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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5 23:5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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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樱木紫乃著,黄悦生译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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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止

终止试读:

雪虫

天空一片晴朗。今年最后一茬牧草已经收割完,村子里也变得冷清下来。十月,秋风掠过,给收割完牧草的十胜平原带来鲜艳的色彩。

牛棚二楼堆得满满的青贮饲料正在发酵,散发出一阵青草味儿。这牛棚顺着丘陵的倾斜地势而建,从正面看有二层楼,从背面看却是平房。二楼的门板被拆掉了,柔和的阳光能照进来,而且很通风。

达郎躺在一块铺席大小的空位上,仰望着堆得高高的打成块状的牧草。他身旁搁着红褐色的工作服。对面,是下半身裸露着的四季子。达郎心不在焉地看着她的腰。她背对着他,忙着清理完事后的现场。

缠绵过后,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青草和汗的混合气味。四季子感觉到达郎的目光,便回过头来。她的脸上没有化妆。“怎么啦?”“没事。”

干农活不需要化妆。但她看起来依然妩媚,大概是因为达郎见过她精心打扮的样子。达郎和四季子都是在当地高中毕业后就离开了村[1]子,去札幌工作,并且一直维持着从高中时期就开始的关系。

两人二十四岁的那年春天,四季子刚高中毕业的弟弟发生车祸,年纪轻轻就死了——深夜飙车时转弯不及,个人的全责事故。“我要回乡下去了。”

在昏暗的床上,四季子背对着他说。

当时,整个社会都沉浸于一派繁荣景象之中。刚进房地产公司的达郎也不由自主地飘飘然起来。即便是相处多年的女人提出分手,他也随口就答应了。他心想:能取代四季子的人可多的是。“没办法,谁让我是养女呢。”

关于四季子是养女这事,村里人都知道,虽然没人当面说。

四季子把纸巾揉成一团,塞进工作服的口袋里。她用手指弹了一下达郎的大腿。“别老是露出那玩意儿,赶紧收起来吧。”“那玩意儿……还真是失礼了。”

离开札幌时的郁闷心情早已经消散了。达郎爬起身来,一边小声嘀咕着,一边开始整理衣服。四季子看了看太阳的方位,说:“我得回牛棚去了。”农村里用不着手表,根据季节和太阳的倾斜度就能安排农活。

四季子回村刚过两年,达郎也回到了乡下。由于泡沫经济崩溃,他的公司才成立一年就亏得一名不文。好在他没用父亲伸二的名义为公司担保,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看到生病住院的达郎,父亲说道:“算啦,别干了。”

经营状况好的时候,达郎觉得村里的一切都可以抛弃,甚至包括父母。而他回村里后,却要依靠父母养活。一晃十年过去,达郎已经三十六岁了。

受到农产品贸易自由化和疯牛病的影响,养牛农户们的经营状况越来越窘迫。不过,只要达郎和父母一家三口不大手大脚,勉强糊口还是可以的。在这个多达三分之一农户弃农离村的时代,这已经算相当幸运的了。达郎申请自愿破产后的一段时期,曾经屡次遭受债权人骚扰并为此大伤脑筋。而最近几年,他们也没有再来找麻烦了。

达郎回村的两年前,四季子生下了一个男孩。听说,她丈夫比她大两岁,从京都来村里农业实习时被招为了上门女婿。“四季子已经是别人家的媳妇了哟!”

达郎刚回村里,母亲就有意无意地提醒他。达郎和四季子的关系,从高中起就是村里茶余饭后的话题之一——乡下人唯一的娱乐,就是议论别人的八卦是非。他俩正因为厌恶这一点,所以当初才逃离此地。达郎破产后回乡时,心中无比凄惶。而现在借着和已嫁为人妇的四季子的相互温存,他渐渐平复了下来。“幸亏生的是男孩。”

四季子对达郎说道。这样,只生一个就完事了。生个男孩接替已死的弟弟,以此报答养父母的养育之恩——这是自己被赋予的唯一任务。当初听到四季子的这番话时,达郎只是付之一笑。然而,一晃十年过去了,如今他再也无法一笑了之。像他这样一直不娶媳妇的话,牧场早晚要落入别人手中。对于年迈的父母来说,继承人问题是个无论白天黑夜都时刻惦记着的心结。

久违的四季子的身体越发成熟了。达郎看着她那坦荡的表情,心中不由感到踏实,但同时又为她的淡漠而有些害怕。对她来说,按父母的安排结婚,并如父母所愿地生下男孩,似乎就只像换个工作一样轻松。“没办法,谁让我是养女呢。”

四季子若无其事地从后门出去了。她从衣袋里取出袖套戴上,穿过两块防风林,走回家去。开车的话不用一分钟就到了,走路大概需要七八分钟。达郎也沿着细长的梯子爬下牛棚一楼。趁着父母午休而跑出来幽会的短暂时间就这样结束了。

达郎家距离牛棚五十米远。他回到家时,看见门口停着一辆白色轿车。这车看起来有点儿陌生。他走上前,向车内窥视——后排座位上乱扔着地图和信封。好像不是兽医的车。

他脱掉沾满干草的长靴,走进厅里。里面来了客人。客人坐在父亲伸二对面,大概五十岁左右,浅黑色的脸上戴着一副蓝色墨镜。达郎立刻感觉到:自己以前炒房时,就曾经见过这种人。

客人轻轻地点头行礼,然后转向伸二,恭恭敬敬地问道:“这位是您儿子吗?”

伸二背对着达郎,点了点头。厨房里,母亲和子背对着客人,手上不知在忙着什么。她似乎不太欢迎这位客人。

伸二从矮饭桌下取出一个褐色信封,递给那人。那人接过后,打开信封确认了一下。从他的动作不难看出来,信封里装的是钱。从厚度来看,有一百万日元。泡沫经济时期另当别论,但如今,农家养牛是绝对卖不出这么高价钱的。那人默默地微笑着,看了达郎一眼。“那我就告辞了。”他站起身来,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经过达郎面前时,他那锐利的目光透过墨镜扫视过来。达郎根本就没想跟他打招呼。

送走客人后,伸二回到厅里。在厨房里的和子也转过身来,似乎有话想说。达郎忘记了体内残留的疲惫,来回打量着父母。“我不赞成这么做。”

和子先开口了。伸二别过脸去,回了一句:“那也没办法呀。”“应该跟我和达郎好好商量一下嘛。”

和子的声音像金属一般具有穿透力。达郎突然听到自己名字,不由感到几分惊慌。“跟我有关系?”“你爸说要给你买个媳妇回来。刚才那个人就是拐卖女人的人贩子,卑鄙无耻得很。”“怎么没人跟我提过这事?”“不就是在农协定期体检时查出两三颗息肉嘛,就这么紧张。反正,什么鬼媳妇,我是绝对不认的!”

和子激动不已地嚷着。这些情况,达郎全都是头一次听说。“闭嘴!”

伸二低声怒吼道。

其他事情也就算罢了,但现在是给自己找媳妇,所以达郎也不能再装聋作哑了。他从没想过他们会瞒着自己偷偷办这事。“爸,虽然我没资格说三道四的,但至少你也得先跟我说明一下呀。”“再过一阵子,咱家媳妇就要上门来了。我一抱上孙子,就可以退休了。”“是我的媳妇?”“当然。”“为什么决定得这么仓促呢?”“如果我不在的话,光靠你娘儿俩能看住这些牛和地?抱上孙子,我死也就瞑目了。”“你说什么?那钱是定金吗?到底要花多少钱?”达郎怒吼道。“这你别管。”伸二不肯回答。

这时,和子从旁插嘴道:“说是要三百万日元呢。”“三百万日元,买哪里的女人?”“说是菲律宾的。”

就这么呆站下去,显然也只能是在原地兜圈子而已。谁都不肯让步。简直让人晕头转向。对于达郎来说,最吃惊的并不是他们瞒着自己找媳妇,而是父亲竟然如此担心健康问题。这么着急要找儿媳妇、抱孙子,大概是因为年纪关系吧——父母都已经六十五岁了,这几年来头发也白了一半。

定金已经付了。事到如今,就算推掉这事,钱也拿不回来了。在令人压抑的沉默中,达郎感到无地自容。自己曾经离开这片土地,然后在走投无路时被父亲带回家来。面对渐渐老去的父母,他说不出“别指望我啦”这样的话。现在每天都在村里悠闲地混日子,然而终有一天,自己也会变老的。

即便如此,达郎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看准农家娶媳妇难而做这样的营生,他原来一直以为这种事情只存在于电视和电影里头,想不到竟然存在于现实中。他回想起刚才那个人的锐利眼光。看来,只要肯给钱的话,娶媳妇、抱孙子什么的,全都不在话下。

照这样下去,无论再等多少年,也不会有哪个古怪的女人愿意嫁到家里来。达郎每天像行尸走肉一样地混日子,对生活逆来顺受。愿意嫁给他的女人,要不就是看错人,要不就是看破红尘了。而且,父亲一旦发现他和四季子又黏在一起的话,肯定会越发感到不安吧。“我无所谓,哪里的女人都行。给你们生个孙子就是了。”

达郎心想:答应就答应呗,反正每天也不会有很大的变化。话说出口了,心情也就平静下来。当然,他说出这句话,并不是出于孝心,而是一种顺水推舟似的狡猾。

和子放声大哭起来。

太阳渐渐西沉,照在走向牛棚的达郎的后背上。以前要挤牛奶的时候还挺费力气的,不过现在改为专门养牛之后,工作变得轻松了很多。父亲养的十胜牛也曾在比赛中取得过好成绩。既然过上了安稳日子,自然也就想给儿子娶媳妇、抱孙子——父母的想法无可厚非。

看见母亲哭泣、父亲沉默时,达郎却觉得这些似乎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忽然,他想起了四季子——当她面临着要和周围人给她安排的男人结婚生子的命运时,也是这样逆来顺受的吗?

想不到两人的境遇如此相似……

在天空和大地之间,像蚂蚁一样过着卑微琐屑的生活。日子久了,连心情都会被大自然逐渐压垮的。就和那收割下来的牧草一样——发酵,增加养分,最终变成堆肥。身心一起腐烂,化为土壤。那样也不错。对于达郎来说,活着已经不是出于自己的意志——从申请破产免责那天就已经失去自己的意志了。

风变冷了,吹得人皮肤干燥。四季子双手趴在堆得高高的青贮饲料上,达郎在她后面。当他让四季子配合自己一些的时候,四季子显得很不耐烦。和年纪相仿的女人相比,四季子要高出半个头,所以她经常穿男装工作服来掩盖修长的腿。达郎一直觉得,让四季子摆出这种姿势是最舒服的。

达郎的动作慢了下来。四季子一边喘气,一边说道:“喂,你打算要养那个菲律宾女孩儿了吧?”“跟‘养’有点区别吧。”“那是要跟她结婚?”“嗯,是这么说的。”

一想到四季子可能会吃醋,达郎不由感到大腿根部一阵酥痒……

汗水很快变冷,干掉了。随着天气渐冷,也不能每次都这样裸露着下半身来感受季节变化了。四季子背部起伏着,收拢了双腿。“天气慢慢变冷了啊。下次改在车上吧。”“没有下次了。”

四季子一边穿上内裤,一边断然说道。

听到这句意外的话时,达郎有些不知所措。“‘没有下次’是什么意思?”“我不会再来这里了。”“不就是花钱买了个女人嘛,这也不能怪我呀。”“你别自作多情。不是这个问题。”“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达郎还从来没有想过要分手。他原以为,无论过多久,他和四季子之间的关系都永远不会结束,两人会以相同的速度发酵、腐烂、化为泥土……

四季子停顿了一下,瞪了达郎一眼,说道:“那女孩被卖到国外来,连话都不会讲哟。如果你不保护她的话,还有谁能帮助她呢?”“这是两码事呀。”“没法当作两码事。”“我还是我,什么都没变呀。我会处理好各种关系,不会冷落了你的。”

——当初,在四季子要离开札幌回村里时,如果自己对她说了这句话,不知道两个人的命运会有什么不同?想到这儿,达郎很快就打住了。“达郎,我和那个女孩都不是牲口。”

说完,四季子向门外走去。达郎连忙抓住她的手。四季子猛地回过头来。两人互相对视着。“你我年纪都不小了呀。”

四季子说道。达郎以为她哭了,但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四季子笑了。

每次她像念咒语似的说出那句“没办法,谁让我是养女呢”时,脸上就挂着这样的无奈的微笑。牛棚里只剩下达郎孤零零的一个人。他踉跄着坐在一块滚到旁边的四方形青贮饲料上。

一星期过去了。就在达郎接连三次预感到“今天就会上门”而落空时,他又看见那辆白色轿车停在了家门口。

从牛棚窗口向外望去,一片泛黄的景色——说明冬天已经临[2]近。眼下这季节,应该很快就能看见雪虫飞舞了吧。日落也变早了。被远处日高山脉逐渐吸引的晚秋夕阳发出耀眼的光芒。

轿车里走出两个身影——一个是上次见过的那个人,另一个则瘦小得多。逆光看不太清楚,大概就是那个女人吧。伸二从屋里走出来,连连点头。那男人推着那瘦小的身影往前走。

今天,达郎喂牛特别认真,而且也比平时喂了更长时间。他不想让别人以为自己那么着急回家去。其实,在为即将到来的拖累感到焦躁不安的同时,达郎也有那么一点点的欣喜。他期待着也许时间能够改变一些东西。各种情感互相交织、纠结在一起,在他心里渐渐积聚起来。

达郎回到家门口,拍掉工作服上的灰尘。这时,那个男人从客厅走出来,说道:“辛苦啦。每天都这么忙啊。”

他的语气并不恭敬,似乎隐含着“又不是你出的钱”的意思。达郎并没有搭理他。当那男人穿上皱巴巴的皮鞋时,他的夹克衫内袋露出了一个和上次一样的褐色信封。——应该是一手交余款,一手交人吧。伸二要送他出去,他一手拦住,然后慌里慌张地上了车。达郎看着车在尘土飞扬中远去,方才走进客厅里去。

那个瘦小的少女站在窗户前,乌黑茂密的头发在脑后扎在一起。跟想象中的截然不同——皮肤比想象中的更白。她把细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达郎。达郎心想,跟自己在札幌见过的那些菲律宾妓女大不一样。她这副模样,说是日本的初中生也不会有人怀疑吧。

秋天快过去了,而她还穿着廉价的短袖T恤和露出膝盖的牛仔裤。少女无聊地呆站着,达郎看着她那瘦小的身体,不禁感到失望。在达郎看来,她并没有一个成熟女人的体态。她用求助的眼光看着达郎,脆生生地说道:“你,好。我,是,玛丽。”

声调偏得离谱。见达郎没有反应,她又从头说了一遍。达郎想说点儿什么,但却说不出话来。伸二和和子也呆呆地站在原地。达郎看了看母亲——她是因为听到“抱孙子”才勉强答应下这事的——此时,她整个人都无精打采,脸上的皱纹也变得更深了。已经准备好迎接媳妇的全家人都大失所望。“说是才十八岁。”

伸二的手里攥着一本护照。达郎脑里浮现出那个男人的狡黠的笑容。事到如今,也只能把这少女留下了。达郎想说:“这还不如找个马贩子呢。”但还是咽了回去,改口说道:“早知如此,一开始就买个孙子回来多省事呀。”

和子默默地走进厨房。她向来如此。每次碰上不顺心的事、令人恼火的事,她就一定会走进厨房里,然后背对着这边,把所有烦心事都冲进下水道。这是她在这片犹如牢笼般的土地上保护自己的方法之一。

伸二坐在那张几十年都没变换过位置的黑皮沙发上。沙发有几处弹簧露了出来,变得凹凸不平。但从来没有人指出来,也没有人提议要买张新沙发。伸二一脸茫然地看着那本护照。达郎看见了父亲手上出现的老人斑。玛丽觉察出大家的失望之情,便殷勤地向他们逐个点头鞠躬,说道:“请,多,关,照。”

她对着达郎鞠了两次躬。

没过两天,大家就发现:原来玛丽只会用日语说几句问候语,而达郎说的话,她几乎一句也听不懂。达郎想吩咐她做点儿什么,比如让她打扫一下牛棚,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于是,她就越发焦急,越发卖力,想得到别人的一句半句赞扬。结果,连等吃饲料的牛都被弄得紧张兮兮的。而达郎嘛,嘴里蹦出一个个初中学过的英语单词,但还是跟对方沟通不了,于是也变得焦躁起来。

如果她懂一点儿日语,懂得讨人欢喜,再懂得唱唱歌跳跳舞,那么她的命运也许会不一样吧。如果她再风骚一点儿,说不定还能自己挣钱,大摇大摆地回国去。白皮肤和细长眼睛虽然是日本人喜欢的类型,但在这里,却无助于她自食其力。

玛丽从上门那天起就住进达郎的房间里。达郎仍然像以前一样,睡在从高中时期使用至今的单人床上。玛丽则在床下空位处铺了张褥子。达郎只觉得麻烦,却感觉不到欲望的蠢动。

即便如此,玛丽还是整天都寸步不离地跟着达郎,一起乘坐拖拉机,一起去牛棚。达郎心想“反正沟通不了”,于是也就放弃了,整整一星期都几乎没对她说过话。玛丽感觉到被忽略了,就默默地走到牛棚角落,或是待在圈养牛犊子的栅栏里,等待达郎的心情好起来。

不经意间,达郎忽然看见玛丽正学着他平时的做法给小牛犊喂牛奶。看见这温馨的画面,达郎渐渐平静下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哎,真麻烦。”这么一想,他连忙移开了视线。

四季子会不会冷不防地跑来这里呢?达郎心里仍然抱有这样的期待。只要看见玛丽,她就会明白的。一想到不能再和四季子见面,达郎就更加热切地怀念起她那温暖、润泽的身体。“我和那个女孩都不是牲口……”

达郎耳边不断回响着这句话。想到四季子,他不由对这瘦小的菲律宾女孩子充满了厌恶。

忙完牛棚里的农活、回家吃晚饭,总是要到八点左右。当晚也一样。盘子里盛着满满的干烧菜和油炸食物。大家都厌倦地拨动着筷子,只有玛丽吃得很起劲。自从她来了之后,吃饭时间就变得更安静了,每个人都默默地吃着。玛丽也学着达郎的动作,笨拙地用筷子夹菜送进嘴里。她越是表现得快活,饭桌上的气氛就越是凝重。伸二和和子一直低着头,只是偶尔偷偷地看一眼那两人。

电视屏幕里正漠然地播报着新闻。这时,门外传来停车声。接着,门打开了——是四季子。“不好意思,打搅了。”

四季子打了声招呼。和子放下筷子,看了一眼达郎,然后一边答应着,一边慢腾腾地站起身来。伸二仍然顾自吃饭。“我妈让我把这个送过来。”“哎哟,谢谢啦。已经到这季节啦。每年一收到这什锦酱菜,天就变冷啦。”

每到这个时节,村里的女人们都会互相交换自家拿手的腌咸菜。这是当地长期延续下来的习惯。收割完后,女人们就要为过冬做准备了。“我家的腌咸萝卜,还要再压一压才能拿出来。寒冬前我会让达郎送过去的。你跟你妈先说一下吧。”

两人的对话似乎有些生分。忽然,和子提高了嗓门:“噢,你还没见过呢吧。稍等一下。”

和子把玛丽叫到门口。达郎知道母亲为什么表现得这么冷淡,便停下了筷子。玛丽一溜烟似的走到门口。达郎也站起身,跟上前去。“这位是我家媳妇玛丽。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啥都不懂。四季子,你可要多教教她哟。”“我,是,玛丽。请,多,关,照。”

她点头鞠躬时,扎在后面的头发甩了起来,从达郎的胳膊上拂过。“不客气,请多关照。”

四季子若无其事地微笑着。达郎见状,一股难以名状的怒气油然而生。母亲的言行也同样让他感到恼火。

村子里,女人们之间的互相来往就像这样延续至今。只要生在这片土地上,无论今天、明天,甚至子孙后代也会互相联结在一起。达郎不由回想起来,自己当初正因为难以忍受这种人情纠葛,所以才决定逃离村子、前往札幌的。

他朝身穿长袖运动外套和牛仔裤的四季子瞪了一眼。四季子向玛丽轻轻地挥了挥手。“再见啦。阿姨,有空就来我家坐坐呀。我妈也挺想你的。”

和子连说了好几遍谢谢。达郎心里忽然产生了想一脚踹在母亲背上的冲动。他还想责问四季子:难道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吗?

达郎取下挂在门口横梁钉子上的摇粒绒羽绒外套,对四季子说道:“你顺便载我去一下镇上吧。”“可以呀。不过,你怎么不自己开车去呢?”“我喝了点儿酒。”

达郎穿上运动鞋。平时,只喝这么一小瓶啤酒的话,那根本就不叫喝酒。但现在达郎想不出别的借口来。“达郎!”

伸二在客厅里怒吼道。达郎没空搭理他,现在眼睛里只有四季子。和子也想叫住他。达郎用力拉上了大门。

呼出的白气仿佛被星空吸走了。明天可能会打霜。到十公里外的镇上,只需要开十分钟。迎面开来一辆打着远光灯的车,四季子怒气冲冲地直闪车灯。“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还想问你是什么意思呢!”“什么?”“后来你怎么没再去牛棚了?”“我不是说过了嘛。你还要让我再说多少遍呀?喂,要送你到哪儿?快说!”“别岔开话题。”“谁岔开话题了。我只是来送个咸菜,哪有这么多时间带你兜风。别老是只顾自己。”“你为什么要到我家里来?”“你是责怪我不该来送咸菜?”“你可以趁明天我不在的时候再送来呀。”“你想说什么呢?”“你是想来见我的吧?”“又来了。你能不能别再自作多情了?”

车来到通往镇上的十字路口。“向左拐。”“向右拐才是去镇上哟。”“你别管,向左拐就行。”

四季子不太情愿地改变了路线。公路右边闪过一家超市、一家便利店、点心铺、杂货店……这些商店基本上都可以满足生活所需了。但达郎想要的东西,这里却买不到。车离镇上越来越远,驶入一条和农用小路交叉的昏暗的路,然后停了下来。车灯照亮了路边,干枯的杂草正柔弱地随风轻摆。“到底要送你到哪里?”“去情人旅馆。”

街上只有一家情人旅馆。两人还在读高中的时候,一户弃农经商的人家就开始经营这旅馆了。当时,周围的人都用很难听的话咒骂他们。然而,二十年过去,这家旅馆仍然还在营业,可见确实有这样的需求。“别开玩笑了。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那你明白我吗?”“我没法明白。”

沉默片刻之后,达郎声音嘶哑地对四季子说道:“不明白就算了。带我去情人旅馆吧,拜托了。”

于是,四季子又亮起车灯,踩下油门。

情人旅馆果然如想象中的一样破旧,似乎已经多年没有重新装修过了。即便如此,总共六间房当中,有四间都有人用着。两人进了一间日式房间。整间房都潮乎乎的,墙壁散发出洗涤剂、香烟和汗水的气味。

四季子并没有掩饰马虎草率的态度。她甩开达郎的胳膊,自己脱掉了长袖运动外套、牛仔裤和内裤,全都扔在床边,然后扑通一声仰面躺到床上。乳房无力地垂向两边。达郎也脱下衣服,扔在满是烟头烧焦痕迹的榻榻米上。然后,他用双手按着四季子的肩头,俯视着她的脸。四季子也仰头直视着他。“喂,你就这么讨厌我吗?”“我不知道。”

达郎用嘴堵住了她的嘴唇。

在枕边床头灯昏暗的灯光下,四季子把双臂合拢,遮在胸前。她的身体,在生完孩子后,便被空虚所压垮,和达郎一样逐渐腐朽……达郎拉开她交叉在胸前的双臂,把脸颊贴在她那平坦的胸口上。他感觉到一阵冰凉,身体几乎都被冷却了。

四季子趴在床单上。达郎用手指为她梳理着卷曲的头发,并吻着她的后背。她平时扎起来的头发现在放下来了,披散在后背和脸颊上。四季子先开口,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她的语气轻松柔和,就像在给钻进被窝的小孩讲故事一样。“达郎,你终于也变成这里的人了。大家甚至连别人家的冰箱里放了些什么都一清二楚,却以为自己家里的事情不会被别人知道。不这么骗自己的话,就没法在这里生活下去。”“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和你分开。”“喂,你以为我没发现吗?”“你说什么呀?”“你如果不是被捆绑在这片土地上的话,是不会对我这么留恋的。你对我的感情,并不是喜欢或讨厌,而是一种留恋。”

两人离开情人旅馆时,已经过了晚上十二点。达郎在距离家门口一百米的地方下了车,留下沉默不语的四季子一个人待在车上。达郎心想:“四季子一会儿回到家里,她家里人肯定不会以为她只是来送咸菜这么简单吧。她会以什么样的表情回到卧室,回到等待着她的丈夫身边呢?”四季子打开着车头灯,照亮了达郎走向家门口的小路。

家门口、走廊、房屋里的灯火全都已经熄灭了。达郎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上二楼房间。一推开门,却看见有人在黑暗中面向门口坐着。达郎吓了一跳,几乎要闪身躲开时,这才发现原来是玛丽,不由长舒了一口气。“你,回,来,啦。”“快睡吧。我也要睡了。累。”

达郎脱得只剩一条内裤,随即钻进冰冷的被窝里。身体散发出四季子头发的芳香。他什么都不想,只想就这么沉浸在四季子的芳香之中。就快入睡时,玛丽钻到了达郎的身旁。达郎一碰到她那冰凉的手脚,立刻跳了起来。“喂,你要干什么?”

“Baby.”“孩子?”

“Yes, baby.”“你饶了我吧。跟你能生出来吗?”“达郎,give me baby。”

也许,父母提醒她说别忘了自己是用钱买来的媳妇?也许,他们还威胁她说如果不尽早生孩子就要被送回菲律宾去?也许,是她自己认为,只要当上母亲的话,从此在家里就有了一席之地?……这位决心在这片土地上勇敢活下去的少女,双手合在胸前,苦苦哀求。达郎却说道:“对不起,我做不到。今晚不行,以后也不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达郎并没有意识到,跟玛丽上床会让自己感觉到很悲哀。他也无暇考虑玛丽是否能理解自己说的话。他只是反复说着:“我做不到。”“Please,达郎。”

玛丽的声音带着哭腔。达郎不知道,怎样才能保护一个为了生存而被卖到异国他乡的少女。他只知道,自己和玛丽之间缺乏上床所必需的条件。

玛丽还是一个劲地反复说着“give me baby”。达郎冲她怒吼道:“闭嘴!”

在这安静的房屋里,达郎的声音回荡在各个角落。

他推开紧紧地抱住自己的玛丽。同时,他在心中暗暗祈求四季子也能像自己一样。她会以什么样的心情拒绝她那起了疑心的丈夫呢?能拒绝得了吗?……想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想在睡梦中度过今天夜晚,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玛丽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达郎抱住她的头。至少,比起在楼下整夜没合眼偷听他俩说话的父母,他觉得自己还是能理解玛丽的。玛丽在达郎的胳膊里不停地抽泣着,直到入睡。

第二天一早,伸二在冷冰冰的牛棚里用扫帚清扫饲料盆。达郎走进来时,那些牛全都叫了起来——它们知道有吃的了。在牛叫声中,可以听到扫帚扫过水泥地的规则的声音。

达郎把饲料装到独轮车上,然后用铲子把饲料撒到清扫过的盆里。在狭窄的通道上,他和扛着扫帚的父亲擦肩而过。“爸。”达郎叫住了父亲。伸二回过头来——他脸上已经没有了当初把投资破产走投无路的儿子带回村里时的那种刚毅神情了。他身上开始散发出的,是平静地走向死亡的农村老汉的气息。“什么事?”

见儿子怔怔地看着自己,伸二便问道。“没,没事。”

达郎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刚才要叫住父亲。

祖父临死前,叮嘱家里人要把他埋在这片开垦的土地下。所以,他的骨灰应该被撒在了这房屋附近某处吧。达郎从来没有问过具体的位置。他也不知道,对于祖父把自己束缚在这片土地上的生活方式,父亲是否顺从地接受、并且延续了下来?

在村落里,第二代人继承了第一代祖辈的遗志,固守家业,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好好地培养下一代。一方面,他们想让孩子自己选择喜欢的道路;另一方面,他们又希望孩子能守护祖辈开拓的土地——这样的矛盾,反而造就了含混不清的家庭。在不彻底的放任主义下培养出来的下一代及其父母,最终失去了所有财产。这样的事实在是屡见不鲜。达郎之所以能回到村里来,应该感谢从来不轻信花言巧语的父亲。达郎心想:这种世世代代延续下来的安稳,也许不是人为的,而是来自于村落自身的生命力吧。

玛丽穿上肥大的旧长靴,走进牛棚里。达郎已经喂完饲料,钻到母牛的肚子下挤牛奶,准备留给牛犊子喝。他对着站在身后看自己挤牛奶的玛丽做了个喝水的手势,说:“杯子,杯子。”玛丽的表情忽然一下子亮了。她跑回家里拿了个大杯子过来。达郎把刚挤的浓稠的牛奶倒进杯里,递给玛丽。玛丽慢慢地喝着,脸红了。

两人给牛犊子喂牛奶。看见牛犊子撕咬奶瓶的奶嘴,玛丽就用刚学会的日语大声呵斥:“不,行!”不出一年,这些小公牛就可以作为食用牛拿去卖了。达郎来回看着正互相争抢奶瓶的玛丽和牛犊子,随即用双手抱住了玛丽的后背。

清晨凛冽的寒气逐渐消退。达郎走出牛棚时,正巧碰到了刚出门的四季子。她看见达郎,平静地微笑着。达郎心想:她第一次和自己上床时,就已经知道了这份悲哀吧。“马上要准备过冬了。如果不嫌弃我穿过的话,我倒是找出了几件适合玛丽穿的旧衣服。你这人呀,就是不够细心。”“就你话多。”“我们彼此彼此吧。”

在达郎的注视下,四季子笑着坐上车。车开动前,四季子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在引擎轰鸣声中说道:“达郎,我喜欢你。”“我知道。”

达郎感到心里隐隐作痛。

当晚,玛丽清扫完浴室,钻进被窝里时,达郎紧紧地抱住了她。玛丽的身体一瞬间变得有些僵硬。随后,她也伸手搂住了达郎的腰。达郎解开她睡衣上的两颗纽扣,用手掌握住两个“小山丘”。

他祈祷着,要尽可能让玛丽幸福。来到这个家里,玛丽只能依靠他,他不愿看见她不幸。

玛丽的身体散发出一种类似于南方果实的香甜气味。她被动地躺着,任凭达郎的舌头来回探索。不久,她的腹部开始起伏,呼吸也逐渐变得急促。达郎用力,玛丽轻轻地叫了一声。

达郎产生了一种幻觉——搂抱着他后背的,是还穿着校服的四季子……

牛棚二楼堆放青贮饲料的小屋里,玛丽坐在拆下来的门板边缘,眺望着远处的山脉。达郎曾经和四季子在这小屋一角温存过的地方,现在已经变得很宽敞。达郎看着身披羽绒外套的玛丽的后背。旁边,有白色的小虫子在飞舞——是雪虫。“玛丽,你看,雪虫!”

达郎在玛丽身边坐下,摊开手掌,往空中抓了一把。他抓住几只白色的小飞虫,伸到玛丽眼前。“雪,虫。”“嗯。很快就要下雪了。雪,snow,明白吗?”

“Snow.”“这里会下好多雪哟。你等着看吧。”

一只雪虫落在了玛丽微笑着的脸颊上。达郎用指尖轻轻地把它弹走。“那座山的对面,是我年轻时待过的地方。以后我带你去看看。”

他已经送走了一年又一年的雪虫。过去的日子,总会被掉落下来的薄翼所覆盖。苍白的时间,变得苦涩而美丽。那些再也飞不起来的羽翼,也落在了四季子的心里。

在雪虫的注视下,达郎和玛丽眺望着逐渐变暗的夕阳。

[1]札幌:北海道的中心城市。

[2]雪虫:属于半翅目绵蚜亚科昆虫,常出现于晚秋时的日本北方。雪虫身体会分泌出白色蜡质物质,飞动时似雪片飞舞,而且预示着下雪季节将近,因此而得名。

雾茧

窗外是一片浑浊的乳白色。岛田真纪从客厅窗口眺望着每年都如期而至的海雾。六月已经过了一星期,但太阳还没露过一次脸。邻居家门前的树丛中,低矮的郁金香已经开花。整座城市仿佛成了一条蚕虫,正用大海吐出的丝编织着蚕茧。她偶然一抬头,看见隔壁屋檐下伸出的淡紫色的枝头——那是丁香花。

昨天傍晚开始缝制的振袖和服,今天凌晨时已经完工了。她站在厨房里一照镜子,发现自己眼睛周围都变成了红黑色。比起半个钟头前,浮肿稍微消了一点儿。她轻轻地按一下眼皮,觉得眼睛里隐隐作痛。虽然厨房里光线昏暗,但还是能看见眼睛混浊、布满血丝。她轻轻地伸展一下身体,脊椎和颈部关节发出清脆的响声。“这样的活儿,一年一次也就够了。”

她一边转动肩膀,轮流拉伸着两边肩膀的肌肉,一边走出了客厅。她打开工作室的隔门——七八平方米大的房间里,正面墙壁上开满了一大片白色的藤花——这就是刚刚完工的振袖和服。上半部分呈淡粉色、下半部分逐渐变成淡紫色的丝绸上,白色的藤花从袖口一直开到身前和身后。

昨天下午接到这项特急任务,花了一个晚上就完成了。她站在门槛,回味着这半天的工作——手上没有多余的动作,精神也一直很集中。

之前,她也接过好几次缝制付下和服的特急任务,但做振袖和服还是第一次。师傅森千代野把绸布交给她时,还特意叮嘱了两次说:“如果允许花两天以上时间的话,那就只能算是‘紧急’。”既然千代野说“特急”,就必须在天亮之前完成。

千代野从事和服裁缝已经有七十年了。市内共有大大小小二十家绸布店,几乎每一家都留有几匹上好的绸布,准备请千代野做和服的时候才用。千代野今年已经八十五岁了,只能承接一定量的订单。近年来,从绸布店接到的订单,有七成交给了真纪做。真纪高中毕业后就进了“森千代野和服裁缝研究所”,住在师傅家里,学习了五年。从开始拿针线算起,也有将近二十年了。

十年前母亲去世后,真纪结过一次婚,但两年后就离婚了。之后,真纪开了家裁缝店,打出了从前母亲使用过的招牌“岛田和服裁缝店”。店面所在的平房已经有三十多年的历史了,是用父亲患心脏病去世后留下的保险金建成的。当时真纪才读小学一年级,还记得亲戚为这事来过好几次,但至于因为保险金的分配闹出过什么纠纷,就不得而知了。父亲去世后,母女俩和所有亲戚都断绝了来往。由此不难想象,互相之间肯定有过不堪入耳的争吵吧。不过,真纪从来都没有见过母亲掉眼泪。

真纪的母亲是在市内可以和千代野分庭抗礼的和服裁缝师。真纪高中毕业时选择了从事和服裁缝的道路。在母亲的强烈推荐下,她拜入森千代野门下学习。母亲说过一番对千代野这位裁缝师表示敬重的话。随着年纪渐长,真纪越来越体会到这番话的分量。“很遗憾,父母是教不成手艺的,再怎么责骂,始终都会娇惯孩子。你还是到千代野那儿,好好地学成出师吧。既然她是你的师傅,那么,无论她的做法有什么差错,我都决不会多半句嘴。而你呢,要是不能在她门下学成出师,那就干脆不要干这一行了。”

真纪从门楣上摘下衣架,把振袖和服取下来,放在摊开的包装纸上,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绸布衣服做得好不好,一折叠就知道了。真纪缝制的这件和服,层层叠叠的布料紧紧地吸附在一起,往下沉,变得像一块板那样薄。拿在手上时,会感觉到沉甸甸的,从它的厚度根本想象不到居然这么有分量。

真纪毫无睡意,也许是因为昨天拿到绸布时的紧张感还未消散吧。听说,这件和服是应一位住在京都的作家的委托而做的。真纪抵挡不住绸布的魅力,于是就摊开这件自己生平第一次缝制的振袖和服。看着上面那些笨拙得令人脸红的接缝,她心里不由生出了另一种紧张感。

她用双臂捧着这沉甸甸的和服,于是又觉得:自己的技艺就像这藤花一样,现在正处于最佳状态。她回想起来,刚进师门的第一天,当听到千代野说“要训练忍住不打喷嚏”的严厉语气时,还感到颇为畏惧。不能打喷嚏,是因为怕唾液飞溅到绸布上,形成污渍。千代野身旁总是放着一把二尺长的尺子。真纪每次稍做错一点儿顺序,就会被噼里啪啦地打手背。

有人劝千代野多收几个女裁缝,但她却坚持只收一个徒弟。理由是:多收徒弟的话,自己手上的活儿忙不过来,徒弟们也只能学成半吊子。在真纪拜入师门之前,千代野也收过几个徒弟,但没有一个能学成出师的。其中一个只学会了和服的缝制方法,然后就知趣地离开了。剩下的几位,全都是坚持不到半年就放弃了。最后能以此作为职业,开成裁缝店的,目前只有真纪一人。

千代野经常笑着说道:“每个徒弟来拜师的当天,都会不约而同地说:‘我想把缝制和服当作饭碗。’倒是只有真纪没说过这句话。”

贴身衬衣、长衬衣、浴衣、碎花和服、茧绸和服、访问和服、和服外套、丧服、留袖和服、振袖和服……真纪花了十年时间,才把这些各式各样的和服做到让千代野满意的程度。而直到最近五年,她的完成速度才能赶得上交货。今年,她已经三十八岁了。

叠好振袖和服后,用包装纸包住。然后把剩下的零头布用绷线捆在一起,放到振袖和服上。最后,再用一块从母亲在世时就一直使用的深蓝色包袱布包起来。这样就算准备好,可以给千代野送过去了。那块用日本厚朴木做成的、长七尺厚一寸五分的裁衣板周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儿碎布片,也没有一根线头。这块长年使用的裁衣板也可以稍微歇一会儿了。浅褐色的木纹发出锃亮的光泽。

真纪换上灰色针织套裙,把扎着齐肩发的橡皮筋松开,用发箍把垂到前额的头发向上挽起,再涂上浅浅的口红,然后就出门了。走在钏路河沿岸的人行道上时,浓雾不断地从河面升起来。一百米远的对岸被雾气笼罩着,完全看不清楚。走了大约十五分钟后就到了。她站在写着“森千代野和服裁缝研究所”的招牌前,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按响门铃。

来到二楼那个兼作教室和工作室的房间时,千代野已经拿起针线开始工作了。真纪站在门前,垂下双手,向师傅鞠躬行礼。“天气阴沉沉的,你还穿这种深灰色的衣服,比丧服还要死气沉沉呢。倒不如穿黑色的好。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你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千代野穿着一件苔绿色底子带灰色竖条纹的、颇为气派的和服,和她那白皙端庄的脸庞十分相称。她虽然身材瘦小,但眼睛里却总是放着一种咄咄逼人的目光。这个小老太婆一开口,形象立刻就变了——这样的情形,真纪已经见过很多次。

绸布店的新员工,几乎每个人都领教过千代野的傲慢态度,一气之下回去后,结果又被上司大骂一顿,垂头丧气地回来道歉。千代野责问道:“你们这些见习生,怎么能惹怒一个愿意听从客户任何要求的手艺人呢?”让千代野感到生气的,主要是他们量尺寸不准确,还有就是缺乏选择和服裙摆里子的常识。千代野这种不容妥协的工作态度为她赢得了信誉。这一点也传承给了她的弟子真纪。

真纪结束了短暂的婚姻,又重新开始在家中接活儿做裁缝。当她向千代野汇报此事时,千代野却对她说了一句:“我不是跟你说过穿和服要松开后领口吗?”——松开后领口,就是说要把后脖颈到后背的皮肤露出来,留出空隙。那惊讶的语气里,也暗含着对爱徒回归此道的欣喜之情。“师傅,振袖和服做好了。”“挂到那上面看看。”

千代野停下手中的针线活。真纪解开包装纸的绳结,按吩咐把振袖和服挂到正面墙壁的衣架上。千代野背后的窗口透进些许阳光,照在盛开得无比娇艳的藤花上。这间只有两块裁衣板和针线的十平方米房间里一片寂静,真纪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几分钟后,千代野开口了。“以后的订单,就全部交给岛田和服裁缝店吧。这件振袖和服请送到鹿子绸布店去。”

真纪虽然也曾经想过这一天会到来,但突然听到师傅这么说时,还是激动得说不出话。千代野又拿起搁在腿上的刚缝到一半的绸布。真纪这才回过神来,双手扶地,深深地低下头行礼。

千代野有两个女儿,但她们都没有选择做和服裁缝的道路。真纪回想起母亲说过的话:“把孩子交给其他手艺人管教,其实比自己打小孩屁股更需要耐心。”“现在,我总算有脸去见你母亲啦。”

千代野一边说着,一边若无其事地继续做着针线活。真纪坐起身,看着千代野手上的白色平纹薄毛呢衬衣——她正把两片衬领相叠着缝上去。完成这道工序,一拔掉线就做成新的衬领了。这件衬衣是千代野做给自己穿的。

真纪走下楼,用门口旁边的电话叫了辆出租车。这时,弥生从厨房里走出来。——真纪自立门户之后,千代野时隔十五年又收下了弥生这个徒弟。弥生高中毕业后,在美容院工作,半年就辞了职,去年秋天开始住进千代野家。千代野告诉真纪:“弥生这孩子很少说话,老不爱提自己。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真纪知道,其实自己也会给别人留下同样的印象。

住在师傅家里当学徒,既没有手机,也很少有假期。一个自投罗网的二十岁女孩子,想必不会是个善于交际的人吧。

弥生那张未施粉黛而显得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紧张的神色。她叫住真纪,小声问道:“师傅有没有说她身体情况怎样了?”“身体?她身体怎么啦?”

弥生的目光在真纪的肩头上游移了一会儿。她歪着嘴,过了好几秒才开口。声音比刚才压得更低了。“昨天傍晚你走了之后,师傅就昏倒了。我马上叫救护车送去医院,打了一瓶吊针,她就吵着说要回家。医生说是贫血,多次劝她留院做详细检查。但她就是不听,一定要回来。”“这是怎么回事?”

弥生摇摇头。真纪吩咐说:“如果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话,请马上联系我。”说完,她忽然想起,又问道:“为什么昨晚不告诉我呢?”“师傅让我一定不能跟你说。”

昨晚,真纪熨平布料,走进工作室时,已经做好了通宵熬夜的准备。她的一举一动,千代野肯定是再清楚不过的。“别听她的。下次有什么情况一定要告诉我。拜托啦。”

弥生点了点头。这时,出租车来到门口了。真纪连忙穿上浅口皮鞋,随即又回头说了一句“拜托啦”,然后才走出门外。

鹿子绸布店所在的车站前大街上,有很多关了门的老店。从前这座城市因为渔业和煤炭业而欣欣向荣的面貌已经荡然无存。单侧三车道的国道上车辆稀少,只有白线显得格外刺眼。北海道的所有地方城市都为车站前大街的衰落而发愁。鹿子绸布店也受到了泡沫经济崩溃后经济萧条的冲击。

当年经济上升期间,本州出资的大型绸布批发商立刻来到这座人口不足二十万的地方城市投资开店,抢占市场。而如今经济萧条时,就靠老板娘一己之力勉力维持。这位经营才能出众的老板娘,不仅在和服行业,而且在市内商业界也获得了广泛的信誉。真纪把包袱捧在胸前,紧张兮兮地走进了鹿子绸布店。“真纪,欢迎光临。”

出来迎接的是第二代老板娘阳奈子。阳奈子的圆脸上,描过的细眉显得十分精神。她眉梢一挑,潇洒地摆动着和服裙摆,走到真纪面前。她身上穿着一件素雅的灰色大岛绸和服,画了眼线的细长眼睛和涂了口红的薄嘴唇被映衬得格外醒目。“刚才,千代野师傅打来电话,说以后把工作全都交接给你了。我说要上门去拜访一下您两位,打声招呼。她却说:‘这种繁文缛节,只要真纪不主动提出来的话,就省了吧。’鹿子绸布店开业以来,还是头一次在店面和裁缝师进行交接问候呢。”

真纪的母亲在世时,就跟阳奈子有来往了。阳奈子比真纪年长七岁。因为第一代女店主很早去世,所以阳奈子从二十五岁起就开始做这一行了。对于连一年一度的和服展销会都不愿参加的真纪,阳奈子总是嘲笑她说得了无可救药的职业病。

关于阳奈子,有着各种各样的传闻逸事——从她的言行举止到她各个时期的男朋友。据说,她年轻时,曾经一边温存地安慰一位工作出错的男裁缝师,一边微笑着当场宣布跟他解除合约……这事已经成了业内的谈资,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虽然不知道可信度如何,但这些传闻时常被人挂在嘴边,正是因为阳奈子脸上总是洋溢着温柔的微笑,使人感觉她很有可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阳奈子从真纪手上接过装着振袖和服的包袱。“从今以后,对于你交过来的成品,鹿子绸布店不需再进行验收确认了。因为这是我们店和千代野师傅之间的合作。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鹿子绸布店的专属裁缝师了。以后请多关照。”

阳奈子毕恭毕敬地低头行礼时,露出了白皙的后脖颈。真纪也连忙低头回礼。直起身时,阳奈子的语气又变回像平时那样随和了。“这布不错吧?”“嗯,布越好,我做衣服时就越能体会到一种紧张感。”

真纪在店里的会客室坐下。——每次来鹿子绸布店,她都会被领进这里。从前和母亲一起来的时候,前任女店主每次会在这里把一包点心送给她们。这个会客室只有三四平方米大,布置得像个小茶室一般,还流淌着轻柔的古琴声。像壁龛一样的架子上,摆放着一些颇有传统风味的小物件。真纪拿起一个蛤蜊状的小荷包,看见底下贴有一张手写着“一千日元”字样的标签。“很漂亮吧?清楚地标上价格,就能跟顾客保持良好的关系。不管互相之间多熟,钱还是要收的。在我们鹿子绸布店,老板娘做生意可是一项看家本领哟。”

真纪点了点头。阳奈子报以心满意足的微笑,然后拨通内线电话,吩咐客户部的部长山本过来拿取振袖和服去送货。放下电话后,阳奈子忽然转过身来,问道:“后来,你跟山本两人怎么样了?”

真纪把蛤蜊状的小荷包放回架子上,侧着头,含蓄地笑了笑。她接过茶杯时,感觉这茶杯还残留有手工制作的质感。杯里轻轻地漂着几片盐渍的樱花瓣。

真纪半年前才知道,阳奈子和山本以前曾经交往过五年。据真纪所知,周围人在议论到阳奈子的男朋友时,并没有提起过山本这个名字。真纪是在和山本第一次上床时才知道他和阳奈子的关系。

入秋以来,真纪和山本私下见过三次面。那次缝制完为新年成人礼准备的和服后,当晚真纪和山本一起去看电影,回来时顺便去了他那里。——真纪早就有此预感了。到底是身体还是内心先被打动的呢?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身体吧。两人之间并没有爱得死去活来的情感交流,而是任由时间流逝而渐渐变淡。这样的关系,让真纪觉得很舒心。

和山本互相搂抱在一起时,真纪感觉到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块上好的丝绸。山本生来木讷而认真,但在跟女顾客长期打交道的过程中又形成了温和的言谈举止风格——这样一种内外反差,让真纪对他产生了好感。对于那天晚上的真纪来说,山本和老板娘的过往根本就无所谓。

炉火照在山本背上那一块块间距相等的脊椎骨上。真纪看着他的背部,听他坦白相告之后,小声嘀咕道:“为什么现在还要提起那些事情呢?”据山本自己所说,他和阳奈子的关系早就结束了,现在只是单纯的上司和下属的关系。而他也打算把自己和真纪的事向上司进行正式汇报。真纪不明白对方的意图。山本解释得越多,她越是感觉到一种受人非议的悲哀心情。真纪心想:也许,那天晚上感觉到的寒冷和乖僻性情就是出于自己与生俱来的本性吧。上床当晚出现了一丝隔阂,真纪后来也没有主动联系,两人渐行渐远。

随着时间流逝,真纪脑里对于两人互相温存的记忆却变得越来越清晰。但这和恋恋不舍又似乎有些不同。如果自己肯承认“舍不得放弃他的身体”,那也许就会活得轻松很多吧。然而,要做到这一点,还需要山本改变半年前的态度,变得更潇洒一些才行。但真纪却不好意思对他挑明说:“其实不需要把感情看得跟身体一样重。”

真纪是鹿子绸布店最好的裁缝师,阳奈子是荟萃了市内裁缝师的鹿子绸布店的老板娘,山本是老板娘的得力助手——他们三人处于一种密不可分的关系之中……

阳奈子见真纪没有回答,便轻轻地扬了一下下巴,然后坐到她斜对面,用跟话题不太吻合的明朗声音说道:“我这人呀,每次不得不在爱情和事业当中做选择的时候,我就两边都想放弃。所以,我总是在考虑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冷不防听到这话,真纪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对现在的鹿子绸布店来说,既不能失去山本,也不能失去你。所以,如果你对他犹豫不决的话,不如干脆就放弃了吧。”

真纪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把樱花茶一饮而尽,然后轻轻地放下茶杯,站起身来。临走前,阳奈子面露笑容地对她说道:“今天回去好好休息吧。期待你以后继续缝制出好作品。鹿子绸布店会全面支持你的。”

仿佛已经全然忘记了刚才自己说的告诫之语。

阳奈子把用丝线捆着的一叠纸币放进和纸钱包,递给真纪时,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背——这动作跟前任女店主如出一辙。“为什么我不直接回答说我跟山本已经分开了呢?”每次停下来等红绿灯的时候,真纪心里就这么想。虽然她觉得这段关系还不如今早缝制好的和服那么有价值,但却无法做到一刀两断,像把衣袖从衣服上裁剪下来那样干脆。即使已经结束,但似乎还没决绝到可以说出口的程度——这大概就是自己在听山本坦白过往时感受到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悲哀吧。快到中午时,随着气温逐渐上升,海雾也变得越来越浓。

真纪一回到家里,就躺到床上,想小睡一会儿。醒过来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她挣扎着爬起来,就像把紧贴在床板上的身体撕下来一样费劲。看来,至少需要再过两天才能恢复白天的作息规律。躺下重睡之前,她从冰箱取出一瓶罐装啤酒——只要喝上半瓶,睡魔就会到访的。

刚喝了两口,客厅角落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是山本打来的。“顾客收到和服,非常喜欢。”山本说道,“今天你进来茶室的时候,我看见你了。我还听说,千代野师傅把工作全都交接给你了。祝贺你。以后,我得叫你‘真纪师傅’咯。”

无论面对的是一次买一千万日元商品的顾客,还是买便宜的化纤成衣的顾客,山本的态度始终如一。阳奈子笑说这就是鹿子绸布店的武器。而且,山本对女老板和对真纪的态度也是一样的吧。在工作中,他考虑自身利益之前,往往会在一种使命感的驱使下行动。因为这份耿直,他深受别人的信赖。

山本在转入正题时,平稳的语速稍微变快了一些:“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在近期和你见个面,好好谈一谈。可以吗?”

沉默了几秒之后,他又补了一句:“我等你的答复。”

真纪暗自思忖:以后的工作肯定少不了跟鹿子绸布店打交道。很显然,如果得罪了阳奈子的话,即便自己是千代野的得意门生,工作中也会磕磕绊绊的。而山本特意选择今天打电话来,一定有他的理由。其实,我只要说一句“不方便见面”就完事了嘛……“那先这样。”山本说完,就挂掉了电话。

真纪听着断断续续的电话忙音,不由想起了阳奈子今天说的话:“每次不得不在爱情和事业当中做选择的时候,我就两边都想放弃。”确实,这不能和那些可以二选一的问题相提并论。但真纪和阳奈子的根本区别,在于接下来的做法——如阳奈子所说,只要她不放弃的话,就一定能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这并不是在威胁,也不是在说大话。这就是阳奈子的行事风格,十分鲜明。

七月的某个周末,大家正热热闹闹地过岩岛神社节时,真纪收到了千代野住院的消息。前一天下午,真纪接到加急订单,说是想在第二天过节时穿的,所以她就加班加点地赶做了一件浴衣。很久没缝棉织物了,做完时手指都已经发僵。第二天一早,她就打定主意:今天放下针线,让手好好休息一天。就在这时,她接到了弥生打来的电话。“这次,师傅也没说要马上回去了。我说:‘我联系一下真纪师姐。’然后就给你打电话。听说接下来会进行详细检查。陪护人员由她的大女儿安排。我本来提出说由我来照看,但师傅没有同意。”

挂掉电话后,真纪急忙赶到市立综合医院,走进位于十楼的单间病房里。千代野正坐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真纪走近时,千代野才慢慢地把视线转向她。

医院大楼位于春采湖旁边。据说,这里的雾比市内其他地方都要浓。从十楼窗口往下看,只能看见朦胧一片的乳白色,使人产生一种整栋大楼都漂浮在云中的错觉。“岩岛神社节的彩车,刚从楼下经过哟。”“师傅,您别吓我呀。”“不过,被雾遮住了,什么都看不见。今年过这节,也只能听听声音啦。现在感觉跟坐在云端似的。”

真纪没有吭声。千代野朝她微笑了一下——真纪在和服裁缝研究所学习多年以来,从来没见师傅露出过这样平静而空虚的笑容。真纪听到有人进来,回头一看,只见弥生正站在病房门口,身上那件黄色的方格平纹衬衫格外显眼。“刚才,我也跟弥生说了。没能把她培养到学成出师,当然是很遗憾。不过,有这么一桩未了的心事,反而能让我再多活几天吧。”“师傅,别说这种泄气话。好好休养,身体很快会恢复的。我求您了。”“就算这次能幸运地恢复,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倒下啦。我自己清楚得很。这是没办法的。不过,不可思议的是,在这里穿上这么一身可怜兮兮的病号服,马上就感觉到:无论我提什么要求周围人都会答应。真好玩。这叫‘因病得福’吧,或者应该叫‘因老得福’?”

千代野自言自语地嘀咕着,目光直视着真纪。真纪也看着千代野的眼睛,问她有什么愿望。“你母亲把你交给我的时候,曾说:‘希望你能向我女儿展现出森千代野的生活态度。’要接过这个担子,需要下相当大的决心。她既然这么说,我当然就不能推辞说自己没有信心。刚收下你那会儿,每逢周末,你带着缝了一半的衣服回家去时,我都会害怕得睡不着觉。对我来说,你的母亲岛田有纪就是这样一种存在。”

千代野停下来时,病房里一片安静。她继续说道:“上次你做的那件振袖和服,非常漂亮。每当我想到这优美的直线裹在女人圆润的身上时,就会感觉到十分庆幸。我对自己的工作成果非常满意。我可以挺起胸膛,自豪地向你母亲汇报这项最后的工作了。”

真纪一动不动地看着千代野那干瘦的指尖。“我把弥生交给你了。再过五年的话,她应该能做得不错的。”

病房门口并没看见弥生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走开了。真纪看着千代野的眼睛,慢慢地点了点头。

真纪临走时,千代野小声嘀咕着说道:“你终于也练成细腻的针线感啦。”

两天后,弥生带着随身物品来到了真纪的“岛田和服裁缝店”。她家住在离市区五十公里外的渔村,市内又没有可供寄居的亲戚,而在师傅家里继续待下去也不是办法。真纪考虑之后,让她住在裁缝店门口旁边一个七八平方米大的房间——真纪之前一直把这房间当作工作室。光凭弥生目前的技术,显然还不足以赚到在外面租房的收入。所以,真纪也只得暂时多负担一个人的生活费了。弥生要成为岛田和服裁缝店的得力助手,至少还需要一年。

眼下,真纪每个月接十五件左右的订单,进度大概是两天完成一件。只要不大手大脚的话,养活自己一个人还是没问题的。弥生说对做浴衣和衬衣还比较有信心。但如果每次都只是缝这种衣服的话,技术就不会有丝毫进步。真纪心想:在适当的时候,也必须教她做些带里子的和服。不然,再过十年也养不活自己。“在这世上,每一块绸布都是独一无二的。在你成为合格的裁缝师之前,我会对你严格管教。我和千代野师傅的做法可能会有些不同。不过,我也会尽力让你在五年后成为一个满怀自信的裁缝师。这过程可能会很辛苦,请跟我一起努力吧。”

弥生点了点头,眼睛里露出了锐利的目光。为了缓和彼此的紧张情绪,真纪先让弥生一起帮忙布置工作室。为了把跟厨房相连的十六平方米大的客厅改造成工作室,真纪扔掉了平时用于小睡的旧沙发,只留下暖炉和电视机。再搬进两块裁衣板,面对面地摆在一起,房间里顿时洋溢着一种和服裁缝店的紧张感。真纪早就想把工作室改到客厅了,但又嫌麻烦,结果一直拖到今天,因为意外的契机才终于实现了。

弥生知道自己的技术还派不上用场,所以坚持说要承担做饭、扫地等家务活。但真纪婉言拒绝了。虽说现在是师徒关系,但真纪从没想过由别人服侍三餐而自己只管缝衣服。最后,她才妥协了,勉强同意两人轮流做家务活。

这时,真纪忽然又意识到:关于弥生的情况,千代野几乎从来都没告诉过她。本来,自己跟鹿子绸布店就处于微妙的关系,现在又多了这码事……新的生活,就在这种惴惴不安的心情之中开始了。

这座城市在夏天总是雾气弥漫,很少见到阳光。不过,一到九月份,太阳就开始高照,仿佛想寻找回迟到的夏天。真纪在阳台窗口挂上窗帘,以此调节光线。布置工作室时,优先考虑用于放置绸布的最佳环境。地上原来铺的是圈绒地毯,现在也改换成了剪断绒毛的雕花垫子,这样更方便拾取缝衣针。然后把暖炉往厨房那边移,一下子腾出了比想象中更宽敞的空间。一直收拾到第二天中午,才把工作室布置妥当。风吹散了云雾,灰蒙蒙的太阳也露出了久违的笑脸。

第二天,客厅就开始被当成工作室来使用了。真纪发现弥生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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