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挪威)阿澜·卢(Erlend Loe)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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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年轻人 我心情不太好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我是个年轻人 我心情不太好
作者:(挪威)阿澜·卢(Erlend Loe)
译者:宁蒙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2-04-01
ISBN:9787533934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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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只要是骑
自行车
的人都是我的朋友。盖里·费雪墙
我有两个朋友,一好一坏。我还有个哥哥。
他也许没有我这么善良,但也还成。
我哥出远门的时候我就借他的公寓住。公寓很棒。我哥有那么几个钱。天知道他是干吗的。这事儿我有点跟不上趟儿。反正是做买卖的。现在他出去旅游了。他说了去哪儿。我还记了一笔。可能是非洲。
他给了我个传真号,并留言让我把邮件和短信传真给他。这就是我的小差事。简单又趁手的工作。
作为回报,他让我住了过来。
我觉得值了。
这正是我需要的。
花点时间冷静冷静。
前阵子我过得浑浑噩噩的,以至于到了百无聊赖的地步。
我满二十五岁了。就在几周前。
我和我哥跟我们爸妈一起吃了顿饭。菜不错。还有蛋糕。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我一时兴起把爸妈数落了一通,这让我自己也吃了一惊。我说他们从来没有敦促我把一项体育运动训练到一个很高的水平。这很没道理。
我说了些傻话。我说我本来可以成为专业运动员。身材健美。有钱。走上正轨。最不应该的是,我还说我现在一事无成生活平淡乏味全都是他们造成的。
事后我道了歉。
但这还没完。
同一个晚上我和我哥还打了场槌
球
。这并不是我们经常玩的把戏。那套旧的槌球器具已经在外屋腐烂了。我们开车跑了许多加油站才买到一副新的。哥哥用他一沓子信用卡中的一张付了账。就这样,我们在爸妈的院子里量尺画线架起球门支起球柱。我选了红色,而哥哥选了黄色。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从小就习惯这么选颜色的。我记不起来了。我们开局玩了好一会儿。我很快就通过了前两个球门,取得了奖励杆继续击球。我很得意。我在我哥之前早早当上了“海盗”,于是我把我的红球留在了一棵
树
后面,就这么等着他,一边还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我有些得意忘形了。哥哥开始朝灌木丛斜眼儿,几分钟前他就已经不是在闹着玩了。
我能看出他在想什么。
这真没什么必要,我说。
但是我知道他没听进去。他把右脚搁在自己的球上,把球调整到自以为最具杀伤力的角度。他久久地站着,朝花园的外沿瞄准。花园的边缘。那里的草不再只是草,而是渐变成青苔。他小心翼翼地试着挥了两杆,来确保自己的状态足以挥出最强力的一击,还有就是为了避免敲到自己的脚,这个是最要命的。就这样,他把我的球砸进了大灌木丛里。他准确地把红球深深地砸进了灌木丛。砸进了灌木丛的中央。那里终日不见阳光。
这真的是一杆好球。我不怪他。不开玩笑,换了我也会这么做的。
但让我吃惊的是我自己的反应。
我的计划一向很简单,而且相当猥琐。我应该若无其事地下底线,然后趁其不备把他的球撞开一段让他难以置信的距离。如果我失手了,我也可以全身而退,因为他还没打完一轮。但如果我击中了,我这杆应该能打他个每小时好几公里,而高潮就是完胜后在他建议再玩一局时说不。
这些我想都别想了。
我最后一下都没打中。我哥哥成了“海盗”,于是我的球就躺在了灌木丛里。
我没放弃。我要追回来。我打算把他的球打到车底下。这是唯一让我进分的机会。他应该付出代价。他的球不管怎样都应该卡在车子下面。我要看着他连滚带爬,四肢着地,或者再加个肚子,就这样狼狈不堪口吐脏话。
但首先我要把我的球从灌木丛里弄出来。我揭开树叶并把它们撸到一边,然后点了支手电,在大灌木丛中央来来回回。在最深处我看到了那个球。根本不可能看出来它是红的,但毫无疑问那是我的球。哥哥恬然地站在那里笑。
我把手电衔在嘴里朝灌木丛深处爬去。里面很潮湿,就差那么几度就到冰点了。自打记事开始我就讨厌这片灌木丛。现在我应该速战速决。我瞄准。应该没问题。我自以为反败为胜是分分秒秒的事。
我要赢我哥哥,这个浑蛋。
但我用了三杆才从灌木丛里钻出来。我站在那儿,把树叶和泥土从身上捋掉的时候,嘴里还衔着手电。我哥又出手了,把我的球再次打进了灌木丛。
我一直觉得他内心深处很可能没有我善良,这就是原因之一。我决不会接二连三地把他的球打到灌木丛里。一次,会的。但两次就够戗。
我点起手电再次把球打出灌木丛。当我哥打算第三次袭击我的时候,他打偏了,我马上还以颜色。我应该把他撞到车底下的,但是球路不够精准,失误了。我一定是着急了。
接下来他来了个速战速决。他击中了球柱,游戏结束了。
我们站着争执了一阵儿。我怪他作弊。我们查了游戏规则,吵得更凶。我说了些很没谱的话。
最后哥哥问我是不是哪儿不对劲。你到底怎么了?他问。
我本来打算说没事,但是一时百感交集。这感觉来得猝不及防并且糟糕透顶。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以至于一时语塞。我能做的只是坐在草地上不住地摇头。哥哥到我身边坐下。他用一只手搭着我的肩膀。我们还从没有以这种姿势坐在一起过。我哭了起来。我已经有些年头没有哭过了。这一定吓了我哥哥一大跳。他为游戏时下手太狠道了歉。
一切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突然之间。
我自己的生活,别人的生活,猫猫狗狗花花草草,整个世界,突然都脱了节。
我把这些告诉了哥哥。他并没有作出任何理解的表示。他只是站起身说,嗐,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会好起来的。他把我拽起来,轻轻地在我的肚子上捶了一拳,吆喝了两声。我哥哥以前是打冰球的。他就会吆来喝去的。我让他悠着点儿。我说这是严肃的问题。哥哥坐了下来,闭上嘴。
我们聊了起来。我完全掉了线。我们俩都不怎么明白我说的话。但是哥哥还是很严肃地听着。他应该是当真了。我能看出来他有些担心。他也从没见过我这样。
他说每天一定有那么千把个人要碰壁。大多数人当时可能有些失落,但是渐渐都会好起来。哥哥是乐观的。他是想帮忙。
我说着话,心里觉得这下完蛋了。我怕这日子我已经受够了,我再也不会有什么激情了。
然后哥哥说他要出远门。他说他几天后就走,一走就是两个月。他可以把公寓借给我住。我说谢谢。我就这么坐着没有再说些什么,直到哥哥看了看表,发现体育新闻已经开始了。哥哥问我要不要一起看。但我才过了生日,还有蛋糕没吃完。
第二天醒来我意识到不能再任由一切像从前一样发展下去。我躺着,思考着。这和槌球没什么关系,这个我知道。
槌球是小事,但这是件大事。
很快我就开始琢磨这和我的二十五岁以及弄巧成拙的生日有着直接的关系。
因为我对于年岁的增长向来有着一种特殊的不安。
我总是责怪空间,但我的问题在于
时间
。穿衣服的时候我感觉今天不用说我又要习以为常地虚度了。
每天都应该是不同的。
还有每个夜晚。
我站了一会儿,看看窗外。
于是我作了个选择。
我骑车去了大学,告诉他们我想我没办法完成主修课了。教导主任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困难,她是否能为我做点什么。我觉得她的诚恳很打动我,但是我什么都不想说。我简短地对她的关心表示感谢,并且用“是”回答了第一个问题,用“不”回答了第二个。
接着,我骑车回到城里蒸发掉以前陈旧的生活。我去了那家我时不时投个小稿的报社,说我最近都不会写东西了,但难说永远都不写了。我还退了宿舍、电话和期刊报纸。然后卖了我所有的书和那台电视机。
剩下的财产得于一个双肩背包和两个纸箱。纸箱放上了我父母的阁楼,背包扛上肩膀,我骑上车直奔我哥的公寓。
我坐着,淌着汗。
我做了件正事儿。
这不是闹着玩。
这不是TV2。球
就这样过了几星期。
我住在哥哥的公寓里。
我每天下一趟楼,买些吃的。如果有邮件我就打开然后传真给我哥。传真号无比之长。这更让我确信他是在非洲。我想把那张写着地址的字条找出来,但是没找到。
除了这件事,我几乎什么事都不做。
我翻翻报纸或者躺在沙发上观察窗外的空气。
我没有任何计划。
那种一切都毫无意义的感觉还在。
没有任何起色。
我把节奏彻底放慢。归零。
我想我必须从头开始。大家都是怎么从头开始的?
昨天我列了张表,看看我都有什么,没有什么。我有:——一辆不错的自行车——一个好朋友——一个坏朋友——一个哥哥(在非洲?)——父母——祖父母——一大笔助学贷款——一本高中文凭——一部照相机——一把(借来的)钱——一双几乎全新的跑鞋我没有:——计划——激情——女朋友——靠谱并觉得一切终会好起来的感觉——上进心——钟表
今天我检查了几次那张表,发现我有的还是比没有的多。我有十一样东西。我缺六样东西。这很可能是一线曙光。
但是仔细分析了一下以后我清楚地认识到这完全是一个相当不平衡的数学公式,根本算不到一块儿。
有些我拥有的其实根本无足轻重,而大多数我没有的东西却都是我理想生活的核心。
比如我想用我的坏朋友换一点激情,或者换个女朋友。
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但是我也明白其他项目就不能这么随心所欲了。
我把表上的数字加着玩:
11+6。
等于17。关系到生活的真髓,这还是个相当大的数字。我得意了那么几秒钟。但这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把有的和没有的东西加起来是件愚蠢的事。更何况有些东西还并没那么要紧,比如说钟表。我想要块手表,但我不会认为它不可或缺。我只是想要。用来更好地把握时间。我显然跟时间有些不对付,但我也相信直面问题好过卸甲投降。但要说钟表有多重要,未必。
跑鞋也是一样。根本不重要,但是我有一双。也许我可以说跑鞋和手表互相抵消。那就是10+5,等于15。还是个比较大的数字。但可惜没有用,和17一样虚无缥缈。
我得换个脑筋。
我躺在沙发上打盹儿,听到传真机响。我等着传真收全,机器切下纸片。这可能要花上一分钟。传真纸掉在地板上,我起身去捡。
是金。
金是我的那个好朋友。我认识他好多年了。他人不错,而且即将成为气象学家。他在一个岛上实习还是干别的什么,北边。据我所知他一个人在岛上。他读个什么仪器然后做个记录啥的。然后他要每天给布灵德恩的气象局打两次电话。
我想他在那儿有些寂寞。
他整天给我发传真。我跟不上他的速度。我跟他说过我不能以他给我发传真那种频率回复他。他说没问题,但我知道他有些失落。尽管我们并没有约定,但我们默默遵守着这样的规则:他可以随时给我发传真,而我只在想答复的时候才答复。这是我能承受的规则。
从传真上我能看出金看了瑞典Z台。他用瑞典语写道:1. 振作点2. 出去玩3. 找些新朋友
我告诉过金我的近况。他试图帮助我。这是他的好意。
我在哥哥的书桌底下放了个盒子,上面写着金的名字,里面放着金给我发的所有传真。盒子已经满了。自从金知道我找了个可以收传真的地方,就没有一刻消停过。
我又躺倒在沙发上。应该发生点儿什么。不一定得是什么大事。随便什么事都成。
我打定主意出门买点儿什么能让我感觉好一点甚至让我逗个乐儿的东西。
我去了很多商店,但是没有什么想买的。
我想给我要买的东西确定几个原则。
不知道为什么我跟表耗上了。表真是个好东西。我后来列了无数的表。当时我就列了一个。
寻思片刻,我开始明确地知道我想要的东西:——不能大到我轻易拿不了——不能超过一百克朗——能重复使用很多次——室内室外都能用——自己能用,和别人一起也能用——让我运动起来——让我忘记时间
我坐在长椅上仔细看着那张表。真长。一张很坦诚的表。我很满意。也许我能找到这么个物件,也许不能。这个不重要。但是表很重要。这是我的重大发现。千真万确。
我坐着,琢磨着什么东西能符合我的条件。
选择挺多。但我只要一样东西。
突然,我意识到我找的是个球。
别无所“球”,我感到一阵冲动。
其实很早我就有了“球”的念头。我很高兴能得出这个结论。这就是我该琢磨的东西。这是正道。现在我只要找个球。我该怎么挑个好球呢?
世界充满了球。大家整天都在用它。打呀踢呀什么的。关键是选择要正确。
我去了一家体育用品商店。
里面的球形形色色,让我眼花缭乱。品相完美而价格昂贵的球。皮或者其他坚固的材料做的。我一个个摸了一遍,但是觉得它们太奢华了。要是我买了这样的球我会得强迫症的。没时间挑个质量好的球。以我现在的生活状态,备选的对象越少越好。娱乐才是王道。
我需要一个绝对简约的球。最好还是塑料的。
我去了一家玩具店。这里的选择更人性化一点。所幸他们只有几种球。颜色和尺寸也比较单调。我用手拿捏了几个,并在地板上拍了拍。最后我挑了一个尺寸适中造型简洁的红色塑料球。花了还不到五十克朗。
我要了个塑料袋把它兜起来。骑上车回家。
我给金发了传真:心情很久以来首次好转。买了个红球。
我躺在沙发上,让球躺在胸口。
现在我等着夜晚的到来。
天黑了,我要下楼去后院对着墙壁扔球。我很期待。树
我已经在后院连着扔了几个晚上的球。
照例《晚间新闻》后下楼,找个没有窗户的角落坐定。这地方有些陈旧了,只有一盏简陋的电灯照明。
扔来扔去的很有些好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好处。大家都应该扔扔东西。我们应该一起扔。这样世界就会大不同,我们会更快乐。
我把球扔在墙上让它在地上反弹一下再接住。是个好球。它总能弹回来。手感也不错。我都忘了摸着球的感觉该有多好。攥着它。那么圆润。它让我得以忘记时间。
我又扔了出去。
红色塑料球撞到墙上,轻轻地发出“嗵”的一声。然后弹在地上,又轻轻地“嗵”一声。就这样我接住它,在手里攥一会儿再扔出去。我机械地重复着。不需要考虑我该做什么。我可以想些其他心事。
今晚我想到了我的外祖父。几周前他给我讲了个故事,关于世界多美好的故事。
我的外祖父母住在一幢黄色的木屋里,这是他们很久以前造的房子。他们有个大花园,他们总是在花园里花很长时间。花草树木对他们来说意义重大。他们背得出所有的名目,并且知道应该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浇水施肥,什么时候收获。他们总是讨论种植技术以及把花送给朋友或家人的事情。自打我记事起便是这样。
他们造房子的时候,外祖父曾种过一棵苹果树,在花园的最深处。我从没见过这棵树。我出生时树就没有了。
但是我听说过它。
树种上许多年后,开始长出苹果来,很多苹果。外祖母用苹果做果汁和果酱。
这是一棵好树。
但是不幸发生了。
那是个清爽的夏天,苹果很大很漂亮,马上就要收获了。
但是一天早晨树被毁了。地上躺了一地的树枝。外祖父说当时看上去真惨。树上再也长不出苹果了。后来树就死了。
外祖父走进屋里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了外祖母。然后他脱下工作服,换上干净的衣服,出门下坡,经过教堂,径直去了职校。
他和校长谈了话。
学校认真地处理了这件事,不久就有三个年轻小伙子认了错。
他们原本只是闹着玩,但是后来一发不可收拾。
他们很自责。
这事只是小儿科。不是什么大事,但是也挺严重的。外祖父和校长都认为应当照章办事。
那时候一棵新的苹果树值一百五十克朗。最后决定男孩们应该赔偿损失。
他们每人应该赔偿五十克朗。
外祖父说,当时这是一大笔钱。
男孩们应该每周支付一定的数额,从秋天一直到第二年春天,直到赔款还完他们也就两清了。
外祖父亲自去过学校,他知道男孩们没有什么闲钱。他们住在学校里,有些孩子家住得很远,而且他们家为了送他们上学已经掏空了口袋。他们必须从自己的零花钱里拿出钱来。这基本意味着所有花钱的课外活动都必须大幅缩减。他们几乎买不了任何想要的东西,不能去电影院,不能和女孩儿单独约会,几乎什么都干不了。
每个周六,男孩们红着脸来到外祖父母的家门口付钱。他们很少说话,只是飞快地伸出手,把硬币塞到外祖父的大手掌上。他严肃地点点头,清点一下。就这样日复一日,冬尽春来。
五月,花园里又开满了花,职校也要放假了。男孩们也要回家消夏了。他们最后一次上门时都穿上了漂亮的衣服。这对他们来说是个开心的日子。他们按了门铃,外祖母引他们进屋。她烤了蛋糕和华夫饼。
男孩们吃了糕点并付清了最后一笔债,还握了外祖父母的手。
事情就一笔勾销了。
男孩们都觉得轻松了。他们笑了,并且头一次开始和外祖父母攀谈起来。他们说了些学校的事情以及暑假的打算。他们说了他们都是哪里来的。他们的脸上都是笑容。无债一身轻。他们也卸了罪责,终于可以重新抬起头来。
然后男孩们起身告辞。他们说了再见向门口走去。
外祖父也站了起来。
等一等,他说,还有一件事。
男孩们停了下来。外祖父走出客厅。他走向厨房里硕大的橱柜,打开橱门。他把手伸进柜子深处,拿出三个信封。然后他走向男孩们,塞给每人一个信封。
男孩们不明白怎么回事。他们互相看了看。然后打开信封,眼泪开始从他们的脸颊上滚下来。
外祖父把钱全都还给了他们。
我还在扔着球。我已经找到了绝佳的节奏。游戏很好玩,我找不到任何理由停下来。这个游戏不可能变糟。不管我玩多久,永远不会变糟。
外祖父说他一直打算把钱还给他们。这不是钱的问题,他说。
我想着那些男孩。今天他们都长大了,都已经过了五十年。
他们一定找到了世界真美好的感觉。一切都很靠谱。一切都有意义。
我揣摩着他们现在都在做什么。大约都有了自己的家庭,还有个种着苹果树的花园。
我的外祖父是个好心人。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好心人。
我不知道我们这一代到底还有没有好心人。时间
早晨我在哥哥的书架上找到一本书。英语书,关于时间宇宙之大成。我翻了翻,然后开始淌汗,不得不把书拿开。这个我承受不了。
现在这当口,这已经超出了我的极限。我在公寓里转了一圈,心情无法平复。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开始翻看哥哥保存的一本老相册。里面有我的许多照片。我还是个小不点儿,并且总是穿得灰不溜秋的。天鹅绒,总是那些天鹅绒的衣服。
我一定从小就隐藏着一些自卑感。
一张照片里,我站在一辆崭新的组装自行车旁。绿色的车架上镶着五只红色的瓢虫。我穿着一条黄色棕色相间的背带裤。我应该出去骑车。这是唯一的打算。
以前早晨醒来我会想:骑车。一个念头。
今天我醒来的时候脑子里一堆念头,绝对超过五个,一团糟。
我根本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究竟怎么回事儿?
我给金发了传真,问他小时候爸妈是不是给他穿天鹅绒的衣服。我还问他知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他在传真回复里用“是”回答了第一个问题,用“不”回答了第二个。
金总是立马回复我的传真,就好像他一直守在传真机旁等着我一样。
这让我有些担心。
我读着金发来的那张写着“是”和“不”的传真时,不安的感觉又回来了。我发现我不由自主地朝书架挪去,并且在它跟前转悠了很久。书就放在那儿,我站在一步开外。我瞪着它,一步一步地靠近。
最后我一把抓起它坐下,盘算着反正就当查查我问题的症结。
我不是很肯定,但是我觉得这应该是个成熟的决定。
书是一个叫保罗的教授写的。
我寻思这么亲切的名字应该不会专门跑来欺负我。
我念了几个钟头,发现我的人生观完全受到了影响。
虽然保罗就是靠能简明地阐述复杂的问题而出的名,但我还是觉得书很艰深。
保罗研究的是很深奥的事儿。
我用以理解他的知识基础总的来说还是太浅薄。
高一选课的时候我跳开了数学和物理。我当时的想法是这样可以腾出时间来多看些我认为对我的成长更有帮助的东西。如今我却动摇了。也许当初失策了。
我根本没有完全看明白。也许比我自以为明白的还要少,但是我搞懂了的那些震撼了我。
我没想到我哥会看这种书。这显然是我不了解他的一面。
我更不了解的是时间。
在波恩的一座实验室里杵着一根三米长的金属圆柱。
保罗写道,它的形状类似潜艇,设在一个用以避雷并备有测量装置的钢架中。这就是原子钟,是目前人类所知的最精准的钟。
它比地球自转还要精准。
这样的精确性让我愕然。地球显然做不了主。这只不过是某人作的某种决定。这个我喜欢。奇怪的是这样的方式让我觉得时间更容易把握。
我想我希望能得到一台原子钟。
为了弥补地球的这种不稳定性,就要时不时加上一秒钟。上一次加秒是在1994年6月。也没人告诉过我。
原因是原子钟改变了一秒的定义。早先一秒钟是八万六千四百分之一天,而现在变成了铯原子九十一亿九千二百一十三万一千七百七十次振荡的时间。
我觉得这数字有点大。
这些信息让我有点找不着北。我感到不舒服,必须拿起球来。我对着冰箱扔了一会儿球,然后才停下来继续看书。
我记得小学喝牛奶那会儿。
我们大部分孩子都有电子腕表。带秒表的那种。能精确到百分之一秒。我们给最莫名的事情掐表。这在当时很火。
很长一段时间掐表的内容是喝牛奶,看谁喝得最快。我总是得用五秒以上,而艾思潘那个流氓能在一秒之内喝完整桶牛奶。根据我刚才读到的内容,我觉得这很了不起。我一秒内能干成的事儿寥寥无几。
一秒内我能用手指在桌板上敲击将近十五下。这让我很满意。我还能用照相机快门以千分之一秒的时间拍一张照片。
但相较铯原子的活计这都不值一提。我能相信这是真的吗?每秒振荡超过九十亿次。这个数太大了。我对一个庞大数量级中存在多少单位的评估能力是有限的。我能轻易地判断一块草地上有四头还是九头牛,但要是超过十五头,我就得掰手指头。超过一千头其实就没啥区别了。
我完全不可能控制铯原子。
我必须相信保罗知道他在讲什么。
我必须信任他的话。
我继续看书。
越看越糟糕。
保罗说重力影响时间。
这男人说话没边。
毫无征兆地,他说时间会受重力和运动的影响。
我看了看书的封面。是一家严肃出版社出的。那他说的话应该是真的。
我有些烦躁起来。
为什么就没人告诉我这些?
难道物理老师不明白这些信息会改变一切?他们都傻缺了?
我放弃物理课的原因就是我们光研究计算质子中子,根本不明白这些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学得好无聊。我宁可转身面对女孩们,用左手拇指和食指做个圈,然后用右手食指在圈里来回捅几下。
从来没有提到过时间。
从来没有一个我的老师用第二个词描述过。我不得不怀疑他们到底知道些什么。也许他们一直都知道。这样的话我就要为自己报复一下他们。我要在他们最不经意的时候重重地从背后推他们一把。
我觉得我上当了。
我觉得我再也不能相信谁了。
太阳上的时间比我们的时间,慢二十亿分之一。这就是重力造成的。保罗说那上面重力比较大。
我一直以为时间就是时间,重力就是重力。
显然不是这样的。
用俩好使的原子钟就可以在帝国大厦里证明。
这可不是我瞎编。
如果在帝国大厦楼下放个原子钟,在楼顶也放一个,就可以发现楼顶那个走得快一些。
人一辈子要是一直留在街上就可以节约几千分之一秒的时间。
坐在楼顶的人就会比我们其他人要老一些。
现在我把书挪开。
我觉得我很虚弱,很沮丧。
我大概得改天才能继续看下去。
总觉得不对劲。
时间根本不存在。
我很难想到其他不同的结论。
至少单一的时间是不存在的。
我的时间。你的时间。保罗的时间。太阳的时间。
许多时间。
许多时间就等于没有时间。
如果真是这样我倒高兴了。
为什么我还是不高兴呢?
我感到自己很紧张。
也许我待会儿会高兴的。自行车
我还是不高兴。
我一定是疯了才看这本书的。自以为是了。
我觉得自己不再那么确定保罗只是亲切而已了。
很可能时间根本不存在,但是事物还是照样运动着。生命自我运动着。我们出生,我们死亡。我变老。如果太阳上的时间不一样的话,时间还有什么用?
得有人来给我些事儿做。得有人让我造点儿什么。承担一点应有的分量。经历一点儿大的磨炼。
我已经很久没有真正流过汗了。
我列了一张新表。上面写着从小到大能让我激动的东西,还挺长:——水——汽车——球——电话——比我大的动物——鱼——镜子——锋利的纸片——削木头——交叉手指祝好运——开电梯——卡车——棍子——比我小的动物——高音——拖拉机——火车——飞机——警察——火和消防员——电车——宇宙——完全是红色的东西——蚂蚁——天鹅——假牙——绘画——订书机——可以扔的东西——锯子——塑料——牛奶——海藻——高度——蓝莓色素——乐高——比别的东西运动得快的东西——雪——树——结——鼻烟——魔方——割草机——屎尿——松果——肥皂泡——非洲——金色或者银色的东西——强风——汽水——爸爸做的事
我的生活充斥着这些东西。非常不复杂,很不错。我不睡觉的时候就到处蹦跶,激动。我从来不走路。我蹦跶。
我看着我的表好一会儿,然后传真给了金。我觉得现在我欠他一份传真。
我揣摩着要列一张今天能让我激动的东西的表。我找来笔和纸,但是我发现我犹豫了。
我担心表会太短。
我当初怎么都不应该停止蹦跶。
现在我得去商店里买一升装的脱脂牛奶。
我回来的时候后院里满是孩子。后院是个幼儿园。在这之前我都没有注意过。
一个骑三轮小自行车的男孩儿向我这儿走来。他穿着连体滑雪衫,戴顶鸭舌帽。帽子外面顶着个蓝色的自行车头盔。他看看我,又看看我刚买的牛奶。他问我那辆帅气的红色自行车是不是我的。我冲着我那辆靠围栏停着的自行车点点头,问他是不是指它。就是它。
是我的,我说。
男孩儿羡慕极了。他说他希望自己也有一辆这样的自行车。
我们走到我的自行车跟前,打量起来。高大通红。男孩儿摸着车架。
我好奇他是怎么知道自行车是我的。
我看见你锁车来着,他说。他还说他就住在隔壁的房子里,顶层。
那你上幼儿园挺近,我说。
他点头。
我还看见你扔球来着,他说。
你这么晚才睡?我问。
有时候,男孩儿说。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他叫波乐。
你也有辆挺帅的自行车,我说。
波乐说自行车不是他的。
他说这是幼儿园的。
波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问我戴不戴头盔。
我很想撒谎说戴,但是我忍住了。这样可不行。我说我不戴头盔,我说不戴。你得戴,波乐说。而且他认为我得尽早买头盔,最好就是今天。
他告诉我幼儿园里爸爸们中的一个骑车的时候和汽车撞上了。他没有戴头盔,就得在医院里躺上好久。
我觉得这非常有说服力。
你说得对,波乐,我说。我应该买头盔。
波乐问我现在是不是要骑车。我说不骑。我要上楼喝牛奶。他想知道我待会儿会不会骑车。我不知道。也许今晚,我说。波乐想看我骑车,但是晚上他不上幼儿园,他说。
也许你能从窗户里看见我,我说。
也许,波乐说。
他站那儿看着我走向楼梯。我转身时他朝我挥手。
后来我才想到我应该把波乐抱上我的自行车在后院转一圈让他激动一下。
他应该会喜欢。
大师
我曾经玩到晕过去。
我当时刚得到我的山地滑雪板,玩得太投入以至于忘了吃饭。我空着肚子滑了一整天。最后饿晕了过去,撞到了路灯上。我得了脑震荡,爸爸开车送我去的医院。
医生说长时间玩耍是件好事,但是我得记得中间吃点东西。我晕倒是因为我当时耍的玩意儿太带劲了,根本没时间停顿。
这件事有它极好的一面。
这种激情。
就是其中之一。
我的情绪在最近几天有些变化。
我试图把我的情况拼成一幅画,但是有些小碎片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我不完全知道我在哪儿。
在前几周的时间里,许多都改变了。
白天不同了。夜晚也是。
但是我知道自己并不满意。还没到时候。很明显少了一些至关重要的东西。
我想不出我该从何找起。
但是我有球。
所幸我还有球。
每天晚上我都冲着墙壁扔它好一会儿。
我哥哥一个月以后回来。到时候我就不能住在这里了。
我有一个月的时间。
我承认我很紧张,因为我不知道将来会怎样。
我不是想逞能。
我或许可以挺直身子说想干吗就干吗。我可以点根烟,作若无其事状。我也许能骗骗别人,个把女孩儿。金。我能骗过金。但是迟早我还是会坐到那儿。坐在草地上,由哥哥或别的什么人把手搭在我肩膀上,哭。
因为有些不对劲。很明显有些不对劲。
我最需要的是个长者。一个引路大师。他能告诉我人生的道理。
他会让我做些我觉得很没有意义的功课。我会很不耐烦然后反抗,但还是会做那些功课。最后,经过许多个月的勤学苦练,我会发现这一切背后的深意,而大师自始至终都有一套很狡黠的方案。
我会突然之间顿悟那些大道理。看破红尘什么的。彻悟人世万象。然后我应该自立门户,收徒布道,普度众生。大师会说他已经没有什么能教我的了,然后他会给我点东西。一份大礼。或许一辆车。我会说礼重了,我不能接受,但是他会坚持,然后我们就以一种悲凉而又坚定的方式告别。接着我就驾车云游世界,温馨邂逅,最好是个女孩儿,建立家庭,或许成立个公司,生产提供一些有用的产品或者服务。
事情应该这样发展才对。擦。思路多清楚。
本来不应该有其他可能。
但是这样的大师树上长不出来。
我从来就没遇见过哪怕就一个大师。
一切都指着我自力更生。
我试图思考谁是我的榜样。
不太多。
那些我景仰的人:——劳瑞·安德森——甘地——救世军——卡尔·巴克斯——阿斯特丽德·林格伦——奥森·威尔斯——乌拉·H.豪格——拉尔什·小斯坦伯格
我确信这和激情有关。缺的就是它。
我要找到它。把它找回来。
外面有的。
光说不练是没用的。
有点禅的意思。
只要是求索就永远无法达成。
只有在不求索的时候才能达成。
要命的佛教。他们太自以为是了。
生命
一个体重七十千克的人,体内包含:——
四
十五升水——足够染白一个鸡棚的钙——做成两千二百根火柴需要的磷——七十块肥皂用的脂肪——打二英寸钉子所需的铁——九千根笔芯的碳——一勺镁我不止七十公斤。
我记得有一个叫做“宇宙”的节目。卡尔·萨根在貌似宇宙空间的布景前晃来晃去口若悬河。一集节目中,他坐在一个装满制造人类所需原料的缸子跟前。他用一根棍子在缸子里搅拌,想知道他能不能造出生命来。
他做不到。
树林
现在是春天。
忽然就温暖了。
今天我在哥哥的衣柜里发现一件自行车运动服,还有一件T恤衫。
我做了个小便当,用一个旧巴黎汽水瓶装了瓶水。我还带了那个球。
这里鸦雀无声。现在是工作日,所以外面没有人。他们在上班。他们在上学。
保佑他们。
已经说了,我有一辆好自行车。有许多变速挡。装了一对大车镫子。我骑车所向披靡。一骑上车我就是个流氓。
买自行车之前,我读了无数名牌自行车的广告和报价单。我喜欢看着自行车的照片想象我跨着它啥样。有一份广告来自一个叫盖里·费雪的家伙。他住在加利福尼亚。他吹嘘自己发明了山地车。但他也很可能没撒谎。他做了一本又大又贵的报价单,里面有许多漂亮的自行车,还带着数据统计,里面还有他的语录。
有个地方写着:“只要是骑自行车的人都是我的朋友。”
这个我喜欢。
我也觉得所有骑自行车的人都是我的朋友。一大个完整的家庭。
现在我遇到其他骑车的人,还是会说声“嗨”。
但今天树林里就我一个人。
这样也不错。
当我要出门的时候,波乐朝我走来。他问我有没有买头盔。
我说我一有钱就买。
他又提醒我幼儿园里那个不幸爸爸的意外。我点头说我会小心的。
但我并不是非常小心的。
在树林里骑得飞快很带劲。
有时候我会压到一些老鼠和石子儿。
我告诉波乐我要去树林,他说他爸爸看见过一头麋鹿。他很得意。
我也见过麋鹿,但是我没心思告诉他。
我们约好我要告诉他我都见到了什么
动物
。目前为止我只看见一匹马和一只松鼠。
我骑出一身汗,就停在一片小池塘边洗了个澡。
虽然已是四月,水仍然很冷,我还是洗了个澡。
在太阳下晒干的时候,我就朝着天空抛球。我仰天躺着朝空中抛球。规矩是我得接住它,但我会时不时失手。这样我就得站起身捡球。
这下它又滚开了。
我懒得再去捡球。
就这样躺到自己干透。
我思考着到底哪儿错了。
应该还是根本问题。
我父母工作很勤恳。我不怪他们。我上学的时候也不错。没有人和我过不去。至少没有人长期和我过不去。
也会有人嘴巴不干净,那样我就踢他的腿,或者抡他的胃。顶多也就这样。
一定是别的什么。
不知为什么我总怀疑我知道太多傻子才知道的那么多的事。
我知道的东西多得难以置信。
这些是我很有研究的东西:——电影——文学——媒体——政治——明星——艺术——广告——空气动力学——信息社会学——罗兰·巴特——电脑——历史——语言——音乐——名模——撒哈拉沙漠
我说我知道很多,我的意思就是很多。
我知道名字、年份。数以百计。
我知道谁第一个上的珠穆朗玛峰。
我知道谁导演了美国最蹩脚的那些肥皂剧。
我知道一份调查显示,1957年,在碧姬·芭铎出演电影《上帝创造女人》一年后,百分之四十七的法国人都在谈论芭铎。
我知道当空气遇到机翼时,会在机翼上表面形成低气压,就是这玩意儿让飞机飞了起来。
我知道亚里士多德讲的话啥意思。
我知道其他哲学家对亚里士多德有啥意见。
我知道克劳蒂亚·雪佛是干吗的。
我知道时间在太阳上会走得慢一点。
我知道柯利斯多和詹妮·克劳德争取了多长时间才被批准把柏林的议会大楼包起来。
我知道可口可乐的配方。
我知道的实在太多了。
我不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么多的人。
许多人比我知道的还多。幸好这不是我的问题。
我的问题是我应该怎么运用这些知识。
我拿它们干吗呢?
我很困惑。
我当然可以参加杰帕迪知识问答竞赛,奖品是希腊游,双人的。
但是我没有女朋友。我只能一个人去旅游。
但是我去希腊干什么呢?
没有理由相信我在那儿会更开心。
我还没有蠢到去寻找某种知识的功能。
但是我觉得自己把握不好什么是重要的,什么不重要。
我缺少方向。大方向。
怎么才能找到大方向?
也许随着年龄的增长就能找到。但也许不能。
难道我要像个傻子一样无所事事地等待?
我真不应该学会认字。
我父母的一个朋友说她从小就去参加一个什么俱乐部。我也不确定是哪种俱乐部。就是一群小孩子在一起玩或者唱歌什么的地方。
她记得她的俱乐部叫什么儿童支架,她很为身为其中一员而得意。她觉得这名字很响亮。
后来她学会了认字,终于明白她一直搞错了,俱乐部的名字应该是儿童之家。
她感到无比失望。
我感同身受。
这大概从我看《游戏仕多》的时候就开始了。
今天的节目是教数数,只要那个小指针靠近五,时间就得和五沾边。
维贝卡·萨莎伤害了我。
现在我会算术会拼写。我一目十行。
我就是想知道这有什么用。
现在说这个为时已晚。也许有点儿蠢。
伤害已经造成了。
我不能假装自己不知道自己知道。
但是这都是狗屁。就是这样。
给我个球。
给我辆自行车。
这是我能承受的尺度。
从树林回家的路上,我又看见那匹马。
棕色的。动物
我锁车的时候,波乐又朝我走过来。
幼儿园已经放学了。现在他跟自己玩着。
他在沙坑里堆房子,他希望我能帮帮他。
我说我得上楼换衣服,再吃点东西,但我待会儿还会下来。
金发来传真。
已经有些时候没有他的消息了。他说他很忙。岛上的天气情况相当不稳定。但是现在好了。现在天气干爽,东北向微风。风云莫测。
金有空。
我那张小时候让我激动的东西的表启发了他,他写了张自己的。
这就是金的表:——侦探悬疑故事——人猿泰山——幼儿园里一个叫雅妮克的女孩儿,睫毛很长——幼儿园里另一个叫维贝卡的女孩儿,睫毛也很长——间谍活动——偷苹果——乐高——宇宙——超人——电台里的竞猜游戏——我的生日——礼物——剧院——圣诞日历——一辆蓝色的四轮脚踏车——夏天爬树——造木屋——点燃玩具小汽车——另一个叫维贝卡的女孩儿,住在我们隔壁楼里,比我大,教会了我骑自行车——骑车
我觉得金的表列得很棒。
有几条也应该出现在我的表上,但是我觉得现在不能再修改了。从金这儿拿,这样做有点过分。但是骑车和侦探故事绝对应该出现在我的表上。我不明白我怎么可以忘记的。
但女孩子那档子事完全和我不沾边。我早就对她们不闻不问了。我有过女性朋友,但从来没有非分之想,更不用说在意她们的睫毛是长是短了。
我想顿悟的那一刻是那次我站在公交车上,一个家伙问我是男孩还是女孩。
傻逼。
乐高和宇宙我们俩都有。那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我不相信金没有为嘘嘘和便便兴奋过。
他肯定只是忘了。
写得太匆忙。
我下楼的时候波乐还坐在沙坑里。他哼着一首我猜不出名字的歌。他戴着自行车头盔。或许他父母比较严格。波乐造了许多圆柱形的房子。他大概是用他的桶装满沙,把沙拍紧,然后再倒扣过来。这样出来的房子就这模样。
他问我能不能考虑一下建造一个道路和桥梁系统。
我当然可以。
我们坐了一会儿,堆堆沙子拉拉家常。感觉不错。放松。
波乐觉得我很聪明。
我说他也很聪明。
我们俩都很聪明。
于是他问我在树林里看见了什么动物。
我说我看见了一匹马和一只松鼠。
只有两个?波乐说。
他觉得这有点少。树林里到处都是动物。
谈话内容渐渐转向动物。
这引发了一场竞赛:谁见过的动物更多。
我说我见过的动物一定比他见过的多。这也是非常正常的。我多活了二十年。
在他出生前,我就已经见过成吨的动物了,我说。
他问我见没见过海狸。
见过。
驯鹿?
见过。
雷鸟?
见过。
熊?
没有。
波乐见过熊,在动物园里。
在动物园里,我也见过,我说。我也在动物园里见过熊,但是我以为动物园不算呢。
波乐说没有理由不算上动物园。
那我们还得算上电视里看到过的动物,我说。
波乐问我有没有有线电视。
我们来回讨论了半天,波乐终于放弃了动物园。我们达成一致,只算上自然环境里看到过的动物。
一开始我建议我们只算现实中的动物,但是波乐很快抓住了我的话把儿,动物园里的动物也是现实中的。
的确。
为了弥补年龄差距造成的劣势,波乐可以算上他爸爸见到过的动物。我觉得这很合理。是我这么建议来着。我觉得我还挺有把握获胜的。
我问波乐他知不知道爸爸见过哪些动物的时候,他只是点点头。他觉得爸爸不可能看到动物却憋在肚子里不说出来。
我们还同意每种动物只举一个例子,与性别年龄无关。我们不应该把种马、马驹和幼马分开算。
我们简单处理,就写马。
我希望能省掉那些大家都见过的动物,不然的话我们就得悉数把所有普通而无趣的动物都算一遍。猫猫狗狗之类的。还有牛。
但是波乐以为我们不应该搞歧视。
动物就是动物,他说,普通又不是狗的错。
有道理,不是它的错,我说。
这些动物是波乐和他爸爸见过的:——马——蛇——鸡——鲸
我打断他,问他究竟是他还是他爸爸看到过鲸。
是爸爸。
我问波乐确不确定。
他点头,然后继续:——猪——山羊——天鹅——麋鹿——驯鹿——麆鹿——黇鹿——鳕鱼
等等,我说。鳕鱼不是动物。是鱼。
那又怎样?波乐说。
我咕哝了一下,说那我们不得算上所有其他的鱼。
当然啦,波乐说。
难道不是这样吗?——黑线鳕——绿青鳕——三文鱼——鲨鱼
别闹了,我说,你在吹牛。就算你爸爸见过鲸,但是鲨鱼……几乎没有什么人见过鲨鱼。但是波乐的爸爸真的见过鲨鱼。
哪里?澳大利亚还是什么地方,波乐说。我摊开双手。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那他也见过袋鼠咯?我带着讥讽的口气问。见过,波乐说。——袋鼠——鹰——龟——刺猬——麝鹿——螃蟹——绵羊——松鼠——水獭——仓鼠——啄木鸟——猫——猫头鹰——青蛙——狐狸——野兔——雷鸟——马鹿——獾熊——小鸟
我真不应该搅和进来。所幸他放慢了速度。谢天谢地,他还叫不出所有鸟类的名字。——牛——松鸡——鼬——狗
没动静了。好一会儿。
波乐在思考。
我看得出他有些犹豫。
接着,他又说了一个:——老虎
老虎?我问。
波乐点头。
这个我不相信,我说。
但这是真的,波乐说。
我问他在哪儿看见的。
非洲,波乐说。
这下被我逮住了。谁都知道非洲没有老虎。
除了波乐。
我说我觉得波乐最好上楼去问问爸爸,问他见没见过老虎。
我们要实事求是。
波乐朝门口走去,耷拉着脑袋。我能看出来他动摇了。
几分钟后他下楼来。他很高兴。他爸爸没有去过印度。他爸爸没有见过老虎,但他爸爸见过北极熊。在斯瓦尔巴群岛上。波乐给我看了一张他爸爸拍的北极熊的照片。看上去挺凶的。
和这样的爸爸一比,我立马矮一截。
我把老虎从纸上划去。
为什么你要说老虎?我问。
我知道我忘掉了什么,波乐说。
我觉得这个回答不错。他赌了一把。
这是个诚信问题。
我把最后一个动物写道表上:——北极熊
齐了。
该轮到我见过的动物了。
我扫了一遍波乐和他爸爸的表。他们见过的我几乎都见过,除了鲨鱼、鲸和北极熊,还有袋鼠和水獭。为什么我偏偏没有见过水獭?
但我见过海狸,还有其他一些鱼类和鸟类,但是估计波乐的爸爸也见过,如果我们再较真一点的话。但是我觉得犯不着,于是闭上嘴。
波乐和他爸爸赢了。
波乐举起双手指向天空。
纯粹出于好奇,我问波乐他自己见过哪些动物。
果然没有多少。
他见过马、鸡、狗、牛、狐狸、鳕鱼和黑线鳕。
还有一些他叫不出名字的鸟。
八种动物和一些鸟。
我见过的动物比波乐和他爸爸的少,波乐很满意。
他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上楼开赛车。
听上去很好玩,但是我累了。再说我也不敢面对那个见多识广的爸爸。
我说我得考虑考虑。
或许我们可以改天再聚。
波乐说啥时候都成。四
我正用我哥的电视机看MV。
我几乎从来不看电视,但现在我在看MV。
拍得非常好。
唱歌的叫艾拉妮斯什么的。
她一边唱歌一边开着车,在美国。她身边还有三个朋友。她们在兜风。
艾拉妮斯穿着棕色夹克、戴着深红色绒线帽,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那个穿着深红色毛衫,后座上的两个分别穿着绿色和黄色的毛衫。
歌很好听。歌词大意是我们其实很难掌控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
主歌很安静,但是副歌挺带劲的。我坐着随着音乐节奏用后脊梁蹭椅子。又到了副歌。
忽然之间,我发现那四个女孩儿都是同一个人,都是艾拉妮斯。镜头上每次只出现一个。她换着毛衣,扮演了所有的角色。她是一个人在兜风。她唱歌的时候在后视镜里遇到的是自己的视线。
这很迷人。
她看上去很快乐。
坐在前排副驾驶座上的那个艾拉妮斯是最可爱的一个。
她就是我想要的那种女孩儿。
她无忧无虑的,就知道寻开心。随遇而安。
我看着她的时候,脑子里想法挺多。
第一个想法就是我得去美国开车。
看上去真牛掰。就是开车。
第二个想法是我梦想遇到一个艾拉妮斯这样的女孩儿,和她住同一栋房子。我们应该在一起。我和她。我们要去海滩旅游,在沙堆里打滚,然后过一阵子,等时机成熟,我们再造个娃。
第三个想法是我只有一张高中文凭。还不知道将来要干吗。
这对我来说是个问题。
但愿我能干些让世界更美好的事。这样就最好。但我不知道这可不可能。我不知道让世界更美好需要做些什么。我不大相信光冲着我遇见的人微笑就够了。
其次是我能做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既不给世界作贡献也不捣乱。可能并不尽如人意,但我相信大多数人都能在这一档对号入座。我不想落单。最差的选项就是做些什么坏事让世界更糟糕。这个我要尽量避免。几乎可以不计代价。但我觉得这也不容易。可能我会在一群邪恶狡诈的人里堕落。这也很有可能。然后我就这么坐在那儿。世界就变坏了,我也不再和街上遇见的人对视。说发生也就发生了。
第四个念头是艾拉妮斯肯定有个男朋友,而且他大概也挺牛掰的。
打地鼠
我想着费迪南德·芬尼。艺术家。他真是很老了,但看上去总是格外地精神矍铄,他画大海画花画所有可以入画的东西,整天都喜滋滋的。
有人告诉我,他们在电视上看到他的访谈。好几年前了。他被问及如何描述自己的生活。如果他停下来回顾一下自己的人生,回忆的精髓会是什么?芬尼考虑了很长时间,然后他回答说就在不久之前,他开始注意到,人生某种程度上有点像一场旅行。
我希望真是这样。希望我的复述是正确的。希望费迪南德真的是这么说的。
说得太好了。
我推测芬尼应该识字。对于世界,他应该有所了解。如果真是这样,是不是意味着世界其实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复杂?
如果六十年后有人让我总结一下我的人生,我希望我能说出同样的话。我能仔细考虑一下,然后说出,我觉得人生好比一场旅行。我会说这是我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我会说是我自己想到的,这就是我想说的。
我还暂且根本说不出这样的话。目前有太多让人困惑的因素。我知道的事情。我思考的事情。讽刺。我思考着我必须做的事和必须去的地方。总是在别处。
有时我很嫉妒金鱼。
它们其实只有几秒钟的记忆。遵循一段思路对它们来说是不可能的。所有的体验都是第一次。每一次,假使它们自己无法认知自己的缺陷,生命就必然变成唯一一段阳光灿烂的故事。一场盛宴。从早晨激动到夜晚,直至夜深。
如果我是画家,这些是我要画的东西:——自行车——沙漠——球——女孩儿——钟——没有赶上公交车的人
电话响了。
我接起电话。
是我那个坏朋友,肯。我早就知道他迟早会找到我,我一直绷着一根筋等着他的电话。他联系了我的父母,他们很大方地给了他我哥哥的电话。
我也没办法。他在电话那端。他想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我的消息。
事实上从来都是他在打电话。有时候我觉得他没有意识到这点。也许他以为我们总是轮流给对方打电话的。
肯在中央统计局工作。他知道挪威人每年喝掉几升牛奶,以及多久做一次爱。注意,是平均值。他还是门萨的会员,一个云集高智商人群的俱乐部,会员智商都高于一个接近一百四的数,占全球人口总数百分之二(还是多少)。
他热爱智力测试。什么满足所有条件的数学模型。什么关联测试。多少水流经这样那样的量杯。或者假设朝南开的火车从博德出发时速八十公里,朝北开的火车从利勒哈默尔出发时速八十四公里,但要在特隆赫姆停留二十七分钟,问两车何时相遇。
有时候他做这种题就是为了娱乐。
他一直想说服我参加门萨测试。他说他很肯定我不比他笨,通过测试轻而易举。但是我知道他希望我出洋相。
打死我也不参加。
肯绝对是你能找到的最糟糕的朋友。
百无一用。
我曾经多次清楚地表明我不想再和他有什么瓜葛,但是他貌似没当回事。
我从小学开始就认识他,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做了许多有意思的事情。和他绝交并不容易。我还有点可怜他。
肯的世界里充满着我不想与之沾边的东西。现在他一开口迸出来的尽是些愚蠢无聊的话。他是那种无法与常人和谐共处的人。他提得最多的就是女孩儿,以及他能和她们干什么。他沉溺于那些最变态的性爱方式,并且显然没有明确的是非观念。我觉得无耻下流的事情对肯来说都挺好。幸好我和他不常见面,但不幸的是他和自己的沟通比跟我的还少。
对我来说,肯代表了我想避免的一切,人类的阴暗面。
如果肯在《虎胆龙威》系列电影中扮演一个角色,那他一定会在片头字幕出现之前被车或者电梯压死。
另外,他说话太大声了。
现在他在电话那头等着我出声。
和肯欢聚一夜正是我现在最不想发生的事。
喝一杯,我说,我们可以喝一杯。
我穿鞋的时候金发来了传真。谢天谢地,还有除了肯以外的人想到我。
金也看到过一些动物,不多。但有那么一些:——狗——猫——猪——鸽子——海鸥——乌鸦——麻雀——黄眉柳莺——大山雀——公鸡——母鸡——鱼——螃蟹——偏顶蛤(金把这个词划掉了)——马——牛——驴——骆驼
这是一张有点可怜的表。金的户外活动一定很贫乏。下次我得带他一起去那个有很多麋鹿出没的地方。我知道这么个地方。
我一进咖啡馆就看到肯和两个我不认识的人坐在那儿。肯告诉我其中一个马上就要完成物理学博士学位,而另一个刚从医学院毕业,即将成为精神科医生。我打了个招呼。
肯问我最近干吗,我说我退学了,开始扔球,因为突然之间一切变得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这显然是肯不大关心的新闻。他没有追问,只是问我有没有遇到新的女孩儿。我说我一个都没遇到。
肯就不说话了。
我和另外两个人聊了起来。
物理学家问我,我是不是觉得自己的选择很潮很时髦。
我问他说的是不是疑惑。他的意思是不是我作选择的时候是否感到很困惑。
他没有别的意思。我是不是觉得自己的选择很潮?
某种程度上是这样的。我说是的。
精神科医生点头说这样就对了。如果我不这么觉得我就是神经病。
我们为我不是神经病干了一杯。
我跟物理学家说我在看一本关于时间的书。
我举了几个速搜关键词:爱因斯坦、相对论、重力、时间不存在。
存在,当然存在,他说。
我求他别开玩笑。我说这对我很重要。
物理学家说相对论什么的他不是很有研究。几年前作业里出现过之后就再也没有关心过。不是很多人理解相对论,他说。但是他听说懂的人都觉得这是个很美丽很优雅的理论。
我问他是不是理解时间在帝国大厦顶端比在脚下慢。
他摇头。他不理解,他说。但是他毫不怀疑这是真的,他曾学习着去接受它。他学会了接受这个事实。基本方法就是设法思考其他完全不相关的东西,他觉得我应该也这么做。
莫名地,肯说起一个与他交往甚密的女孩儿。又是个荤笑话。我不置可否地听到底。然后问肯觉得中央统计局怎么样。他很热衷,我说很好。
然后我说我要回家睡觉了。
你有空就给我打电话吧,肯说。
一定,我说。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感觉我应该买个什么东西来弥补一下与肯见面对我造成的创伤。我觉得我倒退了两大步。
玩具店开门的时候我已经站着等了整整三刻钟。我已经列好了表。——能帮我发泄打人的冲动——颜色鲜艳——能反复使用——发声音——让我忘记肯和时间
这些条件对玩具店里的东西来说已经不少了。对不管什么店来说,这些要求都不算少。但或许还是可以办到的。
我花了很长时间。店里没有其他顾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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