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89中篇小说卷(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6 00:4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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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义勤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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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89中篇小说卷

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89中篇小说卷试读:

我们该为“经典”做点什么?

吴义勤

当今时代,对经典的追怀和崇拜正在演变为一种象征性的精神行为,人们幻想着通过对经典的回忆与抚摸来抵抗日益世俗和商业化的物质潮流。在这一过程中,一方面,经典作为人类文学史和文明史的基石与本源,其价值得到了充分的认同与阐扬;另一方面,经典的神圣化与神秘化又构成了对于当下文学不自觉的遮蔽和否定。可以说,如何面对和正确理解“经典”,正是当代中国文学必须正视的一个问题。

什么是经典呢?就人类的文学史而言,“经典”似乎是一个约定俗成的概念,它是人类历史上那些杰出、伟大、震撼人心的文学作品的指称。但是,经典又是无法科学检验的主观性、相对性概念。经典并不是十全十美、所有人都认同的作品的代名词。人类文学史上其实根本就不存在十全十美、所有人都喜欢、没有缺点的所谓“经典”。那些把“经典”神圣化、神秘化、绝对化、乌托邦化的做法,其实只是拒绝当下文学的一种借口。通常意义上,经典常常是后代“追认”的,它意味着后人对前代文学作品的一种评价。经典的标准也不是僵化、固定的,政治、思想、文化、历史、艺术、美学等因素都可能在某种特殊的历史条件下成为命名“经典”的原因或标准。但是,“经典”的这种产生方式又极容易让人形成一种错觉,即“经典”仿佛总是过去时、历时态的,它好像与当代没有什么关系,当代人不能代替后人命名当代“经典”,当代人所能做的就是对过去“经典”的缅怀和回忆。这种错觉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在“经典”问题上的厚古薄今,似乎没有人敢于理直气壮地对当代文学作品进行“经典”的命名,甚至还有人认为当代人连写当代史的权利都没有。

然而,后人的命名就比同代人更可信吗?我当然相信时间的力量,相信时间会把许多污垢和灰尘荡涤干净,相信时间会让我们更清楚地看清模糊的、被掩盖的真相,但我怀疑,时间同时也会使文学的现场感和鲜活性受到磨损与侵蚀,甚至时间本身也难逃意识形态的污染。我不相信后人对我们身处时代“考古”式的阐释会比我们亲历的“经验”更可靠,也不相信,后人对我们身处时代文学的理解会比我们亲历者更准确。我觉得,一部被后代命名为“经典”的作品,在它所处的时代也一定会是被认可为“经典”的作品,我不相信,在当代默默无闻的作品在后代会被“考古”挖掘为“经典”。也许有人会举张爱玲、钱钟书、沈从文的例子,但我要说的是,他们的文学价值在他们生活的时代就早已被认可了,只不过新中国成立后很长时间由于意识形态的原因我们的文学史不允许谈及他们罢了。

这里其实就涉及了我们编选这套书的目的。我认为,文学的经典化过程,既是一个历史化的过程,又更是一个当代化的过程。文学的经典化时时刻刻都在进行着,它需要当代人的积极参与和实践。文学的经典不是由某一个“权威”命名的,而是由一个时代所有的阅读者共同命名的,可以说,每一个阅读者都是一个命名者,他都有命名的“权力”。而作为一个文学研究者或一个文学出版者,参与当代文学的进程,参与当代文学经典的筛选、淘洗和确立过程,正是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使命。事实上,正是出于这种对“经典”的认识,我才决定策划和出版这套书的,我希望通过我们的努力,真实同步地再现21世纪中国文学“经典化”的进程,充分展现21世纪中国文学的业绩,并真正把“经典”由“过去时”还原为“现在进行时”,切实地为21世纪中国文学的“经典化”作出自己的贡献。与时下各种版本的“小说选”或“小说排行榜”不同,我们不羞羞答答地使用“最佳小说”之类的字眼,而是直截了当、理直气壮地使用了“经典”这个范畴。我觉得,我们每一个作家都首先应该有追求“经典”、成为“经典”的勇气。我承认,我们的选择标准难免个人化、主观化的局限,也不认为我们所选择的“经典”就是十全十美的,更不幻想我们的审美判断和“经典”命名会得到所有人的认同,而由于阅读视野和版面等方面的原因,“遗珠之憾”更是不可避免,但我们至少可以无愧地说,我们对美和艺术是虔诚的,我们是忠实于我们对艺术和美的感觉与判断的,我们对“经典”的择取是把审美和艺术放在第一位的。说到底,“经典”是主观的,“经典”的确立是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经典”的价值是逐步呈现的,对于一部经典作品来说,它的当代认可、当代评价是不可或缺的。尽管这种认可和评价也许有偏颇,但是没有这种认可和评价,它就无法从浩如烟海的文本世界中突围而出,它就会永久地被埋没。从这个意义上说,在当代任何一部能够被阅读、谈论的文本都是幸运的,这是它变成“经典”的必要洗礼和必然路径,本套书所提供的同样是这种路径,我们所选的作品就是我们所认可的“经典”,它们完全可以毫无愧色地进入“经典”的殿堂,接受当代人或者后来者的批评或朝拜。

感谢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对我的经典观的认同以及对于这套书的大力支持,感谢让这个文学工程可以在百花洲文艺出版社这个平台美丽绽放。我们的编选仍将坚持个人的纯文学标准,而为了更好地阐析我们的“经典观”,我们每本书将由一个青年学者对每一篇入选小说进行精短点评,希望此举能有助于读者朋友对本丛书的阅读。

不谈爱情

池 莉

除了手中的那把手术刀,庄建非最为着迷的便是体育运动。尽管他与人玩什么球都输,但他精通看。他是欣赏球类运动的行家,内行得可以纠正国际一流裁判的误判,指出场上教练的失策。

他还在母亲肚子里时就经常观看体育赛事——那当然是他母亲应酬他父亲的贤惠举动。而他却似乎由此获得了胎教,三十年来,庄建非已确认自己与体育赛事之间有一种特殊的感应,赛场上总是龙腾虎跃,生机勃勃,健康壮美,毫无伪饰造作,充满激烈竞争,去掉了生活的平庸,集中了搏击的智慧,实在是人生的浓缩。不迷体育赛事,算什么男人!

所以,在今天之前,庄建非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看不成尤伯杯女子羽毛球决赛和汤姆斯杯男子羽毛球决赛。只要是有中国队参加的国际性比赛的决赛,庄建非总是非看不可。在他工作的六年时间里,全外科乃至全医院都已充分领教了他的迷劲。外科主任会很自然地在有重大赛事的晚上不安排他的夜班。这次依然如此。

主治医生曾大夫,号称外科的第二把刀。年过五十,面皮白净,衣着考究。近年来心脏不太好,戒了看比赛的瘾,只好寄托于听讲解和了解最后结果。他认为宋世雄的讲解嗓音太尖利,感情太冲动,并且经常用词不当。庄建非则成了曾大夫的理想讲解员。而庄建非凑巧又十分乐意事后有机会与人共同回味一番。这一老一少成了配合默契的老搭档。今天下班的时候,曾大夫特意候在楼梯口,对庄建非说:“庄大夫,明天见。”

庄建非会意地答:“明天见。”

如果今晚没有尤伯杯赛,他们决不会打这个招呼。天天见面的同事,最多打个哈哈。

和往常一样,妻子吉玲已经做好了饭菜。和往常不同的是,庄建非没有摩拳擦掌地围绕菜肴转圈,说:“嗬,好菜!”

庄建非不停地看钟。

饭没吃完,比赛开始了。庄建非立刻放下碗,坐到了客厅的电视机前。

决赛在中国队和南朝鲜队之间进行。众所周知,近几年这个小小的南朝鲜在体育界像只出山饿虎恨不能吞掉全世界。这可是场血战呢。

中国队的第一单打是李玲蔚。李玲蔚看上去有点有气无力。讲解员解释说这位世界羽坛皇后刚刚发了几日高烧。庄建非一拍椅背,身上忽地出了汗。第一盘李玲蔚果然输了。“太糟了!”庄建非冲着电视屏幕大声叫喊。他猜测队医准是个开后门混进去一心想出国捞外币的家伙,连个发烧都治不好,应该吊点钾,否则她怎么会有劲?

庆幸的是李玲蔚到底不失“羽坛皇后”的体面,二、三盘都赢了。为中国队获得了宝贵的一分。

庄建非甩了一把汗,用掌声热烈欢迎第二单打韩爱萍。凡是湖北的选手,庄建非就倍感亲切,好像有种血缘关系。了不起的韩爱萍凶猛老辣,几拍子就将南朝鲜小姑娘打了下去。两盘连胜,第三盘就用不着打了。

第三单打是新秀辜家明。一个小丫头,又是湖北的。不由得令人无比振奋。

辜家明还没上扬,妻子吉玲突然跑上来挡住了电视屏幕。“我敢打赌,辜家明准赢!”

吉玲没有移动身子。“你怎么了?”

庄建非这才发现妻子的表情异常严肃。此时此刻他希望任何环节都不要发生什么故障。他用化险为夷的微笑说:“来来,坐在这儿,陪我看球。我妈妈就老是陪我爸爸看球的。”

吉玲说:“我不是你妈。”“你怎么了?”“本来嘛。我不是你妈。”

庄建非笑不下去了。“好了。第三单打开始了。”

吉玲冷冷地扭过头,依然屹立着。

庄建非说:“请让开。”

吉玲将头倏地转了一个方向。“吉玲,我请你让开!”

讲解员在吉玲身后激动万分地叫道:“好极了!”吉玲笑了,晃动了一下,“嗒”的一声,电视熄灭了。

庄建非跳了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关电视。”“谁让你关的!”“用不着经过谁的批准。”“真是蛮不讲理!”“谁蛮不讲理?我想你只要稍稍回忆一下,就会发现你从进家门起除了看钟没看别的。我没说过话,没出过厨房。我一直在等你!等你问我。”“问你什么?”

庄建非飞快在头脑里搜索了一遍,似乎没什么需要问的。一切正常。他说:“我不记得有什么问题。如果有,请你提醒我。现在你快打开电视。”

吉玲闭上眼睛,难过地摇了摇头,再睁开眼睛时已是满眶泪水。她怨恨交加,喊道:“不!我不打开!”

庄建非一把捏住吉玲的胳膊往旁边拖,吉玲挣扎着,用脚踢庄建非。

电视机开了。辜家明一个漂亮的扣杀,一拍扣死。讲解员又叫:“好极了!”

吉玲扑上去,狠命揿下开关钮。庄建非上前抱住她的胸。吉玲用修得尖尖的涂了指甲油的指头向丈夫抓去。片刻,吉玲胜利了。她披头散发,狮子般占领了电视机。她哭着说:“好!动武了!庄建非,你打老子,你这个婊子养的!”

庄建非不禁后退了好几步,目不转睛地望着妻子,就像望着一个奇迹。这完全不是他恋爱两年结婚半年的吉玲。吉玲嘴里从来没有一句脏话,一直是个学生型的纯情少女呢,在这尴尬的瞬间里他甚至想笑,这戏法变得他都蒙住了。谁能蒙住他?谁又蒙住过他?

吉玲捶着胸脯,继续哭声哭气地怒吼:“你打吧,有种的朝这儿打,往死里打,不敢上的是他妈乌龟王八蛋!”

庄建非手中摸着了一只玻璃杯。

这是一套进口高级咖啡具中的一只,玉绿色,式样里透出一种异国情调。往事历历在目:那是婚前的一天,他俩冒着大雨跑遍了武汉三镇,为的是买套合意的茶具。最后是失望加疲惫。他们拖着脚步钻进一家商店准备歇口气,没料到这是一家新开张的贸易商店。这套晶莹的玉绿色咖啡具在货架上像星星一般光彩闪烁。他们不约而同“哟”了一声,不约而同把手伸向对方说:“买了!”

买了。一只杯子八元九角九分人民币。他们谁也没踌躇,没嫌贵。光是那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瞬间也是千金难买的呀。

这套玻璃杯在家里一直备受珍爱。

庄建非举起玻璃杯,狠狠朝地上砸去。在痛快淋漓的破碎声中,吉玲的声音比玻璃还尖利。“啊!你这狗杂种!”

中国银行是幢巨石砌成的巍峨洋房。在这个六月的夜晚,庄建非爬上最高的一级台阶,一屁股坐在石条上,一口气嚼完了五支雪糕。他在对自己的婚姻作了一番新的估价之后,终于冷静地找出了自己要结婚的根本原因——性欲。

庄建非出身在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研究训诂学的专家,母亲是中文系当代文学教授。他们事业心很强,庄建非很小的时候他们便都在各自的领域里有所建树。庄建非在学山书海里长大。他天赋不错,很有灵性,热爱读书,从小学到大学一直是班级里的尖子。他的缺陷在不为常人所见的阴暗处:老想躲开人的眼睛干点出格的事。

他在幼儿时期就感觉到了一种来自生殖器的特殊的愉快。没有任何人教唆,他无师自通。小学快毕业时,他从一本《赤脚医生手册》上知道这种事有个恶心的名称:手淫。因此他曾有一个阶段停止了地下活动。但青春期以排山倒海之势淹没了他。深夜,庄建非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纵情地想象白天他不屑一顾的漂亮女孩,放肆地自我满足。白天的庄建非是教授的儿子,好学生,到处受人关注和赞扬。博得不少女同学的青睐,他却一概兴趣淡薄,拒绝她们到家里来玩,以取得父母的信任。

要是他母亲知道了这一切准会痛不欲生。

庄建非干得滴水不漏,多少年都滴水不漏。谁要以为搞手淫的男人千篇一律都是姨娘样或都眯着一双色眯眯的眼睛,那就上大当了。正人君子与流氓歹徒的不同之处仅仅在于前者通过了手淫的途径之后希望结婚,后者却发展成强奸或乱搞。庄建非是正人君子,他的愿望是结婚。

从理论上说,结婚并不只是意味着有了睡觉的对象。庄建非当然明白这一点。结婚是成家。是从各方面找一个终身伴侣。是创造一个稳定的社会细胞。基于这种理智的思考,庄建非一直克制着对女性的渴念,忍饥挨饿挑选到二十九岁半才和吉玲结婚。

现在看来二十九岁半办事也不牢靠。问题在于他处在忍饥挨饿状态。这种状态总会使人饥不择食的。

干嘛要让他偷偷摸摸忍饥挨饿?他恨恨的可又不知心里恨谁。

坐在中国银行最高一级台阶吃雪糕的庄建非出神地望着大街,心情复杂地想起了梅莹。

梅莹是本市另一所医院的外科医生。她是那种身体丰盈,风韵十足的妇人,身上有一股可望而不可即的意味。在一次听学术讲座的常规性小型会议上,庄建非和梅莹坐到了一块。整个下午,庄建非都若隐若现地嗅到邻座那单薄的夏装里边散发出的奶香味。按说她更应该有消毒药水味的。梅莹记笔记时戴一副金边眼镜,不记就摘下眼镜放在活动桌上。会议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梅莹一不小心,碰掉了她的金边眼镜。庄建非没让眼镜掉在地上,他海底捞月做了个十分敏捷的动作,接住了眼镜。

梅莹这才看了庄建非一眼,说:“谢谢。”不知为什么又添上一句,“老花镜。”

一听是老花镜庄建非忍不住笑了,说:“是你奶奶的纪念品吧。”

梅莹也笑了。

过了一会儿。梅莹小声说:“我叫梅莹。”“我叫庄建非。”

他们一起笑起来,都觉得正正经经通报姓名很好笑。会议宣布结束,人们顿作鸟兽散,只有他们俩迟迟疑疑的。谈话很投机,正是方兴未艾的时候,于是,他们一块儿去餐馆吃了晚饭。

尽管这事已经过去了三年多,但那顿晚餐的菜肴庄建非依然能够准确地回忆起来。

梅莹走在他前面,径直上了“芙蓉”川菜馆的二楼雅座。她雍容大方,往那儿一坐,对服务员就像女主人对仆人一样,和蔼可亲却又不容置疑地吩咐:“来点普通菜。辣子鸡,火爆猪肝,麻辣牛肉丝和一盆素汤。”

庄建非暗叹自愧弗如。他一直自持有良好的家庭教养,这时才发现吃的教养完全是空白。无形中庄建非已经着了迷。被梅莹的风度迷住了。

吃罢川菜,他们满腹热情似火。沿着一处不知名的公园小径漫步走去,梅莹给他指出了一条路。“你不应该搞腹腔外科。腹外在武汉市有个裘法祖,留过德,又有个德国妻子作后盾。不管你的刀子耍得如何漂亮,你的名气压不过他。被他压个十年二十年,你这辈子就输了。你赶快想办法转行搞胸外。胸外当然也有名家高手,但你年轻,眼疾手快精力充沛腕劲过人,你一定能超过他们。我感觉你的气质适合干飞速发展的新技术,胸外正是当代的热门,你会在这个领域遥遥领先的。”

面对强手如林的全国胸外专科,初生牛犊的庄建非不免有些将信将疑。“我能行吗?”“能!”

梅莹轻轻捶了捶庄建非坚实的臂膀。“我的眼光不会错,你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事后,庄建非认真地反复考虑梅莹的建议,决定予以采纳。没料到改专科后不久他就遇上了一例较复杂的心血管手术。更没料到的是手术竟如神话一般成功。全院为之轰动,多少人对他刮目相看。

庄建非秘密地来到了梅莹家。梅莹穿着家常睡裙,高高扎起发束,春风满面。桌上为他摆着庆贺的精致家宴。庄建非关上房门就狂热地拥抱了她。梅莹紧贴着他,抚摸着他脸颊上的青色胡茬,问他想喝葡萄酒还是白酒。

庄建非说:“喝你!”

但是,当梅莹的肉体横陈在他面前时,他显出了初欢的笨拙和羞涩。

梅莹咯咯笑了,说:“我非常乐意帮助你。真的!”

庄建非向来都是个高材生。短短的一夜,他不仅学成出师,最后还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趋势。天亮时分,梅莹终于向她的徒弟举手投降了。在被深色窗帘遮掩了的光亮里,梅莹流了泪。“为什么我年轻时没有你?”

次日晚上,庄建非又来了。这次几乎没有任何语言,只有行动。行动范围也突破了床的界限。地板,椅子,到处都是战场。分手时庄建非说:“我要和你结婚!”

梅莹垂着头。“我儿子在美国读硕士学位,丈夫在那儿讲学,还有半年就要回来了。”“我不管!我要和你结婚!”“我四十五岁了。可以做你的妈妈。”“我不在乎年龄!”“可我天天都……都盼着他们回来。”

庄建非犹如芒刺在背。“是真话?”“真话。”“那么。你……干吗?我的力量不够,是吗?”庄建非粗鲁地低声吼叫,“不足以分开你们,对吗?”“错了。我还日夜盼望着抱孙子,这是你不可能给我的。”

梅莹望着庄建非说:“这事是我的错。你再也不要来了。”她走过来,带来了奶香,“你总有一天会懂的,孩子。”

孩子。她就是这么叫的。神态语气完全是饱经沧桑的老奶奶模样。

可是,吉玲,吉玲生长在花楼街。拿她自己同顾客发生冲突时的话说:“对,咱是地道的汉口小市民。”

武汉人谁都知道汉口有条花楼街。从前它曾粉香脂浓,莺歌燕舞,是汉口繁华的标志。如今朱栏已旧,红颜已老,那瓦房之间深深的小巷里到处生长着青苔。无论春夏秋冬,晴天雨天,花楼街始终弥漫着一种破落气氛,流露出一种不知羞耻的风骚劲儿。

但吉玲的母亲对她的五个女儿一再宣称:“我从没当过婊子。”

吉玲的母亲是个老来变胖的邋遢女人,喜欢坐在大门敞开的堂屋里独自玩扑克牌,松弛无力的唇边叼一支香烟,任凭烟灰一节节滑落在油腻的前襟上。但是一旦有了特殊情况,她可以非常敏捷地把自己换成一副精明利索洁净的模样。她深谙世事,所以具备了几种面目。五个女儿中,她最宠吉玲。她感到吉玲继承她的血脉最多。“胡说八道!”吉玲恼火地否定。母亲只管嘿嘿地笑。

吉玲的父亲这系人祖祖辈辈住在花楼街。别人用什么眼光看待花楼街那是别人的事,父亲则以此为荣。他常常神气十足地乱踢挡住了路的菜农的竹筐,说:“这些乡巴佬。”就连许多中央首长都经不起追溯,一查根基全是乡巴佬。而他是城市人。祖辈都是大城市人。父亲从十三岁起就到馨香茶叶店当徒工。熏得一身茶香,面色青白,十指纤细柔弱,又出落了一张巧嘴巴。其巧有二:一是品茶,二是善谈。属于那种不管对象是谁都能聊个天昏地暗的人物。

五个女儿全都讨厌父亲,公开地不指名地叫他为“鼻涕虫”,因为几个女儿先后找的几个男朋友都因为被父亲黏住大谈其花楼街掌故和喝茶的讲究而告失败。

母亲经常率领四个女儿与父亲打嘴巴仗,吉玲从不参与,只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瞥一眼父亲,而父亲倒有几分怯她。

吉玲是个人物。

吉玲上学时学习成绩不错。但命运多舛,高考参加了两届都未能中榜。母亲开始威逼父亲退休让吉玲顶替,吉玲说:“不。我自己想办法找工作。”父亲因此对女儿感激涕零。

吉玲的穿着打扮与花楼街的女孩子格调相反。她以素雅为主。不烫发,不画眼影,最多只稍稍描眉和涂一点肉色口红。常是浅色衬衣深色长裙,俨然一个恬静美丽的女大学生。

她在社会上交朋结友不久,便找到工作,在一家酒类批发公司当开票员,几个月后又换到一个群众团体机关办公室当打字员。打字工作很辛苦,半年后一个朋友的叔叔把她安排到市中心的一家较大的新华书店。

新华书店文明、干净,到处是知识,又是国家事业单位,这种位置来之不易,吉玲满意了。她全靠自己,声色不动地调换了几次工作,既没花什么实质性的代价,又没有闹出什么风言风语,她深感自豪。她的父母也深感骄傲。花楼街的邻居街坊自然地为之骄傲。“你看吉家的幺女儿,我们花楼街的嘛。”他们说。

这一切都大大提高了吉玲的身价。

工作有了,下一步就轮到找对象。

吉玲的四个姐姐在这事上都是自己蹦跶过一阵子,其中两个姐姐还未婚先孕,但终归哭呀闹呀的没成功,最后还是由介绍人牵线搭桥完的事。四个姐夫第一个是皮鞋店售货员,第二个是酱油厂工人,第三个是铁路上搬道岔的,第四个是老亏本也不知做什么生意的个体户,腰里总是别一把弹簧刀惶惶如丧家之犬。对这群人,吉玲眼角都不斜他们。眼看母亲、姐姐又在为自己的婚事蠢蠢欲动,吉玲说:“我的事不用你们管。我自己解决。”“她们四个都放过这种屁。”母亲说。“我不是她们。”“那就走着瞧吧。”母亲把扑克洗得哗哗脆响,“我的儿,不是做娘的没教导你。你可是花楼街的女孩子。蛤蟆再俏,跳不到五尺高。是我害了你们,我受骗了,揭了红头盖,才看清嫁到了花楼街。”

父亲眉头一扬,抿了一小口茶。“好好。那我倒要与你理论一番了。你说是上当受骗,那媒人——”

吉玲喝道:“又来了!不斗嘴没人把你们当哑巴的。”

四姐正在家里,说:“哟,这婊子养的家里又出了个管事的小妈了?”

母亲说:“四丫头,我告诉你,你妈我没当过婊子!”

就是这种家庭!这种德性!

吉玲说什么也要冲出去。她的家将是一个具有现代文明,像外国影片中的那种漂亮整洁的家。她要坚定不移地努力奋斗。

在淘汰了六个男孩之后,吉玲基本选中了郭进。

郭进的父亲是市委机关的一个正处级干部,母亲是医生,老家是浙江,南方男人皮肤白,会烧菜,没有大男子主义。郭进本人是市歌舞团电声乐队的,国家正式职工,缺点就是个子矮了一些。才一百六十三公分,和吉玲一般高。但吉玲绝大多数时候穿高跟鞋,他便在多数时候比吉玲矮小。吉玲一想到如果与郭进确定关系就必须一辈子穿平底鞋,就感到是一种终生遗憾。

机遇就是这么有趣,总在不知不觉但又是关键的时刻降临。就在吉玲让郭进等三天后正式答复的最后一天里,吉玲被庄建非撞了一下。在武汉大学的樱花树下,她的小包给撞掉了,里面的一本弗洛伊德的《少女杜拉的故事》跌在地上。同时跌在书上的还有用手帕包的樱花花瓣、零钱和一管“香海”香水。“香海”摔破了,香气萦绕着吉玲和庄建非久久不散。

吉玲像许多天生敏感的姑娘一样,有一种尽管还不知道那就是机遇但却能够把握住它的本能。庄建非替她捡书和手帕的时候,吉玲单凭他的那双手就肯定了自己这辈子所能找到的最佳人选即是此人。吉玲一向注意观察别人的手。通过对她家里人、对同学朋友、对顾客和对集市贸易买卖人的手的观察,她得出结论:家庭富有、养尊处优的人,手白而胖,爱翘小指头;出身知识分子家庭且本人又是知识分子的人,手指修长,手型很美;其他各色人等的手粗傻短壮,无奇不有。庄建非的手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知识分子的手。后来事实证明她猜对了。

那个叫郭进的男孩子难过地流下了一滴眼泪,他满以为吉玲的答复会是肯定的。

庄建非想买一套书市上已脱销的弗洛伊德的书,吉玲替他买到了。书的买卖结束后,他们的交往持续了下来。庄建非出于礼貌和自重,很长时间没有询问吉玲的家庭住址及状况。吉玲为此暗自高兴。以前几乎每个男孩都是见面就问:“你家住哪里?”吉玲就随便说条街道的名字。等到后来不得不作解释时,她便狡黠地说:“我不想让你去我家找我嘛,刚刚认识才几天?影响不好。”

这套花招用不着向庄建非耍。庄建非把主动权交给了吉玲。吉玲则死死沉住气,在他们的友情日渐深厚的一年后才抖包袱。

那是又一年的春天。在东湖公园深处的绿草坪上。吉玲突然说:“建非,我们以后就不再来往了吧。”

风和日丽,绿水青山的景致与吉玲的忧伤极不协调。“开什么玩笑?”庄建非说。“怎么是开玩笑。”吉玲自卑地抱住膝头,可怜得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我家住在汉口花楼街。母亲是家庭妇女,父亲是小职员,四个姐姐和姐夫全都是很一般的人。”

三天两头替人开肠破肚的外科医生表面上自然纹丝不动,内心里却实在是大吃一惊。他何尝没有猜测过吉玲的家庭出身呢。从吉玲的一切看,他想她出身的层次至少不会是小市民。说不定很不一般,她才一直不提的。真正的名门千金才会深深隐瞒自己的家世。他有意让她留个悬念,以便日后有个意外之喜。

庄建非乐不起来。“那你凭什么认为我的家庭出身与你不同呢?”

话一出口,庄建非就觉得伤害了吉玲的自尊心。姑娘这时候需要的是热情,许诺,山盟海誓。如果换上同院的王珞或别的什么姑娘,一定会站起来,横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掉。

吉玲没有走掉,还是那种姿势坐在草坪上,很利索地回答他:“凭你的手呀。你的手说明你出身书香门第。”吉玲举起她小小的手,流行歌星似的挥舞了两下。“我的手一看就不如你。我一直为我的家庭自卑。他们贫困、粗俗、缺乏知识和教养。花楼街又是那样声名狼藉。我不愿让人看不起。”

庄建非因吉玲没有来一通小姐脾气而暗叹她的单纯质朴。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吉玲的手倒乐得他忍俊不禁。“你真像个小巫婆。”“那我来替你看看手相吧。”

姑娘的手在他掌中娇憨地划拉着,姑娘的脸就在眼前,这脸光洁饱满,在阳光下泛着一层金色小绒毛。庄建非决定不计较什么家庭层次,就选中她。

庄建非拿吉玲和王珞作对比,王珞是高知家庭的女孩子,曾受过钢琴和舞蹈训练,至今还能背诵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庄建非和她闹的一段恋爱可真有意思。他们同在一个医院,早不见晚见,她却一天给他写几封信。信中幽叹在电梯里他没有接到她的暗示,她是用一个眼神表达的。有时王珞突然给庄建非来个电话,只说两个字:“等你。”后来便埋怨他让她在花坛边空等了四十五分钟。王珞不屑于谈家庭琐事、柴米油盐,喜欢讨论音乐、诗歌、时事政治及社会关注的大问题。但她又并不能勇敢地面对现实,她脸上有不少雀斑,她就忌讳这两个字。寒冬腊月的一天,庄建非陪她去商店买涂脸的香脂,庄建非建议:“买盒‘百雀羚’牌的吧。”王珞顿时丧了脸,扭头就跑,庄建非像傻瓜一样在大街上追了好长一段路,满街的人都开心地看他。

相比之下,庄建非倍觉吉玲朴实可爱。况且,吉玲丰满得多,这很重要。

仲春的一天上午,庄建非突然袭击,出现在吉玲家的大门口。

这是一个星期天,是吉玲的母亲一周里唯一被迫不打牌的日子。这一天她和女儿女婿外孙们团聚,梳洗了头发,换了干净衣裳。这天又是个大晴天,吉玲姐妹们史无前例地心血来潮,决定把家里大扫除一番。家里刚买了一台半自动双缸洗衣机,抬出来放在巷子里,接着门边的水龙头。吉玲的父亲有着对新商品的特别兴趣,居然丢开了茶杯,在洗衣机旁对照说明书研究其各种功能。

——这是吉玲家千载难逢的一个好日子,庄建非恰巧在这个时候骑着摩托车转弯抹角在小巷中寻到了这里。

开头一刹那吉玲简直是目瞪口呆,紧接着脸皮发胀,手忙脚乱。

吉玲的慌乱完全是多余的。她不知道她母亲是多么富有处世经验。还有她的姐姐们,一个个都是八面玲珑。她们一看吉玲和庄建非的神态就明白了一切,用不着说话盘问就感觉出庄建非是社会哪个阶层的。她们的脏话立刻消失了,凶神恶煞的动作也收敛了。她们细声细气让座,倒茶,奔出去买好菜好酒,让孩子们一声赶一声叫“叔叔”。

吉玲的母亲慈容含笑,管女婿一律叫“儿”。对庄建非既不多话也不冷落,只是热情似火,只管使他处处自由自在,不受一点拘束。

吉玲父亲的表现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一反从前霸占住客人大谈花楼街掌故的癖好,一直都在埋头假装研究洗衣机。最后才说了一句:“小庄,你看,这边缸里洗完了衣,还是须人工拎到那边缸来甩干,怎么能叫自动?”

庄建非对他的印象是,这小老头还挺幽默的。

午餐的菜做出了花楼街的特色:料足味浓油重颜色鲜艳。大盘小碟上个不完。席上竟然使用了公筷,并且使用的自然熟练程度似乎能证明这家人的卫生习惯历史悠久。所有的人都不停地用公筷为庄建非夹菜,把庄建非埋在了一大堆鸡肉鱼蛋之中。

事后,母亲盘问了吉玲。吉玲有几分得意地一一告诉母亲庄建非是何许人也。当然没漏掉他的家庭状况:他家住在东湖边珞珈山上的小楼房里,有地板和暖气设备,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有一个妹妹,大学本科毕业在一个科研部门工作。“这么说他是独生儿子。太好了!”母亲吸一口烟,徐徐喷着烟雾,说,“好主儿!没说的好主儿,一定要抓住他!”

庄建非已经被抓住了。去吉玲家看看,原本是作了充分思想准备,准备应付最糟糕的情况。谁知一切与他想象的相反。吉玲对自己的家庭是过于悲观了。

尤其是那浓郁的人情味。弥补了庄建非深藏在心底的遗憾:他自己的母亲太冷静太严峻了,他从小吃穿不缺,缺乏的是母亲的笑声,是吉玲母亲那种生怕他没吃好没吃够的眼神。母爱应该是一种溺爱宠爱不讲理智的爱,但他母亲从来不可能不讲理智。

由此庄建非又得出一个认识:女人最好不要懂得太多书本知识,不要太清醒太讲条理,朦胧柔和像一团云就可以了。

他恍惚大悟:难怪当今社会女强人女研究生之类的女人没人要,而漂亮温柔贤惠的女孩子却供不应求。

庄建非沉迷在自己的理论中乐然陶然。吉玲从他的表现中得到了明确的答案:他要她是铁定的了。

吉玲赢了。在人生的重大关节上,吉玲又赢了一步。她只等着庄建非邀请她与他母亲见面了。

吉玲耐心地等着,一点不显出急于求成的情绪。这时候,她在庄建非面前的穿着打扮逐渐随便了起来。有时暴露得厉害。

他们已经突破了拥抱接吻抚摸重重界限,但吉玲毅然决然阻止了庄建非的得寸进尺。她不跟他讲什么大道理,只是柔中有刚地说:“不行。不是时候。不行!”

庄建非忍受了几次煎熬后,有一天对吉玲说:“这个星期天我们家请你去做客。”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吉玲的全家为此进行了几轮磋商。要不要带礼物去?称呼他们什么合适?穿什么衣服?该说哪些话?是否在饭后抢着洗碗?吃多少恰如其分?

全家人没有谁到教授的小楼房里做过客。出于自尊,吉玲也没有向庄建非讨教。一切设计全是盲目的。

不管吉玲这里准备好了没有,星期天却按时到了。

吉玲穿了一套褐红色全毛花呢的衣裙,式样是街上没有的,做工也很考究。这是吉玲的母亲求邻居白裁缝夫妇赶做的,白裁缝夫妇老得像对虾米,是过去“首家”服装店的门面师傅,专为租界的洋太太大小姐们定制服装。他们许多年不接活了,为吉玲的终身大事,他们破了例。吉玲的发型是另一家邻居主动上门帮助整理的。他是“香港”理发厅最年轻最走红的名师,曾托人到吉玲家提过亲。他捐弃前嫌的美德受到大家的夸奖。全花楼街都为吉玲忙碌着。

带什么礼物的问题始终没解决。虽然说庄建非第一次来是赤手空拳,但人家是瞒着父母来的,情有可原。吉玲这次是受人家长辈的邀请去的,不带礼物会让人骂这女孩子没家教。可是礼太重了又会让人觉得这女孩子贱,在巴结这门亲事。

庄建非接人的摩托车一声声近了,吉玲还在家里团团转。她母亲急得一口一口叭叭吸烟。“我看就带听好茶吧。”

吉玲的父亲在暗幽幽的角落冒出了一句。递过一听雕花楠竹装的女儿茶。

父亲在吉玲的婚事中表现出的聪明才智无疑是他这辈子的顶峰。一个人老了反而能够知错改错的确是难能可贵。

母亲笑道:“这死老头子,太阳从西边出了。这狗日的!”

吉玲穿了一身新衣裳,抱着一听茶中珍品,脸蛋红彤彤,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手揽着庄建非的腰,油黑的芬芳的头发像胜利的风帆。

一路上,两个青年人神采飞扬。

但是,他们很快便受到挫折。

庄建非一家人对吉玲不冷不热。在四个小时的做客过程中,吉玲有一半时间独自在客厅的沙发上翻阅杂志,一半时间在无人说话的餐桌旁。妹妹庄建亚本来就不善于说笑。她没什么笑意地与吉玲搭讪了几句当前流行的社科书籍问题。庄建非的母亲只说简单的词,“吃啊,别客气。”“坐吧。”“喝点什么呢?”他父亲支吾一阵没表达什么具体意思,倒是不时从镜片后盯吉玲一眼。不存在洗碗的问题,厨房里的事全让一个哑巴似的中年阿姨包了。连佣人都不在意吉玲的存在。那听女儿茶被搁在一边,没有人为此多谢吉玲的父母。饭后大家都到客厅,吉玲以为他们至少要聊一聊,问问她的年龄、学历、工作情况等等。谁知他们没这个意思。午休时间到了,他们做出了送客的姿态。

一出小楼房,吉玲的泪水涌流如泉。庄建非拍着吉玲的肩,深为抱歉。“千万别介意,他们就是这个样子。”

庄建非把吉玲送下山。吉玲回头望了望那幢绿杉掩映的小楼房,心头升起切齿的恨意。她没对庄建非吐露一个字的委屈,但她已经埋下了报复的种子。

庄建非让吉玲的楚楚可怜模样弄得心疼万分。即便是个与他无关的姑娘也够他愤慨的了。他回头怒气冲天地将摩托车头盔摔在客厅的地上,把母亲从午睡中吵了起来。“你是怎么啦?”他母亲皱着眉问。

就冲这句假模假样的话,庄建非又抬起一脚把头盔踢到另一头,撞翻了一个小摆设。这一下把全家人都踢出来了。

他母亲只得发表意见。“她不适合你。她知识结构太低。显而易见总带着一股拘谨而俗气的小家子气。”

建亚请哥哥别生气,她说哥哥你知道我们家从来都不会待客,中央首长来了也热乎不起来,知识分子的傲气嘛。“可吉玲是我们家的一员,不是客人!”

母亲质问儿子:“这是什么时候成立的事实?”“现在。马上。”“哥哥,妈妈是有道理的。你知道,没道理的事她从来不做。吉玲的确是‘小市民’了一些。从她的衣着和举止上看,书卷气是太少了。”

庄建非对妹妹不客气地说:“你就知道书卷气。”他转向父亲。

他父亲说:“这纯属个人的事,我不参与。”“可她将是你的儿媳妇。”

他父亲愣了愣。“实在要说了,我认为她从气质上比王珞差多了。”

庄建非在自己的亲人面前转了一圈,冷笑道:“真奇怪,就没有人为我着想。说穿了一句话,你们都为自己,都接受不了一个门户低的女孩子。”“胡言乱语!”

他母亲铁着脸,把手中的书“啪”地合上。

庄建非又大脚踢他的头盔,这次碰破了建亚的脚背。

这个家里滚动着从没有过的破坏声浪,接着就是三比一的一场激烈争执。

吉玲抽泣着。“建非,我觉得这样真不好,我很抱歉。”“抱歉的不应该是你。”“我们就算了吧。”“算了?为什么?”“为你。为我。也为我们两家的父母。将来我不幸福也还说得过去,我本来就贫贱。可我不愿意看到你不幸福,你是应该得到一切的。”“吉玲,你真善良!”

吉玲啊吉玲,你既是花楼街的女孩,你至少会痛恨阻碍你的人,会诅咒,会怒骂,可你完全像个高贵的小姐,谁能够小看你呢!

吉玲仿佛洞悉庄建非的一切心理活动。“我怎么能恨你父母?他们毕竟生了你养了你。”

庄建非禁不住泪水盈眶。“我得走了。就这样,就算是永别吧。”

吉玲摘下珍珠项链放在庄建非手心里。庄建非连人带首饰全都紧搂在胸口,宣誓一般地说:“我们马上结婚!谁也挡不住我们!”

结婚更加艰苦卓绝。

在庄建非还没定下对象时,父母就决定儿子将来的结婚新房是家里最大的那个房间。但庄建非鬼迷心窍和吉玲结婚,不言而喻,他就失去了这个特权。

好在医院领导珍惜人才,支持自由恋爱,奖励晚婚青年,给了一间单身宿舍。这对未婚夫妻一边布置火柴盒一般窄小的房间,一边相对无语,说不出的惆怅。忽闻外科有一大夫要迁居加拿大,庄建非连夜赶到院长家诉说苦衷,他幸运地得到了那位大夫的一室一厅单元房。

结婚还需要钱。若按武汉市流行的一般标准,花几千上万元是少不了的。可他们两人的私人存款加起来还不足两千。吉玲的父母在几个女儿的虎视眈眈下宣称他们一碗水端平,只给吉玲办嫁妆。暗地里却缝了八百元钱在软缎被子的夹层中。还递话给庄建非,说若是男方家豪办阔娶,女方绝不会让人看笑话的。但庄建非的父母一直保持着沉默。

华茹芬是院办公室主任,她非常欣赏庄建非,见此状况,自然同情。她是庄建非母亲过去的一个得意学生,师生一直有着往来。华茹芬出面调解,建亚才送来了一份一千元的存款单。庄建非极想当着妹妹的面把存款单撕个粉碎,可惜人穷志短,硬是做不出壮怀激烈的姿态来。弄得他不知恨谁才好,脖子脸一块憋成了紫茄色。

半年里几经大喜大悲的折磨,庄建非和吉玲都不同程度地瘦了一圈。当他俩终于名正言顺地躺到一张床上的时候,都情不自禁去抚摸对方脸上突起的颧骨,然后猛扑在一块,热泪交流。

风风雨雨过去了,小家庭生活是平静的。这平静的生活过了半年忽地又被撞破。这次是夫妻间的相撞,撞出了许多新的意思。庄建非在中国银行的台阶上沉思默想了几小时后发觉自己的婚姻并非与众不同。揭去层层轻纱,不就是性的饥渴加上人工创作,一个婚姻就这么诞生了。他相信他是这样,他周围的许许多多人都是这样。

聊以自慰的是他并不是个稀里糊涂、对自己不负责的人,是时代规定了他。他逃不出今天的时代。

再说他的婚姻也不算很糟。吉玲从各方面来衡量都是个蛮不错的妻子。对他体贴入微。为他的才气和事业的成功着迷。

想想吉玲是花楼街的女孩子,就不应该诧异她的脏话从哪儿来。几小时前庄建非离开家的时候是个幼稚冲动的毛头小伙子,现在回来已经成熟为大男人了。他宽容地,毫无芥蒂地推开卧室的门。“喂,小乖乖还在生气吗?”他说。

衣柜大开,抽屉大开,床上一片凌乱,吉玲的衣裳和化妆用品全没了。

每次赌气她都威胁说要回娘家,庄建非没示弱,她也没敢走。这次庄建非表现挺好,回心转意,吉玲倒真的走了。

第二天中午吃饭,曾大夫在食堂找到庄建非。“怎么样?”曾大夫兴致勃勃地问。“吃了饭再说吧。”

庄建非牙痛一样咧咧嘴。周围的人太多了。以往他们一谈起赛事才不管周围有多少人呢。

很快吃完了饭,曾大夫跟在庄建非后边来到医生值班室。庄建非自顾自斜躺在床边,迟迟不开口。他不想把家庭闹剧拉扯到单位来,可又不愿撒谎。这个谎实在也是不好撒,庄建非因头疼没看球赛,谁信?“爆冷门了吗?”曾大夫见庄建非神情不对便兀自激动起来,“一定是爆冷门了!南朝鲜赢了?啊,肯定是!李玲蔚输了?她可是世界羽坛的皇后啊!”曾大夫飞快地捋了捋花白的鬓角,一手按住心脏,一手哆嗦着倒水吃药。他说幸亏他昨晚没看球,否则非死在电视机前不可;又说今天早晨出去打拳故意没带半导体收音机,故意不听新闻,否则会昏倒在公园人工湖旁。人是有预感的,他说预感救了他的命。可是,中国队怎么会输呢?

曾大夫不容旁人插嘴,一句赶一句议论了一通,末了想到了庄建非。“我们得承认这是一件遗恨千古的事,但是庄大夫,世上什么事都不值得我们去伤害自己的身体,你今天午饭吃得太少了。”

庄建非不能再沉默。他说:“我没看比赛。”

曾大夫呆了一瞬,颜面潮红了:“不可能!”“真的,我没看成。”庄建非面对曾大夫那双含着质问和悲哀的眼睛没办法不说真话。“我妻子和我吵架了。她关了电视。”“就为这个?”曾大夫长嘘一口气,“原来尤伯杯让你断送了。今晚的汤姆斯杯有希望吗?”

庄建非坦白地说:“希望不大。”“为什么?”

她跑掉了!但他说:“她回娘家了。”“跑了?”

不管你多么想挽救你的脸面,人家却一语道破。庄建非强作笑脸:“我得去看看她。”“你要想看今晚的汤姆斯杯,你昨晚就应该去看看她的。小庄,你把事情弄糟了。小两口吵架是常有的事,但你绝对要掌握一点——把吵架时间限制在床上。”

曾大夫经验丰富地为沮丧的庄建非安排着善后。“你今天下午就用你的休息日去解决矛盾。明天你有个大手术,别让手术和激动的情绪距离太近。再者,晚上最好还是看汤姆斯杯赛。怎么能让区区夫妻之争耽误国际性大赛呢?”“我突然要用休息日,怎么找借口?”“还用找借口?难道造成这么大的损失你不气得牙疼?”

庄建非是觉得哪里闷闷地疼,但不是牙。“曾大夫,请您为我——”“保密。快去吧,需要你提醒我的日子还没到呢。”“谢谢。”

早讨教就好了。看来许多人都有过类似的经历。比如曾大夫,他夫人如今与他和谐得像一个人。庄建非以此类推,估计自己很快就能解决问题。

吉玲家的大门洞开。那把快要倒塌的破藤椅上歪着吉玲的母亲。这肥胖的女人头发散乱,合拢眼睛打瞌睡,烟灰一节节掉下来,从她油腻肮脏的前襟几经曲折跌到地上。

庄建非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岳母是这样的丑陋不堪,他简直有些难为情。站了站,他不想惊动岳母,便想径直上阁楼。吉玲婚前住在阁楼上,婚后那里依然保留了她的小床。“她不在我家。”

庄建非吃惊地转过身来。岳母睁着充满红丝的眼睛。“她去哪儿了?单位说她请了病假。”“你是在跟谁说话?唤狗都要叫声‘嗨’。”

庄建非心里作了好一会儿自我斗争,咬牙说:“妈妈,我找吉玲。”“我不是把她嫁给你了吗?”

岳母“呸”地吐掉烟蒂,双手按着腿,歪歪斜斜站起来,取了一支香烟,点了火。一个邻居小女孩闻声过来,看着庄建非。岳母起身的时候,扑克牌从椅子上滑落下来。小女孩哧溜跑来半跪着利索地捡起扑克,放到椅子上,然后又回到门边,骑着门槛很有兴趣地看庄建非。“我不是把女儿嫁给你了吗?”

识时务者为俊杰,庄建非想。“对不起,我们拌了几句嘴她就走了。我特意来接她回去的。”“‘对不起’是什么花脚乌龟?别在老娘面前酸文假醋的。我女儿在婆家受尽欺凌,又被她王八蛋丈夫打出来了!”“我没打她,我们只是拉扯了一下。”“你当然不会承认打了她,打人是犯法的,可拉扯不就是打吗?”

小女孩叽叽地笑。岳母毫不在意。庄建非可不情愿当着人争论他们夫妻间的事。“我希望见吉玲,希望她回去。”

岳母假笑,全身的肉抖动着。“你真不愧出身书香门第,话说得又新鲜又斯文,让我还真不好意思回绝。只怪我们这种人家,从不管别人希望什么。”

说完她又假笑。

庄建非全身毛兢兢的,火辣辣的。

前不久她还一口一个“我儿”地唤着他。问寒问暖,怕他饿怕他渴怕他受她女儿的气。今天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了。原来慈母也不是永远的——庄建非在难堪中认识了这个普遍真理,很不好受地沉默着。“要吉玲回去,可以,但有条件。”“说吧。”“我问你,吉玲在你家做得怎样?”

你管这么多干吗?混帐!——这么回答挺痛快,但后果不堪设想。他答:“她很好。”

岳母“噼啪”拍得大腿山响。“这不就是吗?她很好。热茶热饭送到你手里,热铺盖等着你,没给过你冷脸,没臭过小姑,没咒过公婆,更没偷人养汉私生孩子!去访访,这花楼街半天边,哪有比我女儿更贤德的媳妇?你父母狗眼看人低,一千块钱打发了她,到今日还不睬我这亲家。你更不得了,动手就打人摔杯子,半点心不放在她身上。布告出去街坊们听听,这事谁有理谁无理?我告诉你,你若要这段公案了结,去让你父母到我家来,咱们方方面面的人坐齐,把这道理摆平坦。自古来抬头嫁姑娘,低头接媳妇,我前生作了什么孽?把个好姑娘委屈成这模样!”

要让他父母来。到这儿来。妈妈要是今天在这儿亲眼目睹自己的亲家母,血压不刷刷往上升才怪,这事太滑稽了。他一点也不知道如何处理。

庄建非朝阁楼上叫起来:“吉玲!你下来一会儿不行吗?”

他又叫了一遍。他真的生气了,吼道:“你这是干什么呀!”

阁楼上无声无息。

小女孩串来了一群大小不等的孩子,看他看得津津有味。

岳母突然不说话了,又去打她的瞌睡。她的目的达到了,在逐客了,她不仅不愚蠢,简直是太精明了。虽说她一副困倦的睡态,威慑力却在,只要庄建非企图冲上阁楼,准会发生惊天动地的冲突。

在大学校园长大的庄建非此时此刻才发现,花楼街这种地方果然名不虚传,在这里什么事情都可以发生,都不足为怪。领教了这一点,庄建非只得怏怏收兵了。

第一次独自睡一张双人床,庄建非以为肯定会有空寂感,所以临睡前他破例喝了两小杯葡萄酒,找了一本乏味催眠的专业理论书籍。孰料双人床躺一个人真是太舒服了。他既没醉也没读文章,什么都不需要,往床上一躺,手脚摊开,全身放松,舒服得他觉得有点对不住吉玲。

情形从次日清晨开始变复杂了。

清晨一睁开眼睛问题就来了。吃什么?小时候是母亲或者保姆操心,做单身汉有食堂和朋友,婚后由吉玲安排,每天吉玲端出的早点精致而又干净。

医生最害怕餐馆,病从口入,餐馆就是使医生们整天忙个不停的万恶之源。庄建非因为暂时没有了妻子,被逼进了他憎恶的餐馆。老长的队伍排过去,掏遍了全身的口袋却没有粮票。庄建非忽地红了脸,问:“没有粮票也可以吧?”

售票员轻蔑地说:“我们是国营,去买个体户的吧。下一个。”

庄建非马上被排挤出来,食欲顿时给排挤掉了。

整个上午的交接班,大查房很紧张。曾大夫对庄建非是一副纯粹上级医生对下级医生的神态。没有谁牵扯到他的夫妻关系问题。庄建非以为没事了,他渐渐沉浸到工作中,心里好受了一些。结果在上手术台的前一刻,那时他正捋起双臂在消毒液中涮手,曾大夫问他:“你能上吗?”

对于一个自信的雄心勃勃的年轻外科医生来说,这种问话最叫人恼火不过了。“还不至于此。”庄建非说。

曾大夫举着消毒已毕的双臂,眼睛从大口罩上缘盯着他,像个不信任人类的外星球机器人。

庄建非不喜欢与他这样对峙,“我昨晚睡得非常好,从来没这么好。”他说。

手术进行了五个小时。医生们原先估计三个小时足足有余的,庄建非用了五个小时。这本来没什么,曾大夫也一直在台上做副手,他明白是得花这么长时间,庄建非心里却不安起来。他向来以刀快手快动作麻利取胜,这次大家怎么看,可不能因小小家事砸了他的牌子啊!

心里一有杂念,手就颤抖了,最后的缝合远不如从前那么整齐漂亮。这一点别人也许看不出来,曾大夫可是一双锐眼。

这次手术下来,他湿了两件内衣和裤衩,感到格外疲倦。曾大夫当着众人的面宣布他还有三个休息日攒着没用,说:“你该休息了。”他觉得这话刺痛了他。

食堂忘记了给手术室留菜,只有结了一层硬壳的冷饭和乳黄瓜。

骑了十分钟摩托回到家里,已是暮色四垂。庄建非饥肠辘辘,到处搜索能吃的食物。饼干盒里只有一把点心的粉末。他们平常的点心政策是每次少买,吃完了马上接上,以保持点心的新鲜。当然,买点心是吉玲的事,她喜欢逛各种商店,喜欢购买,也富有经验。

面条有但煮不了一碗。米有一大桶菜却没有。庄建非意外地发现米桶里有个四方形的小棉布袋,打开一闻是花椒。花椒可以防止米生虫,这是庄建非少年时代从《十万个为什么》里边看来的知识。他学了知识束之高阁,吉玲却用于实践了,她在运用她所有的知识管理这个家,这样的女人有什么不好?

晚饭吃了两碗个体户的馄饨,全是面皮子,没有他所期望的那团肉馅。洗澡后更累,但不得不坚持洗了衣服。开了房间的灯才看见房间一片迷蒙,所有的家具上都盖了一层细灰,原来家庭清洁是每日都需要做的。翻箱倒柜粮票没有找着,明早吃什么?吉玲。果然没有女人的家不像个家。

华茹芬来了。她说她正急着要找庄建非,但在这既关键又敏感的当口,她不敢在院里与他联系。庄建非不明白院里现在也处在什么特殊状态之中。

华茹芬在他家里也用很低的急切的声音说话。“去美国的名额批下来了!”

院里在很早之前曾吹过风,说是外科有几个名额去美国观摩心脏移植手术。当时人们激动了好一阵,后来慢慢给遗忘了。现在刚刚遗忘,忽又来了好消息。这下外科要争得头破血流了。“就是。”华茹芬说,“许多知识分子市侩得很,他们并不只是想去学习什么先进技术,他们认为美国是阿里巴巴的山洞。”

针灸科有个在院里长期被人看不起的医生在美国一年赚了五万元人民币,这是有点像阿里巴巴的山洞。“你怎么也这么看?”

华茹芬剪着老式的短发,双膝并拢坐在沙发的一角,怀里抱个黑色的破旧的公文包。她的发式和严谨的姿态都酷似庄建非的母亲。“你也想捞冰箱彩电?”“我最想看看心脏移植。”“那就好。外科你最有希望。但我似乎听说你和妻子在闹矛盾。”“这有关系吗?”“当然。没结婚的和婚后关系不好的一律不予考虑。”“为什么?”“怕出去了不回来。”“笑话。”“不是笑话,有先例的。你们是在闹吗?”“是的,她跑回娘家了。”

华茹芬这才抬起眼睛搜索了房间,说:“这事你告诉谁了?”“曾大夫。”“幼稚!这种时候谁都可能为了自己而杀别人一刀,曾大夫,他——你太幼稚了!”“曾大夫会杀我吗?”“你现在应该考虑的是尽快与妻子和好。三天之内,你们俩要笑嘻嘻出现在医院,哪怕几分钟。”“可是她妈妈的条件太苛刻了。”“你全答应。”“但这——”“宰相肚里能撑船,一切都咽下去。照我说的做!”

华茹芬说完便起身告辞,她怕待久了让熟人遇上。在开门出去之前她又反复叮嘱庄建非在三天之内要办成事,她认为这对于庄建非太重要了。观摩心脏移植手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庄建非将来的成功与此次观摩密切相联。她说:“我们要有点良心,要让真正能有收获的人材出去,一为祖国二为人民三也为了自己的事业。”

这一夜庄建非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没有妻子的日子才过了两天就乱了套。

在病案室,庄建非遇上了王珞。

王珞的一身白工作服十分合体,压齐眉际的白工作帽将她挺秀的鼻梁及分散的雀斑衬托得鲜明生动。她朝庄建非赏赐般地送了一个微笑。

当初庄建非正要甩掉她,她就嗅出来了并且抢先做出了甩庄建非的姿态。庄建非容忍了她。因此,他们的恋爱关系虽然中断,却共同创造了一个秘密。对此,他俩心照不宣,见了面依然如同事一般点个头,偶尔逢上节日就问个好。

病案室深处只有一排排高大的阅览书架。王珞立得端庄无比,用观音菩萨那种腔调说:“庄大夫,需要我出面替你劝回妻子吗?”

庄建非不禁咧开了嘴:“你怎么知道?”“许多人都知道所以我知道。信息已从外科蔓延到内科了。”“谁干的这种事?”“别婆婆妈妈追查是谁干的,”王珞一语道破,“谁都有竞争去美国的权利。”“太卑鄙了!”

王珞轻轻笑了两声。“在竞争的时代,卑鄙可不是贬义词。也许用卑鄙的手段追求的是一个高尚的目的。”

这种深刻玄妙的哲学式的谈话是王珞的拿手好戏,她一向不屑于谈琐事,只对此类大问题津津乐道。庄建非可没有兴致奉陪。他赶紧放弃了要查找的病历,装作已经找着并且看过了的样子后撤。“谢谢你提醒我。”“不用。我只是想替你劝回妻子。”“用不着,是回她妈妈家休息几天。”“女人最了解女人。”“好了王珞。”“同事间还是称呼某大夫的好。”王珞在庄建非身后轻声漫语地说,“我想告诉你妻子,观看世界水平的羽毛球赛是一种比较高级的享受。还想告诉她一个成语典故: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年年月月日日泥塑般坐在办公室前摆弄卡片的病案管理员正在头几排阅览架后边倾身偷听。庄建非急步出来撞到了她身上。这个形容枯槁的中年妇女为自己来不及闪回办公桌前惊慌失措,她撞上了阅览架,一时间病案袋哗哗落地,积年的灰尘顿时弄混了空气。“对不起。”庄建非头也不回。

王珞尖牙利齿地对管理员说:“他可真有绅士风度。”

华茹芬说对了:有人在背后杀他。他是个男子汉,绝不能轻易被人宰割!

吉玲被父母公主一般藏在家里。剧烈的妊娠呕吐弄得她憔悴不堪。越是受苦她越是恨庄建非。几天来她病卧在床,把事情颠来倒去想了又想,决定抓住这个机会让庄建非及他父母认识认识她。

大道理谁都懂。说上几句,来它一套,对吉玲真是小菜一碟。可现在不是虚伪迁就,光讲感情的时候,她还年轻,还有大半辈子要过。她嫁给了庄家,第一:庄家必须认可她,把她当回事;第二,庄建非必须把她当回事。

现在的情形正好相反:庄家没认可她,没把她当回事。

结婚只给了一千块,这是她这辈子的奇耻大辱。庄建非还舍不得撕掉那存款单,若是给她,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撕掉。金钱并不庸俗,它有时是人的一种价值表现。四姐下嫁老亏本的个体户,婆家给了她一万元办婚事。三年前的一万元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婆婆用红纸包了那一万元的存单,亲自塞到四姐手心里。这细节至今还在花楼街传为美谈。

有意思的是到如今庄家居然没来看望过亲家。吉玲知道母亲的脸面都挂不住了。大家都瞪眼看着,胡乱猜测。人不就是争口气么?不理睬媳妇倒也是他们的权利,但他们没权利小看老一辈人。

庄建非也没把她当回事。六个月的婚后生活她看清了他们之间的一切。庄建非倒不是轻视她,也不是看不起她,就是不懂男人的职责,不会疼人。

才六个月,他们就有一套起居程序了。

早晨起床,吉玲忙做早点,两人匆匆地吃。吃完各自上班。说声:“走啦。”“门锁好了没?”“锁好了。”

中午都在单位度过。

下午吉玲下班后去菜场,进门忙做饭,饭菜做好了忙做房间清洁等事。庄建非一进门说一句:“饿死了。”于是小两口埋头吃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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