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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6 21:1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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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维克多·雨果

出版社: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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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

悲惨世界试读:

原著者简介

雨果出生于法国东部紧挨瑞士的省城贝桑松,他的父亲是拿破仑手下的一位将军,儿时的雨果随父在西班牙驻军,10岁回巴黎上学,中学毕业入法学院学习,但他的兴趣在于写作。他15岁时在法兰西学院的诗歌竞赛会得奖,17岁时在“百花诗赛”得第一名,20岁时出版了诗集《颂诗集》,因歌颂波旁王朝复辟,获路易十八赏赐,之后写了大量异国情调的诗歌。之后他对波旁王朝和七月王朝都感到失望,成为共和主义者。他还写过许多诗剧和剧本,几部具有鲜明特色并贯彻其主张的小说。

1841年雨果被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1845年上任院议员,1848年二月革命后,任共和国议会代表,1851年拿破仑三世称帝,雨果奋起反对而被迫流亡国外,流亡期间写下一部政治讽刺诗《惩罚集》,每章配有拿破仑三世的一则施政纲领条文,并加以讽刺,还用拿破仑一世的功绩和拿破仑三世的耻辱对比。

1870年法国不流血革命推翻拿破仑三世后,雨果返回巴黎。雨果的创作历程超过了60年,其作品包括26卷诗歌、20卷小说、12卷剧本、21卷哲理论著,合计79卷之多,给法国文学和人类文化宝库增添了一份十分辉煌的文化遗产。其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海上劳工》《笑面人》《九三年》,诗集《光与影》和《就英法联军远征中国给巴特勒上尉的信》,短篇小说《“诺曼底”号遇难记》等。评论家认为,他的创作思想和现代思想最为接近。

雨果死后法国举国至哀,被安葬在聚集法国名人纪念牌的“先贤祠”。

导读

法国大作家雨果在少年时期就显示出了惊人的文学才华,很早就开始发表诗歌作品了。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他小时候就已经是个出色的少年作家了。他不但写诗歌、写戏剧,还写小说——并且,小说使这位才华横溢的作家博得了世界性的声誉,成为许多后世作家的良师益友。

在法国,甚至在法国以外的很多国家,他的《悲惨世界》几乎是无人不知的。这本厚得出奇的长篇小说,是雨果的代表作,是文学宝库中的经典,也是19世纪法国社会生活鲜活的历史画卷。《悲惨世界》写的的确是一个悲惨的世界。一个人如果背负上污点或者耻辱的印记,那么这个社会就很难接纳他向善的决心。小说的主人公冉阿让正是处于这样的压力之下,饱尝艰辛与绝望的滋味。他出狱以后,不被这个社会所接受,处处受到排斥和歧视,甚至连食宿等最基本的生存条件都无法获取。如果不是米里哀主教伸出温暖的双手来帮助他,让他的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从而下定决心重新做人,我们很难想象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怎样去对待他所遇到的一切。当然,这只是19世纪的法国巴黎,而不是我们现在这个世界。

在文学创作上,雨果总喜欢把心血放在主人公道德担当的层面上。从《巴黎圣母院》中的敲钟人卡西莫多,到《悲惨世界》中的主人公冉阿让,他们或者面貌丑陋,或者遭遇坎坷,但他们的心灵却无限仁慈、无限善良。无论环境多么恶劣,多么黑暗,主人公的人格中散发的光芒都足以照亮整个世界。这是人类的希望所在。

雨果说,释放无限光明的是人心,制造无边黑暗的也是人心。所以,这个世界的黑暗和光明全取决于人心的指向。

第一部 芳汀

第一节·挨个儿敲门的人

一八一五年十月初的一个黄昏,距太阳落山大约还有一个钟头的时候,一个人来到了小小的迪涅城。

他很受人关注:中等身材,体格健壮,光头上扣着一顶皮沿儿便帽,胡须很长,可能四十六或四十八岁,这些都还正常。不过,他的打扮就有点出人意料:外面套着一件黄粗布衬衫,因为没有扣子,露出毛茸茸的胸脯,领带已扭得像根粗麻绳子,老灰布衫左右两肘上都已用麻线缝上了绿呢布;蓝棉布裤的膝头,一个已磨成了白色,一个已有了窟窿;背上一只布袋,装得满满的,系得紧紧地;手里拽根多节粗棍,一双粗糙的脚踩在两只钉鞋里。要是谁想在迪涅城碰见一个比他更褴褛的过路人,恐怕还不大容易!

当时,迪涅城最好的一家旅馆叫“柯耳巴十字架”。流浪汉向这家旅舍走去,他走进厨房:所有的灶都生了火,壁炉里的火熊熊燃烧着,店主人正在厨房忙着为车夫预备丰盛的晚餐,车夫们在隔壁屋子里高谈阔论,长叉上一只肥田鼠夹在一串白竹鸡和一串雄山雉中间,在火上不停地转动,两条乐愁湖青鱼和一尾阿绿茨湖鲈鱼正在炉子上烹着。

主人听见动静,但双眼仍然紧盯着炉子:“您要什么?”“吃和睡。”流浪汉回答。“再容易不过了,”但待他转过头,目光落在这位衣衫褴褛的客人身上时,却郑重地说,“……要付钱的呀!”

当客人从布衫袋里掏出一个厚钱包时,主人又满脸堆笑了:“好,就来伺候您。”

客人把钱包塞回衣袋里,把包裹放在门边,木棍仍拿在手里,坐在灶火旁的一张矮凳上。主人来回穿梭着,却总在打量这位特殊的客人。客人实在是饿了,转身问道:“很快能有东西填肚子吗?”

在他问时,旅馆主人正急忙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支铅笔,又在窗台旁的桌上撕下了旧报纸一角,在报纸边上写了两行字,写后折好,交给一个小伙计,还在小伙计耳边交代了几句,小伙计便跑向市政厅了。

流浪汉对此毫无察觉,他又冷又饿,只关心:“马上能吃东西吗?”“还得等会儿。”主人说。

不一会儿,小伙计就带着纸条回来了,主人急忙打开,仔细读了一遍,点了点头,沉思半晌后,走向矮凳上的客人。“先生,”他说,“我不能接待您。”“为什么?您怕我没钱付?要不我先付钱?”客人倍感诧异。“不是为钱的事。”“那是为什么?”“您有钱……”

客人还是不了解被拒的原因,他回答说:“有。”“但我没有房间。”

客人并不挑剔,表示即使睡在马房也没关系。“那也不能。”“为什么?”“那些马把所有的地方都占了。”

客人继续让步:“阁楼上有个角落也可以,哪怕是一捆草。要不,我们吃完饭再说?”“我不能为您开饭。”主人的态度强硬了。

客人意识到事情不妙,他站起来说:“我要饿死了,太阳一出来,我就上路了,到现在已走了十二法里了。我也有钱,我就是要吃的。”

主人继续打马虎眼,表示一点吃的也没有了。

客人扭头看见炉灶上的食物:“没有东西,那是什么?”“那些东西都是客人定好的。”“谁定的?”“隔壁那些车夫先生们。”“他们一共多少人?”“十二个人。”“但那里的东西足够二十个人吃。”“那些都是早已定好并已付过钱了。”主人语意坚决。

客人再次坐下,斩钉截铁地说:“我到这儿了,我饿了,我不走。”

主人凑到他耳边说:“快走。”不容商量的口吻让客人吃了一惊。

客人弯腰用棍子铁梢拨了一下炭火,转过身来准备解释,旅馆主人盯着他,像先头一样低声说:“废话已经说够了。您非要逼我说出您的姓名吗?您叫冉阿让。您一进来,我心里就有了些疑惑,我已经派人到市政厅问过了,这是那里的回音。您识字吗?”

客人往纸条上瞟了一眼。主人停顿了半晌,继续说:“无论对什么人,我向来都是客客气气,您还是走吧。”

那人低下了头,拾起地上的布袋,紧靠墙壁,往前走了,一次头也没回。马不停蹄往前赶,穿过了许多他不认识的街道。敲开多少扇门,就被拒绝多少次。天黑了,他饿得难熬,他想寻找一个能过夜的地方,哪怕简陋的破屋也好。

他走到监狱,大门上垂着拉钟的铁链,他拉动了,随后,墙上一个小洞开了。“看守先生。”他一面说,一面恭恭敬敬地脱下他的便帽,“您能开开牢门,让我在里面住一晚上吗?”“监牢又不是旅馆。您得先叫人逮捕你,这门才会为你开。”

他不得不继续游荡,他出了城,田野一片荒凉,又顺原路回去。他不认识街道,只得信步走去。他到了省长公署,过后又到了教士培养所。经过教堂广场时,他狠狠地对着教堂扬起了拳头。广场角落上有个印刷局,他已无力坚持,也不再奢望什么,便径直走到印刷局门前的石凳上躺下来。

这时,恰巧有位老妇人从教堂里出来,见有人躺在石凳上,便问:“您在这儿干什么,朋友?”

他气冲冲、粗暴地回答:“没看见吗?老太婆,我在睡觉。”“睡在这石凳上吗?”她还真是有耐性。“我已睡了十九年的木板床了,今天偏要来睡睡石板床了。”“您当过兵吗?”“是呀,老太婆,当过兵。”他乐意胡诌。“您为什么不去旅馆?”“所有的门我都敲过了。”“结果呢?”“所有的地方都赶我走。”

老妇人推了推他的胳膊,指着广场对面主教院旁边的一所矮房子,对他说:“所有的门您都敲过了?”“敲过了。”他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敲过那扇没有呢?”“没有。”“去敲那扇门。”

第二节·米里哀主教

迪涅城的主教查理·佛朗沙·卞福汝·米里哀先生散步回来,关上房门,在自己屋子里一直待到很晚。他是位七十五岁的老人,他妹妹巴狄斯丁姑娘陪伴着他。说她是姑娘,其实有些不自然,因为她只比主教小了十岁左右,只是她一直都没有结婚而已。一位和巴狄斯丁姑娘同年的女仆,叫马格洛大娘,是这兄妹俩的管家。

八点钟,主教先生还在忙碌。马格洛管家按平日的习惯到他床边的壁柜里去取银器时,他正在一张小方纸上写着字,膝头上摊着一本束缚手脚的厚书。过了一会儿,主教估摸餐具已摆好,他的妹妹也许正在等待,他才合上书,起身走进餐室。那间餐室是个长方形的屋子,有个壁炉,门对着街,窗子对着花园。

马格洛管家刚刚把餐具摆好,尽管她手中忙碌,却仍和巴狄斯丁姑娘聊着家常。马格洛管家矮小、肥胖、活跃,主教先生妹妹温和、瘦削、脆弱,比主教稍高一点,身着绸袍。马格洛管家像个“村婆”,主教先生妹妹却像“夫人”。马格洛管家伶俐、活泼、仁厚,嘴角一高一低,上唇明显厚于下唇,显得她忧郁而又急躁。只要主教沉默着,她总用一种尊敬而又略显不拘的态度和他说个不休,但主教一开口,她又和那位妹妹一样,服服帖帖聆听了。

主教走进餐室时,马格洛管家正兴致高昂地和主教妹妹谈着一个她所熟悉,主教也早就听惯了的关于大门门闩的问题。管家在街上买晚餐时,听到人们在好几处地方议论:一个奇装异服的宵小,一个让人生疑的恶棍,他大约已到了迪涅这座城市了,今晚深夜回家的人可能就要倒霉了,更何况警察的工作又做得不够。在主教先生进来后,管家大娘又把这事讲说了一遍。

主教先生从来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但这时,有人在门上敲了一下,并且敲得相当凶。“请进来。”主教说。

门开了,一下子便大大地开了,应该是有人使了大劲和决心推的。有人进来了,正是到处求宿的那个黄衣人。他走进来,向前迈了一步,然后停住,任凭门在他背后敞着。布袋仍然在他肩上,木棍照旧在手里,神情困惫,却又粗鲁而放肆。壁炉里的火光正映照着他,一副凶恶可怕的神情,如同是恶魔的化身。

管家大娘吓得失去了叫喊的力气。她大吃一惊,变得目瞪口呆。巴狄斯丁姑娘瞧见那人正朝门里走,吓得连身子都站不直,约莫几分钟后,才慢慢转过头,对着壁炉,望着她哥,面色才重新恢复深沉恬静。

主教镇静地看着那人,还未开口问他需要什么,那人两手紧握棍子,眼光在主教和两位妇人之间逡巡,没等主教开口,他就大声喊:“请听我说。我是冉阿让,一个在监狱里过了十九年的苦役犯,我才出狱四天,我要赶往蒙特勒伊,那里是我的最终点。我从土伦走来,今天是第四天了,今天我就走了十二法里,掌灯时才到了这地方。我到一家客店住宿,就因我手里拿着的是黄护照,被他们赶了出来。我又投奔另一家客店,他们让我滚。没有一家客店愿意收留我。就是监狱的门,也不肯为我而开。我还去过狗窝,被狗咬后,还是被撵了出来。狗也像人一样知道我是谁似的。我只有到田里,准备在外露宿一晚了。天上没有星星,我怕天要下雨,又不会有天主阻挡下雨,我只有回到城里,找个门洞也好。在那边空地里,刚好有块石板,我正要躺下去,一个婆婆把您这房子指给我看,让我来敲敲您家的门。您这儿究竟是什么地方?是客店吗?我有钱,我有积蓄。一百零九个法郎十五个苏,我在监狱里花了十九年的时间做苦工挣来的,我会付账的。您能让我歇下吗?”

主教吩咐:“马格洛大娘,加一副餐具。”

那人走了几步,靠近台上的那盏灯。他没明白主教的意思,“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听清了没?我曾是一个苦役犯,一个被罚做苦役的罪犯。我刚出狱才四天。”他边说边从衣袋里抽出一张大黄纸,“您看,这就是我的护照。黄的,您瞧。这东西让我到处被人赶。您要我念吗?我会念,我,我在牢里也念过书。那里也有学校,愿意读书的人都能够进去。您听吧,这都是纸上的原话:‘冉阿让,苦役犯,刑满释放,原籍……’您不一定对我是哪儿的人有兴趣,‘处狱中共十九年。计攀墙行窃,五年。四次越狱未遂,十四年。为人险狠无比。’就这样!大家都把我赶出来,您愿意收留我吗?您这是客店吗?您肯卖给我食物吗?您这里有一间马房让我过夜吗?”“马格洛大娘,”主教吩咐,“您给壁厢里的床铺上条白床单。”马格洛管家立即照做了。主教转过身来,对着那人说:“先生,请坐,烤烤火。我们过一会儿,就吃晚饭。同时,您的床也会预备好。”

到这时,那人才完全明了,阴沉严肃的面孔上浮现出惊讶、疑惑和开心交织的神情,他还不太愿意相信,继续询问:“真的吗?先生,您愿意收留我?您不赶我这苦役犯走?您还叫我‘先生’,不叫我‘你’和‘狗东西’,也不叫我滚。可别人都是那样叫我的。我还以为您一定和他们一样轰我走呢,我一进来就告诉您我是谁了。呵,那婆婆真好,把您这地方告诉了我。这样,我可以吃饭和睡觉了,床还带有褥子和床单,和别人一样!您知道吗?我都有十九年没在床上睡觉了。您真不赶我走?您真是有天良。您放心,我有钱,我一定会付账的。对不起,老板,您贵姓?随便您开价多少,我都愿意照付。您真是个好人,您是客店主人,对吗?”“我只是这里的一个神甫。”主教回答。“您是神甫!”那人继续道,“呵,多好的神甫!那么您不会要我的钱了?本堂神甫,对吗?大教堂里的本堂神甫。您瞧,我是多么愚蠢……”他说话的同时,把肩上的布袋子和手里的棍子一并放在屋角,把护照插进衣袋里,稍有些不自在地坐下去,主教妹妹和蔼地冲他微笑。他接着说:“您真是仁爱,神甫先生。您没有瞧不起我。一个好神甫确实好!那么,您不用我付账吗?”“不用了,”主教说,“把您那一百零九个法郎留好。”“还要加上十五个苏。”那人补充。“您一共有一百零九个法郎十五个苏。您花了多久挣来的?”“十九年。”“十九年!”

主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人继续说:“我的钱,全都在这了。这四天里,我只花了二十五个苏,那是我在路上帮别人卸货挣的。因为您是神甫,我得告诉您。在我们监狱里,也有个布道神甫。请您原谅,我可能说不太好。您能理解的,像我这样的人。对吧?他是在监狱里祭台上做弥撒,他头顶上的那尖金玩意儿,在正午的阳光里,闪闪发亮。我们这些人,排成一行行,三面围着祭台。他为我们布道,但是我们压根什么也听不见,因为他站得太靠里了。他就是那样的主教。”

在他说话的同时,主教走到门边关上了敞着的门。管家大娘走了进来,手里多了副餐具。主教先生吩咐她把餐具摆放在靠近火的那面。然后,主教先生面对客人:“我知道,阿尔卑斯山里的夜风够厉害。您大约有点冷,对吧,先生?”

每当主教用他那特有的柔和严肃的声音诚心诚意道出“先生”时,那人就显得特别兴奋,受过辱的人都渴望能得到别人的尊重。主教随意说了声:“这盏灯,太不亮了。”管家大娘便会意地走到主教卧室,从壁炉上拿了对银烛台,点亮后放在餐桌上。

那人说:“神甫先生,您真是太好了。我没有向您隐瞒我是从哪儿来的,也没隐瞒我是个倒霉的人,但您一点都没有瞧不起我,还让我住在您家里,又为我点起银蜡烛。”“您不用告诉我您是谁。这房子也不属于我,它是耶稣基督的。它并不关心走进来的人是谁,只关心他是否有痛苦。您现在有痛苦,您就安心在这里住下吧。您也不用谢我,说把您留在我家里是不合适的。谁也不是在自己的家里,除非需要住所。您现在需要住处,就可以说,您现在就是在您自己家里。这房子里的一切都是您的,您都可以自由支配。您说我有必要知道您的名字吗?更何况在您想告诉我您名字之前,我心里已经早知道了您的一个名字。”主教坐在客人身边,按了按客人的手,以示安慰。

客人难以置信,问:“您说的是真的吗?您早就知道我的名字?”

主教平静地回答:“对,我知道您一个名字是‘我的兄弟’。”“真是奇怪,神甫先生,我进门时肚子饿得咕咕叫,但遇到这么好的您,我现在却一点也不觉得饿了。”

主教慈祥地问他:“您吃过不少苦吧?”“要穿上红囚衣,脚上带着铁球,只能睡在木板上,在苦囚队伍里不论严寒酷暑地做苦力,挨棍子,还得拖上沉重的夹链条。被关黑屋子,是常有的。就是病了,也不能取下链条。狗说不准还比我们快乐些。过了十九年,带着黄护照出来时,我已四十六岁了。”

主教安慰他:“您来自苦地方。但您听,一个流泪表示忏悔的罪人在天堂也会快乐的,因有了他的忏悔,上帝对他的喜爱远甚于一百个穿白衣的善人。您现在已从苦地方出来了,如果还怀着一颗憎恨的心,那您还是个可怜的人。如果您心怀善良、仁爱、和谐,那您就高尚过我们中的任何人。”

晚餐上桌了:汤一盆,咸肉和羊肉各一块,无花果、新鲜乳酪若干,黑麦面包倒是有一大块。汤用白开水、植物油、面包和盐混合而成。在这些日常食物之外,管家大娘还主动加上了一瓶陈年母福酒。

主教一脸愉悦地邀请客人入座,并让客人坐在他的右边,那是他素日留客晚餐的习惯,也表示出对客人应有的尊重。主教先生的妹妹,则在哥哥左边坐下。

主教做完祷告,亲自动手给大家分汤。客人大口地吃起来。突然,主教说话了,他觉得餐桌上少了样东西。按照这家人的习惯,每当他们留客人享用晚餐时,总是在餐桌上摆上他们珍藏的三副银器。管家今天确实没有把它们拿出来摆上,主教一说,她就明白了主教的意思,不动声色地进屋去了。没过多久,那三副银器,整整齐齐地摆在餐桌上了,在烛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客人和主教在餐桌上的一席谈话,巴狄斯丁姑娘曾在给波瓦舍佛隆夫人的信里叙述过:“……那人明显饿了,狼吞虎咽地吃着,喝完汤后,他说话了:‘神甫先生,对我来说,这一切东西确确实实是太好了;但是我不得不说,那些不愿和我一起吃饭的车夫,他们的食物比您的还要好。’“说真的,我不喜欢这样。我哥回答:‘他们确实要比我辛苦。’“那人愤愤不平:‘不是这样的,他们比您有钱。我看得出来,您并不富裕。您应该只是一个普通神甫先生吧?真是没有天理,上帝要是真的慈悲和公平,那您就理所当然是个本堂神甫。’“我哥说:‘上帝慈悲的好处,并不能仅仅用公平两个字来衡量。’过了一会儿,他问客人,是否一定要去蒙特勒伊。’“‘那是指定的路程。’“我哥说:‘明天一早您就要动身了,这段路不太好走。昼夜温差较大,晚上冷,白天热。不过,您去的地方倒确实不错。我家在革命时期破产了,我起初躲在一个地方,完全靠两条胳膊做工维持生计。因为毅力不错,我在那里找到了不少工作,只要我们肯努力。那里有不少工厂,这些工厂往往规模都不小。’“随后我哥问我:‘亲爱的妹妹,我们是不是有些亲戚住在那里?’我告诉他,以前有,德·吕司内先生就在那儿住过。在革命爆发以前,蒙特勒伊的卫戍司令就是德·吕司内先生。’“‘确实是这样的,但到九三年,大家就没什么亲戚了,人人都靠自己的一双手生存,我也是。冉阿让先生,在您将要去的蒙特勒伊那地方,他们当地人称之为果品厂的乳酪厂,是当地有趣的实业,并且还拥有悠久的历史。’“接下来,我哥就把他所知道的蒙特勒伊果品厂相关的情况一一说给他听。告诉他,果品厂分为两种,富人的大仓里有好几十头母牛,一夏产七千到八千个酪饼,完全没有问题。“那人补充了点食物后,精神也明显好了起来。我哥把那瓶陈年母福酒拿给他一人喝,我哥觉得那酒贵,自己一滴不沾。他不厌其烦地给那人讲述着那些工厂前景不错,在他脸上还不时露出殷勤的神情。我明白我哥的意思,他迫切希望那人明白蒙特勒伊是个好地方,但也不便过于直接地劝导。所以,他装出闲谈的样子,使那个满脑苦水的冉阿让感到轻松自在点,让他暂时忘记自己是从苦地方出来的人,让他明白他和旁人没有什么区别。在我哥的引导下,那人片刻间似乎真的忘了自己是谁,当然,他也不知道我哥是谁。“在大家吃了些开心果后,晚餐结束了。那人疲倦得不愿开口说话。我哥念了谢食文,转身对那人说:‘您恐怕需要上床去休息了。’马格洛收拾完桌子后,给那人的房间送去了一床被子。”

道过晚安后,主教先生拿起一个银烛台,把另一个递给客人,亲自领客人到那间有壁厢的祈祷室,那是客人休息的房间。在他们经过主教的卧室时,管家大娘正干着她每晚就寝前的最后一件活儿——往主教床头的壁橱里塞那些银餐具。

主教把客人带进壁厢,一张洁白的床早已安放在那了。主教柔声道:“好了,先生,您也够累了,好好睡一觉吧。明天,您还得出发呢。在您动身前,请喝一杯我们家里的热牛奶再走。”

那人不由自主地开口:“谢谢您,教士先生。”话刚出口,他蓦地转过身来,面对主教,胳膊交叉,蛮横地盯着主教,凶狠地喊道:“啊呵!这是真的吗?您当真让我睡在您隔壁?”说完,他一阵狰狞地狂笑,接着问:“您想清楚了吗?谁和您说我没杀过人?”

主教依然镇静,他望着天花板说:“那是上帝的事。”说完,他郑重地翕动着嘴唇,伸出右手的两个指头,慎重地为客人祈福。那人没作任何回应,也没继续咆哮,径自回到自己的壁厢里去了。

当那房间有人住时,主教就把那方大哔叽帷布扯开,挡遮住神座。主教走过布幕,在神像前做了回祈祷。之后,他一人来到花园里散步,为夜晚那些还尚未休息的灵魂而独自潜思冥想,心灵和思想都寄托在一些伟大神秘的事物上面。

那位客人,早已疲惫不堪了,连衣服都没脱,床单也没铺,用鼻孔呼出的气息吹灭了烛火,倒在床上,立即熟睡了。

十二点的钟声正响着时,主教从花园回到了房间。

第三节·主教的银烛台

那是一七九五年的事了。冉阿让因行窃而被指控,并被送到了当地法院。他原本有杆枪,比世界上很多枪手的枪法都要好,有时喜欢私自行猎,那对他很不利。大家对私自打猎的人早就有成见。他们认为,私自打猎的人,如同走私的人,都和土匪相去不远。

冉阿让被判罪,宣判服五年苦役。一七九六年四月二十二日,在比塞特监狱中,有一条扣上了的铁链,冉阿让便是铁链上的一个。那天,他待在院子的北角上,被锁在第四条链子的末尾,和其他犯人一样,坐在地上。当别人在他脑后用大锤钉他枷上的大头钉时,他不禁痛哭起来,眼泪使他不能呼吸,他泣不成声。他只能断断续续地说:“我是法维洛勒修树枝的工人。”后来,他脖子上戴着铁链,经过二十七天的跋涉,被送到了土伦,穿上了红色的囚服。至此,他生命中的一切全部消失了,名字也没了。冉阿让这名字就被24601号代替了。

在土伦的第四年末,冉阿让成功越狱了,他逃到田野里自由地游荡了两天,后来,他还是被逮住了。法庭针对他的越狱,又加了他三年牢狱期限,这样就是八年。到了第六年,一次点名,发现他不在,警炮拉响了。到了晚上,在一只正在建造的船骨里,他被发现了,虽然拒捕,但还是被捕了。逃跑并拒捕,又加了五年的刑罚,并且在这五年中,得受两年的夹链。这下,就一共是十三年。到了第十年,又因他不成功的越狱企图,追加监禁三年,累计起来,一共就是十六年。末了,他还是不甘心,利用机会挣扎了一次,可最终在四个钟头后就再次被捕,这次挣扎又得不偿失地换得了三年监禁。24601号十九年的牢狱生涯,就是这么来的。

就这样,一七九六年,只因为打破了一块玻璃,拿了一块面包,冉阿让走进了牢狱,进去时他战栗着痛哭。一八一五年的十月,他刑满释放,出狱时麻木不仁。他进去时悲痛失望,出来时已老气横秋。

他出狱时,有人在他耳边说了句:“你自由了。”他听后,觉得莫名其妙的奇怪,觉得那一刻竟有些飘忽虚幻。人生一道闻所未闻的、以前未曾有过的强烈而真实的光芒射入他心扉,但这耀眼的光芒瞬时黯淡下去了。

他计算过,按照他十九年的牢狱生涯来算,他的收入,本应该有一百七十一个法郎。要不是礼拜日和节日的强迫休息,他至少还可以多挣二十四个法郎。在经过牢狱里例行的七折八扣后,他的收入已减少到一百零九个法郎十五个苏。这就是他出狱时领到的所有收入。但是被释放后,他并没有得到有人在他耳边所说的真正自由,他在迪涅城的一系列遭遇,就可以证明。

天主堂的钟敲响深夜两点时,冉阿让醒了。

可能正是因为那张床太舒服了,他醒了,没在床上睡,已经十九年了。现在睡在床上,他感觉太新奇了,以致影响了睡眠。他睡了四个钟头,疲惫就缓解得差不多了,他早已不在休息上多浪费时间了。

他睁开双眼,在四周的黑暗里观望了一会儿,随即闭上眼,准备再睡会儿。可这成了冉阿让无法实现的奢望,他再也睡不着了。睡不成,他便开始思考。不知不觉中,他思想陷入一片混乱中。一种看不见的、来来去去的东西。旧恨新愁在他的脑海里翻江倒海般倒腾,凌乱杂沓,毫无章法。但他发现,那些银餐具和那只大汤勺,在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出现,它们正安然躺在主教房间的壁橱里。

他在为那些银餐具烦懑。那些东西,现在离他只有几步路。他来到自己房间时,还特别注意观察了那壁橱:进餐室,往右走。那些都是贵重的古银器,单就那把勺子至少就可以卖两百法郎,比他在监狱里十九年所挣的还多一倍。是的,要是那些官府没有剥削他,他应该还能多挣几文。他心里总是这样笃定地认为。

想到主教能收留他,并没有瞧不起他,他有些犹豫不决,想法在心里斗争了整整一个小时。三点的钟声敲过了,他又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去拿他放在壁厢角落里的布袋。然后,他垂下双腿,把脚踏在地上,发着呆。整栋房子的人都熟睡着,只有他一人清醒无比。突然,他弯腰摸索着脱了鞋,把鞋放在床前的席子上,继续坐着发呆。

要不是那只挂钟敲了一下,他也许会那样一直呆坐到天明。那钟声,在他听来,像是在激励和鼓舞他,他仿佛做了某项决定。

他站起身,稍微迟疑了一下。侧耳倾听,确信房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他才迈着小碎步蹑手蹑脚地走到隐约可见的窗边。他仔细查看了窗边,发现窗户只有活梢扣着,没有铁闩。窗外,就是花园。打开窗子,一股冷气息迎面钻进房间,他立刻关上窗。透过窗,他仔细研究了一遍那花园。一道白围墙,环绕着花园四周,但那围墙很容易越过,因为相当低。在花园的尽头,也就是外墙的外面,树梢成列。看来,墙外便有一条林荫大道,或有一条灌木小路。他在心里盘算着。

盘算好之后,他做了个表示决心的动作,算是鼓励自己。然后,他走向壁厢,打开布袋,从里面掏出一件器具,放在床上,又把席子上的鞋子放进布袋,系好袋口,把它放在肩上。又戴上便帽,拉低帽檐,把棍子放在窗户旁的角落里,继而回到床边,决然地拿起床头的那器具——一根矿工所使用的蜡烛钎,烛钎一端尖如标枪。

他右手握住那根烛钎,屏住气息,放慢脚步,轻步走向隔壁那屋子。那是主教的卧室,他走到门边,看见门虚掩着,还留着一条缝儿,主教压根就没想到要把它关上。

冉阿让再次仔细聆听,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他犹如一只胆小谨慎、想要扒门的猫,用指尖轻轻地、缓缓地推门。门被推以后,悄无声息地开了,但只有几乎不能察觉的那么一点点,他又推一下,缝儿稍宽了一丝。他等了会儿,然后再推。

门缝在无声无息中逐渐大了,已能容他身体勉强穿过了。但冉阿让知道,那勉强穿过将为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他必须得把那门缝儿推得更大一些。他决定加大劲儿继续推门。这次的一使劲儿,吓了他一跳。由于门臼里的润滑油用完了,在他推时,门臼不适时地发出了嘶哑的声音。

他大吃一惊,对他来说,那门臼的嘶哑声带给他的惊骇,绝不亚于末日审判的号角。在门臼叫唤的一刹那,他甚至觉得那门臼有了鲜活的生命力和强大的活力,如同向主教全家告警的狂吠声,几欲叫醒沉睡的人们。

他停止推门,茫然无措地站在那儿,只是浑身战栗,连原先悬空的脚跟也着地了。两边太阳穴里的动脉像铁锤敲打着自己,那声音他能清晰地听见,胸中气息也汹涌无比。他坚信,那个捣乱的门臼所发出的声音,威力可谓震耳欲聋、天崩地裂,非把这家人惊醒不可。他推的那门已有了警惕之心,并已在叫喊了。那位主教老头就要起来了,两位妇人也要大叫了,邻居们都会来搭把手。用不了一刻钟,整个城市就会引起骚乱,就会出动警力。他认为,这下子肯定完了。

他犹如一尊石人在原地发呆,一动也没动。几分钟过去了,门打开了,他冒险瞅向主教的房间。让他欣喜的是,房间里没有丝毫动静,过了一会儿,房子里照旧一点声响也没有。

虽然过了第一重危险的考验,但他心里依然有些惊恐,不过他没有想到要退回到自己房间去。他心里想到的是:要干就得赶紧。于是,他向前一步,踏进了主教的房间。

房间沉寂无声。他环视一周,一些模糊混乱的物体呈现在眼前,这些东西在冉阿让眼里成了黑黝黝、迷蒙难辨的地域。他继续往前走,小心翼翼,唯恐撞到家具发出声音。在房间的尽头,主教安然地睡着,均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到了床边,他蓦地停下。他自己也没有想到那么快就到了主教床边。当他停在床前时,乌云忽然散开,一线月光倏地穿过长窗,射在主教苍老的脸上。他平躺在床上,正安详地熟睡着,一件棕色的羊毛衫盖着他的胳膊,直到手腕。头仰靠在枕头上,恣意放松休息的神情,一只手垂在床外,主教的指环戴在手指上,面容中满足、乐观和安详的神情表露无遗。在冉阿让看来,那神情,不仅仅是微笑,还有容光焕发。天空突如其来的一线彩光投射在主教的身上,把熟睡着的主教包围在一圈灵光里。那光是柔和的,涵容在一种无以言表的半明半暗的光里。

冉阿让待在黑影里,手中紧握着那根银烛钎,茫然无措。他不得不承认,这位全身光亮的老人,让他有些胆寒。他待他一片赤忱,使他惊骇!他这个心怀叵测、濒于犯罪的人,在观望着光环中的主教时,他也认为精神世界中不会有比这更宏伟的了。

主教虽孤零零一个人,却能酣然睡在一个陌生人旁边,冉阿让多少感觉到了他卓绝的心怀,不过他丝毫不为所动。他的视线一直在老人身上。片刻后,他缓缓举起左手,直到额边,拽下小帽,随后手又同样缓缓地垂落下去。左手拎着小帽,右手拿着钎,在他那粗野的头上,头发乱竖着。冉阿让再次陷入思索。主教先生仍安然酣睡,哪怕冉阿让用足够让人惊骇的可怕的目光望着他。

突然,冉阿让把小帽戴在头上,视线移开主教,连忙沿着床边,走向壁橱,翘起那钎,准备撬锁,但殊不知,钥匙赫然在那儿。他打开壁橱,那篮银器,便是他最先见到的东西。他拎起那篮银器,大步穿过主教房间,顾不上任何声响,一味走到门边,进入自己房间,推开窗子,操起木棍,跨过窗台,把银器装进布袋,掷下篮子,穿过园子,跳过园子外的墙头逃走了。

次日拂晓,当卞福汝主教在园中散步时,马格洛大娘慌慌张张地向他跑来。她边跑,边大喊着说:“我的主教,我的主教,您知道那只银器篮子在哪里吗?”“知道的。”主教说。

她平静了:“苍天有眼!我刚才还在担心它究竟去哪儿了呢?”

主教拾起花坛下的篮子,把它递给管家大娘:“篮子在这儿。”

她慌了:“怎么了?里面一件东西也没有?那些餐具呢?”

主教回答:“您问餐具啊?那我不知道啊。”“上帝啊,被人偷了!肯定是昨晚那黄衣人偷了!”

转眼间,管家大娘尽她仅有的全部敏捷劲儿在祈祷室和壁厢里穿梭了一番,然后回到主教身边。主教正弯腰悼惜着一株被篮子压坏的花。管家大娘的叫声,让他不得不站了起来。

她嚷嚷着:“主教先生,那个小偷走了,银器肯定是被他偷走了。”花园一角,越墙的痕迹还隐约可见,当她视线落在那上面时,她叫道,“呀!您瞧!可耻的东西!他是从那儿逃走的。他偷了我们的银器!”

主教没做任何回应,一阵沉默后,他一双严肃的眼睛望向管家大娘,声音却柔和地说:“您说,难道那些餐具真是我们的吗?”

一阵沉寂后,主教继续柔声劝慰着:“马格洛大娘,我占用那些银器的时间已经不短了。那些是属于穷人的。那个人是什么人呢?我们都知道,他是个穷人。”

马格洛大娘发问:“大人,我这样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姑娘,我们和这些银餐具没有关系。但我不得不为主教着想。主教先生,现在您打算用什么东西盛饭菜呢?”

主教一副讶异的神情:“呀,我们不是还有锡器的吗?”

马格洛大娘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锡器有一股臭气。”“那就用铁器吧。”“铁器有一股怪味。”管家大娘说完,还做了个怪模样。

主教说:“那就用木器好了。”

早餐时,主教坐在前晚冉阿让曾坐过的那桌子边用早餐。主教一面吃,一面满心喜悦地提醒他那哑口无言的妹妹和嘟嘟囔囔的马格洛大娘注意,他把面包浸在牛奶里,这样连木匙和木叉都省了。

马格洛大娘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同时自言自语:“真是出乎意料,招待这样的一个人,并让他睡在隔壁!幸好,他偷的东西不算多。上帝啊!想起来都让人冒冷汗。”

这时,敲门声响起了。“请进。”主教说。

一群面相狠巴巴的人出现在眼前。三个人拎着另一人的衣领。从着装上看,那三人是警察,被拎衣领的那人,则是冉阿让。警察队长模样的一人,明显是率领那群人的,首先站在了门边。他进来,行了个礼,走向主教。“我的主教……”他说。

冉阿让先头耷拉着脸,听了这称呼,大吃了一惊。“我的主教?”他嗫嚅道,“那么,他不是本堂神甫了……”“不准插嘴!”一个警察呵斥他,“这是主教先生。”

但卞福汝主教以尽他年龄所能允许的速度迎了上去。“呀!您来了!”他望着冉阿让,大声说,“真高兴可以再次见到您。那一对烛台,我也送给您了,他们都是银的,您可以变卖两百法郎。您怎么没有把那对烛台也一同带去呢?”冉阿让睁圆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那位德高望重的主教。主教那时的表情,绝没有文字可以形容出来。

警察队长说:“主教先生,难道这人真的没有撒谎?我们巡逻时遇到了他。我们觉得他像个要逃跑的人。我们就把他拦下来看看。看到他拿着这些银器……”

主教笑容可掬地说:“他还对你们说,一个神甫老头儿送给他这些银器,他还在神甫家里住了一宿。我知道这其中的缘由。你们又把他带回到我这里了,对吗?这是一场误会。”

队长征求主教意见:“既然是这样,我们可以放走他吗?”“当然。”主教回答说。

警察释放了冉阿让。他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你们真让我走吗?”他说,仿佛置身于梦中,字也没法说清。“是的,我们让你走,你难道聋了吗?”一位警察说。

主教对冉阿让说:“朋友,您走之前,不妨把您的那对烛台也拿走。”他走到壁炉边,拿了那对银烛台,送给冉阿让。那两个妇人没说什么,更没做什么去阻挠主教。她们只是瞧着。

冉阿让全身发抖,他木然地接过了那两个烛台,不知道如何才好。

主教和气地说:“您现在可以放心走了。对了,我的朋友,您下次再来时,随时都可以从街上的门进出,不必再从园子里走。我这儿的门,无论白天和晚上,都只有一个活闩。”

他转过身去对那些警察说:“先生们,你们可以回去了。”

那些警察走了。这时,冉阿让几乎要晕倒。

主教走到他身边,低声说:“请您永远不要忘记您允诺过我,您需要这些银子是为了成为一个诚实的人。”

冉阿让实在记不起他曾允诺过什么话,他只有呆立着,主教一字一句地叮嘱他。他最后郑重地说:“冉阿让,我的朋友,您现在是代表善的一方了,已不属于恶方面的人了。我奉上帝的指派,把您的灵魂从黑暗和自暴自弃中救赎出来了。”

主教交代完后,冉阿让仓皇乱窜着逃出了城,见路就走。这种情况是他不曾料到的,他对此感到茫然。过去,他受到了太多不公平的待遇,他早已决心为恶了,但那决心在主教面前开始动摇了,他为此感到不安。他不知道,以后将用什么来代替这决心,甚至,他认为如果没发生这些,他和警察在监狱里相处,那样或许还会高兴些。至少,他内心里少了这些恼人的波动。

许多莫名其妙的感触在那天一齐涌上冉阿让的心头。正当夕阳西下,地面上一切拖着细长的影子时,他坐在一处荆棘后面,迪涅城差不多已在三法里以外了,他现在独自一人坐在一片荒凉的红土平原中。离荆棘几步远,一条小路,横穿平原。

他正胡思乱想,一阵欢乐的歌声钻入耳朵。冉阿让转过头:顺着小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走过来,嘴里唱着歌。很明显,这孩子属于嬉皮笑脸、四方游走、膝头从裤腿窟窿里露出来的孩子中的一个。

那孩子一面哼着歌,一面时常停下来,在手里玩着“抓子儿”的游戏。那几个当子儿的钱,很可能是他的全部家当,里面有一个值四十苏。那孩子没有看见冉阿让在那丛荆棘旁边,仍相当灵巧地抛起他的全部家当,每次他都能把那些钱安稳地接在手背上。但这一次,他没接住那个值四十苏的钱,那钱滚向了荆棘,最后停在了冉阿让的脚边。冉阿让无意中,一脚踏在上面。

那孩子的视线早就追随着那钱,他看见冉阿让的脚踏在钱上面。他一点也不惊慌,直接走到冉阿让的面前。“先生,我的钱呢?”孩子天真,但理直气壮地开口。“你叫什么?”冉阿让说。“小瑞尔威,先生。”

冉阿让突如其来地喊道:“滚!”

孩子没被吓住了:“先生,那个钱是我的,请把它还给我。”

冉阿让觉得莫名其妙,不搭理。孩子继续:“先生,我的钱!”

冉阿让仍旧没有搭理孩子。那孩子喊起来了:“我的钱!那是我的白角子!我的银钱!”冉阿让就当没听见,孩子也急了,抓住他的衣领,摇晃着他,用力推那只压在他的钱上的钉鞋。“那是我的钱!我就是想要回我的钱!”

孩子忍不住,哭了。冉阿让只是略微抬了抬头,仍旧坐着不动。他感到那孩子有点奇怪,找他要什么钱?他伸手摸到棍子,顺口问了一句:“是谁在那里哭?”

孩子抽泣着回答:“先生,是我,我是小瑞尔威。我!我!请您把我的钱还给我!您拿开您的脚,好吗?求求您了!”孩子最后发火了,语气强硬了些,“您究竟拿不拿开您的脚?我命令您,快点拿开您的脚!您究竟听到了没有?”

冉阿让也有些火了:“又是你!”然后,他站了起来,但那钱还是被他踏在脚下。“你走还是不走?”他咆哮了一句。孩子发呆地望了望他,明显吓坏了,浑身哆嗦了一阵,不吭声地拼命跑了,头也不敢回,跑了一阵后,他停下来喘口气。在一阵紊乱中,冉阿让听到了孩子压抑的哭声。

一眨眼的工夫,那孩子的身影消失了。

太阳的余晖消失了,冉阿让的四周被黑暗渐渐笼罩了。他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他似乎正在发寒热。他仍旧站着,自从那孩子逃走以后,他还一直保持他那姿势。他的呼吸,不太均匀,胸膛也高低起伏。他的视线望着前面一二十步的地方,眼里没有一点神采。

他突然哆嗦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夜里的寒冷。他把鸭舌帽重新压紧在额头上,动手拉拢身上的布衫,扣上,向前迈了一步,弯腰拾起他的那根棍子。

在他拾起棍子时,那个值四十苏的钱居然出现在他面前,已被他的脚踏得半埋在土中了,但光芒还在闪烁。这下,他身体如同触电般抽搐了一下。“这是那个孩子的钱吗?”他不由得后退,无法把视线从那儿抽开,那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钱,仿佛长了眼睛似的紧紧盯着他。

几分钟后,他醒悟般地慌忙猛扑向那银币,捏住它拿起来,起身向黑暗的远处望去,视线投向天边四处,他感觉自己如同一只受惊后找地藏身的猛兽。他什么也没看见,天黑了的平原一片苍凉,在黄昏的微光中,紫色浓雾正腾起。他叹了口气,疾步向那孩子逃跑的方向追去。百来步后,还是人影都没有。

他不甘心地使出浑身的蛮劲,喊道:“小瑞尔威!小瑞尔威!”没有任何回声。那四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全是荒地。除了那望不穿的荒凉凄暗的黑影和叫不应的寂静,别的什么也没有。

一阵冷峭的北风突然吹来,四周呈现出一片萧瑟悲惨的景象。几棵矮树,带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愤怒,摇着的枯枝,仿佛要恐吓这个可怜的人。他继续往前,跑起来,跑跑停停,他还在那原野上,无比凄惨地喊着:“小瑞尔威!小瑞尔威!”他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声音。

毫无疑问,那孩子已经走远了。冉阿让遇见一个骑马的神甫,便向他打听:“神甫先生,刚才一个孩子走过去了,您看见了吗?”“没有。”神甫说。“一个叫小瑞尔威的?”

神甫表示在路上一个人也没遇见。

他拿出两枚五法郎的钱,虔诚地递给神甫。

冉阿让诚心地希望找到那孩子:“神甫先生,这是给穷人的。那孩子十岁左右,他有一只田鼠笼子,可能还有一把口琴。他是个通烟囱的孩子,他是往那个方向去的。您真的没看见吗?”“我确实没有看见。”

冉阿让有点懊恼:“小瑞尔威?难道他不住在这村子里吗?”“像您所描述的,那孩子就是远道而来的了。他们只是过路人,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们。”

无比失望的冉阿让再次掏出两枚五法郎,对神甫说:“这是给穷人的。”他懊悔地补充,“先生,您让人来抓我这个窃贼吧。”

神甫听后,踢马前进,魂飞魄散地逃跑了。冉阿让,则朝着预定的方向奔去。

就那样,他跑了很长一段路,之后在一个三岔路口停了下来。他向远处张望,深吸一口气,大声呼喊:“小瑞尔威!小瑞尔威!”呼声消失在暮霭中,回声也被黑暗吞噬了。他嘴里还念叨着那孩子的名字,那是他所做的最后一次努力。在这努力付诸东流后,他双膝突然弯下,承受着无形却又重如千斤的良心压力,这压力让他精疲力竭,他最终倒在了一块石头上,脸没在双膝之间,双手猛扯头发,无奈地喊道:“我确实是个无赖!”

他心碎地哭了很久,那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流泪。他泣不成声地淌着热泪,显得比妇女还柔弱,无助得比孩子还慌乱。哭完后,冉阿让何去何从,没有一个人知道。但也就是在那天晚上,据一个过路的马车车夫说,在早晨三点左右经过主教院街时,他看见一个人在黑暗里祈祷,那人在卞福汝主教大门外的路旁跪着。

第四节·绝妙玩笑

在巴黎拉丁区,四个青年经常形影不离,他们中有一个是图卢兹人,叫斐利克斯·多罗米埃;一个是利摩日人,叫法梅依;一个是卡奥尔人,叫李士多里;一个是蒙托邦人,叫勃拉什维尔。

他们都是学生,是一些无足称道的青年,不善,也不恶。他们每个人都有情妇。勃拉什维尔爱宠儿;李士多里钟情于大丽;法梅依奉瑟芬为天人;多罗米埃有别号“金发美人”之称的芳汀,她确实有一头让人羡慕的美发。

那四位少女情妇个个都是美女,虽然她们在谈情说爱里流连忘返,但她们并没有完全丢下针线活儿。她们多多少少还保存着劳动人民的朴实气息,在她们心里,也开着一朵诚实之花。宠儿、大丽、瑟芬,她们三个人,是有自知之明的姑娘,她们比芳汀人生经验要丰富些,自然也放得开些。芳汀,则是位自爱的姑娘。

芳汀是从平民底层走出来的孩子。她为生活而工作,谨慎保持她的童贞,直到最后遇到多罗米埃。她是个漂亮姑娘,牙齿洁白,头发浅黄。和那些富裕人家的姑娘一样,她嫁妆里也有黄金和珍珠,只不过她的黄金是她的头发,珍珠是她的牙齿。

这些对于多罗米埃来说,不过是逢场作戏;对芳汀而言,却是真心付出。在先贤祠的高坡一带,在演绎过多少悲欢离合的长街曲巷里,芳汀多次逃避多罗米埃,但逃避却正是为了遇见他。拉丁区曾目睹那场情梦的肆意滋长。

这四个青年学生整天形影不离地耗在一起,他们推举多罗米埃为首领,因为他办法多。多罗米埃是那种老油条学生,他有钱,凭他四千法郎的年息,他在拉丁区可以为所欲为。三十岁的多罗米埃从不爱惜身体,一味寻欢作乐。尽管他时常疲劳过度,但他自命不凡,勇气可嘉,敢于怀疑一切,在某些人看来,他是位英雄。

有一天,多罗米埃把那三人拉到一边,指手画脚地对他们说:“她们四个曾要求我们送她们一件稀奇玩意儿,她们也提了快一年了。我们也曾爽快地答应了她们。直到现在,她们还常常提起这件事情,但我们的父母同时也常写信给我们。两面夹击,我认为时机已经来临。我们来商量一下吧。”

说到关键处,他们把声音放低了些,鬼鬼祟祟地交头接耳,有趣得让一阵奔放兴奋的笑声从他们四人口里同时迸发。通过这次密谈,他们决定在下周日举行一场特别郊游,四位姑娘,就是他们的邀请对象。

四对年轻的情人尽情享受着在乡间的欢愉。这四位姑娘天真无邪地谈笑着,互相闹个不休,不时还和身旁的青年们撩撩打打,热闹得像一群逃出牢笼的小鸟。芳汀,不那么随便和放得开,但她也无比欢欣。微笑时,她那口洁白的牙齿,简直是一道光彩夺目的风景。她手里拿着一顶别致的小草帽,草帽白色的长飘带垂落着,她一头炫目的金发蓬松着,随风飘舞,似乎是为仙女遮羞而来。

午餐过后,他们又骑毛驴又荡秋千,一个个都很高兴。后来,他们又坐上船,渡过塞纳河,跑上了俄罗斯山,蹓完俄罗斯山以后,他们难耐疲倦,想到了晚餐,八人在蓬巴达酒家的一个房间里歇了下来。那房间有两扇窗户,宽敞却丑陋,里面有壁厢,厢底有床。在窗边,外面的河水和河岸浮现在眼前,八月明媚的阳光投射在窗口上。房间有两张桌子,一张堆积着如山的鲜花以及男人女人的帽子,这四对情侣则占据了另一张,在一堆喜气洋洋的餐具周围,他们团坐着。桌上,啤酒罐和葡萄酒瓶乱放着,秩序混乱;桌下,更是乱得不忍落眼。

就这样,四对青年人把这次郊游从早晨五点进行到了下午四点半。太阳西下,他们兴致也减了。在用餐时,他们闲聊了好一阵。突然,宠儿仰起头,两条胳膊交叉着,直盯着多罗米埃:“够了吧!快拿出那些古怪玩意儿吧!”

多罗米埃回应:“正是啊,时机已经到了,各位先生,请注意,现在是送各位女士古怪玩意儿的时候了。诸位女士,请稍等片刻。”

在勃拉什维尔的提议下,四位男青年在每个人情妇的额头上郑重地吻了一下,然后,他们都把一个手指放在嘴上,鱼贯而出。

宠儿觉得这样就已经很有意思了。

芳汀低声叮嘱:“别离开得太久,别忘了我们在等你们啊。”

四位美丽女孩留在房间里,她们伸着头,靠在窗边两两闲谈。在她们的注视下,那些年轻人携手走出了酒家。他们还没有忘了回过头来,笑嘻嘻地与她们挥手告别,然后,就在爱丽舍广场周日特有的那种尘嚣中消失了。

在他们背影消失的瞬间,芳汀喊道:“不要去得太久!”

瑟芬幻想着:“你们说,他们会给我们预备什么玩意儿?”“我想一定是漂亮的玩意儿。”大丽表示。

宠儿发表高见:“我希望那玩意儿是金的。”

她们隐约看见有辆车子停了一下,随即又飞奔远去了。这事惊动了芳汀。“这真奇怪!”她说,“我还以为客车是从不停地呢。”

宠儿认为芳汀有些大惊小怪:“假如我是旅客,我和客车司机打招呼说:‘我得去前方,您经过河沿时,停会儿车,让我上车。客车后来见了我,就捎上我了。’这是每天都在发生的事情,芳汀,亲爱的,你与现实生活有些脱节了。”

四位青年离开约一个钟头后,还是宠儿反应快,她如梦初醒。

她提醒大家:“喂,他们要送给我们的玩意儿在哪儿?”

大丽也反应过来了,觉得那玩意儿闹了半天也该露面了。

芳汀觉得他们耽搁得太久了,正叹气时,伺候她们进行晚餐的服务生手里捏着一封信,走进了房间。“这是什么?”宠儿问。

服务生回答:“这是那几位先生留给各位的一张条子。”“为什么当时没有送来?”“因为那些先生们吩咐过的,”堂倌说,“要过了一个钟头才交给几位太太的。”

宠儿把那张纸夺过来,那确是一封信。

她觉得奇怪,信上没有写收信人的姓名,但写着:这就是古怪玩意儿。宠儿连忙拆开信,念道:呵,我们的情妇!你们早就知道,我们是有双亲的。双亲,你们可能不大知道。换个你们能明白的叫法,那就是父亲和母亲。我们的那些亲人、长辈,还有那些慈祥的老公公、老婆婆们,他们总是在告诫我们,让我们别做浪子,为我们宰牛烹羊,盼望我们回去。因为我们是有品德的人,所以我们决定服从他们。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时,我们已在五匹快马的带领下,回到双亲的身边了。我们走了,永远走了,公共客车把我们从泥泞和陷阱中解救了出来。泥泞和陷阱,就是你们这些美丽的小姑娘!我们要回到我们的社会去了,我们有我们的天职和秩序。祖国需要我们,我们也将做家长,做长官,做乡吏,做政府顾问。你们要尊敬我们,明白我们正做着一种牺牲。小姑娘们,快为我们哭一场吧,然后赶紧去找我们的替身吧。如果这封信伤害了你们,你们就向它报复吧。永别了,可爱的小姑娘们!这两年来,我们曾带给你们无数幸福,请别埋怨我们。勃拉什维尔 法梅依李士多里 多罗米埃

附告:餐费已付。

信念完后,四位女孩面面相觑。首先打破沉寂的还是宠儿。

她喊着说:“好啊,这玩笑确实开得不坏。”“很有趣。”瑟芬说。

宠儿又说:“这主意一定来自勃拉什维尔,这倒使我更爱他了。人总是这样的:人不在,心还爱。”

大丽表示反对:“这是多罗米埃出的主意,一看便知。”

宠儿接口:“要是这样,那多罗米埃万岁!勃拉什维尔该死!”

大丽和瑟芬附和着宠儿。

随后,她们开怀大笑。芳汀只好随着大家笑。但当她回到自己屋子里时,她哭了。这是她第一次爱人,她在心里早已把多罗米埃视为自己的丈夫了,她是如此爱他!这可怜的姑娘这时已是一个孩子的妈妈了。

第五节·仓促的寄托

滑铁卢中士客寓位于巴黎附近的一条面包师巷,店主为德纳第夫妇。店门上端的墙上钉着一块木板,板上画了些东西,仿佛是个人,那人背上还驮着个人,背上那人身戴将军级金色大肩章,几颗大银星点缀在肩章上,画上还有些代表血的红斑纹,其他部分大概是描绘战场情景的烟尘,最下端则是店名:滑铁卢中士客寓。

店门前停着一辆阻塞街道的车子残骸,那是一辆重型货车的前半部,货车应是在森林地区用来装运厚木板和树身的。两个巨轮上的一条粗笨铁轴和嵌在轴上的一根粗笨辕木,就是它的组成部分。一条适合苦役犯的粗链,横挂在车轴下面。

那链条,中段离地颇近。约莫黄昏时分,两个小女孩,一个大约两岁半,一个一岁半,小的那个躺在大的怀中,两人并排坐在链条弯处,亲亲热热地相互搂抱着,如同坐在秋千索上,一条手帕巧妙地系着她们,以免她们摔下来。

那两个欢欢喜喜的孩子,确实也打扮得惹人爱。母亲,一面荡着她的两个孩子,一面用不准确的音调哼唱着当时流行的情歌。她正开始唱那首歌的第一节时,有人走近她身边:“大嫂,您的两个小宝宝真可爱。”那母亲唱着情歌来表示回答,随后又转过头来。

原来,离她几步远的前方有个妇人站着,那妇人怀里也抱着个孩子。她还挎着一个看上去很重的大衣包。妇人怀里的孩子是个两三岁的女孩,宛如小仙女般。她衣服上的装饰可以和那两个孩子媲美,非常艳丽。她头戴一顶有花边的细绸小帽,披一件有飘带的斗篷,她那雪白、肥嫩的腿露在裙子外面。她面色红润,足见身体健康,两颊鲜艳得像熟透的苹果,着实可爱。

至于那母亲,一副贫苦忧郁的模样,装束像个女工,她还年轻。她的一缕金发露了出来,但她那条既丑又窄的巫婆所用的头巾紧紧地绾在下巴上,把头发全遮住了。她显得非常疲乏,脸上没有血色,像染了病一般。在她腰间,围着一条对角折的粗蓝布大手巾。一双手显得枯瘦,满是斑点,食指的粗皮上,针痕到处都是。她肩上披着一件蓝色的粗羊毛氅,身着布袍裙,脚穿大鞋。

她就是芳汀,一眼认出,有些困难。但是仔细端详,她的美丽依然不减当年。她右脸上横着几条皱痕,有点像是在冷笑。从前那种狂态十足的轻罗华服,那些镶缀丝带,那些丁香味儿,那份在日光下和金刚钻一样耀眼的光芒,早已如同树上霜花那样消失殆尽了。霜花融化后,留下的只有深黑的树枝!

被遗弃之后,芳汀孑然一身,无亲无故,加之娱乐嗜好的增多、劳动习惯的减少,便艰辛度日。自从和多罗米埃恋爱以后,她便忽视了自己的出路,轻视她从前学得的那些小手艺,她现在已是山穷水尽,毫无希望。她也曾请一个摆字摊的先生给多罗米埃写过一封信,随后又写了第二封、第三封,但都石沉大海,音讯杳无。

孤苦伶仃的日子里,有人说她的孩子:“谁也不会认这孩子的!对这样的孩子,大家耸耸肩就算完了。”于是她又想到多罗米埃,她的心碎了。但是做什么打算呢?她已不知道应当向谁求救了。她有种预感,她觉得自己即将坠入苦海,沉溺在更加不堪的处境里。她觉得自己得回到家乡滨海蒙特勒伊去,那里说不准有人认识她,在她隐瞒自己错误的前提下,或许能得到一份工作。

她已不再修饰自己,只穿着布衣,把她所有的好东西都用在了女儿身上。这孩子,是她生命里仅有的温暖。她拿着变卖所有家当得来的两百法郎,还清了各处的零星债务。在她二十二岁时,一个晴朗春天的早晨,她带着仅有的八十多个法郎,背着自己的孩子,离开了巴黎。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有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也只有她。

当时巴黎郊区有种便宜的车子,芳汀坐上车,花每法里三四个苏的车费,白天就到了面包师巷。她从滑铁卢中士客寓门前经过时,看见那两个小女孩在那奇怪的秋千上玩得怪起劲,不禁心花怒放,只望着那幅欢乐的景象出神。她望着她们,大为感动,她仿佛能看到客店上方隐藏着“上帝在此”的神秘字样。那两个小姑娘分明快乐无比,她无比羡慕、无比感动地望着她们。

两位孩子的母亲抬头道谢,请过路的妈妈坐在门边的条凳上。两位母亲的攀谈自然就开始了。“我是德纳第妈妈,”两个女孩的母亲说,“这家客店是我们的。”说完,她又继续哼着情歌。其实,这位赤发、多肉、呼吸滞塞的德纳第妈妈,是只典型的母老虎。

过路妈妈开始述说自己的身世,她只能说得与实际情况不太符合。她说她丈夫死了,她是一个女工,巴黎找不到工作,她要回到她的家乡去找工作。她那天是从巴黎一路走来的,还带着个孩子,所以疲倦极了。恰好遇到一辆车子,到蒙白耳城去的,她便坐了上去。然后,她从蒙白耳城走到了这儿,孩子也自己走了一小段路,她还是太小了,她只好抱着她,现在她的宝贝睡着了。

说到这里,她热烈地吻了一下她的女儿,把她弄醒了。那个孩子睁开她的眼睛,大大的蓝眼睛。和她母亲的一样,用孩子们那副一本正经并且有些严肃的神情望着。那孩子随后开心地笑了,她母亲虽然抱着她,但那小生命在母亲怀里跃跃欲试了几次,终于滑到地上了。她看见了秋千上的两个小姑娘,立刻停止一切动作,表示羡慕地半张着嘴。

两个小姑娘被母亲解开了,让她们从秋千上下来,并说道:“你们三个人一起玩吧。”

在她们那种年纪,三个孩子自然很快就玩熟了。一分钟后,两个小姑娘便和这个新来的孩子一起在地上其乐无穷地掘洞了。这个新来的孩子拿了一小块木片,她把它当铲子,用力地掘了一个能容纳一只苍蝇的洞。两个妇人则继续对话。“您的宝宝叫什么?”“珂赛特。”“她几岁了?”“快三岁了。”“正和我的大孩子一样。”

两位母亲对话时,三个聚在一起的小姑娘,显得快乐而又焦急。因为那时,从地里刚钻出来一条肥大的蚯蚓,她们正看得出神呢。对她们来说,这就是件大事了。三个喜洋洋的小脑袋紧挨在一起,亲热无比。

德纳第妈妈大声说:“这些小孩子,一会儿就混这样熟了!别人一定认为她们是三个亲姐妹呢!”

那位远来的母亲大概就是在等待这句话,她眼睛望着德纳第妈妈,双手握住她的手,带着希望问道:“您愿帮我照顾孩子吗?”

这出乎德纳第妈妈的意外,她脸上现出既不同意也不拒绝的神情。

远来的母亲趁热打铁:“您能明白吗?我不能把孩子带到家乡去。首先,工作不会允许,毕竟带着孩子没法安身;再就是,那地方的人们本来就有些古怪。上帝让我从您门前路过,我看见您家的姑娘那样干净,那样可爱,那样快乐,这些早已打动了我的心。我觉得您才是个好母亲。她们一定会亲如三姐妹的。再说了,我不久后还是会回来的。您愿帮我照顾孩子吗?”

德纳第妈妈觉得她得先考虑一下。“我可以每月付六个法郎。”

说到这里时,突然从客店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七个法郎,并且要先一下把六个月付完。”“六七四十二。”德纳第妈妈说。

那母亲愿意接受。

男子继续开口:“另外,刚接手时的一切费用,还要十五法郎。”

德纳第妈妈算得快:“总共五十七法郎。”说完数目后,她继续哼唱着流行歌调。

远来的母亲表示同意这些条件,她再三向他们表示,等她在家乡挣了钱,有钱的时候,她一定会回来这里找她在这世界上的唯一亲人——她的宝贝心肝女儿。

那男子的声音又说:“那孩子有包袱吗?”“那是我丈夫。” 德纳第妈妈说。“当然,她有一个包袱,这个可怜的宝贝——我早知道他是您的丈夫——而且还是一个装得满满的包袱!不过有点满得不近人情。里面的东西全是成打的,还有一些和贵妇人衣料一样的绸缎衣服。它就在我的随身衣包里。”

男子的声音冷硬:“您得把它交出来。”

母亲回答道:“当然,我会把它交出来!要是我让我女儿赤身裸体,那才让人笑话呢!”

德纳第摆出一副主人的面孔:“很好。”

这件买卖成交了。母亲在客店住了一夜,留下了孩子,交出了钱。衣包由于取出了孩子衣服而缩小了,从此永远轻便了。在第二天早晨,她重新结上随身衣包,走了,一心打算早点回来找她的孩子。

那母亲走后,店主便对德纳第妈妈说:“我那张明天就要到期的期票,终于能够付了,我先前不是还缺五十个法郎吗,你可知道?法院的执行吏快要把人家告发我拒绝付款的状子给我送来了。这一下,你靠了两个孩子做了财神娘娘。”“我没有想到。”德纳第妈妈说。德纳第妈妈在她丈夫身旁,总是显得心事重重的。她丈夫是个十足的滑头,不务正业,虽然略通文法,还有些粗鄙的精明,但他们的客店生意并不见起色。

多亏了那孩子母亲的五十七法郎,德纳第才得以免于被官府追究,他所出的期票也保持了信用。到了下个月,他照旧缺钱,德纳第妈妈便带着小珂赛特的衣服饰物来到巴黎,找当铺押了六十法郎。这笔钱又用完后,德纳第夫妇便认为他们带珂赛特是在救济别人,因此那孩子经常要遭受到被救济者的待遇。典当完她的东西后,她便穿德纳第家小姑娘的旧衣服,几乎就是破衣服。她吃的,都是大家吃剩下来的,伙食比狗好那么一点,但又不如猫,猫和狗,是陪她用餐的伙伴。珂赛特用一只木盆吃饭,那木盆和猫狗的一样,猫狗,加上她,她们一同在桌子下面用餐。

珂赛特母亲在滨海蒙特勒伊安顿后,每月都请人写信打听孩子的消息,德纳第两口子的回复总是千篇一律:“珂赛特安好异常。”

六个月过去了,珂赛特母亲便把第七个月的七法郎寄走,每月都相当准时地寄钱。珂赛特在德纳第家还没到一年,德纳第汉子便觉得自己吃亏了,那七个法郎能干什么?于是他在信里要求每月十二个法郎。他们一味敷衍孩子的母亲,说珂赛特快乐平安。珂赛特母亲也只有迁就,以后每月寄十二法郎。

对于自己的两个女儿,德纳第妈妈十分酷爱;至于珂赛特,她格外厌恶。尽管珂赛特只占一丁点地方,她仍觉得她剥夺了她家人的享受。在她眼里,那孩子就是来抢占两个女儿应有的一切的。她每天都要发泄一定数量的爱抚和打骂。要是没有珂赛特,她那两个被她百般宠爱的女儿,也要承受她的打骂。自从珂赛特进了这家门,她就做了她两个女儿打骂的替身,那俩孩子只消受抚爱。有其母,必有其女。德纳第妈妈狠心,她两个孩子自然也仁慈不到哪里去。

一年过了,又是一年。

那村子里的人,居然还认为德纳第一家都是善人。他们自己不富裕,还得帮人家抚养一个穷孩子。

大家都认为珂赛特已被她母亲忘记了。

同时,德纳第汉子不知从哪探听到那孩子大概是私生的,母亲不便承认。于是他以孩子大了要有东西吃为借口,敲诈孩子母亲,要她每月寄给他十五法郎,并以要送还孩子来做要挟。孩子母亲实在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为了自己的宝贝孩子,她不得不继续曲意迁就,说服自己每月照寄十五法郎。

年复一年,珂赛特长大了,她的苦难也随着年龄急剧增加。

在珂赛特很小时,她就得代替那俩孩子遭受打骂;待她还没到五岁的时候,又成了德纳第一家的仆人。他们派珂赛特做杂事,让她打扫房间、院子、街道,洗无数的杯盘碗盏,她甚至还得搬运重东西。她母亲近来寄钱不像从前那样准时了,德纳第夫妇便觉得那样对待这可怜的孩子是有理由的。

珂赛特来到德纳第家时,面色红润,现在又黄又瘦。因为待遇的不平等,她性情暴躁;由于生活的艰苦,她变得不再可爱。德纳第夫妇总骂她“鬼头鬼脑”。她始终没改变的,就是那双秀丽的大眼睛。她眼睛特别大,所装载的愁苦仿佛就特别多,让人见了格外心酸。

寒冬,这个还没满六岁的孩子一身破衣衫,在寒风中战栗。天还没亮,她的小红手就紧紧握着一把大扫帚,用它打扫街道,而她那双大眼睛的边上,挂着一滴泪珠。

在那里,大家都叫她百灵鸟。珂赛特原本并不比小鸟大多少,并且凡事都使她惊慌、战栗,还老是哆哆嗦嗦。在那一家和那一村里,她老是第一个醒来。天还没亮,她已在街上或田里干活了。有人便替她取了这个名字,不过却从来没有人听见这只百灵鸟歌唱过。

第六节·马德兰伯伯

把小珂赛特寄居在德纳第夫妇家后,芳汀继续赶路,好不容易到了家乡滨海蒙特勒伊。离开故乡已有十年光景,她记忆中的滨海蒙特勒伊的场景已不在了。正当她从一场苦难陷入另一场苦难时,她的故乡却日益兴盛起来了。

无法考证从何时起,仿造英国黑玉和德国烧料,就在滨海蒙特勒伊形成了产业链。一八一五年年底,一个大家不认识的人,来到这城里,他想到在制造中用膝胶代替松胶。这一点极小的改革起了很大的作用。

不到三年工夫,这方法成就了它的发明者,使他成了大富翁,那固然很好。好处更大的是,他四周的人都发了财。他不是本省人。大家没人知道他来自哪里,他的往事,知道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这人初到滨海蒙特勒伊时,服装、举动和谈吐都像一个工人。大概一个十二月的黄昏,他背上背个口袋,带刺的棍紧握在手里,摸进滨海蒙特勒伊时,正遇上了区公所失火。是他不顾生命危险跳到火里,救出了两个小孩,那两个小孩恰恰是警察队长的儿子。因此,大家都没想到要查验他护照。从那一天开始,大家都叫他马德兰伯伯。

他五十开外,神色忧虑,但性情和善。他还建造了一幢高大的厂房,厂里分别有一个男车间、一个女车间。无论是谁,只要是无衣无食,都可以到那车间去报名,定有工作和面包等着。马德兰伯伯把男女工人分在两个车间,旨在让他们都能安心工作。他要求男工应有好毅力,女工应有好作风,无论男女都应当贞洁。在这一点上,他的态度一点儿也不容动摇,这是他唯一不能通融的地方。

马德兰伯伯在这种活动中,扮演着活动中心枢纽的角色,为活动注入动力。他在这一活动中获得他的财富,但他为别人想得多,为自己想得少。财富,仿佛并不是他的主要目的。一八二○年,大家都知道,在拉菲特银行里,他有一笔六十三万法郎的款项以他个人的名义存放着,而在这之前,他已为这城市的穷人掏出了一百多万。

当地医院的经费并不充裕,他出钱在那里设了十个床位。他为孩子们建造了两幢学校,用自己的钱补贴了两位教员。他还创设了一所贫儿院,当时在整个法国还是创举。此外,他还出资为年老和残疾的工人创办了救济会。更不可思议的是,以他的工厂为圆心,形成了一个中心地带,厂址附近原有许多人家一贫如洗,后来,一个崭新的区域拔地而起。他在那儿开设了一所免费病房。

他开始做那些时,一些头脑简单的人就纷纷议论:“这是个财迷。”后来,他挣钱先想到繁荣地方,最后才想到自己,那几个人又议论开了:“这是个野心家。”这种看法似乎很对头,因为他信仰宗教,并且还遵守教规,这在当时的确很受人尊敬。

一八一九年,有消息传出,由于省长先生的保荐和马德兰伯伯在地方上所起的积极作用,他不久将会由国王任命为滨海蒙特勒伊的市长。从前那些爱议论的人得意了,自以为是地喊道:“对吧?我们没有说错吧?”这消息是真的,整个滨海蒙特勒伊都轰动了。几天过后的《通报》上,马德兰伯伯被任命为滨海蒙特勒伊市长的委任令刊出来了。但第二日,马德兰伯伯推辞不受。

同一年,工业展览会里陈列了用马德兰伯伯发明的方法制造出来的产品,并通过了评奖委员的报告,国王授予这位发明家荣誉勋章。这消息一出,立即又在小城里有了一番新的议论:“啊!原来他要的是十字勋章!”但马德兰伯伯还是婉言推辞了十字勋章。

他带给了当地无数的好处,穷人们更是视他为救星。因为他能干,大家都很尊敬他;因为他和蔼可亲,大家都很爱戴他。尤其是他工厂的那些工人,他们疯狂地爱戴他,他总是以他惯有的郁郁寡欢的庄重态度接受人们那种敬意。当他跻身富翁时,“社会贤达”都向他表示敬意。在城里,大家都称呼他马德兰先生,那些工人和孩子却仍叫他马德兰伯伯,那是一件使他高兴的事。当初在他还是个手艺工人时,滨海蒙特勒伊的那些装腔作势的小客厅的门,当然是对他关着的;现在他成了大富翁,门就大开特开了。他们千方百计对马德兰先生进行笼络,但他丝毫不为所动。

方圆十法里以内的人都来向马德兰先生求教。他排解纠纷,阻止诉讼,让敌对双方和解,每个人都把他当作自己正当权利的仲裁人,仿佛他自有一部灵魂方面的自然法典。那好像是一种蔓延性的尊崇,在六七年的时间里,这种尊崇已经渗透全城了。

奇怪的是,在那个城里,还有一个人绝对没受传染,无论马德兰伯伯做什么,他总是充耳不闻,他天生有种无可软化、无可撼动的本能,这本能时刻让他警惕不安。

当马德兰先生在街上受到大家的赞叹时,有位身材高大、戴顶平边帽的人走过来。他穿铁灰色礼服,拿条粗棍,走到马德兰伯伯身后,然后两眼紧紧盯着他,直到马德兰伯伯的背影消失为止。他时常表明这样的意思:“这个人究竟是谁?……我以前一定见过他……好的是,我还没有上他的当。”有时,这人还在马德兰伯伯身后,缓缓摇头,交叉胳膊,下嘴唇送上嘴唇直到鼻端,做出别有用意的丑态。

他叫沙威,公安部门的人员。这位神色严酷到让人觉得恐怖的人物,让很多人见了都会产生心悸之感。沙威在马德兰伯伯之后来到滨海蒙特勒伊,他来时马德兰伯伯已变成马德兰先生了。他在滨海蒙特勒伊主要承担那些复杂而有用的侦察任务。

沙威出生在监狱,他母亲靠抽纸牌算命维持生计,他父亲是个苦役犯。他成人后,觉得自己是被排除在社会之外的人,永远都没有进入社会的希望。他觉得社会把攻击社会的人和维护社会的人毫不留情地分开。他只能在这两种人中做出选择,他觉得自己还有一种不可解释的刚毅、规矩、严谨的精神。奇怪的是,面对他所属的游民阶层,他却有种说不出的仇恨。于是,他便选择了做警察。

在沙威还是位青年时,他在南方监狱服务过。他脸上一个塌鼻子、两个深鼻孔,生在鼻孔边的是两大片络腮胡子,首次看到那两片森林和那两个窟窿的人都会感到不舒坦。他很少笑,但笑时,两片薄嘴唇张开,牙和牙床肉都露出来了。不可想象的是,他笑时,猛兽嘴巴般的扁圆而粗野的皱纹,会浮现在鼻子周围,显得狰狞可怕。人们都说,沙威郑重时是猎犬,笑时就是老虎了。

沙威由尊敬官府、仇视反叛这两种感情构成。这两种感情原本是简单的善良情感,但在他极端的执行中,便难免作恶。偷盗、杀人,一切罪行,在他眼里,都是反叛的不同形式。对政府部门上自内阁大臣、下至乡村民警,他都有一种盲目的深厚信仰。对那些曾经一度触犯过法律的人,不论原因,不论事态如何发展,他一概鄙视、厌恶和憎恨。他做事过于极端,决不存在例外。对职务,他倒是绝对的克己奉公。

沙威的行为举止,表明他爱藏头露尾、贼眼觑人。一般时候,我们看不见他深埋在帽子下面的额头,也看不见缩在他衣服袖子里的双手,自然更看不见他故意压在眉毛下的眼睛、刻意沉在领带里的下颌,就更别说他隐藏在礼服里的拐杖。但他觉得时机成熟时,那筋骨暴露的扁额、粗大的手、阴气扑人的眼睛、骇人的下巴以及怪模怪样的拐杖,都会像伏兵一样突然从黑影里全部出现。

沙威十分厌恶书籍,但是在闲暇时,他也偶尔找空看看书。他与人谈话时,喜欢咬文嚼字,看来他还是通点文墨。他这人,没有什么不良的嗜好。在他得意的时候,他也只是闻一点鼻烟。在这一点上,他并不是完全丧失了人的本性。

沙威好像是一只永远盯在马德兰先生身上的眼睛,一只充满疑惑和猜忌的眼睛。马德兰先生后来也看出来了,不过他觉得这无足轻重。他一句话也没有问过沙威本人。他既没有找他,也决不避他,他泰然自若地承受着那种恼火的、几乎咄咄逼人的目光。他还是如对待旁人一样轻松和蔼地对待沙威。

马德兰先生依然恬静、安闲、行若无事,这倒是让沙威窘困了。但是有一天,马德兰先生还是被他那种奇特的行为刺激了一下。

马德兰先生在一天早晨经过一条没铺石块的小街时,一阵嘈杂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朵,远处聚集了一堆人。当他赶到那里时,一个叫割风伯伯的老年人因拉车的马摔了一跤,他被车子压在下面了。

这位割风伯伯当年也一贯歧视马德兰先生。他是个粗通文墨的农民,还曾经当过乡吏。在马德兰初到那里时,割风的生意开始逆转,一个大老板渐渐衰败下来,而马德兰伯伯日益富裕,他目睹后满腔嫉妒,便竭力找机会暗算马德兰先生。最后,他破产了,又没有家人和孩子,年纪也大了,迫于无奈,他只有利用起自己唯一的那辆小车和马,驾车维持生计。

那一跤摔得很不巧,马的后腿已跌伤了,没办法爬起来。老头子陷在车轮中间,他的胸口上压着整个车子的重量,并且这重量不轻。老人在车底下急得惨叫。有人试着拖他出来,但没有奏效。更有可能的是,如果不得法,一阵瞎忙可能还会送了老人的性命。要是能把马车从下面撑起来,那老人就有救了。要不然,就没有别的办法。沙威早到了,他已派人去找千斤顶去了。

马德兰先生来到事故现场,大家恭敬地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割风老头凄厉地呼喊着:“谁是好孩子?救救老人吧。”“你们有千斤顶吗?”马德兰先生转身问道。“已经有人去找了。”一个农民回答说。“要多久才找得来?”“是到最近的地方去找了,但就是在那儿找到了,一来一回,无论如何,也得要整整一刻钟。”“一刻钟,绝对不行。”马德兰先生着急了。

因为前晚下雨了,地表湿润,车子不断往下陷,老人的胸口被压得越紧了。可能过不了五分钟,他的肋骨就要断了。“等一刻钟,那不行!”马德兰向在场的农民说。“只有等!”“那就来不及了,车子正往下陷呢。”

马德兰又说:“那车子下面还有点空隙,可以容一个人爬进去,进去后用背把车子顶起来。这样,一个有腰劲和良心的人,只要半分钟,就可以把这老人救起来了。他还将赚得五个金路易!”

然而,那堆人里谁都没有动。“十个金路易。”马德兰说。

全场人低下了头,其中一个声音响起:“那必须是有神奇力量的人才可以吧,要是万一弄不好,自己都会被压死的。”“来吧!二十个路易!”价码在提高。

仍旧没有动静。

一个冷冷的声音道:“他们并不是没有良心。”

这声音来自沙威,马德兰先生来时没有看见他。沙威说:“把这样一辆车扛在背上,非得是特别厉害的人才行。他们缺少的是力气。”他紧盯着马德兰先生,字字清晰地说:“马德兰先生,我知道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按照您的要求去做。”

这让马德兰先生吃了一惊,沙威还是毫不在意,视线还在马德兰先生身上:“那个人以前是个苦役犯。”“啊?”马德兰说。“土伦监牢里的苦役犯。”

马德兰先生顿时面无血色。

马车还在继续往下陷,“我的肋骨要断了!我吐不出气!哎哟!来个千斤顶!或旁的东西!”割风伯伯喘着气求救。

马德兰先生又问人群:“没人要挣那二十个路易吗?还能救人一命。”沙威接话道:“我倒是认得一个能代替千斤顶的人,就是那个苦役犯。”

老人在马车下喊起来了:“哎哟!我快被压死了。”

马德兰先生苦笑着望了望那些不动的农民,当他抬头时,沙威那双鹰眼正盯在他脸上。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双膝跪下,在观众还没来得及尖叫时,他已经钻到了车子下面。接下来,静候的时光也显得惊心动魄。

马车下,在那一堆骇人的东西下面,马德兰先生几乎只能平伏着。他两次想让肘弯接近膝盖,但都未成功。大家喊着:“马德兰先生,快出来吧!”割风老人也喊道:“请快走开,马德兰先生。我劫数已到,您瞧!别管我了!要不,您也会被压死的!”马德兰先生不回答。

观众静心屏息,车轮还在继续往下陷,马德兰先生已没有多大机会从车底下出来了。正当大家难受时,车子慢慢上升了,车轮已从泥坑里拔出了一半。一丝气息极弱的声音叫道:“帮忙!赶紧!”是马德兰先生在说话,为了救这位老人,他使尽了他的最后一丝力气。大家这时再也不能不伸手了,纷纷涌上去,车子被几十条胳膊抬了起来,割风老人获救了。

马德兰先生满头大汗地站起来,他脸色铁青,满身污泥,衣服也被撕破了。观众们哭了,割风老人称他为慈悲的上帝,吻着他的膝头。他脸上则显出了一种惨痛,同时有种说不出的至高无上和快乐。他恬静自如地看了看沙威的脸,他发现,沙威也始终望着他。

割风老人的膝盖骨脱臼了。马德兰伯伯叫人把他抬进自己工厂大楼里的疗养室,这疗养室是他为他的工人准备的,有两个修女在里面服务。割风老人第二天早晨醒来,发现了一张一千法郎的票据,还有一句话:“我买您的车和马。”马德兰伯伯亲笔写的。车已碎了,马已死了。老人伤好后,膝头却一直僵直。通过那些修女和本堂神甫的介绍,马德兰先生把他安插在巴黎圣安区的一个女修道院里,让他在那儿做园丁。

过了些日子,马德兰先生正式被任命为市长。沙威第一次看见马德兰先生披上那条表示掌握全城大权的绶带时,不禁感到浑身哆嗦,正如一条狗在他主人衣服底下嗅到了狼味。从那天起,他尽量躲避他。只有公务迫切需要他非和市长见面,他才恭恭敬敬地和他谈话。

一天,马德兰家里来了几个滨海蒙特勒伊调皮时髦的青年女子,因为好奇,她们要求到他房间看看。她们说有人说那里是个石洞。他微笑着引她们到“石洞”去。她们大失所望,那仅仅是一间陈设着桃花心木家具的房间,那桃花和家具显得很难看,墙上裱着纸,纸是十二个苏一张的。除了壁炉上那两个有官厅戳记的旧烛台外,其余的东西,她们都不屑一看。

这之后传说从未有人到过他的屋子,说那是一个隐士居住的岩穴,一种梦游的地方,一个土洞,一座坟墓。

大家还叽叽喳喳地议论马德兰先生有大宗款子存在拉菲特银行,并且还可以立刻提取那些存款。他们还补充说,马德兰先生可能会在一个早晨或傍晚跑到拉菲特银行,签上一张收据,在几分钟之内提走他的两三百万法郎。我们知道,那“两三百万”,实际上已经渐渐减到六十三万了。

一八二一年初,迪涅城主教,别号“卞福汝大人”的米里哀先生逝世的消息,刊登在各地报纸上。他是在八十二岁的高龄上入圣的,去世前已经双目失明。滨海蒙特勒伊的地方报纸也转载了这一噩耗。第二天,马德兰先生则身着全黑衣服,帽上缠了黑纱。

城里的人都注意到了他的丧服,议论纷纷。这仿佛多少可以暗示出一点关于马德兰先生的来历。大家一致得出结论,认为马德兰先生和年高德勋的主教有些关系。一些人还自信地认定他是在为迪涅的主教戴孝。这样一来,马德兰先生的身份和名望在当地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提高,获得了当地高贵社会阶层的认可。因为他很有可能是德高望重的主教的亲戚。一个圣日耳曼郊区自发地想取消从前对他的歧视,少女们对他露出了更多的笑容,老妇人都对他行更多的屈膝大礼。久而久之,马德兰先生自己也看出了自己在这方面的优越地位。

一天晚上,一个老妇人,自认为资格深就可随便管管闲事,不无冒昧地向马德兰先生问道:“市长先生,您是那位主教先生的表亲吧?”

他说:“不是的,夫人。”

那老妇人继续:“您不是还为他穿过丧服吗?”“那是因为我年幼时,在他家里做过一段时间的下人。”

第七节·苦命的芳汀

芳汀回家乡时,家乡已没有人记得她了。幸而马德兰先生工厂的大门还像个朋友的面孔。她到那里去找工作,被安排在女车间,对她来说,那种技术几乎完全是陌生的,做得不太娴熟,因此从一天工作中得来的东西仅够她的生活费,但总算是解决了问题。

看到自己能够重新生活,芳汀有了暂时的快乐。她在镜子前,欣赏自己的青春、漂亮的头发和美丽的牙齿,一心只惦念她的孩子和可能有的前途,忘了许多事情,快乐多少回到她身边了。她还租了间小屋子,又以将来的工资作担保,添置了些家具。

但她还是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因为她经常寄信。大家对她格外注意了,一些关于她的议论也就多了起来,有人说她天天寄信,还有人说她行为怪异,另外还有一些妇女对她的金发和玉牙表示嫉妒。

后来她被发现常常在车间里掉眼泪,那是她想念孩子的时候,或许还想起那孩子的父亲。有好事者发现了她每月要写两封信,写了还要贴上邮票寄走,总是寄往一个地址。他们还找到了那个替她写信的老头儿,邀老头儿到酒店闲谈,几杯红酒灌下肚,老头儿就说出了她的秘密。他们如愿以偿了,知道她还有个孩子。

有个长舌妇花了三十五法郎去德纳第那儿走了一趟,回来说:“我看见那孩子了,我心里畅快了。她肯定是那样的女人。”

那时,芳汀在马德兰先生的工厂里已经一年多了。一天早晨,她所在车间的管理员交给她五十法郎,说她已不再是车间的人了,钱是市长先生给的,还要她离开。这恰巧是德纳第一家强迫她从十二法郎加到十五法郎的那个月。

芳汀窘迫极了。她不能离开那地方,她还欠了房租和家具费,五十法郎不够还清债务。她吞吞吐吐说了一些求情的话,那女管理员却叫她立刻离开车间。她无助地离开了,回到了住处。她觉得自己连说一个字的勇气都没有,有人好心劝她去见市长,但她不敢。因为市长先生为人厚道,他已经给了她五十法郎;因为他正直,所以才撵她走。在那样的决定下,她屈服了。

可马德兰先生对这件事是完全不知情的。他几乎从来不去女车间,这是他的习惯。他把车间全面委托给一个老姑娘照顾,她为人可敬、稳重、公平、廉洁、满腔慈悲,他对她完全信任。但她的慈悲只限于施舍方面,至于说了解人和容忍人,那慈悲就很勉强了。

给芳汀的那五十法郎,是那女管家挪用的一笔在救助工人时不必报销的款子。芳汀不能离开那座城,只有挨家挨户找人雇她当仆人,但没人要她。那五十法郎,早就给了房东和旧货贩子,她把四分之三的家具也退还了,只留下一些必需品。尽管这样,没有工作和地位的她,最终只有一条卧榻,外加一百法郎的债务。

她后来替士兵们缝粗布衬衫,每天能够挣十二个苏,但得为孩子花十个。也就是从那时起,她没按时如数给德纳第夫妇寄钱。她确实也没办法。这时,有位老妇人,教给她过苦日子的艺术。慢慢地,芳汀也学会了在冬天怎样不烤火,如何拿裙子当被,怎样能防范每两天来吃一文钱粟米的鸟儿,学会在对面窗子射来的光线里吃饭。开始,芳汀羞惭到不敢出门。过了两三个月,她若无其事地出门,甚至上街了。

因为过度操劳,芳汀非常疲乏,原有的干咳病也已经开始恶化。但每当她拿着一把旧梳子梳头时,在她那光泽照人、细软如丝的头发里,她还能得到一种顾影自怜的安慰。

芳汀赚的钱太少了。她的债务越背越重。德纳第夫妇没有按时收到钱,便常常给她写信,她常为信里的内容感到悲哀,因为信里常提些让她破产的要求。一封信里说在那样的冬天里,她的孩子没有御寒的衣服,母亲应寄去十个法郎,好给她买条羊毛裙。她收到信后,一整天都把信捏在手里。晚上,她就来到一家理发店。当她取下帽子时,一头漂亮的金发一直垂落到腰,引起了所有在场人的羡慕。“好漂亮的头发!”那理发师喊着说。“您肯出多少钱呢?”她说。“十法郎。”“剪吧。”

一条绒线编织的裙子,寄往了德纳第家。

那条裙子让德纳第夫妇怒气冲天。他们所要的是钱,他们把裙子给自己孩子穿。可怜的百灵鸟仍衣不遮体地在寒风中颤抖。

芳汀戴一顶小扁帽,遮住她的光头,她仍然是美丽的。但她心里却起了一种黯淡的心思。当她看见自己连头都不能再梳时,她开始怨恨周围的一切。和旁人一样,她也是尊敬马德兰伯伯的,但想到他把她从工厂撵走,他让她受尽了痛苦,她便连他也一起恨起来了,并且尤为恨他。

她决定跟一个男人,一个不相干、她不爱的人,那完全是出自心中的愤懑和存心要胡作非为。她一心只爱她的孩子。

她越堕落,在她心灵深处,她认为四周的一切越黑暗,她甜美的安琪儿越显得可爱。一天,她又收到德纳第夫妇的信,信里告诉她,她的宝贝孩子得了一种地方病,叫猩红热,必须用昂贵的药,病才能治愈。那场病把德纳第家的钱都花光了,他们已没能力再给孩子看病了。假使她不在八天内寄去四十法郎,珂赛特可就没救了。

看完信后,她向大门外跑去。她路过广场时,见一辆怪车被许多人簇拥着,车顶上是一个张牙舞爪的江湖牙科医生,他正给观众们做演说,在兜售整套牙齿、牙膏、牙粉和药酒。

芳汀钻到人堆里去听演讲,也跟着其他的人笑。那江湖医生看见了人群里的芳汀,当她正张着嘴笑时,他突然叫了起来:“这位微笑的姑娘,您的牙齿太漂亮了!要是您愿意把您的瓷牌卖给我的话,每一个我愿意出价一个金拿破仑。”“我的瓷牌?什么是瓷牌?”芳汀不解地问。

那位医生解释:“瓷牌,就是上排的两个门牙。”“好吓人!”芳汀大声说。

芳汀身旁一个牙齿掉光了的老婆子表示羡慕,瘪着嘴说:“好大的福气啊,两个金拿破仑呢!”

芳汀逃走了,捂着耳朵,免得听见那个人的哑嗓子,但是那人仍喊道:“您想想吧,美人!两个拿破仑,就是四十法郎,大有用处呢。假使您愿意,今天晚上,您到银甲客栈来,您可以在那里找着我。”

芳汀怒不可遏地回到了家里,给她那好邻居讲了这经过。然后,她去工作了。一刻钟过后,她丢下工作,又跑到楼梯上去读德纳第夫妇的信。当那好邻居告诉她孩子最容易得猩红热,而且很容易死时,她又走出去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那邻居走进芳汀的房间,她看见她坐在床上,面色惨白,冻僵了似的,小圆帽落在膝头上。她指着桌子上那两个发亮的拿破仑,她把它指给那老姑娘看:“这样就好了,那种病吓坏我了,现在她不会死了,她有救了,我也就放心了。”在烛光的映照下,她微笑着,面孔带着血迹模糊的笑容,嘴里露出一个黑窟窿,嘴角上,挂着一条红色的口涎。

那两颗牙被拔掉了。

其实,珂赛特并没有害病,那是德纳第夫妇为谋财所设的骗局。

芳汀把她的镜子丢到窗子外面,搬到房顶上的一间用木闩关着的破房子去了,没有床了,只留下一块破布,那便是她的被子,地上一条草苫,一把破麦秸椅。她早已不怕被人耻笑,常戴着肮脏的小帽上街,自己的衣衫也不再缝补了,袜跟破了便揶到鞋子里去,越破便越拉。她的债主们和她吵闹不休,使她得不到片刻休息。她常常整夜地哭、整夜地想。她时常咳嗽,她恨透了马德兰伯伯,但一点儿也不出怨言。

她每天做十七个钟头针线活,但包揽女囚工作的包工,忽然压低了工资,于是工作不固定的女工每日的工资也减到了九个苏,她的债主们更是变本加厉地狠心。她觉得自己已经无路可走,这时,德纳第又有信给她,说他等了很久,已是仁至义尽了,他立刻要一百法郎,否则就把小珂赛特撵出去。“一百法郎!”芳汀想,“但哪里有每天赚五个法郎的机会呢?”

她豁出去了:“管他妈的,都卖了吧!”

那苦命人当了公娼。在滨海蒙特勒伊,有这样一群青年人,他们不事生产,一无所长,在外省每年蚕食一千五百利弗年金,有点地产、有点小聪明,顽冥不化,毫无用处,也并不碍大事。倘若他们更有钱一些,人家就会以“这些都是佳公子”而论;倘若他们更穷一些,人家就以“这些都是二流子”来论了。说到底,他们干脆就是游民。

在一八二三年一月上旬一个雪后的晚上,一个那样的吸着烟的佳公子,正在戏弄一个头上戴着花、身着跳舞服、敞着胸肩、在军官咖啡馆的玻璃窗前徘徊的人。那妇人每次从他面前走过,他总要深吸一口雪茄,把烟喷向她,并说些“你多么丑!”“还不躲起来!”“你没有牙齿!”这类侮辱人的话。那位先生叫巴马达先生。那妇人,并不还嘴,连望也不望他一眼,照旧每隔五分钟来受一次辱骂。

她那种反应一定刺激了这位吃闲饭的人,他趁她转过背去,蹑着足,跟在她后面,忍住笑,弯下腰,在地上捏了一把雪,一下塞到了她的衣服里,两个赤裸裸的肩膀中间。那妇人愤怒了,狂叫着回转身,豹子般跳上去,一把扯住巴马达,指甲身掐进他脸皮,口里骂着一些甚为难听的话。男人竭力抵御,帽子落在地上,女人拳打脚踢,帽子也丢了,乱嚷着,她既无牙齿,又无头发,愤怒得面孔发青。她便是芳汀。

芳汀正拳打脚踢那公子哥,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身材魁梧的人,他扯住芳汀满是泥污的衣衫,说:“跟我来。”妇人抬头,咆哮如雷的嗓门一下就沉寂了,她满脸颓丧,面色也转变成死灰,她吓得浑身发抖。她认识扯住自己的这个人,那人是沙威。

佳公子乘机溜走了。沙威拖着那个苦命妇人——芳汀,分开众人,走出人群,大义凛然地大踏步走向警署。芳汀进门以后,坐在墙角里,不动也不说话,缩成一团。

沙威坐下,从衣袋里抽出一张纸,开始写起来。他斟酌又斟酌,然后下判语。他尽其所能,搜索他脑子里所有的思想,他越考虑那个妓女所做的事,就越觉得自己怒不可遏。刚才在街上,他看见一个有财产和选举权的公民,居然被一个什么也不是的畜生所殴打、所冒犯。一个娼妓竟然如此大胆地冒犯一位社会绅士!他沙威,恰好目睹了那样一件事。他只管写,一言也不发。

他写完后签上了名,向芳汀说:“判你六个月的监禁。”

芳汀大吃一惊。“六个月!六个月的监禁!”她号着说,“六个月,每天赚七个苏!那,珂赛特将怎么办?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并且我还欠德纳第家一百多法郎,侦察员先生,您知道这个吗?”她跪在石板上,在众人的靴子所留下的泥浆中,合拢双手,用膝头大步往前拖,边拖边求沙威开恩。

她就那样弯腰诉说着苦情,泪眼昏花,敞着胸,绞着手,急促地咳嗽,低声下气,形同枯槁的人。有那么一会儿,她停下来,轻轻地吻着那探子礼服的下摆。这样,一颗石心也会被她软化的,但那颗木头的心是软化不了的。芳汀知道这次的判决是无可挽回后,她垂头丧气,声嘶力竭地乞求:“开恩啊!”

几分钟前,已有一人在众人不知不觉间走进警署,他关好门,并靠在那儿,正好听到了那妇人的哀求。正当士兵们准备强拉起那跪着不起的苦命人时,他上前一步,开口道:“请稍等一下。”

听到声音,沙威抬起眼睛,看见了马德兰先生。他带着一种不自在的怒容,脱下帽子,向他致敬:“失礼了,市长先生……”

沙威的一句“市长先生”,强烈刺激了芳汀。原本跪着不肯起的她,猛然跳起来,疯子似的冲向马德兰先生,大声嚷道:“你原来就是市长先生!”接着,她放声大笑,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

马德兰先生揩揩脸,说道:“沙威侦察员,释放这位妇人。”

沙威觉得有些没法平静。在这一刹那的工夫,他遭受了接二连三、几乎连成一气的强烈冲击,这些是他生平从未感受过的。一个娼妓居然公然唾市长的面,事实荒谬到如此程度,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更没法接受的。可他却明明看见市长平心静气地揩着脸,还要释放那娼妓。他有点头晕目眩,思维也暂时停止了。这种场面,早已超出他能承受的限度,他只有呆立着一言不发。

芳汀的惊骇,并不亚于沙威。她赤裸的胳膊握紧了那火炉的钮门,身子摇晃着像要晕倒。同时,她四面张望,又低声地好像自言自语地说起话来,说她被厂里撵走,被包工压榨,走投无路才当娼妓。

马德兰先生全神贯注地听着她的话,正在她说时,他搜了一下口袋,掏出他的钱袋,打开一看,它是空的,他又把它插进衣袋,转向芳汀:“您说您欠人多少钱啊?”

她已不哭了,急忙整理好身上零乱的衣服,她朝着大门走去,再走一步,她便能到街上。沙威一直立着没动,门闩的声音惊醒了他,他吼道:“中士,你没看见那骚货要走?谁吩咐了你让她走?”

听到沙威的声音,芳汀浑身发抖,连忙丢了门闩,屏住呼吸,目光从马德兰到沙威,又从沙威到马德兰,轮流扫视着。“我。”马德兰说。

沙威转身向着市长,面色发青,浑身有一种不可察觉的战栗,但语气坚决:“市长先生,那不行。”

经过一番交涉后,最终马德兰先生向沙威发出命令:“出去!”

沙威接受了这个硬钉子,向市长深深鞠躬,一直弯到地面,出去了。芳汀连忙给沙威让路,他从她面前走过时,她吓得魂不附体。她同时也被一种奇怪的缭乱的心情控制住了。她觉得莫名其妙,发抖地望着马德兰先生,听着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她觉得当初那种仇恨的黑影在她心里融化、遁形,代之以无法言表的欢乐、信心和爱。

沙威出去后,马德兰先生望着她,好像一个吞声忍气的长者,向她说:“我听到了您的话,您说的我以前完全不知道。我相信那是真的,我也觉得那是真的。连您离开我的车间我也不知道。您当初为什么不来找我呢?现在这样吧:我替您还债,把您的孩子接来,或者您去找她。您以后住在巴黎,或是这里,这些随您的便。如果您刚才说的话全是真的,在上帝面前,您的一生,始终都是善良贞洁的。”

这已不再是那可怜的妇人能消受得了的。脱离这种下贱的生活,还能得到自己的宝贝!她将信将疑地望着面前和她说话的人,她只能在痛哭中发出声音。她不知怎么表示感激之情,膝头下沉,跪在了马德兰先生面前。他没来得及作任何提防,她已拿住了他的手,并且把嘴唇贴了上去。

第八节·商马第事件

马德兰先生找人把这苦命人抬到厂房里的疗养室。她突然发了高烧,在昏迷中大声叫喊,闹了大半夜,后来睡着了。快到第二天中午时,芳汀醒来了。她听见有人在她床边呼吸,她看见马德兰先生立在那里,视线落在她枕头边的一件东西上。他正在一心祈祷,目光里满含沉痛怜悯的神情。

从此,马德兰先生在芳汀心中是另外一个人了,她觉得他浑身周围有层光。但沙威在事发当晚写了一封信,那封信是寄到巴黎去的。第二天早晨,沙威亲手把信送到了滨海蒙特勒伊邮局。

马德兰先生则立即写了一封信给德纳第夫妇,芳汀欠下了一百二十法郎,他给他们三百法郎,嘱咐他们立刻把珂赛特送到滨海蒙特勒伊来,因为她的母亲生病了,要看她。

德纳第夫妇喜出望外,不想送走珂赛特,他们寄回一张假造的五百个法郎的账单,还找来两张共三百法郎的毫无根据的收据,夹在账单里。马德兰先生又寄去三百法郎,并说:“快把珂赛特送来。”

芳汀的病一点儿也没有起色,并且状况仿佛一星期比一星期严重了。她始终留在那间疗养室里。拿把雪贴肉塞在她两块肩胛骨中间,那样突如其来的一阵冷,引发了她发汗的功能,几年来潜伏在她体内的病,这时急剧恶化了。医生看过芳汀的肺部以后,无奈地摇了摇头。马德兰先生每天都去看她两次,每次她都要问:“我的珂赛特马上就可以回到我身边了吧?”

他回答:“也许她明天早晨就到了,我正等着她,她随时都能来。”

于是那母亲的惨白面孔开朗起来了。但是德纳第始终不肯“放走那孩子”,并且找了各种不成理由的借口。“我可以派人去接珂赛特,”马德兰先生说,“在必要时,我还可以自己去。”他还照着芳汀的口述,写了信并让芳汀签了名。

就在芳汀满心期望见到珂赛特的一天早晨,马德兰先生正在他办公室里提前处理市政府的几件紧急公事,以备去接珂赛特。但有人传达,说沙威请见。

沙威进来后,向市长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市长仍旧忙自己的事。市长把笔放下,身体转过一半,才说:“说吧,有什么事?沙威。”沙威没有立即回答,随后他告诉市长,他来请求市长革他的职,并请求市长的原谅。在马德兰市长不胜惊讶后,沙威说出了理由:他曾经向巴黎警署揭发过市长先生,他把马德兰先生认作一个叫冉阿让的人了,后来事实证明他错了,因为真正的冉阿让已经被捕了,虽然他坚持说他叫“商马第”。但已有四个人证实,沙威自己也被指定要去阿拉斯高等法院做证,因为那案子明天就要开审。

就在沙威给他道歉的那个下午,如同往常,马德兰去看芳汀,他嘱咐修女要更加精心照顾芳汀。平日他只待半个钟头,那天,他却待了一个钟头。他的神色在某一刻显得非常沉郁。随后,他回到市政府,研究着他办公室里的一张法国公路图,还用铅笔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数字。从市政府出来,他赶到一个佛兰德人的家里,以五百法郎租了一匹马车——其实,那马和车子总共也就值三百法郎。

实际上,马德兰先生就是冉阿让,那位卞福汝主教期望于他的,他都已躬行了。他所做的,不仅仅是种转变,而是再生。

沙威走后的那天,他内心思潮起伏。他把芳汀托付给修女,以防万一。他认为自己也许非到阿拉斯去走一趟不可,其实还完全没有决定,他心想他绝没有遭到别人的怀疑,倒不妨亲自去看看那件事的经过,因此他订下车子,以备不时之需。

有时他又这样认为:他在监牢里的位置还是空着的,躲也没用,抢小瑞尔威钱的事完全能把他送到监牢去,那位置始终在等着他,这是无法避免、命中注定的。随后,他又向自己说,这时他已有了替身,那个叫商马第的活该倒霉,从今以后,自己则冒马德兰先生之名生存于社会,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事了。

他反省着:重做个诚实仁善的人,做一个有天良的人,这对他一生的抱负和主教对他的期望来说,难道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吗?可现在他又做贼了,并且是最丑恶的贼!他偷盗另一个人的生活、性命、安宁和在阳光下的位置!他正在做杀人的勾当!他从精神方面杀害一个可怜的人!他害他受那种残酷的活死刑。尽自己的责任,救出那个蒙不白之冤的人,去自首,重做冉阿让,恢复真面目,那才是真正的洗心革面。表面上是再入地狱,灵魂上却是出地狱。他必须那样做!

他决定了:“那么,我就尽我天职,救出那个人吧!”

他大声地说了那些话,但他自己并不觉得。他拿起书检查了一番,然后摆放整齐。他还找出一些告急小商人的债券,整扎地一齐丢在火里。他写了一封信,盖了章,信封上写的是:巴黎 阿图瓦街银行经理拉菲特先生。

他从书桌里拿出一个皮夹,几张钞票和他参选所用的身份证,安然躺在里面。写完了给拉菲特先生的信后,他便把信以及皮夹一同插在衣袋里,他异常恐惧,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但他意识到善的思想占了上风,觉得自己接近了良心和命运的另一次具有决定性作用的时刻,主教标志着他新生命的第一阶段,商马第标志着他的第二阶段。

他有时对自己说:“我对这件事也许应付得太草率了,或许商马第也并不在乎我那样做的。”但在另一刹那,他又想到,他自首以后,人家重视他在这次行动中的英勇表现,考虑到他七年来的诚实生活和他在地方上所做的贡献,说不准会因此赦免他。

但他苦笑了一下,自己一面推翻了那假设,一面想到他抢过小瑞尔威的四十个苏,人家就可以加他以累犯的罪名,那件案子一定会暴露,并且依据法律明文,可以使他服终身苦役。

他鬓边的动脉强烈地跳动。他继续走来走去,夜半的钟声,起初在礼拜堂,继而也在市政厅都报过时了。他数着那两口钟的十二响,比较着它们的声音。他没有想到要关上窗子,觉得冷,生了火。

他又堕入恐怖中了。他竟没法想起自己在午夜以前思考过的事,在他极大的努力下,总算想起来了。“呀,对了,”他对自己说,“我已经决定去自首了。”而后,他忽然一下子想到芳汀:“我是该去自首,可那个可怜的女人怎么办呢?”

想到这里,一个新的难题出现了。他想道:万一我走了,将会发生什么事呢?妇人丧命,孩子颠沛流离。那就是我去自首的后果。要是我不去自首呢?万一我不自首呢?

他自己也愣住了,他没有料到自己会提出那个问题。经过一阵迟疑和战栗,他终于下了决心:由它去吧。不要再犹豫和退缩。这是为让那个冉阿让去受苦!那和我不相干。我不认识那个人,我是马德兰,冉阿让已不是我了,我仍旧做马德兰。假使这时有人做了冉阿让,让他自己去想办法!“干吧!”他说,“不应当在既定办法的任何后果上迟疑。现在我和冉阿让仍旧藕断丝连。那些丝应当斩断!在这里,就在这房间里,有一些不会说话但可以作证的东西,仍会暴露我的过去,说干就干,应当把它们完全消灭。”

他搜着自己的衣袋,从衣袋里面抽出钱包,从钱包了拿出一把钥匙,把钥匙插在一个锁眼里,那锁眼外人几乎看不见,隐藏在裱壁纸上花纹颜色最深的地方,一层夹壁打开了,那是一种装在墙角和壁炉台间的假橱。只有几件破衣,一件蓝粗布罩衫,一条旧罩裤,一只旧布袋,一根两端镶了铁的粗刺棍,在那夹壁间。

正如他保存那一对银烛台一样,他也保存了那些东西,为的是让自己永远不忘出身。不过他把主教的两个烛台陈设给别人看,把来自监狱的那些东西藏了起来。

他向房门外偷看一下,虽然那扇门上了闩,随后他用一种敏捷急促的动作把所有的东西,一手抱起,全丢在火里,连看也没有看一眼。他把空的假橱关上,以后再也不会派上用场了,但他还是谨慎地推件大家具,堵住橱门,小心驶得万年船!焚化那只布袋和那些褴褛不堪的破衣服时,一枚值四十个苏的钱露了出来,掉在灰里,那钱闪闪发光,那正是他从小瑞尔威那里抢来的。

壁炉上那两个银烛台被火光映得隐隐发亮,他的视线移到烛台上,想道:“这玩意儿也得毁掉,整个冉阿让都还在里面呢!”

他拿起那两个烛台,用其中的一个拨火,不一会儿,两个全在火里了。这时,他仿佛听到有个声音在他心里喊,鼓舞他干到底:“做完你现在做的事!消灭那两个烛台,忘掉那主教,忘掉那一切!”

汗从他额头上流出来,他望着两个烛台,茫然不知所措。这时,他心底的那声音还在继续:“冉阿让!在你的前后左右将有许多欢腾、高呼、赞扬你的声音,只有一种声音,一种谁也听不见的声音,会在黑暗中诅咒你。那听好吧,那颂扬的声音在到达天堂之前,都会悄然落下,只有诅咒,才能送至上帝!”

那说话的声音,起初很弱,一步一步,越来越洪亮惊人,现在他听见已在耳边了。最后几句话,他听得特别清楚,他毛骨悚然,向房里四处看了一遍。“这里有人吗?”他恍惚迷离地高声问。随后,他笑出声来了,他接着说:“我多么糊涂,这里不可能有人。”

他又把那两个烛台放在壁炉上。他费了无穷的力气才消释了的那种烦恼重又涌上心头,他的思想再次发生紊乱,思维又回到了游移不定的状态,与开始时相比,并没有什么进展。

凌晨三点的钟声刚敲过,他不停地走来走去,已走了五个钟头了。后来,他倒在椅子上。他醒过来时,已经冻僵了。一阵冷风把窗子吹得在开着的窗门臼里直转。火已经灭了,蜡烛也快点完了,仍旧是黑夜。他站起来,向着窗子走去,天上始终没有星星。

他的思想仍半沉在梦境里,他在想:“奇怪,天上没有星星,它们现在到地上来了。”这时,他才从梦中渐渐清醒过来,响声把他惊醒了,他仔细打量,才看出那星星,其实是一辆车子上的挂灯。“这是什么车子?”他问自己,“谁一大清早就来了?”

这时,有人在他房门上轻轻敲了一下。

他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寒噤,问道:“谁呀?”“是我,市长先生。”他门房的声音,他听出来了。

随后,她告诉他:“市长先生,快早晨五点了,车子来了。”“什么车子?”“市长您没有订过一辆小车吗?”“没有。”“但那车夫说是您要的车子。”“呀,对了!”当她说出那人名字时,他大吃一惊。

他一声不响,沉默了好一阵。对着那支蜡烛的火焰,他发了会儿呆,随后从烛心旁边取出一点火热的蜡,在指间转着。门房妇人等了良久,没见回复,才壮胆问道:“市长先生,您说我怎么回复车夫呢?”“您说好的,我就下来。”

然后他匆忙起程了,他去什么地方?他不能说。他为什么匆忙?他不知道。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哪儿呢?可能是阿拉斯,也许他还计划去其他地方。况且他完全没有拿定主意,完全没有下定决心,完全没有选定,一点儿没有准备,内心完全没有确定。

他为什么要去阿拉斯?但他坚信他不会受牵累,他的命运还捏在自己的手中,他是他命运的主人。他坚持那种想法。实际上,说句真话,他更喜欢能不去阿拉斯,可是他去了。车子越前进,他的心越后退。

天大亮时,马德兰先生在一家客栈停了下来,让马歇歇脚,也补充点能量。那送荞麦来喂马的马夫检查他马车左边的轮子后,告诉他轮子走不了四分之一法里了。车匠师傅检查车轮后,告诉他修好这轮子需要一整天的时间,同时也没有合适的轮子卖给他,也没有合适的车子出租给他。

他突然感到一种极大的快乐。上天安排,那是显然的了。折断车轮,使他中途停顿,那正是天意。他对这次昭示,还不甘心,他刚才已竭尽全力找出继续前进的可能性,假使他不再走远,那已不是他的事,那是天意,不是他的良心出了问题,也不能算是他的过失。

他吐了一口气,觉得上帝在袒护他,并且已经表明了旨意。他告诫自己说,他已尽了他的全力,现在只能心安理得地掉头了。可谁想到,当他正打算原路回头时,有个老妇人跟着他。

老妇人说:“先生,我的孩子说您想租一辆车子,对吗?”

马德兰先生听了,立刻汗流浃背,但他也只得肯定作答。

不过,他马上补充了一句:“这地方没有车子。”“有,在我家里。”他吃了一惊。他付了她要的租金,把那辆小车留在车匠家里,让他去修,约定回来再取。上了车,又走上了他已走了一早晨的路,直到夜色越来越深。

当马德兰先生走进阿拉斯旅馆时,已快到晚上八点了。办妥回滨海蒙特勒伊的事情后,他便出了旅馆,向城里走去。他从前没有来过阿拉斯,在路人的指引下,他找到了因法院正在休息而开审案件的省公署。在刑庭的门旁,有位执行吏站着。他问后得知,门不会再开了,除了庭长先生背后还有两三个位置外,一个位置也没有了,但是庭长只允许公家的官员进去坐坐。

他走到楼梯角,取出皮夹,抽出一支铅笔,撕了一张纸,在微光下写了这样一行字:滨海蒙特勒伊市长马德兰先生。他又迈着大步挤过人群,直向那执行吏走去,把那纸条交给他,慎重向他说:“请把这送给庭长先生。”

滨海蒙特勒伊市长素有声望,这点是他来前自己都未曾想到的。刚才还把背向着他的那个执行吏,现在向他鞠躬了,执行吏同时把那张纸条递给他,纸条上写着:刑庭庭长谨向马德兰先生致敬。

他揉着那纸条,跟着执行吏走进一间会议室,并得知只需转动门上的铜钮,就能到公堂庭长的围椅后面。他沉思着转过身子,视线触到了门上的铜钮,他知道,门那边便是刑庭了。

刑庭里,谁也未曾注意到他,所有的视线都聚集在唯一的一点上,那就是两个法警中间坐着的那个人——商马第。马德兰并不曾寻找他,却又一下看见了他。马德兰先生好像看见了较老一些的自己,面貌说不上绝对相似,但那人的神情和外表却和曾经的自己完全一模一样:一头乱竖的头发,一件破布衫,一双蛮横惶惑的眼睛。

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难道我又要成为这个样子?”

他背后有张椅子,他颓然坐下,如坐针毡,唯恐别人看见他。他进门时,被告律师正结束自己的辩护词,检察官反驳了辩护律师,说得慷慨激昂。被告律师又起来,首先祝贺了检察官先生的高论,接着又尽力辩驳,但他泄气了,明显站不稳脚跟了。

宣告辩论终结的时候到了,庭长叫被告起立,向商马第提出照例有的问题:“您还有什么要补充吗?”

在庭长把这问题重说了一遍后,商马第开口了,大声疾呼地说了自己的经历和艰辛生活,声音粗野、强硬、嘶哑,态度急躁、鲁莽而天真。随后,他又强调他一点东西都没有偷,带有苹果的树枝,是他从地上捡到的。他再三强调他叫商马第,他问为什么世上的人全像怨鬼一样去逼他呢?

随后,检察官又再次传讯三个证人。不知何故,三个证人都一口认定被告就是冉阿让。被告听着,脸上露出惊讶的样子。正当庭长要宣告辩论终结时,一个人的声音冲那三个证人喊道:“请看这边。”

这声音太凄惨骇人了,听得人寒毛都竖起来了。大家全望向那边,一个坐在法官背后的旁观者站了起来,到大厅中间来了,认识他的人都齐声喊道:“马德兰先生!”的确是他,他的脸,异常惨白,身体微微发抖,刚到阿拉斯时,他头发还是斑白的,现在全白了。他走到三个证人面前,说:“你们不认识我吗?”

三个人不知所措,摇头表示一点也不认识他。马德兰先生转身向着那些陪审员和法庭人员,委婉地说:“请释放被告。庭长先生,请拘禁我吧。你们要逮捕的人,是我,不是他。我才是冉阿让。”

大家都屏息无声,庭长和检察官丢了个眼色,又同陪审顾问说了几句,他向着听众,问道:“这里有医生吗?”检察官也发话了,说要是听众中有医生的话,请他出来照顾马德兰先生回家。

马德兰先生不等检察官说完,就用一种十分温顺而又刚强的口吻打断了他的话:“谢谢您,检察官先生,我神经并没有错乱。快快释放这个人吧,在这里,我是唯一了解事情真实情况的人,我尽我本分,我说的是真话,我就是这个不幸的罪人。我现在做的事,上帝看得很清楚,这样也就够了。您可以逮捕我,我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有人和您说,冉阿让十恶不赦,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七年前,我抢了小瑞尔威一个值四十苏的银币,在我家壁炉的灰烬里,还可以找到它。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的上帝,把我押起来吧。”

站在眼前的是冉阿让,这已经很明显了,他的出现使方才迷离的案情真相大白。“我不愿意再扰乱公堂,”冉阿让接着说,“要是你们不逮捕我,那我就先走了,我还得去办几件事。检察官先生,您知道我是谁,您也知道我要去哪儿,您随时都可以派人来逮捕我。”

马德兰先生走向出口,谁也没有想开口或伸出胳膊来阻拦他。大家都向两旁分立,并且排着队让他过去。永远没有人知道谁推开了门,但是他走到门前,门确实开了。到了门边,他转身说:“尊敬的检察官先生,我随时静候您的处理。”

然后,他又转身面对听众:“今天在这里的各位,可能你们在可怜我,对吗?我的上帝!但我想到我刚才的行为时,我就觉得自己是值得大家羡慕的。当然,我更希望这些事最好都没发生过。”

他出去了,门又自动关上了。

第九节·油尽灯枯

释放了商马第以后,检察官便立即和庭长在屋子里密谈。密谈后,逮捕状签发出去了,检察官派专人日夜兼程将逮捕状送到滨海蒙特勒伊,侦察员沙威负责执行。

芳汀此时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在马德兰先生去阿拉斯的那一夜,她剧烈地咳嗽,体温更高,做了一夜的梦。医生来检查时,她还说着胡话。医生感到非常紧张,他吩咐大家,马德兰先生一回来,便马上通知他。

在那个早晨,她不大说话,嘴里低声念叨着一些数字。她精神萎靡,两手紧紧捏着被单,都捏出一条条小褶纹了,眼睛深陷而且已经不能转动了,几乎没有神采,但偶尔又忽然耀如明星,光彩照人。

接近两点半时,芳汀显得非常焦急,在二十分钟内,她连着问了十次是什么时候了。马德兰先生一直是在三点钟来看这病人的,他总是守时的。每次钟响,她便坐起来,望着门,继而又倒了下去。钟敲了六点,芳汀似乎没有听见,她已不关注四周的事物了。修女派侍女去找市长门房的那位妇人,侍女回来说,市长在清早六点钟以前,就独自一人驾车出去了。他动身时和平时一样,只和那看门妇人说今晚不必等他。

正当两位妇人背朝着芳汀耳语时,芳汀爬了起来,跪在床上,两只手握紧了,撑在长枕上,她忽然兴奋了起来,显出一种病态的急躁,像个健康人似的叫道:“你们在那儿谈马德兰先生,他在干什么?他为什么不来?”修女告诉她马德兰先生出门后,她直起身子,坐在自己的脚跟上,眼睛炯炯发光,放射出不曾有过的喜色。

她欢呼着:“走了?他肯定去找珂赛特去了。”七点多钟时,医生来了,医生大为惊讶,芳汀确实好了一些,郁闷减轻了,脉也强了,这垂死的可怜人突然兴奋起来。

当晚,芳汀发了一夜烧,并且失眠。直到曙光初露,她才睡着。天还没大亮时,马德兰先生来了,修女把芳汀的状况告诉他。屋子里大亮时,阳光照着马德兰先生的脸,修女无意中抬起头,惊诧于马德兰先生的头发全白了。

修女提及芳汀的孩子时,马德兰先生思量了一会,随后以镇静沉重的态度说:“不行,我应当去看看她,我的时间也许不多了。”

马德兰先生在芳汀床边呆呆地站了一会,望望病人,又望望耶稣受难像。两个月的光阴过去了,她的头发已变得近乎灰色,而他的头发已变成雪白的了。

她睁眼时,看见了马德兰先生,她安闲地问:“珂赛特呢?”

她既没有欢乐的动作,也没有欢乐的神情。她提出这个问题时,是那样真诚,那样笃定,没有一丝疑虑,马德兰先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她继续说:“我知道您去那里了,我看见了您,我早就看见了您。我睡着了,但我的眼睛跟着您走了一夜。”“不过,为什么在我醒来时,您没有把我的孩子放在我的床上呢?您告诉我珂赛特在哪里?”他机械地回答了几句,这时医生来了,医生说珂赛特就在这里了,但她必须把病养好,才能看见孩子。她沉浸在即将拥有孩子的欢乐和幸福中,她笑着说孩子的趣事。突然,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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