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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4 01:3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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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安东尼·赫洛维兹著,马爱农,马爱新译

出版社:江西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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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之屋

丝之屋试读:

第一章

“流感非常讨厌,”夏洛克·福尔摩斯说,“不过你的考虑是对的,在你妻子的照料下,那孩子很快就会恢复健康。”“但愿如此。”我回答,接着突然顿住,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茶还没送到嘴边,我把它又放回桌上,放得太重,茶杯和托盘差点儿分开。“可是,看在老天的分儿上,福尔摩斯!”我惊叫道,“你说的正是我脑子里想的。我发誓,我一个字也没有和你提到过那个孩子和他的病情。你知道我的妻子出门了——那恐怕是你看到我上这儿来而推断出来的。可是我并没有向你提及她离开的原因,而且我相信我的行为举止不可能向你提供任何线索。”

这段对话发生的时间是一八九○年的十一月底。伦敦正值隆冬,街道上非常寒冷,汽灯似乎都被冻得凝固,那一点点微弱的灯光已被无边无际的浓雾吞没。外面,行人像幽灵一样飘过人行道,低着头,挡着脸。四轮马车辘辘地驶过,拉车的马儿迫不及待地往家赶。我庆幸自己待在室内,壁炉里烧着旺火,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烟草味儿——虽然我的朋友喜欢把屋子里搞得乱七八糟,却让我感到每件东西都在它合适的地方。

我拍了封电报,说打算到福尔摩斯这里来,在原来的房间里住一段时间。我很高兴得到了他的默许。诊所没有我也能行。我暂时不需照料家人,只是惦记着我的朋友福尔摩斯,我要看着他完全恢复健康。福尔摩斯故意让自己饿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只为让一个冷酷无情、报复心强的对手相信他已经离死不远了。他的计谋得逞了,那个人如今落入了苏格兰场莫顿检察官的铁掌。但我仍然担心福尔摩斯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最好亲自照看一段时间,直到他的身体完全恢复。

因此,我很高兴看到他津津有味地一边喝茶,一边蘸着紫罗兰蜂蜜和奶油吃一大盘烤饼以及一大块蛋糕,所有这些都是哈德森夫人用托盘端来给我们俩的。看样子,福尔摩斯确实在逐渐好起来。他舒舒服服地躺在大扶手椅里,穿着晨衣,两只脚一直伸到炉火前。他一向非常瘦削,体格像死人一样单薄,一双犀利的眼睛配上鹰钩鼻,更显得锐气逼人。不过他的脸色至少有了一些红润,而且声音和举止说明:原来的那个福尔摩斯又回来了。

他刚才热情地跟我打招呼。我在对面坐下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刚从梦里醒来。似乎这两年什么事也没发生,我没有遇到我心爱的玛丽,也没有跟她结婚并搬到肯辛顿的家里,那是我们用阿格拉珍珠的收益买下的房子。我似乎仍然是个单身汉,跟福尔摩斯一起住在这里,分享他追踪和破解一个又一个谜案时的激动。

我突然想到,他大概也更喜欢这样。福尔摩斯很少谈及我在家庭方面的安排。我结婚时他在国外,我当时就意识到这恐怕不完全是一种巧合。也不能说我结婚的话题是个禁区,但我们之间似乎有一种默契,不会过多谈论这个话题。我的幸福和满足对福尔摩斯来说一目了然,他能做到不嫉妒就已经很大度了。我刚进来时,他问候了华生夫人,但没有追问更多的情况,我当然也没有主动再说什么,这就使他说的那段话显得更加匪夷所思。“你这么看着我,就好像我是个魔法师。”福尔摩斯笑着说,“看[1]来,你不再研究埃德加·爱伦·坡的作品了?”“你是指他笔下的那个侦探杜宾?”我说。“他用到一种他称之为推理的方法。按照他的观点,无须说话就能读出某人内心深处的想法。只要研究人们的举止,比如眉毛的轻轻一挑,就能很容易地看透一个人。当时这种观点非常吸引我,但你好像有点儿鄙视——”“毫无疑问,我现在付出代价了。”我赞同道,“可是,请认真地告诉我,福尔摩斯,你真的能从我面对一盘烤饼的反应,推断出一个从未见过的孩子的病情?”“不仅如此,还有更多。”福尔摩斯回答,“我还知道你刚从霍尔邦高架桥回来。你匆匆离开家门,但还是没赶上火车。这也许是因为你目前没有女用人。”“不,福尔摩斯!”我喊了起来,“这太不可思议了!”“我说错了吗?”“没有,你说得一点儿不差。可是这怎么可能……”“很简单,观察和推理,一件事揭露出另一件事。如果我解释给你听,你会发现其实都很幼稚。”“我一定要你给我解释解释。”“好吧,既然你这么好心地过来探望我,我就只能照办了。”福尔摩斯打了个哈欠回答,“先说说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的吧。如果我的记忆没出差错,你的第二个结婚纪念日快要到了,是不是?”“确实如此,福尔摩斯。就在后天。”“你在这个时候跟妻子分开就很反常了。正如你刚才说的,你决定跟我住在一起,而且不是一天两天,这说明你妻子出于某种原因不得不跟你分开。那会是什么原因呢?我记得,玛丽·摩丝顿小姐——她婚前的名字——从印度来到英国,在这里没有亲朋好友。曾在坎伯韦尔当家庭教师,照顾塞西尔·福莱斯特夫人的儿子,当然,你就是在那里认识她的。福莱斯特夫人对玛丽非常好,特别是在她需要的时候给予帮助,我可以想象她们俩的关系一直很密切。”“确实如此。”“所以,如果有谁能把你妻子从家里叫走,应该非她莫属。接着我就开始琢磨,在这样冷的天气里,她把你妻子叫去会是什么原因呢?小孩生病的想法突然跳到了我的脑子里。相信,让病中的孩子看到他以前的家庭教师,肯定是很大的安慰。”“那孩子名叫理查德,今年九岁。”我赞同道,“但你怎么能够这样肯定地说是流感,而不是某种更加严重的疾病呢?”“如果病情很重,你肯定会坚持亲自给他治疗。”“到现在为止,你的推理从各方面来说都很清楚。”我说,“可是,你并不能解释你怎么知道我的思绪在那一刹那转向了这些事情。”“亲爱的华生,请原谅我这么说:你对我来说就像一本摊开的书,每个举动都像翻开了书的另一页。你坐在那里喝茶时,注意到你把目光投向了身旁桌上的那张报纸。你扫了一眼大标题,就伸手把报纸翻了过去。为什么呢?也许是那篇关于几星期前诺顿·菲茨沃伦火车相撞事件的报道让你感到不安。十位遇难旅客的第一批调查结果今天公布,你刚把妻子送到火车站,当然最不愿意读到这样的内容。”“那确实让我想到了玛丽的行程。”我表示同意,“可是孩子生病的事呢?”“你的注意力离开报纸后,转向了书桌旁的那块地毯,我清楚地看到你暗自微笑了一下。你曾经把医药包放在那里,这肯定使你联想到了你妻子去探望那个孩子的原因。”“这都是猜测,福尔摩斯。”我仍然不服气,“比如,你说是霍尔邦高架桥,其实伦敦的每座火车站都有可能啊。”“你知道我不赞成猜测。有时候必须用推理把一些证据串联起来,但这跟猜测完全不是一回事。福莱斯特夫人住在坎伯韦尔,前往伦敦查塔姆和多佛火车站的列车定期从霍尔邦高架桥出发。我认为,从逻辑上来说,玛丽会从那里上车,其实你把自己的箱子放在门口,已经帮了我的忙。从我坐的地方能清楚地看到箱子的把手上系着霍尔邦行李寄存处的标牌。”“其他的呢?”“你没雇女用人,而且是匆匆离家?你左边袖子上的那块黑色鞋油印清楚地说明了这两点。你自己擦鞋,而且擦得很马虎。还有,你着急赶时间,忘了拿手套——”“哈德森夫人拿走了我的大衣,也可能同时拿走手套。”“如果是那样,那么我们握手时,手怎么会那么凉?不,华生,你的整个状态都说明了你很慌张,没有秩序。”“你说的每一点都对。”我承认道,“但是还有一个疑惑。你怎么这样肯定我妻子没有赶上火车?”“你一进来,我就注意到你的衣服上有很浓的咖啡味儿。你很快就要到我这里来喝茶了,为什么还要喝咖啡呢?我的推理是你们误了火车,你不得不多陪妻子一会儿。你把箱子寄放在行李处,跟妻子一起去了咖啡屋。是不是洛哈特咖啡屋?我听说那里的咖啡特别香。”

片刻的沉默之后,我突然大笑起来。“好吧,福尔摩斯。”我说,“看来我没有理由担心你的健康了。你的风采不减当年。”“这都是最基本的。”大侦探懒洋洋地挥挥一只手,回答道,“不过,也许一件更加有趣的事情正在逼近。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前门……”

果然,哈德森夫人又进来了,这次领进一个男人。他进门时的姿态好像正在登上伦敦舞台。他穿得很正式,黑色燕尾服、尖翻领、白领结,肩头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此外还有马甲、手套、定制的真皮皮鞋。一只手里拿着一双白色手套,另一只手拄着一根银头银柄的红木手杖。乌黑的头发长得惊人,从高高的额头上往后梳,脸上没有一点儿胡子。肤色苍白,脸庞略长,谈不上英俊。年龄估计在三十五六岁,然而他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以及对于自己来到这里的明显的不安,使他显得更老相些。他让我立刻想起几个向我问诊的病人。他们不愿相信自己有病,一定要等症状出现了才无话可说,结果他们总是病得最重的人。这位来访者站在我们面前,也是这种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哈德森夫人把他的名片递给福尔摩斯时,他站在门口,焦虑地打量着四周。“卡斯泰尔先生,”福尔摩斯说,“请坐吧。”“您必须原谅我这样冒昧来访……不打招呼,没有通报。”他说起话来短促而生硬。他的目光仍然没有跟我们对视。“实际上,我根本没打算到这里来。我住在温布尔顿,靠近绿地,到城里来看歌剧——其实我对瓦格纳并不是特别喜欢。我刚到俱乐部去见了我的会计师,我已经认识他很多年,现在把他当成朋友。我跟他谈到目前遇到的麻烦,谈到使我的生活变得苦不堪言的那种压力。他提到了您的名字,建议我来向您咨询。正巧,俱乐部离这里不远,我就决定从他那儿直接来找您了。”“我很高兴为您效力。”福尔摩斯说。“这位先生是?”来访者转向我。“约翰·华生医生,是我的私人顾问。我向您保证,您对我说的每句话,都可以当着他的面说。”“很好。我的名字您已经看到了,是埃德蒙·卡斯泰尔,我的职业是画商。我有一家画廊——卡斯泰尔和芬奇画廊,在艾比马尔街上,已经营业六年。我们专营大师的作品,主要是上世纪末和本世纪初的:庚斯博罗、雷诺兹、康斯特布尔和透纳。我相信他们的画作对您来说并不陌生。这些画售价很高。仅仅这个星期,我就卖了范戴克的两幅肖像画给一位秘密客户,总价为两万五千英镑。我们的生意做得很成功,画廊兴旺发达,虽然周围的街面上出现了很多新的——可以说档次较低的——画廊。这么多年来,我们为自己树立了严谨、可靠的名声。画廊的客户中有不少贵族,我们看见自己的画廊卖出的作品挂在全国最气派的豪宅里。”“您的搭档是芬奇先生?”“托比亚斯·芬奇比我年长许多,但我们是平等的合伙人。要说我们之间有什么分歧,就是他比我更加谨慎和保守。譬如,我对欧洲大陆的一些新作品有浓厚的兴趣。我指的是被称为‘印象派’的那些画家,如莫奈和德加。就在一星期前,我得到一幅毕沙罗的海景作品,我认为非常漂亮,色彩丰富。然而我的合伙人却有截然不同的看法。他坚称这样的作品只是一片模糊的色团。确实,有些景物近距离看很难分辨。我设法说服他,让他明白自己没有抓住关键。不过,我不想高谈阔论艺术,让两位绅士厌烦。我们是一家传统画廊,应该,至少目前,应该保持我们的风格。”

福尔摩斯点点头,说:“请继续。”“福尔摩斯先生,两个星期前,我意识到自己受到监视。我的家宅名叫‘山间城堡’,坐落在一条狭窄的小路一侧,不远处的小路尽头是一片救济房屋,那就是离我们最近的邻居。家宅周围是一片公共用地,从我们家的更衣室能看到村里的绿地。一个星期二的早晨,我在更衣室里,突然意识到有个男人抱着双臂、叉着双腿站在那里——他一动不动,很是反常,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离我太远,看不真切,但我能看出他是个外国人。他穿着一件长长的带垫肩的男士大衣,那款式肯定不是英式的。其实,我去年去过美国,要让我来猜,我会说他是一个地道的美国人。不过,最让我感到震惊的是,他还戴着一顶帽子,一顶有时被称为奶酪刀的低顶圆帽。至于我震惊的原因,我很快就会解释。“首先吸引我注意的是这顶帽子和这个人站着的姿势。我感到惶恐不安,我敢发誓,即使是一个稻草人,也不可能比他静止得更加彻底。那时候下着小雨,从公共用地刮来一阵风,但他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睛盯着我的窗户。我可以告诉你们,他的眼球黑亮,似乎能一直看到我的心底。我凝视了他至少一分钟,也许还要更久,然后下楼去吃早饭。不过,在开始吃饭前,我派洗碗的男孩出去看看那个人是不是还在那儿。他已经不在了。男孩回来告诉我草地上没有人。”“真是咄咄怪事。”福尔摩斯说,“但我相信,‘山间城堡’是一座漂亮的住宅,到这个国家来的游客可能觉得它值得好好观赏一番。”“我也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可是几天后,我第二次看见了他。这次是在伦敦。我和妻子刚从剧院出来——我们去了萨伏伊剧院——就看见他站在马路对面,还是穿着那件大衣,戴着那顶圆帽。我本来不会注意到他的,福尔摩斯先生,可是他像上次那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来来去去的人绕过他的身边。他就像湍急的水流中一块坚硬的磐石。很遗憾,我没法儿把他看清。虽然他选了一个路灯很亮的地方,但灯光在他脸上投下的阴影如同一道面纱。也许这正是他的意图。”“您能肯定是同一个男人?”“毫无疑问。”“您的妻子看见他了吗?”“没有。我不愿意提这件事,以免让妻子受到惊吓。我们的马车等在那里,我们立刻就离开了。”“非常有趣。”福尔摩斯说,“这个男人的行为毫无道理。他站在村庄绿地上,站在一盏路灯下。一方面,他似乎想方设法让别人看见他;另一方面,他并没有企图接近您。”“他接近我了。”卡斯泰尔回答,“实际上,就在第二天,我回家很早。我的朋友芬奇在画廊里,把塞缪尔·司各特的一批绘画和蚀刻编入目录。他不需要我的帮助,同时我仍然为两次看见那个男人而感到不安,因此,快到下午三点钟时,我就回到了‘山间城堡’——幸亏我这么做了。那个无赖居然又来了,正朝我的前门走去。我大声喊他,他转过身看见了我,立刻拔腿朝我跑来。我以为他肯定是来攻击我,甚至想举起手杖准备自卫。但是他并没有使用暴力。他径直走到我面前,我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薄薄的嘴唇,深褐色的眼睛,右边脸颊上有一道青紫色的伤疤,似乎最近中过子弹。他刚喝过酒——我能闻到他嘴里喷出的酒味儿。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把一张纸条举起来,塞进了我的手里。然后,没等我拦住,他就跑走了。”“那张纸条呢?”福尔摩斯问。“我带来了。”

画商拿出一张折了四折的方纸,递给福尔摩斯。福尔摩斯小心翼翼地展开。“华生,劳驾,把镜子递给我。”他说。我把放大镜递到他手里,他转向卡斯泰尔,问道:“没有信封吗?”“没有。”“我认为那是最关键的。不过,让我们看看……”

纸上只有九个粗粗的黑体字。

圣玛丽教堂。明天。中午。“纸是英国的,”福尔摩斯说,“虽然那位游客不是英国人。你能注意到,他写的是粗黑体字,华生。你认为他的目的会是什么呢?”“掩盖字体。”我说。“有可能。不过此人从未给卡斯泰尔先生写过信,以后或许也不会给他写,他的字体可以看作无关紧要。卡斯泰尔先生,纸条递给您的时候就是折着的吗?”“没有。我认为没有。是事后我自己折起来的。”“线索越来越清晰了。他所指的这座教堂,圣玛丽教堂,应该是在温布尔顿吧?”“在暖房巷。”卡斯泰尔回答,“从我家走过去只要几分钟。”“这个行为同样缺乏逻辑,您不认为吗?那个人想跟您说话。他把表达这一愿望的纸条递到您手里,却并没有说话。一句话也没说。”“我猜想他希望跟我单独谈谈。过了一会儿,我的妻子凯瑟琳从家里出来了。她一直站在餐厅里。餐厅朝着车道,她看见了刚才的事情。‘那是谁?’她问。“‘不知道。’我回答。“‘他想干吗?’“我把纸条拿给她看。‘肯定是想要钱,’她说,‘我刚才在窗口看见他了——一个相貌粗野的家伙。上个星期公共用地有一些吉卜赛人。他肯定是其中的一个。埃德蒙,你千万别去和他会面。’“‘你不用担心,亲爱的,’我回答,‘我并没有打算去见他。’”“您向妻子做了保证,”福尔摩斯轻声说,“但您还是在指定时间去了教堂。”“确实如此——我还随身带了一把左轮手枪。他不在教堂。教堂管理不善,冷得要命。我踏着青石地板徘徊了一个小时,然后就回家了。从那以后,就没有他的消息,也没有再看见他,但是我怎么也没法儿把他从我的脑海里驱赶出去。”“您认识这个男人。”福尔摩斯说。“是的,福尔摩斯先生。您说到点子上了。我相信我知道此人的底细,不过必须承认,我不知道您是怎样推理,得出这个结论的。”“我认为这是不言而喻的。”福尔摩斯回答,“您只见过他三次。他提出见面,却没有出现。从您的描述来看,此人没有对您构成任何威胁,可是您一开始就告诉我们,您是因为焦虑不安才来到这里,而且您必须带着手枪才敢去见他。另外,您还没有告诉我们低顶圆帽的意义。”“我不知道他是谁,但知道他想要什么。他竟然跟踪我到了英国,这令我震惊。”“从美国?”“是的。”“卡斯泰尔先生,您的故事充满趣味,如果距离您的歌剧开演还有一段时间,或者,如果您同意放弃序幕,我认为您应该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详细地告诉我们。您提到一年前去过美国。您就是那时候见到这个戴低顶圆帽的人的?”“我从没见过他,但我是因为他才去那儿的。”“你不会反对我把烟斗装满吧?不反对?那么,把我们带到过去,跟我们说说你在大西洋彼岸的经历吧。我本来以为画商不是那种给自己树敌的人,但您似乎恰恰相反。”“确实如此。我的仇敌名叫奇兰·奥多纳胡,我真希望这辈子没听过这个名字。”

福尔摩斯伸手去拿那只装烟草的波斯拖鞋,开始填他的烟斗。与此同时,埃德蒙·卡斯泰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1]埃德加·爱伦·坡(1809—1849),美国诗人、文艺评论家,现代侦探小说的创始人。在其侦探小说《莫格街凶杀案》中塑造了侦探杜宾这个角色。

第二章

“一年半以前,我经介绍认识了一位名叫康奈利斯·斯蒂尔曼的非凡人物。他在欧洲游历了很久,最后来到伦敦。他的家在美国东海岸,他被人称为波士顿的精英,也就是属于那种名门望族。他靠投资卡鲁梅和赫克拉公司的矿业发了财,还投资铁路和电话公司。他年轻时显然有志成为一个艺术家,这次出访的部分原因是参观巴黎、佛罗伦萨、罗马和伦敦的美术馆和画廊。“像许多富裕的美国人一样,他的内心充满了值得称道的公民责任感。他在波士顿的后湾区购置土地,已经开始建造一家艺术画廊,取名为帕台农神庙,计划在里面挂满他这次旅行购得的精美画作。我在一次晚宴上和他相识,发现他是一个活火山似的男人,精力充沛,充满热情。他的衣着有些老派,留着胡子,戴着单片眼镜,会说流利的法语和意大利语,略通古希腊语。他的艺术知识和审美感觉使得他跟美国民众大相径庭。福尔摩斯先生,您是否认为我有过分狭隘的民族主义呢?他亲口跟我说过他成长过程中熟悉的那种艺术生活的诸多弊端——伟大的杰作跟人鱼和侏儒等自然界的怪胎放在一起展览,莎士比亚话剧演出中穿插着走钢丝和柔体杂技。这就是波士顿当时的状况。帕台农神庙将会完全不同,他说,它会像这个名字所暗示的那样,成为一座艺术和文明的神殿。“斯蒂尔曼先生同意到我们艾比马尔街的画廊来看看,我非常高兴。我和芬奇陪了他好几个小时,给他看我们的作品目录,还拿出最近在全国各地拍卖会上购得的几幅作品让他过目。最后,他从我们手里买下了罗姆尼、斯塔布斯和劳伦斯的作品,还买了约翰·康斯特布尔的一套四幅风景画,这可以说是我们画廊的骄傲。都是湖区风景,绘于一八○六年,跟画家其他作品的风格迥然相异,其中蕴含着深刻的情感和精神,感人至深。斯蒂尔曼先生保证,它们将被放在一间专门设计的光线明亮的大展厅里展出。我们在愉快的气氛中分手。我应该补充一句,此后我在银行里存入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钱。确实,芬奇先生也说,这无疑是我们一生中最成功的一次交易。“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作品寄往波士顿。作品被仔细包裹,放在一个箱子里,交给白星航运公司从利物浦运往纽约。真是造化弄人,一点儿小小的波折当时以为不算什么,结果却是后患无穷。我们本打算把它们直接运往波士顿的。皇家邮政‘冒险家号’走这趟路线,可是我们差了几个小时,没有赶上,就选择了另一艘船。我们的代理人——一个名叫詹姆斯·德沃伊的机灵小伙子,在纽约提取邮件,带着它登上了波士顿至奥尔巴尼的列车——行程一百九十英里。“可是画作没有被送到目的地。“当时波士顿有大批的黑帮组织,在南城的查尔斯顿和萨默斯维尔尤其猖獗。其中许多都起了花哨的名字,如‘死兔子’‘四十大盗’等。黑帮成员最初来自爱尔兰。想起来令人悲哀,这些人被欢迎来到那个伟大的国家,而他们竟然以犯罪和暴力作为回报。但情况就是这样,警察也无力遏制他们,或将他们绳之以法。其中最活跃、最危险的一个帮派名叫‘圆帽帮’,领头的是一对爱尔兰双胞胎兄弟——罗[2]尔克和奇兰·奥多纳胡,来自贝尔法斯特。我会尽量详细地向你们描述这两个恶魔,因为他们是我的故事的核心人物。“这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虽然出生的时候一模一样,但罗尔克更加魁梧结实,虎背熊腰,拳头很大,随时准备打架。据说他还不满十六岁的时候,就在玩牌时把一个男人活活打死了。他的双胞胎弟弟正好相反,似乎是他的一个影子,身材瘦小,性格安静。是的,他几乎很少说话——有传言说他不会说话。罗尔克胡子拉碴,奇兰的脸上总是刮得干干净净。他们俩都戴着低顶圆帽,他们黑帮的名字便由此而来。人们还普遍相信,他们的胳膊上文着对方姓名的首写字母,两人在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密不可分。“至于帮内其他成员,只要听听他们的名字,就能了解得八九不离十。有‘疯狗’弗兰克·凯利、‘刀片’帕特里克·麦克林。还有一个名叫‘幽灵’,跟任何超自然的鬼怪一样令人闻风丧胆。他们做的坏事五花八门——街头犯罪、抢劫、偷盗、收保护费。然而,他们在波士顿的许多穷苦居民的心中却有很高的地位,这些贫民似乎无法把他们看成毒害社会的坏人。有些人认为他们是受压迫者,在向一个对他们漠不关心的体制发起进攻。我无须向你们指出,自从人类文明初[3]期,双胞胎就出现在神话传说中。譬如罗慕路斯和勒莫斯、阿波罗[4][5]和阿耳忒弥斯、卡斯托耳和波吕丢刻斯,他们都作为双子星座永远存在于夜空中。奥多纳胡兄弟似乎也有这种特性。人们相信他们永远不会被捕,不管做什么都能逍遥法外。“当时我对‘圆帽帮’一无所知——从没听说过他们。我在利物浦把画作送上轮船,可是不知怎的,就在那个时候,有消息说几天后将有一大笔现金从纽约的美国纸币公司转入波士顿的麻省第一国家银行。这笔款项据说是十万美元,就在波士顿至奥尔巴尼的火车上。有人说罗尔克是‘圆帽帮’的智囊,也有人相信奇兰才是出谋划策的人。总之,他们俩想到一个主意,要在火车到达城市前上去抢劫,把现金卷走。“当时车匪路霸在美国西部边疆,在加利福尼亚州和亚利桑那州还很盛行,但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比较发达的东部沿海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因此,列车离开纽约的中央火车站时,只有一个警卫带着武器看守邮政车。现金装在一个保险箱里。真是上天跟我们作对,那批画作也装在箱子里,碰巧跟现金放在同一个车厢。我们的代理人詹姆斯·德沃伊坐的是二等车厢。他一向恪尽职守,选了一个尽量靠近邮政车的座位。“‘圆帽帮’选择了皮茨菲尔德郊外的一个地区施行抢劫。铁路线从这里陡直向上,然后穿越康涅狄格河,有一条两千英尺的隧道。根据铁路规则,火车司机要在出口时检查刹车。因此,火车开出隧道时速度非常缓慢,罗尔克和奇兰·奥多纳胡很轻松地跳到了一节车厢的顶上。他们从那里爬过煤水车,突然拔出手枪,出现在驾驶室里,令火车司机和司闸员大吃一惊。“他们命令火车在一片林中空地上停下来。周围都是高耸入云的五叶松树,构成了天然的屏障,可以掩盖他们的犯罪行为。凯利、麦克林和帮里其他成员骑马等在这里——带着他们从一个建筑工地偷来的炸药。他们都全副武装。火车放慢速度,罗尔克用他的手枪把司机砸晕。奇兰没说一句话,拿出一些绳子,把司闸员绑在一根金属柱子上。这个时候,帮里其他成员也爬上了火车。他们命令乘客留在座位上,然后朝邮政车走去,并在门口放了炸药。“詹姆斯·德沃伊看见了这一切,对事情的后果感到绝望。他肯定猜到了强盗来这里不是为了康斯特布尔。毕竟,知道这些画作的人寥寥无几。即使这些强盗有智慧、有修养,认出了一位年迈大师的作品,也不会知道向谁兜售这些画作。周围其他乘客都战战兢兢。德沃伊离开座位,顺着过道走来,想向土匪求求情。至少我认为他是打算那么做的。但没等他开口说一个字,罗尔克·奥多纳胡就扑过来,开枪把他撂倒了。德沃伊胸口中了三枪,死在一摊血泊之中。“在邮政车里,警卫听见了枪声,我只能想象他听见外面土匪活动的声音时感到的恐惧。如果土匪下令,他会把门打开吗?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了。片刻之后,巨大的爆炸声划破空气,车厢的整个车皮都被炸飞了。警卫当场丧命。装钱的保险箱暴露在外。“第二次小规模的爆炸把保险箱炸开后,土匪们这才发现他们的情报不准确。运往麻省第一国家银行的现金只有两千美元,对这些流浪汉来说是一笔巨款,但与他们所期待的数额相差悬殊。不过他们还是狂喜地欢呼着,把钞票抢劫一空,毫不顾忌身后的两具尸体,也没有意识到他们的爆炸彻底毁掉了四幅油画,其价值是他们拿走的钱款的二十倍。这些油画和其他作品被毁是英国文化不可估量的损失,在当时和现在都是这样。直到今天,我还提醒自己不要忘记那天死去的那个忠于职守的年轻人。但是,我很羞愧地承认,若是实话实说,我对那些画作的损失同样痛心疾首。“我和我的朋友芬奇得知这一消息后大为惊恐。起初我们以为画作被盗走了。我们倒情愿是那样,那样的话,至少那些作品还有可能被人欣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重新找到。然而,造化弄人,为了追求区区一点儿钞票,这些画作就被毁于一旦!我们深深地懊悔,觉得不该选择那条路线,并为此痛苦自责,同时还要考虑经济方面的损失。斯蒂尔曼先生为画作支付了一大笔保证金,但是,根据合同,在画作送到他手上之前,我们负有全部责任。幸亏我们在伦敦的劳埃德保险公司上了保险,不然就彻底破产了。除了还钱,我们还要考虑怎么安抚詹姆斯·德沃伊的家人。我后来才得知他有妻子和一个年幼的孩子。必须有人去照顾他们。“为了这些原因,我决定前往美国。我几乎立刻就离开了英国,首先来到纽约。我见了德沃伊夫人,向她保证她会得到一些赔偿金。她儿子九岁,你想象不出比他更漂亮更可爱的孩子了。然后我去了波士顿,从波士顿再去普罗维登斯,康奈利斯·斯蒂尔曼在那里建有避暑别墅。我必须说,虽然我跟这个人一起待了好几个小时,但眼前的景象还是让我始料不及。‘牧童湾’规模很大,由著名建筑学家理查德·莫里斯·亨特按法国城堡的风格建造。光是园林就有三十公顷,别墅内部的富丽堂皇远远超出我的想象。斯蒂尔曼坚持亲自带我到处看看,一路的所见所闻令我终生难忘。大厅里豪华气派的木质楼梯、藏书室里的万卷藏书、曾经属于腓特烈大帝的棋盘以及放着普赛尔弹奏过的古老风琴的小礼拜堂……当我们来到带游泳池和保龄球道的地下室时,我已经筋疲力尽。还有艺术!我还没有走到客厅,就已经见识到了提香、伦勃朗和贝拉斯克斯的作品。就在我掂量所有这些财富,细想我的东道主能够调集的无限资金时,一个主意在我的头脑里形成。“晚餐时——我们坐在一张中世纪风格的特大餐桌旁,由穿着殖民地风格服装的黑人上菜——我提起了德沃伊的遗孀和遗孤。斯蒂尔曼向我保证,尽管他们不是波士顿居民,他也会提请城市元老对他们多加关照。我大受鼓舞,接着谈起了‘圆帽帮’的问题,问他有没有办法把他们绳之以法,因为波士顿警方一直没有取得什么显著进展。我提议,是否可以高额悬赏,追查他们的下落,同时雇请一家私人侦探机构,替我们去抓捕他们。这样不仅替惨死的詹姆斯·德沃伊报了仇,同时也为康斯特布尔风景画的损失惩罚了这些恶棍。“斯蒂尔曼对我的主意抱有极大的热情。‘你说得对,卡斯泰尔!’他用拳头一砸桌子,大声说道,‘这正是我们要做的事。我要让那帮流浪汉看看,他们敢来占我康奈利斯·T.斯蒂尔曼的便宜,真是活得不耐烦了!’这不是他平常说话的风格,但我们俩已经喝了一瓶特别醇美的红葡萄酒,又开始喝波特酒,他的情绪比平常更加放松。他甚至坚持由他支付全部的侦探费用和悬赏金额,尽管我提出也出一份。我们握手成交,他建议我在安排这些事宜时住在他那儿,我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不管是作为收藏者还是交易商,艺术都是我的生命,斯蒂尔曼的避暑别墅里的作品足够我痴迷好几个月。“然而,事情的发展比这还要迅速。斯蒂尔曼先生跟平克顿侦探所签了合同,雇请了一个名叫比尔·麦科帕兰的律师。我没有亲自去见那个人——斯蒂尔曼是那种做事独来独往、有自己独特的方式的人。但我对麦科帕兰的名声早有耳闻,相信他是一位杰出的调查官,不把‘圆帽帮’擒获决不会罢休。与此同时,《波士顿每日公告》上登出启事,悬赏一百美元——一笔可观的数额——追查罗尔克和奇兰·奥多纳胡,以及所有跟他们有关的人员的线索。我很高兴斯蒂尔曼先生把我的名字和他的一起放在了启事的下面,尽管钱都是由他出的。“接下来,我在牧童湾和波士顿待了几个星期。波士顿是一座漂亮宜人、发展迅速的城市。我返回纽约几次,利用这个机会在大都市艺术博物馆里逗留了几个小时。博物馆的建筑设计很差,但里面有一流的艺术藏品。我还拜访了德沃伊夫人和她的儿子。在纽约的时候,我收到了斯蒂尔曼发来的电报,催我回去。高额悬赏起作用了。麦科帕兰得到了一个情报。逮捕‘圆帽帮’的大网正在收紧。“我立刻赶了回去,住在学院街的一家旅馆里。当天晚上,我在那里听康奈利斯·斯蒂尔曼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情报来自南海角的一个酒馆老板——美国人称之为酒吧。南海角是波士顿一个很不健康的地区,大批爱尔兰移民已经把这里当成了他们的家。奥多纳胡孪生兄弟就躲藏在靠近查尔斯河的一个逼仄的经济公寓里。那是一座阴暗、肮脏的三层楼房,几十个房间挤在一起,没有门厅,每层楼只有一个厕所。污浊的下水道贯穿走廊,近百个小炉子燃烧着炭火,才勉强抵挡住那股恶臭。在这个人间地狱里,挤满了哭闹的孩子、酗酒的男人以及嘟嘟囔囔、疯疯癫癫的女人。楼房后面加盖了一座粗糙的独立建筑,主要是由木头和几块压制砖拼凑而成,孪生兄弟就把这里占为己有。奇兰自己有一个房间。罗克尔跟另外两个土匪合住一个房间。第三个房间里住着其他土匪。“他们把从火车上抢来的钱全部用于喝酒和赌博,已经挥霍一空。那天晚上,太阳落山时,他们蜷缩在炉子周围,喝杜松子酒、玩牌,没有派人站岗放哨。那些住户都不敢告发他们,而且他们相信波士顿警方早就对两千美元的盗窃案失去了兴趣。因此,他们浑然不觉麦科帕兰正在逼近。麦科帕兰带着十二个全副武装的人,逐渐包围了经济公寓。“平克顿律师所得到的指令是尽量活捉罪犯,因为斯蒂尔曼特别希望看到他们被带上法庭;而且周围有许多无辜百姓,应该尽一切可能避免大规模的枪战。麦科帕兰看到手下人各就各位后,就拿出随身携带的电子扬声器,开始大声喊话。如果他曾指望‘圆帽帮’乖乖投降,片刻之后的枪声大作便彻底击碎了他的梦想。孪生兄弟可以允许自己遭遇突然袭击,但是绝不会不战而降。枪弹如瀑布一般射向街道,不仅从窗户,而且从墙上凿开的洞眼射出。平克顿律师所的两个人被撂倒,麦科帕兰本人也受了伤,其他人则奋起还击,用他们的六发左轮手枪直接朝小屋开火。很难想象几百发子弹穿透脆弱的木板是什么样的情景。没有任何保护,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躲藏。“枪战结束后,他们发现五个男人躺在硝烟弥漫的屋内,尸体被射得千疮百孔。一个人逃跑了。起初人们认为这似乎不太可能。麦科帕兰的线人向他保证,‘圆帽帮’土匪都会聚集在那里;而且在枪战中,他感觉到有六个人在还击。他们搜查了房间,最后谜底终于揭开。有一块地板是松动的。它被掀到一边,露出一条狭窄的管道,这条排水管通往地下,最后一直通到河里。奇兰·奥多纳胡就从这里逃跑了。他肯定挤得很难受,这条管道只能勉强容纳一个孩子,平克顿的雇员们当然都不愿钻进去试试。麦科帕兰带着几个人赶到河边,但这时候天色已黑,他知道任何搜索都将徒劳无获。‘圆帽帮’被摧毁,但是一个帮主脱逃了。“这就是那天晚上在旅馆里,康纳利斯·斯蒂尔曼向我讲述的结局。其实故事远远没有结束。“我在波士顿又待了一个星期,隐约希望奇兰·奥多纳胡还有可能被找到。我心里开始产生一个小小的担忧。其实这担忧可能从一开始就存在,但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它。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个要命的启事,上面印着我的名字。斯蒂尔曼让大家知道我参与了悬赏和捉拿‘圆帽帮’这件事。当时我很感激,只想到我的公众责任感,并因为跟这位伟人联系在一起而受宠若惊。这时候我才考虑到,我们杀死了孪生兄弟中的一个,而另一个继续活着。这会使我变成复仇的目标,特别是在那样一个地方,就连最凶残的罪犯都能得到许多朋友和崇拜者的支持。我进出旅馆时心中忐忑不安。我不敢溜达到城里那些比较粗野的地方,夜里绝对不敢出门。“奇兰·奥多纳胡没有被抓获,有人甚至怀疑他并没有活下来。他可能受了重伤,失血过多,像只老鼠一样死在了地底下。他也可能被淹死了。我最后一次跟斯蒂尔曼见面时,他显然已经说服自己相信了这点,而他属于那种绝不愿意承认失败的人。我已经订了库纳德公司的‘卡塔卢尼亚号’航船返回英格兰。我很遗憾没能跟德沃伊夫人及其儿子告别,但没有时间返回纽约了。我离开了旅馆。我踏上跳板,正要登船时,听到了那个消息。是一个报童大声喊出的消息,就登在报纸的头版上。“康纳利斯·斯蒂尔曼在他普罗维登斯家中的玫瑰园里散步时,遭到枪杀。我用颤抖的手买了一份报纸,从上面读到枪杀案就发生在前一天。有人看见一个穿斜纹布夹克、戴围巾和低顶圆帽的年轻男子从现场逃离。大规模搜捕已经展开,并将覆盖整个新英格兰,因为遭到枪杀的是一位波士顿上流人士,必须不遗余力地将凶手绳之以法。据警方说,比尔·麦科帕兰正在协助警方,这倒是具有几分讽刺意味。就在斯蒂尔曼死去的前几天,麦科帕兰还跟斯蒂尔曼吵了一架。斯蒂尔曼扣留了他承诺付给平克顿律师所的一半费用,说只有找到最后一具尸体,工作才算全部完成。结果,最后一具尸体站起来走动了。刺杀斯蒂尔曼的凶手的身份不可能有任何疑问。“我读完报纸,走上跳板,径直走进自己的船舱,在那里一直待到傍晚六点。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汽笛声,‘卡塔卢尼亚号’起锚,缓缓驶离港口。这时候我才回到甲板上,目送波士顿渐渐消失在远方。终于离开了,我大大松了一口气。“先生们,这就是康斯特布尔画作遗失和我的美国之行的故事。当然了,我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我的合伙人芬奇先生,也跟我妻子说过,除此之外没跟任何人提起。事情发生一年多了。那个戴低顶圆帽的男人出现在我家门外之前,我曾以为——我曾祈祷——再也不用提及这件事。”

早在画商结束他的讲述之前,福尔摩斯就抽完了烟,修长的十指扣在胸前,神情十分专注地听着。画商讲完后,屋里沉默良久。壁炉里一块煤落下,爆裂出火花。这声音似乎把福尔摩斯从沉思中拉了回来。“您今晚打算去看的是什么歌剧?”他问。

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问这样一个问题。跟刚才听到的那些事情相比,这个问题显得太无关紧要了。我简直怀疑他是故意要表现得无礼。

埃德蒙·卡斯泰尔肯定也是这样想的。他退后一步,转向我,然后又转向福尔摩斯。“我要去看瓦格纳的歌剧——但是,我刚才说的对您毫无触动吗?”他问。“恰恰相反,我觉得特别令人感兴趣。而且您讲得那么清楚、详细,实在是值得称道。”“那个戴低顶圆帽的男人……”“您显然相信他就是那个奇兰·奥多纳胡。您认为他跟踪您到了英格兰,要实施他的复仇行动。”“难道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吗?”“我随随便便就能列出六七种。我总是认为,对一系列事件可以有任何解释,直到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某个可能性;而且,即使到了那个时候,也应该三思而行,不能仓促得出结论。在这个案子里,不错,很可能是那个年轻人越过大西洋,找到了您在温布尔顿的家。然而,我们要问,他为什么过了一年多才踏上旅程?他邀请您到圣玛丽教堂见面是什么目的?如果他想取您的性命,为什么不当场把您一枪打死?更加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露面。”“他是想恐吓我。”“他成功了。”“是的。”卡斯泰尔垂下了头,“您是说您无法帮助我吗,福尔摩斯先生?”“在目前的情况下,我认为我做不了什么。您的这位不速之客不管是谁,都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可以找到他的线索。不过,如果他再次出现,我将会很高兴向您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我能够告诉您的还有最后一点,卡斯泰尔先生,您可以平心静气地欣赏您的歌剧。我相信他并没有打算伤害您。”

然而,福尔摩斯错了。至少第二天看起来是这样。就在那天,那个戴低顶圆帽的男人又出击了。

[2]贝尔法斯特,英国北爱尔兰东部港市。

[3]根据古罗马传说,罗慕路斯和勒莫斯是战神玛尔斯的孪生儿子,一出生就被放到盆子里扔到台伯河,被母狼喂养,然后被国王的牧羊人发现。后来兄弟俩帮助外公重登国王宝座,获准建立新城。

[4]在古希腊神话中,太阳神阿波罗和月亮女神阿耳忒弥斯是孪生兄妹,为万神之王宙斯和暗夜女神勒托所生。

[5]在希腊和罗马神话中,卡斯托耳和波吕丢刻斯是天神宙斯的孪生儿子。

第三章

第二天早晨,我们一起坐下来吃早饭时,收到了电报。“奥多纳胡昨夜又来。保险箱被盗,已报警。您能来否?”

签名是埃德蒙·卡斯泰尔。“你对此有何看法,华生?”福尔摩斯把电报纸扔在桌上,问道。“他回来得似乎比你料想的快。”我说。“绝对没有。我知道会发生类似的事。从一开始,我就发现这个所谓的圆帽男人更感兴趣的是‘山间城堡’,而不是它的主人。”“你料到会有入室盗窃?”我结结巴巴地说,“可是,福尔摩斯,你为何不提醒卡斯泰尔先生呢?至少可以暗示一下这种可能性。”“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华生。没有更多的证据,我恐怕很难得出结论。不过,现在我们的不速之客十分慷慨地决定协助我们。他很可能是破窗而入。他走过草坪,站在花圃里,在地毯上留下泥泞的脚印。我们至少可以由此判断他的身高、体重、职业,以及他的步态特点。他也许还会好心地掉落某件东西,或留下一点儿什么。如果他偷了首饰,肯定需要脱手。如果是钱,也有可能被人发现。他现在至少会留下一个让我们追踪的线索。劳驾,能不能把橘子酱递给我?到温布尔顿的火车很多。我想,你是愿意陪我一起去的吧?”“当然愿意,福尔摩斯。我求之不得。”“很好。有时候我问自己,如果不是相信众人在恰当的时候能读到调查的每个细节,我怎么还会有精力和意愿再去调查一个疑案。”

我对这种玩笑话早就习以为常,把它看作朋友心情愉快的表示,所以没有回答。片刻之后,福尔摩斯抽完每天早上的那袋烟,我们穿上大衣,离开了住所。到温布尔顿的距离并不远,但我们到达时已接近十一点,我怀疑卡斯泰尔先生已经对我们彻底不抱希望了。

我对“山间城堡”的第一印象是一座完美的珠宝盒一般的房子,非常适合一位艺术收藏家。他肯定在里面陈列了许多珍贵的艺术品。公路上有两扇对开的大门,马蹄形的砾石车道绕过弧形的精心修剪的草坪,通向正门。大门两侧是华丽的壁柱,每根壁柱上都有一个石狮抬起爪子,似乎在警告来访者三思而行,不要贸然闯入。两根壁柱之间是一道低矮的围墙。房子本身隐在后面较远的地方。依我的看法,称之为别墅比较恰当。它以乔治王时代的古典风格建造,通体白色,方方正正,精致的窗户在正门两边完全对称。这种对称甚至延伸到树木上。这里有许多优良树种,全是对称栽种,使得花园一侧几乎是另一侧的镜中影像。然而,到了最后一刻,这布局却被一座意大利喷泉完全破坏。喷泉本身非常美丽,有石雕的小爱神和海豚,阳光照在一层薄冰上,闪闪烁烁,然而放在那里却有点儿格格不入。你看到它,会忍不住想要把它拔起来,挪到左边两三码的地方。

我们发现警察已经来过并离开了。一位衣冠楚楚、神情严肃的男仆打开房门。他领我们穿过一道宽宽的走廊。走廊两边都有房间,墙壁上挂着绘画和雕塑,以及古镜和挂毯。一张弯腿的小桌上放着一座雕像,是一个牧童拄着他的手杖。走廊那头竖着一座精致的长壳钟,白色和金色相间,滴答滴答的柔和声音整个别墅都能听见。我们被领进客厅。卡斯泰尔坐在一张躺椅上,正跟一个比他年轻几岁的女士交谈。他穿着黑色的礼服大衣和银色的马甲,脚下是一双黑漆皮鞋。长长的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你看着他,会以为他只是刚才输了一局桥牌,而很难相信发生过比这更加麻烦的事情。不过,他一看见我们,就立刻站了起来。“啊!你们终于来了!您昨天还告诉我,没有理由害怕这个我相信是奇兰·奥多纳胡的男人。结果昨天夜里,他闯进了这座房子,从我的保险箱里偷走了五十英镑和首饰。幸亏我的妻子睡得不沉,在他行窃时突然发现了他。若非如此,天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把注意力转向坐在他身边的那位女士。她约莫三十岁,个头娇小,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她透亮聪慧的脸庞、自信的风度,立刻就吸引了我。她浅色的头发拢到脑后,绾成一个结,这种发型似乎格外突显了她五官的优雅和柔媚。虽然她早上受了惊吓,但我猜想她有一种轻快的幽默感,显现在她的眼睛里和嘴唇上。她的眼睛是一种介于绿色和蓝色之间的奇异颜色,嘴唇似乎总带着一点儿笑意,面颊上有一些淡淡的雀斑。她穿着一件简单的长袖连衣裙,没有镶边,也没有饰带,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她身上有某种东西,使我几乎立刻想到了我亲爱的玛丽。她还没有开口说话,我就相信她一定和玛丽有着同样的性情——一种自然的独立精神,同时对她以身相许的男人有着强烈的责任感。“也许您应该先给我们做个介绍。”福尔摩斯说道。“当然。这是我的妻子凯瑟琳。”“您一定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非常感谢您这么快就回应了我们的电报。是我叫埃德蒙发电报的。我说你们肯定会来。”“我听说您遭遇了一件非常令人不安的事。”福尔摩斯说。“确实如此。正如我丈夫告诉您的,我昨夜一觉醒来,看见钟上已经是三点二十。一轮满月从窗外照进来。我起先以为是一只小鸟或猫头鹰把我吵醒的,接着突然听见另一种声音从房子内部传来,于是我知道自己弄错了。我从床上起来,披上一件晨衣,走下楼梯。”“你不该做这件傻事,亲爱的。”卡斯泰尔说,“这么做很可能会受到伤害。”“我当时并不认为自己有危险。说实在的,我根本就没想到房子里会有个陌生人。我还以为是柯比先生或柯比太太——或者是帕特里克。你知道我不是完全信任那个男孩。反正,我匆匆看了一眼客厅。没有任何异常。然后,不知怎的,我不由自主地朝书房走去。”“你没有带着灯吗?”福尔摩斯问。“没有。有月光就够了。我打开房门,里面有个人影,是坐在窗台上的一个侧影,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他看见我,我们俩都呆住了,隔着地毯面面相觑。起初,我没有喊叫。我太震惊了。然后他似乎往后一仰,翻出窗外,落到下面的草地上。这时候,我才好像摆脱了魔咒。我大声喊叫,并拉响了警报。”“我们马上就去检查保险箱和书房。”福尔摩斯说,“不过,在此之前,我想问一句,卡斯泰尔夫人,我从您的口音听出您是美国人。你们结婚很久了吗?”“我和埃德蒙结婚快满一年半了。”“我应该把我认识凯瑟琳的经过告诉你们的,”卡斯泰尔说,“这跟我昨天说的那个故事有很大的关系。我之所以没有那么做,是因为我认为它没有什么意义。”“每件事情都有意义。”福尔摩斯说,“我经常发现,一个案子里最不重要的方面可能同时也是至关重要的。”“我们是在‘卡塔卢尼亚号’离开波士顿那天认识的。”凯瑟琳·卡斯泰尔说。她伸手握住丈夫的手。“我独自旅行,当然啦,雇了一个女孩陪伴我。当我看见埃德蒙上船时,立刻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他的脸色、眼睛里的恐惧都说明了这一点。那天晚上我们在甲板上擦身而过。我们俩都是单身。也许是命运的巧妙安排,吃饭时我们发现两人的座位紧挨着。”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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