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你,遇见不变的纯真(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4 08:1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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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红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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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你,遇见不变的纯真

遇见你,遇见不变的纯真试读:

代序风雨中忆萧红

丁 玲

本来就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一下雨便更觉得闷在窑洞里的日子太长。要是有更大的风雨也好,要是有更汹涌的河水也好,可是仿佛要来一阵骇人的风雨似的,那么一块肮脏的云成天盖在头上,水声也是那么不断地哗啦哗啦在耳旁响,微微地下着一点看不见的细雨,打湿了地面,那轻柔的柳絮和蒲公英都飘舞不起而沾在泥土上了。这会使人有遐想,想到随风而倒的桃李,在风雨中更迅速迸出的苞芽。即使是很小的风雨或浪潮,都更能显出百物的凋谢和生长、丑陋或美丽。

世界上什么是最可怕的呢?决不是艰难险阻,决不是洪水猛兽,也决不是荒凉寂寞,而难于忍耐的却是阴沉和絮聒。人的伟大也不是能乘风而起,青云直上,也不只是能抵抗横逆之来,而是能在阴霾的气压下,打开局面,指示光明。

时代已经非复少年时代了,谁还有悠闲的心情在闷人的风雨中煮酒烹茶与琴诗为侣呢?或者是温习着一些细腻的情致,重读着那些曾经被迷醉过、被感动过的小说,或者低回冥思那些天涯的故人?流着一点温柔的泪,那些天真、那些纯洁、那些无疵的赤子之心,那些轻微的感伤,那些精神上的享受都飞逝了,早已飞逝得找不到影子了。这个飞逝得很好,但现在是什么呢?是听着不断的水的絮聒,看着脏布也似的云块,痛感着阴霾,连寂寞的宁静也没有,然而却需要阿底拉斯的力背负着宇宙的时代所给予的创伤,毫不动摇地存在着,存在便是一种大声疾呼,便是一种骄傲,便是给絮聒以回答。

然而我决不会麻木的,我的头成天膨胀得要爆炸,它装得太多,需要呕吐。于是我写着,在白天,在夜晚,有关节炎的手臂因为放在桌子上太久而疼痛,患沙眼的眼睛因为在微小的灯光下而模糊。但幸好并没有激动,也没有感慨,我不缺乏冷静,而且很富有宽恕,我很愉快,因为我感到我身体内有东西在冲撞;它支持了我的疲倦,它使我会看到将来,它使我跨过现在,它会使我更冷静,它包括了真理和智慧,它是我生命中的力量,比少年时代的那种无愁的青春更可爱啊!

但我仍会想起天涯的故人的,那些死去的或是正受着难的。前天我想起了雪峰,在我的知友中他是最没有自己的了。他工作着,他一切为了党,他受过埋怨,然而他没有感伤,他对名誉和地位是那样地无睹,那样不会趋炎附势,培植党羽,装腔作势,投机取巧。昨天我又苦苦地想起秋白,在政治生活中过了那么久,却还不能彻底地变更自己,他那种二重的生活使他在临死时还不能免于有所申诉。我常常责怪他申诉的“多余”,然而当我去体味他内心的战斗历史时,却也不能不感动,哪怕那在整体中,是很渺小的。今天我想起了刚逝世不久的萧红,明天,我也许会想到更多的谁,人人都与这社会有关系,因为这社会,我更不能忘怀于一切了。

萧红和我认识的时候,是在一九三八年春初。那时山西还很冷,很久生活在军旅之中,习惯于粗犷的我,骤睹着她的苍白的脸,紧紧闭着的嘴唇,敏捷的动作和神经质的笑声,使我觉得很特别,而唤起许多回忆,但她的说话是很自然而真率的。我很奇怪作为一个作家的她,为什么会那样少于世故,大概女人都容易保有纯洁和幻想,或者也就同时显得有些稚嫩和软弱的缘故吧。但我们都很亲切,彼此并不感觉到有什么孤僻的性格。我们尽情地在一块儿唱歌,每夜谈到很晚才睡觉。当然我们之中在思想上,在感情上,在性格上都不是没有差异,然而彼此都能理解,并不会因为不同意见或不同嗜好而争吵,而揶揄。接着是她随同我们一道去西安,我们在西安住完了一个春天。我们痛饮过,我们也同度过风雨之夕,我们也互相倾诉。然而现在想来,我们谈得是多么的少啊!我们似乎从没有一次谈到过自己,尤其是我。然而我却以为她从没有一句话是失去了自己的,因为我们实在都太真实,太爱在朋友的面前赤裸自己的精神,因为我们又实在觉得是很亲近的。但我仍会觉得我们是谈得太少的,因为,像这样的能无妨嫌、无拘束、不须警惕着谈话的对手是太少了啊!

那时候我很希望她能来延安,平静地住一时期之后而致全力于著作。抗战开始后,短时期的劳累奔波似乎使她感到不知在什么地方能安排生活。她或许比我适于幽美平静。延安虽不够作为一个写作的百年长计之处,然在抗战中,的确可以使一个人少顾虑于日常琐碎,而策划于较远大的。并且这里有一种朝气,或者会使她能更健康些。但萧红却南去了。至今我还很后悔那时我对于她生活方式所参与的意见是太少了,这或许由于我们相交太浅,和我的生活方式离她太远的缘故,但徒劳的热情虽然常常于事无补,然在个人仍可得到一种心安。

我们分手后,就没有通过一封信。端木曾来过几次信,在最后的一封信上(香港失陷约一星期前收到)告诉我,萧红因病始由皇后医院迁出。不知为什么我就有一种预感,觉得有种可怕的东西会来似的。有一次我同白朗说:“萧红决不会长寿的。”当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是曾把眼睛扫遍了中国我所认识的或知道的女性朋友,而感到一种无言的寂寞。能够耐苦的,不依赖于别的力量,有才智、有气节而从事于写作的女友,是如此其寥寥啊!

不幸的是我的杞忧竟成了现实,当我昂头望着天的那边,或低头细数脚底的泥沙,我都不能压制我丧去一个真实的同伴的叹息。在这样的世界中生活下去,多一个真实的同伴,便多一分力量,我们的责任还不只在于打开局面,指示光明,而且还要创造光明和美丽;人的灵魂假如只能拘泥于个体的褊狭之中,便只能陶醉于自我的小小成就。我们要使所有的人都能有崇高的享受,和为这享受而作出伟大牺牲。

生在现在的这世界上,活着固然能给整个事业添一分力量,而死对于自己也是莫大的损失。因为这世界上有的是戮尸的遗法,从此你的话语和文学将更被歪曲、被侮辱;听说连未死的胡风都有人证明他是汉奸,那么对于已死的人,当然更不必贿买这种无耻的人证了。鲁迅先生的“阿Q”曾被那批御用文人歪曲地诠释,那么《生死场》的命运也就难免于这种灾难。在活着的时候,你不能不被逼走到香港;死去,却还有各种污蔑在等着;而你还不会知道,那些与你一起的脱险回国的朋友们还将有被监视和被处分的前途。我完全不懂得到底要把这批人逼到什么地步才算够?猫在吃老鼠之前,必先玩弄它以娱乐自己的得意。这种残酷是比一切屠戮都更恶毒、更需要毁灭的。

只要我活着,朋友的死耗一定将陆续地压住我沉闷的呼吸。尤其是在这风雨的日子里,我会更感到我的重荷。我的工作已经够消磨我的一生,何况再加上你们的屈死和你们未完的事业,但我一定可以支持下去的。我要借这风雨寄语你们——死去的、未死的朋友们,我将压榨我生命所有的余剩,为着你们的安慰和光荣。哪怕就仅仅为着你们也好,因为你们是受苦难的劳动者,你们的理想就是真理。

风雨已停,蒙蒙的月亮浮在西边的山头上,明天将有一个晴天。我为着明天的胜利而微笑,为着永生而休息。我吹熄了灯,平静地躺到床上。

第壹章早醒叛逆的童年

我懂得的尽是些

偏僻的人生,

我想世间死了祖父,

就没有再同情我的人了,

世间死了祖父,

剩下的尽是些

凶残的人了。

月圆的时候,

可以看到;

月弯的时候,

也可以看到。

但人的灵魂的偏缺,

却永远也看不到。——萧红

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一九一一年,在一个小县城里边,我生在一个小地主的家里。那县城差不多就是中国的最东最北部——黑龙江省,所以一年之中,倒有四个月飘着白雪。

父亲常常为着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对待仆人,对待自己的儿女,以及对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样的吝啬而疏远,甚至于无情。

有一次,为着房屋租金的事情,父亲把房客的全套的马车赶了过来。房客的家属们哭着诉说着,向我的祖父跪了下来,于是祖父把两匹棕色的马从车上解下来还了回去。

为着这两匹马,父亲向祖父起着终夜的争吵。“两匹马,咱们是算不了什么的,穷人,这马就是命根。”祖父这样说着,而父亲还是争吵。九岁时,母亲死去。父亲也就更变了样,偶然打碎了一只杯子,他就要骂到使人发抖的程度。后来就连父亲的眼睛也转了弯,每从他的身边经过,我就像自己的身上生了针刺一样;他斜视着你,他那高傲的眼光从鼻梁经过嘴角而后往下流着。

所以每每在大雪中的黄昏里,围着暖炉,围着祖父,听着祖父读着诗篇,看着祖父读着诗篇时微红的嘴唇。

父亲打了我的时候,我就在祖父的房里,一直面向着窗子,从黄昏到深夜——窗外的白雪,好像白棉花一样飘着;而暖炉上水壶的盖子,则像伴奏的乐器似的振动着。

祖父时时把多纹的两手放在我的肩上,而后又放在我的头上,我的耳边便响着这样的声音:“快快长吧!长大就好了。”

二十岁那年,我就逃出了父亲的家庭。直到现在还是过着流浪的生活。“长大”是“长大”了,而没有“好”。

可是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恶而外,还有温暖和爱。

所以我就向这“温暖”和“爱”的方面,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蹲在洋车上

看到了乡巴佬坐洋车,忽然想起一个童年的故事。

当我还是小孩的时候,祖母常常进街。我们并不住在城外,只是离市镇较偏的地方罢了!有一天,祖母又要进街,命令我:“叫你妈妈把斗风给我拿来!”

那时因为我过于娇惯,把舌头故意缩短一些,叫“斗篷”作“斗风”,所以祖母学着我,把“风”字拖得很长。

她知道我最爱惜皮球,每次进街的时候,她问我:“你要些什么呢?”“我要皮球。”“你要多大的呢?”“我要这样大的。”

我赶快把手臂拱向两面,好像张着的鹰的翅膀。大家都笑了!祖父轻动着嘴唇,好像要骂我一些什么话,因我的小小的姿势感动了他。

祖母的斗篷消失在高烟囱的背后。

等她回来的时候,什么皮球也没带给我,可是我也不追问一声:“我的皮球呢?”

因为每次她也不带给我,下次祖母再上街的时候,我仍说是要皮球。我是说惯了,我是熟练而惯于作那种姿势。

祖母上街尽是坐马车回来,今天却不是,她睡在仿佛是小槽子里,大概是槽子装置了两个大车轮。非常轻快,雁似的从大门口飞来,一直到房门。在前面挽着的那个人,把祖母停下。我站在玻璃窗里,小小的心灵上,有无限的奇秘冲击着。我以为祖母不会从那里头走出来,我想祖母为什么要被装进槽子里呢?我渐渐惊怕起来,我完全成个呆气的孩子,把头盖顶住玻璃,想尽方法理解我所不能理解的那个从来没有见过的槽子。

很快我领会了!见祖母从口袋里拿钱给那个人,并且祖母非常兴奋,她说叫着,斗篷几乎从她的肩上脱溜下去!“呵!今天我坐着东洋驴子回来的,那是过于安稳呀!还是头一次呢,我坐过安稳的车子!”

祖父在街上也看见过人们所呼叫的东洋驴子,妈妈也没有奇怪。只是我,仍旧头皮顶撞在玻璃那儿,我眼看那个驴子从门口飘飘地不见了!我的心魂被引了去。

等我离开窗子,祖母的斗篷已是脱在炕的中央,她嘴里叨叨地讲着她街上所见的新闻。可是我没有留心听,就是给我吃什么糖果之类,我也不会留心吃,只是那样的车子太吸引我了!太捉住我小小的心灵了!

夜晚在灯光里,我们的邻居,刘三奶奶摇闪着走来,我知道又是找祖母来谈天的。所以我稳当当地占了一个位置在桌边。于是我咬起嘴唇来,仿佛大人样能了解一切话语,祖母又讲关于街上所见的新闻,我用心听,我十分费力!“……那是可笑,真好笑呢!一切人站下瞧,可是那个乡巴佬还是不知道笑自己,拉车的回头才知道乡巴佬是蹲在车子前放脚的地方,拉车的问:‘你为什么蹲在这地方?’乡巴佬说他怕拉车的过于吃力,蹲着不是比坐着强吗?比坐在那里不是轻吗?所以没敢坐下……”

邻居的三奶奶,笑得几个残齿完全摆在外面,我也笑了!祖母还说,她感到这个乡巴佬难以形容,她的态度,她用的一切字眼儿,都是引人发笑。“后来那个乡巴佬,你说怎么样!他从车上跳下来,拉车的问他为什么跳?他说:‘若是蹲着吗?那还行。坐着,我实在没有那样的钱。’拉车的说:‘坐着,我不多要钱。’那个乡巴佬到底不信这话,从车上搬下他的零碎东西,走了。他走了!”

我听得懂,我觉得费力,我问祖母:“你说的,那是什么驴子?”

她不懂我的半句话,拍了我的头一下,当时我真是不能记住那样繁复的名词。过了几天祖母又上街,又是坐驴子回来的,我的心里渐渐羡慕祖母,也想要坐驴子。

过了两年,六岁了!我的聪明,也许是我的年岁吧!支持着我使我愈见讨厌我那个皮球,那真是太小,而又太旧了;我不能喜欢黑脸皮球,我爱上邻家孩子手里那个大的;买皮球,好像我的志愿,一天比一天坚决起来。

向祖母说,她答:“过几天买吧,你先玩这个吧!”

又向祖父请求,他答:“这个还不是很好吗?不是没有出气吗?”

我得知他们的意思是说旧皮球还没有破,不能买新的。于是把皮球在脚下用力捣毁它,任是怎样捣毁,皮球仍是很圆,很鼓,后来到祖父面前让他替我踏破!祖父变了脸色,像是要打我,我跑开了!

从此,我每天表示不满意的样子。

终于一天晴朗的夏日,戴起小草帽来,自己出街去买皮球了!朝向母亲曾领我到过的那家铺子走去,离家不远的时候,我的心志非常光明,能够分辨方向,我知道自己是向北走。过了一会儿,不然了!太阳我也找不着了!一些些的招牌,依我看来都是一个样,街上的行人好像每个都要撞倒我似的,就连马车也好像是旋转着。我不晓得自己走了多远,只是我实在疲劳。不能再寻找那家商店,我急切地想回家,可是家也被寻觅不到。我是从哪一条路来的?究竟家是在什么方向?

我忘记一切危险,在街心停住,我没有哭,把头向天,愿看见太阳。因为平常爸爸不是拿指南针看看太阳就知道或南或北吗?我虽然看了,只见太阳在街路中央,别的什么都不能知道,我无心留意街道,跌倒在了阴沟板上面。“小孩!小心点。”

身边的马车夫驱着车子过去,我想问他我的家在什么地方,他走过了!我昏沉极了!忙问一个路旁的人:“你知道我的家吗?”

他好像知道我是被丢的孩子,或许那时候我的脸上有什么急慌的神色,那人跑向路的那边去,把车子拉过来,我知道他是洋车夫,他和我开玩笑一般:“走吧!坐车回家吧!”

我坐上了车,他问我,总是玩笑一般地:“小姑娘!家在哪里呀?”

我说:“我们离南河沿不远,我也不知道哪面是南,反正我们南边有河。”

走了一会儿,我的心渐渐平稳,好像被动荡的一盆水,渐渐静止下来,可是不多一会儿,我忽然忧愁了!抱怨自己皮球仍是没有买成!从皮球联想到祖母骗我给买皮球的故事,很快又联想到祖母讲的关于乡巴佬坐东洋车的故事。于是我想试一试,怎样可以像个乡巴佬。该怎样蹲法呢?轻轻地从座位滑下来,当我还没有蹲稳当的时节,拉车的回头来:“你要做什么呀?”

我说:“我要蹲一蹲试试,你答应我蹲吗?”

他看我已经偎在车前放脚的那个地方,于是他向我深深地做了一个鬼脸,嘴里哼着:“倒好哩!你这样孩子,很会淘气!”

车子跑得不很快,我忘记街上有没有人笑我。车跑到红色的大门楼,我知道家了!我应该起来呀!应该下车呀!不,目的想给祖母一个意外的发笑,等车拉到院心,我仍蹲在那里,像耍猴人的猴样,一动不动。祖母笑着跑出来了!祖父也是笑!我怕他们不晓得我的意义,我用尖音喊:“看我!乡巴佬蹲东洋驴子!乡巴佬蹲东洋驴子呀!”

只有妈妈大声骂着我,忽然我怕要打我,我是偷着上街。

洋车忽然放停,从上面我倒滚下来,不记得被跌伤没有。祖父猛力打了拉车的,说他欺侮小孩,说他不让小孩坐车让蹲在那里。没有给他钱,从院子把他轰出去。

所以后来,无论祖父对我怎样疼爱,心里总是生着隔膜,我不同意他打洋车夫,我问:“你为什么打他呢?那是我自己愿意蹲着。”

祖父把眼睛斜视一下:“有钱的孩子是不受什么气的。”

现在我是二十多岁了!我的祖父死去多年了!在这样的年代中,我没发现一个有钱的人蹲在洋车上;他有钱,他不怕车夫吃力,他自己没拉过车,自己所尝到的,只是被拉着的舒服滋味。假若偶尔有钱家的小孩子要蹲在车厢中玩一玩,那么孩子的祖父出来,拉洋车的便要被打。

可是我呢?现在变成个没有钱的孩子了!

烦扰的一日

他在祈祷,他好像是向天祈祷。

他正是跪在栏杆那儿——冰冷的、石块砌成的人行道。然而他没有鞋子,并且他用裸露的膝头去接触一些个冬天的石块。我还没有走近他,我的心已经为愤恨而烧红,而快要胀裂了!

我咬我的嘴唇,毕竟我是没有押起眼睛来走过他。

他是那样年老而昏聋,眼睛像是已腐烂过。街风是锐利的,他的手已经被吹得和一个死物样。可是风,仍然是锐利的。我走近他,但不能听清他祈祷的文句,只是喃喃着。

一个俄国老妇——她说的不是俄语,大概是犹太人——把一张小票子放到老人的手里,同时他仍然喃喃着,好像是向天祈祷。

我带着我重得和石头似的心走回屋中,把积下的旧报纸取出来,放到老人的面前,为的是他可以卖几个钱,但是当我已经把报纸放好的时候,我心起了一个剧变,我认为我是最庸俗没有的人了!仿佛我是做了一件蠢事般的。于是我摸衣袋,我思考家中存钱的盒子,可是连半角钱的票子都不能够寻思得到。老人是过于笨拙了!怕是他不晓得怎样去卖旧报纸。

我走向邻居家去,她的小孩子在床上玩着,她常常是没有心思向我讲一些话。我坐下来,把我带去的包袱打开,预备裁一件衣服。可是今天雪琦说话了:“于妈还不来,那么,我的孩子会使我没有希望。你看我是什么事也没有做,外国语不能读,而且我连读报的趣味都没有呀!”“我想你还是另寻一个老妈子好啦!”“我也这样想,不过实际是困难的。”

她从生了孩子以来,那是五个月,她沉下苦恼的陷阱去,唇部不似以前有颜色,脸儿皱皱的。

为着我到她家去替她看小孩,她走了,和猫一样蹑手蹑脚地下楼去了。

小孩子自己在床上玩得厌了,几次想要哭闹,我忙着裁旗袍,只是用声音招呼他。看一下时钟,知道她去了还不到一点钟,可是看小孩子要多么耐性呀!我烦乱着,这仅是一点钟。

妈妈回来了,带进来衣服的冷气,后面跟进来一个瓷人样的,缠着两只小脚,穿着毛边鞋子,她坐在床沿,并且在她进房的时候,她还向我行了一个深深的鞠躬礼,我又看见她戴的是毛边帽子,她坐在床沿。

过了一会儿,她是欣喜的,有点不像瓷人:“我是没有做过老妈子的,我的男人在十八道街开柳条包铺,带开药铺……我实在不能再和他生气,谁都是愿意支使人,还有人愿意给人家支使吗?咱们命不好,那就讲不了!”

像猜谜似的,使人想不出她是什么命运。雪琦她欢喜,她想幸福是近着她了,她在感谢我:“玉莹,你看,今天你若不来,我怎能去找这个老妈子来呀!”

那个半老的婆娘仍然讲着:“我的男人他打我骂我,以先对我很好,因为他开柳条包铺,要招股东。就是那个入二十元钱顶大的股东,他替我造谣,说我娘家有钱,为什么不帮助开柳条铺呢?在这一年中,就连一顿舒服饭也没吃过,我能不伤心吗!我十七岁过门,今年我是二十四岁。他从不和我吵闹过。”

她不是个半老的婆娘,她才二十四岁。说到这样伤心的地方,她没有哭,她晓得做老妈子的身份。可是又想说下去,雪琦眉毛打锁,把小孩子给她:“你抱他试试。”

小孩子,不知为什么,但是他哭,也许他不愿看那种可怜的脸相!

雪琦有些不快乐了,只是一刻的工夫,她觉得幸福是远着她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像个瓷人,最像瓷人的部分,就是她的眼睛,眼珠定住。我们一向她看去,她忙着把眼珠活动一下,然而很慢,并且一会儿又要定住。“你不要想,将来你会有好的一日……”“我是同他打架生气的,一生气就和呆人一样,什么也不能做。”那瓷人又忙着补充一句,“若不生气,什么病也没有呀!好人一样,好人一样。”

后来她看我缝衣裳,她来帮助我,我不愿她来帮助,但是她要来帮助。

小孩子吃着奶,在妈妈的怀中睡了。孩子怕一切音响,我们的呼吸,为着孩子的睡觉都能听得清。

雪琦更不欢喜了。大概她在害怕着,她在计量着,计量她的计划怎样失败。我窥视出来这个瓷器的老妈,怕一会儿就要被辞退。

然而她是有希望的,满有希望,她殷勤地在盆中给小孩在洗尿布。“我是不知当老妈子的规矩的,太太要指教我。”她说完坐在木凳上,又开始变成不动的瓷人。

我烦扰着,街头的老人又回到我的心中;雪琦铅板样的心沉沉地挂在脸上。“你把脏水倒进水池子去。”她向摆在木凳间的那瓷人说。捧着水盆子,那个妇人紫色毛边鞋子还没有响出门去,雪琦的眼睛像小偷一样转过来了:“她是不是不行?那么快让她走吧!”

孩子被丢在床上,他哭叫,她到隔壁借三角钱给老妈子的工钱。

那紫色的毛边鞋慢慢移着,她打了盆净水放在盆架间,过来招呼孩子。孩子惧怕这瓷人,他更哭。我缝着衣服,不知怎么一种不安传染了我的心。

忽然老妈子停下来,那是雪琦把三角钱的票子示到面前的时候,她拿到三角钱走了。她回到妇女们最伤心的家庭去,仍去寻她恶毒的生活。毛边帽子,毛边鞋子,来了又走了。

雪琦仍然自己抱着孩子。“你若不来,我怎能去找她来呢!”她埋怨我。

我们深深呼吸了一下,好像刚从暗室走出。屋子渐渐没有阳光了,我回家了,带着我的包袱,包袱中好像裹着一群麻烦的想头——妇女们有可厌的丈夫,可厌的孩子。冬天追赶着叫花子使他绝望。

在家门口,仍是那条栏杆,但是那块石道,老人向天跪着,黄昏了,给他的绝望甚于死。

我经过他,我总不能听清他祈祷的文句,但我知道他祈祷的,不是我给他的那些报纸,也不是半角钱的票子,是要从死的边沿上把他拔回来。然而让我怎样做呢?他向天跪着,他向天祈祷……

镀金的学说

我的伯伯,他是我童年唯一崇拜的人物,他说起话有宏亮的声音,并且他什么时候讲话总关于正理,至少那时候我觉得他的话是严肃的,有条理的,千真万对的。

那年我十五岁,是秋天,无数张叶子落了,回旋在墙根了。我经过北门旁在寒风里号叫着的老榆树,那榆树的叶子也向我打来。可是我抖擞着跑进屋去,我是参加一个邻居姐姐出嫁的筵席回来。一边脱换我的新衣裳,一边同母亲说,那好像同母亲吵嚷一般:“妈,真的没有见过,婆家说新娘笨,也有人当面来羞辱新娘,说她站着的姿势不对,坐着的姿势不好看,林姐姐一声也不作,假若是我呀!哼!……”

母亲说了几句同情的话,就在这样的当儿,我听清伯父在呼唤我的名字。他的声音是那样低沉,平素我是爱伯父的,可是也怕他,于是我心在小胸膛里边惊跳着走出外房去。我的两手下垂,就连视线也不敢放过去。“你在那里讲究些什么话?很有趣哩!讲给我听听。”伯父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流动笑着,我知道他没有生气,并且我想他很愿意听我讲究。我就高声把那事又说了一遍,我且说且做出种种姿势来。等我说完的时候,我仍欢喜,说完了我把说话时跳打着的手足停下,静等着伯伯夸奖我呢!可是过了很多工夫,伯伯在桌子旁仍写他的文字,对我好像没有反应,再等一会儿他对于我的讲话也绝对没有回响。至于我呢,我的小心房立刻感到压迫,我想:我错在什么地方?话讲的是很流利呀!讲话的速度也算是活泼呀!伯伯好像一块朽木塞住我的咽喉,我愿意快躲开他到别的房中去长叹一口气。

伯伯把笔放下了,声音也跟着来了:“你不说假若是你吗?是你又怎么样?你比别人更糟糕,下回少说这一类话!小孩子学着夸大话,浅薄透了!假如是你,你比别人更糟糕,你想你总要比别人高一倍吗?再不要夸口,夸口是最可耻,最没出息的。”

我走进母亲的房里时,坐在炕沿我弄着发辫,默不作声,脸部感到很烧很烧。以后我再不夸口了!

伯父又常常讲一些关于女人的服装的意见。他说穿衣服素色最好,不要涂粉、抹胭脂,要保持本来的面目。我常常是保持本来的面目,不涂粉不抹胭脂,也从没穿过花色的衣裳。

后来我渐渐对于古文有趣味,伯父给我讲古文,记得讲到《吊古战场文》那篇,伯父被感动得有些声咽,我到后来竟哭了!从那时起我深深感到战争的痛苦与残忍。大概那时我才十四岁。

又过一年,我从小学卒业就要上中学的时候,我的父亲把脸沉下了!他终天把脸沉下。等我问他的时候,他瞪一瞪眼睛,在地板上走转两圈,必须要过半分钟才能给一个答话:“上什么中学?上中学在家上吧!”

父亲在我眼里变成一只没有一点热气的鱼类,或者别的不具着情感的动物。

半年的工夫,母亲同我吵嘴,父亲骂我:“你懒死啦!不要脸的!”当时我过于气愤了,实在受不住这样一架机器压轧了。我问他:“什么叫不要脸呢?谁不要脸!”听了这话他立刻像火山一样爆裂起来。当时我没能看出他头上有火冒也没。父亲满头的发丝一定被我烧焦了吧!那时我是在他的手掌下倒了下来,等我爬起来时,我也没有哭。可是父亲从那时起他感到父亲的尊严是受了一大挫折,也从那时起每天想要恢复他的父权。他想做父亲的更该尊严些,或者加倍的尊严着才能压住子女吧!

可真加倍尊严起来了!每逢他从街上回来,都是黄昏时候,父亲一走到花墙的地方便从喉管作出响动,咳嗽几声啦,或是吐一口痰啦。后来渐渐我听他只是咳嗽而不吐痰,我想父亲一定会感着痰不够用了呢!我想做父亲的为什么必须尊严呢?或者因为做父亲的肚子太清洁?!把肚子里所有的痰都全部吐出来了?

一天天睡在炕上,慢慢我病着了!我什么心思也没有了!一班同学不升学的只有两三个,升学的同学给我来信告诉我,她们打网球,学校怎样热闹,也说些我所不懂的功课。我愈读这样的信,心愈加沉重。

老祖父支住拐杖,仰着头,白色的胡子振动着说:“叫樱花上学去吧!给她拿火车费,叫她收拾收拾起身吧!小心病坏了!”

父亲说:“有病在家养病吧,上什么学,上学!”

后来连祖父也不敢向他问了,因为后来不管亲戚朋友,提到我上学的事他都是连话不答,出走在院中。

整整死闷在家中三个季节,现在是正月了。家中大会宾客,外祖母啜着汤食向我说:“樱花,你怎么不吃什么呢?”

当时我好像要流出眼泪来,在桌旁的枕上,我又倒下了!因为伯父外出半年是新回来,所以外祖母向伯父说:“他伯伯,向樱花爸爸说一声,孩子病坏了,叫她上学去吧!”

伯父最爱我,我五六岁时他常常来我家,他从北边的乡村带回来榛子。冬天他穿皮大氅,从袖口把手伸给我,那冰寒的手呀!当他拉住我的手的时候,我因害怕挣脱着跑了;可是我知道一定有榛子给我带来,我秃着头,两手捏耳朵,在院子里我向每个货车夫问:“有榛子没有?榛子没有?”

伯父把我裹在大氅里,抱着我进去,他说:“等一等给你榛子。”

我渐渐长大起来,伯父仍是爱我的,讲故事给我听。买小书给我看,等我入高级,他开始给我讲古文了!有时族中的哥哥弟弟们都唤来,他讲给我们听,可是书讲完他们临去的时候,伯父总是说:“别看你们是男孩子,樱花比你们全强,真聪明。”

他们自然不愿意听了,一个一个退走出去。不在伯父面前他们齐声说:“你好呵!你有多聪明!比我们这一群浑蛋强得多。”

男孩子说话总是有点野,不愿意听,便离开他们了。谁想男孩子们会这样放肆呢?他们扯住我,要打我:“你聪明,能当个什么用?我们有气力,要收拾你。”“什么狗屁聪明,来,我们大家伙儿看看你的聪明到底在哪里!”

伯父当着什么人也夸奖我:“好记力,心机灵快。”

现在一讲到我上学的事,伯父微笑了:“不用上学,家里请个老先生念念书就够了!哈尔滨的文学生们太荒唐。”

外祖母说:“孩子在家里教养好,到学堂也没有什么坏处。”

于是伯父斟了一杯酒,夹了一片香肠放到嘴里,那时我多么不愿看他吃香肠呵!那一刻我是怎样恼烦着他!我讨厌他喝酒用的杯子,我讨厌他上唇生着的小黑髭,也许伯伯没有观察我一下!他又说:“女学生们靠不住,交男朋友啦!恋爱啦!我看不惯这些。”

从那时起伯父同父亲是没有什么区别,变成严凉的石块。

当年,我升学了,那不是什么人帮助我,是我自己向家庭施行的骗术。后一年暑假,我从外回家,我和伯父的中间,总感到一种淡漠的情绪,伯父对我似乎是客气了,似乎是有什么从中间隔离着了!

一天伯父上街去买鱼,可是他回来的时候,筐子是空空的。母亲问:“怎么!没有鱼吗?”“哼!没有。”

母亲又问:“鱼贵吗?”“不贵。”

伯父走进堂屋坐在那里好像幻想着一般,后门外树上满挂着绿的叶子,伯父望着那些无知的叶子幻想,最后他小声唱起,像是有什么悲哀蒙蔽着他了!看他的脸色完全可怜起来。他的眼睛是那样忧烦地望着桌面,母亲说:“哥哥头痛吗?”

伯父似乎不愿回答,摇着头,他走进屋倒在床上,很长时间,他翻转着,扇子他不用来摇风,在他手里乱响。他的手在胸膛上拍着,气闷着,再过一会儿,他完全安静下去,扇子任意丢在地板,苍蝇落在脸上,也不去搔它。

晚饭上桌了,伯父多喝了几杯酒,红着颜面向祖父说:“菜市上看见王大姐呢!”

王大姐,我们叫他王大姑,常听母亲说:“王大姐没有妈,爹爹因为贫穷去做了土匪,只留下她这个可怜的孩子住在我们家里。”伯父很多情呢!伯父也会恋爱呢,伯父的屋子和我姑姑们的屋子挨着,那时我的三个姑姑全没出嫁。

一夜,王大姑没有回内房去睡,伯父伴着她哩!

祖父不知这件事,他说:“怎么不叫她来家呢?”“她不来,看样子是很忙。”“呵!从出了门子总没见过,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了!”

祖父捋着斑白的胡子,他感到自己是老了!

伯父也感叹着:“嗳!一转眼,老了!不是姑娘时候的王大姐了!头发白了一半。”

伯父的感叹和祖父完全不同,伯父是痛惜着他破碎的青春的故事。又想一想他婉转着说,说时他神秘地有点微笑:“我经过菜市场,一个老太太回头看我,我走过,她仍旧看我。停在她身后,我想一想,是谁呢?过会儿我说:‘是王大姐吗?’她转过身来。我问她:‘在本街住吧?’她很忙,要回去烧饭,随后她走了,什么话也没说,提着空筐子走了!”

夜间,全家人都睡了,我偶然到伯父屋里去找一本书。因为对他,我连一点信仰也失去了,所以无言走出。

伯父愿意和我谈话似的:“没睡吗?”“没有。”

隔着一道玻璃门,我见他无聊的样子翻着书和报,枕旁一支蜡烛,火光在起伏。伯父今天似乎是例外,同我讲了好些话,关于报纸上的,又关于什么年鉴上的。他看见我手里拿着一本花面的小书,他问:“什么书?”“小说。”

我不知道他的话是从什么地方说起:“言情小说,《西厢》是妙绝,《红楼梦》也好。”

那夜伯父奇怪地向我笑,微微的笑,把视线斜着看住我。我忽然想起白天所讲的“王大姑来了”,于是给伯父倒一杯茶,我走出房来,让他伴着茶香来慢慢地回味着记忆中的姑娘吧!

我与伯伯的学说渐渐悬殊,因此感情也渐渐恶劣,我想什么给感情分开的呢?我需要恋爱,伯父也需要恋爱。伯父见着他年轻时候的情人痛苦,假若是我也是一样。

那么他与我有什么不同呢?不过伯伯相信的是镀金的学说。

感情的碎片

近来觉得眼泪常常充满着眼睛,热的,它们常常会使我的眼圈发烧。然而它们一次也没有滚落下来。有时候它们站到了眼毛的尖端,闪耀着玻璃似的液体,每每在镜子里面看到。

一看到这样的眼睛,又好像回到了母亲死的时候。母亲并不十分爱我,但也总算是母亲。她病了三天了,是七月的末梢。许多医生来过了,他们骑着白马,坐着三轮车。但那最高的一个,他用银针在母亲的腿上刺了一下,他说:“血流则生,不流则亡。”

我确确实实看到那针孔是没有流血,只是母亲的腿上凭空多了一个黑点。医生和别人都退了出去,他们在堂屋里议论着。我背向了母亲,我不再看她腿上的黑点。我站着。“母亲就要没有了吗?”我想。

大概就是她极短的清醒的时候:“……你哭了吗?不怕,妈死不了!”

我垂下头去,扯住了衣襟,母亲也哭了。

而后我站到房后摆着花盆的木架旁边去。我从衣袋取出来母亲买给我的小洋刀。“小洋刀丢了就从此没有了吧?”于是眼泪又来了。

花盆里的金百合映着我的眼睛,小洋刀的闪光映着我的眼睛。眼泪就再没有流落下来,然而那是热的,是发炎的。但那是孩子的时候,而今则不应该了。

祖父死了的时候

祖父总是有点变样子,他喜欢流起眼泪来,同时过去很重要的事情他也忘掉。比方过去那一些他常讲的故事,现在讲起来,讲了一半,下一半他就说:“我记不得了。”

某夜,他又病了一次,经过这一次病,他竟说:“给你三姑写信,叫她来一趟,我不是四五年没看过她吗?”他叫我写信给我已经死去五年的姑母。

那次离家是很痛苦的。学校来了开学通知信,祖父又一天一天地变样起来。

祖父睡着的时候,我就躺在他的旁边哭,好像祖父已经离开我死去似的,一面哭着一面抬头看他凹陷的嘴唇。我若死掉祖父,就死掉我一生最重要的一个人,好像他死了就把人间一切“爱”和“温暖”带得空空虚虚。我的心被丝线扎住或铁丝绞住了。

我联想到母亲死的时候。母亲死以后,父亲怎样打我,又娶一个新母亲来。这个母亲很客气,不打我,就是骂,也是指着桌子或椅子来骂我。客气是越客气了,但是冷淡了,疏远了,生人一样。“到院子去玩玩吧!”祖父说了这话之后,在我的头上撞了一下,“喂!你看这是什么?”一个黄金色的橘子落到我的手中。

夜间不敢到茅厕去,我说:“妈妈同我到茅厕去趟吧。”“我不去!”“那我害怕呀!”“怕什么?”“怕什么?怕鬼怕神?”父亲也说话了,把眼睛从眼镜上面看着我。

冬天,祖父即使已经睡下,也会起床,然后赤着脚,开着纽扣跟我到外面茅厕去。

学校开学,我迟到了四天。三月里,我又回家一次,正在外面叫门,里面小弟弟嚷着:“姐姐回来了!姐姐回来了!”大门开时,我就远远注意着祖父住着的那间房子,果然祖父的面孔和胡子闪现在玻璃窗里。我跳着笑着跑进屋去,但不是高兴,只是心酸,祖父的脸色更惨淡、更白了。等屋子里一个人没有时,他流着泪,他慌慌忙忙的一边用袖口擦着眼泪,一边抖动着嘴唇说:“爷爷不行了,不知早晚……前些日子好险没跌……跌死。”“怎么跌的?”“就是在后屋,我想去解手,招呼人,也听不见,按电铃也没有人来,就得爬啦。还没到后门口,腿颤,心跳,眼前发花了一阵就倒下去。没跌断了腰……人老了,有什么用处!爷爷是八十一岁呢。”“爷爷是八十一岁。”“没用了,活了八十一岁还是在地上爬呢!我想你看不着爷爷了,谁知没有跌死,我又慢慢爬到炕上。”

我走的那天也是和我回来那天一样,白色的脸的轮廓闪现在玻璃窗里。

在院心我回头看着祖父的面孔,走到大门口,在大门口我仍可看见,出了大门,就被门扇遮断。

从这一次祖父就与我永远隔绝了。虽然那次和祖父告别,并没说出一个永别的字。我回来看祖父,这回门前吹着喇叭,幡杆挑得比房头更高,马车离家很远的时候,我已看到高高的白色幡杆了,吹鼓手们的喇叭怆凉地在悲号。马车停在喇叭声中,大门前的白幡、白对联,院心的灵棚,闹嚷嚷许多人,吹鼓手们响起呜呜的哀号。

这回祖父不坐在玻璃窗里,是睡在堂屋的板床上,没有灵魂地躺在那里。我要看一看他白色的胡子,可是怎样看呢!拿开他脸上蒙着的纸吧,胡子、眼睛和嘴都不会动了,他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了!我从祖父的袖管里去摸他的手,手也没有感觉了。祖父这回真死去了啊!

祖父装进棺材去的那天早晨,正是后园里玫瑰花开放满树的时候。我扯着祖父的一张被角,抬向灵前去。吹鼓手在灵前吹着大喇叭。

我怕起来,我号叫起来。“咣咣!”黑色的、半尺厚的灵柩盖子压上去。

吃饭的时候,我饮了酒,用祖父的酒杯饮的。饭后我跑到后园玫瑰树下去卧倒,园中飞着蜂子和蝴蝶,绿草的清凉的气味,这都和十年前一样。可是十年前死了妈妈。妈妈死后我仍是在园中扑蝴蝶,这回祖父死去,我却饮了酒。

过去的十年我是和父亲打斗着生活,在这期间我觉得人是残酷的东西。父亲对我是没有好面孔的,对于仆人也是没有好面孔的,他对于祖父也是没有好面孔的。因为仆人是穷人,祖父是老人,我是个小孩子,所以我们这些完全没有保障的人就落到他的手里。后来我看到新娶来的母亲也落到他的手里,他喜欢她的时候,便同她说笑,他恼怒时便骂她,母亲渐渐也怕起父亲来。

母亲也不是穷人,也不是老人,也不是孩子,怎么也怕起父亲来呢?我到邻家去看看,邻家的女人也是怕男人。我到舅家去,舅母也是怕舅父。

我懂得的尽是些偏僻的人生,我想世间死了祖父,就没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间死了祖父,剩下的尽是些凶残的人了。

我饮了酒,回想,幻想……

以后我必须不要家,到广大的人群中去,但我在玫瑰树下战怵了,人群中没有我的祖父。

所以我哭着,整个祖父死的时候我哭着。

索非亚的愁苦

侨居在哈尔滨的俄国人那样多。从前他们骂着:“穷党!穷党!”

连中国人开着的小酒店或是小食品店,都怕“穷党”进去。谁都知道“穷党”喝了酒,常常会讨不出钱来。

可是现在那骂着穷党的,他们做了“穷党”了:马车夫,街上的浮浪人,叫花子,至于那大胡子的老磨刀匠,至于那去过欧战的独腿人,那拉手风琴在乞讨铜板的,人们叫他街头音乐家的独眼人。

索非亚的父亲就是马车夫。

索非亚是我的俄文教师。

她走路走得很漂亮,像跳舞一样。可是,她跳舞跳得怎样呢?那我不知道,因为我还不懂得跳舞。但是我看她转着那样圆的圈子,我喜欢她。

没多久,熟识了之后,我们是常常跳舞的。“再教我一个新步法!这个,你看我会了。”

桌上的表一过十二点,我们就停止读书。我站起来,走了一点姿势给她看。“这样可以吗?左边转,右边转,都可以!”“怎么不可以!”她的中国话讲得比我们初识的时候更好了。

为着一种感情,我从不以为她是一个“穷党”,几乎连那种观念也没有存在。她唱歌唱得也很好,她又教我唱歌。有一天,她的手指甲染得很红的来了。还没开始读书,我就对她的手很感到趣味,因为没有看到她装饰过。她从不涂粉,嘴唇也是本来的颜色。“嗯哼,好看的指甲啊!”我笑着。“呵!坏的,不好的,‘涅克拉西为’是不美的、难看的意思。”

我问她:“为什么难看呢?”“读书,读书,十一点钟了。”她没有回答我。

后来,我们再熟识的时候,不仅跳舞、唱歌,我们谈着服装,谈着女人:西洋女人,东洋女人,俄国女人,中国女人。有一天,我们正在讲解着文法,窗子上有红光闪了一下,我招呼着:“快看!漂亮哩!”

房东的女儿穿着红缎袍子走过去。我想,她一定要称赞一句,可是她没有:“白吃白喝的人们!”

这样合乎文法完整的名词,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能说出来。当时,我只是为着这名词的构造而惊奇。至于这名词的意义,好像以后才发现出来。后来,过了很久,我们谈着思想,我们成了好友了。“白吃白喝的人们,是什么意思呢?”我已经问过她几次了,但仍常常问她。她的解说有意思:“猪一样的,吃得很好,睡得很好。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那么,白吃白喝的人们将来要做‘穷党’了吧?”“是的,要做‘穷党’的。不,可是……”她的一丝笑纹也从脸上退走了。

不知多久,没再提到“白吃白喝”这句话。我们又回转到原来友情上的寸度:跳舞、唱歌,连女人也不再说到。我的跳舞步法也和友情一样没有增加,这样一直继续到“巴斯哈”节。

节前的几天,索非亚手脸色比平日更惨白些,嘴唇白得几乎和脸色一个样,我也再不要求她跳舞。

就是节前的一日,她说:“明天过节,我不来,后天来。”

后天,她来的时候,她向我们说着她愁苦,这很意外。友情因为这个好像又增加起来。“昨天是什么节呢?”“‘巴斯哈’节,为死人过的节。染红的鸡子带到坟上去,花圈带到坟上去……”“什么人都过吗?犹太人也过‘巴斯哈’节吗?”“犹太人也过,‘穷党’也过,不是‘穷党’也过。”

到现在我想知道索非亚为什么她也是“穷党”,然而我不能问她。“愁苦,我愁苦……妈妈又生病,要进医院,可是又请不到免费证。”“要进哪个医院。”“专为俄国人设的医院。”“请免费证,还要很困难的手续吗?”“没有什么困难的,只要不是‘穷党’。”

有一天,我只吃着干面包。那天她来得很早,差不多九点半钟她就来了。“营养不好,人是瘦的、黑的,工作得少,工作得不好。慢慢健康就没有了。”

我说:“不是,只喜欢空吃面包,而不喜欢吃什么菜。”她笑了:“不是喜欢,我知道为什么。昨天我也是去做客,妹妹也是去做客。爸爸的马车没有赚到钱,爸爸的马也是去做客。”

我笑她:“马怎么也会去做客呢?”“会的,马到它的朋友家里去,就和它的朋友站在一道吃草。”

俄文读得一年了,索非亚家的牛生了小牛,也是她向我说的。并且当我到她家里去做客,若当老羊生了小羊的时候,我总是要吃羊奶的。并且在她家我还看到那还不很会走路的小羊。“吉卜赛人是‘穷党’吗?怎么中国人也叫他们‘穷党’呢?”这样话,好像在友情最高的时候更不能问她。“吉卜赛人也会讲俄国话的,我在街上听到过。”“会的,犹太人也多半会俄国话!”索非亚的眉毛动弹了一下。“在街上拉手风琴的一个眼睛的人,他也是俄国人吗?”“是俄国人。”“他为什么不回国呢?”“回国!那你说我们为什么不回国?”她的眉毛好像在黎明时候静止着的树叶,一点也没有摇摆。“我不知道。”我实在是慌乱了一刻。“那么犹太人回什么国呢?”

我说:“我不知道。”

春天柳条舞着芽子的时候,常常是阴雨的天气,就在雨丝里一种沉闷的鼓声来在窗外了:“咚咚!咚咚!”“犹太人,他就是父亲的朋友,去年‘巴斯哈’节他是在我们家里过的。他世界大战的时候去打过仗。”“咚咚,咚咚,瓦夏!瓦夏!”

我一面听着鼓声,一面听到喊着瓦夏,索非亚的解说在我感不到力量和微弱。“为什么他喊着瓦夏?”我问。“瓦夏是他的伙伴,你也会认识他……是的,就是你说的中央大街上拉风琴的人。”

那犹太人的鼓声并不响了,但仍喊着瓦夏,那一双肩头一齐耸起又一齐落下,他的腿是一只长腿一只短腿。那只短腿使人看了会并不相信是存在的,那是从腹部以下就完全失去了,和丢掉一只腿的蛤蟆一样畸形。

他经过我们的窗口,他笑笑。“瓦夏走得快哪!追不上他了。”这是索非亚给我翻译的。

等我们再开始讲话,索非亚她走到屋角长青树的旁边:“屋子太没趣了,找不到灵魂,一点生命也感不到地活着啊!冬天屋子冷,这树也黄了。”

我们的谈话,一直继续到天黑。

索非亚述说着在落雪的一天她跌了跤,从前安得来夫将军的儿子在路上骂她“穷党”。“……你说,那猪一样的东西,我该骂他什么呢?——‘骂谁“穷党”!你爸爸的骨头都被“穷党”的煤油烧掉了’——他立刻躲开我,他什么话也没有再回答。‘穷党’,吉卜赛人也是‘穷党’,犹太人也是‘穷党’。现在真正的‘穷党’还不是这些人,那些沙皇的子孙们,那些流氓们才是真正的‘穷党’。”

索非亚的情感约束着我,我忘记了已经是应该告别的时候。“去年的‘巴斯哈’节,爸爸喝多了酒,他伤心……他给我们跳舞,唱高加索歌……我想他唱的一定不是什么歌曲,那是他想他家乡的心情的号叫,他的声音大得厉害哩!我的妹妹米娜问他:‘爸爸唱的是哪里的歌?’他接着就唱起‘家乡’‘家乡’来了,他唱着许多‘家乡’。我们生在中国地方,高加索,我们对它一点什么也不知道。妈妈也许是伤心的,她哭了!犹太人哭了——拉手风琴的人,他哭的时候,把吉卜赛女孩抱了起来。也许他们都想着‘家乡’。可是,吉卜赛女孩不哭,我也不哭。米娜还笑着,她举起酒瓶来跟着父亲跳高加索舞,她一再说:‘这就是火把!’爸爸说:‘对的。’他还是说高加索舞是有火把的。米娜一定是从电影上看到过火把。……爸爸举着三弦琴。”

索非亚忽然变了一种声音:“不知道吧!为什么我们做‘穷党’?因为是高加索人。哈尔滨的高加索人还不多,可是没有生活好的。从前是‘穷党’,现在还是‘穷党’。爸爸在高加索的时候种田,来到中国也是种田。现在他赶马车,他是一九一二年和妈妈跑到中国来。爸总是说:‘哪里也是一样,干活计就吃饭。’这话到现在他是不说的了……”

她父亲的马车回来了,院里铛铛地响着铃子。

我再去看她,那是半年以后的事,临告别的时候,索非亚才从床上走下地板来。“病好了我回国的。工作,我不怕,人是要工作的。传说那边工作很厉害。母亲说,还不要回去吧!可人们没有想想,人们以为这边比那边待他还好!”走到门外她还说:“‘回国证’怕难一点,不要紧,没有‘回国证’,我也是要回去的。”她走路的样子再不像跳舞,迟缓与艰难。

过了一个星期,我又去看她,我是带着糖果。“索非亚进了医院的。”她的母亲说。“病院在什么地方?”

她的母亲说的完全是俄语,那些俄文的街名,无论怎样是我所不懂的。“可以吗?我去看看她?”“可以,星期日可以,平常不可以。”“医生说她是什么病?”“肺病,很轻的肺病,没有什么要紧。‘回国证’她是得不到的,‘穷党’回国是难的。”

我把糖果放下就走了。这次送我出来的不是索非亚,而是她的母亲。

过 夜

也许是快近天明了吧!我第一次醒来。街车稀疏地从远处响起,一直到那声音雷鸣一般地震撼着这房子,直到那声音又远远地消灭下去,我都听到的。但感到生疏和广大,我就像睡在马路上一样,孤独并且无所凭据。

睡在我旁边的是我所不认识的人,那鼾声对于我简直是厌恶和隔膜。我对她并不存着一点感激,也像憎恶我所憎恶的人一样憎恶她。虽然在深夜里她给我一个住处,虽然从马路上把我招引到她的家里。

那夜寒风逼着我非常严厉,眼泪差不多和哭着一般流下,用手套抹着、揩着;在我敲打姨母家的门的时候,手套几乎是结了冰,在门扇上起着小小的黏结。我一面敲打一面叫着:“姨母!姨母……”她家的人完全睡下了,狗在院子里面叫了几声。我只好背转来走去。脚在下面感到有针在刺着似的痛楚。我是怎样的去羡慕那些临街的我所经过的楼房,对着每个窗子我起着愤恨。那里面一定是温暖和快乐,并且那里面一定设置着很好的眠床。一想到眠床,我就想到了我家乡那边的马房,挂在马房里面不也很安逸吗!甚至于我想到了狗睡觉的地方,那一定有茅草。坐在茅草上面可以使我的脚温暖。

积雪在脚下面呼叫:“吱……吱……吱……”我的眼毛感到了纠绞,积雪随着风在我的腿部扫打。当我经过那些平日认为可怜的下等妓馆的门前时,我觉得她们也比我幸福。

我快走,慌张地走,我忘记了我背脊怎样的弓起,肩头怎样的耸高。“小姐!坐车吧!”经过繁华一点的街道,洋车夫们向我说着。

都记不得了,那等在路旁的马车的车夫们也许和我开着玩笑。“喂……喂……冻得活像个他妈的……小鸡样……”

但我只看见马的蹄子在石路上面跺打。

我走上了我熟稔的扶梯,我摸索,我寻找电灯,往往一件事情越接近着终点越容易着急和不能忍耐。升到最高级了,几乎从顶上滑了下来。

感到自己的力量完全用尽了!再多走半里路也好像是不可能,并且这种寒冷我再不能忍耐,并且脚冻得麻木了,需要休息下来,无论如何它需要一点暖气,无论如何不应该再让它去接触着霜雪。

去按电铃,电铃不响了,但是门扇欠了一个缝,用手一触时,它自己开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大概人们都睡了。我停在内间的玻璃门外,我招呼那熟人的名字,终没有回答!我还看到墙上那张没有框子的画片。分明房里在开着电灯。再招呼了几声,但是什么也没有……“喔……”门扇用铁丝绞了起来,街灯就闪耀在窗子的外面。我踏着过道里搬了家余留下来的碎纸的声音,同时在空屋里我听到了自己苍白的叹息。“浆汁还热吗?”在一排长街转角的地方,那里还张着卖浆汁的白色的布棚。我坐在小凳上,在集合着铜板……

等我第一次醒来时,只感到我的呼吸里面充满着鱼的气味。“街上吃东西,那是不行的。您吃吃这鱼看吧,这是黄花鱼,用油炸的……”她的颜面和干了的海藻一样打着波皱。“小金铃子,你个小死鬼,你给我滚出来……快……”我跟着她的声音才发现墙角蹲着个孩子。“喝浆汁,要喝热的,我也是爱喝浆汁……哼!不然,你就遇不到我了,那是老主顾,我差不多每夜要喝——偏偏金铃子昨晚上不在家,不然的话,每晚都是金铃子去买浆汁。”“小死金铃子,你失了魂啦!还等我孝敬你吗?还不自己来装饭!”

那孩子好像猫一样来到桌子旁边。“还见过吗?这丫头十三岁啦,你看这头发吧!活像个多毛兽!”她在那孩子的头上用筷子打了一下,于是又举起她的酒杯来。她的两只袖口都一起往外脱着棉花。

晚饭她也是喝酒,一直喝到坐着就要睡去了的样子。

我整天没有吃东西,昏沉沉和软弱,我的知觉似乎一半存在着,一半失掉了。在夜里,我听到了女孩的尖叫。“怎么,你叫什么?”我问。“不,妈呀!”她惶惑地哭着。

从打开着的房门,老妇人捧着雪球回来了。“不,妈呀!”她赤着身子站到角落里去。

她把雪块完全打在孩子的身上。“睡吧!我让你知道我的厉害!”她一面说着,孩子的腿部就流着水的条纹。

我究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第二天,我要走的时候,她向我说:“你有衣裳吗?留给我一件……”“你说的是什么衣裳?”“我要去进当铺,我实在没有好当的了!”于是她翻着炕上的旧毯片和流着棉花的被子。“金铃子这丫头还不中用……也无怪她,年纪还不到哩!五毛钱谁肯要她呢?要长样没有长样,要人才没有人才!花钱看样子吗?前些个年头可行,比方我年轻的时候,我常跟着我的姨姐到班子里去逛逛,一逛就能落几个……多多少少总能落几个……现在不行了!正经的班子不许你进,土窑子是什么油水也没有,老庄那懂得看样子,花钱让他看样子,他就干了吗?就是凤凰也不行啊!落毛鸡就是不花钱谁又想看呢?”她突然用手指在那孩子的头上点了一下。“摆设,总得像个摆设的样子,看这穿戴……呸呸!”

她的嘴和眼睛一致地歪动了一下。“再过两年我就好了。管她长得猫样狗样,可是她到底是中用了!”

她的颜面和一片干了的海蜇一样。我明白一点她所说的“中用”或“不中用”。“套鞋可以吧?”我打量了我全身的衣裳:一件棉外衣,一件夹袍,一件单衫,一件短绒衣和绒裤,一双皮鞋,一双单袜。“不用进当铺,把它卖掉,三块钱买的,五角钱总可以卖出。”

我弯下腰在地上寻找套鞋。“哪里去了呢?”我开始划着一根火柴,屋子里黑暗下来,好像“夜”又要来临了。“老鼠会把它拖走的吗?不会的吧?”我好像在反复着我的声音,可是她,一点也不来帮助我,无所感觉的一样。

我去扒着土炕,扒着碎毡片,碎棉花。但套鞋是不见了。

女孩坐在角落里面咳嗽着,那老妇人简直是喑哑了。“我拿了你的鞋!你以为?那是金铃子干的事……”借着她抽烟时划着火柴的光亮,我看到她打着皱纹的鼻子的两旁挂下两条发亮的东西。“昨天她把那套鞋就偷着卖了!她交给我钱的时候我才知道。半夜里我为什么打她,就是为着这桩事。我告诉她,偷是到外面去偷。看见过吗?回家来偷。我说我要用雪把她活埋……不中用的,男人不能看上她的,看那小毛辫子!活像个猪尾巴!”

她回转身去扯着孩子的头发,好像在扯着什么没有知觉的东西似的。“老的老,小的小……你看我这年纪,不用说是不中用的啦!”

两天没有见到太阳,在这屋里我觉得狭窄和阴暗,好像和老鼠住在一起了。假如走出去,外面又是“夜”,但一点也不怕惧,走出去了!

我把单衫从身上褪了下来。我说:“去当,去卖,都是不值钱的。”

这次我是用夏季里穿的通孔的鞋子去接触着雪地。

初 冬

初冬,我走在清凉的街道上,遇见了我的弟弟。“莹姐,你走到哪里去?”“随便走走吧!”“我们去吃一杯咖啡,好不好,莹姐?”

咖啡店的窗子在帘幕下挂着苍白的霜层。我把领口脱着毛的外衣搭在衣架上。

我们开始搅着杯子叮当地响了。“天冷了吧!并且也太孤寂了,你还是回家的好。”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

我摇了头,我说:“你们学校的篮球队近来怎么样?还活跃吗?你还很热心吗?”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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