倒是认识不少,但是想从他们手里低价把粮食买过来,我没有把握。”

沈万三道:“我没说低价买,先买来一两万石再说。”

乌兰戈密奇怪地问:“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你说你已经答应了范文杰,会给他找到低价的粮食,找不到,怎么给范文杰交差?”

沈万三一脸神秘,说:“这个你就不用管了,你先答应帮我,日后自会明白。”

乌兰戈密苦笑着点点头,道:“我怎么觉得我上了贼船?”

沈万三笑道:“不是贼船,是财神爷的船,给你送银子的。”

在以后的几天里,沈万三就开始四处筹集银子,背着父亲悄悄抵押了家里的一百多亩田,借贷来了一笔银子。拿到银子之后,他对自己说:“这次决计不能输,因为我输不起!”

在他的安排下,沈佑找了左近的几个同乡地主,加上自己家里的存货,好不容易凑集了两万石大米。但是,这些大米不是发霉变质,就是虫咬鼠蛀,根本不能食用,只用了区区的几百两银子就买来了。那么多大米自家的仓房自然堆积不下,只好借了几处仓库存放。

沈佑狐疑地问沈万三:“老三,你弄这么多玩意到底想干啥?”

沈万三反问他一句:“爹,你信不信我用这畜生吃的东西,给你换来一座金山?”

经历了种种事由,沈佑已经对这个三儿子的办事能力大为叹服,觉得有他在什么事情都能办成。此时听说有一座金山,顿时两眼放光,说道:“真能换一座金山?你小子可别坑我。怎么换,跟谁换?”

沈万三还是不回答他,又问道:“爹,你说朝廷里有好东西没有?”

沈佑平生最恨的人莫过于官府里的公人,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道:“衙门里的地砖都不干净,不要说人了,你爹我活了大半辈子,就没看到过衙门里有一个像人的,都是他娘的畜生。”

沈万三仰头一笑,道:“那畜生的银子该不该赚?该不该狠狠地宰他们一刀?”

沈佑想也没想,道:“该啊!”但是,马上警觉儿子可能想要和公门的人打交道,而且想宰他们,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事情弄不成,可能惹来麻烦,四儿子刚刚摆脱牢狱之灾,三儿子可不能再出什么事情了,他现在黄土埋半截子了,活的就是儿女平安,钱财虽然还是被他视作命根子,但是两个儿子比他的命还重要,他是宁愿自己死也不想要儿子再出事了。沈佑走近沈万三,小声问:“老三,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想惹事?我可告诉你,你四弟刚没事儿,你就别再给我麻烦了,你不想想我,也想想你老娘,她都病得起不来了!”说着,竟有些哽咽。

沈万三心想:“这事儿怎么能跟我爹说?除了让他担心,毫无益处。还是不让他知道的好。”他知道,自己马上否认的话,沈佑一定不相信,就笑道:“姜还是老的辣,我呀,正准备为朝廷做一件大事,新来江南的督粮使,让我做的,你说我敢不做?有督粮使在后面给我撑腰,你说谁敢动我?所以嘛,老爹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好吃好喝的,好好享福。”

沈佑听儿子和新来的督粮使搭上了,心里顿时充满了无限骄傲,天下的父母都是这样,希望儿女平安顺遂的同时,又都盼着儿女能有一番作为,看到儿女成就事业,比自己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还开心,还骄傲。“那你弄这些粮食,也是督粮使吩咐的?这不是坑人吗?”

沈万三“哈哈”一笑,说道:“爹,你怎么知道这些是给人吃的?”

沈佑还要说话,翠茹忽然欢天喜地地跑过来,老远就招手,叫道:“大喜事,大喜事!”

沈佑嘟囔道:“这丫头,咋这么没规矩。”翠茹稳重又精明,如果没有大事,她是不会如此不顾仪态的,沈万三快步跑过去,翠茹也走到了他的面前,先福了一福,娇笑道:“姑爷,给赏吧,给赏我就告诉你一件天大的喜事。”

沈万三笑道:“行啊,我回头赏你一顿打。快说,到底有什么喜事?”

翠茹抿着嘴,笑道:“我的姑爷大人,我家小姐有喜了……”

沈万三惊喜莫名,居然跳了起来,说道:“你莫要骗我?”

翠茹看沈万三激动的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居然生出几分嫉妒,几分羡慕,羡慕的是自家小姐,嫉妒的也是。不过,她善于掩藏自己的喜怒,笑嗔:“姑爷猜对了,我骗你呢,你可别信。”说完,“嘻嘻”一笑,转身就走。

沈万三追上去,一把捉住她,把她的身子转过来,双手抓住她的双肩,连连摇晃,道:“是嫣然告诉你的,还是……”忽然发现,翠茹双腮绯红,立即意识到自己这么抓着一个姑娘家未免轻薄,两只手讪讪地收回来。

一得解脱,翠茹不由自主地退开两步,像肚子里揣了一只小鹿,心跳得快要从嗓子里出来,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裙角,默默不语。

沈万三居然也少有地矜持起来,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什么,是该马上赔礼,还是装作不知道地走开呢?他不明白,自己见了那么多达官显贵,怎么都不如这个自家的小丫头这样让自己紧张?是怕她,还是敬她?难道自己对她动了非分之想,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吗?正在胡思乱想之际,沈佑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叫道:“丫头,到底出啥事了?你先说一声,是坏事儿,还是好事儿,叫我先知道点端倪,要不,我得吓死!”

翠茹立即从刚刚那奇怪的状态里出来,又恢复了往日玲珑剔透的模样,看沈佑累得双手按着膝盖直喘气,急忙跑过去,扶着他,笑道:“怪我怪我,把老爷给吓着了,老爷您要当真爷爷了……”

沈佑“啊”了一声,左手捂住胸口,满脸兴奋得通红,结结巴巴道:“我的亲娘啊,你慢点说,我心跳得厉害,你说……你说,老三媳妇她……她有了?”

翠茹心底的嫉妒又浮上来,不过还是欢天喜地道:“恭喜老爷,咱们老沈家,要添人啦!”沈佑“哎呀”一声,像兔子一样跳起来就往家跑,一点都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

沈佑一走,又剩下了沈万三和翠茹两个人,那种奇怪的尴尬马上又来了。过了一会儿,两人都沉默不语,又过了一会儿,两人又忽然同时说话,一个说:“你看老爷……”一个说:“嫣然在……”然后又同时觉得好笑,微微笑了一阵,沈万三才从尴尬气氛中缓过神儿来,说道:“走,回家看看嫣然去。”不知道怎么,他有点害怕翠茹的眼神,为了逃避,当先走了。翠茹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到了家里,马上就被一团喜气包围,何定正在杀鸡,一只手提着一只脖子被割开还在滴血的鸡,一只手握着菜刀,跑到沈万三面前,笑道:“恭喜少爷。”

沈万三笑回:“谢谢何定叔。”

沈佑正站在儿媳妇的房门外,焦灼地踱着步子,见沈万三回来,马上迎过来,说道:“你个浑东西,怎么才回来,快进去问问嫣然想吃啥想喝啥,有啥不舒坦的。”

沈万三道:“爹你在这儿等着干什么,自己进去问不就成了。”

沈佑伸手在他后脑打了一下,骂道:“浑东西,净说浑蛋话,儿媳妇的屋子是我这个老公爹进的啊!”“我怎么把这个忘了,我去我去。”沈万三道。进了屋,沈万三才发现,病在床上多日的老母亲居然下床了,身体康健的媳妇褚嫣然居然坐在了床上,沈万三叫道:“妈,你病好了啊?”

沈母笑呵呵地看着儿子,说道:“听到要抱孙子,啥病都忘了。快过来看看你媳妇儿。”

沈万三走到床前,看褚嫣然坐在床上一脸说不完道不尽的幸福,张张嘴,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问了一句:“你好吧?”

褚嫣然“噗”的一声笑起来,说道:“你什么时候学会害羞了?”

沈母知道自己在,儿子媳妇说话都不方便,就颤巍巍地走了出去,沈万三要搀扶,被她呵斥回来。

沈万三看着褚嫣然,褚嫣然也看着他,两人脸上挂着又是幸福又是羞涩的笑容,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一对成婚这么久的夫妻,居然好像情人初会般羞涩。过了一会儿,两人忽然同时开口,褚嫣然道:“大夫……”沈万三道:“请大夫……”之后两个人同时笑起来,褚嫣然看沈万三痴痴不语,以为他是被马上要当爹的喜讯惊喜得昏了头,甜蜜蜜地说:“你先说。”她不会想到,刚刚两人同时开口的情景,让沈万三想到了和另一个女人——翠茹发生的那尴尬的一幕。

沈万三一惊,有些慌乱,马上稳定心神,道:“请大夫号过脉了?”

褚嫣然一改往日豪爽,居然害羞不已,多少有了一些小女人的仪态,轻轻点点头,喃喃低语道:“大夫来了,是喜脉。”

沈万三欢叫一声,说道:“我他娘的要有儿子了!”

褚嫣然扑哧一笑,道:“谁说是儿子,说不定是女儿呢。”“女儿也一样。”沈万三道,忽然他感到一种危机感,一种让他瞻前顾后的感觉,好像从此之后,自己就不是一个人了,而是多了牵挂。听到要当爹之后,他马上觉得自己眼下要做的那笔大生意有些冒险,如果在做这笔生意之前,知道嫣然有喜的消息,他一定不会做这笔生意。“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难道以前嫣然和我爹我妈都不是牵挂的人?怎么要做什么冒险的事情时,从来不会想到他们,可是听到我要当爹之后,会多了这么多顾忌呢?”他心里想,另外一个想法不时在他脑海里闪过:“如果我这次赔了,输得干干净净,那我未出世的孩子怎么办?”

这天,沈佑要人请来了一个产婆,顶替了翠茹的位置,专门伺候褚嫣然,他有两个儿子都是没有成人就夭折了的,虽然他还有两个儿子,但是多年以来他一直隐隐有一种担忧,害怕那种厄运再次降临,他沈家会人丁灭绝,直到这个马上要有的孙子,那种危机感,居然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为了未来的孙子,他觉得花再多的银子也应该,褚嫣然的肚子还没有鼓起来,他就提前几个月请来了产婆,要她时时刻刻盯着褚嫣然,不能出一点差错。“咱家当务之急,就是要有后,咱老沈家人丁不旺啊!你们都给我听着,从今以后,咱家啥大事和老三媳妇生孩子比,都不是事,就是我蹬腿死了,你们也要等我孙子平平安安地出世了,再给我发丧。这是我们沈家顶天的大事。”在吃饭的时候,沈佑宣布道。害得坐在一旁的褚嫣然羞得满脸通红。

思忖再三,沈万三还是决定,离家去苏州。事情已经办起来了,就不能停,把家人安顿了一番,他叫上乌兰戈密,坐船去了苏州。临行前,看到送行的家人里有翠茹,他莫名地一阵紧张,自从那天摸到了翠茹的脸之后,他就尽量避免和翠茹单独相处。可是,翠茹似乎看出他有这个想法,故意和他找话说,而且总是在没人的时候。

到苏州当天,他让年士儒置办了一桌酒菜,送到自己屋里,又叫人喊来陆德源,看陆德源有些奇怪,沈万三笑道:“陆爷是不明白我今儿请你的原因吧。”

陆德源看自己的心思被他猜中,但是不想承认,没好气地说:“我猜他娘那玩意干啥,你天天惹我生气,不该请我吃喝一顿啊?”说完,毫不客气地撕下一个鸡腿,啃起来,心想,不管你说什么,我先吃你一点是一点。他嘴里嚼着东西,道:“一看你笑模样的,就知道有事儿求我,你别说了,凡是你提的事情,我一律不答应,我是在咸富有三成股,你有七成,我没你的股多,但也不是我成你伙计了,你管不着我!”

沈万三心想:“我怎么留给别人一个,看到‘笑脸就没好事的’的坏印象了?不行,这要改,不然就显得我太轻浮了。”他微笑着看陆德源狼吞虎咽,又把几个像样的菜推到他面前,说道:“索性陆爷吃饱了我再说。”

陆德源把鸡腿放下,说道:“爷不吃了,你想说啥赶紧的。”

沈万三道:“借给我些银子。”

陆德源听到他要借银子,下意识地捂了捂自己的钱袋子,其实,里面就几两银子。他谨慎道:“你借银子做什么,这么大的一个钱庄在你……在咱俩手里,你还缺银子?”

沈万三道:“我用咸富另外的七成股做押,借你五十万两银子,你给不给?”

陆德源道:“你等会儿。”然后闭目默算,算了一会儿,道:“不行,我五十万两银子放在钱庄里吃利息多好,凭啥借给你,你借我五十万两,用完了还给我还是五十万两,咸富那七成股还是你的,我的银子一两没多,一两没少,不行,不行,太不划算。”

沈万三道:“陆爷想得精明,那借你五十万两,用两个月,多给你一千两银子,这陆爷不会再说吃亏了吧?”

陆德源又摆手让他别出声,然后闭目默算了一阵,觉得合适,但是,他觉得,即便知道合适也不能马上答应,要抬抬架子,便疑惑地问:“你借这么多银子干什么?你说出来,说不出来我不放心。哎,你还得说一个让我信得过的由头,我信不过那不行。”

沈万三道:“我借银子和范文杰做生意,范文杰你不知道是谁,那新来苏州的督粮使,你听说了没有?我和他做生意。”苏州新到的督粮使,整个苏州城里没有不知道的,陆德源那天虽然没有收到范文杰的邀请,但是听说凡是苏州商贾都要纳捐,而且数目极多,几天来正在为即将到来的破财霉运烦恼不已。

听到沈万三说到这件事,范文杰马上想起了烦恼,道:“别他娘的提了,你说,全苏州城的人都纳捐,这么多人还不够,还要我的干啥?”

沈万三一时语塞,这种奇谈怪论,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心想:“陆德源简直是财迷到蛮不讲理了,这种钻到钱眼里的人注定不会有前途。”但嘴上问道:“陆爷你想想,我和范文杰做生意,是会赔呢,还是会赚?”

陆德源又把一块肥肉塞进嘴里,说道:“和当官的做生意,自个儿找死,没人……你先说和他做什么生意?”刚要说沈万三和做官的做生意,最后被吃掉大有可能,可是,忽然想到沈万三和老公主的关系,进而想到以沈万三的本事,自然不会明知被吃掉,还要和范文杰合作,难道这里头有戏?

沈万三知道,自己把真相告诉他,不说他会不会坏事,就凭他的胆量也不会把银子借给自己,那只有找一个他能信且服的理由,于是说道:“范大人想从苏州贩一些东西往大都,我嘛,就是帮他跑跑腿,跑腿也要本钱,所以我就想到你了,陆爷您不信我,我也没办法,话我只能说这么多,再多说一句,被范大人知道了,我差事砸了、买卖黄了不说,这脖子上的东西,说不定还得搬家。”

陆德源的态度很快就变了,如果沈万三说出别的什么因由,他还不一定相信,但是这个理由他却是信的,而且深信不疑。当官的趁着办公事的机会给自己捞点好处,在他来说是应有之义,范文杰从大都来江南一次,回去时带回几船东西售卖,再自然不过了,谁都想要银子,这个道理很简单。“姓范的走漕运恐怕连税也不用拿吧?运资也不用,里里外外就省去多少银子,唉,人比人得死啊!”陆德源感叹道,又问道:“你怎么和范文杰拉扯上的?说出来也让我学学。”

沈万三摇摇头,说道:“我跟大人们做事,学会一样就够了,就是嘴严实,所以,你问的我都不知道。”

陆德源“嘿嘿”笑了两声,凝声道:“一个月一千两太少了,给我两千两,如果到时候银子还不了,咸富就是我的了。”“一言为定,什么时候拿银子?”“想要的时候,来我家。”

见事情办成了,沈万三拿住酒壶,给他斟满了一杯,笑道:“我给陆爷斟上。”

当一切按照沈万三的计划顺利进行时,处理好范文杰那边的关系就成了关键,怎样确保范文杰那边不出事,是他万分急迫想要解决的问题,解决这个问题的第一步就是先把自己和范文杰之间联系的郎凯国收住。“像郎凯国这样的公人,喜好的只有两样东西,一是功劳,二是银子。功劳是为了仕途的便利,钱财说白了也是为了仕途打点,或自个儿的花费。我没有见过那个姓郎的,不知道此人的脾气性情,但是,凡是公门里的人,多有此二好。”乌兰戈密为沈万三出谋划策,这个道理沈万三自然明白,世人皆有所好,有所好就是有弱点,圣言贤语虽然说“无欲则刚”,但是,真正能做到这四个字的能有几个人?

要让凡夫俗子听命于自己,能用的只有这个办法——投其所好。沈万三想了一会儿,道:“我和郎凯国就说过几句话,他的人品如何,我也不清楚。不过,前程就是钱财,有了前程还会缺银子?等我和他见一面再说。”

一天后,沈万三和郎凯国见面了,对方很惊讶地听完他细声慢语的叙说之后,两撇胡须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你说的是真的,真的有八百文一石?”郎凯国再次重复问。

沈万三自信满满地笑着,说:“八百文,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郎凯国随之疑惑地问:“那其中的差价,是由沈爷您找补?哦,那粮食的成色不知道如何?”

自从朝廷改革币制以来,价格本就居高不下的粮米百谷价位一路攀升,北方的粮价已经突破了一贯;南方自古富庶,粮价虽比北方较低,但是想八百文买来几万石粮食,还是十分困难的,更何况范文杰要的不是区区几万石的粮食。

沈万三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慢慢道:“郎先生您有所不知,我有一个朋友是蒙古人,父子两人在苏州经营,现在已经家财万贯,听我说范大人来苏州办粮务,他就有心帮忙……当然了,这个忙也不是白帮,当着郎先生的面儿,我就不说那么多虚套话了。他想往大都贩卖些东西,只是漕运上不好办,只要范大人能提供些便利,八百文的粮食就有了。”沈万三稍微停了停,想先试探一下郎凯国想要银子,还是想要这份功劳,又道:“如果事情成了,我那位朋友还想请郎先生在路上帮忙照料,当然啦,他知道郎先生在范大人手下做事,日理万机不好说,百机十机总是有的,让先生百忙之中伸手,很是过意不去,一点心意还是要有的。”相信郎凯国是公门里的人,迎来送往,交际场上的事儿一定见过不少,自己的话他能听得出。

果然,郎凯国客气地笑了笑,说道:“我家大人已经吩咐了,只要沈爷能为我家大人把事情做成,漕运上的事,好说好说。我自己嘛,只要不违了朝廷大法,能方便的地方自然是给足了沈爷方便。”他觉得,商人无利不起早,沈万三不会只是帮朋友说合,他自己必定也参与其中,这样一来,沈万三本人自然也能做一些主,所以他在想是不是把自己的想法再明确一些呢?就又道:“给我什么心意不心意的,都是末节,给我家大人出力才是正经。”

沈万三心里一动,他话里透出的意思,似乎是把给自己表达“心意”放在了为范文杰办事的后面,也就是说他更看重这件事情能否做成,那他就是想在范文杰面前邀功。看明白这层意思,沈万三就尽量把这份功劳往他身上靠,说道:“那是那是,范大人的事情才是大事,不过,大事能不能成,还要仰仗郎先生从中周旋,我们都是跑腿的,真正主理的还是郎先生您啊。”“沈爷说得太客气了。”郎凯国摇摇手,谦逊道。但是他对沈万三的恭维很受用,如果沈万三把差事办好了,替范文杰了了一件心事,虽然他实质上没有出太大的力,论功行赏自然也会有他的一份。等到合适的机会,再提点沈万三一下,让他在范文杰面前替自己多说几句好话,把自己的功劳坐实些,那岂不是要在自家大人面前好好地露回脸?

想到这些,郎凯国瘦长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他想还需再点拨沈万三一下,要沈万三知道,没自己出力他不可能把事情办成。郎凯国久在公门做事,善于似有意似无意、在谈笑之间,把想传达的意思让对方知道,他轻声道:“我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做事就是秉承‘忠心实诚’四个字,哦,对了,我还有一个毛病,就是喜欢听我家大人夸奖我,你说,我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这个爱慕虚荣的心还是改不了,呵呵,你的事儿要是办成喽,不知道我家大人会怎么样说我……”

沈万三抢着道:“那自然是要好好夸奖郎先生一番了,您功劳最大嘛。”

郎凯国会心一笑,然后就开始和沈万三不紧不慢地讨论起实质问题,比如粮食能提供多少,什么时候能备齐等事。

沈万三忽然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跟随刘家来江南贩粮的情景里,一时间有些恍惚,停了停,犹豫一阵:“看这姓郎的是个贪鄙之人,还是先吊着他的胃口,不能一次让他吃饱,此外,到底准备多少粮食,我还没有一个准数儿,不能先许下诺言,到时候无法兑现就糟了。”想到此,沈万三说道:“照现在商议的情景看,起码要四五十艘船,这些船都是要在范大人的庇护下贩运货物去大都的,既然这么多船,想来粮食也不会太少,起码要七八万石以上。”

郎凯国脸色一沉,说道:“沈爷,只有七八万石粮食,您觉得我好意思在我们家大人面前提吗?你总得给我一个说得出口的数儿吧。我也是见惯了经商做买卖的人,四五十只货船从苏州到大都要缴纳多少税银,你比我清楚,如果承载的又是赚钱的东西,省下这笔不菲的税银,那利润就更高了,赚下这么多银子还不都是我们家大人出力,有些事情你要想明白,我不管是你朋友的,还是你的,只要我能在上次面前交得了差就好……”说到这儿,他把身子往前探了探,小声道:“如果那四五十只船上装的又是‘见官死的东西’,赚的银子不又是另一个说法了吗……看你懂不懂行了,怎么做你心里有数就行,我是该看见的看见,该看不见的,我一点都看不见。”

沈万三开出“七八万石”这个数额,大大低于郎凯国的预期,让他准备在主子面前大放异彩的希望破灭,为了让沈万三追加数额,他放弃了原来含蓄的谈话方式,一改那种公事公办的样子,大胆露骨地把想说的都说出来。他清楚,不管是沈万三本人,还是沈万三的朋友,或者是他们合伙,既然千方百计地求漕运庇护,不可能是单纯想逃避税费,承运的东西中一定有猫腻,索性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不管对不对,都是提醒沈万三“懂规矩”的方式。他关心的不是沈万三运的是什么,就算沈万三运送一批军械去大都,想造反,他也不管,他要的就是一个功劳,一个晋升的阶梯,只要为自己主子承办的皇差出把力,那他就有高升的机会。

面对郎凯国直白的谈话方式,沈万三顿时觉得浑身轻松,把什么事情都摆明了说,再不用藏着掖着,不用再千方百计对郎凯国隐瞒自己想运送的东西了。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是答应了,就是隐晦地承诺只要自己提供足够的粮食,哪怕自己运送的是违禁的东西,他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替自己遮掩,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好消息。

沈万三赔礼似的急忙给郎凯国斟酒,道:“好说,好说,我一定给郎先生一个在范大人面前说得出口的数儿。”

这一切都需要银子,而且是一个不小的数额,依照沈万三现在的财力显然是无法支应的,虽然有从陆德源那里搞到的五十万两银子,还有偷偷抵押家中田产的银子、自己的积蓄,这些都加在一起,还是不见得够。他想:“这次既然已经把摊子支得这么大了,索性就好好做回大的。”他知道这个生意的成败对他来说至关重要,一旦失败,他努力积攒下的钱财将化为乌有,还要背负一笔几乎无法偿还的巨债,可是,欠一百万两是死,欠二百万两也是死,同样都是死,那为什么不死得更值得一些呢?

为了筹措银子,他想到了一个人,通过钟钺金他打探到了这个人的住址,这个人就是张士诚。沈万三心想:“自从我出狱之后,一直没有和张士诚见面。我不说是他的救命恩人,也算帮了他一个大忙,如果没有我,他那天晚上不会轻易脱身,但为何我出来之后,他连来看我一次都没有呢?难道我看错了人,难道这是一个见利忘义、胆小怕事的小人?但是,从他的种种举动来看,又不像是那种人,也许他有什么难处?先见见他再说吧。”

张士诚的家在泰州白驹场(今江苏大丰),沈万三穿上了那身名贵的衣装,带着乌兰戈密和郭如意一同登船。借银子不同于别的什么事情,一定要尽可能地撑场面、摆阔气,不能显出走投无路的落魄模样来,这样是为了向被借钱者证明自己既然借债就有能力还债,只是暂时手头周转不灵便,一等手头活动开了马上奉还。

白驹场并不太远,到了之后,郭如意走在前面一路打听,很快找到了张士诚的庄子。凭感觉,沈万三觉得张氏兄弟——尤其是张士诚,在这一带颇有名望,人人皆知,并且都尊称一声“张大官人”,言谈之间,透露出一股既尊敬又畏惧的味道来。

走了没多远,前面忽然出现了十几个青壮汉子,这些人在大道上来回溜达,看样子好像是一帮闲汉,但是,乌兰戈密却悄声对沈万三道:“这些人不简单,别惹他们。”沈万三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些青壮之中已经有两个人走上来,一人道:“你们干什么的?”

郭如意走上两步,说道:“我家主人是来这儿找张士诚张爷的,不知几位小哥有什么话说?”一听郭如意提到张士诚的名字,几个青壮顿时神情关注起来,三三两两都围拢过来,隐隐然对沈万三等人形成了包围之势。

刚刚说话的那青壮又道:“找张相公干什么?我看你们是上门打秋风的,我最烦这种人,张相公为人最是和善,我等看不得他吃亏。”其余的人紧接着哄叫附和,叫嚣着要把沈万三他们打出去。郭如意没有经见过这种场面,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沈万三上前一步,双手抱拳,说道:“在下姓沈,是张士诚张大哥的朋友,诸位不信,可以去向张大哥传个话,看他怎么说。”他故意不称张士诚“张爷”或者“张大官人”等称呼,而用了“张大哥”这个亲切的称谓,无形之中,让对方觉得他和张士诚的关系真的很熟稔。

那青壮和一个年轻汉子对视一眼,对沈万三道:“那不行,嘴是你的,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张相公可是我们地方上的大恩人,修桥补路、周济孤老的善事没少做,就是我们兄弟几个人游手好闲的也没少吃他的喝他的。因为他这个脾气,就有一些不开眼的来打秋风,谁来谁说是张相公的朋友,连吃带喝,临走还拿着,多大的家业败不光?”

沈万三已经看出来,这些人是有意刁难自己,但是,至于他们为什么会如此就不得而知了,不过隐隐觉得这些人可能就是张士诚的手下,难道是张士诚料到自己会来,不想和自己见面,故意要人来阻挡自己吗?一瞥眼,他发现,刚刚和那青壮对视的年轻人不见了,可能是回去报信了,心想,这些喽啰都是势利眼,你越示弱他们越欺负你。所以,不耐烦地说道:“那就等张兄来了,我们见了面再说吧。”然后就不再说话,知道他们已经派人去报信,相信一会儿就会有结果,也不急在这一时三刻。

三个人就站在当地,过了不久,就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快步走过来,到沈万三他们面前问道:“敢问,三位哪一位是沈公子?”

沈万三拱手道:“在下沈万三,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那人还礼道:“张士诚是我大哥,我叫张士信,我大哥听说沈公子来了之后,特地命我前来迎接,这边请。”说着,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沈万三一边走一边笑道:“要见士诚大哥真不容易呀,一群小鬼在这儿拦着。”他这么说已经有些不客气了,张士信假装没有听见,微笑着带路。

乌兰戈密小声在沈万三耳边说:“那些人都带着刀,是非之地,万事小心。”沈万三心里一惊,表面上不显露出来,心想,张士诚就算是一方豪强,暗地里做些勾当也就是了,怎么敢公然派人把守村寨,还携带刀枪,这不是公然划地自治吗?

走了不远,就看到前面出现一座大宅院,院子外面三三两两散布着许多闲汉,似乎杂乱无章,但是一旦有人靠近,马上就看个不停,看来这都是张士诚的手下,目测足有三四十人,那加上外面的那十几个人,张士诚起码应该有五六十人的喽啰,不知道没见到的还有多少。

一进院子,张士诚已经站在了大屋前迎候,看到沈万三,他一路拱着手,从台阶上走下来,热情地说:“出来之后,我就想去看望沈公子,一时被杂事纠缠,脱不开身,没想到沈公子反而来看望我,那也一样,看到公子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

看到张士诚那一帮凶神恶煞般的兄弟之后,沈万三就在心里考虑,是不是还要借他的银子,他虽然喜欢接近有实力的人,但是张士诚的种种举动,总让他有一种不安全感,似乎这个人总有一天会做出惊天的事情来,自己在这之前,最好对他敬而远之,以免受到牵连。

可是,当看到张士诚时他又有些犹豫,“总算是活着出来了,在大牢里,真觉得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张大哥你了。”沈万三笑道。“我那晚脱身之后,立马去找了金公,叫他设法营救兄弟你,行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两个人说说笑笑地就进了大厅,只见张士诚的这座大厅很是宽敞,和钟钺金的那座宅邸相比也不逊色。

张士诚叫人上了茶水,看着乌兰戈密,对沈万三道:“这位是?”

沈万三笑道:“这……”忽然想到,乌兰戈密是蒙古人,张士诚一贯和朝廷作对,朝廷就是蒙古人的,如果知道了乌兰戈密的身份,他会不会有什么猜忌呢?可是,转念又一想,普天下蒙古人多了,如果和朝廷作对,就要和所有蒙古人翻脸,那也未免太小家子气,就直爽道:“他是我生意上的哥们儿,一块儿盘下了一个钱庄,我带他来,就是想叫他和大哥见个面,日后少不了要打交道。”乌兰戈密急忙起身,和张士诚互相施礼。

张士诚笑道:“万三你真厉害啊,我们几天没见面,你已经有一座钱庄了,我看,日后你在苏州城里算得上一号。”

沈万三看他把话说到这里,自己正好可以借着这个话茬,把借银子的事情说出来,自嘲地一笑,道:“大哥你千万别这么说,我今天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是向大哥你求援来了。”

张士诚问道:“怎么?你说。”

沈万三叹口气,道:“还不是官府欺压……”他知道张士诚最恨官府,如果把自己和他放在一个阵营里,似乎说起话来更随便一些,总比直接说,他借银子是为了给范文杰买粮食更容易让张士诚接受。“不怕大哥笑话,那咸富钱庄是从老公主手里盘下的,我手里没有多少银子,盘下咸富之后,手底下就空了,偏生钱庄新换了我做主人,以往很多存银子的主顾都不放心,害怕银子方面会出问题,就纷纷来支取。这么一来,我历尽千辛万苦筹集来的银子,就又没了。倒霉的事儿还没完,朝廷这时候又派来了一个姓范的督粮使,一到苏州先把我们这些做买卖的都找去,要纳捐,我现在连钱庄里的亏空都没银子填,哪里来的闲钱去缴捐?和金公借了十几万两银子,放在钱庄里不到两天就支取光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张士诚一摆手,凝声道:“兄弟,你别说了,直说要多少银子,我这就叫人给你拿。”

沈万三暗想:“张士诚为人果然讲义气,够爽快,无怪这么多人愿意跟着他。”便道:“总要有三四十万两,我才能支应开局面,我用咸富做押,按本带息,准时还款,如果不能偿还,大哥可收走我的咸富钱庄,咱们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一码是一码。”话虽如此,沈万三心里却想:“我一开口就要这么多银子,估计张士诚是不会答应的。不过,我把数提得这么高,他就算拿不出那么多,也不能太少了。”

出乎意料的是,张士诚大手一挥,说道:“好说,跟我无须客套。四十万两银子够不够?如果不够,可以多从我这儿拿些,利息什么的都别提,能帮兄弟渡过难关足矣。”

沈万三没想到他居然一下子就答应了,略微感到意外,说道:“够了够了,足够了,烦劳大哥叫人拿来笔墨,我好写一张借据。”

张士诚叫人取来了笔墨,借据写好之后,沈万三刚要签下自己的大名,张士诚拦着他,道:“不忙,按规矩,银子没拿到是不能签押的,我先把银子给你。”说完,就叫人拿来了一叠钞币,说道:“兄弟查验查验。”

沈万三道:“既是从大哥手里接过来的,我信得过。”就放进怀里。心里奇怪,自己就算救了张士诚一次,但是和他相处的时日毕竟不多,怎么他就放心一下子借给自己那么多银子呢?

他不知道,张士诚多年经营私盐,积攒下银钱无数,早就是一方巨富。那次借沈万三两万两银子是因为银子都不在身边,家里除了物产,银子都挪作他用了,积蓄又大多在钱庄里存着,才不得不借了沈万三的银子救急。对于区区的三四十万两银子,张士诚是不放在眼里的,一来是因为沈万三两次帮过他,第二次还替自己做了大牢,险些丧命,他为人极看重“义气”二字,对沈万三心存感激;二来是他准备做一件大事,知道这件大事一旦做起来,银子就变得无足轻重了,那为何还要伤朋友的面皮呢?就想也没想,答应了沈万三借银子的事情。

沈万三架不住张士诚的一再挽留,就答应在他的庄子上住一晚。晚上,张士诚摆开了宴席,可是酒宴刚刚开始,忽然有人跑进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张士诚神色一变,就匆匆离开了,一直到沈万三睡觉都没再看到他回来。虽然满怀着疑虑,沈万三还是听从了庄客的安排,进了客房,那庄客交代说:“沈爷,今儿夜里,您听到什么动静都别惊慌,该睡觉您还是接着睡觉,外面就是天塌下来,您也别管。”这几句让沈万三疑窦丛生,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一会儿乌兰戈密推门进来,先对郭如意道:“把蜡烛吹了,你到门外看着,我有几句话要和万三说。”

沈万三看他神色平静,但是凭感觉,他还是觉得乌兰一定知道了什么大事,就让郭如意按照他说的做了。郭如意一出去,乌兰戈密的脸色马上就变了,低声对沈万三说:“你察觉到有什么不对路了吗?我刚刚和一个小庄客聊天,言谈之中,听出张士诚好像要造反!”沈万三一直隐隐有这个担心,但是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之前,他还是抱着一丝侥幸,觉得张士诚不过是背地里做些违法的勾当,不敢公然反叛,真的听到这个消息,他顿时慌了,慌乱地说:“那庄客怎么说的?”

乌兰戈密道:“那庄客以为你我是张士诚的朋友,已经知道了他要做的事,就没有隐瞒,被我几下就套出来了。他说,张士诚打听到一直欺压他的丘义明天要去大都,决定要明天扑杀丘义,同时举兵造反。粮草、军械都已经准备大半年了,看来他是早有预谋,我们现下怎么办?”

沈万三最害怕的就是牵扯到造反的事情里,他就是想好好经商,做一番事业,不想被这些杀伐争斗牵累,但是,这些事情总是找到他。“我们连夜就走,不能掺和进来!”沈万三道,乌兰戈密也有这个想法,谁知道这些造反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万一把命丢在这里就太不值得了。

两人把郭如意叫进来,三个人假装睡觉,想等到半夜,庄子里的人都睡得差不多了,再悄悄离开。可是,等了许久,外面反而越来越热闹,人声嘈杂,还有马的嘶鸣声,听到这些声音,沈万三再也压抑不住、等不及了。他带着乌兰戈密和郭如意,从屋里悄悄走出来,看到院子里有许多人出出进进。奇怪的是,居然没人阻拦,他们顺顺利利地走出了院子,这倒让他有些意外。

出来之后,他们逃难一样一路狂奔,天微微亮,雇到了船,马上启程返回,要到对岸时,沈万三忽然想到什么,对乌兰戈密道:“我要回去把银子还给张士诚,我不能拿他一两银子,不然事情就说不清了!”

乌兰戈密道:“你回去如果正好碰上……就更加说不清了!”

沈万三看着对岸,心想:“想做一个干干净净的生意人,不容易啊!”

第三章 借官船,贩私盐,赚他个盆满钵满

他们俩忽然发现,那些官兵居然直奔蔡德福的那艘船去了,沈万三和乌兰戈密急忙从甲板上匆匆走过,上了岸,一路赶过去。走到时,蔡德福已经和那帮衙役争执了起来,其中一个捕头按着刀柄,说道:“你少狡辩,让我上船搜搜,找不到东西,老爷我立马走人;不让上船,就是心里有鬼!”

回到苏州城,沈万三开始按照自己的计划运作,却也不免害怕张士诚事发后牵连到自己,但是他的计划已经进展到这个地步,又不能撒手不管,只好每天打听消息。天幸一连几天都没有听说有人造反,就觉得张士诚也是说说而已,到了最后关头,可能明白了造反不是小事,只要一竖起这面大旗,那就要面对朝廷四面征讨,一个失策,自己的身家性命丢了不说,还要连累手下一众兄弟。“看来他是没动手,不过日后也要离他越远越好,此人野心不小,和他在一起,早晚要受到牵连。”沈万三心想。

他现在银子已经筹集得不少了,但还是差一些。他却忽然安静下来了,不再四处奔走。乌兰戈密看他每日只是在咸富喝茶闲坐,连账目也不看,更不过问生意上的事情,不免有些奇怪,问道:“万三,已经五天了,你怎么还不去找郎凯国?我看,你一日不去,他一日不安。”说罢又笑了笑:“权钱害人,人人皆为名利苦啊!”

沈万三坐在椅子上,悠悠道:“人生于世,不好好折腾一番,岂不是太对不起让我们托生为人的造物主。我在等消息,等范文杰准备启程前再去找郎凯国,让他们没有多余的时间来查船,最好让他们先走,我们紧跟在后面,不如此不能保万全无虞。”

乌兰戈密这才明白沈万三动的是这个心思,笑道:“人说无商不奸,万三你可真的是奸诈。”说到这里,年士儒提着一壶茶进来,先给沈万三倒上,又给乌兰戈密续水。年士儒心思玲珑,看自己一进来,沈万三和乌兰戈密都不说话了,就知道他们谈的事情不想让自己知道。既然主子不想让你知道,你就应该识趣地离开,不过,刚进来就要出去,显得自己察觉出了两人在谈机密的事情,不免让东家觉得自己看出了他们的心思,就假借和乌兰戈密调笑的机会离开:“乌兰大哥,今儿下午天客居里有李铁嘴说书,你不去听听?想去的话,我去给你叫顶轿子。”

乌兰戈密在咸富住了这几天,已经和咸富里上上下下打成了一片,人人都当他是朋友,说话都很随意。他听年士儒问后,骂道:“小年子,你是成心在你们东家面前揭我的底是不是?我就去了那么一两回,居然都没逃过你的眼睛。不去了不去了,我来是给你们东家打杂跑腿的,哪儿能天天听书喝茶,这不是太不识抬举了吗?”

年士儒笑着应道:“乌兰大哥看你说的,那今儿在天客居的花费,我出了,给我们东家把银子省下来不就成了?我去叫轿子。”说完,就笑嘻嘻地走了。

等年士儒走了之后,沈万三道:“你说,他看出咱们在说私密话没有?”

乌兰戈密喝了口茶,说道:“看不出来他就不出去了,恭喜沈兄有这么精明的伙计,我看这个年士儒有心计,早早晚晚要单干,你还是小心点,聪明人用着顺手是顺手,但是有时候也扎手。”

沈万三不以为然道:“我把他的刺都拔干净了,他怎么扎我?还是别说这个了,你今儿就别听书了,跟我走一趟,我还是亲眼看看郎凯国吧,别再出什么岔子。”

乌兰戈密道:“我真成你跑腿的了,走吧。”

沈万三和他一边走,一边说道:“你是我的客卿,我的座上宾。”

说笑着,两人上了马车,上车前,冯掌柜从外面回来,对沈万三说:“东家,老公主要走了,你看我们是不是要去看看他老人家?权当是送行。”他还不知道沈万三准备跟着去大都,只是觉得主仆这么多年,老主子要远行,想要和几个同在老公主手下做过事的人去拜见下老公主,送送行,又想到自己现在是沈万三的手下,这也是一个拉近巴结老公主的机会,如果自己把这个机会提示给新东家,一定会得到东家的认可。

沈万三道:“哦,老公主启程的日期可定下了?”

冯掌柜以为他问这个是想准备礼品,就道:“定了,说是后天,她和范文杰先上路。”

乌兰戈密问道:“和范文杰先上路是什么意思?”沈万三也想问这个问题,听他问了,就静静地等冯掌柜回答。

冯掌柜说道:“还不是范文杰这回差事重,征捐征得不顺当,不过,好歹是够回去交差的了,粮食都堆放在码头上,跟小山似的,我看要好几天才能装完船。这三天有雨两天有雾的,要不是用油布草苫子盖着,粮食还不都发霉了?范文杰想先陪着老公主带着已经装好的那几船东西上路,让后面的装好了跟上。”

沈万三正巴不得范文杰先走,道:“给老公主送行就不必了,我看,我要亲自恭送他老人家去大都了。”说完,就和乌兰戈密上了马车,留下被他这句话说得一头雾水的冯掌柜。

见到郎凯国,郎凯国就显得很着急,说道:“我说沈爷,你做事也太不讲究了,说好的事儿,怎么一转眼,几天见不到人,我以为你害怕了躲开了呢。”

沈万三笑道:“哪儿能啊,答应郎先生的事儿,我敢不尽心尽力去做?要是不能让郎先生在范大人面前好好地长长脸,我哪敢来见您。”

乌兰戈密在一旁道:“是呀,这两天,我和万三腿都跑细了,就怕耽误了范大人的公事。”

郎凯国这几天来一直在码头上督办公务,看沈万三这么多天都不来找自己,以为沈万三事情没办成,不敢来了,正想找机会上门问个究竟,沈万三就来了,便着急地问三问四,连跟在后面的乌兰戈密都没发现,这时候听乌兰戈密说话,才注意到他,问道:“敢问尊下是?”

沈万三急忙道:“这就是上次我和郎先生提过的那位朋友,乌兰戈密。”乌兰戈密重新和郎凯国见过礼。

聊了一会儿,郎凯国发现只要涉及生意上的事情,乌兰戈密就很少说话,即便是说话,也是轻描淡写,而且多是附和沈万三的话,这就能看出:这里面真正做主的还是沈万三,他才是最后的大老板。郎凯国心想:“这个姓沈的倒是精明,拉出别人当挡箭牌,即便有什么不好开口说的事情,也可以用别人的名义挡下来,说一句‘我朋友不答应,我也没办法’就交代了,好一着棋。”

沈万三问道:“郎先生,范大人是不是这两天里就要启程了?我一听到这个消息,急得差点没一头栽地上,生怕耽误了大人的事情,紧赶慢赶,总算是有了个眉目。”说着,做了一个十的姿势,又道:“我在追加五万石,一共是十五万石,八百文交割,不知道这可不可以让郎先生在范大人面前露脸呢?”

郎凯国惊喜地拍桌子道:“好,沈爷爽快,这次我家大人收捐,沈爷您可是捐得最多的一个呀,这份功劳我一定好好在我家大人面前说道说道,决不让沈爷这片心白费。”

按照一般的礼节规矩,沈万三现在该说一番答谢的话。可是因为他还想和郎凯国讨价还价,但又觉得自己开口不合适,所以略显尴尬地笑着。

乌兰戈密清楚自己的身份,看沈万三的表情,知道该自己上场了,就说道:“郎先生话说得畅爽、敞亮,不过,我们先前提的事情,还希望郎先生从中周旋,七十船货物想运到大都,凭我和万三,是办不来的,还要郎先生出力才是。”

郎凯国心里咒骂:“妈的,这俩奸商,说好的四五十船,怎么又变成七十船了,虽然运粮食的漕船绵延数里,你们就是要再多,也无所谓,不过,临时变卦这件事,可不会轻易就答应你们,能榨你们一两油是一两。”就把脸拉下来,摆出一副似乎有些为难,但又不是决不能答应的模样,说道:“七十船,恐怕……沈爷,你要这么多船准备运什么呀?”他知道沈万三肯以八百文这么低的价钱把十五万石粮食给朝廷,顺带运送的一定是能把这十五万石粮食赚回来的东西,而且赚的不会少,能赚这么多银子的就不会是清清白白的生意,运的肯定是见不得光的东西,不然他不会这么巴巴地上门。不过,他不关心这个,但却可以用这个来敲打敲打沈万三。

沈万三早有防备,笑道:“运的都是些绸缎、香料,赚不了多少钱。”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放在桌子上,也不推到郎凯国面前,又道:“郎先生多多费心。”

郎凯国在公门里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该睁一只眼什么时候闭一只眼,把握得最清楚。此时他一瞥眼,看是一张五百两的银票,神色微变,笑道:“哦,既是绸缎香料,想必装船容易,我问七十船是怕装码费时间,既然是这些轻便的东西,那就好说,沈爷早点准备,这几天里把粮食送来,船也得早些雇好了,一等开拔就得跟上船队,免得到时候应变不及。”又说了一会儿话,两人起身告辞。

临走时,沈万三故意不拿那张银票,郎凯国也不拿,三个人都好像没有看到那张银票一般,不过他们都心知肚明,这张银票一会儿就会被揣到郎凯国怀里,这种事尽在不言中最好。

郎凯国一路送他们到门口,刚要上马车,又似有意似无意地说:“你们的船,最好走在后头,和朝廷的官船离开一段,不要太远,也不要太近。呵呵,沈爷慢走。”

走在路上,沈万三一直琢磨他这句话,说道:“官船走漕运,漕司的人是不会查的,他那么说是什么意思?难道有人会查船?”

乌兰戈密道:“我看不是,官船上有那么多船夫漕吏,我觉得他们是让我们防备着这些人。郎凯国知道咱们运的不是什么好见人的东西,他也不会希望我们被查出来,自然要嘱咐嘱咐。”

当下,沈万三又带着郭如意去见了钟钺金,一开口就让钟钺金大吃一惊。“金公,如果我把你手里的盐巴全要了,是不是可以七贯一引给我?”沈万三单刀直入地说,他不想再啰唆了,现在时间对他来说分外重要。

钟钺金先是不敢相信,继而想到他曾经询问过往北方贩盐巴的事情,问道:“沈公子是想往北方去?”

沈万三道:“哦,对了,金公不提,我倒忘记了,金公曾经答应我,要给我引荐几位去北方贩卖过盐巴的帮办,我现在用得着,劳烦金公尽快把人帮我找来吧。”

钟钺金知道他确定是要往北方去了,老公主马上要去大都了,这一去不知道要多久回来,甚至回不回来还不好说,老公主一走,她以前的对手很可能会大肆报复,那他必是首当其冲。就算是不把他怎么样,没有了老公主这个靠山,他在苏州也不会有从前那般风光,所以早就决定跟随老公主一同去大都,手里贩卖私盐的产业也想转手,本来是给张士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连几天派人去问,张士诚都不来。此时钟钺金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沈万三来了,把这些都卖给他,显然更好。“七贯好说,我可以给你。我还可以把苏州城里我经营的盐场都给你。来人。”随着钟钺金的这句话,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走进来,钟钺金接着道:“他是李海天,盐上的事情一直是他帮我打理的。如今我准备跟老公主离开,我走之后,手底下的盐场就卖给你了,由海天帮你,你觉得怎么样?如何觉得合适,拿银子,我签契约。”老公主马上就要走了,钟钺金知道不能再拖,所以说话很急切。

沈万三非常意外地听着他的话,他一直想着贩卖私盐,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一个人坐庄。突然听到钟钺金要转让盐场给自己,觉得很意外。不过,他还是很有兴趣的,只是看到钟钺金着急的样子,他故意做出一副为难的表情,想趁钟钺金急着出手,狠狠宰他一刀,说道:“金公,不是驳你的面子,实在是这事儿不好办,我现在手里真没那么些银子,您昨天又把存在咸富的银子提走了,我又要弄银子去填空,还要买您手里的盐巴……”“三十万两,盐场给你,另外,那批老师傅、老工人都留给你,我在盐场的几条路子也都给你,怎么样?”钟钺金道。他准备离开苏州,就把在苏州所有钱庄里存的银子都提了出来,包括存在咸富的。这件事让沈万三着实气恼,不过也没有办法,现在看钟钺金急切的样子,沈万三觉得才算出了口恶气。“既然金公这么说,我就当帮金公一个忙,不过,金公手里的盐巴我还是能要多少要多少!”沈万三道。

钟钺金大喜:“好,我现在就让人给你清点。”

之后的两天里,钟钺金带着沈万三拜访了几位朝廷主管盐场的官员,又带他和自己手下经办盐务的工人帮办见了面,告诉他们以后沈万三就是新主子。

本来,除了张士诚之外,他还可以把盐场卖给别人,但是私盐毕竟是隐蔽的产业,和他合作的人本就不多,有实力购买下的就更少了,有胆量经营坐庄的更是凤毛麟角。要知道,贩卖私盐是大罪,组织盐源更是大罪中的大罪,以前有老公主撑腰,官府就是查知了,也不敢过问。现在老公主一走,没有了这个靠山,谁还敢做?沈万三一时没有想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就答应,钟钺金岂能不喜出望外?同时也嘲笑他无知无识,贪图一时便宜,居然不想想,就算你买下了盐场、勾搭了盐场的官员,可是,没有了老公主这样的后盾,岂能运作下去呢?

钟钺金的库房里存着大量私盐,本来,这些私盐是他差不多一年的销售库存,但是,因为最近左丞孛罗帖木儿和老公主一方的势力在朝堂上争斗不止,他也不能不收敛,小心为上,这样一来,往常一个月就能出手的私盐几个月都卖不完,库房里堆得满满的。

沈万三偷偷抵押老父的田产,从张士诚手里借贷,又各处筹集资金,为的就是这一刻,一下子花了七十万两银子,钟钺金的存盐被他买得干干净净。与此同时,乌兰戈密也从早就商量好的地主乡绅手里买来了六七万石粮食,加上沈万三让沈佑买来的那些劣等粮米,差不多有近十万石粮食。眼看不够,沈万三又从苏州买了几万石,总算凑够了十五万石的数目。

郎凯国匆忙查验之后,却只给了沈万三四万两银子,说道:“沈爷,我们家大人为了给朝廷交差,又不忍心太苛刻地收捐,就花了大把银子购买粮食,把公家的银子都花得差不多了,这四万两银子,你先收着,等回到了大都城里,我再把余下的款子给你。”其实,范文杰早就把十五万石的粮款子都给了他,但被他给扣下了,他知道,这个哑巴亏,沈万三只能吃,而且也绝对不敢跑到范文杰那里去要账。

沈万三预感到余下的银子可能要不回来了,但也只好答应,反正把这次生意做成了,收益绝对是可观的,不在乎这几万两银子。

之后,他就开始为船的事情忙碌,蔡德福已经找到了三十几艘船,但还是不够,沈万三又抬高了租赁金额,又找到了四十多艘。就这样,七十几艘大小不一的船只总算是凑齐了。在李海天、蔡德福、乌兰戈密等人的打理下,七十多艘船,用了不到五天时间全部装满盐巴,最后剩下的那些,实在装不下了,只好留在仓库里。

这时候,老公主和范文杰已经带领着先期的粮船和二十几艘装满行李的大小船只提前北上,余下的官船则继续等待后续粮食到位。为了稳妥起见,沈万三让郭如意和沈贵日夜待在码头,又有乌兰戈密、蔡德福和李海天等精明老手看管,他料想不会出问题,然后就趁机回了一次老家。自从知道褚嫣然怀孕以来,他还没有回过家。可是偏偏不巧,沈万三刚上船不久,忽然下起雨来,他被淋成了落汤鸡,本来想看望褚嫣然,到家里自己却头晕发烧,病倒了。

抓了两副药,吃了也不见好,可沈万三在这个节骨眼上,就是病了也得走。一家人都不放心他就这么离开,更何况是去大都。翠茹忽然察觉到,也许自己一直等待的机会到了。“我看姑爷还没好利索,病成这样,千里迢迢去大都,姑爷身边又没有一个人侍候,小姐您又有身子了,这可怎么办啊?”当翠茹和褚嫣然独处的时候,她故意做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褚嫣然这几天里被一家人当姑奶奶一样伺候着,微微有些胖了。她听着翠茹的话,对沈万三的担心更重了,说道:“那可怎么办?”

翠茹以退为进,道:“小姐也别太担心,有如意随身照看,姑爷的病没事的。”随即又显出想到什么似的,说:“希望如意别跟以往那样粗心大意。”

果然听到她最后一句话,褚嫣然又开始不放心了,道:“我早不怀晚不怀,偏偏这个时候怀,不然我就可以跟着一路照看他……他也是,早不去晚不去,偏偏这个时候去,还偏偏生了病!”褚嫣然没什么大主意,一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就会着急发脾气。

翠茹道:“要不,我跟着姑爷去苏州,嘱咐如意,要他一路上小心伺候姑爷?”她故意提到自己,而且说了只跟去苏州,就是想引导褚嫣然想到要她跟着沈万三去大都一路伺候左右。

褚嫣然果然道:“要你嘱咐郭如意,我看还不如你跟着去大都,郭如意再怎么小心,也是一个大老爷们,懂得什么叫心细?我这就去和万三说。”

沈万三在听到翠茹和他同去大都时,不同意道:“我又不是得了什么大病,就是风寒,过两天就好了,还是让翠茹留在家里伺候嫣然。”

褚嫣然道:“家里这么多人,我还用翠茹在?再说,我能吃能动,谁也不用伺候我,这才几个月,又不是要生了。”

沈佑也让翠茹跟着,对沈万三道:“不让人伺候着,我不放心,别小看风寒,没听说小病大意成大疾吗?叫翠茹去,就这么定下了。”

沈万三听后不再争辩,就和翠茹一起去了苏州。在路上,沈万三忽然想:“按照我的性子,是不应该要翠茹跟来的呀,怎么就答应了呢?难道是我心里本就想让她来,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到了苏州的第二天,所有船只起锚开拔,正式驶往大都。

因为船只太多,沈万三知道自己一个人照看不过来,就把所有亲信都带来了,蔡德福、乌兰戈密、沈贵、李海天,还有他自己,分别照看几艘船,此外,每艘船上都配有船夫,料想不会出大的问题。沈万三还在郎凯国那里请了几名押船的兵丁,有他们在,关卡就好应付了。这些人沈万三都好吃好喝地伺候,给每人分了些银子,这些人自然不会理会他船上装的是什么,就算知道,看在郎凯国和沈万三的关系,也不会声张。

官船走在前面,沈万三的船紧随着,一路经过关卡,基本都平安无事。十几天后,船队到了济宁,这里是整条运河的大集合点,很多船只都会停下来补充物资,船员也可下船登岸消遣。沈万三为了不出事,要求所有船员不得下船,指派几个人去采购了一些吃用物资。

沈万三从钟钺金那里请来的几位曾经往北方贩卖过私盐的人,都是此道老手。在大都城里认识许多收购私盐的商户,沈万三提前就要李海天带着他们乘坐快船,提前赶往了大都,以便事先联络倾销私盐事宜。这样一来,只要他们能找到可靠的客商,船一到大都就可以立即售卖私盐,不用停靠等待,省去了很多时间,又避免多作停靠可能发生的意外。

官船一般停靠时间都非常久,这次生意的成败对沈万三来说关系重大,他不免有些着急,也不敢有半点大意。他站在船头,眺望着船只情况。刚听人说,官船有时候会停留个好几天,他就更加着急。正在他心绪不宁之时,忽然看到码头上出现了几名官府衙役,本来,码头上出现官府的人不足为奇,但是,他心底有事,马上让人防备。

乌兰戈密从自己的船跳上了他的船,看着远处的衙役,说道:“不用担心,不会是冲着咱们来的,咱们现在可是和官船停在一……”一句话没说完,他们俩忽然发现,那些官兵居然直奔蔡德福的那艘船去了,沈万三和乌兰戈密急忙从甲板上匆匆走过,上了岸,一路赶过去。

走到时,蔡德福已经和那帮衙役争执了起来,其中一个捕头按着刀柄,说道:“你少狡辩,让我上船搜搜,找不到东西,老爷我立马走人;不让上船,就是心里有鬼!”

蔡德福也不甘示弱,道:“你可看清楚了,我们这是给朝廷办差的官船,能随便让你搜吗?”

沈万三心想:“蔡德福太不懂事理,怎么能和这帮衙役争吵?”他走过去,忙道:“不知几位凭什么要搜船呢?”

那捕头满脸凶相,说道:“刚刚有人到衙门告首,说这艘船上藏着一船的私盐,老爷我不能不看个究竟。”

蔡德福叫道:“你衙门里的公人管不了我漕运上的事情,我这管船人更不在尊驾的职责之内……”

捕头道:“哼,我不管你什么漕运陆运的,凡是在我管辖范围内停留的人,爷我都要管!”

沈万三大吃一惊,他怎么也想不到,事情做得这么机密,还会有人告发。可是,是谁呢?他心想:“如果是船上的人想害我,怎么会等到这时候才动手呢?如果不是船上的人,谁会跟来济宁,到这里的衙门里告我呢?”他随即想到是不是郎凯国在背后捣鬼,可是一时间又想不到他迫害自己的理由。

乌兰戈密对那捕头拱拱手,问道:“敢问一声,是什么人举告的我等?”

捕头道:“你们是一伙儿的?那好,我告诉你们,是你们船上的一个船工,偷了船上的盐到外面去卖,正好被我碰到,三两句话就问出了马脚,他愿意告首抵罪,人我已经带来了。”说完,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小船工被几个衙役从后面推了出来,只见他吓得浑身发抖,看到沈万三,先不说话,跪在地上就磕头,求饶命。

沈万三知道事情瞒不过去了,如果真的被官府带走查实,他不仅要面临牢狱之灾,他借贷的那笔巨款,还有老父辛苦半辈子的田产也都没了。危机之下,他努力保持着冷静,心想:“既然都到了这步田地,我索性来一次狠的,破釜沉舟!”随即说道:“捕头大人,你知道督粮使范文杰范大人吗?”

那捕头根本不知道范文杰是什么人,摇头道:“我不管别人是干什么的,我就是要抓私盐贩子,你们最好给我放明白些,还可以给你们酌情宽大。”

沈万三道:“你说的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船上到底有没有私盐,我也不知道,你想知道什么,就去问范文杰范大人的幕僚——郎凯国郎先生吧,我这就去帮你把他叫来。”说完,转身离开。

那捕头叫道:“你想跑?不准走,这儿的人,谁都不能走!”

乌兰戈密知道沈万三一定是想到了办法,不然不会离开,就拦着那捕头,叫道:“捕头大爷,您看您,想搜就搜啊,他走他的您搜您的,管他干啥?不过,我可告诉您,这可是官船,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搜的,我看这个小船工说不定是自己从哪儿弄了点私盐,被你们给抓着了,想嫁祸,您可别上了这个当。”

沈万三满头大汗,走到停靠在码头边上的官船旁,找到了郎凯国的坐船,一见面,他就说:“郎先生,我们运的私盐被这里官府的人知道了,现在正要上船查,这一查可是什么事情都兜不住了。”说罢找了一个地方坐下,又道:“郎先生,我一时没管住自己的嘴,告诉那些衙役,船里的东西都是您的,您是不是要下去解释一下?如果我出了事,进了大牢,一见到那刑具,说不定还会犯我这管不住嘴的毛病,到时候胡乱咬人就不好了,我看你还是下去说说,最好别让我进大牢!”到了这个时刻,他反而显得气定神闲,心想:“我咬住你就不撒嘴,要让你知道,我的银子可不是白拿的!”

郎凯国也有些慌神,他听得出沈万三话里威胁的意味。不过,就算是沈万三不说这番话,他也不会看着沈万三被官府的人抓走,更不会坐视衙役们搜船,不管怎么说,沈万三的事情是由他来接头管理的,出了事,他没办法在范文杰面前交代。“有我在,你死不了!”郎凯国道。然后就匆匆走出船舱,一出船就看到远处一帮衙役,他快步走过去,对那捕头道:“你在这儿等着,我要你们大人来和你说话。”然后就带着一帮随从,来到了济宁的达鲁花赤府。

一见面,就把衙役要搜船的事情说了,之后又道:“船上的东西都是范文杰范大人让带的,达鲁花赤大人要是好奇,想知道范大人船上装了什么,可以让人去搜。不过,我要提醒大人一句话,如果真的搜出了私盐,大人准备怎么办,是抓人封船,还是给大都的范文杰大人发拘捕票呢?只要船上的东西现世,大人不查办,没办法堵住悠悠众口;你要是想要查办的话,我可以代为修书一封,叫我家大人,亲自来济宁过堂!”

达鲁花赤根本不知道手下衙役做了这事,一时间又气又恼,恨不能把那捕头叫回来大骂一顿,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吗?不管船上有没有私盐,船都是范文杰的,上面的东西也都是他经办的,如果要查,肯定要动这位京城的大员。为官地方最怕的就是得罪京城中枢官员,谁知道这些关系如何盘根错节,谁和谁同党?十个人替自己说好话,不如一个人说坏话来得厉害。只要有人使个绊子,那他这个达鲁花赤就不好当了。不要说现在还没有确定船上有没有私盐,就是有,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一旦船上真的发现了私盐,他不查办就会落下徇私枉法的恶名,查办就要得罪京城大员,这本来就是一个烫手山芋,躲还来不及,这不开眼的捕头居然自己追着要。达鲁花赤当即叫人准备轿子,来到码头,叫人把那捕头拘押,打个半死,然后又对郎凯国说了一大堆好话,事情才算过去。

自始至终,沈万三都默默地坐在郎凯国的船上,静候事情发展。他知道,只要郎凯国出手,比他有面子,果然事情就这么了结。对于那名偷盗船上私盐的船工,他决定杀鸡儆猴,以免以后再有船员效仿,立时将那人打了一百棍棒,打得他只剩下半条命,丢到船舱里。

出了这件事后,郎凯国决定不在济宁久留,即日便沿着运河接着向大都挺进。

不日就来到了大都,看到近在眼前的大都,看到川流不息的人,听到码头上喧闹的声音,沈万三感慨不已,终于又回来了,不知道刘定一现在怎么样了,还有掌管太府监的切莫尔虎,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寻找自己,更不知道刘家和切莫尔虎的争斗谁胜谁负,不过一直没听到太府监易主的消息,看来切莫尔虎还在位。

李海天在码头和沈万三等人会合后,先请大家到茶寮里歇脚,然后问沈万三道:“东家,客栈我已经找好了,房间也已经订下,您和乌兰戈密大爷先去客栈歇着,我和蔡爷在船上看着吧,您看还有什么吩咐?”

沈万三心想:“李海天想事真是全面,做事也周到。”不过,他现在最关心的是私盐的销售联络情况,不过看李海天的模样应该是差不多了,不然他也不会这么气定神闲地来给自己安排住处,沈万三没回答他,直接问道:“生意上的事情怎么样了?”

李海天一见到沈万三就准备说,但是又想着,私盐毕竟不是能见光的事情,如果自己一见面就冒冒失失地谈及,码头上人这么多,万一被人听到就不好了。更重要的是会让东家以为自己多嘴多舌,办事不机密,还显得自己表功心切。这下听沈万三问及,他才定了定神,小声道:“事情已经办妥,我和老哥哥几位人一到大都,就找以前相识的几个大商号,还好当年的交情还在,价钱等您去了自个儿谈,我就跟他们提了这件事,大主意还是要您来拿。”

沈万三听他说话得体,知道该干什么事不该干什么,心里更是受用,心想:“李海天能干,我要留下好好用。”然后说道:“客栈就不住了,我们都在船上吧,还是在船上看着放心,不能再出半点纰漏了。”

李海天自从听说钟钺金要离开苏州、迁居大都之后,一直郁郁寡欢,觉得自己的前程没了。直到沈万三出现,他才明白自己有了新主子,见到沈万三一下子买了这么多盐,非常惊叹于他的财力。这是第一次为新主子办事,自然分外卖力,说道:“那东家想什么时候去谈事?我准备好轿子。”

沈万三因为从前和刘家、切莫尔虎之间发生的事情,不想在大都太过招摇,谈完事情就想离开,尽量避免被人知道,于是说道:“咱们做生意尽量不要声张,你们以后都叫我张爷,我的真名字谁也别提了。”

这次生意准备起来艰难万分,动用了沈万三所有的财力才到了这个地步,万幸的是,最后销售起来却十分容易。北方盐井、盐场本就不多,食用的盐巴多数是从南方运来的,而官盐价格昂贵,再加上朝廷改革币制以来,物价上涨,盐价只升不跌,许多盐商期盼着南来的私盐。可是,往北方运贩私盐极其艰难,千里迢迢、朝廷关卡重重不说,就是那一路上的匪患都叫人应付不迭,真的能把私盐运到大都的私盐贩子其实没有几个。有的也是几路实力强大的,数量也不太多,让很多靠贩卖私盐活命的盐商们饥渴难耐。真正像沈万三这样用漕运一下子运来几十艘船的盐贩子却是前所未有,李海天等几个人都在钟钺金手下做过多年的私盐买卖,知道其中的路数,由他们从中打理,很多盐商都趋之若鹜,往往都是几船几船的订货。

沈万三要价不高不低,每引二十五贯,比他从钟钺金手里购买的价儿整整多出十七贯,但还是比别处的私盐低了一两贯,比官盐更低出了近乎一倍。这样一来,那七十多船私盐,不到二十天,就卖出去了五十多船。因为沈万三的船和官船混杂在一起,盐又都装在粮袋里,就算有官府中人看到那一群船夫卸下一个个满满的麻袋,也会以为是粮食。再说,人人都以为沈万三的船是官船,谁能想到“官船”里藏着数量这么巨大的私盐呢?

沈万三此时已经赚得盆满钵满,那十五万石粮食的花费早就赚回来了,本来粮价就比盐价低,五十几艘船的盐换来的银子比五十几艘船粮食换来的银子多出几十倍,那区区十五万石粮食的钱,那不是很容易就捞回来?还没有把所有盐巴卖完,沈万三就给了乌兰戈密两万两银子,又分别给蔡德福、李海天和船上的执事们,每人一笔好处。因为他知道,人都是有贪念的,看到主子赚了这么多银子,下面的人必定有起贪念的,万一有人做出什么事情来就不好了,还不如事先就给他们一笔好处,每人都拿到了银子,心里就会平衡了。“好处不能一个人独吞。”沈万三心想。

他又让人给每艘船都送了一桌酒席,算是庆功宴。庆功宴当晚,沈万三和乌兰戈密喝得酩酊大醉,只有李海天和蔡德福害怕船没人照看,只喝了一点,就离开了。

沈万三晕晕乎乎地被扶到了床上,第二天清晨,他忽然听到一阵啼哭声,而且感觉声音就在自己身边,他吓了一大跳,马上翻身坐起来。他头痛得厉害,双眼也有些模糊。那哭声还在继续,他急忙向声音来处看去,发现居然是翠茹,问道:“翠茹,你哭什么……啊……你怎么睡在我床上?这……这……”

一句话没有问完,忽然惊觉,在自己床上的翠茹衣衫凌乱。翠茹只顾哭,也不回沈万三的话。看到她的样子,沈万三马上察觉到可能是自己酒醉之后,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他先看了看舱门好好关着,船舱里就他和翠茹两个人,放心了点。“你说话,哭什么啊,到底怎么了?”沈万三知道自己可能做了什么事,但是故意装作不知道,还大声斥责翠茹。他觉得只有用这种态度,才能化解那种无法言喻的尴尬。

翠茹抽泣道:“昨晚姑爷喝醉了,吐了好多,我把姑爷您扶上床,谁知道……谁知道……”说着又哭起来,沈万三怎么也想不起来,昨晚自己到底干了什么,问道:“是……是不是我把你……把你……你说是不是?”他怎么也说不出那几个字,翠茹哭了一阵,轻轻点点头,然后又委屈地哭得更厉害了。

本来,凡是有钱人,三妻四妾很正常,可是,褚嫣然的脾气沈万三清楚,如果被她知道了,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她现在又怀着孩子,事情就更不好办了。“翠茹你……你……别让嫣然知道了,我会给你一个交代!”沈万三道。现在只有先瞒住再说。

翠茹哭着不说话,过了一会才点点头,然后又万分委屈道:“大小姐……她……她……我怎么对得起她啊!干脆我死了算了,死了一了百了……”

沈万三急道:“翠茹你别这么想,听我说,有我在,我会处理好的,你以前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行了,别哭了。”说完,悄悄地走到外面,看没有人,又走回来。这时候,翠茹已经穿好了衣服,沈万三看她双眼红肿,知道她一夜没睡,说不定还哭了一夜,略微有些心痛,但更多的是自责,说道:“你先回去,我还是那句话,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翠茹默默站起来,没说一句话就走了,临出门时看到沈万三看过来的眼神,她知道,自己这番功夫没有白费,沈万三的心门已经被自己给撬开了。其实,这一切都是她有意为之的,昨晚沈万三喝得烂醉,她从蔡德福手里接过沈万三,扶他到床上,主动投怀送抱,她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这事之后,沈万三看她的眼神就有些异样,好像总觉得自己欠了她什么似的,这正是翠茹要的。她知道,对付沈万三只能用软的,自己表现得越委屈越可怜越好。此外,一句埋怨他的话都不要说,让沈万三慢慢内疚好了。

生意上的事情做得差不多了,沈万三就带着乌兰戈密悄悄去了大都街市。几天前他就听说,刘氏商行的刘定一早已经过世,现在刘氏商行一分为二,刘家大爷刘钟博接管了大多数产业,二爷刘轼只继承了几处生意,他产业虽少,经营得却颇为兴旺。相比之下,刘钟博更像是个守成之君,他尽可能维持着手里的生意,没有什么发展。沈万三心想:“二爷还是继承了家业,他比大爷有本事,看来不出几年,二爷就成‘大爷’了。”

他又信步来到了宏昌钱庄所在的那条街,远远地看着宏昌的招牌,宏昌还是以前的老样子,招牌和大门上依旧满是尘土,隐约可以看到大厅里有一把躺椅,不过上面没有人。沈万三的脑海里浮现出他第一次来宏昌的情景,想到自己初来大都的种种不易。“万三,你怎么了,这里面难道有你的故人?”乌兰戈密看他神情中似乎带着淡淡的感伤。

沈万三不想被人知道那些隐秘,叹口气,道:“没什么,只是想到我初来大都的一些事情。”然后就想离开,还没有走,就看到一辆马车缓缓地从远处驶来,停在了宏昌门口。车上走下来一个人,只见那人懒洋洋地迈着步子,径直进了宏昌,靠在了那把躺椅上。看到熟悉的身影,沈万三眼角不由有些湿润,他多想跑过去和这个人见上一面,喝一顿酒,可是,他心里明白自己还是不露面的好,只在心里默想:“如果没有你,我可能逃不出大都,大恩不言谢,卢大哥!”躺椅上的人自然就是宏昌的掌柜、一直对初来乍到的沈万三百般关照的卢高,他还是以前那副得过且过的样子,没有一点变化。

看沈万三默默地站着,乌兰戈密知道他有心事,而且不想让自己知道。对于别人不想让自己知道的事情,他从来都不问,于是就和沈万三站着,一句话也不说。

过了一会儿,一个伙计手里提着个酒葫芦,从宏昌走出来,前脚刚迈出来,又把头转过去,说道:“掌柜的,今儿是打一斤,还是半斤?我还让他们挂账,您得空了还账啊。”得到一声回复后,摇摇摆摆地走上了大街。沈万三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骂道:“老怪物,还是这么爱喝酒。”这个提着酒葫芦的人,就是以前经常排挤沈万三的宏昌账房林茹星。“走吧,该见的都见了,嗯,乌兰兄,要是有雅兴,再跟我去‘见’一个死人怎么样?”沈万三道。

乌兰戈密微微吃惊,随即知道他另有所指,苦笑道:“拿了你的银子,我现在是你的长随了,东家说怎么办,我这个下人自然怎么办。”

两人笑着上了马车,一路来到了小有规模的墓园里,沈万三走到一块大墓碑前,指着上面的名字,说:“员外爷,我来看您老人家来了。”说着对墓碑鞠躬行礼。

乌兰戈密站在他后面,看着墓碑上的名字,问道:“难道这个人就是刘氏商行的老东家?”

沈万三苦笑道:“也是我以前的东家,不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从前这个老头儿可是个人物,人死如灯灭啊,一切都是烟云过眼啊!”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听到远处传来车轮声,他知道是有人来了,沈万三马上拉起乌兰戈密藏到了一旁的石雕后面。

乌兰戈密低声道:“咱们的马车还在外面,人来了一定会看到。”

沈万三道:“等看到了再说。”

不一会儿,一辆马车停了下来,两个人急匆匆地下了车,其中一个人摇摇摆摆地走在前面,来到刘定一坟前,一下子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叫道:“爹,我可怎么办啊……”一言未毕就号啕大哭起来。

沈万三心道:“大爷啊,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动不动就抹鼻涕流眼泪!”

此人,正是刘定一的长子——刘钟博,跟在他后面的老者也是沈万三的熟人——刘氏商行的大管事巴德严,几个月不见,他似乎比以前更老了。

刘钟博好像喝了酒,期期艾艾地哭着。跟在他后面的巴德严,走上两步,小声劝慰道:“大爷,您还是别哭了,老员外在下面看到您伤心,也难受!”

刘钟博又哭了一会儿,呜咽着道:“爹,你这一走,商行的宫廷供奉就给革除了,现在不知道太府监的切莫尔虎犯了哪门子邪,专门跟我作对,三天两头地找碴儿,老二也不知道帮我,而且……而且听说他和切莫尔虎经常来往……爹,您生前就说,老二不是好东西,儿子后悔没听您的,和他分了家,现如今,他……他……他早晚要回来啊!”

沈万三看着刘钟博涕泪横流的样子,又听到他的哭诉,心想:“虽然刘定一死了,但是切莫尔虎好像并不解气,还在为难他的后人啊。也难怪,谁叫刘定一抓了人家要命的把柄呢?”可是,沈万三又觉得,刘定一那么做也是为了刘氏商行,想了一阵,他只在心里感叹一声:“尔虞我诈,只为了名利二字啊!”他又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地跑东跑西,也是为了这个,不觉摇头默然。

巴德严道:“大爷,我看二爷野心不小,他和切莫尔虎勾勾搭搭,咱们要防着点。”

刘钟博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老二死活要咱家的老宅子,原来为的就是替切莫尔虎找他那张过继的文契,你怎么不早说?老二这回让切莫尔虎满意了,两个人自然狼狈为奸。我看,这份家业,我也守不住了,还不如早点给老二,反正他也是老刘家的人。”

巴德严还是从前那般威严,毫不留情道:“大爷不该不和我商量就把老宅子给二爷,让他找到了那个东西,更不该不听老爷临终的话,把产业分给二爷,闹到今天这个地步,又怨得了谁?”

刘钟博苦笑一阵,抬头望天,说道:“都是因为‘骨肉兄弟’这四个字啊!我以为老二跑来跟我哀求,是改过自新了,就一时大意,让他住进了老宅,谁料到他是为了那过继文契来的?罢罢,该来的都要来!”他转头看着刘定一颇为豪奢的坟茔,说道:“爹,索性,我明儿就搬到这里来陪您老,家里的产业都给老二算了,他愿意怎么闹就让他闹去!”说完,又号啕大哭,转身走了,巴德严紧紧跟在他后面,上了马车。走出老远后,沈万三忽然听到马车里刘钟博高声吼叫:“骨肉兄弟啊……哈哈哈……骨肉兄弟!”

等刘钟博的马车走了很远,沈万三才默默走出来,乌兰戈密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和刘钟博、刘氏商行肯定有过一番恩怨交集。但是,沈万三不说,他也不问。“刘钟博不是做生意的人,又不听人言,有这个下场也是应该。”沈万三道。随即又对着刘定一的坟茔行了一礼,说道:“如果您大儿子听您的话,或许不会到今天……话说回来,老员外,刘氏商行败亡的祸根是你一手种下的,你这辈子错就错在太刚强,该低头的时候不低头……还是那句话,人死如灯灭,死都死了,阴世的人就不要管阳间的事情了,唉……”

长叹一声,他就和乌兰戈密坐上马车离开了。乌兰戈密看他神情不快,故意逗他:“咱们的马车就停在这儿,那姓刘的大爷都没有发觉,连眼前的东西都看不到,又怎么能看守得住万贯家财呢?”

沈万三苦笑一声,说道:“唉,人生一世万般苦,别说了,走吧。”

又过了几天,码头上停靠的载着粮食的官船都已经卸载完毕,渐渐离开了。沈万三知道,官船一走,自己的船还停靠在这里,不免要惹人注意,还是及早离开的好,就找到了郎凯国向他辞行。

郎凯国见到沈万三后,皮笑肉不笑道:“这两天沈爷发财了啊。”

沈万三笑道:“还不是托了郎先生的福?”

郎凯国微微一笑,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忽然说:“沈爷卖给朝廷的那十五万石粮食的余款,还没给你呢。”

沈万三笑道:“我都不着急,郎先生倒先着急了。”边说边寻思:“我以为郎凯国再也不会提余款的事情,没想到他自个儿倒先提了。”

郎凯国道:“说来不巧,我家大人这几天一直在忙着交割粮务,我看他忙得连吃饭的空儿都没有,就没好意思说余款的事儿。”

沈万三摇手道:“不急不急,还是叫范大人忙过来,有了空儿再说吧。”

郎凯国道:“我家大人杂事儿多,我往往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他一面,沈爷说等我家大人有空了,我看我家大人这忙起来,恐怕要到年后才能有个歇歇手脚的机会。要不,沈爷先找地方住下,等我家大人忙过了,我再去说?”

沈万三知道,他这是明摆着不想给余下的款子了,幸好自己现在手头并不缺那些银子,但是面对对方的公然拖欠,他终究有些不愤,就冷笑一声,说道:“我还是先回老家,等年后你家大人有空了,再来吧。”

郎凯国道:“哦,忘记告诉你了,我家大人年后可能会出使西域诸藩国,那也没事,不是还有后年嘛,后年不行,还有大后年,反正沈爷这阵子赚了这么多银子,也不缺这些,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就是官话官说,同样一件事情,只要他们不想办,总是可以找到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而且让人无法反驳。要是能有一层特殊的关系保驾,就会有一个截然不同的结果,一话两说、一事两办,这是惯技。

沈万三本就明白这笔银子要回来的可能性不大,索性给了他,也显得自己大方,于是说道:“我看不如银子由郎先生代为收理吧,我什么时候来了,您什么时候再给我……”然后又学着他刚刚说话的语气,道:“我今年来不了,还有明年,明天来不了还有后年,后年再来不了,不是还有大后年吗?呵呵,一辈子来不了,您就替我存一辈子吧。”

郎凯国看出了他的意思,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喽。”临走时,他又回头:“大都是是非之地,生意做完了,就赶紧走吧,大家都安心!”

沈万三站起来送他,说道:“明天,明天就走。我最害怕‘是非’二字,只要不沾是非,这辈子不来大都都行,呵呵。”

生意做完了,银子也赚到了,唯一让沈万三头痛的就是翠茹的事情,自己怎么就没把持住,做下了这么荒唐的事情呢?他尽量不说不提,也尽量不和翠茹见面,希望这件事情慢慢淡化,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

船队踏上了返航之路,上船没有空走的道理,从来都是买来贩去,送货回来一定要再进货,不能白白往返,沈万三买了一些南方缺乏的东西,就算赚一个租船钱。

船队缓缓南归,终于要到苏州,就在还有一两天的航程时,水面上突然出现了几艘官船,而且是盐督的船,上面站着几十名盐运督员,一看到沈万三的船队,就大声呼叫。沈万三知道就算躲过这次,他们还是可以一路追随,直到上岸。不过,现在船上只剩下极少量的盐,哪怕被抓到也可以借故搪塞,就让人停了船。

盐督的船靠上来,几个督员搭上跳板,上了沈万三的船,沈万三叫乌兰戈密准备了银子打点。可是,银子还没用,甚至连一句话打招呼的话还没有说,那几名盐督就首先叫喊起来,其中一人道:“立即掉头,往回走,我们的船小走不远,苏州不能进啦……出大事啦!”沈万三这才发现,这些盐督个个神情惊恐,没有了往日颐指气使的模样,简直像一群丧家犬。他走上前,问道:“出什么大事了?”“刁民张士诚聚众造反,杀了丘义大人全家,现在整个苏州城里不知道乱成了什么样子,听说死了几千人,当官的能跑全跑了,我们出来的时候听说,张贼要抢光全城的银子,然后屠城!”“是啊是啊……那帮人杀人不眨眼,凡是盐运上的几乎都被杀了……”“张贼从前贩卖私盐,对我们这些管盐的自然恨之入骨,今儿得势,岂能不大肆报复?我劝这位爷,你的船多,快点掉头,别进苏州了,现在跑还来不及呢,谁还进城?”“对啊,快点走吧,我等船小,远航不得,求诸位收留,日后一定重谢!”“等张贼被朝廷剿杀干净,我们回了苏州一定好好报答诸位救命之恩……”

一群盐督七嘴八舌地说着,却发现沈万三好像根本没听他们说话,只见他遥遥望着苏州城的方向,喃喃自语道:“我还是没有躲过这一劫……”现在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了自己刚刚收归的咸富钱庄被一群穷凶极恶的暴徒抢劫一空,自己的老爹老娘还有褚嫣然被张士诚的人赶出家门,家中所有田产、物产被收没的情景……“进城!”沈万三大声道。他觉得这次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再躲,为了自己的妻子、爹娘,为了创下的产业,更为了自己尚未出世的儿子,再厉害的刀兵之祸,他也要面对……

第四章 乱局陡起,巨款变成了烫手山芋

蹲在他对面的那个人话已经说不出了,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惊讶道:“谁他娘能想到,这家伙有这么多银子,哥哥,咱们可不能让这块已经到嘴边上的肥肉,被人叼跑了啊!”“这块肉被咱们兄弟看到,那一定要嚼碎了咽进肚子里,谁让吐也吐不出来了。只要等待合适的时机,咱们就把这个姓沈的给干了,夺了他的银子!”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出现了一队劲装结束的彪形大汉,惹得满街行人小贩窥探注目,不知道这是哪个大户家里的护院,居然敢在高邮知府宅邸前的大街上招摇过市,当真是肆无忌惮。在众人的议论声中,这群人竟然径直冲到了高邮知府李齐的府宅前。一个浑身短打装扮的汉子一个手势,身后所有人立即将他围拢。那短打汉子一脸阴气,亲自叩击门环,门一开,他沉声便道:“盐务督察、府营教头,丘义求知府大人救命!”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丘义已经出现在了李府的后院,左右随从站在李府后院的月门外,眼睛盯着跪在地上的主人,时刻提防有人谋害。丘义跪在高邮知府李齐和高邮推官崔大元面前,磕了两个响头后,并不起身。

正在和崔大元下棋的李齐,刚要起身将他搀扶起来,忽然想:“此人此时已经不是盐务督察,更不是府营教头,而要调往他处,现在我再去搀扶他,有失我的身份。还是让大元去合适,他的品秩低于我,到什么时候这规矩也不能乱。”想到此,就又坐了下来。

从前每次看到丘义,他都十分客气,一来因为他不仅是盐务督察还兼任着府营教头,虽然在自己治下,但因为丘义最近和自己的顶头上司江浙左丞孛罗帖木儿扯上了关系,如果得罪了他,让他在孛罗帖木儿面前说出自己什么不好的话来就不好了。不过,现在不同了,丘义已经得到指命,调往河北,从此不在江南官场上行走,这些顾忌统统没有了之后,他就开始注意到了一些交际场上看不见摸不着的“规矩”。他打了一个眼色,坐在对面的崔大元心领神会,起身走到丘义身边,将他搀扶起来,轻笑道:“丘兄这是怎么了,有什么急事,你起来再说。”

丘义并不起身,而是沉声道:“府堂大人,小人两个月前在泰州城外遭遇伏击的事情,已经查探清楚,确实是悍匪张士诚所为,望府堂大人速速派人前往缉拿。”

两个月前,正准备前往河北赴任的丘义在泰州外出时,忽然遭遇一群来路不明的匪徒袭击,身受重伤,将养了两个月才康复。通过一番查访,他得知袭击自己的人就是他从前欺压过的张士诚,这口气无论如何要出。可是,他现在已是河北的官吏,印信都已交出,想调用一兵一卒都要经过知府的许可。之前他一连派人告知李齐多次,又写了亲笔书信,都不见李齐有动作,只有登门拜访。

李齐惊讶道:“此事果然是真?前次看到你的书信,我并未在意,没想到我高邮治下,真的有如此悍民。”他不想称呼张士诚“悍匪”,毕竟,在自己治下出了什么匪患终究不是好事,但是如果不提又显得自己不相信丘义的话,只好用“悍民”一说。

丘义还跪在地上,沉声道:“张士诚在地方经营多年,手下聚拢了一帮亡命之徒,小人在任时就看出他有谋反之心,一直小心提防,或许是他查知了小人窥伺到他的反心,才在小人赴任途上暗中加害。此人不除,泰州没有宁日,高邮亦将没有宁日,还望府堂大人莫等闲视之!”

李齐似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沉吟了一会儿,凝声道:“我身为一方父母,保民平安是分内之责,如若有人胆敢造次,坏我高邮太平,定叫他死无葬身之地!”又转头对崔大元道:“大元,你即刻集合兵勇,给我将张士诚一伙缉拿归案!”

丘义原先因为受伤不便出门,曾经给李齐写过一封信,谈及张士诚的事,又派人来检举过,但是李齐都置之不理。没想到,这次当着他的面一说,居然得到这个回应,立即大为放心,站起身来。

李齐又对他道:“你可先行回去,待我派人将张士诚抓来。”丘义大喜,感谢了李齐一番,就带着一众保镖离开了。

他走了之后,李齐看崔大元将棋子一个个都收回棋篓中,伸手拦住他,说道:“没下完,怎么收起子儿来了?”

崔大元奇怪地说道:“府堂大人不是要我带人去捉拿张士诚吗?我这就去,免得晚了误事。”

李齐不说话,慢慢将棋子按照原来的位置,又摆放起来,漫不经心地问道:“台州知府的乌纱帽因何丢的?”

崔大元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小心翼翼地说:“台州不是出了方国珍这个巨贼吗?台州剿杀不利,自然要引咎受罚……”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加重语气道:“正因为有台州的前车之鉴,咱们更要杀一儆百,免得落下一个姑息的罪名!”

李齐还是不动声色,慢慢问道:“方国珍为何要造反?”

崔大元心急,脱口而出:“那不是有人举告他……嗯,大人、大人的意思是我们不能打草惊蛇,不能像台州那样公然逮捕张士诚,以免他狗急跳墙?”

李齐微微一笑,道:“方国珍本来不想反,但是为人所逼,不得不反,我观张士诚亦是如此。丘义为人奸诈阴狠,对张士诚多有欺压。本来,张士诚追杀丘义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如果官府插手,那就是把丘义的麻烦揽到了自己身上,替丘义背了这个黑锅。到时候,张士诚为了保命,铤而走险,效仿方国珍,聚众为祸,那你我将做第二个台州,这才是台州的前车之鉴!”

崔大元犹如醍醐灌顶,大叫道:“哎呀呀,幸好我没有带人去抓张士诚,不然大错铸成矣!”说完,他似乎为自己感到十分庆幸,兴致勃勃地拈起一枚棋子,说道:“来来来,我陪大人接着把这盘棋走完,然后再陪大人小酌。”

李齐想了想,又把他拦住,说道:“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你马上带人去抓张士诚……”

崔大元摸摸脑袋,疑惑道:“要我去抓张士诚,那刚刚府堂大人的话是怎么说的?逼反了他怎么办?”

李齐嘲讽似的一笑,道:“亏你久在官场,丘义上门举告,身为一方长官,却无所作为,如果是一般的平民百姓倒还罢了,丘义可是能和上头直接说话的人。他要是说出什么来,对你我的官声总是不好。所以嘛,你还是要去,张士诚还是要抓,不过,真抓假抓你要有分寸,做做样子给别人看你还不会?尤其是要做给丘义看。”

崔大元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声称“高高”,说道:“府堂大人好手段!别的事情我不会,这拖延公务的本事衙门里个个在行。时机未到、人手不足,个个都是拖延的由头,我一定演得真真的,不给人留下半点口实。”可是,他想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头,继续说道:“万一,张士诚真的把丘义给杀了,对府堂的官声也不好吧?是不是……”

李齐冷笑一声,说道:“丘义要是被张士诚杀了,咱们该查案查案,该悬赏悬赏,假装不知道张士诚是真凶就罢了,只盼张士诚能悬崖勒马,就此收手,老老实实做他的平头百姓。时日一久,丘义的事情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你以为丘义在那些大人们的眼里是个什么人物?他只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棋子而已!”说着,他把一枚棋子狠狠地按在了棋枰上……“人我都安排好了,大人放心,在泰州城里,没有一个地方比咱们这里更安全。”泰州城内最北边的一座宅子,是丘义祖传的老宅,一个护院对正靠在罗汉椅上的丘义夸耀着。自从被袭击之后,他就从苏州的宅邸里搬了出来,住进了泰州老宅,附近住的多是同族同姓的人,万一有事可以呼应照料,而且还雇佣了一帮保镖护院,以备万全。

丘义从罗汉椅上站起来,自言自语道:“爷我打人从来没有敢还手的,张士诚这个狗贼,居然敢狙击我,他自个儿找死,就怨不得我了。他既然敢还手,我就让他知道还手的厉害!这下好了,李齐已经答应出手,那爷我连小手指头都不用动,只等着看好戏吧,哈哈。”说着,他一阵得意,慢步走到院子里,抬头看着满天星光,对紧紧跟随身后的护院道:“去置办些酒菜来,爷我要好好吃喝一顿。”

那护院马上照办,匆匆走出院门。刚刚出去不久,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响动,一个保镖出去查看,还没有出院门,一个东西就从墙外扔了进来。

就着月光,丘义惊觉滚在地上的那个东西竟然是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而且正是刚刚那名出去置办酒菜的护院,他的脑海里马上闪过几个字:张士诚来了!

事情的发展程度完全超乎丘义的想象,之前布置的种种,等真的面对考验时统统不堪一击,张士诚手里擎着一把鬼头大刀,从高墙上跳下来。在月光的反照下,那把钢刀闪着令人恐惧的银光。紧接着进来的是他三个弟弟——张士义、张士德、张士信。兄弟四人身后又跟着十几名浑身赤膊、手擎钢刀的大汉,他们都是从大门里冲进来的。每个人都像是地狱冥吏,嘴里叫嚷着,看人就杀,见人就砍。匆匆奔来的几名保镖根本不是这帮人的对手,在被拦腰砍死几人之后,余下的人纷纷逃命,丘义精心打造的护院队伍就这么被击溃了。“杀!不管大人小孩、老幼妇孺,一个不留!”张士诚嘶声叫道。久被丘义欺压之后,现在他积累的怨气喷涌而出。不到半个时辰,丘义上到七十多岁的老母,下到十几岁的儿子,妻儿老小一共十几口人,统统身首异处。丘义想翻墙逃走,却被人一把抓住,眼看就要命丧黄泉,张士诚跑过来,叫道:“等等,丘义欺负了我们这么多年,每人砍他一刀,大家都出口气!”说着,扬起巨刀,砍在丘义身上,接着每人都砍了丘义一刀。张士诚看到杀丘义人人都有份儿,心里暗暗地想:“很好,现在人人都沾了血,路已经绝了,只有和我同心戮力,揭竿而起了,他们再没有后路了!”

张士德道:“大哥,苏州城里那几个冤家怎么办?是现在趁着大伙儿在兴头上,一起都做了,还是从长计议?”他一直有些担心,现在虽然手下人都答应跟他们兄弟一同起事,可是,毕竟只杀一个丘义,造的动静还是不够大,如果能在苏州城里闹一闹,对他们日后的发展肯定有用。

张士诚道:“一不做二不休,跟我走,进苏州城!”

张士诚并不是莽夫,在进苏州城之前,他亲自去了几处盐场,那里的成千盐工受了他的鼓动,纷纷表示有心跟随。此番招呼之下,两千多人浩浩荡荡杀奔苏州城。苏州城防兵措手不及,连城门都来不及关,张士诚就已经带着那帮平日受尽官府压榨的众人冲了进去,他们见官就杀,见钱就抢。等张士诚杀够抢够,才心满意足地带着手下冲出苏州,因为他知道,就凭这一两千人根本守不住苏州,现在最要紧的是找一个可以固守的地方,先安顿下来,再行招揽兵马,之后再做图谋。

张士诚大闹苏州城,受迫害最严重的就是那些对盐工和他本人欺压最甚的盐督,整个苏州盐运司里只跑出了十几人,其余全都被杀。这些人如丧家狗一般,恓恓惶惶地逃出苏州城,准备坐船远逃。此时,他们尚不知道张士诚已经撤离苏州,以为张士诚是举兵造反,割据苏州一方称王。

就这样,这些从苏州逃出来的盐督们,遇到了从大都满载而归的沈万三。

沈万三在苏州的生意刚刚有了一些起色,他不想就这么轻易放弃,更何况,他一家老小都在江南,如果就此北逃,他做不到,所以,他决定进苏州。听到他的决定,站在他身边的乌兰戈密上前一步,小声道:“此时,苏州城里情况不明,我看还是不要贸然从事。”

沈万三稍稍冷静下来,不由有些自责,他暗想道:“这些盐督说的也不一定对,我不能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词,还是派人到城里打探一番,知道了确切的消息,再定行止为妙。这些道理本来是很清楚的,怎么我就想不到,脑袋一热就贸然说出进城的话呢?看来,当局者迷,这一句太对了,我是当局者,而乌兰戈密是旁观者,以后遇事要切记,想想清楚,不能因一时一事而毁了全局。”

他把乌兰戈密、蔡德福等几个心腹招拢到船舱里,开始商讨应对眼前局势的办法。这些人大多数是愿意回苏州的,因为他们都是苏州或者附近人,家小都在此。虽然都是一些惯常外出的,在大都的几十天里,很少有人想家,但是听到出了事,就都担心起家人的安危来了。

李海天本来想说话,但是看到沈万三不发一语,默然端坐,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心里猜测着沈万三的真实想法,刚刚他还声称要进苏州,可是一转眼,怎么又不表态了?是不是他心里开始动摇,或者有了别的想法呢?李海天拿不定主意,他不想和掌柜的唱反调,就没有开口。

蔡德福急迫地说:“依我看,别听外头那几个盐官瞎咧咧,当官的有几个不怕死的?他们就是想吓唬咱们,好借着咱们的船逃命。老李,你说是不是?”他说完,看了李海天一眼。

李海天看看沈万三,不敢明确表示,只道:“城里肯定是出事了,就是不知道张士诚怎么个闹法儿。”

乌兰戈密久久没有说话,他是官家的身份,又是蒙古人,按理说,张士诚造反,一反官员,二反蒙古族人,他在心里是不想进城的。但是,眼下的局势,进城对沈万三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在自己的利益和朋友的利益之间,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沈万三不发一语,其实就是要听听众人的意见,想从中选出最能照顾到他利益的一条实施。自己一句话不说,是怕有人听到他的意见之后,会违心附和,而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这是一些大人物养成刚愎自用的性格的路径之一。这个办法是他从刘定一身上总结出来的,当家的有时候不说话,不表态会更好。

众人又商量了一会儿,最后沈万三决定:先派人到苏州城里打探,有了确切的消息之后,再定进退。在以后的几天里,所有人都在静静等待,不知道苏州能传来什么样的消息。

就在众人焦急地等待苏州城消息的一天夜里,月色朦胧,船头闪出两个身穿盐督公服的人,两人贼头贼脑地四处张望了一阵,又一起藏到了几个储存淡水的木桶仓房里,一个略微身材略高的人低声道:“兄弟,没想到吧?”他尽量压抑着自己激动的情绪,可是,说话的声音还是止不住微微发颤。

蹲在他对面的那个人比他还激动,话已经说不出了,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惊讶道:“谁他娘能想到,这家伙有这么多银子,哥哥,咱们可不能让这块已经到嘴边上的肥肉,被人叼跑了啊!”“这块肉被咱们兄弟看到,那一定要嚼碎了咽进肚子里,谁让吐也吐不出来了。只要等待合适的时机,咱们就把这个姓沈的给干了,夺了他的银子!”

苏州城内,陆德源坐着两人抬的小轿子,匆匆地穿街过巷,此时天刚微亮,他就来到了咸富钱庄门前。咸富的大伙计年士儒老远就看到他来了,急忙站在门口等着,等轿子停下来,他上前两步,抢在轿夫之前撩开轿门,满脸笑容道:“二东家,今儿来得这么早?茶我给你备好了,不冷不热,刚刚喝。”

陆德源阴着脸,从轿子里出来,说道:“早他娘什么早,老子都气得不知道早晚了。”边说边往屋里走,刚要进门,又回头对年士儒道:“哦,对了,小年子,你把轿夫的银子给了,回头我贴补给你。”

陆德源吝啬成性,家里没有雇佣轿夫,每次用轿子都是现从账房里要。可是,这笔用资他是能省就省,有机会就让别人给他垫付,却从不见他偿还,年士儒就给他拿了不止一次。不过,年士儒从来没有腻烦过,并且每次都很乐意,因为他觉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点微末不值得计较。

年士儒付过轿夫的用资之后,就和陆德源前后脚进了咸富大堂,陆德源找了一把椅子坐下,但仍旧阴着脸问:“家里还有多少银子?”

年士儒本来是笑着,听到二东家问这件麻烦事,觉得自己应该有一张和主人同甘共苦的脸,东家面对困难的时候,似乎老是笑嘻嘻的不好。于是,他马上略带愁苦道:“不多了,最多还能维持两天,唉,不知道大东家什么时候回来。”

一听到他提沈万三,陆德源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跺着脚骂道:“这狗东西,自己单个儿跑出去发财了,把这一大摊子事儿都撂给我。现在张士诚这么一闹腾,又攻占了泰州城,全苏州的人都紧着支取银子,咸富要毁在沈万三手里啦啊!”“你嘴里放干净点!”随着这一声呵斥,沈万三的四弟沈贵从内堂走出来,沈万三把他安插在咸富虽然本来是想让他历练历练、学学经商,同时监视掣肘陆德源,临走之前还一再叮嘱他,要看好咸富,尤其是账面上不要被人做了手脚,所以沈贵看账看得很严。这样一来,就惹得陆德源左右看不过眼,两人已经争吵了不知道多少次。

张士诚在苏州城里闹过之后,又占据了泰州,许多人觉得战乱马上要起,说不定张士诚还会再来袭扰苏州。为了多作防备,大家争先恐后从钱庄里支取银子;咸富的本银被沈万三带走了不少,加上要给主顾利息,存银就难以应付。如果不能如数拿出银子,咸富就危在旦夕了。在这个非常时期,两人的冲突就更多了。

沈贵刚刚起床就听到陆德源在说沈万三的坏话,自然不能坐视;陆德源也正在气头上,两人眼看又要吵起来。正在这时,冯掌柜从后堂一路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叫道:“出大事啦,出大事啦!库房的银子被人偷了!”

陆德源和沈贵几乎异口同声:“什么,你说什么?”

冯掌柜已经瘫坐在地上,带着哭腔道:“银子没了……都没了……待会儿有人来取银子可怎么跟人家交代啊!”

陆德源和沈贵急忙向后堂银库跑去,两人刚刚进入后堂,就有一个员外模样的人带着两个青衣小帽的小厮走进来,说道:“掌柜的呢?我要取银子,把账给我算一下……”

冯掌柜哭叫一声:“老天爷啊,这可怎么好啊!”“乌兰兄,依你看,我们回苏州要不要准备些什么?”船舱里,沈万三和乌兰戈密对坐,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已经回来,苏州城安然无恙的消息他们已经知道,所以那种惶惶然的感觉,一下子从沈万三心里消失了。

乌兰戈密从怀里摸出一枚铜钱,扔在桌子上,看着那枚滴溜乱转的铜钱,说道:“乱世人心坏,要看好这个。”

两人会心一笑,互相领悟了对方的心意,沈万三叹道:“世事无常,在这乱世当中,没有坏人,只有群兽夺肉,抢到的吃得饱,抢不到的饿肚子,没有谁好谁坏这一说。咱们要做的就是看好嘴前面的肉,别给别人抢去。”同时心里在想:“钟钺金给我的那制盐的园子看来我不能要了,假装没有这座园子就好,私盐这行最近这一段时间是不能做了。乱世最怕出事,没事就不要惹事了。”

乌兰戈密用同样的口气道:“话说得容易,怎么看好是个麻烦事儿,银子太多,知道的人也多,难免有一两个人嘴不严的,说出什么来,事情就坏了。”

沈万三胸有成竹道:“只要一个字——隐!隐的不仅是银子,人也要隐,把我们藏得严严实实的,谁都不让知道,怎么会有人想抢咱们的银子?”

乌兰戈密把手指伸进茶杯里,蘸了一点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藏”字,发愁道:“隐就是藏,说起来容易,办起来难!”

沈万三道:“事在人为。”说完,把乌兰戈密写的字用手抹擦干净,又道:“藏就要藏得深,擦干抹净,一点痕迹都不露!最好连咱们自己都不知道我们在‘藏’才好。”

接着,沈万三就开始实施他的方略,他让人把装银子的大箱子放在一艘船上,集中看管。可是,一天后,存放银子的大船突然起火,而且火势凶猛,众人抢救不急,只能一个个跳水。第二天,一个可怕的消息就传开了,沈万三苦痛不已地宣称,此次从大都赚回来的银子一多半在那艘着火的船上,现在船一沉,银子没了,这片水域又太深,船又被烧了,散碎的银子根本无法打捞。

之后,他神情沮丧地付了几十条大小船只的租金,把它们统统遣散,只留下三四条大船;随即又把那些盐督打发了,然后驾船顺着河道,一直到了蔡德福在河边的家里。被烧沉的那艘船上当然没有什么银子,装银子的箱子,在后半夜就被掉了包,银子换成了石头,这只是沈万三掩人耳目的一个诡计而已。他把装银子的大木箱子藏在了蔡德福家里,这里人烟稀少,又处在苏州城外,不容易被人发觉。更重要的是,沈万三可以轻轻松松地进城,而不需要携带大量的现银,想用银子的时候取拿也容易。

以防万一,参与挖坑埋箱子的只有蔡德福、乌兰戈密、李海天、郭如意和沈万三五个人。蔡德福的家人都被他打发出去了,其他雇用的船工、小厮都在船上呼呼大睡,翠茹也被沈万三赶到了船上。这件事情只有他们五个人知道。

把银子都埋完了之后,沈万三用一种少有的冷峻语气告诉另外四个人:“知道银子在这儿的,只有咱们五个,出了事儿,也是咱们五个人中的一个做的,想找也容易。”四个人纷纷表示,死也不会把银子藏在这里的事情说出去,更不会做私自把银子取走的下作事。

沈万三又对李海天道:“老李,你就和德福留在这里看守银子吧。乌兰戈密是有官家身份的人,不能一直不回去,让如意在这里我又不放心。我先去城里看看,如果咸富钱庄没事儿的话,我再把银子都存进去。带着这么多银子进城不方便,再有,城里虽说是没有贼人了,但也难保不会出现个把心思坏的。”说着,他拍拍李海天和蔡德福的肩膀,道:“老蔡、老李,你们死活得给我看好了,这可是我所有的家底了,把事情办好了就是我的大恩人!”

两个人急忙表示一定不负重托,就是性命不要,也不会把银子丢了。沈万三欣慰地点点头,又道:“只做这些还不够,海天带着人在这里出没,难免惹人注意……”

蔡德福道:“这不会,东家放心,我这儿时常有外地的客商来往,再说了,我家附近也没住多少人,只有几户相熟的渔家,他们都是我老熟人了,担保不会出事儿。”

沈万三心想:“蔡德福看似老诚,其实没什么城府,答应把银子藏在自己家里,已经是招灾揽祸的事儿了。如果出事儿,第一个要负责的就是他,还这么不当回事儿。”他心里虽然这么想,可还是一副笑模样,道:“话是这么说,可是,谁能保证万无一失?昨天,停船的时候,我叫人把一艘船的船板砸破了,又弄坏了船桅。从明天开始,海天你就假装是外来的客商,刚到这儿船不能动了,要修船,不管对什么人都这么说。可别真修啊,那船就这么停着,谁也别动,等我把银子都搬走了,那破船就不用修了,呵呵。”

留下蔡德福和李海天,还有一帮不明就里的船工、小厮,沈万三带着郭如意和翠茹会同乌兰戈密一起,放心地进了苏州城。

临行前,沈万三回头看着蔡德福的家,不放心地说:“千万别出事,这可是我所有的身家了!”

郭如意也不放心地道:“万三哥,我看,还是我回去看着,我也不安心!”

乌兰戈密笑道:“看你们主仆两个,我倒是不怎么担心。蔡德福为人虽说世故了些,但是个讲义气的好汉子,交给他不会有事儿的。”翠茹瞪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不知道男人们在谈论些什么,可心里明白这些大事,自己身为一个妇道人家最好别开口。“也是!”沈万三道。可是嘴上说着同意乌兰戈密的观点,还是坐立不安,心里在想:“不知道我装得像不像,别被人看出来才好。”其实,他这副略显做作的样子也是给别人看的,因为藏在蔡德福家里的也是一箱石头,银子被他放在了那艘故意毁坏的船舱底部用木板做的一个小小的隔间里,只要不砸破木板谁也不会发现。

隔间是他租船的时候就让人做的,做隔间的人不知道他准备放银子;而知道他放银子的人,却不知道他把银子放在了那里。他怎么也做不到把自己所有的身家,全部交在别人手上,因为只要有一个人起了贪念,把银子偷走,那他所有的努力都会付诸流水。所以,他必须这么做,沈万三从心里怀疑人对银钱的抵抗能力,他不相信谁会对这么巨大的财富无动于衷。

他没想到的是,从始至终,一直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默默算计着动手的时机……

苏州城明显比他离开的时候萧索了不少,街谈巷议的都是占据泰州的张士诚什么时候会再对苏州发动攻击。

沈万三一到咸富看到的是一张封条,贴在咸富门上的封条。正在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年士儒和冯掌柜从大街对面走了过来。一看到沈万三,年士儒就说道:“东家,你可回来了!”

冯掌柜满脸通红地跺跺脚,又打了自己两个耳光,痛苦不已道:“东家,我该死,我该死啊!”

沈万三看咸富大门上贴了封条,就知道出了大事。他沉着脸,问道:“到底怎么了,你说!”“咸富……咸富……咸富的银库让人给偷了!”冯掌柜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这几个字说出口的,这对他这个一辈子替人打理钱财的老掌柜来说,无疑是无地自容的事情。

郭如意惊叫道:“啊,谁偷的?报官没有?”

乌兰戈密也是吃了一惊,翠茹则躲在马车里,竖起耳朵听着外面人的对话。

沈万三反而不怎么惊讶,道:“是不是主顾来取银子,咱们拿不出被人告了?”

年士儒佩服沈万三的心智,在这么紧急的关头,不仅没有因为这个打击暴跳如雷或者沮丧失神,反而能冷静分析到咸富被封的原因,很值得敬佩。他上前一步,说道:“东家说得是,现在二东家和四爷正四处奔走,一面报官抓捕盗贼,一面安抚存银子的主顾。”

沈万三冷冷地吩咐道:“你先找家客栈,先让我和乌兰先生有个住的地方。”

年士儒往大街对面一指,说道:“东家,那儿是冯掌柜的家,我和冯掌柜这几天一直在那儿蹲着,等您回来。这里离咸富近,您要不也住在冯掌柜家里?”说完,他看了冯掌柜一眼。

冯掌柜立即道:“东家要是不嫌弃,我这就去收拾。”

沈万三点点头,冯掌柜得到肯定的答复,转身就回家叫老婆子收拾屋子去了。

冯掌柜这座小院子,是刚刚新买的。一来,觉得离咸富近,有什么事情可以照应;二来,临到老了也想好好享受享受,就用积蓄买了这座宅子。一回到家里他就叫老婆子把堂屋收拾出来,然后把沈万三等几个人请到家里,一边倒茶,一边道:“东家,东西那两间屋子还没收拾出来,这间您先住着,不大会儿,屋子就能收拾出来了,让乌兰先生他们住。”

沈万三看冯掌柜太紧张,就想说几句玩笑话,活跃一下气氛,可是转念又想:“我现在是主子,是他的东家,让他怕我一些不是更好吗?看来,我还是求人求得太多了,看到别人不高兴,就不由自主地想办法去逗乐,以后不能对什么人都这么客套。”想到这,他面无表情问道:“你把事情说清楚些,到底是怎么回事?”

站在一旁的年士儒接过话,道:“东家,我看还是我来说吧,老掌柜这会子还受着惊吓呢。”

冯掌柜一听年士儒的话,眼角就溢出了泪花,强忍着没有哭出来,说道:“我在钱庄行里做了半辈子,临到老了没想到还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东家您说,让我怎么跟您交代!张士诚闹事那会儿,我怕出事儿,就日夜盯着,谁知道咸富的银库还是给人钻了空子!”

乌兰戈密道:“咸富银库被盗前,附近有没有出现过什么形迹可疑的人?”

冯掌柜道:“我没看着呀。”说着,看向年士儒。

年士儒跟着道:“我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张士诚在城里这么一闹腾,官府增加了巡城,大街上一天来来回回走好几回衙门里的人,要说,这贼也太大胆了!”“谁说不是呢,咸富的钱库我看得最紧,平常又不开,没窗户,门又没动,你说这银子怎么就飞了呢!”冯掌柜道。这件盗窃案发生了这么多天,他日日夜夜为这个问题伤神,却怎么也想不通。

沈万三问道:“咸富的伙计里……”

话说了一半,冯掌柜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了,急忙接口道:“东家,我知道您想的是什么,怕是有内鬼是吧?咸富的伙计我都知根知底,他们都是本地人,从小就做伙计,规矩都懂,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他们最清楚,要说内鬼我倒是觉得可能性不大。他们都在,我去把他们都叫来,东家您问问?”

沈万三看到冯掌柜的神情,就知道,这些伙计他一定问了不止一遍了。就算是他们干的,祸首必定有所准备,不是随便问问就能问出来的,便道:“主顾在咱们这里短了多少银子?哪一家把咱们给告了的?”

冯掌柜道:“是前街开当铺的柳大同,以前和我也有些来往。咸富之前是老公主的生意,有她老人家这么大的家底在这儿杵着,把钱存在咸富谁都放心。可是,没承想……”一句话没说完,忽然觉得自己这句话好像对新东家很不敬,似乎是说他不如老公主的威信高,虽然这是事实,但是当着东家的面,这么说总归是不好,便急忙闭了口。

沈万三看出他有些尴尬,但是也装作没有发现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沈贵和陆德源回来了,一看到沈万三,都惊喜非常。陆德源说道:“这他娘的好了,行了,你来了,啥事我都不管了,都交给你们兄弟俩吧,老子乐得清闲。”说着,抓起茶壶,嘴对嘴喝起来。

沈贵道:“三哥,这事情有蹊跷,这银子丢得太不寻常了,门没开,锁没动,银库又没有窗户,外人怎么进得来?银库旁边就住着人,想把银子拿走,不惊动谁,不动门,不撬锁,太难了!”

陆德源忽然想到什么,跑到沈万三面前,道:“沈爷,这回跑大都这趟,你可是从咸富里提了不少银子,这也得按借贷算。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你是东家也不能乱了规矩。我不管你在大都赔了还是赚了,现在咸富拿不出银子,你应该出点了。”

沈万三道:“这个自然,银子我会出,该拿多少,我一两都不少拿。还有,欠主顾的银子也由我先出了,等以后再补回来。咸富你也有股,不能用我一个人的银子填空。”

陆德源道:“好说,好说。”又眨眨眼睛,问道:“沈爷从公家手里赚了多少?说出来,也好叫我解解馋。”

沈万三为了安定人心,道:“银子没少赚,欠你的我也按利带息的给,今儿先给你两万两。”说完,看了郭如意一眼。

郭如意会意,掏出几张银票,递给陆德源,没好气道:“看看,是不是假的!”

陆德源也不在乎郭如意的态度,真的把银票反反复复看了两遍,确认无误后,道:“这玩意跟我最亲,我闭着眼睛也知道真假。”

沈万三又对冯掌柜道:“老掌柜,你把告咱们的人都说说,我心里也好有底。”

冯掌柜赶紧把人都说了一番,最后道:“东家,我看,要不我把银子给他们挨家挨户送去,叫他们撤了状子。”

沈万三道:“不用,就让他们告,我把银子在公堂上给他们,免得他们收了银子不认账。拿到银子,还是告咱们你说怎么办?”

冯掌柜点点头,道:“是是,东家想得周全。”心里却觉得沈万三太过小心。“是不是太小心了?我看他们也没多少人,兄弟几个冲进去,直接抢了能怎么样?”苏州城外,河边一片树丛中,十来个鬼鬼祟祟的黑衣汉子潜伏着,其中一个人高马大的人说。“闭嘴!你不会动动脑子啊,办这种事儿有明抢的吗?”一个头儿模样的人训斥道。他叫周礼京,是从苏州城里逃出去的盐督之一,在运河上遇到了沈万三,并且窥探到了沈万三携带的大批银两,动了贪念。在船上时,就和同伴商量准备将银子据为己有。可是,船上沈万三的人太多,动手没有胜算,一直没找到机会。他根本不相信船上的银子都沉入水底的说法,和沈万三分手之后,他就带着几个盐督偷偷跟着,见沈万三把船停到了河边的一户人家,就猜测沈万三一定是把银子藏在了这里。

今晚,他们准备动手把银子弄走。“周大哥,万一这个姓沈的没把银子放这儿,咱们空忙活一场可怎么好?”有人不自信道。

周礼京哼了一声,道:“姓沈的进城时,没带什么箱子之类的,船又停在这儿,银子不放这里,难道真进水底了?待会儿咱们进去,挖地三尺地找,一定可以找到!兄弟几个,节骨眼上可别装熊,到出力的时候,谁他妈的也别退后。”

河边,李海天带着两名小厮从东到西走了两遍,没有发现异常,就又朝蔡德福的家里走去,一个小厮走得腿痛,跟在后面不情愿地问:“爷,您天天走一趟是散步呢,还是练脚力啊?”

蔡德福家里藏银子的事儿,自然不能被这些小厮知道,李海天没好气道:“就你小子话多,再啰唆以后天天要你跟着。”

蔡德福家里,蔡德福正吩咐老妻准备饭食,妻子抱怨道:“西屋这么乱,又潮,你搬这里头干啥?一大把年纪不知道爱惜身子,你忘了你腰痛腿痛啦?这都是受寒闹的!”

自从沈万三把看守银子的重担交给蔡德福之后,他就让老婆随自己住进了藏银子的屋子,日夜看守,丝毫没透露给老婆子。如果让老婆子知道,自己家里放了那么一大堆银子,不知道她会吃惊成什么样。“怎么,你心痛了?老伴老伴,老来为伴,还是你疼我啊!”蔡德福道。为了打消妻子的疑虑,他早想好了一个理由:“西屋咱们住,正屋让客人住,这才是待客之道,别说了,快去准备吃的,过会儿客人该回来了。”

李海天正好慢悠悠地回来了,听到蔡德福最后几句话,笑道:“嫂子,随意做些吃食就好,我和蔡大哥又不是什么生人,总把我当客人,可是生分了。”

蔡德福没有说话,两人对坐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两人都站起来,探头向外看,还没等他们走出屋子,一队官军已经冲进院子,为首的一个军官手提长剑,喝道:“不论什么人,都给我拿下!”随着他的话,手下的官军立即将众人团团围住。

蔡德福走上一步,问道:“军爷,你们这是干什么?我没作奸犯科,为何无故抓人?”

那官军打量了一下,看到院子里站着很多人,加上外面的零星几个小厮、船工,心里有了底,喝道:“好贼子,前些日子张士诚大闹苏州城,现在又盘踞泰州不去,没想到,这伙贼人真是狗胆包天,还在故技重演!统统给我抓起来,带到大堂上说话!”

蔡德福还要争辩,但已经被官军按倒在地,李海天也被人拿下。很快,所有的小厮和船工以及蔡德福的家人都被绳子捆起来,带走了。

周礼京躲在暗处,观察着这一队莫名出现的官军冲进蔡德福家里,把人抓走,心里奇怪不已,自言自语道:“奇怪奇怪,这伙人是谁叫来的?”他转头去看另外几名盐督,每个人都一脸迷茫,显然都是不明就里。“不管是谁,我们都先不要轻举妄动,看一看再说。”周礼京做了决定,神秘出现的官军确实打乱了他的计划,可是他并不死心。就这样,等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工夫,周礼京忽然瞪大了眼睛,因为他看到一个脚夫装扮的人,推着一辆独轮车,鬼鬼祟祟地进了蔡德福的家。“周哥,这是什么人?我看,八成是有人想捷足先登,抢咱们的银子。咱们出去,干了他娘的!”有人已经着急起来。

周礼京阴沉着脸,命令道:“进去!”当即,率领着众人冲进了蔡德福的小院。

当把那脚夫堵在了西屋时,周礼京满意地看着地上一个挖了一半的土坑里露出的一个木头箱子一角时,冷笑一声,然后轻轻舒口气,说道:“快动手,晚点怕是还有人来。”

几个人开始挖箱子,而那个脚夫试图阻拦,被打了一顿之后,瘫坐在地上,居然哭起来。“是谁让你来?”周礼京问他,脚夫捂着被打得瘀青的半边脸,看也不看周礼京一眼,不说话。

周礼京从怀里摸出一把刀子,放在脚夫脖子上,慢慢地道:“我问什么,你说什么,少说一句,我就在你脖子上扎一刀,看你能撑多久!”

那脚夫还待强撑,但是周礼京的刀子已经在他的脖子上划了一道血线。他一害怕居然哭的声音更大了,边哭边叫:“……是我二叔叫我来的,我怎么知道这里埋的东西是你们的?我……”

周礼京没想到他这么胆小,微微觉得好笑,踢了那人一脚,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二叔又叫什么名字?”

那脚夫哭丧着脸,道:“我叫二旺,我二叔叫……”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看到周礼京的脸色一瞬间变了。

周礼京看到了那被挖出来的箱子,更看到了里面的东西,期待的金银并没有出现,箱子里赫然是一堆石头……

第五章 暗箭连连,谁是幕后黑手?

两天之后,乌兰戈密凭着自己超凡的交际能力,真的攀扯上了苏州达鲁花赤的一位幕僚。在拿了乌兰戈密一笔好处之后,他从自己的主子文牒中,找到了一封密信。乌兰戈密看到那封信,急忙把信交给了沈万三。沈万三看了一遍之后,脸色瞬间变了,喃喃自语道:“这封信上的笔迹,好熟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几天,行省参政赵琏莅临高邮的事,在高邮官场掀起一阵风波,大小官员们都在背地里窃窃私语,不知道知府李齐的官位还能不能保得住。张士诚起兵闹事,占据泰州不去,高邮知府李齐实有首责,这次行省大员亲来,有人觉得这是要撤换李齐,甚至会把他缉拿惩处。这个消息在高邮官场传开之后,李齐的心腹官员一个个愁眉不展,他们不知道“靠山”走了之后,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和李齐疏远的官员则翘首以待,希望李齐早点离开,然后和新任的知府搞好关系,以图升迁。可是,事情的发展却出乎所以人的意料,李齐不仅没有被勒令撤职,赵琏似乎还很器重他,甚至还住进了李齐的府宅。

深夜,书房里,李齐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行省大员赵琏,不卑不亢慢慢说道:“我答应的事情一定兑现,十天,只要十天!”

赵琏仰头看着窗外,淡淡道:“明日大议,你当着那帮官儿说,也免得他们说我对你放任太过。”

李齐默默地点点头。

第二天,高邮府衙的议事厅里,高邮府司管军政的官吏都被召集过来,商议对付盘踞泰州的张士诚。赵琏是这里的最高长官,自然由他坐在上首。他看着两旁坐着的十几名官员,面无表情,说道:“泰州张贼逞强,我想听听列位有何应对良策?”

在座的都是老吏,深谙“万事万言不如一默”的处事章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闭口不言,盼着别人先说话。

首先沉不住气的是高邮判官,他和推官崔大元不和,而崔大元又是他的顶头上司李齐的心腹,所以他很不舒服李齐一党。听说张士诚起兵之后,他就觉得李齐的仕途走到了尽头,表面上对李齐多次表示态度,声言是自己没有尽职尽责,多次替李齐开脱;背地里却打着自己的算盘。这时,听赵琏问话,他开口道:“张贼士诚,恶性不改,公然残害朝廷命官,致使丘义一家惨死,如不严惩,怎彰朝廷法纪?下官以为,应当兴兵征讨,一举剿灭张贼,如若姑息,恐更有心生不轨者效仿啊!”赵琏来到高邮后,他原本以为李齐的位置不保,可是没想到赵琏并没有惩治李齐,他心里不愤,就想把张士诚的事情闹大。把事情闹大,唯一的途径就是打,只要打下去,耗费的人力财力必定甚巨,到时候李齐的责任也就更大。“不然,此时张贼风头正劲,不宜妄动兵戈,下官以为还是以抚代兵为好。”说话的是崔大元,他已经和李齐达成了默契,力主对张士诚用抚,争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紧接着又有几名官员说话,明里暗里要求动兵,不能对张士诚用抚,理由也都和刚刚说话的判官差不多,不能养虎遗患,如果轻饶了张士诚,日后必定有人效仿。

赵琏见众人一个个都发表了意见,只有李齐不发一语,便严肃地问道:“李齐,你身为一方父母,地方上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准备怎么善后?”

李齐不卑不亢,从座位上站起来,沉声道:“十天之内,如果不能诛杀张贼,下官引头待斩,绝不苟活一日!”

赵琏阴沉着脸,道:“好,那我就在高邮待上十天。十天之后,如果你食言,丢的可不仅是知府的位子,你这项上人头,当真保不住了!”

面对错综复杂的局面,沈万三尽量保持着镇定,他虽然心里很忧虑,但不想被手下人看出来。“你还是去把人都通知到了,告诉他们,银子咸富有的是,他们只要在咸富存银子,一两都少不了他们的!要他们到公堂上,当堂撤诉,然后咱们当场把银子如数交给他们。”沈万三对一旁的冯掌柜吩咐道。

冯掌柜刚从外面回来,还没有来得及对沈万三说刚才打探到的消息,他看沈万三说得正起劲,也不好打断,等他说完,才道:“东家,我刚刚去衙门那儿打听了一下,说是今儿衙门里的官儿都去议事了,要几天后才能回来。眼下苏州衙门里坐堂的是达鲁花赤,他不愿理会咱这等小事儿,要等司理审案的官员回来了再说。”

沈万三“哦”了一声,说道:“那就等两天。”随即心里一动,问道:“官府可是在商讨对付张士诚的策略?”

冯掌柜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八成是这事儿,现如今,街谈巷议都在说这事儿,谁不害怕张士诚再杀回来?眼看,这苏州城也要乱起来了,唉!”

如今天下大乱,干戈四起,但是苏州地面上一直是安定祥和,没有发生过什么动乱,自从张士诚这一闹之后,冯掌柜就像所有的苏州人一样,开始担心往后的日子。

沈万三听了他的话,也暗自担心,不过,隐隐又觉得,既然造反起事的是张士诚,凭着自己和他的一番交往,又有通财之谊的分上,估计他不会太为难自己。但是,心里也没底,毕竟,张士诚今日非往时可比,人家已经是占据一方的草头王,天不怕地不怕,自己一个小小的商人,为什么要在乎呢?说不定,还会大加勒索金银呢。

想到这里,又想到了自己家里还有没出世的孩子,真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家中和父母妻子团聚。可眼下的局面,却是离不开。家事只能等局势稍微明朗一些再说了。

为安全起见,他把手下人都召集过来,吩咐最近几天少出门,尽量不要惹上是非;又拜托乌兰戈密去衙门里找找熟人,看能不能打探到一些消息。“万三,你们汉人有句话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非官非士,就是一介白丁。官府怎么对付张士诚,也不用太过用心。”乌兰戈密笑道。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知道,眼下的时局变幻对沈万三的影响巨大,于是就遵照他的吩咐,去了苏州府衙。

沈万三又审视了咸富的几名伙计一番,虽然没说什么苛责的话,但是那几个人都知道,银库被盗,他们挨受斥责打骂都属应当。东家现在还没有对他们动家法,甚至一句过激的话都没有说,让他们惶恐不已,一个个低着头,连看沈万三一眼都不敢。“咸富存的银子不多,被偷了也就偷了,官府迟早会查出来的,你们不用担心。”沈万三反而安慰起这些伙计来。

年士儒看这些伙计嘴唇微微颤抖,显然是又感激又害怕,便呵斥道:“还不快给东家谢罪!家没看好,东家没动家法算东家好心,你们还不知道好歹啊?”那几个伙计赶忙跪下磕头,一个个连声自责。

咸富被盗案情不明,到底是不是内鬼,现在还没有一点眉目,说不定这些伙计之中就有人使坏。但是,沈万三知道,越是这样,越要装作一点都不怀疑他们的样子,不能打草惊蛇,方便暗中查访,他甚至想:“会不会是陆德源背着我监守自盗,把银子偷走私吞,伪装成盗窃的呢?”可是,又觉得陆德源为人虽然小气、吝啬,还不至于干这种事。

正在他疑惑不解时,外面忽然有人喊叫,冯掌柜赶紧去开门,还没走到门口,院门一下被人踢开,两名公差走了进来。冯掌柜还以为他们上门是因为咸富银库被盗的事,连忙拱手,笑道:“官爷……”谁知一句话还没说出来,一名公差已经呼喝起来:“谁是沈万三?叫他出来,跟我上衙门里领人去。”

沈万三此时已经从里屋走了出来,说道:“在下便是沈万三,官爷说领人,领什么人?”

那公差不耐烦道:“管这么多干啥,你手下的人,一个姓李的,一个姓蔡的,到地方就知道是什么事情了。”

沈万三心里一惊:“难道蔡德福和李海天出事了?怎么和官府的人牵扯上了?”他叫上年士儒,一边跟两名公差往外走,一边拿出几两碎银子,塞在他们手里,赔笑道:“两位差爷辛苦一趟,权当茶水钱。”

公差拿了好处,说话就客气起来,神色也大为改观,一人道:“看你十分上道,我且对你明说了吧,我先来问你,你是不是惹了什么对头?”

沈万三一头雾水,道:“小人安分守己,刚刚从大都回来不过两三天,怎么会得罪什么人呢?还望差爷赐教。”

另外一名官差不想被轻视了,抢着道:“估计你这也是被冤枉吧,城外的蔡德福和李海天,是你的人?”沈万三知道,这事无论如何脱不掉了。他点点头,没有说话。那公差紧着道:“有人告首蔡李二人私通泰州逆贼张士诚,意图谋反!”

沈万三吓了一跳,惊恐道:“哎呀,这是谁这么狠的心,想置我于死地!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和造反的人有来往啊!”说着,他停住了脚步,心想:“是不是自己和张士诚有过交往的事被人知道了告到了官府?如果真是事发,那这官府是万万去不得的,还是马上掉头回去,溜到河边上船遁走为妙啊。”

刚刚说话的那公差看沈万三害怕的样子,不由十分得意,小声道:“你看看你,等我把话说完呀,这不是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了吗?急个什么劲儿啊你!实话告诉你,蔡李二人过了堂,受了刑,没审问出什么来。我家大人又派人查访了一番,确认他们俩是老苏州了,老实本分,那姓李的从前还给老公主做过事,自然就不是什么反贼啦!一同被抓来的跟班小厮,还有那姓蔡的老妻都被放了,就蔡李这两个大头,还关着,上头要有作保的才能放人,因为这个,才派我们到咸富来告知你,教你去把人领出来的。”

沈万三听他这么说了一番,明白了前因后果,心里却反而更加害怕起来。既然有人想诬告陷害自己,为什么不告他本人,而是选择蔡李二人呢?显然是针对他们的,那会不会是有人知道了他那一大堆银子藏在蔡德福家里,故意用调虎离山之计,把人支走,之后取拿银子呢?对方甚至很可能知道了他藏银子的真实地点,想到这些,他急得额头见汗,就想立即去苏州城外一探究竟,转念又一想:“如果不幸被我猜中,我回去银子也没了,还是静观其变吧,以静制动!”

一旁的年士儒道:“不知道是哪个贼子诬陷蔡大哥和李大哥,还好当堂大人明察秋毫,查知了真相,还蔡李二位哥哥清白。”这一句奉承话,沈万三刚要说,被年士儒抢先了,他心里登时宽慰许多:“日后交际应酬,可以多带他出来,日子长了是个能独当一面的人手。”

沈万三一行跟着两名公差来到了府衙大牢,却没有进大门,而是从后门过去的。进去之后,沈万三就见到了遍体鳞伤的李海天和蔡德福。两人浑身是血,趴在草堆上,一见沈万三,蔡德福先叫起来:“沈爷……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家里……”刚要提家里的银子,忽然看到旁边还有公差,急忙闭了嘴。

沈万三让年士儒去雇来一辆马车,和年士儒一起,亲手把两个人扶到车上,说道:“什么也别说,我心里有数。”蔡德福和李海天就不吭声,老老实实地趴在马车上,一路被送到冯掌柜家里。

见到李海天和蔡德福的样子,所有人都吓得慌作一团,沈万三道:“先别问,收拾收拾床,派人去叫郎中。”冯掌柜急忙跑出去找郎中。余下的人则帮着收拾床铺,让蔡德福和李海天躺好。

郎中还没有请来,蔡德福的老妻被几个小厮搀扶着来了,一见面,她就对蔡德福说:“咱家让人给翻了,地上挖了一个大坑,西屋里还多了三个大木头箱子,里面装着一大堆石头,这真是啥怪事都有,你说是不是官府里的人挖的坑?”

蔡德福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好像一身的伤都好了,颤声道:“你说,箱子被挖出来了?里面都是石头?”他的老伴吓了一跳,没说话,只是轻轻点点头。

蔡德福和李海天震惊之余,一起把目光投向沈万三,那目光中有歉然,有自责,又有几分疑惑。

沈万三示意他们不可多言,沉声道:“我知道了。”然后默默走出了屋子,站在院子里默然不语。他大脑里反反复复回想着这几天的一幕幕,从他在水上设计沉船,到把银子藏到蔡德福家里,这中间可能知道这些秘密的人他都想了一遍。知道银子藏在蔡德福家的,就这几个人,那么会是他们中间的哪个呢?这个内鬼一定是不仅知道银子藏在蔡德福家里,而且还是个有心机、善于隐藏自己的人,而且做事狠辣果决,又有一定的行动能力,不然不会想到用诬告的方式,把蔡德福、李海天二人支走行事。幸好自己早有准备,把银子转移了地方,不然,真要中了计了。他想了一会儿,觉得现在敌暗我明,不能轻举妄动,最好静观其变。

一时间,他忽然觉得,自己身边的人好像每一个都不和他一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在背后宰他一刀,正想着,年士儒走了出来,小声请示道:“东家,我看是不是去赁几间屋子?蔡德福和李海天这一来,冯掌柜家就住不下了。”

沈万三忽然觉得年士儒出奇地面目可憎,他似乎看到年士儒手里握着一把尖刀,随时准备刺杀自己,便急躁地说:“想去你自己去,别什么事情都问我……”发过火之后,就有些后悔,看着年士儒噤若寒蝉的模样,他又放低了声音,道:“你去安排吧,我想好好休息一会儿。晚上我要和乌兰先生出去走走,你叫好马车。”

年士儒不知道沈万三为什么忽然发火,寻思是自己哪里做错了?可是,怎么也想不到错在哪里,他一边应允着一边转身走了。

沈万三看着他匆匆离开的身影,心想:“我这是怎么了?把什么人都当作内鬼,最后会把他们都逼得和我分道扬镳。此时正是用人的时候,不能意气用事!”

晚上,沈万三和乌兰戈密坐着马车去了一家酒楼,要了个雅间。乌兰戈密把自己在衙门里打听到的事情说了一遍:“但凡有兵事,衙署里的官员们老早就提前准备粮草、军械,这几日衙门里静悄悄的,我打听了几个人,都说这仗一时半会儿不会打。”

沈万三道:“你的意思是府里一时不会对张士诚用兵?”

乌兰戈狡黠地笑了一下,给沈万三斟了杯酒,道:“这你就不懂了,此事已层层上报,苏州城的那些官员们恐怕早退避三舍了,主理张士诚反事的不是省里的,就是州路的大员。打仗不是小事,风险太大,说实话,朝廷看家的无论蒙古人还是汉人都不行了,十几年下来,蒙古铁骑早不见了当年的骁勇!”

沈万三道:“那你是说张士诚剿不了?如果张士诚在泰州扎下根来,对我来说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乌兰戈密道:“有方国珍、刘福通,就能有张士诚,朝廷是剿不胜剿。”

沈万三有些感慨,说道:“乱世怪事多,我的家业就这么没了,唉!”

乌兰戈密已经听说了藏在蔡德福家的银子被盗之事,惊讶之余,发现沈万三居然不怎么伤心,不知道是因为定力奇高,还是留着后手。他心里反反复复把这件事情想了几番,已经有了些想法,本来不想提起,以免沈万三伤心,这时候听他主动说起来,就道:“万三,人心隔肚皮,你怎么就知道不是有人监守自盗呢?蔡德福和李海天都有嫌疑,当然了,我也有,呵呵。”

沈万三摇摇手,道:“乌兰兄别这么说,对你我是一百个放心……”

乌兰戈密忽然哈哈一笑,道:“沈兄,亲眼看到那么一大堆银子,我自己都不敢断言不动心,你凭什么对我就放心?知道银子藏在哪儿的,都有嫌疑……”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又道:“就连你,也有嫌疑不是吗?”

沈万三和他对望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或者该不该回答,只是当作应付笑了一下,心想:“乌兰戈密的心机不在我之下,难道他真的知道我把银子藏在了船里?可是他如果知道了,为何不取了银子一走了之,还在这里说这些话干什么?看来他只是无意中说说,或者是猜疑银子没有全丢。平白无故不能怀疑自己的朋友,就算怀疑也不能被对方看出来。很多本来可以做朋友的人,就是因为无端的怀疑,在不知不觉之间,被自己逼成了对头。多想一步是好,但是对朋友还是信任一些对自己更有利。”

通过自己无意间给年士儒脸色和对乌兰戈密的无端怀疑,沈万三明白了一个道理:防人之心不可无,但是也要有一个度。先假设对方为自己的对头,无形之间就会让人感到一种隔膜感,这样一来,本来是“友”也会因为这“无形的疏远”而变成“敌”。“幸好我还留着一手,银子带在身上一些,老家又有些田产,不至于倾家荡产!”沈万三道。

乌兰戈密又给他倒了一杯酒,道:“当务之急是查出偷盗银钱的真凶,只要真凶找到了,银子说不定还能拿回来。唉,想到这一次大都之行,咱们辛辛苦苦赚了这些银子,却为别人做了嫁衣,谁能不恼呢?”

沈万三一口把酒喝了,道:“不能只把注意力放在内鬼上,也说不定蔡德福看守得不机密,被人知道了底细,设计将银子偷走了。”他心里虽然怀疑是内鬼,但是不想在别人面前说得太多,显得自己只会怀疑自己人,“心胸狭窄”。

两人回去之后,已经半夜。沈万三走到李海天和蔡德福住的屋子外,看蔡李二人都没有睡,他知道这二人是在为丢银子的事情担心发愁,索性把脸冷下来,询问自己进城之后,蔡德福家附近有没有出现过什么可疑的人。

自从听到老婆说家里被人动了手脚,藏银子的大箱子被挖了出来,蔡德福就悔恨交加,恨不能一头撞死,但是找不到真凶又觉得不甘心。他听沈万三问,就把这几天以来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道:“我日日夜夜守在西屋,李老弟白天带人在外面巡查,晚上我睡在西屋,他住在大门旁的东屋里;那些小厮们有睡在院子里,有睡在外面船上的,看守得严严实实,一个外人都没让进过我家,怎么会有人知道西屋里藏着银子呢?”说着,紧锁眉头,仰头沉思,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可一直想不通。

李海天道:“德福大哥说得是,我看外人是不会知道银子在哪里的,会不会是哪个小厮知道了咱们的事,偷偷和外人勾搭,内外合谋做了这惊天的大事呢?”

蔡德福不同意他的观点,摇摇头,大声道:“不会,那些小厮都是自己人,而且咱俩看得这么严,谁知道银子藏在哪儿?”

沈万三默然不语,听着他们的话,心想:“蔡德福果然没有心机,在没有定论之前,自己就贸然替别人担保,万一真的是有小厮从中坏事,那你面子上恐怕也不好看。”

乌兰戈密道:“官府审问你们的时候有没有透露过,是什么人告首的你们?”沈万三早前和乌兰戈密谈过,两人已经商定,如果蔡德福和李海天不能提供告首的人线索的话,那乌兰戈密就准备去府衙里打探一番。只要找到诬告李海天和蔡德福的人,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使这招“调虎离山计”的人,进而找到幕后黑手。

蔡德福和李海天对望一眼,都摇摇头,又道:“我们被抓进监牢,又审又打,根本没跟我说透露任何事情。这事儿还幸好我和海天都是老苏州,在地方上认识一些人,海天又在老公主手下做过事,才得清白。挨顿打不算啥,就是这银子丢得太窝囊了,沈爷您这么信任我,把这么多银子放在我家里,到头来却让我给看丢了,我现在死的心都有!”蔡德福说着哽咽起来。

李海天眼圈也红了,道:“我跟人做了半辈子事,从来没出过差错,这回……这回……”连说几个“这回”却什么都说出来,只有叹息连连。

沈万三本来不想在他们面前流露出温情的一面,不想说一句安慰他们的话,但是看到两个加起来有一百岁的汉子哽咽流泪,还是忍不住安慰了他们一番。安慰完之后他才觉得,如果银子不是事先被他藏在了别的地方,而是真的丢了,他还会这么主动安慰两个负责看守的人吗?显然不会,他心道:“我装得还是不像,自己所有的家财都丢了,怎么还有心思顾及别人怎么伤心、怎么感怀?最该被劝慰的是我才对。不过,不管银子丢不丢,也不管是内鬼还是外人,一定要把这件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第二天,乌兰戈密就带着沈万三的使命去了官衙,而沈万三却悄悄和沈贵出了城,买了一口棺材,把藏在船上的银子,都装进棺材,然后找了一片坟地,郑重其事地把棺材埋了起来,然后又堆起一个坟堆。这样,谁也不会怀疑,棺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了。“你可得把嘴给我拴住了,这是沈家全部的财产了!”沈万三道。

沈贵重重地点点头,道:“我死也不说!”

乌兰戈密交友遍天下,在苏州本来就有很多朋友,他找关系在衙门里就认识了几个公人,想办法把他们请到酒楼,吃喝了一番,却什么也没有问到。那几个公人表示,他们也不知道诬告李海天和蔡德福的人是谁,事先更不知道有这件事,等两人被抓进来,衙门里的人才知道有人“通贼”。“诬告的人有背景……”一个衙役道。他喝了一口酒,又接着说:“按理说,有人到衙门告首,应该先找我们几个当值的说话,可是,这个人就有通天手段,人家直接找到了上头的长官,把事情告诉了上头的人。抓人的都不是衙门里的人,而是军营里的兵卒。可见,府里的老爷们对告密的那人有些信任,不问消息的真假,就惊动官兵拿人,这有悖常理。”

另一个公人觉得如果自己不说一些不同看法,会被乌兰戈密看不起,就道:“这也不一定,现在是非常时期,但凡和张士诚有关的消息,府里的那些爷们都当正经事儿办,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也不能一口咬定对告首的人信任不信任的。”

乌兰戈密对他们的种种说法,反复对比,最后自己斟酌出一个离真相最近的方案。回去之后,他将公人们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沈万三,然后又将自己的分析说了出来。沈万三沉思一会儿,道:“当堂的老爷都有幕僚书吏,有人告首就算他本人不和幕僚商量,幕僚也会看出一点端倪。你想办法去和那些幕僚接触下。”

两天之后,乌兰戈密凭着自己超凡的交际能力,真的攀扯上了苏州达鲁花赤的一位幕僚。可是那幕僚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诬告的蔡李两人,不过,他自称有办法从自己的主子嘴里套出真相。在拿了乌兰戈密一笔好处之后,他从自己的主子文牒中,找到了一封密信,偷偷地交给了乌兰戈密。乌兰戈密看到那封信,急忙把信交给了沈万三。沈万三看了一遍之后,脸色瞬间变了,喃喃自语道:“这封信上的笔迹,好熟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泰州城离苏州不远,不管陆路还是水路,用不了半天的事情就能赶到,自从杀死丘义一家之后,张士诚就带着一班兄弟,攻占了泰州城。大旗竖起,投靠到他麾下的人越来越多,其中多数是无法维持生计的贫苦百姓,还有盐场的工人,他们本来就仰慕张士诚的为人,愿意跟着他大干一场。泰州城原来的官衙就成了张士诚居住和处理日常事务的地方。

一天早上,他接到了高邮知府李齐的亲笔信,于是召集了手下亲信,商讨对策。“儿觉得李齐的话信不得!”说话的是张士诚的女婿同时又是他最贴心的心腹人——潘元绍。此人相貌伟岸,孔武有力,头脑又十分灵活,但却颇为自负,自以为有勇有谋,日后会成就一番事业。看到李齐信中有招降张士诚的意思,他自然是极力阻挠,如果张士诚归附了朝廷,那他青史留名的美梦就泡汤了。

张士诚平时待人宽厚,虽然现在称雄一方,手握生杀大权,对手下人却极少疾言厉色加以斥责,所以大家说话都很放得开。潘元绍开口之后,坐在最末尾的黄敬夫坐不住了。他本来是一个落魄老书生,世代居住泰州,张士诚占据泰州之后,衣食无着的他就毛遂自荐,因为能识文断字,就被张士诚视作了谋士幕僚。他虽然跟着张士诚,但是知道凭张士诚的声势恐怕不能和朝廷分庭抗礼,心里觉得一有被朝廷招抚的机会就应当趁势归顺,邀得官爵,才是最务实的选择。看到李齐的信,他欣喜不已,听潘元绍反对归顺,就不以为然道:“潘公子此言欠妥,诸位可知道李齐为何写信来招抚咱们吗?”

张士德心狠手辣,但是却极有城府,每次众人讨论时,他都默默不语,很少发言,但只要说话就有理有据。此时,他只是用心听着,暗暗判断着谁的意见更可靠。坐在他一旁的张士信脾气却直爽一些,道:“我觉得元绍话不错,不管李齐招抚我们是真是假,我们这大旗刚刚竖起来,就偃旗息鼓,我心里不甘!”

张士诚也抱着同样的想法,他不在乎李齐招抚的诚意,只是觉得自己是要成就一番事业的人,怎么可能刚刚起头就要走回头路呢?所以,他从心里不想归顺朝廷,但是,潘元绍是他的女婿,怎么说都是自家人,又是一个后辈,自己公然赞同他的说法很可能会让手下人觉得,他只相信自家人的话,而不听“忠言”。

黄敬夫对潘元绍不怎么看得上眼,可是对张士信却有些敬畏,他耐心地解释道:“天下起事造反的不止我们一家,朝廷应付不迭,地方官员又害怕担事,自然人人巴望小事化了。李齐是一方牧守,他在意的不是治下百姓的生死,而是屁股下面的官位。张爷带着兄弟们起事,他打不起,更打不过,只有安抚这一条路可以走,所以我觉得他招抚咱们的心是真的。”

一个体型壮硕的黑脸大汉忽然跳起来,指着黄敬夫骂道:“你说的都是屁话!老子不管他李老儿是真心还是假意,老子就是不想跟狗官们扯在一起,就想跟着张大哥一起打天下,将来辅助张大哥坐龙庭,谁来听你胡咧咧!”

黄敬夫气势一衰,连声道:“李……李伯升,你……你……”

张士诚看他气得脸色发青,急忙安抚道:“黄先生,别和伯升这等粗人一般见识,他就知道拿刀砍人,方略筹划还是要靠黄先生这样的智人。”然后把头转向怒目圆睁的李伯升,脸色一沉,喝道:“出去,叫你进来的时候再进来!”李伯升是张士诚手下的一员悍将,每遇冲杀,必是冲锋在前,脾气也是出奇地火暴,但是对张士诚的话,他是从来不敢有半点违逆的,当即气呼呼地甩袖子走了。

潘元绍看黄敬夫被骂了一顿,暗自高兴,嘲讽似的看了黄敬夫一眼,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说道:“黄先生,您别生气,我说句您不爱听的话,读书人胆子都小。我上私塾时,教书的先生连杀鸡都不敢。你不用怕,打仗冲锋有我,有伯升大哥,还有吕珍吕大哥,你只管安安生生坐在家里,什么事情也别管。”

黄敬夫气呼呼道:“哎呀,这……这……乱弹琴,简直是乱弹琴嘛!我怎么是怕死呢?我要是怕死为何还要投靠到张兄弟麾下,老老实实在家不好吗?我是为大家伙着想,现在咱们的实力还不够,不能以卵击石,朝廷真的动用大军来攻,小小的泰州怎么能守得住?”

张士信听黄敬夫说的话太晦气,便说道:“也不尽然,方国珍、刘福通之流能立而不倒,我们为何不能?论智谋,有你黄夫子,有徐义先生,论武功,有李伯升、吕珍,潘元绍年纪轻轻的也是上马杀贼的好手……”“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咱们英雄好汉再多,也不敌不过蒙古鞑子人多势众呀……”随着这一句话,一个身材矮小,但是颇有精神的黑脸汉子走进来。

张士诚看到他,急忙站起来,拉过一张椅子,又紧走几步到那人面前,笑道:“徐先生,今儿怎么起得这么早?”进来的黑脸汉子,正是徐义,此人从前是个游历四方的算命先生,学过几年兵法战策,在地方上颇有文名。张士诚起兵之后,亲自上门讨教,他才愿意出山,就跟着来了泰州。可是,他却恃才傲物,行事我行我素,每日总是日上三竿才起床,吃的也是大鱼大肉,住的屋子摆设布置和张士诚无异。张士诚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对这些细枝末节从不在乎,也都由着他,还对他尊而敬之。

徐义对张士诚拱拱手,却不坐下,他走到长桌前,指着李齐那封信,说道:“诸位就没有看出来,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吗?”

众人都知道徐义平时常有惊人之语,听他这么说,就猜到他一定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张士德起身问:“徐先生是说?”

徐义从桌上拿起那封信,走到黄敬夫面前,说道:“黄先生主张和,是为张爷的大业着想,这个主意一点没错。”黄敬夫听到徐义也赞同自己的看法,不禁有些得意,微笑着没有说话。徐义又走到潘元绍面前,道:“潘公子主张战,也是为了张爷的大业,赤子之心日月可鉴。”

潘元绍此时也微微得意,问道:“那先生是觉得我说的对,还是黄先生说的对呢?”

徐义摇着手里的信,道:“你们说的都对,又都不对。难道只有战与和这两条路可以走吗?我们就不能来一个以和为战、以战促和吗?”

张士诚问道:“先生是说,先答应李齐,然后再反戈一击?”

徐义道:“不仅如此,先答应他,是为给我们争取足够的时间招兵买马,同时准备转战他处,泰州毕竟不是久居之地。鞑子现今是四面楚歌,扫视天下处处揭竿,他们早已应接不暇。说一句不好听的话,咱们人少,地盘少,朝廷现在不会把注意力放在咱们身上。有刘福通和方国珍牵制着鞑子的大军,我们趁这个机会拼命抢占地盘,扩充人马,等有了人有了地盘,像刘福通那样扎下脚跟,鞑子派多少人马来,也奈何不了咱们。中庸之道,我们宜从‘中’,不战,不和,是降非降,降而不降。”

张士诚听了他的话,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不过还是有些疑虑,便说道:“领取他处,说来不易啊。”

徐义笑道:“此事,说难是难,说容易也容易,员外只管往大的都邑想……”

张士诚忽然拦着他的话头,呵呵一笑,对身边的一个亲随说道:“郭举,教人准备笔墨,给李齐回一封书信,我们……降了!”郭举应声马上出去准备。

徐义亲自执笔,写了一封颇有诚意的信,大说特说张士诚率众举事事出无奈,实在是因盐督丘义百般欺压,忍无可忍,一时受气不过,做了“越礼”之事。这封信写得极有玄机,绝口不提张士诚杀死丘义一家和大闹苏州的事情,甚至连明明是起兵造反,也只用简简单单的“越礼”二字,一笔带过。这么做,一来避免谈及张士诚的罪责,二来也让李齐面子上好过。如果信上写明张士诚杀官闹府,而李齐却要和他讲和,怎么都让人觉得于法于理有亏,双方都不提及最好,可以避免尴尬。等信写好了,张士诚把郭举叫过来,让他带着两个人,坐船前往高邮送信。

李齐看到张士诚的信后大喜,笑容满面地对郭举道:“士诚幡然回头,造福无数百姓,功德无量啊!”

郭举笑道:“我家张员外就盼着李大人能体谅他的苦衷……”

李齐一贯冷峻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欣慰,继续笑呵呵道:“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来人哪,这三位小哥往来不易,去封几两银子,给他们做脚力钱。诸位今晚就不要走了,住一晚,我叫人准备一桌上好的酒菜,好生款待。”底下人赶忙去安排,郭举客气了一番,就带着两个同来高邮府的兄弟,在李府管家的带领下去了客房。“真没想到,往常见一面比登天还难的知府大老爷,见到咱们都有说有笑的。”见李府的管家去张罗酒菜,跟郭举来的一人道。

另外一个人也有同样一番感慨,还没来得及开口感叹,忽然看到郭举一脸严肃、如临大敌的模样,吓得闭口不言,他左右看了看,不见有外人,低声问道:“郭大哥,姓李的不会把咱们留下做人质吧?”

郭举横了他一眼,沉声道:“李齐对咱们这么优待,我总觉得不对劲儿,你们都多长几个心眼,待会儿喝酒,谁也不能喝多,听到没有?”那两人赶紧答应。

一顿酒席倒是丰盛异常,这三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野汉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好酒好菜,连听都没有听过,更不要说尝一口了,这会儿大饱眼福的同时,又大饱了口福。这场酒一直喝到天黑,郭举之前还一再叮嘱别人不要喝醉,此时他自己却喝得倒在了地上,被人搀扶着进了客房,同来的两个兄弟也一样喝得人事不省。

管家看着这三条醉得犹如死人的大汉,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道:“终究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

等那管家关门离开,郭举猛地睁开眼,悄悄起身,弓着身子走到窗前,向外面探望,不见有人,就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藏在袖子里,轻轻开门,闪身进入夜色之中。

李齐正在书房看书,两名随时伺候的丫鬟站在左右,管家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看李齐正看书,就没有急于说话。不一会儿,李齐慢慢把书放下,一个丫鬟赶忙端过一杯茶,送到李齐手里。李齐喝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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