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恩(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6 06:38:53

点击下载

作者:张恨水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美人恩

美人恩试读:

第一回幻想拾遗金逐尘大道传神在阿堵后客空廊

民国二十一年,眨眨眼已经到了。在这二十一年中,发生了多少事情,其中有些竟是最可痛、最可耻、最无奈何的!可是到了今年,看看中国自身,却还不见得有什么良好办法。稍微有点血气的人,都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闷。这种苦闷,若要解除,便是不管生死,拿着刀枪,找着仇人拼个你死我活。其次一个办法,就是抱着得乐且乐的宗旨,找些娱乐,自己麻醉自己,把这苦闷忘了。照说,自然是第一个办法是对的,然而打破苦闷的人,却是十有八九,都试行的是第二个办法。上天似乎也很明白这一点,到了三月,便将烂漫的春光,送到了人间,让大家陶醉到春光里去,让你们去忘了耻辱,忘了祖国,忘了民族。

我是寄居北平的人,这个印象,便是北平的春光所给予我的。这是四月中旬,满街的路树,正发着嫩绿色的细芽,告诉行人春来了。你若是顺着东西长安街的马路,一直向中央走,到了天安门外市民花圃里,你便可以看到左边平地堆起一片红色,是榆叶梅,右边一片黄色,是迎春花。其间杂以点缀的叶子,真个如锦绣铺地一般。加上绿亮黄瓦的高楼之下,是双耸玉阙,四绕红墙,画师也画不出这伟大美丽的景致来。西边广场上,便是中央公园的大门,红男绿女,嘻嘻哈哈,流水似的进去。满园的春色,自然关不住,有股清香,由天外飘来,便是园里开着堆雪一般的丁香花,散出香气来了。门外停的各种车子,一辆挤着一辆,占了十几亩的地位,车夫沾着主人的光,也各在踏脚板上,看着路边花圃的春色。绿树荫里,卖茶的、卖油条烧饼的、卖豆汁的、各种小车大担的小贩,又要沾车夫的光,都团聚着一群人吃喝。只听到人声哄哄,闹成一片,这哪里像是天灾人祸、内忧外患国度里的情形?春天,真是把人麻醉了!但是,这也不过就北平城里一角而言。另一个地方,却有人对了这春天,加倍地叫着没奈何的。这是宣武门内,一个偏僻胡同里。两旁人家,大半是窄小的门楼;有两处大些的门楼,大半都破旧了。胡同里遥遥有一种小锣声,是捏糖人儿的小贩,由隔巷敲来的,这才打破了这寂寞的空气。胡同里并不见有什么人影,只是那白粉矮墙上,东边伸出一束丁香花,在嫩绿的树叶中,捧出一丛丛的瑞雪。西边屋角,伸出一丛柳条,被轻微的东风摇撼着,好像是向对面的丁香花点头,好像是说,我们又在冷巷中会面了。

在柳树之下,却是个会馆,院落不算小,不过年久失修罢了。当前清的时候,全国文人都要到北京来会试,各地方人为了免除士人的旅费负担起见,各建设一所至二三所会馆,容留文人与留京的寒吏。改革以后,学生代替了老相公,找差事的人,代替了候补官,各会馆里依然住着各地方的人。近十年来,北平市面日穷,住会馆的旅客,更是变了一种形象,现在提出一个人作代表。这人姓洪名士毅,曾在中学毕业,来北平升学未能,谋职业不得,就住在会馆里等机会。他住的屋子倒不窄小,只是器具很少,靠两条窄板凳,支了三块薄板,那便是床,床上一条军用毯,好几处是粗线绽着破缝,四周都露出下面垫的稻草廉子来。毯子上并无多物,只一床薄薄的蓝布被,中间还有盘子大几块新的,原来是大补钉。靠窗一张四方桌子,上面铺了报纸,倒有一副笔砚,堆着一二十本残破的书。桌子边两个小方凳子而外,就并无其他木器了。墙角落里,一个旧藤篮子,里面放了些瓶罐碗碟之类。屋子里这样的空洞,越是嫌着屋子宽大。洪士毅坐在桌子边,手上端了一本破去封面的《千家诗》哼着“无花无酒过清明”,但是当他哼到这句诗的时候,已经在这本诗上消磨了不少的时候,现在有些口渴了。桌上也有把旧茶壶,只是破了壶嘴子,不轻易泡茶。因为没有钱买茶叶,不过是每日早上盛一壶白开水。这开水由早上放到中午,当然也就凉了。他将裂了两条缝的茶杯,要倒上一杯,然而只提了壶柄,壶嘴子咕嘟几声并滴不出水来。望了窗子外的太阳,这时正当天中,将阶沿下的屋影和阳光画了一道黑白界线,更表现出这天气是十分的晴明了。

这个日子,白天时间正长着,耳朵里听到隔壁人家的时钟,当当敲了两下,分明还是正午,若到七点多钟天黑,还有五六小时,坐在屋子里,如何过去?手上拿的这本《干家诗》至少念过三千遍,几乎可以倒背得过来,不拿书在手上,也可以念,又何必拿着书本?于是他离开了屋子,走到院子里来散步,却听到东边厢房里,有抹洗牙牌的声音。这是那屋子里黄毓亭干的事,他曾做过县承审员法院书记官一类的事情,现时在北平会馆里赋闲三年多了,除了写信和一般认识几面的人借钱与找事而外,便是在屋子里起牙牌数。这个时候,大概是闲得无聊,又在向三十二张牙牌找出路了。

西边厢房里,一排三间房门。都是倒锁着的,这是住的一班学生,也许已经上课去了。然而在这上面一间屋子里,也是唏哩哗啦,有打麻雀牌之声,走过去看时,正是那三个学生,和本房的主人一处要钱。洪士毅在门外一伸头,那主人起身笑道:“你接着打四圈吗?”洪士毅道:“我早上还是刘先生给了三个冷馒头,吃了一饱,哪有钱打牌?”他道:“哪个又有钱打牌?我们是打五十个铜子一底,还带赊帐。长天日子,一点事没有,无聊得很。”

士毅微微一笑,自走回房去。对房门住着的,便是送馒头给士毅吃的刘先生,他也住闲有一年多,不过朋友还不少,常常可以得点小接济,真无可奈何,也能找出一两件衣服来当。他现时无路可走了,很想做医生,在旧书摊子上,收了许多医书回来看。这时,端了一本《伤寒论》,躺在一张破藤椅子上哼着,大概是表示他静心读书的原故,找了一支佛香,斜插在砚台的眼孔里,在这冷静静的屋子里,倒又添了一些冷静的意味。士毅走到人家房门口,觉得人家比较是有些事做的人,自己也不愿去打搅,就退回自己屋子来。然而刚一坐下,看看屋子外的晶晶白日,就发愁起来。这样好的晴天,不找一点事情做,就是闷坐在屋子里,消磨光阴,昨天如此,今天又如此,明天也不能不如此,这如何得了?早饭和午饭,总算用那三个馒头敷衍过去了,晚上这餐饭从何而出?却是不可得知。闷坐在家里,也不能闯出什么道理来,不如到大街上去走走,也许可以找点出路。

如此想着,于是将房门反扣了,走出会馆,任脚所之的走去。心里并不曾有什么目的地,只是向前走着,不知不觉,到了最热闹的前门大街。看那两边店铺里,各商家做着生意,路边各小摊子上,货物之外,也堆着许多钢子和铜子票,心里便想着,偌大的北平城,各人都有法子挣钱糊口,我就为什么找不出点办法来呢?再看路上坐汽车坐人力车的人,是各像很忙,不必说了。就是在便道上走的人,来的一直前来,去的一直前去,各人都必有所为而出门,决不能像我在大街上走着,到哪里去也可以,其实也不必到哪里去。一路行来,低头想着,忽然看到电线杆下,有一块雪白的圆洋钱,心中大喜一阵,连忙弯腰捡了起来。然而当他拾到手里时,已发觉了错误,原来是糖果瓶子上的锡纸封皮。所喜还没人看到,就把这锡封皮由大襟下揣着,漏下地去。于是他连着发生了第二个感想,大街之上这么些个人来往,难道就没有人丢皮夹子和丢洋钱钞票的?走路的人,都不大留心地面上,地上虽然有人丢了东西,是不容易发觉的。我且一路留心走着看看,设若有人丢了皮夹子,让我捡到,不想多,只要有十块八块钱,我就可以拿去做小本经营,一切都有办法了。如此想了,心中大喜,立刻就向地面注意起来。料着越是热闹街上,越有他人失落皮夹子的机会,所以只管在热闹的道路上走。但是经过了几条街,并不曾有人丢皮夹子。心里有点转悔,天下哪有这巧的事?当我要捡皮夹子的时候,就有人丢皮夹子。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我何必发那个傻?

今天大概走的路不少,两条腿已有些酸痛,还是回去打晚饭的主意罢。于是无精打采的,一步一步走回家去。他的目光,正射着一家糕饼店的玻璃窗子上,里面大玻璃盘子里盛着一大方淡黄色的鸡蛋糕,上面乳油与玫瑰糖葡萄干之类,堆着很好看的花样:假使晚餐……腿下不留神,却让坚硬的东西碰了一下。回头看时,是一家银号门口,停了一辆笨重的骡车,几个壮年汉子,正搬着长圆的纸包,向车篷子里塞。不用说,这是银号里搬运现洋钱。这一车子洋钱,大概不少,我何须多?只要拿一封,我做盘缠回家也好,做小生意的本钱也好……那搬运洋钱的壮汉,见这人蓬了一头头发,穿着一件灰布长衫,染着许多黑点,扛了两只肩膀,呆头呆脑向车上望着,便向他瞪着眼睛。士毅哪里敢等他吆喝出来?掉转身赶快就走了。一口气走回会馆去,太阳已经下了山,院子里渐形昏暗。一个挑煤油担子的,歇在院子中间,向士毅苦笑道:“洪先生,你今天……”士毅道:“不用问,我今天中饭都没有吃,哪里有钱还帐?”说着,打开房门,将窗户台上一盏小煤油灯捧了出来,向他道:“今天再打三个大子的,过一天有钱,还清你的帐。”他道:“你今天不给钱,我不赊煤油给你了。”士毅道:“你还要钱不要钱?”煤油贩道:“洪先生,我们一个做小本生意的,受得了这样拖累吗?你这话,也说过多次了,我想你还钱,总是赊给你,不想越赊越多,越多你是越不还,让我怎么办?我的爹!”院子里还有几个买煤油的,都笑了起来。有的道:“你赊给他三大枚罢。你不赊给他,他该你八九吊,都不还了,你岂不是为小失大?”那卖煤油的皱了眉,向着洪士毅,道:“得!我再拿三大枚,去赶我那笔帐。”士毅将捧灯的手向怀里缩着,摇头道:“你不用赊了,我黑了就睡觉,用不着点灯,免得又多欠你三大枚。”煤油贩道:“这样说,你是存心要赖我。”大家又笑起来。士毅倒不怕人家笑,心里只觉得太对不住煤油贩,捧了灯自回房去了。

天渐渐的黑,黑得看不见一切,士毅只躺在床上,耳朵里听到同会馆的人,陆续在屋子里吃饭,放出筷子碗相碰声来。有人在院子里喊道:“老洪!不在家吗?怎么没点灯?”这是学生唐友梅的声音。士毅叹了一口气道:“煤油赊不动了。”唐友梅道:“那末,你吃了晚饭吗?”他轻轻地答应了“没有”两个字。唐友梅道:“我不知道,早知道,就让你在一块儿吃了。我剩了还有一碗饭,只怕是不够。”洪士毅在屋子里躺着,没作声。唐友梅道:“够是不够,问问别人还有多没有?”士毅听他如此说,分明是诚心请的,跳出屋来问道:“还有饭疙疤没有?用点水一煮,也就是两大碗了。”唐友梅道:“有的,连饭带疙疤用水一煮,准够你吃一饱的了。”洪士毅便由他黑暗的房中,走到灯光下来,向唐友梅拱了拱手道:“真多谢你,要不是你这些剩的,今天晚上,无论怎样,也来不及想法子,只好饿一餐了。”唐友梅受了人家这一阵感谢,倒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在桌子底下,把那支盖了破盖的小铁锅拿了出来。连饭和锅,一齐捧着交给了他,他就把锅拿到厨房里来。揭开锅盖,看时,里面煮的饭,只有些锅底,而且焦蝴了大半边。有一只碗,装了小半碗老菠菜,将菜倒在饭里,加上一瓢凉水,放到煤灶上煮开了,将菜和饭用铁勺一搅,在共用的饭橱里,找了一遍,找到半边破盐罐,倒还有些盐渣,在锅里舀了一瓢饭汤,倒在罐子里,涮了几转,依然倒进锅去。约摸有半点钟,锅里喷出来的水蒸气,带着香气,甚是好闻,肚子万忍不住了,盛了一碗水饭,对着炉灶就吃起来。这饭虽因为烧饿了,有些苦味,可是吃到嘴里,并不让他停留,就吞咽下去。饭是热的,厨房里也是热的,站着把那小锅饭,一口气吃完,浑身大汗直流。他放下碗来,叹了一口长气道:“这又算混过了一天。”于是回房睡觉去了。不过次日清早醒来,又添了他许多不快,只听到唐友梅对同住的人道:“老洪不得了,昨晚上不是我留点剩饭给他吃,就要饿一晚上,真是太苦。”另一个人道:“这样的苦,何必还在北平住着?老早的回家去吃老米饭不好吗?在北平住着,无非也是拖累同乡。”士毅觉得吃人家一碗剩饭,还不免受人家这些闲话,从今以后,再也不找同乡了。在床上躺着想了一阵,用手连连槌了几下床,自己跳起来道:“好!从今天起,我去找出路去。”

起床之后,自己到厨房里去舀了一盆冷水洗脸,背了两手,在院子里来回踱着。心想,到外面去找出路,找什么路子呢?除非是满街捡皮夹子。可是满街捡皮夹子,昨天已经失败了,哪有这样巧的事?正在这里出神,却听到南屋子里,有人念道:昨日下午四时许,有刘尚义者,在前门外鲜鱼口路行,拾得皮夹一只,中有钞票五十元,毛票八角,三百元汇票一张,名片数张。刘正欲报告警察,有一老人抱头大哭而来,问之,遗失皮夹。当询夹中何物,老人对答与皮夹中之物相同。刘即与老人同赴警区,将物点交。老人留下汇票,赠刘钞票五十元,刘拒绝不收。此真拾金不昧之君子也。

洪士毅听得清清楚楚,便问道:“老黄,你念什么?”屋子里人道:“无聊得很,墙上贴有一张旧报,我念着混时间。这样的好事情,我们怎样就遇不着呢?”士毅且不答话,心里可就想着,如此看来,路上拾皮夹子,并非绝对不可能的事,今天我再到街上去撞撞看。慢说五十元,就是捡到五块钱,这个月的生活问题,我也就算解决了。如此看来,还是趁着这个机会的容易,他也不再行踌躇,一直就上鲜鱼口来。似乎鲜鱼口的大道上放了一只皮夹子,在那里等着他一般。及至到了鲜鱼口,只见车水马龙挨肩叠背的行人,都抢着来,抢着去,何曾有什么人落下皮夹子来?他在十字街口的人行便道上,先站了许久,随后又沿着店铺屋檐下走去。不知不觉的,将一条五里路的横街走完,直走到崇文门大街,何曾看到路上有人丢下的皮夹子?心想,天桥是平民俱乐部,大概不少平民找职业的机会,于是绕着大弯子走到天桥来。但是天桥的平民虽多,吃的吃,玩的玩,做买卖的做买卖,绝对没有什么机会。自己经过各种摊子,都远远的走着。有家小饭铺,门口一只大锅,煮了百十来个煎的荷包蛋,酱油卤煮着,香气四沸,锅边一个藤簸箕,堆了许多碗口大的白雪馒头。一个胖掌柜,用铁铲子铲着荷包蛋,在锅里翻个儿,他口里唱着道:“吃啦!大个儿鸡蛋,五大枚,真贱!”说着时,他眼睛望了洪士毅,似问你不来吃吗?士毅咽了一口吐沫,掉转身躯走了。而且这个时候,却见两名巡士,用绳子拴了个穿黑长衫的人迎面而来,口里还骂道:“你在天桥转来转去三天了,你在这里干什么?”士毅想着,分明是个同命人,更不敢在天桥久留,低了头赶快走开。

他是上午出来的,既不曾吃喝,又走了许多路,实在困乏。无精打采地走着,一阵锣鼓声,传入他的耳鼓,正是到了一家戏馆前。他忽然一个新思想,连带着发生出来,在娱乐场中的人,银钱总是松的,虽不会丢皮夹子,大概落几个铜子儿到地下来,绝对是不能免的。那末,我到里面去装着寻人,顺便拾几枚铜子回来,也可以买个冷馒头吃了。如此想着,举步就向戏馆子里走来。北平旧戏馆的习气,观客不用先买票,尽管找好了座位,自己坐下,然后有一种人,叫着看座儿的,自来和你收钱。洪士毅倒也很知道这规矩,所以坦然地向里走。可是当他到了里面,早见乌压压的楼上和池座,坐满了人。池座后面冲门口,堆了一群站着的人。这种人叫听蹭戏的,就是当戏馆子最后两出戏上场的时候,看座人门禁松了,便站在这里,不花钱听好戏。若说他,他就要看座的给找座位。这时当然找不着,真找着了,他说位子不好,可以溜走。这种人已成了名词,自是无法免除。洪士毅这时走来,也就成了听蹭戏的。不过他的目的,并不在戏台上,只是注意地下,那里有落下的铜子没有?这里是座位的最后面,当然是看不见的。他于是东张西望,装成寻人的样子,向东廊下走来。事情禁不住他绝对用心,在最后一排上,有个空座位,在扶手板上,正放着一叠铜子,并无人注意。心里想着,最好冒充那个看客,就在那空椅子上坐下。假使坐下了,可以大大方方的,把那一小叠铜子,攫为己有。如此想着,回头四周看了看,觉得观客的眼光,都注射在戏台上,并没有望到自己身上来的。胆大了许多,便向那空位子上走来。那空位子,正是第一把椅子,并不需要请别人让坐,自己一侧身子,就可坐下去。然而正当他身子向前移了一移的时候,哄天哄地一声响,原来是台上的戏子卖力唱了两句,台下的观容齐齐地叫了一声好。士毅倒吓了一跳,莫不是人家喝骂我?身子赶快向后退着。及至自己明白过来,加了一层胆怯,就不敢再去坐了。不过自己虽不上前去坐,但是那一小叠铜子,看过了之后,始终不能放过它,遥遥地站着,只把眼光注视在上面。不过自己心虚,恐怕老注视着那铜子,又为旁人察觉,因之低了头,只管去看地下。注视了许久,却看到附近椅子脚下,有个纸包,那纸包里破了个窟窿,露出一个面包来。他肚里正自饿着,看了那面包之后,肚子里更是不受用,只要一弯腰,那面包就可以捡到手里,于是将脚移了一移,待要把面包捡起来。但是要想得面包的心事,终于胜不过害臊的心事,身子已蹲下去,眼睛还不住向四周观望。恰是有位看座的,口里嚷了起来道:“道口上站不住人,诸位让开点。”他的手,离着那面包,还有二三尺路,但是要缩回来,人家也会知道的。于是生了个急智,只当要整理袜子,用手摸了几下。好在看座儿的并不注意,然后才抬起身来,向后退了几步,依然挤到听蹭戏的一块儿去。不过他那双眼睛,还是遥遥地看到那空位子上去。心里可就想着,只要散了戏,大家一窝蜂的走开,就可以抢步上前,把那叠铜子拿过来。只是他越盼散戏,这戏台上的戏子,唱得格外起劲。待要到别地方去绕个弯子再来,又怕就在那时散戏,机会又丢了。满戏馆子的人,都在高兴看戏,只有他反过来,恨不得立刻戏就完了。两只脚极力地踏着地,地若是沙质的,真可以踏下两个窟窿会。这个原因,固然是为了着急,也是为了要忍住肚子里的饿虫。同时身上的大汗,如雨般地下来,头脑都有些发晕了。这种难受之处,心中当然是不可以言语形容。但是在看到那椅脚面包之后,又发现了那里还有几个铜子,若是扶板上的铜子捡不着,地下几个铜子,总是可以捡来的,那也可以买点东西吃了。忍着罢,再过一小时就好了。在他这样十分着急的时候,也就向戏台上看看。好容易熬到看客纷纷离座,都向外走,秩序纷乱起来。趁了这个机会,连忙就向人丛中挤了进去。但是他向里挤,观客们却向外拥,待他到了不受挤的所在,回头看时,满池座人快要散光了。也有人很注意他,散了戏都向外走,怎么他单独向里走呢?他也怕人注意此层,于是装出找人的样子,四周看看,也向外走,只是脚步走得非常之慢。到了那个放铜子的位置边,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铜子竟放在扶手板上,没人拿走。这廊子里的人都走空了,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这些钱,可以大大方方揣到袋里来的了,于是走上前,便去拿那铜子。岂知天下真有那样无巧不巧的事?当他伸手去拿的时候,不先不后,桌子底下却伸出一只手来,把铜子拿去。低头看时,一个人拿了扫帚,弯腰扫地,顺便将钱拿去。不用说,他是这戏馆子里人,无法可以和他计较的。这笔钱拿不到,记得那椅子下,还有几个铜子,一包面包,倒可以小补一下,便低头走过去。然而那边地上已扫得精光,分明是这个扫地的抢了先了;椅子外面,有条大毛狗,嘴里衔了一大块面包,坐了抬着头,向人只管摇尾子。他看见了,恨不得一脚把狗踢个半死。可是看客虽走了,楼上楼下,正还有戏馆里人在收拾椅凳,自己如踢了狗,又怕会惹下什么祸,抬着肩膀,摇了几摇头。几个收拾椅凳的人,见这位观客,独留没走,都注意着他。他向地下望着,自言自语地道:“倒霉!把皮夹子丢了,哪里去找呢?没有没有!”一面向地上张望着,一面向外走,这才把难关逃脱出来了。

第二回踯躅泥中谋生怜弱息徘徊门外对景叹青春

那个洪士毅满街想拾皮夹子,未得结果,倒向旁人撒谎说是他丢了皮夹子。他那样撒谎,逃出戏馆子之后,心里又愧又恨,自己这样一个男子汉,什么挣钱的本领没有,只想捡现成的便宜,可是今天在戏馆子里坐包厢听戏的人,未见他的本领就能高过于我?你看他们吃饱了无可消遣,就以听戏来消磨光阴,我想在椅子下面捡两块不要的面包吃,都会让狗抢了去,这个不平的世界,真该一脚把它踢翻过来。

一人气愤愤地走回会馆,在床上躺着。可是生气尽管生气,肚皮里一点东西不曾吃下去,饿得很是难受,天色已晚,想出去找人借个十吊八吊,恐怕也不可能。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时,屋子外有人问道:“士毅,你又在发牢骚吗?”士毅听那声音,正是刘朗山先生,自己常得人的好处,今天没法,本又想向他找些吃的,只是不好开口。现在他既是问起来了,倒是一个机会,便答道:“唉!我哪敢发牢骚?不过我叹息我这人太无用,五尺之躯,竟是常常为吃饱发生了问题。”刘朗山道:“你不要发愁,到我屋子里来坐坐,我们在一处吃晚饭。”士毅道:“我老吃刘先生的,真是不过意。”他口里说着话,人可是走了出来。刘郎山道:“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吃,无非多添一双筷子,没关系,没关系。”他说着话,已向屋子里走去。

士毅跟到他屋子里,桌上已点了一盏煤油灯,灯光下正摞着两本木版刻的医书。旁边一张旧茶几上,放有两只菜碗,一大碗白菜煮豆腐,又是一碗酱萝卜,碗边下放了两个大冷馒头,立刻觉得口里馋涎饱满,咕嘟一声,吞了下去。刘朗山道:“大概你是很饿了,你可以先把那两个馒头吃了,我还煮了饭,回头我们再吃饭。”士毅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将桌上那本医书拿到手上,随便翻了两翻,答道:“等一会儿,我们一同吃吧。”刘朗山将桌子上的笔砚纸件,归拢着放到一边,将两碗菜放到桌上,便将两个馒头塞到他面前来,笑道:“你吃吧。你知道我的脾气,我是不虚让的。”说着,又拿了一双筷子,递到他面前。士毅胃里,差不多要饿得冒出火来,现在馒头、菜都在面前,怎能还忍住不吃?先且不扶筷子,只将馒头拿到手上,转着看了一遍。朗山道:“你实在不必客气,先吃好了。一个人最怕是饱人不知饿人饥,你看我,可是一个能帮助朋友的人?也就无非是知道你的境遇太坏罢了。”士毅听到人家如此说了,再要虚谦,便是无味,于是将馒头送到嘴里,咬了一口。可怜这口里今天还不曾有固体东西送进去,于今吃起来,也来不及分辨这是什么味,马上就吞了下去。一个馒头吞下之后,这胃里似乎有种特别的感觉,可是也形容不出是舒服还是充实?似乎那向上燃烧的胃火,降低了好些。这个馒头,既是吃了,那放在桌上的一个,当然也不必再搁置了。朗山道:“怎么饭还没有端来?我去看看。”他口里说着,人就走了出去。这屋子里,便只剩了洪士毅一个人,对了桌上两碗菜。虽然没有尝到菜是什么味,但是白菜煮豆腐那股清香,可不住地向鼻子里送来,情不自禁地扶起筷子,就夹了一块豆腐送到口里去。在吃过冷硬且淡的馒头之后,吃了这有油盐的菜,非常之好吃;吃了一下,又伸筷子去夹第二下,只是怕主人翁会来,赶忙将嘴里的菜吞咽下去,就按住了筷子不动。

不多一会,朗山端了一瓦钵子饭来了,只看那盖子缝里,热气向外乱喷,那种白米饭的香味,直钻到人家鼻子眼里去。虽是已经吃了两个馒头,肚子里有点东西了,可是闻到这种香气,更引起胃欲。只见刘朗山将钵子盖一掀,看到里面松松的半钵饭,其白如雪,恨不得将瓦钵端了过来,一人独吞下去,现在瓦钵子在刘朗山手里,争夺不得,便望了饭笑道:“这饭两个人吃,怕是不够吧?”朗山点着头道:“我本来打算煮一餐饭作两餐吃的,怎样会不够?”于是在床底下网篮里取出两只饭碗,盛了饭放在桌上。他因自己一双筷子被士毅占了,由网篮里找到桌子抽屉里,更由桌子抽屉里,找到书堆里,为了一双筷子,找了许久的工夫。士毅在人家主人翁未曾来吃的时候,又不便先吃,只好瞪了两只眼睛,望着这一大碗白米饭发呆,好容易把筷子找来,才开始吃饭,士毅便是不吃菜,这饭爬到口里去,也就香甜可口,三下两下,把一碗饭就吃了下去。及至吃着只剩碗底下一层饭粒的时候,看看刘朗山还有大半碗不曾吃下去,未免太占先了,只得将筷子挑了饭粒,两粒三粒地向嘴里送去。郎山将自己一碗饭吃完,才看到他碗里也没有了,便道:“你就够了吗?可以再盛点。”士毅本是要抢先盛饭的,等着人家说了这句,倒反是有些不好意思,便笑道:“我差不多了,给你留着吧。”朗山道:“我哪吃得了许多?你还来半碗吧。”士毅手里拿着碗踌躇着,自己问自己道:“再来半碗,好吗?就来半碗吧。”于是用锅铲子在饭钵子里铲出两铲饭来。但是在饭碗里按了两按,使得只像小半碗的样子。偷眼看着刘朗山,人家倒是不曾留心。

将饥荒了一天的肚子充实起来,也不知是何缘故,就有了精神。帮着刘朗山收去碗筷,泡了一壶茶,就在灯下闲谈。他叹了一口气道:“今天幸得刘先生救我一把,度过了这个难关,明天我早早地起来,可以饱了肚子去另想法子了。”朗山道:“当然,你今天晚饭没着,明天一早,那里就有早饭吃?不过到了明天早上再去寻早饭吃,那不觉得迟了吗?”士毅道:“我这一个多月以来,总是吃一餐想一餐的法子,哪有预先想了法子管几餐的能力?”朗山道:“这的确是个困难问题,一个人吃上餐愁着下餐,吃下餐又愁着上餐,哪里能腾出工夫去找事业?若说明天这两餐饭的话,我倒有法可以给你找一条路子,只是我不便开口。”士毅道:“这是笑话了。你给我想法子,又不是你要我给你想法子?为什么不便开口呢?”朗山道:“这自然有个原因的,我说出来了,去不去在乎你,你可不要说是我侮辱你。我今天下午到慈善救济会去,那里有个老门房病了,打算请两天假休息休息,一时找不着替工,和我商量,要我们这长班介绍一个人。假使你愿去的话,不必告诉长班了,你就拿了我一张名片去。那会里是供膳宿的,你要去了,除得了替工的报酬而外,还可以解决几天的伙食问题。就是一层,这门房两个字不大受听。”士毅道:“事到于今,还管什么名字好听不好听?就是当听差,我也愿意干。”朗山道:“你只管去,会馆里我替你保守秘密。”士毅道:“也无须吧?穷到这种样子,我还能爱惜名誉吗?”朗山道:“你只不过受一时之屈,难道你一辈子都是这样潦倒?这个时候不爱惜羽毛,将来也许会受累的。”士毅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当时谈了一会,觉得明天有了吃饭的所在了,心放宽了,自去睡觉。朗山拿了一张名片交给他,上面只写明是同乡洪君,并不提他的名字。士毅将名片揣到身上的时候,脸上也就情不自禁地发烧了一阵。朗山看到,也暗暗的为他叫了几声屈。

到了次日清晨,士毅用凉水洗了把脸,拿了刘朗山给的那张名片,就到慈善救济会来。这救济会的老门房,今天是更觉感到不适,士毅递了名片给他,他一看士毅,并不是个油腔滑调的人,倒也很乐意,就引了他到办公室去,和几位办公先生见了一见,声明找了个替工来。士毅对这种引见,当然是引为一种侮辱,在迫不得已之下,只好是不作声。出来之后,老门房将应办之事,交代了一遍,自回家休息去了。凡是慈善机关,要认真办起事来,也许比邮政局收发信件还忙。可是要不认真呢,也许像疯人院门口一样,不大有人光顾。所以土毅在这里守着门房,除每天收下几封信,递一两回见访的名片而外,简直是坐在这里等饭吃。替了两天工以后,肚子饱了,当到夕阳西下,看看没有什么人的时候,也就走出门来闲望。

在这大门外,向东一拐弯的地方,有一片大空常空场的尽头,乃是一个临时的秽土堆。这秽土是打扫夫由住户人家搬运出来的,那里面什么脏东西都有,大部分却是煤渣。不必到前面去,就可以闻到一种臭味。这虽说是个临时土堆,大概堆积的日子也不少,已经有一二丈高了,在那土堆上,有一群半大男女,各人挽着个破篮子,或跪或蹲,用手在土里爬弄,不住地捡了小件东百,向篮子里扔进去。士毅常听到人说,北平有一种人,叫捡煤核儿的,就是到煤渣堆里,将那烧不尽的煤球,敲去外层煤灰,将那烧不透的煤球核心,带回家去烧火。这是一种极无办法的穷人一线生路,大概这都是捡煤核的。这种工作,却也没有看过,自己和这种人也隔了壁,何不上前看看?于是背了两手,慢慢走到秽土堆边来。那土堆大半是赭色的煤灰,可是红的白的纸片,绿的青的菜叶,腥的虾子壳,臭的肉骨头,以至于毛蓬蓬的死猫死耗子,都和煤灰卷在一处。那些捡煤核的人,并不觉得什么脏,脚踏着煤渣土块乱滚,常常滑着摔半个跟头,各人的眼睛如闪电一般只随着爬土的手,在脏东西里乱转。这里面除了两个老妇人,便是半大男女孩子,其间有个小姑娘,在土里不知寻出了一块什么东西,正待向篮子里放下,忽然有个男孩子走过来,夺过去,就向篮子里一掷,那小姑娘叫起来道:“你为什么抢我的?”便伸手到他篮子里去抢。两人都是半蹲着身子的,那男孩子站起身来,抓了姑娘的手,向外一摔,在她胸前一推,这姑娘正是站在斜坡上,站立不稳,人随着松土,带了篮子,滚球也似地滚将下来。在堆土上一群男女,哄然一声,大笑起来。这姑娘倒也不怕痛,一个翻身站了起来,指着那男孩子骂道:“小牛子,你有父母养,没有父母管,你这个活不了的,天快收你了。”说着说着,她“哇”的一声哭着,两行眼泪一同落了下来。

士毅看这姑娘时,也不过十六七岁,一身蓝布衣裤,都变成了半黑色,蓬着一条辫子,连那颈脖子上,完全让煤灰沾成一片,前额也不知是梳留海发,也不知短头发披了下来,将脸掩着大半边。蓝褂于的袖头很短,伸出两只染遍了黑迹的手胳臂,手理着脸上的乱发,又指着那男孩子骂一句。她原提的篮子,现在倒覆在地上,所有捡的东西,都泼翻了。那土堆上的人,除了那两个老妇人而外,其余的人,都向着她嘻嘻哈哈的笑。士毅看了,很有些不服,便瞪了眼向那土堆上的男女孩子们道:“你们怎么这些个人欺侮她一个人?”那些土堆上的男女孩子,便停止了工作,向他望着。那个抢东西的小牛子,也瞪了眼答道:“你管得着吗?”士毅道:“我为什么管不着?天下事天下人管。”说了这话,用手卷了袖子,就挤上前去,看看脚踏到土堆边下,那个小牛子,放下手提篮子,跳下土堆来,身子一侧,半昂着头,歪了脖子,瞪了眼道:“你是大个儿怎么着?打算动手吗?”说了这话,就用两双手一叉腰,一步一步地向前横挤了过来。士毅正待伸手打他时,那个小姑娘却抢了过来,横拦着道:“这位先生,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于是又用手推那个男孩子道:“你不屈心吗?你抢了人家的东西,还要和劝架的人发狠。”土堆上两个老年妇人,也站起身来道:“小牛子,你这孩子,也太难一点,成天和人打架,告诉你妈,回头不掺你才怪呢。”

正说到这里,却有两辆秽土车子拉了秽土来倒。凡是新拉到的秽土,刚从人家家里出来,这里面当然是比较有东西可找,因之在场的人,大家一拥而上。那个小牛子要去寻找新的东西,也就丢了士毅,抢到那土车边去,不管好歹,大家便是一阵抢。有一个年老的妇人,抢不上前,手提篮子,站在一边等候,只望着那群抢的人发呆。士毅和那老妇人相距不远,便问道:“一车子秽土,倒像一车子洋钱一样,大家抢得这样的厉害。”老妇人道:“我们可不就当着洋钱来抢吗?”士毅道:“你们一天能捡多少煤核?”老妇人道:“什么东西我们不要,不一定捡煤核。”士毅道:“烂纸片布片儿你们也要,那有什么用处?”老妇人道:“怎么没有用呢?纸片儿还能卖好几个铜子一斤呢,布片儿那就更值钱了。捡到了肉骨头,洗洗刷刷干净了,也可以卖钱。有时候,我们真许捡着大洋钱呢。捡到铜子儿,那可是常事呀!”士毅道:“原来你们还抱着这样一个大希望,新来的车子,为什么大家这样的抢?”老妇道:“这个你有什么不明白?大家都指望着这里面有大洋钱捡呢。”说着话,那一大车子秽土,似乎都已寻找干净,那个小姑娘手挽了篮子,低头走了过来。她走路的时候,不住地用脚去踢拨地面上的浮土。看她的篮子里时,已是空空的,没有一点东西,因问她道:“你这篮里一点东西没有,还不赶快去寻找吗?”她将手上的篮子向空中一抛,然后又用手接着,口里笑道:“那活该了。拼了今天晚上不吃饭吧,我不捡了。你瞧我的,我明天一早就来。”士毅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什么事不好干,为什么干这样脏的事情呢?”那小姑娘道:“你叫我干什么?我什么也不会干呀。我们家不买煤球,就靠我捡,我要不捡,就没有煤笼火,吃不成饭了。”士毅道:“你今天是个空篮子,回去怎么交代呢?”那姑娘道:“挨一顿完了。”她说着话,慢慢地在煤灰的路上走着,现出极可怜的样子。士毅一想,我说穷,挨饿而已。像这位小姑娘,挨饿之外,还是这样的污秽不堪,可见人生混两餐饭吃,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天色黄昏,秽土堆上的人,慢慢散去,他一人站在广场中,不免呆住了。也不知站了多久,忽然一低头,看见自己一个人影子,倒在地上。抬头一看,原来自己身边,有一根电灯杆,上面一盏电灯,正自亮着。电灯上层,明星点点,在黑暗的空中,时候是不早了,于是信步回到救济会的门房里去。过了两天,那个老门房,依然不曾回来,自己当然很愿意把这替工干下去。而且混了许多日子,办事的几位先生,也很是熟识,比之从前一点攀援没有,也好得多,所以在吃饱了饭,喝足了茶之后,心里很坦然的,坐在门房里,将几张小报无意地翻着看看。这一天是个大风天,办事的先生们,都不曾来,更闲着无事,感到无聊。走了出来,恰碰到那个小姑娘提了篮子,经门口走过去。她看到了,先笑问道:“先生,你住在这儿吗?”士毅道:“我不住在这里,我在这里办公。这样大的风,你还出来捡煤核吗?”那姑娘道:“可不是?家里没有得烧的,我不出来怎么办?”士毅道:“你家里难道还等着捡煤核回去笼火吗?那要是下雨呢?”姑娘道:“除非是大雨,要是下小雨,我还得出来呢。”士毅陪着她说话,不知不觉地就跟到了那空场上来。那姑娘今天算是梳了一梳辫子,可是额头前面的覆发,依然是很蓬乱,被风一吹,吹得满脸纷披,那一双漆黑的眼珠,被风吹得也是半闭着,拥出很长的睫毛来,虽然她脸上弄得满脸黑灰,可是在这一点上,依然可以看出她是个聪明女郎。她见士毅只管望了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得低头一笑。在这一笑之间,也发现了她的牙齿,倒也很整洁的。真不相信一个捡煤核的妞儿,有这样一口好牙齿呢。士毅只管这样打量,那姑娘却不理会。

今天大风,煤渣堆上,并没有第二个人,只是这姑娘一人在这里捡煤核。她见士毅老站着,便道:“我们是没法了,这样大的风,你站在这儿看着有什么意思呢?”说话时,果然有一阵旋风突起,将那土堆上的煤灰,刮得起了一阵黑雾,把人整个儿的卷到烟尘里去。及至风息了,烟尘过去了,士毅低头一看身上,简直到处灰尘,身上几乎像加了一件灰纱织的大褂子一般,觉得不便再在这里,就拍着灰转身走回慈善会去。可是他吹了这一身尘土,不但不懊丧,心里竟得到了一种安慰起来。他心里想着,在中学里读书的时候,看到书上报上的爱情作品,就为之陶醉,也总想照着书上,找一个女子,来安慰苦闷的人生。但是一个中学的学生,经济学问,都不够女子羡慕的,始终得不着一个女友。毕业而后,到了北平来,终年为了两餐饭困斗,穷到这个样子,哪里去找女朋友去?现在所遇到的捡煤核的姑娘,虽然是穿得破烂,终日在灰土里,可是她并不怎么下流,不免去和她交交朋友吧。我这样一个穿得干干净净的,总比那些捡煤核的男孩、推土车的粗工人强得多,她当然是不会拒绝的。而且这种女子,她也不会知道什么叫交朋友;哪个男子和她说话,她也不在乎。我假使和她混得熟了,劝她不要干这个,在家里光做一个女红姑娘,也要比这样干净得多了。

他一个人这样坐在门房里想,身靠了桌子,双手捧了头,只管望着壁上。那壁上正悬了一张面粉公司的时装美女画,自己对了那红是红白是白的美人脸想着,天下事,各人找各人的配对,才子配佳人,蠢妇就配俗子;我虽不是什么才子,总也是个斯文人,要找女人,也要找美女画上这样的人,怎能够那样无聊,去找一个捡煤核的女郎呢?和那种捡煤核的女郎去谈爱情,岂不是笑话吗?还不如对了这美女画看看,倒可以心里干净、眼里干净呢。吃了三天饱饭,我就想到男女问题上去,人心真是无足的呀,算了吧,不要提到这上面去了。自己对着美女画打了个哈哈,也就不再想了。窗子外的风,带着飞沙,呼呼又瑟瑟地作响,在一阵幻想之后,增加了自己无限的苦闷。躺在用木板搭的一张铺上,伸了一个懒腰,就随手向枕头下掏索着。不料这随手一掏,却掏出了一本新式装订的书,翻着两页书看时,却是一部描写男女爱情生活的小说。书里描写爱情的地方,却是异常地热烈,看个手不释卷,整整地看了一晚上。

到了次日,天色已清朗,自己不住地向门外探望,看看那位女郎可来经过?但是看不着那女郎,可是看着青年的男女,一对一对的过去。原来这附近,正有几个学校,欢天喜地的活泼青年们,整对的沉醉在青春爱情里呢。抬头看看,这大门外正有两堵矮墙,围着人家的一个花园,那垂着绿绿的杨柳,和成球的榆叶梅红花,在人家墙头上伸出来,表示那春色满园关不住的情景。还有那金黄色的迎春花,有一个小黄枝,在一丛柳丝中斜伸着,点缀得春光如画。自己在大门外徘徊了许久,看看天上的太阳,正暖烘烘的,向地面上散着日光,在阳光里吹着微微的东风,将那掌大的蝴蝶,由墙头上吹来,复又折转回去。只看它那种依依不舍那个花枝的情形,这样好的青春,只是在穷愁孤独里过去,这人生太无意味了。也不知是何原故,却重重叹了一口气。在这时候,有个穿淡蓝绸西式褂子的女生,露出两只雪藕似的手臂,手提了个网球拍子,笑嘻嘻地过去,只看她胸面前系衣领的那根红带子,飘摇不定,觉得青春少女是多么活泼可爱?但是那位带洋气味的小姐,已经发现他在偷看,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而且偏过头去,在地上吐了一下口沫。这不用说,那位姑娘是讨厌他一个衣衫褴褛的人看她。自己不由得忿恨起来,心想,你穿着浅蓝的衣服,飘着鲜红的领带,不是要人家看的吗?穷人就这样的不值钱?她送给别人看,就不让我穷人看。其实你不过穿的衣服好一点。难道就是个天仙,满身长了针刺,一看就扎我们的眼光不成?他于是回想过来,一个男子,如果要得着一个女子,还是向下面去看看的好。这样说来,那个捡煤核的女郎,究竟是自己唯一的对象了。

如此想着,回头看看慈善会里,似乎没有什么事,依然就向那堆着煤渣的空场子里走来。只走到一半,便遇到那个姑娘迎面而来,她不是往日那样蹦蹦跳跳的样子,手挽了个空篮,低头走着,另一只手,却不住地去揉擦她的眼睛。士毅叫道:“这位姑娘,你这是怎么啦?”那姑娘抬起头来,似乎吃了一惊的样子,她原不曾看到身边有什么人,及至抬头,见是士毅,才微笑着道:“又碰见你了。”士毅道:“你又提了个空篮子回来,有谁欺负你来着吗?”那姑娘道:“还是那个小牛子,尽欺侮人。”士毅道:“你没有捡煤核回去,你妈不会骂你吗?”姑娘道:“那也没法子呀。”士毅道:“我帮你一个忙,给你几个铜子儿,你去买点煤球带回去,你干不干?”姑娘笑着,眯了眼睛望他道:“我为什么不干?”士毅听说,就在身上掏出一小截铜子,塞到手上。她一手捂了嘴,一手将空篮子伸着,让士毅将铜子扔到里面去。士毅不能一定把铜子塞到她手上,只好将铜子哗啷一声,向篮丢下去。在铜子落到篮子里一声响时,她就跟着一笑,然后向士毅道:“谢谢你呀。”士毅道:“假使你让人家欺侮着,这点小事,我总可以帮你的忙。”那姑娘道:“你贵姓呀?”士毅道:“我姓洪,我老在这救济会待着的。”姑娘道:“呵!你是这里的门房呀?”士毅脸色沉了一沉,微笑摇头道:“我不是在这里做事,不过暂时在这里借住罢了。你贵姓呢?”姑娘笑道:“我们这种人,还叫贵姓啦?别让人家笑话了。”士毅见她驳了这人贵字,不知她是不肯说姓什么呢,还是不在意?只好悄悄地在后跟着,不知不觉过了空场,绕了两个弯,走进一个冷落的小胡同来。那小姑娘忽然掉转身来,站住了脚,向他道:“嘿!你别跟了。”士毅又让这姑娘拦住,算是碰了第二个钉子,也就只好废然而返了。

第三回一念狂痴追驰篷面女三朝饱暖留恋窃钩人

世人饮食之欲、男女之欲,本来不因为贫富有什么区别,但是饮食男女这四个字,却因各人的环境,有缓急之分。洪士毅现在的饮食问题,比较得是重要一点,所以他在碰了两个钉子以后,也就不再想追逐那个捡煤核的女郎。过了两天,那个老门房已经回来销假,士毅也就要歇工回去,临走的时候,老门房要他进去辞一辞各位先生。士毅本打算不去,转念一想,认识认识这里的先生们,究竟也是一条路子,假使这老门房有一天不干了,自己便有候补实授的希望呀。

如此想着,便和老门房进到办公的地方,和各位先生们招呼一声,说是要走了。其间有个曹老先生,说是士毅一笔字写得很好,问他念过多少年书?士毅叹口气道:“不瞒老先生说,我还是个中学毕业生啦。穷得无路可走,只得给你们这位老工友替上几天工,暂饱几天肚子,有一线生机,我也不能这样自暴自弃呀!”曹先生手摸了胡子,连点几下头道:“穷途落魄,念书人倒也是常事,我们这里倒差了个录事,两个月还没有补上,你愿干不愿干?若是愿干,一月可拿十块钱的薪水,不过是吃你自己的,比当门房好不了多少,只是名义好听一点罢了。”老门房不等士毅答应,便接着道:“谢谢曹老先生吧。他老人家是这里的总干事,差不多的事情,用不着问会长,他就作主办了,你谢谢老先生吧!”士毅本来就没什么不愿意,经不得老门房再三再四地催着道谢,只好向老先生连连拱了几下手道:“多谢先生了。我几时来上工呢?”曹老先生道:“我们这里的事情,并无所谓,明天来上工可以,过了十天八天来也可以。”老门房又插嘴道:“就是明天吧,他反正没有什么事情,让他来就得了,老先生你看看怎么样?”曹老先生微笑着点头,只管摸胡子。士毅觉得事情已经妥当了,很高兴地就告辞而去。到了次日,一早的便来就职。往日由会馆里到慈善会来,都是悄悄地出门,心里只怕同乡猜着,依然没有饭吃,是满街找饭碗去了。

今天出门,却走到院子里高声叫道:“刘先生,我上工去了,等我回来一块儿吃午饭吧。”他那声音正是表示不到满街去找饭碗了。事情大小,那都不去管它,只是有个很合身份的职业,很足以安慰自己了。他自己替自己宣扬着,也说不出来有一种什么快活,走到街上,只看那太阳光照在地上是雪白的,便觉得今天天气,也格外可爱。大开着步子,到了慈善会,见过了曹总干事之后,便在公事房的下方一间小屋子里去办事。其实这里是窄狭,而又阴暗的,可是士毅坐在这里,便觉得海阔天空,到了一个极乐世界,抄写了几张文件,也写得很流利的,没有一个错字。虽然这不过十块钱一个月的薪水,可是在他看来,这无异乎政客运动大选,自己当选了大总统,心满意足,这地位已经没有法子再向前进了。

这样的工作了一个星期,应该休息一天,会馆里许多青年职员,一早就走了。几个候差的人,也各个出去,全会馆竟剩自己一个人。现在已不是从前,用不着满街去找皮夹子,也不能带了钱满街去花费!自己便懒得出去。在屋子里写了两张字,又躺在床上翻了几页旧书,又搬出一副残废的竹片牙牌来,在桌上抹洗了多次,总是感觉得无味。直挨到五点多钟,会馆有人回来了,找着他们谈些闲话,才把时间混过去。往日整日清闲,也无所谓。现在不过有了十几天的工作,偶然休息一天,便感觉得清闲的时候,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事情才好。这个星期日子,算是过去了,到了第二个星期日子,早早的打算,自己可以风雅一点,花五分洋钱,买张公园门票进去玩玩。自己一个人,很快地吃过了午饭,匆匆地就跑到公园里来。到了公园以后,绕了半个圈子,就在露椅上坐下,自己说是风雅也好,自己说是孤寂也好,决没有人了解,觉得太无意味。看看游园的人,男男女女,总是成双作对,欢天喜地的。这种地方,一个孤零的人,越是显得无聊了。但是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一件灰色的竹布大褂子,洗得成了半白色,胸面前和后身的下摆,都破了两个大窟窿,打两个极大的补钉,摸摸耳鬓下的头发桩子,大概长得有七八分长,自己虽看不到自己的面孔,可是摸摸下巴颏,胡桩子如倒翻毛刷一般,很是扎人。心想,这种样子,还能和现代女人同伴游园,那未免成了笑话。看看自己这种身份,当然还只有找那捡煤核女郎的资格,虽是碰过她两个钉子,然而和她说话,她是答应的,给她钱,她也接受的,当然她还是可以接近的一个异性。这有什么踌躇?慢慢去和她交朋友得了。

他心里如此想着,那位姑娘,是不能离开捡煤核的生活的,到了秽土堆边,自然可以遇着她,所以径直行来,并不考量,以为一到那里,彼此就见面了。可是天下事,往往会和意见相左,那煤堆散乱着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就是不看见那姑娘,本待问人,又怕露出了马脚,自己徘徊了一阵,不曾看人,那秽土堆上的人,倒都张望着自己,心里一想,不要是看破了我的意思吧?于是一转身待要走去,可是正要走去,土堆上的人,忽然哄然大笑起来。自己并不是向来的路上回去,这样向前走,一定是越走越远。然而很怕他们就是笑着自己,再要掉转身,恐怕人家更要疑心,只得也就顺了方向走去,在胡同里绕了个极大的弯子,才走上回途。正好在拐角上,遇到了那打那个姑娘的男孩子,便向他点点头道:“你不去捡煤核?”孩子道:“今天有子儿,不干。”士毅前后看了看,并没有人,才道:“原来你们不是天天干的。那天和你打架的姑娘,她不来了,也是有子儿了吗?”男孩子道:“谁知道呀?”说着,在黄黑的面孔当中,张口露出白牙来,向他笑道:“你打听她干什么?你喜欢她呀。可是那丫头挺不是个东西,谁也斗她不过。”士毅瞪了眼道;“你胡说!”男孩子听说,撒腿就跑,跑了一截路,见士毅并不追赶,向他招着手道:“她到铁路上捡煤块子去了,他妈的,总有一天会让火车轧死。”士毅道:“她捡我一样东西去了,我得向她追回来。”那男孩听说是向那姑娘追回东西来,他倒喜欢了,便道:“她就在顺治门外西城根一带,你去找她吧,准找得着。”士毅道:“她叫什么名字?我怎么叫她呀?”男孩子道:“我们叫她大青椒,你别那么叫她,叫她小南子得了。她姓常,她爹是个残疾,她妈厉害着啦,你别闹到她家里去。要不,怎么会叫她大青椒呢?”士毅也懒得老听他的话,道声劳驾,径直就出顺治门来。

靠着城根,正是平汉铁路的初段,一边是城墙,一边是濠河,夹着城濠,都是十几丈的高大垂杨。这个日子,柳条挂了长绿的穗子,在东风里摆来摆去,柳树的浅荫,正掩映着双轨之间的一条铁路,士毅踏了路上的枕木,一步一步地走着向前,远远的见柳荫上河边下,有七八个人席地而坐,走近来看,其间有老妇,也有女孩,也有男孩,却是没有壮年人。也是一个人挽了个破篮子,一身的污浊衣服,当然,这都是捡煤核的同志,但是其间并没有小南在内,自己既不便去问人,只好再沿着铁路走。约有半里之遥,却看到了,她站在路基上,很随便地捡了鹅卵石子,只管向护城河里抛去。河里有十几只白鸭子,被石头打着,有时由东游泳到西,有时又由西游泳到东。

土毅走到离她十几步路的地方,背了两手在后面,只管望了她微笑。她偶然掉转身来,看到了他,笑道:“咦!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她手上拿了一个大鹅卵石,要扔不扔的,手半抬着,又放了下来。士毅道:“你怎么又是一个人一事?难道说那些人也欺侮你吗!”小南向士毅周身上下看了一遍,问道:“你怎么知道?”士毅道:“我看到许多捡煤核的人,都坐在那里谈话,只有你一个人走得这样远远的,所以我猜你和他们又是不大相投。”小南将手上那个石头放在地上,用脚拨了几拨,低了头笑道:“可不是吗?我和他们真说不到一处,一点儿事,不是骂起来,就是打起来,我干不过他们,我就躲开他们了。”士毅伸了头向她的破篮子里看了看,竟又是个空篮子,因笑问道:“怎么回事?你这里面,又没有煤块,今天回去怎么交数?”小南道:“我今天交了一篮子煤回去了,现在没事。”士毅道:“现在时候还早,你怎么拾得这样快?”小南依然用脚踢着石块,一使劲把脚下这块石头踢到河里去,又跳了一跳,笑道:“我在煤厂子里偷的。”士毅慢慢走到她身边,正色道:“这种事情,做不得呀。”小南捡着篮子挽在手臂上,笑道:“大家都偷,要什么紧?”说着,跳了几跳,就要向进城的路上走。士毅道:“你到哪里去?小南。”她已经走了好几步了,听了这语,突然将身子一转,望了他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士毅看看她的样子,虽然是很惊讶,却并不见得她有见怪的意味,便慢吞吞地答道:“是你的同伴告诉我的,我不能说吗?”小南道:“你叫得了,没关系。可是他们要告诉你我别的什么名字,你别信他们的。”士毅陪着她走了几步,问道:“你回家去吗?”小南道:“空手回去,我妈又要揍我了,我到煤厂子门口等着去,再偷一块就行了。”说着话时,到了一家大煤厂的门口,这里有一行轨道,直通到厂子里去,有一辆车皮,半截停在墙里,半截停在墙外,车皮上堆着如山的大煤块。

小南走到了这里,突然一跑,跑着到了煤厂的墙根下,然后贴了墙,慢慢地跨着大步向前走,望着士毅就连连摇了几下手。士毅这才明白,她一个人溜开了同伴,原来是想偷煤。正待转身要走,只见墙的缺口里,一个周身漆黑,分不出五官来的煤厂工人,手里拿了条根子,直跳出来,口里喊道:“你这臭娘养的,我揍你姥姥。”说着,举起了棍子,向小南当头劈来。小南身子一闪,撒腿就跑。那工人道:“我早就在这里候着你了,你是偷得了劲,偷了又想偷,我打断你妈的狗腿。”骂着时,已追得相近,小南跑得慌张,不曾防备脚下,脚被铁轨绊着,一个跟头向前一栽,摔在铁轨上。士毅怕那工人再用棍子打下来,便招了手喝道:“人摔倒了,别动手,打死人得偿命啦。”那个工人就拿了棍子,站在一边,望了小南发呆。小南趴在地上,许久作声不得。士毅走上前,蹲在地上问道;“嘿!你怎么样了?”小南的眼泪水,抛沙似地向下流着,呜呜咽咽哭了。那工人拖了棍子,笑着只管耸肩膀,一面走,一面说道:“这叫活该了。”他怕出了什么乱子,悄悄地走了。小南坐在枕木上,用手背揉着眼睛,哭道:“你这死不了的东西,总有一天,让火车轧死。”她另一只手,可是指住了煤厂子,咬了牙齿发急。士毅忽听到有些哄通作响,喊道:“火车来了,快闪闪吧。”

小南听说,两手撑了枕木,正待爬起来,不料两膝盖一阵奇痛,两手支持不住,人又向下一趴。士毅听到那狂风暴雨又打雷的声音,汹涌前来,看看树头上,已经冒出了黑烟,时间是万不容犹豫的了,拖了小南一只胳膊在怀里,将她倒装一夹,夹到路基边。只在这一刹那间,火车头已到了身边,也来不及走了,抱了头就地一滚,滚到路基下面去。这一下子,不但是把小南吓得魂飞天外,就是士毅自己,也心里砰砰乱跳,那身上的汗,一阵阵直涌出来。直等火车飞奔过去了,士毅才站起来向小南道:“你看看,你大意一点不要紧,差一点,我这条命也送在你手里。”

小南坐在地上,虽然是眼泪没有干,可是她倒向着士毅笑了。士毅道:“你看看你的膝盖碰伤了没有?衣裳上湿了那一大块,是不是血迹?”小南低头看看,裤子的膝盖上,殷红了两个大圈圈,用手去拉裤子时,裤子沾着了肉,竟有些拉不开,摇摇头道:“我走不动了。”士毅道:“这个地方不容易找车子,你坐在一边等等,我去给你雇辆车吧。”小南坐在地上,向他摇摇手道:“你别雇车了,你把雇车的钱借给我就得了。”士毅道:“你走得动吗?”小南道:“你瞧瞧,我那个篮子,让火车轧了,捡不着煤还不要紧,连篮子都丢了,我妈会放过我吗?你借钱我去买个篮子,让我对付着走回去吧。先生,你做好事,你就做到底。”士毅觉得她说得怪可怜的,便道:“买篮子也要不了几个钱,你只管坐车,篮子我还给你买。”小南缓缓地站了起来,牵了自己的破衣襟道:“你不瞧瞧这个,我要坐在车上,不让人家笑掉牙吗?”说着话时,一步一颠走了几步,然后才伸直腰来。士毅道:“你若是怕回家挨骂的话,我送你回家去,你看行不行?”小南站着,向他瞅了一眼,笑道:“行倒是行,你可别说以前就认识我,只说今天才碰着我的。”士毅本想问一句,那为什么?笑了一笑,又没有向下问了。只是向她点了几点头,表示这件事可以办到。于是跟着在她后面,也慢慢地走着,自己那只手可插在衣袋里,捏了一把铜子票在手上,想拿出来,望了望小南的脸,想了一想,仍然又把铜子票放下了。看看快要到城门口,由人少的地方,到了人多的地方了。士毅站定了脚,向她笑道:“一个篮子要多少钱才买得到?”小南道:“我真要你的钱吗。那倒怪不好意思的,你送我到家,给我妈说一声也就完了。”她口里如此说着,眼光可就射到他插进衣袋的那只手上。士毅也不能计算袋里是多少钱了,一把掏了出来,就递给她道:“你拿去买篮子去。”小南低了头,手上虽接了他的钱,眼光可不敢直接和人家的眼光相碰,口里道:“我又要花你的钱。”她赶快就掉转身去了。

士毅见她有些害臊的神气,就觉得不便和她说话,可是不开口说话这个情形,又怪有趣的,跟着在她后面走了一截街,又转了两个胡同,始终是默然的,几次想和她说话,只是被无端的咳嗽声打断了。她几次也好像有话说,停住了脚,只一顿,她依然走了。后来走到一个更冷静些的胡同,她终于停止了,回转头来向他道:“你不要送了吧,我有钱回去就好哄我妈。我仔细想了想,你还是不和我家人见面的好。”士毅对她这话,当然有些奇怪:说得好好的,让我送她回家,为什么又变卦了?这倒是不能勉强,她说了仔细想想不能让我去,那或者另有原故,便站住了脚道:“我就不送了,你明天还到铁道上去吗?”小南道:“我哪有那么爱去?你借给我这些钱,我们家可以过两天的了。改日见吧。”她说毕,掉头就带跑步的走了。这时,却有一个推车卖烤白薯的走了过来,士毅见那卖白薯的,只管向自己望着,也就只好走了开去。

回到会馆来,看看日影东偏,算是混过了大半天。可是衣袋里一把铜子票,很慷慨的全数送给人了,这餐晚饭,未免没有着落,只得撒了个谎,说是钱丢了,向长班借了一毛钱,买了几个窝头吃。长班已经知道他有了工作,不但借钱给他,自己家里吃的一碟酸腌菜,也分一大半给他。士毅在一盏淡黄色的煤油灯下,左手拿了冷窝头,右手拿了筷子夹酸腌菜吃,心里可就想着白天那件事,觉得小南这姑娘也不完全不懂事,她不让我到她家里去,这便有些意思。想着想着,不觉吃了三个窝头,肚子便饱了。这一晚上,就做了一晚的零碎梦,有时把日里的事,重演一幕,有时把心里的希望,实现了出来。

到了次日早上,应该是九点钟上工的,七点多钟出门了,大宽转地绕着道,走到昨天分手的那个胡同前后,绕了几处,凡是极贫穷的人家门口,都不免重加注意。但是并不曾遇到小南,跑到两腿发酸,看看太阳高照,只得到会里去工作。不过心里这样想着,她把手上的钱花完了,一定会到铁道上去的,过了两三天,就可以再去找她了。她虽是有些害臊,然而她肯接我的钱,又肯明说出来偷煤块,我多给她一些钱花,她一定可以听我的指挥。如此想着,心里似乎有了许多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