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肋集——郁达夫作品精选(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6 19:3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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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枫

出版社:辽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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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肋集——郁达夫作品精选

鸡肋集——郁达夫作品精选试读:

前言

文学作品是以语言为手段塑造形象来反映社会生活、表达作者思想感情的一种艺术,是我们的一面镜子,对于我们的人生具有潜移默化的巨大启迪作用,能够开阔我们的视野,增长我们的知识,陶冶我们的情操。

文学大师是一个时代的开拓者和各种文学形式的集大成者,他们的作品来源于他们生活的时代,记载了那个时代社会生活的缩影,包含了作家本人对社会、生活的体验与思考,影响着社会的发展进程,具有永恒的魅力。他们是我们心灵的工程师,能够指导我们的人生发展,给予我们心灵鸡汤般的精神滋养。

这正如泰戈尔在谈到文学与我们人类未来的关系时所说:“用文学去点燃未来的万家灯火。”

为此,我们特别编辑了这套《感悟文学大师经典》丛书,主要收录了鲁迅、郑振铎、郁达夫、徐志摩、朱自清、鲁彦、梁遇春、许地山、萧红、瞿秋白、闻一多、缪崇群、穆时英、丘东平、滕固、蒋光慈、叶紫、刘半农、邹韬奋、李叔同、苏曼殊、朱湘、柔石、庐隐、戴望舒、章衣萍、钱玄同、彭家煌、刘云若、洪灵菲、石评梅、夏丏尊、胡也频等作家的一百部有影响的作品,既有诗歌、散文、杂文,评论,也有长、中、短篇小说,还有戏剧等作品,这些不同体裁的作品,大多取材于现实生活,对当时反对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的斗争和其他种种社会生活,做了现实主义的真实描绘,是现代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代表作品,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本套丛书选文广泛、丰富,且把阅读文学与掌握知识结合起来,既能增进广大读者阅读经典文学的乐趣,又能使我们体悟人生的智慧和生活哲理。

本套图书格调高雅,知识丰富,具有极强的可读性、权威性和系统性,非常适合广大读者阅读和收藏,也非常适合各级图书馆装备陈列。

春潮

三月中旬一天的午后,和丽的阳光,同爱人的微笑似的,洒满在一处静僻的乡村里,这乡村的前面,流着清沧的钱塘江水,后面有无数的青山,纵横错落的排列在蓝苍的天空里。三五家茅檐泥壁的农家,夹了一条如发的官道,散点在山腰水畔农家的前后四周,各有几弓空地围着,空地里的杂树,系桑拓之类,地上横着的矮小的树影,有二三尺长。大约已经是午后三点钟了,几声鸡叫的声音,破了静寂的空气,传到江水的边上来。一家农家,靠着江边的高岸。从这农家的门前,穿过一条在花坛里躺着的曲径,就是走下江水边上去的一条有阶段的斜路。这斜路的阶段,并非用石子砌成,不过在泥沙的高岸中,用了铁耙开辟出来的。走下了这泥路的十一二级的阶段,便是贴水的沙滩。沙滩上有许多乱石蚌壳,夹在黄沙青土的中间。日夕的细浪狂潮,把水边的沙石蚌壳,洗涤得明净可爱,一个个在那里返射七色的分光。

在这沙滩的乱石中间,拖着两个小小的影儿,有两个七八岁的小孩,在那里敲磨圆石子。几声鸡叫的声音,传到江水边上的时候,一个蹲近水边的小孩,仰起头来向高岸上看了一眼。他的小小的头上养着一个罗汉圈。额下的两只眼睛,大得非常,从这两只大眼睛里放出来的黑晶晶的眼光,足以使我们大人惭愧俯首,因为他的这两只眼睛,并不知道社会是怎么的,人与人的纠葛是怎么的,人间的罪恶是怎么的。一个狮子鼻,横在他的红黑的两颊中间。上翻下跷的两条嘴唇的曲线,又添了他一层可爱的样子。一排细密的牙齿,微微的露现在嘴唇中间。他穿的是一件青花布衫。从远处看去,他和他旁边蹲着的那女孩子,并无分别,身上穿的青花布衫,身材的长短,全是一样的。但是从他们的前面看来,罗汉圈和丫角不同,红黑的脸色和细白的肉色不同,他的扁圆的面形同她的长方的相貌不同。她虽则也有黑晶晶的两只大眼睛,但她那一副常在微笑的脸色却和他那威猛的面貌大有不同的地方。她比他早生一个月,但是她总叫他“三哥”的,他回头向高岸上一看,看见一只美丽的雄鸡,呆呆的立在桑树的阴影里,他就叫她说:“秋英!你们的那只雄鸡立在那里,阿母说,这是给我的,真的么!”“不给你的,我们家里有六只鸡娘,要它生蛋哩!”“你别太小气了,雄鸡又不会生蛋的,要它做什么?不如给了我的好,年底下就好杀到来吃。”“你只想吃的,没有这雄鸡,鸡娘怎么生蛋呢?”“你怎么会这样的小气,不肯给我就罢了,我们的谷也不粜给你们了,你把圆石子还我,不要你磨了。”“给你……给你……给你……”“不要不要。你快把圆石子还我!”

“……”

他把秋英手里在那里替他磨的圆石子夺了去之后,秋英就伏在他那小小的手臂上哭了起来。他一声也不响,呆呆的把秋英的身体抱住了。秋英的一声一声的悲泣,与悲泣同时起来的一次一次的身体的微颤,都好象是传到他自家的心里去了的样子。他掉了两颗眼泪,呆呆的立了一忽,看看秋英的气也过了;便柔柔和和的对她说:“这几颗圆石子都给了你罢。”

一边这样的说,一边他那粗圆的小手,便捏了一把圆石子递给秋英。秋英还是哭得不已。用了右手揩着眼泪,伸着左手去接他交来的圆石子去。他因为秋英那只小手一时拿不起许多圆石子,所以就用了两手去帮她。秋英揩干了眼泪,向他的捧住的两手看了一眼,就对他笑了起来。太阳斜到西面去了。天空的颜色,又深了一层,变成了一种紫蓝色。清沧的钱塘江水,反映着阳光和天宇,起起深红的微波来,好象在那里笑他们两个似的。二

秋英的父亲,本是一个读书人。当秋英三岁的时候,他染了急病死了。她的父亲在日,秋英一家原是住在县城里的,有祖遗的许多市房出租,每月的租钱,足足可以支持一家中流人家的费用,所以秋英家里的收入,常被县城里的贫民所欣羡。她父亲死了之后,她的母亲因为秋英的外祖母孤冷不过,所以就带了秋英迁住到这离县十里的穷僻的乡村里来。秋英并无兄弟,所以她母亲非常痛爱她,她家里除了她和她母亲之外,还有一个忠心的老仆,是她祖父时候的佣人,今年已六十一岁了。秋英和她的母亲搬到这乡下来的时候,她的外祖母还强健得很。去年的冬天,外祖母由伤风得了重症,竟也死去了。秋英虽则说是八岁,其实还未满七岁,因为她是六月二日生的。她的家便是江边高岸上的那一家农家。门朝着钱塘江,风景好得很。她的母亲最爱种花,所以她们的屋前屋后都编着竹篱,满种了些青红的花。她家里本来是小康度日的,自从搬到乡下来之后,更加觉得收入多开支少了,所以她家里颇有一点积蓄。

和秋英在江边游玩的那男孩,是山脚下陈国梁的三儿。陈家和秋英的外祖母家是一家人,所以诗礼——这就是那男孩的名字——和秋英也可算是远房的表姊弟。乡间的习俗每喜欢向富裕人家攀亲,陈国梁也不能脱离这种习气,所以老上秋英家里去说她外祖母长外祖母短的。礼诗的长兄二兄都是务农的,只有诗礼有些聪明的地方,因此诗礼三岁的时候,国梁特进城去,请秋英的父亲替他起了一个风雅的名字,名叫诗礼,这是秋英的父亲死的前一个月。

诗礼和秋英又是同年,又是表姊弟。所以天晴的时候,他们两个老在江边沙滩上,高岸的草地上,或花园里游玩,天雨的时候,诗礼每跑到秋英的家里来,和秋英两个开店,画菩萨,做戏的。秋英的亲的表弟兄,都是长大,是以秋英反和诗礼相亲相爱,和自家的亲的表弟兄,却不时常在一起。

秋英的母亲,因为秋英没有同伴,所以诗礼上她们家里去玩的时候,也非常喜欢。有糕饼的时候,秋英的母亲每平分给他们,由他们两个坐在屋角的小椅上不声不响的分食。有一次秋英从她母亲处得了六个蛋糕,因为诗礼不来,所以秋英也不愿一个人吃。用了纸包好,藏在那里。后来诗礼来了,秋英把蛋糕拿了出来与诗礼两个拿到花底下去请菩萨,请了菩萨就分来吃。秋英还没有吃完一个的时候,诗礼却早把三个吃完了,秋英把剩下的又分一个给他,他却不再吃了,红了脸就跑回家去。三

烂熟的春光,带着了沉酣的和热,流露在钱塘江的绿波影里。江上两岸的杂树枝头,树下的泥沙地面,都罩着一层嫩绿的绒衣,有一种清新的香味蒸吐出来。四月初旬的午后的阳光,同疾风雷雨一般,洒遍在钱塘江岸村落的空中。澄明的天空里波动着的远远的蜂声,绝似诱人入睡的慈母的歌唱,这正是村人野老欲伸腰偷懒的时候,这也是青年男女为情舍命的时候。

吃了午饭,看看他的哥哥们都上田里去耕作去了,诗礼就一个人跑上秋英家来。在这似烟似梦的阳春景里,今日诗礼不晓为了什么原因,他的小小的眉间带着几分隐忧。一路上看看树头的青枝绿叶,听听远近的小鸟歌声,他的小小的胸怀,终觉得不能同平日一样的开畅起来。走到了秋英的家里,他看见秋英正在那里灌庭前园里的草花。帮秋英灌了一忽花,诗礼就叫秋英出来上后面山上去采红果儿去。从绿荫的底下穿绕了一条曲径,走到山腹的一块岩石边上的时候,诗礼回转头来,看见澄清如练的一条春水中间,映着一张同海鸥似的白色的风帆,呆看了一刻,他就叫秋英说:“你看那张风帆,我不久也要乘了那么大的船上杭州去。”“杭州?你一个人去么?”“爸爸同我去的,他说我在家里没用,要送我上杭州纸行里学生意去。”“你喜欢去么?”“我很喜欢去,因为我听爸爸说,杭州比这里热闹得多。昨天晚上,我们正在那里讲杭州的时候,妈妈忽然哭了起来,爸爸同她闹了一场。我见妈妈一个人进房去睡,所以也跟了进去,她放下了洋灯,忽然把我紧紧的抱住,说:‘你到外边去可要乖些,不要不听人的话。’我听了她的话,也觉得难过,所以就同她哭了一场。”

秋英听了这话,也觉得有些心酸,她的眼睛,便红了一圈,呆呆的对江心的风帆看了一忽,她就催诗礼回去说:“我们回到家里去罢,怕妈妈在那里等我。”

秋英听了诗礼的话,见了江心浮着的那载人离别的飞帆,就也想起她家里的母亲来了。四

时间不声不响的转换了原野上的青草,渐渐儿郁茂起来,树木的枝叶也从淡淡的新绿变成了苍苍的深色。钱塘江的水量在杀信的时候,一直的减了下去,平时看不见的蛤蚌的躯壳,和贴近江底的玲珑的奇石,都显现出来。晴天一天一天的连续过去,梅雨过后的炎热,渐渐儿增加起来了。

五月将尽的一天早晨,诗礼同太阳同时起了床。他母亲用了细心替他洗了手脸,又将一件半新的竹布长衫替他穿上。他乘他父亲在那里含着了怒气问答的时候,就偷了空闲跑上秋英家里来。

诗礼的家住在后面山脚下,从他家里走上秋英的地方,足有五六分钟的路程,要走过一处草地,一条大路。走过草地的时候,诗礼见有几颗蒲公英,含着了珠露,黄黄的在清新的早晨空气里吐气。他把穿不惯的长衫拖了一把,便伏倒去把那几颗蒲公英连根的掘了起来。走到秋英家里的时候,他见秋英呆呆的立在竹篱边上,看花上的朝阳。他跑上秋英身边去叫了一声,秋英倒惊了一跳,含着微笑对他说:“你今天起来得这样早?”“你也早啊。”“衣兜里捧着的是什么?”“你猜!”“花儿。”“被你猜着了。”

诗礼就把他采来的蒲公英拿出来给她看,这原来是她最喜欢的花儿,所以秋英便跑近他的身来抢着说:“我们去种它在园里罢。”

两人把花种好之后,诗礼又从他的袋里拿出了几颗圆洁滑润的石子来给她说:“我要上杭州去,用不着这些圆石子了,你拿着玩罢。”

秋英对他呆看了一眼说:“你几时上杭州去?你去了,我要圆石子做什么,和谁去赌输赢呢。”

诗礼把圆石子向地上一丢,也不再讲话,一直的跑回家去了。

秋英呆呆的看他跑回去的影子渐渐儿的小了下去,她的眼睛忽然朦胧起来,诗礼刚讲的“我要上杭州去”的那句话同电光似的闪到她那小小的脑里的时候,她只觉得一种凄凉寂寞的感觉,同潮也似的压上她的心来。

呆呆的立了一会,她竟放大了声音啼哭起来了。

原载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创造》季刊第一卷第三期,未完

青烟

寂静的夏夜的空气里闲坐着的我,脑中不知有多少愁思,在这里汹涌。看看这同绿水似的由蓝纱罩里透出来的电灯光,听听窗外从静安寺路上传过来的同倦了似的汽车鸣声,我觉得自家又回到了青年忧郁病时代去的样子,我的比女人还不值钱的眼泪,又映在我的颊上了。

抬头起来,我便能见得那催人老去的日历,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了,但是我的事业,我的境遇,我的将来,啊啊,吃尽了千辛万苦,自家以为已有些物事被我把握住了,但是放开紧紧捏住的拳头来一看,我手里只有一溜青烟!

世俗所说的“成功”,于我原似浮云。无聊的时候偶尔写下来的几篇概念式的小说,虽则受人攻击,我心里倒也没有什么难过,物质上的困迫,只教我自家能咬紧牙齿,忍耐一下,也没有些微关系,但是自从我生出之后,直到如今二十余年的中间,我自家播的种,栽的花,哪里有一枝是鲜艳的?哪里一枝曾经结过果来?啊啊,若说人的生活可以涂抹了改作的时候,我的第二次的生涯,决不愿意把它弄得同过去的二十年间的生活一样的!我从小若学作木匠,到今日至少也已有一二间房屋造成了。无聊的时候,跑到这所我所手造的房屋边上去看看,我的寂寥,一定能够轻减。我从小若学作裁缝,不消说现在定能把轻罗绣缎剪开来缝成好好的衫子了。无聊的时候,把我自家剪裁,自家缝纫的纤丽的衫裙,打开来一看,我的郁闷,也定能消杀下去。但是无一艺之长的我,从前还自家骗自家,老把古今中外文人所作成的杰作拿出来自慰,现在梦醒之后,看了这些名家的作品,只是愧耐,所以目下连饮鸩也不能止我的渴了,叫我还有什么法子来填补这胸中的空虚呢?

有几个在有钱的人翼下寄生着的新闻记者说:“你们的忧郁,全是做作,全是无病呻吟,是丑态!”

我只求能够真真的如他们所说,使我的忧郁是假作的,那么就是被他们骂得再厉害一点,或者竟把我所有的几本旧书和几块不知从何处来的每日买面包的钱,给了他们,也是愿意的。

有几个为前面那样的新闻记者作奴仆的人说:“你们在发牢骚,你们因为没有人来使用你们,在发牢骚!”

我只求我所发的是牢骚,那么我就是连现在正打算点火吸的这枝Felucca,给了他们都可以,因为发牢骚的人,总有一点自负,但是现在觉得自家的精神肉体,委靡得同风的影子一样的我,还有一点什么可以自负呢?

有几个比较了解我性格的朋友说:“你们所感得的是Toska,是现在中国人人都感得的。”

但是但是我若有这样的Myriad mind,我早成了Shakespeare了。

我的弟兄说:“唉,可怜的你,正生在这个时候,正生在中国闹得这样的时候,难怪你每天只是郁郁的;跑上北又弄不好,跑上南又弄不好,你的忧郁是应该的,你早生十年也好,迟生十年也好……”

我无论在什么时候——就假使我正抱了一个肥白的裸体妇女,在酣饮的时候罢——听到这一句话,就会痛哭起来,但是你若再问一声,“你的忧郁的根源是在此了么?”我定要张大了泪眼,对你摇几摇头说:“不是,不是。”国家亡了有什么?亡国诗人Sienkiewicz,不是轰轰烈烈的做了一世人么?流寓在租界上的我的同胞不是个个都很安闲的么?国家亡了有什么?外国人来管理我们,不是更好么?陆剑南的“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两句好诗,不是因国亡了才做得出来的么?少年的血气干萎无遗的目下的我,哪里还有同从前那么的爱国热忱,我已经不是Chauvinist了。

窗外汽车声音渐渐的稀少下去了,苍茫六合的中间我只听见我的笔尖在纸上划字的声音。探头到窗外去一看,我只看见一弯黝黑的夏夜天空,淡映着几颗残星。我搁下了笔,在我这同火柴箱一样的房间里走了几步,只觉得一味凄凉寂寞的感觉,浸透了我的全身,我也不知道这忧郁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虽是刚过了端午节,但象这样暑热的深夜里,睡也睡不着的。我还是把电灯灭黑了,看窗外的景色罢!

窗外的空间只有错杂的屋脊和尖顶,受了几处瓦斯灯的远光,绝似电影的楼台,把它们的轮廓画在微茫的夜气里。四处都寂静了,我却听见微风吹动窗叶的声音,好象是大自然在那里幽幽叹气的样子。

远处又有汽车的喇叭声响了,这大约是西洋资本家的男女,从淫乐的裸体跳舞场回家去的凯歌罢。啊啊,年纪要轻,颜容要美,更要有钱。

我从窗口回到了坐位里,把电灯拈开对镜子看了几分钟,觉得这清瘦的容貌,终究不是食肉之相。在这样无可奈何的时候,还是吸吸烟,倒可以把自家的思想统一起来,我擦了一枝火柴,把一枝Felucca点上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我仍复把这口烟完全吐上了电灯的绿纱罩子。绿纱罩的周围,同夏天的深山雨后似的,起了一层淡紫的云雾。呆呆的对这层云雾凝视着,我的身子好象是缩小了投乘在这淡紫的云雾中间。这层轻淡的云雾,一飘一扬的荡了开去,我的身体便化而为二,一个缩小的身子在这层雾里飘荡,一个原身仍坐在电灯的绿光下远远的守望着那青烟里的我。

A Phantom.

已经是薄暮的时候了。

天空的周围,承受着

落日

的余晖,四边有一圈银红的彩带,向天心一步步变成了明蓝的颜色,八分满的明月,悠悠淡淡地挂在东半边的空中。几刻钟过去了,本来是淡白的月亮放起光来。月光下流着一条曲折的大江,江的两岸有郁茂的树林,空旷的沙渚。夹在树林沙渚中间,各自离开一里二里,更有几处疏疏密密的村落。村落的外边环抱着一群层叠的青山。当江流曲处,山岗亦折作弓形,白水的弓弦和青山的弓背中间,聚居了几百家人家,便是F县县治所在之地。与透明的清水相似的月光,平均的洒遍了这县城,江流,青山,树林,和离县城一二里路的村落。黄昏的影子,各处都可以看得出来了。平时非常寂静的这F县城里,今晚上却带着些跃动的生气,家家的灯火点得比平时格外的辉煌,街上来往的行人也比平时格外的嘈杂,今晚的月亮,几乎要被小巧的人工比得羞涩起来了。这一天是旧历的五月初十,正是F县城里每年演戏行元帅会的日子。

一个年纪大约四十左右的清瘦的男子,当这黄昏时候,拖了一双走倦了的足慢慢的进了F县城的东门,踏着自家的影子,一步一步的夹在长街上行人中间向西走来,他的青黄的脸上露着一副惶恐的形容,额上眼下已经有几条皱纹了。嘴边上乱生在那里的一丛芜杂的短胡,和身上穿着的一件龌龊的半旧竹布大衫,证明他是一个落魄的人。他的背脊屈向前面,一双同死鱼似的眼睛,尽在向前面和左旁右旁偷看,好象是怕人认识他的样子,也好象是在那里寻知己的人的样子。他今天早晨从H省城动身,一直走了九十里路,这时候才走到他甘年不见的故乡F城里。

他慢慢的走到了南城街的中心,停住了足向左右看了一看,就从一条被月光照得灰白的巷里走了进去。街上虽则热闹,但这条狭巷里仍是冷冷清清。向南的转了一个弯,走到一家大墙门的前头,他迟疑了一会,便走过去了。走过了两三步,他又回了转来。向门里偷眼一看,他看见正厅中间桌上有一盏洋灯点在那里。明亮的洋灯光射到上首壁上,照出一张钟馗图和几副蜡笺的字对来。此处厅上空空寂寂,没有人影。他在门口走来走去的走了几遍,眼睛里放出了两道晶润的黑光,好象是要哭哭不出来的样子。最后他走转来过这墙门口的时候,里面却走出了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女人来。因为她走在他与洋灯的中间,所以他只看见她的蓬蓬的头发,映在洋灯的光线里,他急忙走过了三五步,就站住了。那女人走出了墙门,走上和他相反的方向去。他仍复走转来,追到了那女人的背后。那女人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忽儿把头朝了转来。他在灰白的月光里对她一看就好象触了电似的呆住了。那女人朝转来对他微微看了一眼,仍复向前的走去。他就赶上一步,轻轻的问那女人说:“嫂嫂这一家是姓于的人家么?”

那女人听了这句问语,就停住了脚,回答他说:“嗳!从前是姓于的,现在卖给了陆家了。”

在月光下他虽辨不清她穿的衣服如何,但她脸上的表情是很憔悴,她的话声是很凄楚的,他的问语又轻了一段,带起颤声来了。“那么于家搬上哪里去了呢?”“大爷在北京,二爷在天津。”“他们的老太太呢?”“婆婆去年故了。”“你是于家的嫂嫂么?”“嗳!我是三房里的。”“那么于家就是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么?”“我的男人、出去了二十多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所以我也不能上北京去,也不能上天津去,现在在这里帮陆家烧饭。”“噢噢!”“你问于家干什么?”“噢噢!谢谢……”

他最后的一句话讲得很幽,并且还没有讲完,就往后的跑了。那女人在月光里呆看了一会他的背影,眼见得他的影子一步一步的小了下去,同时又远远的听见了一声他的暗泣的声音,她的脸上也滚了两行眼泪出来。

月亮将要下山去了。

江边上除了几声懒懒的犬吠声外,没有半点生物的动静,隔江岸上,有几家人家,和几处树林,静静的躺在同霜华似的月光里。树林外更有一抹青山,如梦如烟的浮在那里。此时F城的南门江边上,人家已经睡尽了。江边一带的房屋,都披了残月,倒影在流动的江波里。虽是首夏的晚上,但到了这深夜,江上也有些微寒意。

停了一会有一群从戏场里回来的人,破了静寂,走过这南门的江上。一个人朝着江面说:“好冷吓,我的毛发都竦竖起来了,不要有溺死鬼在这里讨替身哩!”

第二个人说:“溺死鬼不要来寻着我,我家里还有老婆儿子要养的哩!”

第三第四个人都哈哈的笑了起来。这一群人过去了之后,江边上仍复归还到一刻前的寂静状态去了。

月亮已经下山了,江边上的夜气,忽而变成了灰色。天上的星宿,一颗颗放起光来,反映在江心里。这时候南门的江边上又闪出了一个瘦长的人影,慢慢的在离水不过一二尺的水际徘徊。因为这人影的行动很慢,所以它的出现,并不能破坏江边上的静寂的空气。但是几分钟后这人影忽而投入了江心,江波激动了,江边上的沉寂也被破了。江上的星光摇动了一下,好象似天空掉下来的样子。江波一圆一圆的阔大开来,映在江波里的星光也随而一摇一摇的动了几动。人身入水的声音和江上静夜里生出来的反响与江波的圆圈消灭的时候,灰色的江上仍复有死灭的寂静支配着,去天明的时候,正还远哩!

Epilogue

我呆呆的对着了电灯的绿光,一枝一枝把我今晚刚买的这一包烟卷差不多吸完了。远远的鸡鸣声和不知从何处来的汽笛声,断断续续的传到我的耳膜上来,我的脑筋就联想到天明上去。

可不是么?你看!那窗外的屋瓦,不是一行一行的看得清楚了么?“啊啊,这明蓝的天色!

是黎明期了!

啊呀,但是我又在窗下听见了许多洗便桶的声音。这是一种象征,这是一种象征。我们中国的所谓黎明者,便是秽浊的手势戏的开场呀!

一九二三年旧历五月十日午前四时(原载一九二三年六月三十日《创造周报》第八号)A Phantom.

已经是薄暮的时候了。

天空的周围,承受着落日的余晖,四边有一圈银红的彩带,向天心一步步变成了明蓝的颜色,八分满的明月,悠悠淡淡地挂在东半边的空中。几刻钟过去了,本来是淡白的月亮放起光来。月光下流着一条曲折的大江,江的两岸有郁茂的树林,空旷的沙渚。夹在树林沙渚中间,各自离开一里二里,更有几处疏疏密密的村落。村落的外边环抱着一群层叠的青山。当江流曲处,山岗亦折作弓形,白水的弓弦和青山的弓背中间,聚居了几百家人家,便是F县县治所在之地。与透明的清水相似的月光,平均的洒遍了这县城,江流,青山,树林,和离县城一二里路的村落。黄昏的影子,各处都可以看得出来了。平时非常寂静的这F县城里,今晚上却带着些跃动的生气,家家的灯火点得比平时格外的辉煌,街上来往的行人也比平时格外的嘈杂,今晚的月亮,几乎要被小巧的人工比得羞涩起来了。这一天是旧历的五月初十,正是F县城里每年演戏行元帅会的日子。

一个年纪大约四十左右的清瘦的男子,当这黄昏时候,拖了一双走倦了的足慢慢的进了F县城的东门,踏着自家的影子,一步一步的夹在长街上行人中间向西走来,他的青黄的脸上露着一副惶恐的形容,额上眼下已经有几条皱纹了。嘴边上乱生在那里的一丛芜杂的短胡,和身上穿着的一件龌龊的半旧竹布大衫,证明他是一个落魄的人。他的背脊屈向前面,一双同死鱼似的眼睛,尽在向前面和左旁右旁偷看,好象是怕人认识他的样子,也好象是在那里寻知己的人的样子。他今天早晨从H省城动身,一直走了九十里路,这时候才走到他甘年不见的故乡F城里。

他慢慢的走到了南城街的中心,停住了足向左右看了一看,就从一条被月光照得灰白的巷里走了进去。街上虽则热闹,但这条狭巷里仍是冷冷清清。向南的转了一个弯,走到一家大墙门的前头,他迟疑了一会,便走过去了。走过了两三步,他又回了转来。向门里偷眼一看,他看见正厅中间桌上有一盏洋灯点在那里。明亮的洋灯光射到上首壁上,照出一张钟馗图和几副蜡笺的字对来。此处厅上空空寂寂,没有人影。他在门口走来走去的走了几遍,眼睛里放出了两道晶润的黑光,好象是要哭哭不出来的样子。最后他走转来过这墙门口的时候,里面却走出了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女人来。因为她走在他与洋灯的中间,所以他只看见她的蓬蓬的头发,映在洋灯的光线里,他急忙走过了三五步,就站住了。那女人走出了墙门,走上和他相反的方向去。他仍复走转来,追到了那女人的背后。那女人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忽儿把头朝了转来。他在灰白的月光里对她一看就好象触了电似的呆住了。那女人朝转来对他微微看了一眼,仍复向前的走去。他就赶上一步,轻轻的问那女人说:“嫂嫂这一家是姓于的人家么?”

那女人听了这句问语,就停住了脚,回答他说:“嗳!从前是姓于的,现在卖给了陆家了。”

在月光下他虽辨不清她穿的衣服如何,但她脸上的表情是很憔悴,她的话声是很凄楚的,他的问语又轻了一段,带起颤声来了。“那么于家搬上哪里去了呢?”“大爷在北京,二爷在天津。”“他们的老太太呢?”“婆婆去年故了。”“你是于家的嫂嫂么?”“嗳!我是三房里的。”“那么于家就是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么?”“我的男人、出去了二十多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所以我也不能上北京去,也不能上天津去,现在在这里帮陆家烧饭。”“噢噢!”“你问于家干什么?”“噢噢!谢谢……”

他最后的一句话讲得很幽,并且还没有讲完,就往后的跑了。那女人在月光里呆看了一会他的背影,眼见得他的影子一步一步的小了下去,同时又远远的听见了一声他的暗泣的声音,她的脸上也滚了两行眼泪出来。

月亮将要下山去了。

江边上除了几声懒懒的犬吠声外,没有半点生物的动静,隔江岸上,有几家人家,和几处树林,静静的躺在同霜华似的月光里。树林外更有一抹青山,如梦如烟的浮在那里。此时F城的南门江边上,人家已经睡尽了。江边一带的房屋,都披了残月,倒影在流动的江波里。虽是首夏的晚上,但到了这深夜,江上也有些微寒意。

停了一会有一群从戏场里回来的人,破了静寂,走过这南门的江上。一个人朝着江面说:“好冷吓,我的毛发都竦竖起来了,不要有溺死鬼在这里讨替身哩!”

第二个人说:“溺死鬼不要来寻着我,我家里还有老婆儿子要养的哩!”

第三第四个人都哈哈的笑了起来。这一群人过去了之后,江边上仍复归还到一刻前的寂静状态去了。

月亮已经下山了,江边上的夜气,忽而变成了灰色。天上的星宿,一颗颗放起光来,反映在江心里。这时候南门的江边上又闪出了一个瘦长的人影,慢慢的在离水不过一二尺的水际徘徊。因为这人影的行动很慢,所以它的出现,并不能破坏江边上的静寂的空气。但是几分钟后这人影忽而投入了江心,江波激动了,江边上的沉寂也被破了。江上的星光摇动了一下,好象似天空掉下来的样子。江波一圆一圆的阔大开来,映在江波里的星光也随而一摇一摇的动了几动。人身入水的声音和江上静夜里生出来的反响与江波的圆圈消灭的时候,灰色的江上仍复有死灭的寂静支配着,去天明的时候,正还远哩!

Epilogue

我呆呆的对着了电灯的绿光,一枝一枝把我今晚刚买的这一包烟卷差不多吸完了。远远的鸡鸣声和不知从何处来的汽笛声,断断续续的传到我的耳膜上来,我的脑筋就联想到天明上去。

可不是么?你看!那窗外的屋瓦,不是一行一行的看得清楚了么?“啊啊,这明蓝的天色!

是黎明期了!

啊呀,但是我又在窗下听见了许多洗便桶的声音。这是一种象征,这是一种象征。我们中国的所谓黎明者,便是秽浊的手势戏的开场呀!

一九二三年旧历五月十日午前四时(原载一九二三年六月三十日《创造周报》第八号)落日一

太阳就快下山去了。初秋的晴空,好象处女的眼睛,愈看愈觉得高远而澄明。立在这一处摩天的W公司的屋顶上,前后左右看得出来的同巴诺拉马似的上海全市的烟景,溶解在金黄色的残阳光里。若向脚底下马路上望去,可看见许多同虫蚁似的人类,车马,簇在十字路口蠕动。断断续续传过来的一阵市廛的嚣声,和微微拂上面来的凉风,不晓是什么缘故,总觉得带有使人落泪的一种哀意。

他们两个——Y和C——离开了嘈杂的人丛,独站在屋顶上最高的一层,在那里细尝这初秋日暮的悲凉情味。因为这一层上没有什么娱乐的设备,所以游人很少,有时虽有几个男女,从下层走上他们的身边来,然而看看他们是不易移动的样子,就对他们丢一眼奇异的眼光,走开去了,他们却落得清闲自在。

他们两人站在那里听从下一层的游戏场里传过来的煞尾的中国乐器声,和听众的哄笑声,更使他们觉得落寞难堪。半年来因失业的结果,为贫病所迫,脸面上时常带着愁容的Y,当这初秋的日暮,站在这样的高处,呆呆的向四边的烟景望着,早已起了身世之悲,眼睛里包着一泓清泪,有话说不出来了。站在Y的右边的那少年C,因为暑假期满,几点钟后不得不离上海,乘海船赴N地的中学校去念书,桃红的双颊,受着微风,晶润的眼睛,望着远处,胸中也觉得有无限的悲哀,在那里振荡。

他们默默地立了一会,C忽而走近来捏了Y的手说:“我们下去罢,若再站一忽,我觉得好象脑子要破裂的样子。”

Y朝转来向C一看,看见C的一双水盈盈的眼睛,含了哀恳的表情,在那里看他。他忽然觉得C脸上表现出来的那一种少年的悲哀,无限的可爱,向C的脸上摸了一摸,便把C的身体紧紧的抱住了。二

C的哥哥,与Y是上下年纪。他(C的哥哥)去年夏天将上美国去的时候,Y正从日本回来。那时候C和他哥哥的居所,去Y的寓舍,不过几步路,所以Y和C及C的哥哥,时常往来。C自从见了Y以后,不知不觉的受了许多Y的感化。后来他哥哥上了赴美国的船,他也考入了N地的C中学,要和Y分别的时候,却独自一个洒了许多眼泪。Y以为他是小孩子脾气,在怕孤寂,所以临别的时候,说了许多安慰他的话。C听了Y的叮嘱,反而更觉得伤痛了,竟拉了Y的衣裳,大哭了一场,方才分开。

C去N地后,Y也上A地去教了半年书。去年年底,Y因被一个想谋校长做的同事嫉妒不过,便辞了职,到上海来闲住。他住在上海,一直到今年暑假,终找不着适当的职业。

这一回Y住的是上海贫民窟的一间同鼠穴似的屋顶房间。有一天夏天的早晨他正躺在床上在那里打算“今天的一天怎么过去?”的大问题的时候,C忽而闯进了他的房来。Y好象当急处遇了救一样,急忙起来穿了破旧的衣服,和C跑来跑去跑了一天,原来C是放暑假回来了。三“无聊的白昼,应该如何的消磨?”对于现在无职业的Y,这却是一个天大的问题。当去年年底,他初来上海的时候,他的从A地收来的薪金,还没有用尽,所以他只是出了金钱来慰他的无聊。一天到晚,在头等电车上,面上装了好象很忙的样子,实际上却一点事情也没有。他尽伏在电车头上的玻璃窗里随电车跑来跑去的跑,在那里看如流水似的往后退去的两旁的街市。有时候看街市看得厌烦了,他就把目光转到同座的西洋女子或中国女子的腰上,肩上,胸部,后部,脚肚,脚尖上去。过了几天,他觉得几个电车上的卖票者和查票者,都记熟了他的面貌;他上车时,他们老对他放奇异的眼光,因此他就不敢再坐电车了,改坐了人力车。实际上那些查票卖票者,何尝认得他,不过他的病的神经起了作用,在那里自家惊恐而已。后来他坐了几天人力车,有几次无缘无故的跑上火车站上去,好象是去送人的样子。有时在半夜里他每雇了人力车跑上黄浦滩的各轮船公司的码头上,走上灯火辉煌,旅人嘈杂的将离岸的船上去。又过了几天,他的过敏的神经,怕人力车夫也认得他了,所以他率性不坐车子,慢慢的步行起来。他在心里,替他自己的行动取了几个好名称,前者叫做走马看花,后者叫做徒步旅行。徒步旅行,以旅行的地段作标准时,可分作市内旅行,郊外旅行的两种。以旅行时的状态作标准时,可分作无事忙行,吃食旅行的两种。无事忙行便是一点事情也没有,为欺骗路上同行者的缘故,故意装出一种好象很忙的样子来的旅行。吃食旅行,便是当晚上大家睡尽之后的街上,或当白天在僻静的地方,袋里藏些牛奶糖,花生糖,橘子之类,一边吃一边缓步的旅行。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他的床头的金钱渐渐的少了下去,身边值钱的物事也一件一件的不见了。于是他的徒步旅行,也改变了时间和地点。白天热闹的马路两旁的样子间,他不敢再去一间一间的看了,因为正当他在看的一瞬间,心里若感得有一个人的眼光在疑他作小盗窃贼,或看破他是一点儿事情也没有的时候,他总要挺了胸肚,进到店里去买些物事提在手里,才能放心,所以没钱的时候,去看样子间是很危险的。有一次他在马路上走来走去的走了几回,一个香烟店里的伙友,偶然对他看了一眼,他就跑进了那家店里,去买了许多他本来不爱吸的雪茄烟卷。从A地回到上海,过了两个月之后,他的钱已用完,因而他的徒步旅行,白天就在僻静的地方举行,晚上必等大家睡静的时候,方敢上马路上去。

半年以来,他的消磨时间的方法,已经一个一个的试完了,所以到了今年夏天,身边的金钱杂器已经用尽,他每天早晨醒来,胸中打算最苦的,就是“今天的一天,如何消磨过去?”的问题。四

那一天早晨,他正躺在床上在打算的时候,年轻的C忽而闯进了他的房里,他觉得非常快乐,因为久别重逢的C一来,非但那一天的时间可以混过去,就是有许多朋友的消息,也可以从C口里探听出来。他自到上海以后,便同失踪的人一样,他的朋友也不知他住在什么地方,他自己也懒得写信,所以“C的哥哥近来怎么样了?在N地的C中学里的他的几个同学和同乡怎么样了?”的这些消息,都是他很想知道而无从知道的事情。当他去典卖一点值钱的物事,得到几个钱的时候,他便忙着去试他的“走马看花”和“徒步旅行”,没有工夫想到这些朋友故旧的身上去。当钱用完后,他虽想着这些个个在拼命奋斗的朋友,但因为没有钱买信纸信封和邮票的缘故,也只能凭空想想,而不能写信。他现在看见了C,一边起来穿衣,一边就“某某怎么样了?某某怎么样了?”的问个不住。他穿完了衣服,C就急着催他出去,因为他的那间火柴箱式的房间里,没有椅子可以坐,四边壁上只叠着许多卖不出去的西洋书籍,房间里充塞了一房的由旧书里蒸发出来的腐臭气,使人难耐。

这一天是六月初旬的一天晴热的日子,瘦弱的Y,和C走上马路的时候,见了白热的阳光,忽而眼睛眩晕了起来,就跌倒在地上。C慢慢的扶他起来,等他回复了常态,仍复向前进行的时候,就问他说:“你何以会衰弱到这个地步?”

Y在嘴唇上露了一痕微笑,只是摇头不答。C从他那间房子里的情形和他的同髑髅似的面貌上看来,早已晓得他是营养不良了,但又恐惹起他的悲感,不好直说。所以两人走了一段,走到三叉路口的时候,C就起了一个心愿,想请Y饱吃一次,因即站住了脚,对他说:“Y君,我刚从学校里回来,家里寄给我的旅费,还没有用完,今天我请你去吃饭,吃完饭之后,请你去听戏,我们来大大的享乐它一下罢!”

Y对C呆看了一会,青黄的脸上,忽而起了一层红晕。因为他平常有钱的时候,最爱瞎花,对于他所爱的朋友,尤其是喜欢使他们快乐。现在他黄金用尽,倒反而不得不受这一个小朋友的供养了,而且这小朋友的家里也是不甚丰厚,手头的钱也是不甚多的。他迟疑了一会,要想答应,终于不忍,呆呆的立了三四分钟,他才很决绝的说:“好好,让我们享乐一天罢!但是我还有一件衣服要送还朋友,忘记在家里,请你在这里等我一等,我去拿了来。”五

Y把C剩在三岔路口的步道树荫下,自己便急急的赶回到房间里,把他家里新近寄来的三件夏衣,拿上附近的一家他常进出的店里去抵押了几块钱,仍复跑回到C立着的地方来。他脸上流出了一脸的油汗,一边急急的喘气,一边对C说:“对不起,对不起,累你等了这么长久。”

Y和C先坐电车到P园去逛了几点钟,就上园里的酒楼吃了两瓶啤酒,一瓶汽水,和几碗菜饭。Y吃了个醉饱,立时恢复了他的元气,讲了许多牢骚不平的话,给正同新开眼的鸡雏一样、不知道世间社会究竟如何的C听。C虽听不懂Y的话,但看看Y的一时青一时红的愤激的脸色,红润的双眼,和故意装出来的反抗的高笑,也便沉郁了下去。Y发完了牢骚,一个人走上窗口去立了一忽,不声不响的用手向他的眼睛上揩了一揩,便默默的对窗外的阳光,被阳光晒着的花木,和远远在那里反射日光的屋瓦江流,起了一种咒诅的念头。一瞬间后,吹来了几阵凉风,他的这种咒诅的心情也没有了,他的心境就完全成了虚白。又过了几分钟,他回复了自觉,回复了他平时的态度。他觉得兴奋已经过去了,就回到他的座上来。C还是瞪着了盈盈的两眼,俯了首呆在那里,Y一见C的这种少年的沉郁的样子,心里倒觉得难过起来,便很柔和的叫他说:“C!你为什么这样的呆在这里?我错了,我不该对你讲那些无聊的话的,我们下楼去吧!去看戏吧!”

Y付了酒饭钱,走下楼来,却好园外来了一乘电车,他们就赶上K舞台去听戏去。六

这一天是礼拜六,戏园里人挤得很,Y和C不得已只能买了两张最贵的票子,从人丛中挨上前去。日戏开场已久,Y和C在座上坐定之后,向四围一看,前后左右,都是些穿着轻软的衣服的贵公子和富家的妻女。Y心里顿时起了一种被威胁的恐惧,好象是闯入了不该来的地方的样子。慢慢把神经按捺了下去,向舞台注视了几分钟。Y只觉得一种枯寂的感情,连续的逼上心来:“啊啊!在这茫茫的人海中间,哪一个人是我的知已?哪一个人是我的保护者?我的左右前后,虽有这许多年青的男女坐着,但他们都是和我没有关系的,我只觉得置身在浩荡的沙漠里!”

舞台上嘹亮的琴弦响了,铜锣大鼓的噪音,一时平静了下去。他集中了注意力向舞台上一看,只见刘璋站在孤城上发浩叹,他唱完了一声哀婉的尾声便把袖子举向眼睛上揩去,Y不知不觉地也无声的滚下了两粒眼泪来。听完了《取成都》,Y觉得四面空气压迫得厉害,听戏非但不能使他心绪开畅,愈听反愈增加了他的伤感,所以他就促C跑出戏园来。万事都很柔顺的C,与一般少年不同,对戏剧也无特别的恋念,便也跟了Y走出来了。

这一天晚上,他们逛逛吃吃,到深夜一点钟的时候,才分开了手,C回到他的朋友那里去宿,Y一个人慢慢的摸到他那间同鸟笼似的房里去。七

C的故乡是在黄浦江的东岸,他自从那一晚上和Y别后,第二天就回故乡去住了两个月。在这两个月中间,Y因为身体不好,他的徒步旅程,一天一天的短缩起来,并且旅行的时间,也大抵限于深夜二点钟以后了。

昨天的早晨,C一早就跑上Y的室里来说:“你还睡着么?你睡罢!暑假期满了,我今天自故乡来,打算明天上船到N地去。”

Y糊糊涂涂的和C问答了几句,便又睡着,直到第二次醒来的时候,Y方认清C坐在他的床沿上,在那里守着他睡觉。Y张开眼来一看,看见了C的笑容,心里就立刻起了一种感谢和爱欲的心思。在床上坐起,向C的肩上拍了几下,他就同见了亲人一样,觉得一种热意,怎么也不能对C表现出来。

Y自去年年底失业以来,与他的朋友,虽则渐渐的疏远了,但他的心里,却在希望有几个朋友来慰他的孤寂的。后来经几次接触的结果,他才晓得与社会上稍微成功一点的朋友相处,这朋友对他总有些防备的样子,同时他不得不感到一种反感;其次与途穷失业的朋友相处,则这朋友的悲感和他自家的悲感,老要融合在一起,反使他们各人各感到加倍的悲哀。因此他索性退守在愁城的一隅,不复想与外界相往来了。与这一种难以慰抚的寂寞心境最适宜的是这一个还带着几分孩童气味的C。C对他既没有戒严的备心,又没有那一种与他共通的落魄的悲怀,所以Y与C相处的时候,只觉得是在别一个世界里。并且C这小孩也有一种怪脾气,对Y直如驯犬一样,每有恋恋不忍舍去的样子。

昨天早晨Y起来穿衣洗面之后,便又同C出去上吴淞海岸去逛了一天。午后回到上海来,更在游戏场里消磨了半夜光阴,后来在歧路上将分手的时候,C又约Y说:“我明天一早再来看你罢!”八

太阳离西方的地平线没有几尺了。从W公司屋顶上看下来的上海全市的烟景,又变了颜色。各处起了一阵淡紫的烟霞,织成了轻罗,把这秽浊的都市遮盖得缥缈可爱。在屋顶上最后的残阳光里站着的Y和C,还是各怀着了不同的悲感,在那里凝望远处。高空落下了微风,吹透了他们的稀薄的单衫,刺入他们的心里去。“啊啊!已经是秋天了!”

他们两人同时感得了这一种感觉。又默默立了一会,C看看那大轮的赤日,敛了光辉,正将落入地下去的时候,忽而将身子投靠在Y的怀里,紧紧的把Y的手捏住,并且发着颤动幽戚的声音说:“我……我这一次去后,不晓得什么时候再能和你同游!你……你年假时候,还在上海么?”

Y静默了几秒钟,方拖着了沉重的尾声,同轻轻敲打以布蒙着的大鼓似的说:“我身体不好,你再来上海的时候,又哪里知道我还健在不健在呢?”“这样我今天不走了,再和你玩一天去。”“再玩十天也是一样,旧书上有一句话你晓得么?叫‘世间哪有不散的筵席’,我们人类对于运命的定数,终究是抵抗不过的呀!”

C的双眼忽而红润起来了,他把头抵在Y的怀里,索性同不听话的顽皮孩子似的连声叫着说:“我不去了,我不去了,我怎么也不去了,……”

Y轻轻抚摸着他的肩背,也发了颤声安慰他说:“你上船去罢!今天不是已经和我多玩了几个钟头了么?要是没有那些货装,午后三点钟,你的船早已开走了。……我们下去罢!吃一点点心,我好送你上船,现在已经快七点半了。”

C还硬是不肯下去,Y说了许多劝勉他的话,他们才慢慢的走下了W公司屋顶的最高层。

黄昏的黑影,已经从角头角脑爬了出来,他们两人慢慢的走下扶梯之后,这一层屋顶上只弥漫着一片寂静。天风落处,吹起了一阵细碎的灰尘。屋顶下的市廛的杂噪声,被风搬到这样的高处,也带起幽咽的色调来,在杳无人影的屋顶上盘旋。太阳的余辉,也完全消失了,灰暗的空气里,只有几排电灯在那里照耀空处,这正是白天与暗夜交界的时候。

一九二三年九月十日上海(原载一九二三年九月十六日《创造周报》第十九号)

人妖

自己今年已经十七岁了,而母亲还把自己当作小孩子看。自己在学校里已经要念原本的西洋史了,而母亲好象还在把自己当作一个初读国语读本的小学生看。他对于这事,胸中每抱着不平,但这些不平到如今却未尝表现出来过,不过今天的不平太大了,他怎么也想对他母亲反抗一下。

象这样不寒不热的初冬的午后,天上也没有云,又没有风,太阳光照得格外温暖的这午后,谁愿意坐在家里?虽则说伤寒病刚好,身体衰弱,不能出外,但是已经吃了一礼拜多的干饭,下床之后,也有十多天了。自己觉得早已回复了原状,可以到户外去逛逛,而母亲偏不准自己出去。“若是我不许出去,那么你们又何以要出去呢?难道你们是人,我不是人么?”

他想起了午膳后母亲刚要出去之先命令他的几句话,心里愈觉得气愤:“乖宝,你今天乖些,一个人就在家里玩罢,娘要上市场去买一点东西,一忽儿就回来的!”

他当时就想硬吵着跟母亲出去的,但是听了他母亲的这几句软话,就也不能闹脾气了。并且母亲临去时对他的那一番爱抚,和贴上他颊上来的那一张柔腻的脸子,使他不得不含了微笑,送她上车。他站在门口,看见自家家里的车影,在胡同的拐角上消失的时候,心里忽而感得了一种寂寞,这种寂寞,一瞬间后,又变成了一种不平。母亲的洋车,在拐角上折向南去之后,他忽而想哭叫着追赶上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不得已他只好闷闷的回到上屋里来。

在屋里坐了一忽,从玻璃窗里看出去,看见了院子里的阳光和清朗的天空,他的不平之念,又一时增长了起来。“要反抗,要反抗!”

他心里这样的想着,两脚就站了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的走了几遍。他觉得屋里的器具,都是使他发恼的东西。尤其是坐在套间里做针线的那两个老妈子,是他的狱卒,是他的仇敌。他恨恨的走了几圈,对套间里看了几眼,就从上屋里走到院子外的门口去了。二

走出了大门,看看胡同里的行人,和路上的太阳光,他心里虽感着了一种被解放的愉快,但同时又起了一种恐惧:“我竟反抗了,今天不要遇着坏事才好!”

他心里这样的疑惑了一下,又想遵了母亲的命令跑回家去,但他脚还没有走转,背后却来了一乘人力车,一个中年的车夫,对他笑着说:“坐车!拉您去!”

模模糊糊坐上了车,车夫问他往什么地方去,他想了想,一时计无所出,只说了一声“城南游艺园”。车夫就放开脚步往南跑向前去了。

正是午后两点多钟,北京城内的住民上市的时候,洋车一走到四牌楼大街,他就看见了许多四向分跑的车辆行人,坐在车上的,也有中年的男子,也有少年的女人,他觉得这一条大街,今天对他特别有趣味。因为他有一个多月伏居在纸窗粉壁的屋里,不上这大街上来了,所以路上来往的行人,和两旁的店铺招牌,在他眼里都觉得新奇得很,非但如此,就是覆在他头上的一弯青淡的晴空,和前面一直看到顺治门为止的这条长街的远景,也好象是梦里的情形,也觉得非常熟悉,同时又觉得非常生疏似的。

车过顺治门的时候,他病前常感得的那种崇高雄大的印象,和人类忙碌的感想,又回复转来了,本来是肥白的他的脸色,经了这一回久病,更白得爱人。大约因为阳光温暖的缘故,他的嘴唇,今天比平时更红艳得可怜。额上乱覆在那里的一排黑长的头发,与炯炯的两只大眼的目光相映,使见他的人,每能感得一种英敏的印象。穿在瘦弱的身上的那件淡灰色的半旧鸡皮绉灰鼠皮袍,和脚上的那双黑缎子的双夹梁鞋,完成了他的少年特有的那一种高尚的美。他坐躺在车上,一路被拉出城去,往北来的行人,无论男女老幼,没有一个不定神看他几眼的。

在游艺园门前下了车,向口袋里一摸,他摸不出小毛钱和铜子来,没有办法,只好伸手到袍子里面夹袄袋里去取出那张十圆的新钞票来兑了。这张钞票,系前天晚上母亲向C银行取来的新发行的票子。因为新洁可爱,且背面的花纹很好玩,他当时向母亲要了收藏在那里的,在买门票的地方买了一张票子,拿了找还的零钱,仍复回出来付了两毛钱给车夫,他就慢慢的踏进游艺场去,往各处走了一遍。他的心里,终觉得不大安泰,母亲的那一副含愁的面貌,时时在他的目前隐现:“还是回去了吧!母亲怕已回到了家里了,”但是一阵的锣鼓的声响,却把他这自悔的柔情搅乱了。进了包厢坐定之后,他看见戏台上空空洞洞,什么也没有,台角上的锣鼓,倒敲得非常起劲,停了一会,锣鼓声息了,一个穿红衣裤的美人,反绑了手跟着两个兵士,走了出来。“难道他们要杀她么?可怜可怜!不知她犯的究竟是什么罪?”

他看看她的凄艳的态度,听听她的哀切的歌音,竟为她抱了十二分的冤屈,心里只在哀求赦免这将受死刑的少女。三

他受了戏中情节的感动,不知不觉竟忘了心中违背母亲的忧虑,看完了两出悲剧。最后一出的头上带雉毛,背后拖狐尾的胡子上台的时候,他听见背后忽而发了几声高叫,朝转头去向背后一望,他觉得后面一排妇女的眼睛,双双都挂在自己的面上。立时涨红了脸,把头朝转来屏气静坐了几分钟,他听见背后的一阵狂叫又起来了。他的头不知不觉的又想朝转后面去看看这样在狂叫的究竟是什么人;但头只朝转了一半,他便想起了刚才那些娘儿们的眼睛,脸上起了一层更深的红晕。正想中途把头仍复朝回原处的时候,他举目一看,又看见了一排坐在他右手旁边的娘儿们,她们也在定睛看他。他心里忽而觉得怕羞起来了。把头朝转,坐在那里动也不动的向戏台注视了一会,他终觉得旁边后面,女人的目光都注射在自己的脸上,心里难受得很。同时他又想起了母亲的愁容,更觉得不能安然坐在那种叫唤声里听戏。偷眼把旁边的一排女人看了一看,他就俯了首,走上戏场的外面来。

初冬的短日,已经是垂暮的时候了。他从廊上走出到了前面院子里,看看天空早变成了灰暗,庭前的草木桥庭,和散在院子里的几个游客,也是模糊隐约,好象隔着一层薄纱帏帐的样子。深深的向天空呼了一口气,在庭前走了几转,他忽而于水边离他二三丈的前头,发见了一个少女的背形。已经是不大看得清楚的时候了,但她上边穿的确是一件玫瑰紫颜色的大袖时式的衣裳,松开的短裙下咯咯地响着的却是一双高底的皮靴,更有那种蓬松的头发,他虽说不出是什么形状,但只觉得缥缈多情,有使人不得不爱的地方。由她行动的姿势看来,她上下四肢的分寸,竟可说是一个完全均称的创造物,身材也不长不短,不肥不瘦,正与他不相上下。他举起头来看了一眼,只觉得这背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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