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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6 12:3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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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符利群

出版社:宁波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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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生长

万物生长试读:

第一章

这一年的九月太热,热得人喘不过气。太阳高高地悬在南山城的上空,停滞不走,只顾铺天盖地洒下白花花的光芒。江面泛着刺眼的白光,街面也泛着白光。热到极点,阳光变成了苍白色,刺亮得眩目,让人阵阵发晕。

南山城八字桥边看相的李铁嘴,为南山城人看了几十年相,看相之余,总是抱怨老天一年年热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他一大清早来到八字桥脚,被日光与热气逼仄着,不得已拖着看相桌一点一点往树荫躲,躲到无可躲处,便恨声咒骂起来:“这鬼头天,咋不来场大雨?”

像是应了他的话,过了会儿,远处天边一点一点移过来大块云团,慢慢遮住了太阳。整个小城阴凉下来。李铁嘴晃着脑袋,颇是得意自己的一张铁嘴。

一群拿碗拎棍的人们从他身边经过,衣着褴褛神情憔悴,怯生生地向他讨要。李铁嘴便闭眼作瞌睡状,从眼缝里斜斜向外窥视,那些人沿街沿户乞讨,有气无力地呻吟着:“嫂嫂,给点吃的啊。”“老爷,讨一口吃的,给一口饭啊。”伏夏的南山城,街头巷尾挪动着许多这样的人。穿着体面的人走过这里,一个个皱眉捏鼻,踮脚绕过他们,嘴里抱怨这肮脏世道。有人教唆家中的狗驱逐他们。狗扑上前去狠狠地撕咬,讨饭人身上血肉模糊,大声哭号起来。街上乱作一团。

李铁嘴叹息着摇摇头,颇感不忍。他轻摇破芭蕉扇,眯缝着斗鸡眼,看乌云堆砌的天,随后一拍黄杨木牌,喝道:“风雷急,风云动,民国世界要动刀兵了……”

南江边的鸿昌米行仓库里忙忙碌碌。米行掌柜郑金宝指挥工人们把大米从仓库扛到码头旁的米船上。郑金宝大声吆喝,不时斥责工人偷懒。工人们忍声吞气,像牛一样埋着头默默地搬运。一个工人搬起一袋米,忽然发现有双脚高高搁在米袋上,吓得大叫一声:“妈呀,有死人!”

工人们围过来。郑金宝疑惑地过来,只见那双脚一动不动直挺挺地搁在米袋上,鞋子破损得不像样,鞋头露出脚趾,趾头满是污泥。郑金宝逼着那发现的工人爬上去看个究竟。工人战战兢兢上前,脑袋一点一点往前探去。众人屏气凝神提心吊胆等着。那工人忽然停下,眼睛发直,瘫软下身子,一屁股跌坐在米袋上:“妈呀,你开什么玩笑啊!”满脸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几个工人七手八脚爬上去,看见这把人惊骇得不小的脚的主人,在米袋上摊手摊脚睡得呼呼打鼾。他们拍打他,大声喊:“起来,快起来!”

郑金宝大为恼火,一是惊吓不小,二是这一来耽搁了不少干活的时间。他提着棍子爬上米袋,厉声斥道:“哪个懒鬼,不干活,还敢睡大觉。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就不知道我是开颜料铺的——”睡着的人睁开眼,眼疾手快挡住挥向他的棍子,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撑起身:“这米行啥时候改颜料铺了?郑掌柜,跟你说过不要动不动挥棍子,会打伤人的。”郑金宝的舌头打了结,举着棍子的手慢慢软下去,笑意浮上脸孔:“表少爷,你,你怎么睡这里?好好的睡房你不睡,怎么跑这里了?”

鸿昌米行老板何炳昌的远房侄子兼米行管事何雨农,跳下米袋,拍拍身上的米屑,说:“昨晚从江苏运来了三汽车米,这一路上,齐燮元和卢永祥打得热火朝天,我们东躲枪眼,西避炮灰,晚上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回来米袋上一靠就睡了——怎么,你觉得我不该在这儿睡个觉?”“不不不!”郑金宝忙不迭摇头摆脑,“你该睡,你该在这儿睡——不不,我的意思是——咳,表少爷,算我的棍子不长眼,扰了你的好梦,我向你赔礼道歉。表少爷,晚上我在知味馆请客,好好慰劳慰劳你这一路辛苦。”何雨农拎起外衣甩在肩头,往外走去,说:“免了吧郑掌柜,你这一请客,不知道会把这顿酒菜钱盘剥到哪几位兄弟身上。我可咽不下。”

郑金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工人们吃吃地笑。何雨农接着说:“对了,郑掌柜,虽说现在米价高,可兄弟们干活这么辛苦,你可不能亏待他们,能吃干的最好不要吃稀的,不然大家干不动活了,到底我们还是开米行的,是不是?”工人们抱怨起来:“是啊,表少爷,我们连早饭还没吃呢。郑掌柜说干完活,早饭中饭连着一块儿吃得了。”“郑掌柜,我没力气扛米袋啦。”郑金宝忍着气:“好了好了,才扛几袋米,就哇啦哇啦叫个没完。陈三你去街上买篮油饼,赶紧填饱这群饿鬼的肚子。”又挥着棍子大喊,“还不赶紧干活?!何老板说了,要趁早运到宁波卖个好价钱。这年头米跟珍珠一个价,过了这时辰能卖出好价吗?快,快快!”

何雨农听闻此言,停下脚步,回头看工人们搬运。郑金宝恭维地笑着,他一直弄不清,这老板的远房侄子兼米行管事的何雨农,将来到底会成为何家的哪个角色。如果仅是米行管事,他大可不必处处防范恭敬有礼;但,如果成为何家人——也就是说,有成为何家上门女婿的可能,那就另当别论,他当然得给自己留个余地。

何雨农的目光从仓库移到码头,移到满满一舱的米船上。他闭了闭眼,眼前浮现出一路而来的枪声炮声,灰飞烟灭。一路上向他要米、要饭的一只只青筋暴露的手,一张张刀削似的菜青色面孔,一双双呆滞失神没有光泽的眼睛,一声声呜咽凝噎的哭泣……他叹了口气,睁开眼,把眼前的一切挥去,外衣顶在头上,迈开步子走出去。

何家大院,浓荫蔽日绿影匝地的清凉阁里,躺在竹榻椅里的何炳昌何老爷,一边拿毛巾抹着汗,一边抱怨着热天。旁边,他的女儿何玉瑶在给他打扇,劝道:“爹,心静自然凉。你一说热,就真热了。来,喝一碗绿豆汤。”何炳昌仰起身子,何玉瑶扶了他一把。何炳昌接过女儿递过来的碗,喝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叹道:“煮得很透,放了冰块,倒也凉多了。”

十二岁的何子敏也在喝绿豆汤,听母亲这一说,端着手里的碗,默默出神。他的面色白净瘦秀,身子瘦瘦长长,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何子朴喝完汤,抹抹嘴角,说:“冷,冷,冷,真冷啊。我冷得上牙在跟下牙打架。——可是,妈,我怎么还觉得热啊。”十岁的何子朴茁壮结实,浓眉大眼,非常活泼机灵。何玉瑶笑了,朝两个儿子摇扇,说:“真能说冷就冷,说热就热,子朴,这老天爷真成我们家里人啦。”何子敏说:“妈,我心里在念‘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念了三遍,真是不觉得热得难受了。”何玉瑶捏捏儿子的鼻子:“子敏,你的心思就是灵透,一点就通。以后好好读书,做个有学问的人。”

何炳昌看着两个外孙,说:“放在前清那会儿,子敏能考个文举人,子朴呢,就考个武举人。我老何家一文魁一武魁,走在南山城里,哪个还敢说我何炳昌光有钱没学问?哈哈哈。”何玉瑶笑着说:“爹,都民国十三年了,科举废了快二十年,你还惦记着前清,醒醒吧。”何炳昌摇摇头:“前清也好,民国也罢,一朝天子一朝臣,都是打打杀杀,抢着坐天下。我们做生意的多赚点钱才是正理。”

何子朴爬上院子里的假山,白花花的太阳下,黑黝黝的面孔愈发油光锃亮,他一挥手,叉着腰,有模有样地说:“那我就问问我们家的老天爷吧。老天爷,你,不许再热下去了。你,赶紧把热气收起来,赶紧打个雷……”果然,很远很远压过来一阵隐隐约约的轰隆声。

听的人都齐齐怔住了。很快,轰隆声逼近了,响亮了。像雷声,又不太像。因为天还是大亮着,蓝得刺眼的天空没有一丝乌云。何玉瑶连忙把儿子从假山上拖下来。何炳昌和何玉瑶听了会,对看了一眼。何玉瑶说:“不是雷声……”何炳昌说:“是炮声。”然后整个身子一下子从竹榻椅上挺起来,神情紧张。何子敏看见外公的耳朵竖起来,像兔耳朵似的,还一抽一抽的。他觉得好奇又好笑,对何子朴挤挤眼,指指外公的耳朵。兄弟俩瞅着外公的耳朵。何子朴还大胆地上前揪了一下。

何玉瑶说:“远着呢,爹,不会打到南山来的。听说,卢督军的部队和齐燮元的部队在上海青浦那一带打得很凶,浙军吃了好多亏。都说卢督军快挡不住了。”何炳昌凝神听了会儿,断言道:“听这炮声,像是北面铁路那一带传过来的。”“可能是打到杭州去吧。”父女俩缄默了会,看看对方,彼此的心思都差不多。“这场仗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完。但愿玉溪没调到这里来。”何炳昌忧心忡忡,嘴上这么说,其实底气不足。“爹你放心,不会这么巧的。”何玉瑶安慰他。何炳昌长长叹了口气,站起身:“当初让玉溪当兵,原想着乱世出枭雄,我们何家有财无势,以后弄个一官半职,也好光宗耀祖;没想到,说打仗还真的打起来了,真刀真枪一点也不含糊。失算啊失算,玉溪要有个三长两短……呀呸呸——祖宗保佑,祖宗一定会保佑的。子敏,子朴,去祖堂拜拜,让祖宗保佑舅舅平平安安,升官发财,何家鸿运高照,大富大贵,百世其昌。”何玉瑶扶着父亲,对两个儿子说:“子敏,你去厨房说声,晚上的火腿冬瓜汤烧得清淡些;子朴,你去跟祥伯说,整理整理祖堂,妈和外公随后就到。”

两个儿子走开。何玉瑶对父亲说:“爹,我有件事跟你说。”“不要用这样的口气说话,你这一说,我知道准没好事。”何炳昌还笼罩在刚才的担惊受怕里,对何玉瑶的话并不热衷。何玉瑶说:“最近乡下饥荒闹得很厉害,都在剥树皮吃了,饿死的都有。进城讨饭的人好多,你也是看见的。我家米行的米价别往上涨了,价格往下压一压吧。”何炳昌板着脸说:“玉瑶,早就跟你说过,米行的事你不用管。管账有雨农,搬运有伙计,你只管做你的千金小姐好了。”

何玉瑶笑:“爹,你就我一个女儿,哥也不是钻钱眼子的人,我们家挣这么多钱干什么?得行善处且行善,那些饥民……”“要你别管,你怎么这么多事?”何炳昌大声说,用手里的文明棍狠狠地往下一顿。近几年南山城的大小老板都赶时髦,进进出出拄着根油光锃亮的文明棍,有的还戴洋气的墨镜,他便也未能免俗地拎了根棍子走来走去,自己也觉得很神气。

何玉瑶扶着何炳昌的手放开了,俏脸一下子结上冰。何炳昌赔起笑脸:“玉瑶,你心善,爹知道。爹不是发国难财,也不是见钱眼开见死不救。十年前,爹看走眼,把你嫁错了人家,害得你吃了好多苦。好在那狗崽子死了,爹把你接回家,就想多赚点钱,跟两个宝贝外孙好好享享福,以后再给你找户有钱人家……”“不用说了。米行的事我不管,我的事你也不用管!”何玉瑶生气地走了。

第二章

何炳昌给何雨农倒上酒,慰劳他这一路辛苦,打听一路上这场江浙战争的情况。何雨农说,江苏督军齐燮元和浙江督军卢永祥之间的这场战争,其实去年就要打起来。后来几个开明绅士出来调停,发起了个“江浙和平协会”,进行弭兵运动,把虎视眈眈的几方人马拉到一起,签了一纸什么“和平公约”。但这张薄纸到底包不住里头熊熊燃烧的火,硬熬到现在,还是腾地燃烧起来,比预计的还要烈,死伤惨重。

何炳昌说:“怪不得,几天前我听到北面传来很响的炮声。看来是王萼的整军朝杭州打去。”何雨农摇摇头:“杭州已被孙传芳捷足先登了,卢永祥吃了大败仗,早逃进上海租界了。”何炳昌忧心忡忡地说:“早知这样,当初该让玉溪投齐燮元部去,却误撞误跌投了卢永祥。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我何炳昌真是命不济,一儿一女都走了两条错道。”何玉瑶说:“爹,人又没长前后眼,这怎么算得准?打来打去都在争些什么啊,最惨的还不是老百姓,生灵涂炭。”

何炳昌说:“还不是为了抢上海,上海滩,遍地冒金的上海滩啊,连我这个小米商都想动动脑筋占个地盘呢。”何雨农说:“齐燮元说上海是江苏的一部分,一定要夺回;卢永祥哪肯把到嘴的肥肉丢掉,坚决不肯放手,说上海是浙江的门户,一定要保持。这牵磨筛谷似的,出血的只能是老百姓。”何炳昌的筷子夹着一块肉,举到嘴边,悬在半空,过了会儿茫无头绪地问:“那——浙江督军现在是哪个?哪派管着浙江地盘?”何雨农不以为然地说:“还不是孙传芳,做了什么闽浙巡阅使兼浙江督办,齐燮元兼淞沪护军使。你方唱罢我登台,这些军阀混战,我看哪个都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不过,我来的路上听到好多消息,说孙中山在广州组建了北伐军,要把这些军阀山头割草一样一个个都割掉……”

一大清早,鸿昌米行的门板刚一卸掉,门外就扑进三四条身子,随后是被撞痛的呻吟声。“可怜可怜吧,好心的老板,给点吃的吧。”“米行角落随便扫个地,就能扫出几把米,老板赏点吃的……赏点吧。”

米行伙计康老四大声抱怨:“郑掌柜,一大清早又滚进财神爷了。天天都这样,我们米行非发大财不可。”郑金宝从柜台后伸出粗短的脖子,吼道:“发发发,发你个大头鬼。天天滚进这种财神爷,叫何老板知道,非让你我滚出米行不可!还不快想办法让他们滚,滚得远远的!”康老四叫了几个伙计去拖灾民。这些人虽多日粒米未进,身子骨却死沉死沉,两手扳着米行门槛死也不肯放,紧紧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瞪着血红的眼干号:“救命啊,赏口吃的啊,米行里讨不到吃的,天底下还有讨吃的地方啊?天老爷啊——”

郑金宝腾地从柜台后出来,手里拎根棍子冲到他们面前,正想挥下去,一转念,脸上浮起一层油滑的笑意,蹲下身对着灾民说:“也真是可怜见的。这样吧,这里还有点米,陈是陈了点,不过填填肚子还是可以。”转过脸喊,“康老四,把昨天西仓库扫出来的米拿过来。”康老四迟疑着:“郑掌柜,那米,能吃吗?”郑金宝不耐烦地说:“谁说不能吃?米行里不是米还是砒霜鸦片啊?快去,看人家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康老四跑进里屋,拿出一簸箕米,缩手缩脚地递到郑金宝面前。郑金宝眼一瞪:“你还真是大了架子,让我给你打下手?”

康老四抖抖索索地把簸箕递到灾民面前,正眼都不敢朝他们看。他人虽粗俗,心眼到底还不坏,觉得到底是拿不出手。一个年轻的灾民往簸箕一看,不由露出吃惊的表情。那簸箕里的米,红的红,绿的绿,黄的黄,黑的黑,宛如被泼上斑斓的颜料。年轻灾民生气地说:“这米发霉成这样,还是人吃的吗?”身后一年长者拿过簸箕,搓了搓米,看着郑金宝,平静地说:“人吃得,畜生也吃得。畜生吃得,人也吃得。先生你说是不是?”郑金宝脸上的肌肉抖了抖。

年长者对年轻者说:“回去淘淘洗洗,还是能吃的。饥不择食,能有吃的就不要挑三拣四了,这都什么年头了。”他拿出一个空米袋,叫旁边的几个撑开袋口,抖抖索索地把米倒进去,灰白色的米糠飘上来,气味又酸又臭。年长者连连咳嗽。他们拎着米袋正要走,身后传来一声喝止:“慢着!”

何雨农从里面出来,说:“郑掌柜,怎么能把米行里的东西随便送人呢?这规矩什么时候定下的?”郑金宝噎了噎,赔着笑脸说:“表少爷,咳,是这样,前两天清理仓库,扫出了几簸箕发霉的米,多数喂了鸡,还有一些——我看这几个饿得半死不活,就动了菩萨心肠,能救人一命是一命……”

何雨农笑:“原来我误会你了——你刚才说什么,发霉的米,多数喂了鸡?”郑金宝说:“是是,没错,本来是喂鸡的,不是人吃的。”何雨农说:“那他们——”指着几个站在门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灾民,“他们是人,还是鸡?”郑金宝说不出话,心想这何雨农真是暗算高手,刀刀点住准穴。何雨农对康老四说:“老四,我记得你当年也是逃荒讨饭到南山城的,饿昏在米行门口。现在怎么好了伤疤忘了疼,你不觉得他们就是当年的你吗?”康老四哭出声:“表少爷,我有罪过,大罪过,我不该做这种作孽事。”便跑过去抢过灾民肩上背的米袋。

年长的灾民不知所措地紧攥着米袋子不肯放:“不行不行,这米给我们了,你们不能说话不算话。”旁边几个也红头涨脸地围着康老四呼呼嚷嚷。康老四喊道:“表少爷,你快来啊,这事咋搞成这样咧?”何雨农呵呵笑:“各位,我这里有好米,大家为什么要攥着一袋根本不能吃还有毒的烂米不放呢?”几个人看看何雨农,不约而同地松开手里的米袋,袋口一开,五彩斑斓的米散了一地。郑金宝急道:“表少爷,咱们是米行,不是赈灾行,何老板要知道这事——”

何雨农说:“郑掌柜,这事我有分寸。南仓库有几袋陈米,但完全可以食用,就赈济这几位难兄弟吧。账记在我工钱里,回头扣就是。”未待郑金宝有回应就往外走,“我去宁波送货,今明两天不回来了。”他将手里的草帽朝头上一扣,朝码头大摇大摆走去,外衣绑在腰间一晃一晃。

郑金宝指着何雨农的背影,抖索了好一会儿:“你你你,这人,这人怎么这么?这不是让我里外不是人嘛。”康老四瞅着他,小声说:“郑掌柜,南仓库的那米——”郑金宝不耐烦地说:“你就拿鸡毛当令箭吧,滚,别让我看见你!”康老四仍懵懂不解:“那您的意思就是把米给他们?”郑金宝怒道:“放屁,我啥时候说过把米给他们了?是何雨农说的,不是我说的,是那个不把我当掌柜的何雨农说的。你给我记得死死的,下次何老板查账,什么事都往那何雨农身上推,听见没有?别连累死我。”说罢气哼哼地朝柜台后走,拿过铁算盘“啪啪啪”一顿快打。

康老四把南仓库的几袋米搬出来。几个灾民绝处逢生,感激地对着康老四和郑金宝不停地磕头,郑金宝板着的面孔也有点挂不住了,挥挥手不耐烦地道:“走吧走吧财神爷,以后别一大清早滚元宝似的滚进这小米行,我就谢天谢地啦,走走走!”灾民们扛着米袋子欢天喜地地走开了。

米船开拔,缓缓离开南江码头,江面上的草屑、菜皮、浮沫朝两边推开,劈出一条水路,直指水雾茫茫的前方。何雨农沿着船舷朝船尾过去,问撑船的伙计:“白水,到宁波江北码头要几个时辰?这次要加把劲,不要像上回那样第三天中午才到,太误事了。”白水摇着船橹,大声说:“表少爷,上回碰到风雨天耽搁了,这回风平浪静,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上午就能到。”

何雨农点点头:“最好这样。何老板性子急,说好两天来回,多一天他都会心急火燎,说现在的米像珍珠一样金贵,一天一个行情。白水,你我这回得多担一个心,撑这两船米等于撑了两船珍珠,比我们两个的命要值钱多了。”白水说:“表少爷,你是珍珠玛瑙命,我是砻糠秕子命,哪能一样比法?我小心,你放心。”

何雨农笑笑:“白水,多大了?我记得好像比我小一轮是吧,那就是二十四岁了,该娶老婆了。有没看中意的姑娘,跟我说,我给你做个媒。”白水扯过脖子上的毛巾,擦擦额头的汗,苦笑道:“表少爷,哪有钱娶老婆啊。每个月的工钱吃点穿点,寄回老家养爹娘也差不多了。娶老婆,只能做梦想想。”说着有点脸红起来,“不过表少爷既然问,不妨给您说说。嗯,致中酱油店的三姑娘,我倒是挺中意的,就怕人家看不中我们这穷酸小伙计。”

何雨农想了想,说:“你说的是曹老板的三女儿曹小宝啊,她从小腿有点瘸,你不计较?”白水急忙说:“不计较不计较,表少爷,小宝身体是不好,可心眼好。那回我去酱油店买酱油,不小心弄翻了他们店里的酱油甏,小宝看我可怜,把这事揽下了,不让我赔。你说,这样好心眼的姑娘上哪儿找去?”何雨农点点头说:“小宝也是可怜,这么水灵的姑娘,就因为这腿误了终身。行,曹老板跟我交情不错,这事包我身上,回去给你做媒。”白水兴奋得满脸通红,卖力地摇船橹,一边呼哧喘气一边说:“表少爷,您的大恩大德我白水记得死死的,以后您要我做什么,脑浆涂地我都干!对了,表少爷,您比我大一轮,今年该三十六岁了,您怎么还不娶老婆呢?”

何雨农伸手在他头上磕了个爆粟,大声说:“刚说给你做个媒,你就摇头晃脑不知事了。自己的事管好行了,我的事你别管。”白水摸摸脑壳,笑嘻嘻地说:“其实,我们几个伙计平时都在说,说您,您和……”何雨农说:“怪不得郑掌柜一天到晚不把你们骂个五荤六素不甘心,你们没事就喜欢乱嚼舌头搬弄是非是不是?天生讨骂的。”白水吐吐舌头:“嘿嘿,那我就不说了。”

何雨农朝船舷另一边走去。白水在后面喊:“表少爷你真不想知道我们在说些什么?”何雨农慢悠悠地说:“嘴巴长你脸上,你想说就说,不想说我也不会掰你开口。”白水说:“我们在说啊——其实,你跟小姐挺相配的,年纪差不多,长相也配,亲上加亲。小姐平时待你多好——”何雨农说:“白水,还想不想我给你做小宝姑娘的媒?”

白水连忙闭嘴,过了会儿又笑着说:“好好,我不说我不说。表少爷你一定要给我记着这事啊,回来我请你去知味馆吃酒。”后面那条船上的伙计万福说:“那也算我一份。白水,可不能光记着表少爷不记兄弟我啊。”白水抱怨道:“哼,上次去致中酱油店,让你帮我跟小宝姑娘打个招呼,你都不肯,还想吃知味馆?给你带根猪骨头啃啃还差不多。”

大家说说笑笑。船已开出两三里水路开外。两岸柳林浓密,树荫蔽日。蝉声藏匿在柳林后,断断续续地嘶叫,听起来像要把人心撕裂似的。何雨农自言自语道:“这天热的,把知了声都给撕破了。”

这时,几条人影从柳林后出来,每人手里拄着一根扁担,远远注视米船朝他们驶去。何雨农颇觉奇怪,这荒村野外的,他们既不似耕作又不像渔获,来干什么?紧接着,又四五条人影闪现,似已作事先约定,一字排列,叉着两脚站定江岸,用静默的姿态和眼神迎接他们,或者说迎接米船的到来。何雨农心头一惊,瞬间已预料到要发生什么。可显然来不及了,几个强壮的汉子跃入江中,浪里白条似的朝米船劈波斩浪,随即一边两三个汉子,用身体阻截住船的前行。

何雨农两手抱拳,大声说:“各位兄弟,出门靠朋友,大家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说。大伏天,水下冷,请上船说话。”一个身形高大、长满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两手扳住船舱,身子一跃,利索地蹿上船。他两只光脚铁钉似的牢牢钉住甲板,全身的水嗒嗒嗒淌下来,目光凌厉,直射向何雨农,道:“这位兄弟面慈眼善,我一看就知。明人不说暗话,兄弟,我要你船上的东西,你行个方便。”何雨农心知肚明遇到了什么人,这伙剪径者把好话放在了前头。又有几个汉子跃上船,动手扛起米袋。白水和万福死抢不放。白水高喊:“表少爷,我们遇上强盗了,怎么办啊?”

中年汉子冷笑道:“自古强盗非天生,谁愿意做人见人厌的强人?少爷你脸色红润,穿着体面,可见日子过得好,哪知百姓疾苦?我们不是强盗,也不是恶人,只是讨口吃的。这位少爷,我们人多,动起手来怕伤着你们。”何雨农缄默片刻,开口道:“白水,万福,有什么酒菜拿出来,我跟这位兄弟先喝上两杯再说事。”又对那位中年汉子说,“大哥,今天我们也是有缘有此一会,是福是祸总逃不过的,先坐下来如何?”那中年汉子倒是一怔,便拖过一边的凳子,将湿淋淋的身子坐下来,狐疑地瞪视何雨农。白水和万福一脸委屈地摆上酒菜,心里纳闷何雨农是不是脑子糊涂了。

何雨农倒上酒,推杯过去,说:“兄弟我叫何雨农,南山城鸿昌米行做事。敢问大哥尊姓大名?”中年汉子看了他一眼,说:“我叫戴世昌,附近村子来走亲戚的。雨农兄弟,你不是不知道,这几年兵荒马乱,再加上今年旱灾严重,田里颗粒无收,村里人大半外出讨饭,村里老人小孩已饿死了一半多。而你们这些米行粮店囤积粮食,高价外运贩卖,大发国难财。饥寒起盗心,但凡有一口吃喝,谁愿意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说罢取过酒杯一饮而尽,酒珠沾在络腮胡子上,他抹了一把胡子,眼眶却泛起了红。

何雨农举起酒杯,缓缓喝下去。这口酒,喝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漫长,苦涩,艰难……放下酒杯,他站起身,沉声道:“白水,万福,靠岸,泊船。”白水惊愕地说:“靠岸?泊船?表少爷,这怎么行?”何雨农说:“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天大的事,我担着!”白水和万福默默地把船靠上岸,系上缆绳。白水嘟哝着:“这可怎么办?天大的事,比天还要大的事,怎么向何老板交待啊?”

戴世昌看了何雨农一眼,一挥手,那十来条汉子纷纷跳上船,饿虎扑食似的扑向米袋,扛起米袋就往岸上跑。那原本枯瘦饥饿的身子,一旦沾着米袋,仿佛吞噬下了大把气力,顿时力大无穷。白水看着船舱里的米袋一袋一袋浅下去,船舱一点一点空出来,船身一点一点浮起来,蹲下身,抱着脑袋呜呜哭起来。万福用两个拳头互砸着,唉声叹气。何雨农一言不发,脸色却上了霜似的难看。最后一个汉子把最后一袋米搬光,脚一蹬船舷,原本沉甸甸的船轻飘飘地一晃一荡。戴世昌站在岸上,冲何雨农抱拳:“雨农兄弟,大恩不言谢,我记着!”一转身,随那群人消失在浓密的柳林后。

万福哭丧着脸说:“我们这趟出门算是倒霉到家了。”何雨农淡淡地说:“天大的祸殃,也是我何雨农一个人挑着,跟你们两个无关。回去!”白水一边解缆绳,一边瞟着何雨农的脸色,讪讪地说:“表少爷,这事我们两个也有责任——还有,我的那个,那个事儿,你别忘了。”何雨农笑道:“放心,明年这个时候,是你白水抱小白水的时候。”

第三章

何炳昌咬着长烟斗,坐在中堂的太师椅上,神情貌似镇定,手里的烟斗却抖索得厉害,烟灰扑索索地往下掉,地上浮起了薄薄的一层灰。何雨农站在旁边,静默不语。何炳昌吸完一管烟,接着去装第二管。金黄色的烟草掉了几根,落在他的衣襟上,他小心地拈起,抿进烟嘴,用力按进去。然后,他开口了,那声音又苍老又僵硬:“你自己说,这事该怎么办?”

何雨农一时也觉不忍,以何炳昌这样将一文铜钱银子视作箩筐样大的人,如何能够承受整整两大船米被人劫走、近乎切掉胳膊肘般的肉痛?何雨农说:“姨父,这事我错在先,不推卸任何责任,我一个人挑……”何炳昌冷冷地说:“你挑得了吗?两大船米,现在的米价是什么行情你知道吗?你何雨农就算在鸿昌米行做牛做马一辈子,也抵不了这两大船米!”

何雨农脸色一变,心底长久以来压抑着的屈辱感,慢慢地膨胀而浮现。他自小丧母,父亲带着十来岁的他来到远亲何炳昌的米行做伙计。他父亲对何家的收留甚为感恩戴德,极尽卑微地做人做事;何炳昌却拿他父亲当成一头无限忠诚老实的老狗差来唤去。父子俩默默地忍着,忍着。

只有小表妹何玉瑶的身影出现在何雨农眼前时,何雨农才会感觉到,肩背上沉重的疲惫艰辛,仿佛一下子轻了许多。何玉瑶总是突然出现,或者捧着一杯茶,或者拿着一个橘子,或者拿着一个馒头,咯咯笑着,硬让何雨农吃完再干活。吃过晚饭,她还会拿着课本,自告奋勇地要做何雨农的老师,教他认字写字。何玉瑶离开的时候,他总是沉默地遥远地望着,直到那婀娜的身影消失在掩映的树林后。他不知道何玉瑶有没有也这样遥望过他。有一回他在背米袋,疲惫之余停下来歇息,偶一抬头,看见何玉瑶依着一根柱子,远远望着他,眼中饱含着一汪泪水。这事过后不久,他调到柜台做账房,不再背沉重的米袋了。

他们一起慢慢地长大。虽名为表兄妹,但何雨农不敢逾越半步,对何玉瑶表现出表亲应有的亲昵感,不管何玉瑶表现出什么样的亲近,他总是离她远远的,他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有着无法触及的遥远距离。可何玉瑶却不一样。人多的时候,她的目光默默追随着他,充满异样的神色。人少的时候,她会塞好吃的给他,送亲手缝的衣服给他。彼此的心明镜般透亮。他们如同两株各自生长的树,彼此分开,远远站立,根与根却在地下密密地挽起,紧紧地牵系。

有一回,他父亲因为做错了一件事,被何炳昌狠狠甩了一巴掌,一颗老牙当场脱落。何雨农惊呆了,望着父亲嘴角一滴一滴渗下来的血,心如锥刺般痛。那晚何雨农坚持要离开何家,父亲差点要跪下来求他。何雨农说:“爹,我虽然年纪小不懂事,但我知道,人就算站着死,也不能跪着活。”

何雨农迈出何家门槛的一刹那,听到了一个声音:“雨农哥,不要走。”那声音纤细、娇润、柔嫩,像一枚轻巧而磁力巨大的磁石,一下子把何雨农离开的身影拽回来。他含泪回头看,少女何玉瑶依在月牙形的庭院门框边,眼神怯生生地望着他,轻轻地摇头:“不要走,雨农哥。”何雨农手里的包裹落下,腿脚被牢牢粘在地上,再也跨不动。

何雨农渐渐长大。他沉默而不多话,更不多事。做事有条有理,待人接物分寸不差,里里外外一把抓,一人能抵三五个人的能量。他的沉静、智慧、有分寸,让何炳昌一天比一天感觉没有他不行,以至达到了左膀右臂兼而有之的地步。当何炳昌发觉这一点时,何雨农已在何家占有了不可或缺的地位。何炳昌起初很惶恐,觉得这太可怕了;但渐渐地,他发觉何雨农只需一日三餐,四季衣裳,根本没有觊觎他辛苦挣下的家财的意思,才放宽心。慢慢地,也把一些更重要的事务交给何雨农办。这样多年下来,何雨农无疑成了何家的要紧人物。

何玉瑶出嫁前,痛哭了无数个晚上,那不是女子离开娘家半喜半忧的哭,而是生离死别的哀恸。那晚,何雨农疯子似的在黑漆漆的野外乱走,脑海中只有少女何玉瑶依在月牙形的庭院门框边用怯生生的眼神注视他的模样,纤细、娇润、柔嫩的声音响在他耳边,“雨农哥,不要走!”“玉瑶,不要走,不要走!”他对着夜色绝望地嘶喊……那晚,何雨农在迷乱中跌进池塘,被过路人发现,湿淋淋地背回何家。次日,锣鼓喧天唢呐声声里,何玉瑶一步一回首含泪坐上花轿,而何雨农在被窝里蒙头蒙脑睡了一整天,说是掉进池塘发高烧了。事实上他确实烧得不轻,醒来后身心俱痛。

何玉瑶出嫁后,何雨农比以往更沉默,更多做事,把米行管理得更加井井有条。何玉瑶回娘家,何雨农总是借故避开。迎面遇见,则垂首低目而走。只有在对方转身的时候,彼此回首遥望对方的背影,无法言说。

奇诡莫测的命运,十多年后又将何玉瑶推回到何雨农眼前。看着岁月风霜将原本青枝绿叶的少女何玉瑶吹打成面容苍白憔悴的可怜女子、两个男孩的母亲,何雨农的心比何玉瑶出嫁时还痛切。但事实上他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好在回娘家后的何玉瑶,在平和宁静的居家环境中,脸色一天比一天红润,笑容一天比一天美丽。何雨农虽未娶妻生子,却已将半生的姻缘滋味领受到了。

一念想到何玉瑶,想到她言犹在耳的“雨农哥,不要走”,何雨农不免心肠一软,将何炳昌的冷言冷语当成是不伤皮肉的耳边风。

在何雨农将前世今生兜兜转转思前想后的当儿,何玉瑶笑盈盈地端着托盘跨进中堂,浑然不觉发生了什么事,把托盘里的莲子绿豆羹,放在何炳昌和何雨农面前,说:“爹,雨农哥,绿豆汤刚冰过,天热,解解烦躁,快喝吧。”何炳昌打发何玉瑶:“玉瑶,我们说点事,你先去照顾两个孩子吧。”何玉瑶说:“爹,你脸色像结着霜一样,没发生什么事吧?雨农哥这么尽心尽力地做事,你可不能为难他。”何炳昌有些恼怒:“还不知道是谁为难谁呢。我们男人的事你少管。去吧。”何玉瑶一边走一边回头用深黑的眼睛安慰何雨农,何雨农以轻松微笑回应她。何玉瑶放心地走了。

何雨农说:“姨父,这事我错在先。但看那些灾民的样子,我想您见着了也会心慈手软的。”何炳昌脸色难看地冷哼了声,别过脸狠狠吸烟,一言不发。何雨农继续说:“扣我的工钱吧,我知道这点工钱算不了什么,但能弥补一点是一点。另外您还要我做什么就说,我认罚。”话已说到这个地步,何炳昌寻思现在硬逼,也是毛竹竿里逼不出二两青油,便说:“守夜的余老三前两天辞工了,你代他管一段日子,到时找到人再替你。”何雨农答应了。

看着何雨农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何炳昌心头漫长的疼痛才缓缓开始,向五脏六腑一点点散开来。两大船米被劫,对吃完饭连碗底米粒都舔得一粒不剩的何炳昌来说,无疑是剔骨般钻心疼痛。何雨农甘心情愿被扣一年工钱,满口答应代家丁守夜,但这么丁点岂能弥补得了两大船米的损失?更令何炳昌万分恼火的是,明知何雨农先斩后奏的行为是对他这个东家的尊严的挑战,竟也是奈何不得对方几分!时至今日,何雨农几成鸿昌米行顶梁柱,倘若这根柱子一拔掉,整个米行岂不倾圮坍塌岌岌可危?何炳昌捂着嘴巴拧着眉,牙痛似的咝咝吸气作声。要想个办法,他琢磨着,一定要想个办法,就算鸭子煮熟飞走了,也得逮回来自个儿吃,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

第四章

何炳昌催促祥伯挑着上篮担,急匆匆往外走。何玉瑶从外面进来,迎面遇上,便问:“爹,一大早去哪里啊?”何炳昌支吾道:“嗯,去看一个朋友。”走了两步回头又说,“中饭不用等我,你们先吃吧。”他坐上祥伯的黄包车,挥着文明棍催快走。何玉瑶嘀咕:“急匆匆的,也不知去烧哪个庙里的香。”

黄包车在南山城的街街弄弄转了几圈,到了南山县县长王济人的宅第。何炳昌跳下黄包车,祥伯挑着箱篮担走在前头。门房一声断喝挡住,何炳昌及时掏出银元和自己的名片,塞在对方手心。门房换上笑脸,进去通报。何炳昌掸掸衣衫,理理头发,在门房的椅子上刚坐下,忽觉不妥,忙站起,又掸掸衣衫,两手扶着油光锃亮的文明棍,凝神定气地等待着,但一颗心还是扑通扑通地跳。他向来笃信自己做生意十拿九稳,但今日这桩买卖能否有所盈利,他还真拿不准,并且他还十分后怕地想:今日此行,会不会一不小心是笔蚀本买卖呢?

一会儿门房出来回报,笑道:“何老板,王县长请您进屋说话。您这边请。”便走在前面引路。何炳昌原本略显恭顺的腰板挺直起来,轻咳一声,文明棍捣地,迈着稳重的步子朝里走。祥伯挑着上篮担跟在后头。

何炳昌走进中堂,王济人还没出现。他打量着,但见屋内摆设多以深红色为主色,一应常见八仙桌、太师椅、屏风,堂屋正中悬一幅牡丹国画,大红大艳。他暗暗寻思,原来县太爷住得也不过如此而已,比之自家屋宅,还是差了点。这么一想,他的腰板挺直了些,心中颇是怡然自得。此时,他的背后传来哈哈声。何炳昌急转身,双手作揖迎上,连声道:“县长大人安好!何某无约前来叨扰,实在失礼,失礼。”王济人笑道:“何老板一向在商言商,肯与我们混吃五斗米的打交道,实在是给足了王某人面子啊。”

何炳昌让中堂外站立的祥伯挑进上篮担,恳请县长大人收下。王济人无可奈何地收下。各自皆大欢喜,便坐下喝茶。先是抱怨了一番天气,暑热难当,酷热逼人,走两步路都挥汗如雨,这岂是人过的日子?接着,又是议论时事,说到刚结束的齐卢战争,不免慨叹罹兹战祸,民生惨痛。何炳昌始对浙卢深怀同情,对齐燮元颇有微词。说着说着,觉察到王济人对浙卢不以为然,对苏齐赞不绝口,便不动声色地转换口径,进而对浙卢进行批驳,认为卢永祥违反了“江浙和平公约”,以及与安徽、江西分别签订的“皖浙和平公约”和“赣浙和平公约”,擅自容留、收编原直系“客军”,是为战争之肇事者,罪有应得。

王济人认为北京政府决断英明,直系孙传芳任闽浙巡阅使兼浙江督办,夏超为浙江省省长,齐燮元兼淞沪护军使,安定了一方战祸,国为之泰,民为之安。说着说着,王济人不经意地透露自己与北京政府的密切关系,随后又打起哈:“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天下之大,有比我们大的人顶着撑着,我们七品小官只管一方平安,安抚黎民苍生就是。”“对对对,王县长安定我们南山县,南山百姓何愁民生不安泰?只是——”何炳昌抱怨起做生意的艰难,人心不古,世道日坏。王济人深以为然,颇有同感地表示当下人心贪婪,奸淫掳掠作奸犯科多多,捕房抓不胜抓,监狱关不胜关。何炳昌趁机将两船米被劫事件提起,忽略了该忽略的,强调了该强调的,把那伙灾民讲叙得青面獠牙穷凶极恶,分明就是恶贯满盈杀人越货的逃犯,若不尽快抓捕归案,日后必将成南山城一大祸害。王济人猛拍了下桌子,怒不可遏道:“我南山城朗朗乾坤,虽说已非满清皇土,但民国世界岂容如此暴徒横行霸道、为非作歹,还有没有国法,有没有把我王某人放在眼里?!”这一掌把茶杯盖都拍在桌上,滴溜溜地转。

何炳昌被拍得心头一惊,却是惊喜的惊,他见好就收,起身作揖道别:“王县长,您公务在身,何某多有叨扰。改日请到敝宅喝酒,薄宴一席,小酒两杯,请一定赏光,一定赏光。”王济人平息了面上的怒气,露出抚慰神情,说:“何老板,你放心,王某决不让治下出现此等恶劣行径,定会为民做主,还你一个公道。”一个满口承诺,一个万分感谢。承诺的一方就差信誓旦旦,感谢的一方就差感激涕零。当下,何炳昌恭谦有礼地告别。

王济人将滑下的茶杯盖轻轻盖上去,安抚似的摸了摸,坐在太师椅上微笑地摇头,点头,自言自语道:“抢米?劫粮?有意思,有意思,太有意思了。”王济人的秘书邱士林从旁边闪出,摇着纸扇,看着何炳昌离去的身影,摇摇头:“坊间出了名的吝啬鬼,今天能为着两船米,又是送礼又是邀客,看样子真是下血本了。”王济人哈哈大笑:“没错,真是下血本了。”邱士林跟着笑,说:“倘若血本无归,也怪不得别人,要怪自己做生意不精。”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乱世方有乱治,不乱何以显重治?他王济人岂愿治下清水寡汤般太太平平?他很愿意乱,乱起来,方才显示出他王济人的能耐。

走出县长宅第坐上黄包车的何炳昌,则因与县长大人更近一步而庆幸。他其实原本不爱巴结官府,不巴结,并非他不愿攀龙附凤,实则是他舍不得在得不到好处的人身上多费一个子儿。一个由米行小伙计起家、从牙缝里省吃俭用挣下不菲家业的商户,要从他米袋子里多掏出一把米,他宁愿把身上的肉割一块给你。瞧着脚边的空篮担,何炳昌的心隐隐作痛。

三天后,南山县监狱多了十多名满脸愤懑悲苦的犯人,他们身上血痕斑斑,躺在燠热发臭、铺着稻草的泥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他们悄悄议论:“幸亏世昌大哥这几天出门,不然进来也惨了。世昌大哥性子耿直,肯定要吃大亏,说不定性命难保。”有人咬牙切齿地咒骂:“以为那何雨农一脸厚道,没想到当面装人背后做鬼,明着赈灾放粮,背后却捅上这么凶的一刀。粮食搜走不说,还把我们都抓来这里,真不是东西!”“有一天出去我非找他算这笔账不可,我们兄弟受的苦,统统让他偿还!”

其时,何雨农提着油灯笼正在何家宅院巡走。他谨守本分,兢兢业业,瞪大眼睛,仔细地扫视宅院的每一个角落。南山县监狱里的十多名犯人异口同声地诅咒他的时候,他突觉耳根发烫,心头慌乱,手里提着的油灯笼也莫明其妙地忽明忽暗了几下。他坐在假山石上,摸着发烫的耳朵根,望着漆黑的夜色,影影绰绰的假山,明暗不定的池塘。想起前几天放粮赈灾的事,叹了口气,灾情还未缓解,晚稻刚刚种下,正青黄不接,那两船米救得了一时急,可救不了一世急,吃完了灾民们可怎么办?想一会,摸摸耳朵根,摇摇头,提起油灯笼,再朝前走。

在南山县监狱里的灾民怨声载道、何雨农提着油灯笼在何家院屋巡夜的时候,何家宴客厅烛影摇红,高朋满座,杯觥交错。何炳昌给王济人县长的酒杯满满斟上,然后举着自己的酒杯,恭敬地高举至眉额前向县长敬酒:“县长大人为黎民百姓做主,高悬明镜,堪比青天。请请,一杯薄酒,感恩万分啊。”一旁由何炳昌请来的一干南山城商人也齐齐起身,奉上美酒美言,向县长大人敬上。

王济人哈哈大笑,一仰脖喝下酒。在他朦胧的醉眼里,何家的宅院仿佛披上黄金,熠熠生辉。何家的菜肴醇酒仿佛琼浆玉液。更重要的是对面陪宴的何家女儿,令他惊为天人,遂不饮自醉。何玉瑶是在父亲千赔小心万讨好下,才不情不愿地答应陪坐片刻。王济人的醉眼睇向何玉瑶,但见她姿容姣好千娇百媚。一晃眼,一个何玉瑶变成了两个何玉瑶,一个坐在对面,粉脸不威而严。一个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娇声娇气地敬酒。王济人咧着嘴,口水混着酒水,顺着嘴角边一滴一滴往下淌。

何玉瑶一抬头,正好看见淌着口水的王济人,眼神迷离地瞪着她。何玉瑶的心头涌上阵阵厌恶。她对父亲低声说夜深了要去照顾孩子。何炳昌一心想要王济人高兴,便说:“孩子有老妈子照顾,你操心什么?给王县长敬酒才是道理。玉瑶,快敬酒。”王济人笑眯眯地说:“不要紧不要紧,何小姐能赏光陪着,已是王某的极大荣幸,哪敢指望敬酒呢?不过若说敬酒,也该我敬小姐一杯。”他举起酒杯举到何玉瑶面前,借机眼神放肆地在何玉瑶身上打转。何炳昌心头一惊,才有点后悔让女儿留下。

何玉瑶不动声色地给自己的酒杯倒上酒,一仰脖喝下杯中酒。随即把杯口往下一倾,杯中一滴全无。再朝王济人面前一扬酒杯,微笑道:“王县长,这回您该满意了吧。谢谢您帮了我父亲一个忙。我也想求您办件事。”王济人连忙说:“好说好说。何小姐要王某人办事,我一定竭尽全力,尽我所能。”何玉瑶字句清晰地说:“我想请您给全县受灾的老百姓帮个大忙,让他们每个人都有饭吃,就算能喝到我们今天宴席上的残羹剩汤,对他们来说也是天大的福分。爹,王县长,你们看着办吧。”说罢转身离开,留下一干人目瞪口呆。王济人伸出大拇指,笑着对何炳昌说:“有种,真有种,何老板,你养了一个有种的女儿。”何炳昌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第五章

虽说重阳节已过,天气还是燥热,秋蝉在枝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喊。几片早落的树叶坠入池塘,惊动了塘里的鱼,在水面打上几个刺啦啦的激灵,潜入池底,夜色里格外清脆悦耳。何雨农一手拿棍子一手提油灯笼,巡走在何家宅院。前面一个影子影影绰绰朝他这边移动。他警觉地捏紧棍子,油灯笼朝前移去,瞪大眼喝道:“哪个?”那边格格笑:“雨农哥,你紧张什么?就算我是小偷,也是个蹩脚的小偷,这么容易让你给发现了。”何玉瑶走过来,手里端个碗。

何玉瑶把碗递给他:“晚饭你吃得不多,我做了碗桂花汤圆,快吃。”便笑盈盈地接过他手里的油灯笼。何雨农端起碗舀了个汤圆就往嘴里吞,刚吞下就“啊”地喊了一声,伸着舌头连连吐气。何玉瑶笑道:“哪有你这样的狼狈相,汤圆刚烧好,当然很烫啦。你没事吧?”

何雨农小心翼翼地舀起汤圆,一口咬下去。汤圆里的甜馅汁哧地溢出来,溅到何玉瑶脸上。何玉瑶惊叫一声,捂住脸。何雨农连忙把碗放下,伸手在何玉瑶脸上拭擦。“有没有烫伤?”他心疼地问。何玉瑶看看他,说:“烫着了。”两人靠得很近了。“雨农哥……”何玉瑶叫了一声。何雨农轻哎了声,垂下拭擦的手,不知如何是好。何玉瑶问:“雨农哥,你有没有想过——”何雨农迟疑地问:“想过什么?”“你跟我父亲说说。”“说什么?”何玉瑶跺跺脚,拿过碗,转身要离去。何雨农拉住何玉瑶的衣袖。何玉瑶没转身,故意说:“拉拉扯扯像什么,人家都看见了。”何雨农连忙松手。何玉瑶回过脸,狡黠地冲他笑。

何雨农讷讷地问:“玉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有这个资格说吗?”何玉瑶望着远处淡月下忽明忽暗的宅院树木,声音有了哀伤:“如果十多年前你跟我爹说了,我也许不会是今天这样子了。”“玉瑶!”何雨农的心又急又疼。“雨农哥,跟我爹说说吧,现在还来得及。”何雨农点点头,说:“可是,玉瑶,我很穷很穷,穷得给你买不了什么好东西……”何玉瑶捂住他的嘴,轻轻摇头:“我不要你的任何身外物,我要的,只是你这个人。三十多年了,我一直这么想。”何雨农的眼眶湿润了。两人默默地对视着。

这片刻,一阵沉闷的撞门声从外面传来,何家的狗气势汹汹地大叫起来。何雨农连忙拿起油灯笼朝大门口跑去。何玉瑶紧随其后。走到大门边,何雨农四处张望,没有任何异样。那黄毛大狗冲着门外大叫。何雨农打开大门,一堆黑糊糊的东西跌进来,撞在何雨农腿脚下。何玉瑶惊叫一声:“是一个人——”

借着油灯笼的淡光,何雨农发现那人一身破衣烂衫,双目紧闭,满身血肉模糊。“有人受伤了。”何雨农扶起受伤的人,费力地移到旁边草地上。黄毛大狗炫耀似的一声高过一声大叫。何炳昌趿着拖鞋,拄着文明棍从里屋出来,大声问:“黄毛叫得这么响,发生了什么事?玉瑶,你也在这里?”何玉瑶指着地上的人,说:“不知道是谁,撞进我家里。”何炳昌厌恶地晃晃文明棍,说:“雨农,赶紧把这人拖走。半夜三更跌进这么个丧门星,快弄走!把地弄弄干净。”何雨农为难地说:“他伤得很重,又流了很多血。如果让他走,说不定性命难保。”

何炳昌眼一瞪,说:“这跟我有何相干?碰到这样的事人家躲还来不及,你倒好,往身上揽。何雨农,你给我惹的麻烦事还不够多吗?我警告你,别狗咬耗子猫拖咸鲞没事找事,惹出大麻烦。”“爹,他真的伤得很重。那么多人家不去,他跌进我们家,说不定跟我家有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看这样,先收留一晚上,等天亮了再让他走。”何玉瑶求道。

何炳昌说:“你们两个一吹一捧,成心要给我闯下大乱子是不是?这种人来历不明,说不定是官府正在追捕的杀人犯。”何玉瑶求道:“爹,就住一个晚上。看他样子还挺年轻的。”何雨农恳求道:“姨父,我一定把事情做得不留麻烦。”何炳昌挥挥文明棍转身就走,气哼哼地说:“弄到你自己住的屋里去,明天天一亮马上给我打发走。哼!”

何雨农费力地把伤者背到自己住的后屋。昏暗的灯光下,何玉瑶舀来热水给伤者擦洗身上的血渍,一边擦一边叹息:“哎,看上去挺年轻的,顶多三十多岁……真不知道遭了什么罪,伤成这副样子。都是爹生娘养的,爹娘看见了不知道有多心疼。雨农哥,要不赶紧去请个大夫过来吧?”何雨农把手指头贴近伤者的鼻孔,试量了下呼吸,说:“呼吸还可以。这事不能太莽撞,现在半夜三更去请大夫,再加上是陌生人,外人一定会起疑心。”他从抽屉里找到药膏递给何玉瑶,“这是我以前用过的金创膏,你先给他擦上,等天亮了再作计议。”

擦着擦着,伤者发出了轻轻的呻吟,仍昏迷着。“有知觉了是好事。我估计是外伤,不会有大事。”何雨农说,“玉瑶,很晚了你先回去吧。明天天一亮你把大夫请过来,另外再想想办法跟你爹说说,让这位兄弟多留几天,到底是性命一条。”何玉瑶点点头:“我会的,雨农哥,你要多辛苦了。”何雨农继续为伤者涂擦药水。擦着擦着手忽然停了,眼睛直愣愣地瞪着伤者。他冲出门外,对着刚走不远的何玉瑶的背影喊:“玉瑶,你快过来——”

何炳昌得知昨晚撞进门的丧门星居然还留在家里,女儿还请来大夫为他医治,不由勃然大怒,提着文明棍凶神恶煞般朝后屋冲去。何炳昌站在门外,手里的棍子通通敲着木门,大声咆哮:“何雨农,你给我出来!你还有没有把我的话当话听?!”何玉瑶和何雨农从里面出来,脸色是一样的严峻,何玉瑶的眼睛还红肿红肿的。“你喊什么喊?”她冲着父亲这么狠狠的一句。何炳昌吃惊地倒退两步:“你,你吃了啥枪药,对爹这么说话?那个丧门星呢,怎么还不把他弄走,你们两个成心要倒我八辈子霉是不是?”“你自己去看看,那个躺在床上的丧门星是谁!”何玉瑶愤然转身进屋。

何炳昌气哼哼地走进里屋,用手扇着鼻孔,表情厌恶:“什么气味,又酸又馊,简直像藏着个死人。人在哪里?赶紧给我弄走,越快越好。还让我看看是谁,总不会撞进了个财神爷吧。”“你一天到晚就惦记财神爷,这个人死了,你挣再多的钱财也没用。”何玉瑶冷冷地说。“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何炳昌非常恼火。

南山名医杨一刀给伤者把完脉验完伤,坐下来开处方。开好处方交给何玉瑶:“何小姐,你照这个方子到药铺去抓药,有一味野生红杜仲皮最近缺货,可能要多跑几家铺子才能买到,你快去吧。”何玉瑶接过处方就往外跑,看都不看父亲一眼。杨一刀站起身对何炳昌拱拱手,宽慰道:“何老板,令公子的身体没有大碍,只是皮外之伤,加上长途奔波,体力不支,精神紧张,在家多调养一段时间定能很快康复。不过,贵府房屋多的是,你怎么让他睡在这么闷热的草房里呢?这对身体康复很是不利。”何炳昌瞠目结舌,表情像个挨了一记闷棍的傻瓜。

何炳昌指挥下人把半夜跌撞进家门的儿子何玉溪小心翼翼地抬到他从小居住的东厢房,又是煮百合莲子枸杞,又是煲猪蹄火腿乳鸽,又是分配了两个女佣一天二十四小时看护,自己蹲坐在床沿边,眼不错珠趴着瞅着何玉溪,不时揩着老泪,内心悔恨交加。

何子敏和何子朴兄弟俩也围着看。何子敏说:“去年舅舅回家时,教我读过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他读书的样子真是神气。”何子朴说:“舅舅的枪法可准了,能百步穿杨呢。我最想他马上醒来,教我怎么打枪。”何子敏说:“听妈说,舅舅文武双全呢——”何炳昌烦躁地挥挥手:“去去,别在这里叽叽喳喳,外公头都大了,到外面玩去。”从长衫里摸出两个铜钱塞到兄弟俩手里,“买两个竹蜻蜓玩去。”兄弟俩吐吐舌头溜到外面去了。

何玉瑶摇摇头:“你也不用太紧张了,哥又不是个瓷杯,一不小心会被碰破。你要想想,半个时辰前你还要把他赶出家门呢。”“别说这样的话了,爹还不是没看清他就是你哥嘛。”何炳昌满面尴尬。“所以,爹,做人呢是一定要讲良心的。”何玉瑶狠狠数落,“昨天晚上,如果听从你的吩咐把哥扔出门外,那今天早上你见到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一堆被野狗撕扯得七零八落的白骨。你那万贯家财啊,那店铺米行啊,那么多宅院啊,全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指画着屋子,窥看父亲的脸色。

何炳昌低声下气:“玉瑶,你别再数落爹了好不好?爹做错了,爹年纪大了,眼神不济老眼昏花——哎呀,以后一定把人看仔细了。”他看看仍双目紧闭的儿子,忧心忡忡,“这么长时间了,玉溪怎么还不醒来?会不会是脑子撞坏了?玉瑶,你赶紧把杨一刀再请过来,让他看仔细些。别不会刚才当玉溪是讨饭的,马马虎虎看一下就打发了事吧?”何玉瑶说:“人家杨大夫才没有你这么势利眼呢。杨大夫已经检查得很仔细了,说不会有大事的。”女佣把中药端进来。何炳昌试着喂药,手捏着汤匙颤颤抖抖叮叮当当敲碗沿,就是送不到儿子的嘴边。何玉瑶推开父亲,给何玉溪慢慢喂进去。

何炳昌在旁拍着腿,垂头丧气,唉声叹气:“玉溪,你好好地当兵,怎么弄成这副狼狈相,半夜三更跑回家呢?我还指望你挎着洋枪、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大队人马、风风光光大白天衣锦还乡呢。你咋做贼似的半夜三更溜回家,还被伤得半人半鬼。”何玉瑶说:“爹,做人不能太贪心,哥能捡回一条命算不错了,再多钱财也买不来。”“对对对。”何炳昌自知理亏,连连点头称是,“性命最要紧,性命是再多钱财也买不回来的。”

何雨农走进屋,把一瓶药放在桌上,说:“玉瑶,这是我一个朋友带来的云南苗药,治伤最好了。”他看看何炳昌,欲言又止。何炳昌心中有鬼,不敢看何雨农,便道:“玉瑶,你好好照看你哥,他一醒来马上告诉我。”何雨农说:“我刚才在街上看到一张通缉令,通缉齐卢战争战败的卢军部下。”何炳昌直瞪何雨农:“你再说一遍。”何雨农重复了一遍。何玉瑶焦急地说:“哥参加的不就是卢军吗?这可怎么办?”何炳昌只觉天旋地转,连忙扶住文明棍,惊恐地说:“怪不得,怪不得——玉溪半夜三更跑回家。”

何雨农说:“胜者王侯败者寇,自古如此。如今卢军战败,部下自然成了齐军刀俎上的鱼肉。一般兵卒也不会花费精力追捕,估计玉溪现在做了卢军的什么官,还悬赏呢。”何炳昌紧张地说:“玉溪回家除了你们两个,还有谁知道?对了,还有杨一刀。不过杨一刀这人不会乱讲话,但也得留点神,我等会去趟他家,给点钱,让他紧紧口风。那天晚上不知道有没有其他人看见,如果告发官府,那就麻烦大了。”

何炳昌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事实上发现他家半夜三更出现陌生人的不是一般过路客,正是南山县府巡夜的。事情其实很简单。何雨农和何玉瑶搬动何玉溪的时候,巡夜的正好走过何宅门口,发现此事。巡夜的想到官府最近发文要留意各家各户的异样情况,正欲进去询问。领头的多了个心眼,拉住他,告诉他不要打草惊蛇。如不是蛇,何家跟县长大人正交好着,莽撞行事反惹人不高兴;如真是条蛇,而且是条大蛇,则也是你我等吃不消的,说不定会被咬伤中毒,还不如直接把这条蛇扔给上头。商定了事,几个巡夜的悄然离去。

王济人得知此事,如获至宝。与秘书邱士林商议,根据事先得悉何家儿子是卢部的消息,几经推敲,一致认定半夜出现的伤者是何炳昌的儿子何玉溪。他们确定这情况的时候,何炳昌正在睡梦里,满腹怒气地琢磨怎么把那半夜三更撞进家门的“丧门星”赶出家门。

第六章

枪炮声、哭号声,灰飞烟灭,弹尽粮绝,血流遍地,尸横遍野,半只大腿紧紧嵌在墙壁上,烧焦的头颅悬在树梢,风里一晃一晃,空气里散发着浓重的让人窒息的气息……何玉溪大叫一声,从床上昂起身,满头大汗。发现自己置身于富丽堂皇静寂无声的屋内,一时只觉陌生恍惚。女仆蜷在桌旁打瞌睡,被他的大叫惊醒,跌跌撞撞跑出去喊:“来人哪,少爷醒了,少爷醒过来了。”

何炳昌正举起烟枪想抽上两口解闷,忙把烟枪一扔,文明棍也忘了拿,撩起长衫往儿子卧室跑。何雨农和何玉瑶正围着何玉溪。何炳昌走过去急急拨开他们:“玉溪,玉溪你醒了?我是爹啊,玉溪你没事吧?”何玉溪冲他虚弱地笑:“爹,我没事,你放心。”何炳昌用发颤的手摸儿子的额头脸庞,摸着摸着,两道泪水从他眼眶缓缓爬出,虫子似的弯弯曲曲地爬下来。“玉溪,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让爹还怎么活啊,咱何家就完了,完了——”何炳昌的嗓门都发哑了,忽想到差点把儿子赶出家,忙回头压低声音问,“玉瑶,那事——你没多说什么吧?”何玉瑶哑然失笑,故意也压低声音:“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炳昌大惊失色:“你真说了?”“哥已经伤身了,难道我还会让他伤心?以后做事,你自己心中有数就好了。”何玉瑶说。

何炳昌朝何雨农瞟了一眼。后者正与何玉溪说起齐卢战事。何炳昌思忖以何雨农的厚道断不会把这事说给儿子听,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当下,何炳昌和颜悦色地开腔:“雨农,你去厨房,让他们多加几道菜。待会儿还要祭祖,我要多烧三炷香,何家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保佑玉溪平安回来。”何雨农向何玉溪告别而去。何炳昌盯着他的背影消失,一摸脑门,摸了一手汗,他悄悄吁了口气。何玉瑶在旁看得好笑,说:“爹,你不用弄得草木皆兵似的,唯恐旁人知道你做了什么事。雨农哥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吗?”何炳昌咳声道:“你这话说的,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我——”

正说着,下人跑进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爷,外面、外面——”“怎么了?慌什么慌?”“外面来了一大群官兵,说是要抓什么通,通缉犯。”话音刚落,外面哗声四起,一群巡警挎着枪跑进院子,领头的巡警队长直奔而来。何炳昌慌忙出去,认得大脑袋的巡长,拱手迎笑:“魏巡长,今天有空来敝宅走走啊。吃过早饭了吗?要不在这里用一点?”

魏巡长晃动着大脑袋,两手不停地摸索枪皮套,随时在提醒人似的:“何老板,昨天晚上接到消息,说有皖系余孽潜入本地,上头长官为地方治安着想,命令各县全城搜捕,无论商贾平民,官家贩夫,一视同仁,不得有误。我们也是混饭吃,请何老板行个方便。”话说得不软不硬绵里藏针却分明矛头直指,何炳昌再想找什么借口也无济于事。他面色苍白双腿颤软,看着巡警们涌入屋内搜寻。

没过半刻,两个巡警跑出来:“魏巡长,里面有个不明身份的人重伤在身,与通缉犯的特征十分相似。”魏巡长一挥手:“带回警署!”何炳昌伸手拦阻:“魏巡长,先听我解释一下……”魏巡长说:“何老板,咱们公事公办,有事请到警署说话。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带走!”重伤未愈的何玉溪被连拖带拉出去,魏巡长向何炳昌一抱拳:“告辞!”何炳昌拦在前面,哭着哀求:“魏巡长,你们,不能随便带走人——”魏巡长说:“何老板,这人跟你有什么关系?”“没,没有——”“跟你没关系,你拦什么?何老板,别耽搁我们办公事。带走!”何炳昌双膝一软瘫软在地,痴呆似的看着何玉溪被他们带走,连追上去的力气也没了。

何雨农回来后听闻此事,对何炳昌说:“姨父,玉溪被抓走这事不会这么简单。什么全城搜捕,根本没这回事。他们是有目标而来的,目标就是玉溪。”何炳昌怒道:“魏大头什么意思?上半年我还请他吃过两顿饭,送了一担上等好米,他竟然做得这么绝?我去县府找王县长。”何雨农说:“如果县府不发话,魏大头有这么无所顾忌吗?魏大头说过通缉犯是何玉溪吗?你承认何玉溪就是你儿子吗?姨父,你这样贸然上门找王县长,岂不是当面承认皖系余孽何玉溪就是你儿子吗?”何炳昌惊得浑身直冒冷汗,哭丧着脸道:“雨农,你说这事可咋办?不救玉溪,死路一条;救了玉溪,一条死路。怎么着都是死啊。”何雨农思索片刻说:“现在能做的就是去探听一下风声,走一步看一步,见机行事。”

何炳昌让祥伯挑着上篮担,急匆匆地去找县长大人。这回登门与上次截然不同,上回虽然愤怒,但底气是足的,神情是定的,况且结果还赚回了与县长大人的交情,算是小亏赚大赢;但这回不同,这回事关生死。接待何炳昌的不是王济人县长,而是县长秘书邱士林。他神态谦恭地请何炳昌落座,敬茶,慢条斯理地与他闲聊年成生意。何炳昌的心头像埋着一团嗤嗤冒烟的火,忍了又忍,心不在焉地应答,不时张望门外。

邱士林笑吟吟道:“今天王县长在会客,只能由我接待何老板啦。何老板不介意的话,不妨把事情跟我说说。也许,我这个小秘书说不定能帮上你的大忙呢。”邱士林这一说,何炳昌心里的话像开了闸的洪水,一下子全泄了出来。邱士林的眉头越皱越紧,何炳昌说完,邱士林痛心疾首地以拳击掌,叹道:“可惜,太可惜了。何老板,这事你怎么不早说?如果你早点说明那个通缉犯就是你儿子,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可惜啊——”何炳昌惊道:“邱秘书,为什么说可惜?”

邱士林一副欲语又止的样子,何炳昌急得火烧火燎。正在这时,王济人走进屋,道:“何老板,听说你有事找我?公事还是私事?公事的话,你该到我办公室。私事的话——邱秘书你先下去,我和何老板说说话。”何炳昌连忙拦住邱士林:“不不,邱秘书也是自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这事儿,也算是公事,也算是私事。只能求王县长和邱秘书两位帮忙了。”说着一个劲儿给邱秘书递眼色。邱秘书便把事情说了一遍。王济人惊讶地摇摇头:“不会吧,何老板,那个何玉溪不会是你儿子吧?这种杀头罪孽的事,你可不能随便往身上揽,这是要杀头的啊。”说着右手往下一劈,做了个很坚决的砍头姿势。何炳昌全身一凉,觉得后脑勺都是凉飕飕的。王济人笑笑:“不过现在民国了,不作兴杀头,那不文明。现在作兴枪毙,啪一枪,就解决问题。”

何炳昌双腿一软,跪倒在王济人面前:“王县长,求求你救救我儿子。杀头罪孽也好,枪毙罪孽也好,我何炳昌认了,都认了,何玉溪就是我儿子,我儿子就是何玉溪,何家就这么根单丁独苗。求求你王县长,邱秘书,你也帮帮忙。”说着老泪纵横,“两位的大恩大德,我何炳昌没齿不忘。”邱士林扶起何炳昌,说:“何老板,有话好说,有事好商量。”王济人表情难堪,摊着手说:“何老板,此事不是由地方做主,上头下了通缉令,我也是奉命办事。况且已通报上头,只怕是有心无力,恐难办理啊。”

邱士林走近何炳昌身边,放低声音,推心置腹地说:“何老板,有些话是官场面上的,有些话是说给自家人听的,如今的世道,虽说是民国了,可人心不古啊。不像我们是自家人,好说话好办事。”何炳昌心头一热,用袖子抹着眼泪,抬起头,说:“王县长,邱秘书,只要能救出我儿子,我何炳昌倾家荡产在所不惜!”王济人皱起眉头,表情沉痛:“何老板,你这话言重了,真是言重了。能帮到你的,我王某人一定竭尽所能在所不辞,过两天给你答复。”

两天后,邱士林衣冠楚楚地走进何家客堂,正好遇见何玉瑶。何玉瑶在和她爹说话,一见邱士林进屋,便进了里屋。邱士林望着何玉瑶,直到她的背影完全消失。何炳昌让佣人送上茶。邱士林清醒过来,摸摸僵硬的脖子,揭开茶盖喝茶:“南山城都传说何家千金貌若天仙,惊若天人,果不其然啊。”“这孩子,十多年前遇人不淑时运不济,后来男人死了,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何炳昌忧心忡忡地叹苦经,“邱秘书,你说我何炳昌做人怎么就这么难,一双儿女,两块心病,也不知道玉瑶以后能不能嫁户好人家。”

邱士林哈哈大笑:“何老板,令千金秀外慧中,虽然嫁过人生过孩子,可仍是貌美如十七八岁青春女子,只怕你不开口,一开口,好逑之人多不胜数啊。”何炳昌没有心思在女儿的嫁娶问题上费口舌,陪着嘿嘿笑了几声,就问儿子的事怎么样了。邱士林划着茶杯盖,尖着嘴吹茶沫子,不作声。何炳昌急道:“邱秘书,要什么缺什么你直说,只要钱能解决的,我何炳昌没二话。”邱士林叹口气说:“何老板,这个世界上,钱是很重要,可钱也不是万能的。比如说,你能用钱买回性命吗?”何炳昌脸色发灰:“你是说,我儿子就没命了?”

邱士林笑着摇头:“话也不是这样说的,有的东西不能用钱买到,但可以用其他方法办到。”何炳昌听出话外音,忙说:“只要能办到,你只管说。”邱士林将身子朝何炳昌靠近一点,亲近地说:“何老板,咱们现在办的是性命攸关的头等大事,我也不跟你说见外的话。其实你手头上有张王牌,这张王牌比金山银山都值钱,也有用。”何炳昌吃惊地说:“是吗?你直说。”“令爱。”邱士林说着朝何玉瑶走进屋的方向努努嘴。何炳昌急急巴巴地说:“玉瑶?一个柔弱女子,她能有什么用?”“所谓四两拨千斤,其力不可小觑呵。”邱士林意味深长地笑,“何老板,跟你直说了吧。王县长的太太年前去世,留下了个小女儿,王县长疼爱女儿,一直未曾纳新。前次见过令爱,县长颇有相如爱慕文君之心啊。这南山城多少有钱人想把黄花闺女嫁给王县长,王县长还看不上呢。何老板,你说若能成就这段姻缘,令公子的事岂不是王县长自己的事了吗?”何炳昌哑口无言。他万万想不到县长居然看中了女儿,想到女儿一向的孤芳自赏,他心头捏了把汗,不知如何应对。邱士林继续说:“何老板我也是为你着想,令爱嫁给王县长,令公子的事呢,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不必花费分文,仍将一如既往做南山城最富有的米商老板,并且,有县长大人做你何老板的女婿,你在南山城谁敢小觑?以后,还得您多照看照看我这小秘书了。”说着呵呵笑起来。何炳昌一脸苦笑。

邱士林疑惑地问:“怎么,何老板不同意这门亲事?还看不上我们王县长?”何炳昌慌忙说:“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他搓着手,“我一个小商人,哪敢挑县长的长短?只是,只是我这女儿,其他没什么不好,就是脾气特别倔,从小没了娘,被我给宠坏了。”“喔,是这样。”“十多年前我把她许错了人家,害她吃了很多苦,我这心里内疚得很,也一直想挑户好人家,弥补弥补我的过失。只是不知道她同不同意这事,如果她同意,我这里,没二话。”

邱士林站起身,拱手作别:“好,明天王县长和我听你的回音。”“明天?太急了吧,多给两天时间好不好?”“王县长和我都等得住,就是再过上两三个月也等得住,”邱士林微笑道,“只怕——令公子等不住。告辞!”

第七章

何炳昌跟女儿期期艾艾地提起这事。何玉瑶笑起来:“爹,你真是我的好爹,怎么给我相中了这样的好人家?跟县长大人结亲?这样的好事,你不会是大白天打着灯笼找来的吧?”何炳昌不免笑得尴尬:“玉瑶,爹还不是为了你好?你想想,县长县长,一县之长,我们南山城除了县长还有谁大?那王济人虽说年纪大点,可到底是我们南山城的父母官。再说,听说人家还读过洋学堂,不是前清那时候戴着乌纱帽七老八十的县官老爷,也算配得上你这个懂诗文的女子呢。”

何玉瑶说:“爹,如果我喜欢一个人,他就是讨饭的,我也喜欢;如果我不喜欢一个人呢,哪怕他做上了省长,我也不喜欢。”何炳昌听得一愣一愣:“这算什么话?你没把话给说反了吧?”“爹,今天既然提起我的终身大事了,也不瞒你了,我告诉你,我有喜欢的人啦。我想跟他成家。”“你有喜欢的人了?”何炳昌用文明棍往四周画了一圈,疑惑地问,“你一天到晚待在这屋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喜欢上哪个?”何玉瑶咯咯笑起来,把父亲按在椅子上:“你等等。”说着跑出去。何炳昌嘟哝着:“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

不一会儿,何玉瑶拉着何雨农跑进来。何炳昌扶着棍子板着面孔,正襟危坐。何雨农说:“玉瑶,你拉我来这里干什么?我还要去米行做事呢。”何玉瑶说:“爹,你看清楚了,听清楚了。我喜欢的人,就是雨农哥!”“什么?!”何炳昌和何雨农异口同声。何炳昌从椅子上弹起来,说:“你喜欢他,你要嫁给他?玉瑶,你就算再嫁不出去,你也不能随随便便找个男人就把自己嫁了。”

何雨农默不作声。何玉瑶说:“爹,你可以不喜欢我喜欢的人,可你不能这样说雨农哥。什么叫随随便便找个男人?如果十多年前不是因为你要死要活地逼我出嫁,我早就是雨农哥的女人了!”“玉瑶!你不要这样说。”何雨农心情很沉重。何炳昌气得直杵文明棍:“你一个良家女子,说话还懂得礼义廉耻吗?”

何玉瑶站在何雨农身边:“我本来不想说,本来想让雨农哥亲自跟你提亲,可是,爹,今天你逼我嫁给一个我非常讨厌的人,我才把话说出来。爹,我这辈子跟雨农哥是跟定了。”她抬头看何雨农,“雨农哥,是不是?”何雨农拉着何玉瑶,走到何炳昌面前,说:“姨父,你答应我,让我娶了玉瑶。”何炳昌怒道:“雨农,玉瑶千金小姐脾气,任性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吗?你以为你能够娶玉瑶,配玉瑶吗?”何雨农说:“姨父,你可以辱我、骂我,为了玉瑶,我什么都不会计较。只要你答应。”

何炳昌忽然笑起来:“今天我是给玉瑶说亲事的,没想到你们两个给我来了这么一出戏。不错不错,够热闹的。”又表情沉痛地说,“玉瑶,爹其实也不想你嫁一个你不喜欢的人,爹也想你跟喜欢的人一起过日子,你那么多年吃的苦,爹心里有数——可是,你的事关系到你哥哥的性命啊。”“这跟哥哥有什么关系?”何玉瑶问。何炳昌一拍桌子,怒气冲冲地说:“王济人说,只要你嫁给他,他就会放过你哥哥。如果你不肯,你哥哥就——玉瑶,你哥哥就性命难保了。”何雨农说:“王济人公权私用,把大哥当成筹码。现在都是民国了,他这样做是犯法。”

何炳昌说:“南山地面上,他王济人就是大清皇上,就是民国总统,只要能放回我儿子,我管他公权不公权,私用不私用!”何雨农说:“那您是宁可舍掉玉瑶一生的幸福,也要这么做?”何炳昌恼羞成怒道:“玉瑶是我何炳昌的女儿,用不着你指手画脚!”何玉瑶站到何雨农面前,说:“爹,你多说也没用,我不会嫁给除了雨农哥以外的任何男人。”她回头看身后的何雨农,对她父亲笑,“爹,我已是雨农哥的人啦。”何炳昌大吃一惊。更吃惊的是何雨农:“玉瑶你——”何玉瑶悄悄踩了他一脚。何炳昌指着屋外,吼道:“滚出去,两个都给我滚出去,我一眼都不要看到你们。”

何玉瑶拉着何雨农跑出去。何雨农着急地说:“玉瑶,你刚才怎么能那样说?你一个良家女子说那样的话,以后——”何玉瑶捂住他的嘴:“以后嫁不出去了是不是?”何雨农说:“玉瑶,再等等我,我要赚到足够的钱,风风光光地把你娶过门,做我何雨农的妻子。”

何炳昌好话说尽,银子使足,王济人终于给了个面子,允许他带吃的到监狱探望儿子。何炳昌从未进过阴森恐怖的监狱,便叫上何雨农壮胆,让祥伯挑上篮担,来到县府旁的监狱。长长的监狱通道,又暗又臭。何炳昌用袖子捂着鼻孔,皱着眉急急朝前走。十多名劫粮在押的农民看见了他们,隔着铁栅栏叫道:“何老板,你怎么也进这里啦?这地方也是你来的吗?”何炳昌装着没听见。后面的人不依不饶,继续追问:“何炳昌你钱多,钱多能买命,不像我们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何炳昌你这杀千刀的,坏事做多了会有报应!”

何雨农发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十分惊讶,停下脚步。其中一人高叫:“何雨农,你明着赈灾放粮,背后捅人刀子,你还是不是人?”“世昌大哥一定不会放过你的。你够狠,比何炳昌还狠!”“何家没一个好人!”何雨农说:“各位,我何雨农明人不做暗事,这事绝不是我做的。”他们责问道:“那谁做的?”“除了你还有谁?”何炳昌在前面喊:“雨农,我叫你来是看玉溪,不是让你闲扯,还不快走!”何雨农的目光直直地看何炳昌。何炳昌移开目光,焦灼地说:“你到底走不走?”

监狱头子走出来,挥着棍子叫道:“吵什么?都皮痒了等着挨棍子是不是?”何炳昌把一把银元塞在他手里。监狱头子拍拍何炳昌让他快走,又走到那几个面前,挥着棍子吓唬他们。何雨农说:“各位兄弟因我而惹起是非,我一定不会坐视不理。请再等几天。”说罢朝前走去。

何玉溪靠着墙坐在稻草堆上,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只是头发蓬乱,形容憔悴。何炳昌叫了一声“玉溪”,哽咽起来。何玉溪听见动静便过来。祥伯把糕点递给何玉溪,何玉溪大口大口吃起来,吃完一块糕,还伸出舌头舔舔手指头。何炳昌鼻子发酸:“一个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的堂堂少爷,当了一回兵,成了这副模样,真是悔死我了。”何雨农说:“玉溪,其实此番你不该回来。”何玉溪说:“胜者王侯败者寇,浙军原本不敌苏军,卢督军号召我们全体将士为保护浙江父老乡亲而战,我们舍生忘死——”

何雨农说:“军阀本是各为山头,哪会想到老百姓?如今这一战,双方伤亡惨重,生灵涂炭。我从江苏运米过来,都差点葬身战火。”何玉溪辩道:“我们卢督军不是这样的人——”何雨农低声说:“玉溪,你是我的兄弟,如果可以,我能代你去死。我虽是无名之辈,但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冤死。”何炳昌的眼珠子在这一刻停滞不动,死死地盯着何雨农。

第八章

何炳昌从县长大人家喝完酒出来时,已是深夜时分。他没坐祥伯的黄包车,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回家。路上有人认出他,要送他回家。他摇摇手,满脸笑容地摸出一把铜钱赏人。对方大为意外,高兴地对他拱手施礼,祝他多子多福长命百岁。何炳昌满意地喃喃道:“多子多福,长命百岁。好,太好了!”

他走到家门口嗵嗵敲门。祥伯过来开门,害怕地看着他。何炳昌意外地安抚他:“没事没事,你去睡吧。”祥伯看着他的背影,不解地自语:“老爷变善人了?”何炳昌推开睡房的门,因醉过头,一头倒在地上呼呼大睡。祥伯进来,拖起他往床边死拽硬拉,终于把胖乎乎的何炳昌弄上床。接着为他宽衣脱鞋,忙得一头汗。

何炳昌半醒过来,嘟哝:“高兴,太高兴啦。好事,大好事啊。”祥伯见他心情不错,便凑趣道:“老爷,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啊?”何炳昌对祥伯招招手:“过来,我只对你一个人说。”祥伯凑过头。何炳昌对着他咬耳朵,声音却很大:“有句老话叫一箭双雕,听说过吗?”祥伯点点头:“听说过,老爷。”何炳昌说:“那个何雨农,要多讨厌就有多讨厌,要多麻烦就有多麻烦,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要娶玉瑶。这回,让他顶了玉溪,什么好事也想不成——”

祥伯大吃一惊,手里的铜面盆咣当一声掉地上,洒了一地水。何炳昌吓了一大跳,顿时清醒不少,从床上挺直身:“我刚才说什么了?你有没有听到什么?”祥伯连连摇头:“老爷,你就说今天米行生意红火,赚头很好。东北大米比南方大米好卖。”何炳昌死盯着他:“你确定真的没听到什么?”祥伯一脸茫然:“老爷,你想说什么吗?”何炳昌摇摇手:“好了好了,你早点去睡。走走。”

祥伯出门后直奔何雨农住的后屋,把事情告诉他。何雨农半信半疑。祥伯急道:“雨农,我是看着你在何家长大。这个屋子里哪个人长着副什么样的心思,我祥伯一清二楚。你跟玉瑶要好,只是老天不帮忙——现如今,他又要做下这样的事……”何雨农说:“祥伯,你快回去,这事我心里有数。”祥伯边走边回头:“你要早做准备啊,最好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何雨农黑暗中在床沿上坐了很久。然后,他悄悄走出屋,走到何玉瑶住的卧室窗前,那里面灯光微亮,晃动着一个淡淡的窈窕身影。何雨农看了很久很久,直看得心头发酸。终于,他悄悄潜出何家。一出门,他穿过黑漆漆的街弄,很快来到空旷的郊外。夜色中,天上闪烁的星子与远处明灭不定的磷火遥相呼应。他进入一个村庄,此地正是前次遭遇劫粮的地方。他走到一间低矮的茅草屋前,轻轻敲了两长两短四下。片刻门开了。开门人见是何雨农,微微一笑,把他拉进屋。油灯点亮后,显出那人的面容,原来是那回带头劫粮的戴世昌。

何雨农遇到因劫粮而入狱的那些农民后,心中万分愧疚。回来后,他动用了多年来在南山城结识的三教九流,又请魏巡长吃饭喝酒。关押那些穷苦农民其实对南山警署毫无好处,于是魏巡长做了个顺水人情,把他们斥责一顿后,释放回去。何雨农送他们回村时遇上回乡的戴世昌,两个秉性相似的人,自是一见如故再见相亲,相谈甚欢。“无事不登茅草屋,什么事要我帮,说吧。”戴世昌是明白人,见何雨农眉峰紧锁,便知有事。何雨农便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戴世昌眉毛一扬:“这么说,那个何玉溪其实是军阀相残的替罪羊了?”何雨农默然以对。戴世昌说:“你何雨农有难,我戴世昌万死不辞。当时你敬我一碗饭,我还你十担粮。可是,这何玉溪的事,恕我难以相助。”何雨农坐了会儿,站起身:“那好,我再想想办法。”“你能想什么办法?难道去劫狱?”

两人目光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什么。戴世昌叹道:“我不知道,这样一户积财不积德的人家,有什么值得你以生死大命相抵。”何雨农说:“世昌大哥,有些事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戴世昌忽然笑起来:“我明白了,一定是为了女人。我听说何炳昌有个很好看的女儿,是个年轻美貌的小寡妇,该是你表妹吧?”何雨农笑而不语。戴世昌拍拍何雨农的肩:“我一辈子最好成人之美。我帮你。”

县府监狱外,戴世昌和何雨农身着黑衣,悄悄潜到院墙根下。戴世昌张望四周,从怀中掏出一只猫,轻轻丢进墙内。猫的动静惊动了看守,里面一阵脚步凌乱,两人跑出来,喝叫:“什么人?”那猫惊慌地叫了一声,匆匆跑走。里面人骂道:“烂死猫,春天早过去了,叫什么春!”另一个说:“再睡会儿,没啥事。”两人朝里走去。

戴世昌把攀登索扔上高墙,猛拉几下,感觉已套住墙上的豁口处,便身手快捷地爬上高墙,迅速跳进大院。何雨农也随即进来。两人谛听片刻,没动静。戴世昌对何雨农交待几句,两人朝里进去。何雨农不小心踩着一根树枝,静夜里发出响亮的窸窣声。戴世昌迅速奔来,一把抓住何雨农,两人紧贴院墙角落树荫后站着。“出去看看,你。”里面的一个在指使另一个。“我刚闭了会眼,你不能动动腿出去看看?”另一个埋怨道,“还不是那只烂死猫。”话音刚落,外面响起了猫叫声。两人嘟哝着,又抱着枪站着,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戴世昌悄悄贴近门口,从怀中掏出一支细长的烟管,朝里轻轻吹去。这位走南闯北的汉子有深藏不露的武艺,若非事情逼到险境,绝不剑走偏锋。这一回,便是不得不用。才小半会儿,两个持枪看守就打起呵欠。一个对另一个说:“困了困了,真是困了。我去里面躺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你待会叫我。”另一个说:“去去,最好睡死你。就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我睡到天亮。”两人晃晃悠悠,各自找地方歇去。一个走进里屋,横着倒在床铺上睡,一个靠着墙,半倚半站。站了会儿,身子一歪,滑下来,倒在地上也睡着了。

戴世昌低声说:“半个时辰里打雷也不醒,我们抓紧时间。”两人迅速上前,摸到其中一个身上的钥匙,又脱下他们的衣裳,穿上身。两人提上油灯,一前一后朝监狱里走去。何雨农上次来时早已暗中留心,把弯弯道道看了个熟。两旁的监舍里,犯人们多已沉沉入睡。偶尔几个惊醒过来,沉默地注视着他们移动的身影。

快接近何玉溪监舍外,何雨农发现那里多了个持枪的看守。他暗想上次来时并没有看见,这回麻烦了。戴世昌快步上前。那看守一抬头,发现两人朝他过来,便打着呵欠漫不经心地问:“黄老三,你咋到里面来了,外面有没有人管?”戴世昌把帽檐往下拉拉,捂着嘴咳嗽,走到那人跟前。那看守说:“嗯,黄老三你声音咋变粗了?”戴世昌迅速出手,搭在对方肩上,轻轻一按要穴。那人眼一瞪,什么话也没有,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何雨农打开关押何玉溪的牢门。何玉溪听得动静,从草堆上醒转过来,差点要叫喊出声。何雨农对他拼命摇手。何玉溪赶紧爬到门口。牢门打开了,何雨农蹲下身背起何玉溪。一段时间折磨下来,何玉溪已是瘦骨嶙峋。戴世昌弄熄手里的油灯,长长的监狱通道暗了下来,什么人影也看不清。何雨农背着瘦弱的何玉溪朝外急走,几个醒过来的犯人爬到门口张望。戴世昌作势举着棍子敲栅栏,喉咙里威严地哼哼有声。犯人们爬回草堆上继续睡。

三人来到监狱门口,那两个看守仍东倒西歪地睡着,从嘴角往下淌着口水。戴世昌把攀登索扔上高墙,套结实后,把何玉溪背上肩,拉住攀登索往上爬去。正在此时,不知从哪里窜出一只大狼狗,对着三人汪汪大叫。这一高叫,顿时引来了监狱角落打瞌睡的五六个看守,他们拉着枪栓跑出来。大门口死睡的看守也睁开睡眼,迷迷糊糊地摸索起身。

戴世昌试了几下,实在无法背起何玉溪一起逃。眼看无法走脱了,何雨农着急地用力推他一把,低叫:“世昌大哥你快跑,不能三个人一起死,出去后有机会再找我们。”“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们不管。”戴世昌咬咬牙,纵身一跃跳上高墙,迅速消失在夜色里。追上来的看守拉开大门,举起枪,朝戴世昌消失的方向没有目标地嗵嗵嗵放了几枪。

第九章

邱士林再次走进何家客厅时,何炳昌正愁眉苦脸地翻看账本,旁边站着缩手缩脚的米行掌柜郑金宝,用袖子擦着淌清涕的鼻子,时不时偷窥何炳昌。何炳昌翻看了几页,脸色一拉,厉声斥道:“何雨农才几天不在米行,米行的生意就差成这样,照这样下去,米行趁早关门大吉!”郑金宝大着舌头解释:“鸿祥大饭店、福临门酒楼本来都来我们米行拿米,他们都是表少爷拉来的生意。现在,嗯……不知咋搞的,都被谷香米行抢走了。”“你这个掌柜的是怎么当的?”何炳昌啪地把账本合上,一脸怒容。郑金宝一哆嗦,胳膊里夹着的两本账本哗地落在地上,他慌忙蹲下身捡。一起身,发现两条腿立在他面前。顺着腿脚上去看,是笑眯眯的邱士林。郑金宝点头哈腰:“邱秘书,你好,你早。”看看外面,天色已晚,又说,“你来得真好。我走了,走了。”拿过桌上的账本夹在胳膊下,揩着额头的汗,从侧门溜了出去。

何炳昌赶紧收敛起刚才的怒容,堆上讨好的笑意,但表情变化太快,笑容看起来僵僵的,比哭还难看。他一边倒茶,一边观察邱士林的脸色:“邱秘书,我儿子的事怎么样了?那个,那个劫狱的事,没捅到上面去吧?”邱士林将茶杯推开,长叹一口气,背着手在客厅走来走去。何炳昌跟在他后头,可怜巴巴地跟着走。“我说何老板,你就是再不情愿将令千金嫁给王县长,也用不着出这一损招吧。”“邱秘书,这话咋说的?我可没这个想法,也没这个意思。”“王县长大发雷霆,说无论如何要法办何玉溪——”

何炳昌哀求道:“邱秘书,你知道这事不是我让人干的,是那个该死的何雨农无事生非。你也知道,我跟王县长定下过一个法子——”他压低声音,“我们想把那个何雨农顶了玉溪,可没想到那天晚上他跑了,找人来惹出这么个大事。你说这事——”他拍着脑袋,忽然狐疑起来,“对了,他怎么知道我要把他顶了,是谁走漏了风声?”邱士林冷冷地说:“是谁走漏风声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事省府已知道了,马上要两名罪犯押解到杭州去。”何炳昌急忙说:“不行不行,不能押解到杭州去。”邱士林斜他一眼,笑道:“何老板,你还没做上王县长的泰山,架子倒是搭起来了。现在连王县长都没这个说话权了,你以为你有吗?”“这这,这可怎么办啊?”何炳昌急得团团转。

邱士林缓了口气,说:“其实,事情不是没有回转的余地,只是余地太小太小了。”“你说你说,只要钱能办到的,我一定办。”何炳昌紧紧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还是上回跟你说的,不用钱。”邱士林慢条斯理地说。何炳昌的脸灰白起来,几乎哭出声:“邱秘书,如果这个法子能办到,我早就办了。玉瑶打死也不同意,我总不能一根白绫扔到女儿面前,逼她嫁人吧?说来说去,又是那个该死的何雨农,从中横插一杠!”邱士林慢慢拧起眉:“这么说,何玉溪被劫狱一事,何玉瑶不愿嫁人一事,都是那个何雨农从中搞的鬼?”“是的,如果现在碰到他,我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生吞活剥,简直就是我何家的丧门星,我早年怎么就收养了这么个倒霉的丧门星?!”何炳昌恨得牙齿格格作响。邱士林想了想,说:“我能不能见令千金一面?”“这个,也不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不用找了,我来了。”何玉瑶话到人到,一身玉白色衣衫,越发清秀可人。邱士林拍了两下巴掌,赞道:“玉瑶小姐慧美双修,性情坦荡,真是令人心仪啊。”何玉瑶说:“我听说王县长一直想娶我过门,是不是有这回事?”邱士林没想到何玉瑶如此直接大胆,不免意外。看对方脸上挂着嘲讽般的笑意,便硬着头皮说:“是有这回事。嗯,何小姐如果也有此玉意——哈哈,我不妨做个媒公,成就一段佳话。”“是啊是啊。”何炳昌附和道,盼着女儿改变主意。

何玉瑶说:“喔,成就一段佳话?那么,王县长不怕留下一段丑闻吗?”“什么意思?”邱士林眉头一皱。“玉瑶——”何炳昌慌忙阻止。何玉瑶一口气说下去:“邱秘书,如果王县长愿意娶一带一,那我是万分愿意做县长太太了。”“娶一带一?什么意思?”“听说邱秘书是王县长眼前的大红人,做人聪明机灵,踏着脑袋尾巴都会跟着动,哪会不懂这话的意思?还不懂,那我挑明了,我一过门,王县长就能做现成爹了,一点都不用费力。”何玉瑶笑道。

邱士林顿时明白过来,朝何玉瑶腹部瞥过去,果见微微隆起。何玉瑶扯着一条手绢,歪着头,天真烂漫漫不经心地微笑。邱士林抹着额头,暗想差点要闯大祸了。何炳昌骂也不是,哭也不是,恨得直跺脚。邱士林站起身,脸上已是公事公办的冷漠表情:“何老板,我今天代表县政府来通知你,赶紧准备几件衣衫,明天送到监狱。以后的事,都不用找我说话了。”说完便拂袖而去。

何炳昌揪着胸口的衣衫,痛心疾首地说:“这是在割我的心肝,切我的肺啊。”何玉瑶扶着他:“爹,你放心,天无绝人之路。”何炳昌挣脱女儿的手,怒吼道:“是你葬送了你哥哥的性命知不知道?!”何玉瑶含泪说:“那好,我嫁给王济人,一切就都平安无事了吗?”何炳昌用文明棍朝地下狠狠杵了两下,朝外蹒跚走去。

天蒙蒙亮,南山火车站出现了一群特殊的人,两个头脸蒙着黑布的犯人,旁边围着六个全副武装的警察,虎视眈眈。一行人浩浩荡荡上了五号车厢,整个车厢只有这八个警察与犯人,并且把车厢门紧紧关上。过了会儿,两个年轻人也上了火车,紧贴着五号车厢坐下。

与此同时,一辆破旧的小马车驶出南山西城门口,一个睡眼惺忪的老头扬着马鞭,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鞭子赶马,朝杭州方向驶去。满脸络腮胡子的戴世昌站在茶楼过道上,望着小马车扬蹄的尘灰,若有所思。他走下茶楼,跳上马,不紧不慢地跟随而去。

八字桥边,李铁嘴热络地招呼过路人。何玉瑶急匆匆地走过看相摊,李铁嘴叫道:“小姐,算一卦,无恙保平安,有恙破灾难。”何玉瑶犹豫了下。李铁嘴道:“看你眉宇锁玉峰,家中定有不安。小姐,是不是为夫君的事忧心啊?”何玉瑶便也无可无不可地说:“那你说说,我男人有没有难头?”

李铁嘴让她报上生辰八字。何玉瑶一一报上。李铁嘴掐着手指头,嘀嘀咕咕:“甲己合化土,乙庚合化金,丙辛合化水,丁壬合化木,戊癸合化火……”眉头忽皱忽舒,突地一拍黄杨木牌,呵呵笑道:“此人少时孤寒白屋,陌路漂荡;青年之时妻子有损,漂蓬落魄;中年则辛苦经商,渐见亨通,老年乃田财殷实,福禄双修,阖家美满啊。今时今辰虽有劫难,但吉人自有天相,厄难之时自有贵人出手相助。”“真的?”何玉瑶心头一宽,放下两枚银元,谢过后匆匆离去。李铁嘴把银元装进口袋,自语道:“灾难年年有,今年到你家。运气好,自然贵人相助。运气不好,只怪八字不济了。”他抬头看看天,一拍黄杨木牌,喝道:“风雷急,风云动,民国世界要动刀兵了……”

第十章

戴世昌跟了一段路,与小马车保持相当遥远的距离,但始终在视野之内。小马车启程,他也扬鞭。小马车歇息,他也驻足。快到萧山地界时,戴世昌策马加鞭,越过了小马车。两车相逢时,戴世昌不经意地一挥手,随即朝前疾速驰去,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两车像是不经意交错而过。小马车赶了一段路,突然马失前蹄,一个踉跄,马跪倒在地,喘着粗气。车厢随即侧翻,里面的几个人摔出来,顿时乱作一团。

何雨农和何玉溪摔倒在路边,两个身着便装的南山警署警察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扶起满脸痘斑的魏巡长,魏巡长抹着额头跌出的血迹,气急败坏地对车夫吼:“他妈的怎么赶马车的?瞎了眼还是撞了鬼?”马车夫揉着胳膊,哭丧着脸说:“这走得好好的,谁想到会突然失了前蹄。我的马——”他爬起来去搂马。马挣扎了几下,脚蹄像被扭断了似的,怎么也起不来。马车夫抱着马蹄仔细察看,忽然发现三根细细的银针,深深扎在马蹄上。他大惊,死命去拔,怎么也拔不出。一使劲,马就痛苦地“咴咴”直叫唤。马车夫哭起来:“哪个把我的马害成这样!巡长你看看,你看看。”魏巡长近前一看,也倒吸了口冷气。

此时前方尘土飞扬,两匹马朝他们飞奔过来。未待魏巡长明白过来,其中一人连人带马一侧身,抓起地上的何玉溪,将他迅速地拉上马。魏巡长拔出手枪大喊:“劫犯人了!兄弟们快上!”突然他只觉手背一阵巨麻,手枪掉在地上。转瞬之间,何雨农也从地上到了马背。两个警察像在欣赏一出精彩紧张的戏文,紧紧攥着手里的枪,伸着脖子,瞠目结舌地瞧着,一动也不敢动。等到他们惊魂稍定,两匹马早已远离,只能看见两个小黑点。魏巡长朝他们踢去,骂道:“一个活死人,一个死活人,眼睁睁看两个要犯被劫走,不要命了你们?要杀头的!”

两个警察浑身哆嗦,跪倒在地,求饶道:“巡长,放我们一马,我们也不是故意的。那人太厉害,我们哪里是他的对手。”“拿枪使棍的输给了赤手空拳的,让我怎么向上头交账!”魏巡长咆哮如雷,拿枪顶着其中一个的脑门,吼道,“好,那两个没有了,我拿你们两个顶账。好歹都是两条命。”他用枪管顶了顶帽子,“我总不能把这顶帽子给丢了吧。”

那两个警察万分恐惧地互相看了一眼,出于本能,也马上把枪对准他们的长官。三个人互相虎视眈眈。马车夫惊恐地躲到树林后,身子筛糠似的抖得厉害。魏巡长没想到他的手下会拿枪对准他,气得脸色发青,大喊:“反了反了,竟敢拿枪对准我,不想活了?我打死你们!”话音刚落,枪声骤响,魏巡长倒在地上,额头和肚子同时淌血。魏巡长翻着眼白,到死也想不明白先被打死的会是自己。两个警察不约而同扑上去,从魏巡长衣服口袋里翻出一大把银元。他们熟知他们长官的癖好。分好银元,就慌慌张张地各自逃离了。

马车夫小心翼翼地从树林里出来,悄悄摸到魏巡长旁边,试探他的鼻息,确定已一命呜呼,摇摇头道:“魏巡长,你风光小半辈子,没想到会死得这么难看。唉,天意啊。”边说边摸索他的衣服口袋,终于掏摸出两块银元,他眼睛发亮,“能买到一匹小马,亏不了亏不了。”他走到受伤的马旁边,摸着马,难过地说:“伙计,你走你的黄泉路,我走我的阳关道,我也管不了你了,自生自灭吧。”便摇摇晃晃朝树林后走去。

何炳昌躺在床上,额头覆块湿毛巾,两眼无神地瞪视屋顶,面颊上颧骨突出,人消瘦了不少。何玉瑶喂他喝粥,何炳昌拒绝进食。何玉瑶有点恼了,道:“好,你不喝,我也不吃饭了。”何子敏、何子朴两兄弟趴在外公床前,也劝着。“外公,快喝粥吧,你前天答应带我们去城隍庙玩,你不喝粥怎么有力气带我们玩呢?”何子朴摇着何炳昌的手。“外公,你不是常教我们,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吗?你快点吃吧。”何子敏一本正经地说。

何炳昌侧过脸,看看两个外孙,凹陷的眼眶慢慢爬出两汪泪水。何子朴吃惊地说:“外公哭了,妈,外公在哭呢。”何子敏拿过毛巾,替何炳昌擦眼泪。何炳昌喃喃地说:“玉溪被他们带走,带到杭州去,一定是被枪毙了,肯定是被枪毙了,连收尸的人都没有。玉溪,我的儿子——”何玉瑶说:“爹,你别说丧气话,雨农认识很多朋友,他们会去救——”何炳昌怒气冲冲地喊:“你少提何雨农这个名字,如果不是他,玉溪会被押到杭州去吗?这个害人精,我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早年怎么就昏了头,收留了这么个丧门星!”何玉瑶沉默了会,把两个孩子拉过来,将他们的小手送到何炳昌手里,说:“爹,哥不会有事的。你还有两个孙子,还有——希望。”何炳昌怔了怔,猛然攥住两个外孙的手,嘟哝道:“我还有两个孙子,我还有后代。何家的命脉,断不了。”何玉瑶点点头。

祥伯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老爷,老爷,外面有风声说,说——”何炳昌撑起身,着急地说:“说什么?外面在说什么?”“外面说,少爷和表少爷被押送去杭州,在萧山被一伙强人劫走了,现在不知是死是活——”“被人劫走了?!”何炳昌大吃一惊。何玉瑶若有所思,露出了笑意:“爹,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雨农认识很多朋友,他们会去救的。”何炳昌忽然从床上费劲地撑起身,大声说:“不管玉溪是被强人还是恶人劫走,总比押到省府要好。玉瑶,把粥给我端过来,我现在饿得能喝下一大锅了。”

黄昏,何雨农和何玉溪挑着菜担,打扮成进城卖菜的农民模样,走近何家大院。何玉溪正要上前进门,何雨农一把将他拉住,让他注意四周。何玉溪一旁顾,四周有磨剪子的,有摆杂货摊的,有看相测字的,目光却无一例外汇聚到何家门前。两人拉了拉帽檐,若无其事地走过大门口。

鸿昌米行,何炳昌拄着文明棍在仓库里走来走去。何雨农一走,米行生意一落千丈。何炳昌这才醒悟到何雨农的重要性,想到以往对待何雨农的轻慢无礼,他心中的懊丧焦虑自不待言。郑金宝跟在他后头,提心吊胆地观察他的神情。

何炳昌回头看看郑金宝,摇摇头。走几步,回头看看他,再摇摇头。郑金宝被他搞得心头七上八下。“何雨农一走,米行的生意就差成这样子。你看看,那边上个月进的米,到现在还没卖出去几袋,都快发霉出虫了!”他的棍子猛烈捣着地面。郑金宝抖索着肥厚的嘴唇,小声辩解道:“谷香米行现在都进泰国香米——”何炳昌吼道:“你别总找理由!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饭桶,连何雨农的一个脚趾头都抵不上,你说我还养着你干什么,啊?!”郑金宝惶恐不安地说:“何老板,我错了,我错了——”“康老四,康老四你出来!”何炳昌高喊。

康老四从里面跑出来,抖着衣衫上的米糠,看见老板和掌柜两人铁嘴铜脸的样子,赶紧走到何炳昌身边,恭顺有加地低声问道:“老板,您有什么事要我做?”何炳昌举起文明棍,指画着郑金宝说:“你——郑金宝,从现在开始不用做掌柜了。要么开工钱回老家,要么跟康老四换个位,在米行打下手。”郑金宝惊得直眨眼皮。何炳昌又对一脸不明所以的康老四说:“你——康老四,从现在开始掌鸿昌米行的柜。这几年下来,我一直留意着你,你能行的,想必你也懂得这柜上的弯弯道道了,不用我多教你。”说完转身就走出了米行。郑金宝哭丧着脸,嘟哝道:“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让我回老家去,这不是让我活活饿死吗?”一转脸,看见康老四正觑着他,心中不由涌起一股火气,“看什么看?人家死得难看,你心里很舒服是不是?”康老四连忙低眉顺眼起来。一转念,两人都记起了刚刚换过的身份。郑金宝想到自己已是昔日伙计康老四的手下,赶紧闭嘴,尴尬地脱下身上的长衫马褂,抖了抖,颤着手放在柜面上。康老四挺直起腰板,慢慢地摘自己短打衣衫上的扣子,看郑金宝的眼神已带上渐渐浓起来的胆量。他抓起郑金宝刚脱下的衣衫,打量着说:“郑掌柜——”“不,我不是掌柜了,你才是康掌柜。”郑金宝很快有了自知之明,脸上挂着奉迎的笑容。“还是最后叫你一声郑掌柜吧。我觉得,你这身衣衫呢,好看是好看,光亮是光亮,可是,好像油乎乎了点,还有,也旧了点,可能不太适合我吧。”康老四挑剔着。“对对,我马上让人去置办一套,新掌柜的行头由米行置办的,这是老规矩。”“不是让别人去置办。你还是改不了你以前说话的口气。”康老四摇摇头。“我去,我马上去置办。”郑金宝朝外走去。康老四又叫住他:“你把这三年米行的账簿拿出来,我先熟悉熟悉。”郑金宝看到康老四的眼神里已开始有了倨傲自得的神气。郑金宝暗想:人一做上人上人,要变坏,可真快啊。

何炳昌从鸿昌米行出来,拄着文明棍,摇摇晃晃地往家走。祥伯拉着黄包车从对面跑过来。何炳昌摇摇头,说想一个人在街上走走,让祥伯先回去。祥伯拉着车走了。何炳昌走了一段路,感觉脑子有点晕乎乎,脚步有点软绵绵。他看两旁的街坊店铺,都是熟悉很多年的。他闭着眼睛都能数出从东街到西街都有哪些店铺:福源旧货行,吉客来客栈,长明理发店,益生堂药铺,茂源祥酱油店,康德寿材铺……薄薄的光线罩着他,把他身后的影子拉得很长很瘦。熟悉他的人跟他打招呼,他张张嘴回应,却记不清刚才招呼的人是谁。

春坊盛布行老板惊讶地说:“老何,半个月不见,你的头发咋白了许多?”何炳昌摸摸头发:“白头发了?啊,是要白头发了,再不白,都成老精怪了。”八字桥边的李铁嘴拉住他:“何老板,看个相算算时运。”何炳昌慢吞吞地说:“你在南山城看了几十年,也看了成百上千人的相,你能看出自己还能活几年吗?”李铁嘴被噎得说不出话。等到何炳昌走远,他冷笑着拍了一下镇纸,说:“我至少能看出,何家气数已差不多了。风雷急,风云动,民国世界……”

第十一章

何炳昌走到家门口,靠着歇了会儿气,才一下一下拍打门。对面一幢旧宅院墙后,露出两个脑袋,何雨农和何玉溪紧张地注视着何家大门。看见父亲苍老了许多,何玉溪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何雨农低声说:“玉溪,我们已连累了家里许多,这次再不能了,看一眼我们就走。”何玉溪点点头。何雨农虽这么说,心中也十分惦念何玉瑶。何家大门打开,何玉瑶把父亲搀扶进去,随后关上门。何雨农十分失落。两人等了会儿,见再无动静,何玉溪说:“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正说着,何家大门又打开。何玉瑶出来,一左一右拉着何子敏和何子朴。两个孩子抬头向母亲要求着什么,似乎各执己见的样子。很快,他们朝东大街那边走去。何雨农追随着母子三人的身影,看他们在小吃铺坐下吃小点心。何玉瑶看两个孩子吃,自己也吃两口。吃完后,他们买了些糕点,在玩具摊边停留,在小书摊边逗留。

何雨农的目光始终相追相随,片刻不曾离开。

何玉溪看看他,再看看远处妹妹的身影,忽然说:“雨农,当年你娶了玉瑶多好。你娶了她,她的命就完全不一样了。”何雨农静默不语,停了会,说:“你说,我能娶她吗?我够格娶她吗?”何玉溪激动地说:“所以要民主,要革命,门当户对的封建旧礼教早该打破了。”何雨农苦笑笑。

过了会,何玉瑶回来了,两个孩子手里捧着一堆吃的,小鹿般跳跃追逐着进了院门。何玉瑶在门口站了会,眼神迷茫地张望着远方。何雨农很难过。何玉瑶的目光投到他们藏匿的地方,何雨农一惊,几乎以为她发现了他们,拉了把何玉溪,两人蹲下身去。何玉瑶满脸忧伤,慢慢地关上大门。何雨农突然想到,他与何玉瑶将分别很久,很久。他心中掠过一阵酸苦刺痛。天色暗下来,何雨农说:“该看的我们都看了,走吧。”何玉溪点点头。两人跳下墙,随后潜入无边夜色。

他们的身影刚刚在黑夜中消失,远处跑来一大群背着枪支的警察,团团围住何家。南山县新任警署施巡长带着人马闯进何家,未待何炳昌和何玉瑶明白怎么回事,就背着手面无表情地宣布:何家窝藏政府通缉犯,包庇纵容,此为第一罪;何家派人劫狱,途中打死押解警察,严重破坏地方治安,此为第二罪;鸿昌米行囤粮积货,奇货自居,大发国难财,扰乱金融仓廪秩序,此为第三罪。数罪并举,将被处以最严厉的罚金。

施巡长将一纸公文拍在桌上,冷冷的目光从镜片后直视向何炳昌。何炳昌问罚多少。施巡长说了个令他差点晕倒的数字:十万大洋!何炳昌一算,何家全部家财加起来也不值这个数目,难不成王济人真是要把他逼上绝路?!“我,我要去问问王县长,我不信他会做得这么绝。”他底气不足地喊。“爹,这不是与虎谋皮吗?”何玉瑶说。“何老板,你可不能事事都怪王县长。这是我们南山警署的事,警署有权独立办案。”施巡长慢悠悠地说。“玉瑶,他们这是要把我们扫地出门啊。我何炳昌大半辈子克勤克俭,从一个米行小伙计奋斗到现在,又把我逼到一无所有。我,我要去告你们,我要去省政府告你们!”何炳昌急火攻心,脸色发白地指着施巡长。

施巡长坐在客堂的太师椅上,拍打着椅子扶手,悠然自得地欣赏客堂里的古玩字画:“我在邻县做巡长的时候,就听说过何老板你的名头,说你怎么怎么有手段,怎么怎么从一个穷光蛋变成有钱人,今天终于看到了何老板真人,看到了何家大院,果不其然,有富人家气象啊。我一个穷当差的,也算是过了一把眼瘾!喔,对了,你刚才说什么,去省政府告状?告吧,省府衙门正愁抓不到替死鬼,你这通缉犯的爹送上门去,不正对他们的胃口?”他站起身笑笑:“何老板,你也够不客气的。我第一次来你家,坐了这么长时间,你怎么也不倒茶待客呢?好了,现在没机会了,准备罚金吧。我可不想逼着你卖房卖米行。”

何玉瑶紧紧拉着两个儿子的手。何子敏说:“妈,我们要卖房子吗?”何子朴说:“外公,那我们住哪里?”何炳昌对女儿挥挥手,何玉瑶带着两个儿子走出去,回头看看父亲:“爹,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好好活着,没有什么好怕的。”何炳昌点点头:“玉瑶,你先带两个孩子整理整理东西,我过会儿来。爹也是苦出身,能扛住。”施巡长厉声说:“除了带走衣物吃食,别的一律不准带走,全部查封!”

何炳昌与施巡长对峙了会儿。何炳昌在太师椅上坐下。事已至此,他就算死,也要死得有模有样,有头有脸,当年那忍辱负重、吃尽苦中苦的米行小伙计的旧影又渐渐回到他身上,他挺直背脊,问:“施巡长,如果我不交罚金会怎么样?把我抓去坐牢吗?”

施巡长哈哈大笑,说:“何老板,你把坐牢看得太简单了,你怎么会去坐牢,你怎么能去坐牢?坐牢要给你吃牢饭,警署还得为你浪费银子呢。”何炳昌脸色惨白,自从他有钱后,没有人这么不把他当人看过。“不过,如果你真的不交罚金,那么,今天,现在,这一刻,你就不能再在这屋子里过夜了。”施巡长整整皮带,“我也是奉命办事,没办法。谁让我吃这碗饭呢,我可不想做第二个魏巡长。”何炳昌点点头:“施巡长,我不会让你打破饭碗的。人没饭吃,是会饿死的,我何炳昌尝过这滋味。只是,开米行的时候,我忘记了这个道理。”

何炳昌要求到祖屋祭祀祖宗,施巡长宽宏大量地答应了。何炳昌带着女儿和外孙跪在祖宗牌位前,点上三炷清香。何炳昌对着祖像说:“挣了几十年的家业,一夜之间全没了。怪不得别人,只怪自己太贪太狠,为了两船米,结果……引狼入室。从哪里来的,就回到哪里去吧。”说罢磕下头去,泪如雨下。何玉瑶领两个儿子跪下。何子朴说:“妈,为什么我们不能再住自己的家里?有人要赶我们走吗?”何玉瑶点点头:“妈以前教过你们一句成语——鸠占鹊巢,还记得吗?”何子敏说:“就是《诗经》里说的‘维雀有巢,维鸠居之’吗?”何子朴恍然大悟,说:“斑鸠自己不会筑巢,就去强占喜鹊的家,是不是?妈,我要去看看到底是谁强占了我们的家。”

施巡长指挥众人将宅院、房门、物品都贴上封条。何子朴挣脱母亲的手,冲过去对施巡长吼叫:“为什么要封我们的家?你们凭什么?!”施巡长吓了一跳,说:“何炳昌,你已养了个忤逆子,难不成还要教出一个犯上作乱的小东西吗?”何玉瑶拉住何子朴往回走,何子朴挣扎着喊:“还我们的家,还我们的房子,还我的小金鱼、小乌龟……”何子敏也拉住弟弟的手,声音低沉地说:“子朴,你不要闹了,会让妈和外公为难的。记住这一切,等我们长大了,还是要拿回属于我们的一切!”何玉瑶看看冷静稳重的大儿子,再看看倔强不屈的小儿子,把两人搂进怀里,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一切还没有绝望!

何炳昌四人背着包裹行李,跨出了何家大院。门外,街坊邻居默默地看着他们,有人轻声议论。何炳昌脑血涌动,满脸通红,一时无地自容,拉了拉帽檐低下头。何玉瑶轻声说:“爹,不用低头,该羞愧的不是我们。”何炳昌缓缓抬起头,看看众人表情不一的面孔,心头百感交集。

春坊盛布行老板过来,拍拍他的手,往他手心塞了一张银票。吉客来客栈老板赶着一辆小马车过来,说:“老何,客栈的小马车借你一程,你要去车站就去车站,要去码头就去码头,也不枉我们几十年的交情。”指指车厢,“里面有吃穿用的,够个三五个月冷暖饥饱。”几个店铺老板三三两两围过来,你送一点吃的,他送一点用的,都是满脸的同情无奈。何炳昌一一答谢,内心悲怆羞惭无比。

忽然他把帽子脱下,扔在地上,冲着众人一抱拳,大声说:“四十多年前我何炳昌来到南山城,身无分文穷酸落泊,在姚记米行赚饭吃。亏了姚老板宅心仁厚,不但给我生路,后来还把女儿嫁给我,才有了鸿昌米行,有了何家家业。——可是,我店大了,忘性也大了,忘了自己是怎么起家的,忘了别人是怎么帮我的,我——我做过很多亏心事,对不起乡亲们,赔个礼,谢个罪!”他跪在地上,向众人重重磕下头去,眼泪直流,落在地上的尘埃里。

春坊盛老板连忙扶起他:“老何,你这是何必呢?商人在商言商,大家都是一样的,以前的事就别提了。你们这老的老,弱的弱,小的小,以后打算怎么办?”何玉瑶说:“人不自绝,天不绝人,我们会好好活下去。”何子敏说:“我们一定会回来的。”何子朴说:“我们的家,一定会是我们的。”

走到街口,路过一家照相馆,何玉瑶提议照张相。何炳昌眼一热:“好好,照吧,照张全家福。”两个孩子偎着何炳昌,何玉瑶站在父亲身后,烟火起处,合影中的四个人表情茫然,眼神凄怆。

小马车把他们往南山码头送。何玉瑶说:“爹,我们真回老家啊?”何炳昌有气无力地说:“不回老家能回哪儿?老家到底还有十来亩薄地,早先托给你堂伯种着。有田地,能种粮食,就饿不死人。”何玉瑶不说话。马车骨碌碌地离开南山城,向码头方向走去。两个孩子张望着帘外的街坊景致,车来人往,倒是显得一脸新奇高兴。

何玉瑶忽然对马车夫叫道:“大叔,停停。”车子停下。何炳昌说:“玉瑶,有什么事?”何玉瑶说:“不回老家了。”何炳昌满脸疑惑:“到哪里去?”“坐火车,去宁波,再到上海。”何玉瑶简单地说。何炳昌说:“去上海干吗?”“爹,你当年来到南山城,就是为了混一口饭吗?”何炳昌迟疑了一下,说:“刚来的时候,不就是混一口饭嘛。后来,赚了点钱,做大了,就想有自己的天地了。”

何玉瑶冷静地说:“爹,回老家种田地过日子是饿不死人,可你辛辛苦苦大半辈子创下的基业,就这样白白拱手让给他们了吗?我们的家园,就让那些狗官强盗任意践踏吗?爹,你还不老,两个孩子还这么小,我也不是你想象中那样什么事也不懂不会干的千金小姐。我们去上海,找一条生路,找一条能把何家大院再要回来的生路!”何炳昌迷茫地念叨:“上海?大上海,上海滩……”

事情定下来,何炳昌回江西老家。何玉瑶带两个儿子去上海,投靠失去联系很久的母亲的姐姐、早先嫁到上海的姨妈。这样,一则给失去音讯的何雨农和何玉溪留个线索,再则如何玉瑶所说,找到一条能把何家大院要回来的生路。

当下,父女俩把盘缠行李分了分,何炳昌就留了几件衣衫一点吃食,钱不肯拿,说老家饿不死人,上海滩却是鱼龙混杂,一文钱能逼死英雄好汉。小马车把何炳昌送上码头,又载着何玉瑶母子驶向火车站,先坐火车到宁波,再由宁波江北码头坐船到上海。一家人就此挥泪别过。何炳昌站在船头,望着渐渐驶离的小马车,老泪直淌。起风了,他打了个寒战,打开包裹取出长衫。长衫抖开,啪地掉下一个小包裹。打开一看,是几十块银元。何炳昌两手发抖,老泪纵横。

第十二章

何玉瑶带着两个儿子,往即将开动的火车拼命挤上去。她一手牵何子敏,一手拉何子朴,背个大包裹,胳膊肘再挽个大袋。等到挤上车,一回头,才发现何子敏不知何时脱了她的手。她捏了个空拳。何玉瑶惊骇地往车下挤。上来的人又把她堵住了。上不得下不去,何玉瑶急得大喊:“我儿子在下面,还没上火车,子敏——”

上来的人粗暴地推搡她:“什么儿子不儿子,儿子没了再生一个,我老娘都丢在荒郊野外喂野狗了,这年头谁还顾得了谁!滚开!”就顶着她往上走。何玉瑶急眼了,一低头,对着那人顶住她的胳膊咬下去。那人大叫一声,一甩手啪地打在何玉瑶脸上。闺阁千金何玉瑶披头散发和那人扭打起来。何子朴跑过来,拉着她哭叫:“妈,妈别打了——”站外,何子敏跑过来,脚一扭一扭:“妈,我来了。”何玉瑶朝儿子挥着胳膊喊:“快,快上来。”

这时火车喷出浓浓的黑烟,缓缓地转动轮子。何玉瑶挤不下车,急得快哭。此刻,一名高大的中年汉子背个蓝印花大包裹,从何子敏身后赶过来,见此情形,一把挟起何子敏,三步两脚赶到车门外。可车厢门已缓缓合上,何玉瑶在里面扳,那汉子在外面推,怎么也弄不开车门。何玉瑶哭着求那检票员,那人面色比车厢门还生硬。汉子猛拍车门,大吼一声,车门都给震得嗡嗡响。检票员赶紧启开车门。汉子把何子敏推上车,自己也随即蹬进车厢。

何玉瑶一把抱住儿子,泪水直流。等她想起要谢那汉子,一抬头,却发现那人背着大包裹朝车厢另一头走去,只给了她高大的背影。何玉瑶只模糊记得那人身形高大,脸上长满络腮胡子。何子朴走到母亲身边,满脸惊慌:“妈,行李,行李不见了。”何玉瑶差点没晕过去。她搂住两个儿子,强压着心头的哀伤和悲愤,轻声说:“没事,你们两个在,妈就放心。”

广州国民革命军招募处,人头涌动,众多青年纷纷以投身国民革命军为己任。何玉溪走到招募桌前。招募的军官打量了一下衣着破烂、神情憔悴的何玉溪,摇摇头,说:“你好像老了点,身体也不够结实。”何玉溪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叮当作响的东西,拍在桌上:“你看看!”再把自己的衣裳当胸一拉,扣子纷纷跌下来,“你再看看!”拍在桌上的是一块块身经沙场的勋章,露出来的是伤疤累累的胸膛。“我比任何人都想打死孙传芳这个大军阀!”何玉溪说。招募军官拿起勋章,不由起了敬意:“打过江浙战争的——嗯,我领你去见我们的长官。”

宁波江北码头,来来去去的大轮船、小火轮发出沉闷的低吼,高高的烟囱喘着粗气,吐出白茫茫的气雾。人流嘈杂、喧闹,人们背着大包小包,呼儿喊女,挤着拥着、推着搡着上了一艘开往上海的轮船。

何玉瑶紧攥着两个儿子的手,被人群拥挤上了船。母子三人坐的是末等舱。行李被偷走了,所幸何玉瑶有一点不多的钱藏在贴身口袋里。她搂着两个儿子,一会儿摸摸大儿子的头,一会儿摸摸小儿子的脸,心想,但愿他们别早早喊饿了。两个孩子伏在母亲膝盖上,随着晃晃荡荡的轮船,慢慢睡着了。何玉瑶怕身上带的钱再被人偷走,便睁着眼,不敢睡死了。

夜色渐渐暗下来,人们纷纷打开行李,摸出烧饼、饭团、茶叶蛋填肚子,有人还大口嚼着咸菜。咸香的滋味在肮脏的船舱里散发开来,钻进那些没东西吃的人们的鼻孔,一再一再撞击着他们辘辘作响的饥肠。

何子朴被咸香的滋味弄醒,抬起头,睁开眼,看到对面一个小男孩捧着个烧饼吃得香香的,还用手指头粘着烧饼上的芝麻,慢吞吞地、炫耀似的一粒一粒往嘴里送。何子朴口水直咽,叫道:“妈,我饿,我也要吃烧饼!”何子敏也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眼神直直地盯着对面的小男孩,暗暗咽着口水。何玉瑶摸摸怀里的钱,说:“好,妈去问问看,有没有东西卖。”

末等舱里都是穷人,卖小吃的也看扁了他们,不会来这里做买卖。何玉瑶挤到二三等舱那里,几个小贩提着篮子在吆喝。何玉瑶问了下,大吃一惊,烧饼居然卖到一角一个,差不多是半斤猪肉的价钱。何玉瑶犹豫着。那小贩不耐烦了:“买不起就别问,看你一身穷酸相,还想吃烧饼,饿死算了。”何玉瑶一咬牙,摸出钱买了两个烧饼。小贩一边收钱,一边把烧饼递给她,鼻孔里发出轻蔑的哼声。何玉瑶捏着两个又僵又硬的烧饼,挺着背,含着一眶泪,走回末等舱。

何子朴和何子敏扑上来,抓住烧饼。何子朴一口咬下去,僵硬的烧饼硌痛了他的牙齿,他叫起来:“妈,这烧饼好硬,好难吃啊。”何子敏咬了小小的一口,使劲地咽下去,边咽边含糊地说:“你得慢慢吃,这样才好吃。”何子朴揉揉咕噜作响的肚子,无可奈何地啃下去。何玉瑶看着以前对这种烧饼连看都不看一眼的两个儿子,也不免想到过去锦衣玉食的生活,不由鼻酸眼热,借着暗淡的灯光,把溢出眼眶的泪水轻轻擦去。

两个孩子啃了一会,何子敏望着暗中发呆的母亲,怯生生地把半个烧饼递到母亲面前:“妈,你还没吃吧?这个给你。”何子朴也咽不下去了,忙把只有一小片的烧饼塞到母亲嘴里:“妈,你吃,你吃,我吃饱了。”何玉瑶摇摇头,微笑着说:“妈刚才吃过了,不饿,真的。你们快吃,吃好再睡一会儿,一觉醒来,我们就到大上海了。”

江西赣江,一艘客船行驶在江里,机声轰隆,船尾漾出浓浊的波澜。雨把船舱外的景色涂抹得一片混沌,天地苍茫。何炳昌浑身发热,倒在床铺上,对着黑暗的舱顶大声咳嗽,咳得整个身子像只虾米似的弓起来。一个瘦猴般的乘客嫌恶地拿被子捂脸,嘴里叫道:“喂喂,你有没有肺病?从早上到现在光听你敲破锣似的咳,有病早点说,别害了我们大家。”这一说,同舱的其他乘客也纷纷捂住嘴,避瘟疫似的往旁边挪。何炳昌喘息着低声说:“没有,我没有肺病,不会害大家——”话音未落,又是一阵破锣声。

瘦猴从被窝里跳出来,连人带铺把何炳昌往舱外拖,嘴里骂骂咧咧:“再咳就把你扔江里,看你还敢不敢咳,还敢不敢害死大家。”何炳昌紧抱住瘦猴的腿脚,苦苦哀求:“别把我扔江里,我不咳了,不咳了行不行?”他竭力屏住咳嗽,但到底屏不住,猛然又发出更巨大的咳声。瘦猴其实也只是吓吓他,浑身发烧的何炳昌抱住他的腿脚,使他觉得腿脚像烙上块烧红的铁,连连甩脚,“该死的老东西,快放手,你他妈的得疟疾还是抽羊癫风啦?烫得要死。快放手,真他妈的要被你传染上了。”“求求你,别把我扔江里,别扔……”何炳昌被吓得连咳嗽都忘记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战栗着,手像铁钳似的紧紧箍着瘦猴,瘦猴甩了几次甩不下,他怒火中烧,伸出另一只脚,朝何炳昌狠狠踢去。何炳昌惨叫一声,松开手。瘦猴朝他狠狠啐了口,把他扔在冷风吹彻的舱口,怒气冲冲地走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风从江面吹过来,寒冷无比。有人从何炳昌身边走过,漠然地望望又匆匆走开。有人看不清是什么,就踢上几脚。何炳昌蒙着被子,低低呻吟,整个身子剧烈地抽搐。半夜时分,瘦猴打着呵欠走出船舱,边走边摸索裤子,准备把尿撒到江里。走了两步,被地上的一堆东西绊了一脚,差点跌进江里。瘦猴骂起来,低头一看,原来是被自己拖到船舱口的何炳昌。瘦猴此时的恼火加上此前的愤怒,令他恶向胆边生。他朝前后左右张望了下,手探向何炳昌的被窝,摸索到被何炳昌紧紧抱住的包裹。何炳昌从昏昏沉沉中醒过来,发现有人在偷他的包裹,便死攥着不放。

瘦猴没想到何炳昌的手劲还这么死硬,他拼命扳何炳昌的手指。何炳昌到底年老体衰,终于无力地撒开手。“小偷,贼,偷东西——”他只能虚弱地骂。瘦猴把包裹占为己有,然后捋捋袖子,嘴角叼着一丝狞笑,把何炳昌往江边拖。有人朝这边过来,瘦猴用力将何炳昌朝江边推,何炳昌死命攥住一根缆绳不放。瘦猴的脚对何炳昌的手拼命踩下去,用力碾,何炳昌发出痛苦的低嚎,忍着剧痛,用尽全身的气力死攥不放。“住手!你想干什么?谋财害命啊!”有人断喝。瘦猴一激灵,抬头看,却见一个壮年汉子立在面前,他打量那人身高码重都超过自己,便放弃了何炳昌,一矮身拎起地上的包裹往舱铺跑。“把东西放下!”那人又喝道。“你他妈的算什么——”瘦猴色厉内荏。那人一把攥住瘦猴的手,只轻轻一捏,疼得瘦猴手里的包裹掉落在地。“算你狠,走着瞧。”瘦猴托着受伤的手,慌慌张张跑走了。

那人扶起何炳昌,挽着包裹,朝自己住的舱铺走去。舱铺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电灯。何炳昌挣扎着撑起身子,想对救他的人说上两句感谢话。那人背着身子在倒热水,倒好水,端过来。两人在照面的一刻,齐齐怔住了。原来,壮年汉子是何雨农。

江西何炳昌老宅。何炳昌发迹后将老宅翻修过一次,重塑祖像,栽花植木,并由堂房兄弟管着,宅第倒也不失乡间富绅的气派。何雨农请来大夫给何炳昌看病,又让何炳昌堂兄夫妻清洁打扫,烧饭煮菜,三下五除二,很快就把冷气恹恹的宅院弄得人气旺旺。

何炳昌昏沉着,紧攥着何雨农的手不放,嘴里迷迷糊糊地念叨:“雨农,不要走——救救我,不要把我扔江里——雨农,救救我……”何雨农心中百感交集,曾经目空一切嫌贫爱富的何炳昌,竟也有此卑躬屈膝低三下四的一面。大夫搭脉听诊,望闻问切,开了一剂清肺退热、安眠养神的药,何炳昌喝下后,很快呼呼入睡,便渐渐宽了紧攥何雨农的手。何雨农倒也宽下心来。郎中又开出几帖润肺调腑、益气宁神的药,说并无大碍,休养生息几日便是。

数日后,何炳昌出现在花影扶苏的庭院里,脸上已有了正常气色,托着茶杯,慵懒地坐在藤椅里晒太阳,享受着久已不至的安逸时光。何雨农挥着一把斧头在劈柴,柴爿码在墙角,整整齐齐分毫不乱。何炳昌在慢慢强烈起来的光线照耀下,眯缝起眼,望着何雨农忙碌的背影久久不语。曾经僵硬生冷的面部表情,在阳光照耀下,一点一点温软和气;他回头凝视老宅,慢慢地,一串老泪落了下来。

何雨农的老屋与何炳昌的宅第虽同居一村,却是偏居一隅,两间破败的屋子卑微地蜷缩在村庄角落,与何家宅第相比,无疑是麻雀之于凤凰。有个木匠得知何雨农要出卖两间瓦房,一大早从邻村赶过来,准备与何雨农讨价还价。事实上木匠并没有多费太大口舌就如愿以偿。他打量着破败的屋子,简陋的小院,院墙角落两三畦菜地,心想终于有了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家,把老婆孩子接过来了。他滔滔不绝地向何雨农诉说一家团圆的天伦之乐。何雨农沉默着,在屋子院落逡巡,似乎想用目光把这简陋的故园带走。

木匠没话找话地问:“兄弟,你的老婆孩子呢?我听人说你在南山城做事,那是个很有钱的地方,你一定在那里买了大屋吧?”何雨农的目光投向村庄外遥远迷茫的远方,说:“我的老婆孩子在上海,我要去上海找他们。”“上海?”木匠瞪大眼。在拥有两间乡间小屋便已心满意足的他看来,南山城已是个遥远的有钱的地方,上海更是遥不可及,简直是个随便一抓就有大把金子的好地方。“不知道上海这地方要不要木匠?”他憧憬着。

在何雨农变卖老屋的同时,何家庄富甲一方的何财主也踱着刚学会的方步,拎着根崭新的文明棍,走进何炳昌的老宅。半个时辰后,何家老宅——准确点说,是大半的何家老宅,已易主为何财主,此人对老宅觊觎已久。虽然何财主不甚满意这种别扭而不圆满的交易,但总比何家老宅像泡牛屎似的大模大样横亘在他家面前要好——至少这大半个何家老宅姓了另一个何了。何财主随后让泥水匠在宅院之间打起了一堵墙,以示老宅的新主人与旧主人的区别。

何炳昌把卖屋的钱悉数交给何雨农,短促地挥挥手,让何雨农赶紧去上海找何玉瑶母子三人。他佝偻着身子,拄着一根烧火棍,轻声咳嗽着走进还属于他的半间屋子。“你放心,我会把玉瑶和孩子们找到的。”何雨农对着何炳昌的背影说。何炳昌缓缓回过头,透过噙在眼眶中的泪水,只看到何雨农在乡间小道上行走的远影,像点淡墨,渐渐溢散在愈来愈浓重的暮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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