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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7 00:2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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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度阴山

出版社: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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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师:张居正

帝王师:张居正试读:

第一部:首辅之路

第一章 神童

从“白圭”到“居正”

1536年阴历三月十五,世界上最温暖的春风吹进湖北荆州知府府衙,考生们顿感心旷神怡。这天是明政府科举考试第一级童试考试日。知府李士翱贪婪地嗅了一丝清风,翻开花名册,开始点名。

第一个考生叫“张白圭”,当他站到李士翱眼前时,李大人如被电击,顿时呆若木鸡。在场所有人都不能否认,张白圭是个俊俏少年,剑眉星目,唇红齿白。但堂堂知府,对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目瞪口呆,实在有失体统。随从适时的咳嗽,才把李大人从愣神中唤醒。他急忙用一声干咳掩饰刚才的失态。

点名完毕,考生进入考场,李士翱走回后堂,满脸的若有所思。随从跟上来,轻声问道:“大人和那张白圭是否相识?”

李士翱摇了摇头,突然激动起来,双手颤抖地说:“这事极为怪异。我昨夜做了一梦,梦到天神给我一枚印和一张画像,让我把印交给画像里的人。你猜怎么着?那张白圭和画像上的人一模一样!”

随从立即现出惊讶之色,说道:“大人您这梦不是常人能理解的。由梦可知,这张白圭大概非同凡响!”

李士翱点头,心想:“科考前晚做了这样的梦,老天应该是告诉我,这张白圭命中注定要金榜题名。”

考试结束后,李士翱迫不及待地审阅了张白圭的考卷。与其说是审阅,不如说是欣赏。张白圭的文章观点独到,叙述流畅,旁征博引,如黄河滔滔,飞流而下。李士翱看得是眉飞色舞,拍案叫好。

他找来张白圭,一见其英俊面庞,再想到其文章,真是文如其人,于是越发欢喜,谈起话来毫无官架子,平易近人。

两人畅谈许久。李士翱认定,昨夜之梦正是天神的指令,他没有任何理由不让那个梦成真。在把张白圭取为头名后,他高瞻远瞩道:“你前途无量,将来必是‘帝王师’级的人物,不过你的名字‘白圭’与你的才华及以后的名声都极不相配,我倒有个主意,你看可否?”

张白圭以探寻的目光看着李士翱。

李士翱胸有成竹道:“我给你把名字改了,就叫‘居正’,张居正!”

知府大人赏脸为自己改名,这是平民张白圭的无上荣耀,他一定要给知府大人这个脸。所以,张白圭在十二岁那年就变成了张居正。众所周知,多年之后,这个名字响彻大明帝国,并千古流芳。

独乐不如众乐,好东西要和别人分享,这是李士翱的价值观。张居正走后,他派人请来湖北学政田顼。田顼是当时中国四大才子之一,神童出身。他在湖北主管科举多年,见过不少神童。因见多识广,所以当李士翱把张居正的考卷拿给他看时,他虽被文章的思想气势打动,可脸上并无激动之色。

放下张居正的考卷,他不冷不热地用看似专业的角度做了一番评价:“这孩子的思想倒是大中至正,但文采上还有所欠缺。”最后他又做了补充,“单凭考卷,看不出非凡才学来,因为考试耗时长,每个人都有思考的余地;倘若他在现场也能发挥得如此凌厉精准,那我就认定他是奇才。”

如果不是要顾及读书人的形象,李士翱肯定敞开热血的胸怀,拍着胸脯打包票。他迫不及待地把张居正带到田顼面前。田顼一见张居正俊美的相貌,立即生起双倍的好感,这就叫眼缘——这种心理现象很难解释,但它的确存在。

他柔和地问张居正:“可会即兴文章吗?”

张居正回答:“请大人命题。”

田顼梳理着胡子,慢悠悠地说:“李大人说你是奇童,那就写一篇《南郡奇童赋》如何?”

按张居正沉稳的性格,每临一事,都会沉思许久,可这是现场发挥,所以他径直来到桌前,铺纸,磨墨,提笔便写,下笔如有神,片刻工夫,一篇赋就展现在田学政面前。田顼一面看一面称赞,看到最后脸上泛着红光,激动地叫起来:“神童!天才!”

李士翱和田顼对张居正的推崇,并非雪中送炭,而是锦上添花。其实,张居正在江陵早有美名。据江陵人说,张居正两岁时就认识了《孟子》中“王曰”二字,三岁开始读儒家经典,七岁时就对儒家经典有了自己的看法。加上过目不忘,能诗善赋,他在江陵已成小名人。

既是小名人,又被两个大名人夸张地推崇,张居正的名字迅速传遍荆州。这就是口碑的力量,它出神入化,能让人一夜成名,能让人的名气一日千里、再上层楼。

没有人怀疑,明年的乡试,张居正必高居榜首。尤其是一个官场大家伙的到来,更让人对此深信不疑。

这个官场大家伙就是当时的湖广巡抚顾璘。贵人顾璘

人生在世,欲创建事业,除了个人奋斗外,非有贵人相助不可。合格的贵人是梯子,能把你送上高处;出色的贵人是灯塔,能为你照亮前程;而伟大的贵人则是你的心灵导师,他会用自己的方式把你的灵魂锻造得异常强大。顾璘就是张居正最伟大的贵人。

顾璘才气逼人,在政坛、文坛、艺坛,只要是人类所能想到的“坛”,都有他的一席之地。所以走到哪里,顾璘都是焦点。不过,正如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顾璘有政声,却没多少值得一提的政绩。由此我们可以断定,道德声望和能力没有必然联系。若干年后,有人回溯顾璘的人生,唯一值得大书特书的就是他慧眼识张居正。

1536年秋天,顾璘正在武昌城编辑湖北各地优秀文人的诗歌。其中有一首诗引起了他的注意,这首诗虽然用词稚嫩,但字里行间却透露出了不同寻常的情怀。

诗名为《题竹》:绿遍潇湘外,疏林玉露寒,凤毛丛劲节,只上尽头竿。

顾璘对这首诗极感兴趣,叫来负责采诗的人,问诗作者的情况。采诗人看了看作者姓名说:“这首诗是在江陵采的,作者好像是秀才,在私塾教书。”顾璘已经站起来,说:“走!我们去江陵。”

顾璘和他的助手去江陵找张居正,但路子不对。张居正只是童生,他们却到秀才堆里去找;张居正只有十二岁,他们却到二十岁以上的人群里去找。所以他们找了很久,也未找到《题竹》的作者张居正。顾璘的助手想借助政府,顾璘制止说:“咱们是寻访名士,政府那群办事人员吆五喝六,吓跑了名士怎么办?”

皇天不负有心人,几天后,顾璘终于打探到了张居正的住所。那是一所学校,张居正正在那里温习功课,准备明年的乡试。顾璘有失大家风范地跑进学校,询问张居正是谁。

有人指着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对他说:“他就是张居正。”

见张居正年轻得一塌糊涂,又一表人才,加之英气勃发,顾璘内心狂喜。正如去相亲,早就知道相亲对象很漂亮,可一相见,不但非常漂亮,而且非常年轻,这足以让人大喜过望。他拉起张居正的手,拿出那首诗,亲切地问道:“诗作可是你的?”

张居正扫了一眼那首诗,想起几个月前的一件事。那天,有人自称是政府采诗者,要他的老师写诗。他的老师写完后,就让他也写了一首,当时写的正是这首《题竹》。

他承认这首诗是自己作的,只是不知道眼前这位气质优雅、举止不凡的人是谁,又是什么目的。顾璘主动介绍自己说:“我是湖广巡抚,此次来江陵,专为这首诗的作者。”

张居正那时还不知道顾璘的身份,如果他知道,肯定会受宠若惊。堂堂文坛领袖、封疆大吏会为了个孩子,从武昌跋涉到江陵,无论是谁得此荣耀,都会诚惶诚恐、激动万分。

顾璘先评价张居正的诗作:“文采虽不出类拔萃,但在你这样的年纪已是难能可贵,最动人的地方是你的念头:‘只上尽头竿。’有想法,有魄力,有情怀。”然后是面试,“我有一上联,你能对出下联否?”

张居正恭敬地说:“请大人出上联。”

顾璘沉吟片刻:“玉帝行师雷鼓旗云作队雨箭风刀。”

张居正马上应道:“嫦娥织锦星经宿纬为梭天机地轴。”

顾璘大喜,说:“国士非你莫属,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就做个忘年交吧。”

张居正年纪虽小,又不是官场中人,可这点忌讳还是有的,哪里有一介草民和堂堂巡抚大人结交朋友的道理,于是百般推辞。顾璘坚决要行使自己的意志,甚至用上了官老爷的威严,张居正没有办法,只好结交。

张居正当时才十二岁,就已惊到顾璘这样的人。十二岁的年纪,不眠不休,能读多少书?由此可知,才华这玩意儿就是老天爷赏饭吃,后天通过努力可能会得到,但远不如老天爷赏赐的厚重!

惊动顾璘,是张居正一生的转折点,只不过这转折点,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贵人的“阴谋”

1537年阴历八月初,张居正到湖广省会武昌参加乡试。离开江陵前,他的家人已准备好了欢庆宴,如同张居正已金榜题名。这怪不得张家人世俗,因为整个江陵都知道,张居正和湖广巡抚顾璘是忘年交,而且张居正的确肚里有货,金榜题名自是唾手可得。

张居正本人也胸有成竹,认为高中乡试不过是探囊取物。他还年轻,不知道世界上有这样的生活哲理:你想到的事,永不会发生;而发生的事,往往是你没想过的。

张居正到武昌,顾璘请他吃饭。张居正始终保持着温文尔雅、不卑不亢的态度。顾璘喜欢这样的年轻人,唯深沉者才有大略,才可成大材。恃才傲物,宠辱皆惊的人是浅碟子,遗憾的是,世界上多是这种人。正因为这种人太多,所以顾璘才更加喜欢张居正。

宴会进行到高潮,顾璘指着张居正,向桌上几个亲信官员隆重地介绍道:“这是将相才,我在芸芸众生中一眼发现了他。你们可擦拭双眼旁观,若干年之后,他的成就不可限量!”对顾璘的未卜先知,众人唯唯应对。

顾璘不理会他们,站起身解下腰间的犀带,双手郑重其事地托着递给张居正。桌上一名官员大惊失色,慌忙站起来说:“大人,这可使不得。”

顾璘的犀带为朝廷所赐,看着是犀带,其实是权力的象征。明政府按官员官职的高低赐予不同的腰带,相当于今天军官的肩章,从来没见过军官把自己的肩章送人的。顾璘毫不在乎,对诚惶诚恐站起来的张居正说:“你暂时先围着它吧,它是圈不住你的,因为你注定是要围玉腰带的人。”

按朝廷礼制,玉腰带比犀腰带品级高。面对这种无所顾忌的推崇、期望以及对张居正命运的判断,纵然是沉稳如山的人也难免会万分激动。张居正去接腰带时,双手不禁颤抖。“居正小友,我还有一事相求。”顾璘笑眯眯地看着张居正。

张居正刚才的心绪还未平复,又被这句话激起胸中千层浪,他慌忙站起来,有些失态地说:“这可真是折煞我了,您怎么能求我呢?我能办到,绝不含糊。”

陪吃的几位官员也是惊愕万分,一省巡抚,居然有求于一布衣,怪事年年有,可自从顾璘遇上张居正后,今年就特别多。

顾璘向屏障后叫了一声,一个和张居正年纪相仿的少年走出来。顾璘指着那名少年对张居正说:“这是我儿。”又向那名少年指着张居正说,“这是张居正,他年必是朝廷栋梁。”再转回张居正,“希望你将来在不违背良心的情况下对我儿多多关照。”

张居正根本不敢预测多年之后的命运,但对顾璘的知遇之恩却感激涕零,他说:“他年我若真如您所料,必将如您所愿,绝不推诿。”

陪吃的几位官员心中疑惑不已,张居正的文才,他们看得出,因为他们看过张居正的诗歌文章,但他们无论如何都看不出张居正会有如顾璘那样推崇的前途。

张居正离开后,他们把这疑惑说给顾璘听,顾璘笑了笑,说:“文如其人,张居正的文章和诗歌思想深邃,思想深邃则能看得远、看得深;他的性格刚毅深沉,刚毅深沉则能坚持信仰、忍辱负重;他的言谈举止中透露着多谋善断。这就是一个伟大人物的基本特征,如果他这样的人不能出头,那就是苍天作弄我们,让我们空欢喜一场。”

几位官员听顾璘说得如此有理有据,急忙附会道:“看来这次乡试,张居正必是头一名了。”

顾璘沉思,许久才露出了“老谋深算”的一笑,说:“世间事虽有命运注定的大路,但期间也该有些曲折吧。”

这恍恍惚惚的话,没人能听懂,顾璘也没有再说下去。顾璘想说而未说的话,在乡试前一天晚上说了出来。倾听者是一位姓冯的御史,也是此次湖北乡试的主监考官。

顾璘在办公室接见冯御史,开门见山道:“想请你帮个忙。”

冯御史是个伶俐的人,立即回道:“您放心,即使您不关照,在下也知道您和张居正的关系。况且,就是没有您这层关系,张居正靠自己的实力,金榜题名也不在话下。”

顾璘微笑着点了点头,换了个话题,突然发问:“依你看,张居正是不是人才?”

冯御史脱口而出:“他这样的年纪,能有那么深邃的思想,岂止是人才,简直是天底下第一等大才。”

顾璘点头。

冯御史顺手拍了一个马屁:“您看上的人,怎么可能不是人才!”

顾璘没有理会这个马屁,继续问:“这样的人才,是不是希望他能成为国家栋梁,为天下苍生做点事?”

冯御史郑重其事地点头道:“为朝廷发掘人才,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荣幸。我觉得,张居正有这样的资质。”

顾璘再问:“如果是你,该如何对待张居正?”“这还用说?”冯御史脱口而出,“当然是要他高中,为他打开进士考试的大门啊。”

顾璘闭上眼睛,用力地摇头,说了两个字:“错了!”

冯御史“呃”了一声,像是被噎到一样:“您说什么?错了?”

顾璘慢慢睁开眼,若有所思地问道:“你知道孟子那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话吧?”

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对这段话都能倒背如流,冯御史自然也不例外。但他知道顾璘不会说废话,便等待顾璘的点拨。

顾璘说:“要锻造一个不世出的人才,谈何容易?头等重要的就是‘苦其心志’,也就是锻造其强大的内心,内心强大的人才是真强大。”

冯御史听出了点门道,可思维仍然不清晰,便继续等着顾璘的明示。顾璘决心不绕弯子了:“张居正现在还年轻,要他提前进入朝廷,也不是不可。但他太顺了,太顺的人一旦经历难事,就会手足无措。不如趁他年轻,让他受点挫折。一来让他明白,人生在世不可能顺风顺水;二来也能让他趁年轻多读点书,涵养心性。等到才具老练,将来的发展才不可限量。”

冯御史似乎明白了顾璘的意思,但又觉得不可思议,怀疑自己理解错了,便小心翼翼地问:“您是说,要张居正落榜?”

顾璘发出两声“咯咯”的笑:“这是您监考官的事,一切还请您斟酌。”

冯御史哑然失笑,顾璘不愧是官场老手,居然把这个皮球踢给了他。官员干涉科举是有罪的,但那是在场面上说,私下里就合理合法了。

冯御史突然想到什么,问:“张居正倘若知道此事,恨你,如何?”

顾璘坦荡地笑起来:“我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别人怎么想,那就是别人的事了。纵然他现在想不开,几年后也会茅塞顿开,理解我的苦心。”“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冯御史望向窗外漆黑的天,“请您尽管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办。”

顾璘和冯御史在武昌巡抚衙门谈话时,张居正正走在武昌城沉睡的大街上,畅想着前途。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此次科举的命运已经注定。

不知金榜梦已破的他在大街上转了许久,回到暂居地后,胸有成竹地上床高卧。良璧需多磨

正如冯御史所说,即使没有顾璘的关照,张居正凭自己就能金榜题名。审核试卷时,主考官之一的湖广按察佥事(司法部)陈束对张居正的试卷大加赞赏,决定录取。

冯御史阻拦,并把顾璘的话传达给陈束。陈束是当时著名的文学家,对顾璘的“特意关照”很不以为然。他说:“顾大人的话是有道理,可压着一个人不让他起来,这恐怕要受良心谴责吧!”

冯御史在道理上说不过陈束,但碍于顾璘的官位,陈束只好同意。

于是,张居正落榜了。

张居正从榜单上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内心的失落可想而知,但却未形于色。如果当时你在大街上遇到他,可能丝毫看不出,这就是那位注定金榜题名却最终名落孙山的荆州神童张居正。

离开武昌回江陵前,他去拜见顾璘。顾璘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所做的一切告诉了张居正,然后等着他的反应。张居正没有任何反应,他对顾璘说:“您这样做,肯定有您的理由。”

这句话,更让顾璘加深了对张居正的印象。金榜题名是每个读书人都日思夜想的事,如果能力不济落榜,只能苦闷;可如果能力很强,却被人为地硬生生压下,苦闷之外就难免带些愤恨了。可张居正并没有表现出来,这正说明了他内心已开始变得强大,这是他在日后刀光剑影的政治斗争中笑到最后的终极武器。

临行前,顾璘送了他一句诗:“他山有砺石,良璧愈晶莹。”顾璘叮嘱张居正:“一块良璧,如果用砺石多磨一段时间,就会更加晶莹灿烂。”

良璧需要多磨,张居正这块“良璧”在老家磨了三年,渐渐地从心底对顾璘产生感激。早三年和晚三年,对一个胸怀大志的人来说,时间上没有多大区别,但若经过磨砺,那便是天壤之别了。

锻炼心智,靠时间,靠对挫折的反省和最终的体悟。三年后的1540年,张居正在乡试中脱颖而出。正如三年前一样,张居正毫无激动之情。

他跑去安陆见顾璘,顾璘对他说:“古人云‘大器晚成’,其实这说的是中材。你肯定不是中材,所以成名甚早。三年前,我让人故意不录取你,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本心。我是希望你有远大的抱负,做伊尹、颜渊那样国家的辅佐之材,不要只做个年少成名的秀才。现在,你已是举人,将来必为进士,但道路坎坷,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心中非要有一根理想的巨柱不可。这巨柱不能倒,非但不能倒,还要常常加固它,让它永远矗立在你心中。”

张居正流下感动的泪水,对顾璘说:“您对我的知遇之恩,和对我的一片苦心,我终生不忘,我把您的话牢记在心,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五年后,顾璘去世,张居正万分悲痛。可以说,没有顾璘这位伟大贵人的一片苦心,恐怕就没有日后那个流芳百世的张居正。

三年的磨砺够吗?对平庸者而言或许够了。但张居正认为三十年也不够,因为他磨砺的是心,心不定,任何磨砺都会适得其反。

磨砺本心,是一生的事业!榜样惹来的灾祸

1540年秋末,张居正高中举人后回老家江陵,张家人欢天喜地。而正应了那句让人恨之入骨的格言:乐极生悲——张居正的祖父张镇去世,死因是酒精中毒。张镇为什么会死,原因就出在张居正身上。

事情是这样的。张居正中秀才那年,住在荆州城里的辽王朱致格得了重病,一命呜呼。他的儿子朱宪㸅因为只有十二岁,不能马上继承王爵,所以,王府大权都集中在朱致格的老婆毛女士手中。毛女士有才干,有见解,见朱宪㸅整日吊儿郎当,担心以后难当大任,于是就想以榜样的力量让他改邪归正。榜样不必塑造,也不必千里寻找,荆州城里就有一位榜样。自然,他就是神童张居正。

找张居正,不用她出王府,她只需要下个命令便可,因为张居正的祖父张镇就在辽王府里当护卫。

张居正到来后,毛女士要张居正坐了上首的位置,而让朱宪㸅坐了下首。显然,这与当时礼制不符。毛女士又不是村姑,这点道理还是懂的。她故意这样做,只是想让朱宪㸅明白一件事。她对朱宪㸅说:“你如果再不上进,将来有一天,你就永远会坐在他的下首。”

朱宪㸅听了这话,脸色难看,一股对张居正嫉妒和愤懑之情油然而生,但他是个阴鸷的小人,所以隐忍未发。

毛女士接着说:“古圣人讲‘见贤思齐’,你就该和张居正这样的人多来往,学习人家的长处,规避自己的短处。唯如此,将来才能有出息。”

朱宪㸅连连点头,认为老母字字珠玑,不能不听。所以饭局之后,他和张居正就成了表面上的好友,而其心里却深藏了对张居正的嫉恨。

毛女士精明干练,但她不明白,榜样是否能发挥正面力量,取决于当事人。当事人内心卑微,榜样就会起反作用。

1540年秋,张居正高中乡试回到老家。朱宪㸅已继承辽王爵位,闻听张居正衣锦还乡,猛地旧恨翻腾,心里如猫抓一样难受。他绝不允许张居正如此风光,必须给他点颜色。

经过长时间考虑,他定下曲线复仇之计,请张居正的祖父张镇吃饭。

张镇在辽王府当差多年,从未受过这样的优待,又因为张居正刚中举人,所以心情大大的好,根本不必朱宪㸅劝酒,他已先把自己灌醉了七成。剩下三成,朱宪㸅软硬兼施,圆满完成。张镇被人抬回家,第二天凌晨,一命呜呼。

此事要是放在四百多年后的今天,张家打官司必赢,因为朱宪㸅属于间接杀人。但这是明朝,朱宪㸅是王爷,张居正不过是个举人,法律永远偏爱龙子龙孙。

要是放在一百多年前,张家人大概也不会忍气吞声。因为一百多年前,张居正的先祖张关保是和明帝国开国皇帝朱元璋一起打天下的。明帝国建立后,张关保因功勋而被封为千户长,按明制,张家已入了军籍。但张家似乎只星光灿烂了几十年,到张居正的曾祖父张诚时,家道一落千丈,祖父张镇只好到并不阔气的辽王府当护卫,这是个低贱的工作,没有人瞧得起。张居正的父亲张文明虽饱读诗书,但七次乡试,七次落榜,其“屡战屡败”的科考事迹已成为荆州城里的笑谈。也就是说,张家没有任何实力和辽王府争执,如果非要说有,那张家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张居正身上。

然而,一个秀才如果不能通过会试进而殿试成为进士,那希望依然没有。所以,张居正必须要通过会试,即使不为他的祖父讨个公道,也要为他自己的宏图大志寻找到施展平台。

张镇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张居正情绪低落。连第二年的会试都没有进京去考。他明白这样消沉下去不是事,但他无法通过内心的力量排解,于是他想起了心灵导师顾璘。

顾璘肯定知道张居正祖父之死的事,但二人见面后,他只字未提。他和张居正谈的仍然是张居正的前途。他问张居正:“正准备会试呢?”张居正回答:“是的。”

顾璘点头说:“要献身政治,实现宏图大志,非经会试这关不可。不过你心里要有个定见,会试的八股文有害无益,不可沉浸其中。你应该学习经世致用之学,古典哲学要读,古典文学也要读,特别是那些治国理念,要牢记在心。”

张居正边听边点头,顾璘打开了话匣子:“不过,时移事往,不能刻舟求剑,古人的治国理念放在今天未必全适合,所以你要有判断,你有这个天赋,还要有这个意识。”

张居正小心翼翼地问:“如果不深究八股文,会试不过该如何是好?”

顾璘笑道:“世上事,有一喜必有一悲,有一坏必有一好。我还是那句话,八股文不必深究,只要达到及格水平就好。你现在正是头脑最清晰、精力最旺盛之时,应该趁此良机学习有用之学。考不过会试,还有下次,但如果把如此好的年华都浪费到八股文中,那实在是得不偿失。你当初乡试晚了三年,现在可有损失?”

张居正听了心灵导师的这番话后大为感动,回老家后,他一门心思地攻读古书。据说他读书一年破万卷,无所不窥。但他有自己的读书信条,那就是“独观大义,惟务宗旨,不求蔓引泛溢”。什么书都读,可心中有定见,该记下的记下,不该记的,马上忘掉。

苏格拉底说:“我越读书,就越感觉自己无知,我现在只知道自己一无所知。”但大多数人读书越多,就会感觉越有知识,越有知识,心气就越高,很多知识自然不会入他法眼。

张居正后来回忆说:“他当时觉得大文学家屈原和史学家司马迁不过尔尔。”这并非是他不识天高地厚,任何人的文章、思想都有缺陷,读了万卷书之后,你如果还未发现他们的缺点,那说明你不是读书的料!

有得必有失,只因听了顾璘的话博览群书,在八股文上未下力气,所以1544年他到明帝国首都北京参加会试时,八股文毫无悬念地让他名落孙山。

别人考不中,都哭天抢地,而张居正泰然自若。得知落榜后的第二天,他就兴致极高地去北京各地游览名胜古迹。也许对他而言,落榜根本不算什么,正如顾璘所说,人生有悲就有喜。

他不当回事,有人替他当回事。回到江陵后,他父亲张文明一跳三丈高。他对儿子说:“你老子我乡试考了七次,一次比一次惨。你难道也想效仿我?我不能为祖宗争光,你也要把祖宗的脸面丢尽?咱爷俩他日到了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为祖宗争光是每个做子孙的责任,于是,张居正开始潜心八股,但动力并不是他老爹的抱怨,而是顾璘的那番话:“要献身政治,非过会试这关不可;要过会试这关,非过八股文不可。”

力量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迸发出的。张居正从1544年奋发图强,猛攻八股文。三年后的1547年,张居正再入京城向会试发起进攻,终于如愿以偿,中二甲进士。

殿试之后,张居正被选为庶吉士(候补士官)进入翰林院,正式步入仕途。这是个充满希望的位置:明代的翰林院是皇帝秘书处和内阁大学士制造厂,内阁大学士中十人有九人出身翰林院。

这一年,张居正二十三岁,正是如日中天的年纪。

第二章 严嵩还是徐阶

看严嵩搞夏言有感

1547年,张居正入翰林院做庶吉士。

离开老家时,他父亲张文明手舞足蹈,用他半辈子的人生阅历提醒张居正:“初入官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要隐忍,一忍百忍,百忍成金。成了金子,荣华富贵就不请自来。”

张居正进翰林院,就算是进了政坛的大门。他内心深处狂热的从政火焰熊熊燃烧,然而这火焰只能燃烧自己,还没有平台给他施展,所以只能旁观。他很有眼福,进翰林院不久,就看到了内阁首辅夏言和次辅严嵩的决战。

夏言和严嵩明争暗斗已多年,夏言始终占上风。有两个原因:第一,皇上朱厚熜龟缩深宫修炼道教法术,极少过问具体政务,夏言才华横溢,办事干练,让朱厚熜很安心;第二,朱厚熜最讨厌大臣拉帮结派,夏言从不结党。

从朱厚熜的角度看,夏言这两个特点极好;可站在夏言同僚的角度看,夏言这两个特点极不好。夏言恃才傲物,对同僚颐指气使,所以没有好口碑。又因为他不结党,没有人宣传他,所以他很孤立。虽然如此,但在专制政府里,皇上说你行你就行,所以夏言一直稳坐内阁头把交椅。

不过,张居正进翰林院时,夏言的地位已有摇动之势。在当时的政府中,无人可撼动夏言的位置,除了皇帝朱厚熜。朱厚熜对夏言的不满,缘于夏言对他信仰的不敬。朱厚熜狂热地信仰道教,常常让大臣们为他写“青词”——这是一种写在青色纸张上的拍玉皇大帝马屁的优美文字。刚开始,夏言也写,但他精力不在这儿,写来写去,就开始糊弄,最后干脆撂挑子不干了。这是他“豪迈强直”性格的表现,喜欢做的就做,不喜欢做的死都不肯做。夏言撂挑子后,严嵩替补。严嵩文采卓著,又肯用心,所以从他手里拿出去的青词美轮美奂,虔敬无比,看得朱厚熜心花怒放。

严嵩看到了机会,暗地里咬牙切齿,流下欣喜的泪水。他和夏言是同乡,为了升职,他做了多年夏言坚定无畏的谄媚者。夏言被他感动,于是提拔他做了次辅。可在夏言眼中,他就是一条狗。整个中央政府官员都知道,夏言和严嵩讲话,就如同主人命令仆人。当然,夏言不会注意这点,因为他对除了皇帝之外的人态度都一样,嚣张高亢。

严嵩悄无声息地在夏言背后举起刀,夏言毫无警觉,继续他的一贯做派。朱厚熜常在皇宫里做法事,他本人戴着香叶冠,同时还让大臣们也戴。法事第二天,朱厚熜命夏言和严嵩来见。当看到严嵩时,他心情澎湃,直想大哭一场:严嵩太可爱了,他头上的香叶冠被轻纱笼起,走起路来花枝乱颤。而夏言,头上只有官帽和露出的缕缕白发。

有些事,就怕比。如果严嵩没有戴香叶冠,夏言不戴香叶冠就不会分外显眼。朱厚熜问:“夏言,你怎么不戴?”夏言回答:“大臣朝天子,为什么要穿道士的衣冠?”

朱厚熜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他虽未当面斥责夏言,心上却有了结。要阴鸷的朱厚熜解开这一心结,除了鲜血,没有别的办法。

1548年,正当张居正在翰林院刻苦攻读时,命运开始为夏言修筑末路。这件事说来话长,但不能不说,因为二十多年后,张居正也要面对夏言所面对的难题。这个难题就是让大明帝国焦头烂额的河套(贺兰山以东,狼山、大青山南,黄河沿岸地区)之患。

明帝国开国皇帝朱元璋把蒙古人逐出中国后,再也没有精力将其斩尽杀绝。蒙古人逃回草原后迅速调转马头,变成明帝国的边患。为了防御蒙古骑兵南下,明帝国在北部边境建立了一套完整的防御体系,在河套地区附近的大宁卫和东胜卫尤其重要。但第三任皇帝朱棣不知什么原因,主动把大宁卫和东胜卫陆续撤回内地,河套地区完整的防御体系出现漏洞,河套地区直接暴露在蒙古势力面前。1462年,蒙古兵团入侵河套,一战而成。自此后,水草丰美的河套地区成了蒙古兵团的给养基地。1497年,明帝国为了对付河套蒙古人,设置陕西三边(甘肃、延绥、宁夏)总督一职。第一任总督王越主张收复河套,但未成,后来的历届三边总督都主张收复河套,但都无法得到政府的支持。

张居正入翰林院的前一年,三边总督曾铣向中央政府递交报告书,认为最切实的办法,就是把蒙古人逐出河套,才能保证三边安宁。这是老生常谈,很多人都认为,曾铣会和他的前任们一样,望眼欲穿,然后对远大抱负发出一声叹息,最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想不到,厄运降临:朱厚熜对曾铣的提议大感兴趣,马上交兵部讨论。兵部有人会核算成本,掐指一算后得出结果:出兵收复河套的成本大于保守筑城的成本。

朱厚熜大怒,斥责兵部说:“你们这群蠢材,只知保守,不知开拓!”

兵部惶惶,朱厚熜不理会兵部,下令全政府公开讨论。

翰林院和内阁是穿一条裤子的,翰林院是内阁的后院,内阁是翰林院的窗口。这种国家大事,内阁责无旁贷,所以翰林院也就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张居正没有积极地参与讨论,他只是在倾听,然后做出自己的判断。

自入翰林院以来,张居正始终没闲着,他把帝国的典章制度和历届政府的执政文件都翻了个遍。所以当河套问题放到他眼前时,他马上就得出结论:以现在的情形看,兵部的意见没有问题。这么多年来,河套问题始终无法解决,不是因为别的,而就是因为政府没有实力,财力枯竭,军队自建国以来少有胜仗。尤其是1449年的土木堡之变,帝国精锐几十万人被蒙古人全歼,自此,明帝国的军队从实用品变成了观赏品。

让张居正大感疑惑的是,皇上朱厚熜不知道国家的弱点,夏言和曾铣难道也不知道?

就在整个帝国讨论得热火朝天时,曾铣联同三边巡抚联名上疏,决定收复河套。夏言积极响应,在朱厚熜面前鼓吹收复河套的可行性。朱厚熜见夏言热情如火,放出了这样一句话:“你等既已详酌,此事应可行。”

收复河套似乎已定,因为主人已放话同意。问题是,放话的主人不是别人,而是朱厚熜。这句话说出的第三天,他从一场噩梦中惊醒,慌忙跑到道教圣人塑像前跪下号啕大哭。他也不知自己哭什么,总之,哭完之后他就发现,收复河套地区的提议简直混账透顶。

于是他向内阁下了一道手诏,内容是三个问句:驱逐河套蒙古人,师出有名吗?军队能打赢吗?曾铣死不足惜,生灵涂炭该如何?

夏言立即感觉到朱厚熜开始犹豫,如果此时不火上浇油,犹豫就会变成动摇,此事必泡汤。他决定面见朱厚熜,用纵横术打消朱厚熜的犹豫。严嵩在他旁边,眼里闪着不知名的光芒。厄运向夏言展开双臂:夏言要严嵩陪他一起去见朱厚熜。

一见朱厚熜,夏言就滔滔不绝。如果不是朱厚熜打断他,他肯定能说上三天三夜。朱厚熜打断他后,突然问了句:“你和曾铣的关系很好?”

夏言想不到朱厚熜会问这样的话。他和曾铣关系是不错,可这跟收复河套有什么关系?

正当他准备回答时,严嵩从他身后如幽灵一样飘到他身前,恰到好处地把他挡进阴影。严嵩一开口就是:“臣有事要奏,臣认为河套绝不可复!”

严嵩这句话说得极响,底气十足,从前的低声下气一扫而空。出于多年来盛气凌人的本能,夏言第一反应不是去看朱厚熜的脸色,而是看准了严嵩,怒不可遏:“你之前怎么不说,到了这里才说,你什么意思?!”

严嵩扑通跪地,泪如雨下,一个劲地说:“收复河套,绝不可行。”

夏言浑身发抖,但他知道,这件事算完了。岂止是这件事完了,连他本人恐怕也玩完了。正如他所料,第二天,严嵩趁热打铁上疏道:“曾铣开边启衅,误国大计;夏言和曾铣关系非凡,所以被情感遮蔽了智商,表里雷同,淆乱国事。”

朱厚熜看到严嵩的上疏,突然想起以往夏言对自己信仰的种种不敬,又想到夏言和曾铣可能的结党关系,如同疯狗一样跳起来,下令免去夏言的官职,把曾铣捉到京城,将二人都投入监狱,等待严厉的处分。

这是1548年春节刚过时的事,身为庶吉士的张居正不会知道严嵩斗垮夏言的细节,但此事让他明白地认识到,政治斗争居然如此残酷:夏言在春节时还是气势熏天的内阁首辅,几天后,就成了阶下囚;而严嵩在几个月前还卑躬屈膝地跟在夏言身后,过了春节,他就站得笔直,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高贵笑容。

1548年九月,蒙古人进攻大同,严嵩使出最后一招。他对朱厚熜说,这都是夏言和曾铣要收复河套引来的。朱厚熜下令将夏言、曾铣弃市。严嵩踩着夏言的尸体,举着酒杯,坐上了首辅的宝座。

严嵩的胜利,使张居正深受震动。他眼观鼻,鼻观心,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严嵩如何会对同乡兼贵人的夏言下如此狠手!常听人说政治斗争异常残酷,那么,是人性把政治斗争变得残酷,还是政治斗争让人性更残酷的呢?

这个问题,张居正现在不明白也不理解。几十年后,他感同身受,理解了严嵩,并且比严嵩有过之而无不及。

严嵩升任首辅,预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张居正的新时代也来了,按惯例,他从庶吉士升为编修。

政府里大多数人都向严嵩展示恭敬顺从的微笑,张居正身在官场,又有宏图大志,自然也不会例外。他当时有两个选择:一是主动去结交严嵩;一是静观。

静观,不是他的风格;他喜欢主动,但不是大张旗鼓,而是不动声色的主动。与严大佬对话

绝大多数政府官员结交严嵩,并不仅是严嵩位高权重,巴结他可以带来效益,还因为严嵩和夏言在为人上有着天壤之别。严嵩从不恃才傲物,把别人不当人,他在外表上对任何人都和蔼可亲。这种人会让你快速对其产生亲切感,而且和这种人交流,也是件很舒服的事。

张居正去拜访严嵩时,并未意识到,他其实和严嵩很像。他是神童,严嵩也是神童;他少年得志,严嵩同样才名早著;他曾得到很多官场大家伙的赏识,严嵩年轻时也有许多官场贵人;他在翰林院不拉帮结派,也不和其他官员勾肩搭背,严嵩当年也是这样。

他去拜见严嵩,心里没底。他只是个翰林院的编修,而严嵩是可以呼风唤雨的内阁首辅。但出乎他的意料,严嵩脸上挂着和蔼的微笑接见了他。

张居正坐在那里,如一口钟。严嵩先打开话匣子,说:“我知道你。”

张居正受宠若惊。严嵩看到了他的表情,却轻描淡写地说:“翰林院是人才荟萃之地,内阁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寻找人才,所以翰林院的所有新人和旧人,我都一清二楚。”

张居正这次不仅是受宠若惊了,无形之中对严嵩产生了崇敬之情。严嵩接着说道:“在翰林院,你算是个另类。别的庶吉士上班时间扯淡,下班时间舞榭歌台,不亦乐乎,而你每天都在读书。我知道你喜欢看历朝典章制度和国家地理,这很好,这说明你是有理想之人,我喜欢有理想的人。”

张居正要站起来,感谢官场大佬严嵩的这番表扬,严嵩却示意他别动。他话锋一转:“不过,有件事,你该好好想一想。”

张居正慌忙站起来,恭敬地说:“请您指点。”

严嵩又示意他坐下,歪着头思考一会儿,才慢慢开口:“夏言要恢复河套地区,却没有考虑现实,本朝自英宗皇帝土木堡之变后,精锐尽失,根本没有力量主动出击。夏言这是要把帝国送进万劫不复之境,你说夏言该死否?”

张居正想不到严嵩会问这样一个无法解答的问题,说夏言该死,这不是他良知授意;说夏言不该死,眼前这人恐怕会让他马上就死,而且是绝对该死。

严嵩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外界风传,是我进谗言要了夏言的命。可你是否想过,身为内阁次辅,对如此重大事件必须要发表意见,我只是对皇上说,这事行不得,夏言非要行,可能有私。皇上大怒,才要了夏言的命。但皇上要他命之前,为什么所有官员都没有替夏言说情?”

这个问题的答案,张居正知道。夏言一向不把官员们放在眼里,颐指气使,唯我独尊,官员们当然不会为经常侮辱他们自尊的人求情。

他发现严嵩正看着他,眼神虽然犀利,却充满了柔情。他从这一眼神中读出了严嵩下面要说的话。

严嵩说:“我听说你在翰林院,始终板着面孔,不和同僚沟通,这是不对的。你可能认为这是严肃,是傲骨。但别人看来,这就是傲气,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夏言如果没有这个缺点,也不会失去它的首辅宝座和他的老命!”

张居正重新站起来,向严嵩恭恭敬敬地鞠上一躬,说:“您的话,我将铭记于心。”

严嵩在座椅上露出微笑,但这微笑并不好看,因为他已意识到张居正在作伪。他问张居正:“你是不是认为夏言死了,我应该如同做了亏心事一样每天都做噩梦啊?”

张居正没有回答,只在心里暗道:“这是基本常识,人做亏心事,总怕鬼敲门。”

严嵩马上斩钉截铁道:“如果你真有这种想法,那么你和那群庸人毫无二致,算我看错了你!”

张居正大为茫然,不知严嵩在搞什么幺蛾子。严嵩却换了话题:“知道阳明学吗?”

张居正点头,阳明学在当时是热门,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读。“我和它的缔造者王守仁先生见过面,确切地说,我还是他的信徒。”严嵩沉浸在往事中,“正德元年(1506年),王守仁先生在京城讲学,当时他还未创立心学,但思想深邃,已不同凡响。后来他因得罪太监刘瑾,被贬到贵州龙场驿站,百死千难之后创立心学。正德五年(1510年),他到江西庐陵(今吉安市)做县令,我在老家分宜守孝,前去拜访他。听他讲心学,振聋发聩,一洗从前之学术羁绊,找到了重新为学为人的明灯。”

张居正觉得严嵩突然“跑调”必有深意,所以认真倾听。严嵩说完这些停了一下,又问道:“你知道我从王守仁那里学到了什么?”

张居正摇头,严嵩得意起来:“良知!你认为对的就去做!夏言要把帝国拖进水火,我必须要阻止,纵然要了他的命也未尝不可。这就是良知告诉我的,我凭良知做事,不受良心谴责,何来有噩梦之说?那群庸人蠢货以为别人杀了人就会做噩梦,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听完这段话,张居正大为愕然。想不到严嵩竟然将心学作如是解,那阳明心学岂不就成了做坏事的人的托词宝典?!

严嵩似乎没有向张居正传道解惑的意思,他站起来,张居正也慌忙站起。严嵩客套地说:“你好好干,心中要有目标,为目标要不惧人言,定能得到你想要的!”

张居正必须要好好干,因为他想要的,已经超出了严嵩的想象力。不过在1548年,他还只是个翰林院编修,现实支撑不了他的理想,要现实可以支撑理想,就必须向上爬。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找到了大树,而这棵大树能否让他死心塌地地去靠,还需要时间的检验。

但无论靠还是不靠,他必须要有个“靠”的姿态,也就是说,他应该随波逐流,巴结严嵩,这是当时政治场的风尚。当所有人都做同一件事时,如果你不去做,你就是傻子,即使这件事是错误的。

1548年最后一个月,严嵩生日,张居正为他写了篇贺词。这篇贺词只是歌功颂德的例行文章,不过张居正可能是发自肺腑。因为那时,严嵩还未展现他人性中烂污的一面,张居正也把严嵩当作是“手扶乾坤,呼唤日月”的伟大人物。

甚至可以说,此时的张居正是把严嵩当成顾璘那样的贵人,和顾璘大不同的是,严嵩似乎不想做张居正的心灵导师。张居正太年轻,地位太低,除非是超级慧眼,不然根本发现不了张居正的潜力。

然而有个人就具备这种超级慧眼,在人头攒动的翰林院,一眼就发现了张居正。他就是当时的礼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翰林院常务副院长),在翰林院名分上是张居正老师的徐阶。

徐阶是上海人,矮小白皙,典型的南方人。十八岁时拜心学宗师王阳明的高徒聂豹为师,苦研阳明学,终有所成。二十岁中进士,入翰林院做编修。他有着南方人特有的柔性,无论是相貌还是为人处世的方式。熟悉他大半生政治生涯的人评价他说:徐阶就像是弹簧,压力来时,他能屈服退让;压力一减轻,他不但立即恢复原状,而且会突破原状,爆发更大力量。

1548年时,徐阶的这种政治风度还未完全展示,他和严嵩龙争虎斗的帷幕还未拉开。但迟早会拉开,因为徐阶是夏言一手提上来的。而且徐阶有能力,严嵩看到徐阶,就想到夏言,条件反射地,他对徐阶毫无好感。

就在与严嵩站上擂台的前夕,徐阶发现了张居正。

徐阶眼中的张居正,好学深思,沉稳庄重,但内心灵动,和他二十五岁年纪本该有的青春躁动极不相衬。他关注张居正,以阳明学“勇于担当”的思想精髓指点张居正,二人渐渐地由师生进化到朋友关系。或许是徐阶的大力指点,又或许是张居正满肚皮的政治才能不得不溢出,1549年,张居正向朱厚熜上了一道《论时政疏》。《论时政疏》是张居正初期政治思想的结晶,也是他日后在帝国推行改革的草图。按他的看法,明帝国当时有五大问题亟须解决:藩王、财政、边防、吏治,最后一个是沟通,也就是皇帝和臣子的交流问题。

先看藩王,明帝国藩王无数,藩王的子孙多如牛毛,虽没有“尾大不掉”之势,但需要政府财力供养,供养这些藩王及其子孙,需要政府财政收入的一半。问题是,政府财政收入已非常勉强,年年入不敷出,所以张居正说要整顿财政。

至于边防和吏治问题,张居正认为是一回事。官员把无为当作最大作为,没人做事,行政效率低下,贪污腐败横行,长久下去,边防肯定会出事。

最后一个问题是暗指朱厚熜的。朱厚熜在执政后期把自己锻造成一名虔诚的道教徒,整日躲在密室修炼,和大臣见上一面,无异于铁树开花。皇帝不和大臣沟通交流,就不知天下事,何谈治国?

不要轻看了张居正这道奏疏,在那个年代,由于朱厚熜不喜政治,尤其不喜欢谈论政治的人,连言官都不敢轻易上疏,而张居正却以一小编修的身份迎难而上,其胆魄和为民为国的情怀,让人感动。

正如人生中任何第一次都不会有效果一样,张居正的这道奏疏如同投进墓道,毫无反响。换作普通人必会唉声叹气,感慨生不逢时,悲观一点的,还会转头泛舟四海,或是钻进深山老林,遁入佛老之道。但张居正依然泰然自若,因为他想起徐阶对他说过的一段话:“圣人只是逢其时,才有其事。有些事急不来,也强求不得。该来的自会来,不该来的,你怎么求都无用。”正是这段话,给了张居正自信与沉着。

他调整了情绪,再把自己投进朝章国故的探索中去。终朱厚熜一朝,除了翰林院编修例行的奏疏外,他再也未上过一道存有本人见解的奏疏。

点到为止,这是张居正年轻时的态度。对方不识货,一味地奉献热情,无疑是热脸贴冷屁股。张居正有自知之明,不会做这种蠢货。认可严嵩

1549年最后一个月,严嵩生日。张居正写诗称赞严嵩“握斗调元化,持衡佐上玄”,还称赞严阁老身为首辅,却始终保持着谨慎小心的态度,实在难能可贵。他认为,中央政府有这样的宰辅是国家之福。这不是张居正拍严嵩的马屁,而是因为严嵩的政治态度一目了然,知己知彼,谨慎从事。1550年下半年发生的庚戌之变,是严嵩这一政治态度的表露,张居正对严嵩极为认可。

1550年六月,一直活跃在明帝国北方边境的蒙古人进攻大同,大同和历次的表现雷同,不堪一击。蒙古兵团首领俺答汗顺势南下,八月,入蓟州。俺答汗于此兵分二路,一路攻古北口,一路从黄榆沟推倒城墙进入中国腹地。在通州,两路蒙古兵团汇合,快速攻陷通州,轻而易举地对北京完成了合围。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明帝国重兵全在北境,而俺答汗兵团却如入无人之境,势如破竹地来到帝国首都城下!

兵部尚书丁汝夔慌忙领兵出北京城扎营,但正如张居正所说,这是群愁眉苦脸毫无作战能力的军队。朱厚熜浑身发抖地从炼丹房里出来,召开紧急会议,商讨对策。众人商议了一天,只得出一个根本就不必商量的办法:下诏各地勤王。“勤王”的本质,就是皇帝老儿危在旦夕,四面八方的兄弟们赶紧来解救皇帝的老命。它是一个帝国颜面丧尽的表现。

第一个来到城下的勤王军是大将军咸宁侯仇鸾的部队,别看他来得早,以为功勋盖世,其实就是他把大同搞丢的。

仇鸾在北境常和蒙古人打交道,知道蒙古人的厉害,晓得自己的弱点,所以他来勤王,根本就不想打架,而是派人和俺答汗谈判。他对俺答汗说:“只要你不攻城,所有条件统统满足你。”

俺答汗得意扬扬地说:“我嘛,千里迢迢跑到你们家大门口,其实只有一个条件——入贡。”“入贡”从字面来理解,就是向明政府进贡。俺答汗兴师动众,长途跋涉来到北京,居然就是为了向明政府进贡,这可真是天下第一犯贱。

但稍对中国史了解的人就知道,中国语境中的“进贡”别有意味。中国地大物博,应有尽有,根本不稀罕外邦的进贡,外邦进贡的那些东西,中国转身就扔了。但人家进贡,你要还礼,这个“礼”在很多外邦眼中就是巨额财富。俺答汗多年来一直在明帝国北境动刀动枪,唯一的要求就是进贡,其实就是想要那个“礼”。这个“礼”包括很多,都是要求入贡的人所没有的,比如茶叶、织物、陶瓷,最重要的是铁器。

朱厚熜长期以来为何不答应俺答汗的入贡?大概是出于廉价的自尊。没有人喜欢被别人拿枪逼着说:“我要给你进贡,你赶紧还礼。”

当朱厚熜听说俺答汗还是那个老套的要求后,气急败坏,召集严嵩和徐阶开会。他手里攥着俺答汗的求贡书,像是攥着一只恶心的癞蛤蟆。

他发问严嵩:“该如何?”

严嵩猜透了朱厚熜的心思,根本不想同意俺答汗的求贡,但人家兵临城下,摆谱肯定不成。他思考了一会儿,说:“这是一群恶贼,抢完了自然会走,皇上不用操心。”

徐阶看了看严嵩,又看了看朱厚熜。朱厚熜要他说话。徐阶郑重地说:“俺答汗的军队就在城外,稍一抽风,就会攻城,已不是恶贼了。”

朱厚熜点头,问严嵩:“看到求贡书没有?”

严嵩慢悠悠地从袖子里拿出他收到的那封求贡书,递给徐阶,说:“外邦求贡,这是礼部的事。”

这个皮球踢得超级绝妙,但徐阶的处理更妙,他接住了球:“事是礼部的事,”又踢了出去,“但一切还请皇上做主。”

这个球把朱厚熜砸得很颓唐:“我是找你们商量的,你们……”

徐阶看了眼严嵩,严嵩低头看着脚。徐阶说:“敌人已到城下,是战是守,咱们都没有把握,目前只能同意敌人的要求。”

朱厚熜无奈地去看严嵩。

严嵩慢吞吞地说:“如果蒙古人得寸进尺怎么办?”

朱厚熜急忙去看徐阶。徐阶沉默了半天,说了一个字:拖!

三人的会议刚结束,翰林院就知道了结果,顿时炸了锅。张居正冷眼旁观,听到各色人等的空泛议论,他觉得没有人说到点子上。正当他心事重重时,同样心事重重的徐阶来了。

徐阶把张居正领到礼部衙门的办公室,关起门来,开门见山:“事情你都知道了,你怎么看?”

张居正沉思一会儿,说:“严阁老和您的计划是正确的。”

徐阶“哦”了一声。

张居正见徐阶有想让他说下去的意思,就侃侃而谈:“战,不可能,我们的军队已腐败透顶,只能当仪仗队。实力不济时,只能隐忍,同意敌人的条件。”

徐阶苦笑,摇头叹息:“严嵩担心俺答汗得寸进尺,而且皇上也不是太喜欢俺答汗求贡。我说拖,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张居正又沉思一会儿,开口道:“拖,无非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只要有方法能拖住俺答汗的求贡,他饱掠之后自然会走。”

徐阶考张居正:“依你之见,该用什么方法?”

张居正看到那封求贡书,一字一句地说:“俺答汗的求贡书是用汉文写的,这不符合中国与外邦的交往规定,要他用蒙文重新写一封。另外,临城求贡也不可,要他退出长城,把重新书写的求贡文交给大同守将,逐级上报,如果做到这些,一切就都可商量。”

徐阶几乎要鼓掌叫好,他心里想,果然没有看错张居正,这是个心思缜密而又步步高招的年轻人,假以数年,必成大材。

俺答汗接到明政府礼部的回信后,心情郁闷,这位征战大半生的粗鲁汉子不禁破口大骂:“他奶奶的,这些南蛮子太矫情了。”

但这毕竟是条有可能一劳永逸的路,所以他还是琢磨起来。一面琢磨,一面在北京城郊区抢劫,时间一久,他突然发现不对,如果再拖下去,明政府所有勤王军到来,自己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况且,他已抢得够多。终于有一天,他整顿战利品,准备退回草原。

朱厚熜得知这个确切消息后,兴奋得发狂,他以为蒙古人是逃跑,命令明兵部尚书丁汝夔对蒙古人开战。丁汝夔问严嵩的意见。严嵩说:“你是不是抽风啊!咱们根本打不过人家,人家都要走了,你要是打,反而会给人以口实。老实待着别动!”

至少在张居正看来,这个见解是高明的。因为明帝国的军队真的就不是蒙古人的对手,主动开战,只能丢人现眼。丁汝夔身为兵部尚书,当然明白国家的军队是副什么德行,所以也不出战。

直到此时,张居正对严嵩还极崇拜,但蒙古人退走后,张居正对严嵩的印象稍稍有了点瑕疵。蒙古人撤走后,重拾颜面的朱厚熜一想到几个月来受到的屈辱,不禁怒火中烧,立即将丁汝夔投入监狱。丁汝夔慌忙向严嵩求救。严嵩很担心丁汝夔把自己告诫他不可出兵的事说出去,于是安慰他:“我在,你绝不会死。”

可是,直到丁汝夔被拉到刑场,严嵩也未帮他说一句话。张居正明知道这是残酷的政治斗争,可良知上却过不去,他认为严嵩太狠,太无人性。然而,多年之后,他在处理这种事情时,和严嵩的区别并不大。

政治就是保全自己,牺牲他人,如果连自己都无法保全,一切都是虚谈。徐阶说,做政治家要有良知,张居正则认为,政治家的良知是为国家、为众生,为实现这个目标,不能说无所不用其极,但至少应该保住自己的生命和地位,否则,就不是真的“致良知”。杨继盛,你太蠢

俺答汗虽然离开了北京城,但庚戌之变给明帝国的震动是剧烈的。危险随时都会发生,仇鸾高瞻远瞩,主张开放马市,避免和蒙古人持续不断地战争。

明代的马市,是明政府和蒙古人在边境互相贸易的一种固定场所,蒙古人用马匹交换明政府的货物。表面看是通商,事实是,蒙古人的马匹根本不能作战,只能吃肉,而他们所得到的却是生活必需的资源。纵然这样,马市也不得不开,因为虽然它不能断绝战争,却能减少战争。明政府开国以来,一直有马市,直到1449年土木堡之变后,马市才关闭。

仇鸾此时提马市,面临危险。明政府大部分人,包括朱厚熜,已经把马市当作丧权辱国的表现之一。可不开马市,俺答汗就不老实,朱厚熜恨得牙根痒痒,只好在1551年三月下令开放马市。

俺答汗的马匹还未到达交易地点,明中央政府就有人跳出来,反对开放马市了。此人就是兵部员外郎(副司级)杨继盛。

杨继盛是张居正的同年,中进士后先在南京坐了几年冷板凳,后来被调进中央政府在国子监任职,他的上司是徐阶。正是靠徐阶的推荐,杨继盛扭身进了兵部。杨继盛和张居正迥然不同,火气太盛,直来直去,看不惯就想插一嘴。他有着高尚的救世情怀,我们今天常吟诵的“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就是他的诗句。他也有着和脆弱帝国一样的廉价自尊,所以听到开放马市,迫不及待地跳起来。他说:“开放马市有十不可、五大谬。”

朱厚熜发现了知音,大喜若狂地召开大臣会议讨论。严嵩和徐阶都没有说话,仇鸾却大肆攻击杨继盛,说他没有参加过战争,狗屁不懂,战争是要流血的,而马市却能带来和平。仇鸾还认为,已经和俺答汗约好,如果反悔,恐再引事端。

这正是朱厚熜最恐惧的事,他咬咬牙,只好继续支持仇鸾的见解,同时把杨继盛贬出京城到甘肃官场去打杂。

张居正对杨继盛的上疏嗤之以鼻。他和仇鸾的想法一样,杨继盛未见过战争,不了解帝国的衰弱,只是过嘴瘾。这样的人,空有虚名,其他一无是处。张居正后来对那些穷嚼蛆的言官极为愤恨,原因就在此。言官们从不实地调查,把嘴当武器瞎起哄。

马市虽然开了,可在朱厚熜的干扰下,总是遮遮掩掩,今天不开,明天开半天。俺答汗觉得很不爽,于是又按下战争按钮,对大同、怀仁等重镇做持续不断的攻击。

朱厚熜坐到龙椅上,由于吃的丹药过量,加上气急败坏,所以两眼发红,呼吸急促,他要仇鸾解决这件事。仇鸾心里有气,因为正是朱厚熜才把事情搞成这样,但他不敢和皇上撒气,只好悻悻地赶赴大同巡视边防。

仇鸾一走,朱厚熜眼珠乱转,又想了个馊主意。他认为严嵩太过谨慎,所以就把看似进取的徐阶放进内阁,这如同在一个笼子里放进了两只猛虎。

徐阶一进内阁,严嵩浑身毛孔都竖起来。他知道徐阶不好对付,他也知道徐阶肯定有对付他的心。他决定不等徐阶在内阁把椅子坐热,就把他踢出去。

眼前有个大好机会,这就是仇鸾。朱厚熜已明显表露出对仇鸾的不满,因为仇鸾开马市的要求伤了他的自尊,而且开放马市后,战争依然存在。在这种时候,要搞仇鸾,易如反掌。严嵩决定搞仇鸾,但搞仇鸾不是目的,目的是徐阶,因为徐阶和仇鸾的私交不错。

当严嵩得意扬扬地精心谋划时,意外发生了:有人先他一步搞了仇鸾。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仇鸾的好友徐阶。徐阶的眼力远超出严嵩的想象,仇鸾还在去大同的路上,他就已看出朱厚熜对仇鸾的极度不满。于是徐大学士入内阁的第一件事就是弹劾仇鸾,批评他贻误大局,让朝廷名誉扫地,而且于事无补。

朱厚熜先表扬了徐阶一番,然后下令仇鸾回京。1552年八月,刚抵京城的仇鸾被收了将军印,马市也随之关闭。两个月后,仇鸾忧惧而死,朱厚熜觉得他死得太便宜,又把他开棺戮尸。

仇鸾死于残忍的政治斗争,他的死给张居正以强大的震撼。如果徐阶不先下手,死的恐怕就不止是仇鸾一个人。徐阶对朋友开炮,虽不近人情,却保全了自己。张居正正是在当时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政治观:在刀剑丛林的政治场,所谓致良知,就是先保全自己。

然而,这并非是他全部的想法。他替仇鸾或者说是替马市鸣不平,因为他已深刻看到,在当时明帝国脆弱不堪的情况下,避免和蒙古人战争的唯一途径就是开放马市。但这个计划却被严嵩和徐阶的政治斗争以及朱厚熜冥顽不灵的自尊心击得粉碎。

他和徐阶聊天时,有意无意地把这看法说给徐阶听。徐阶能做的只是摇头叹息,并且暗示张居正,他本人现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躲避严嵩的攻击。但张居正的见解给徐阶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象。

当时在中央政府的绝大多数人都对徐阶敬而远之,原因很简单,严嵩把徐阶当成了潜在的敌人,那么和徐阶走得近,就等于是严嵩的敌人。让人感到吊诡的是,严嵩对任何接近徐阶的人都施以打击,唯独对张居正置若罔闻。有人猜测说,这是因为张居正的人格魅力让严嵩受到洗礼,但这种猜测太高估了人格的力量。阴险的政治家对人格没有概念。恐怕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张居正虽然和徐阶亲密接触,但也没有把严嵩冷在一边,相反,他对严嵩比从前更为亲密。他给严嵩写贺词,有时候还会替严嵩写一些贺词给朱厚熜。不要以为张居正是在阳奉阴违,瞒天过海。实际上,直到杨继盛入狱前,他对严嵩的政治主张和严嵩本人谨小慎微的性格还是持肯定态度的。

本来,杨继盛应该老死在甘肃的穷乡僻壤,可因为严嵩,他的命运被改变了。仇鸾的尸体还未被戮干净,杨继盛就被严嵩从甘肃调到山东诸城做知县;几个月后,杨继盛又被调到南京户部;又几个月后,杨继盛被调进中央刑部担任副司级干部;再几个月后,杨继盛成了兵部权力最大的武选司(兵部人事司)一把手。不到一年的时间,杨继盛宛如坐了火箭,垂直飞升,而幕后的推手正是严嵩。

严嵩如此卖力地捧杨继盛,就是因为杨继盛曾弹劾过仇鸾。严嵩虽然认为开放马市是避免战争的唯一办法,却讨厌仇鸾在那段时间如此受宠。那段时间,朱厚熜对仇鸾言听计从,险些忘了还有他严嵩。这是吃干醋,也是政治家秉承的基本原则之一:有仇必报。

杨继盛当然明白这里面的猫腻,所以对严嵩的大恩毫无感激之情,在兵部待了一个月,他突然向严嵩射出一支毒箭:严嵩有十大罪,最大的罪就是打击异己,干扰人事。

严嵩伤心欲绝,他想不到世上真有这种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他跑到宫中,跪在朱厚熜脚边痛哭流涕,说杨继盛居心不良,空穴来风。因为他严嵩就是皇上亲自提拔上来的,如果他严嵩有罪,那也就是说皇上眼瞎,是非不明。

朱厚熜听完勃然大怒,将杨继盛下狱。几天后,杨继盛被廷杖一百,关在监狱,不见天日。三年后,因为另外一件案,严嵩巧妙地把杨继盛牵扯进来,斩首弃市。

杨继盛案审理时,张居正要徐阶出手帮忙。徐阶充耳不闻,张居正不依不饶,徐阶只好说了真话:“我现在出手,就是往严嵩的陷阱里跳。皇上现在对严嵩信任到迷信,攻击严嵩,就等于攻击皇上。”

张居正愣在当场,问了句幼稚的话:“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杨继盛死吗?”

徐阶平静地反问:“不然,还能怎样?”

张居正当时脑子一热,一个想法冒出来:去求严嵩。

但这个想法稍纵即逝,他已渐渐明白政治是怎么回事,如果他真去求严嵩,就等于暴露了自己的政治立场。要知道,在严嵩心目中,他张居正虽才华横溢,却对政治毫无兴趣,只是个应酬诗文的作家罢了。

他一想到这里,马上冷静下来。这是他的过人之处,虽有头脑发热时,却很快能自制冷水,将其浇熄。冷静许久后,他苦笑,心里说道:“杨继盛,你太蠢!”

张居正之所以这样说,当然有根据。朱厚熜超级信任严嵩,就如同儿子信任老子一般。严嵩担任首辅长达十五年(1548—1562),保持这么久的权位,在明代历史上是个奇迹。而他能创造这个奇迹,自有过人之处。这个过人之处就是对朱厚熜心理的完全掌控。

朱厚熜不喜欢政治,严嵩从不拿政事去烦朱厚熜;朱厚熜自以为英明,严嵩在朱厚熜面前就处处表现窝囊;朱厚熜死不认错,严嵩在任何情形下都避免暴露朱厚熜的过失;朱厚熜反复无常,严嵩永不提建设性的意见;朱厚熜讨厌大臣结党营私,严嵩对任何陷于危难之中的朋友从不施援手,丁汝夔就是例子;朱厚熜信仰道教,经常要为玉皇大帝献上拍马屁的青词,严嵩就苦练青词写作,还把儿子严世蕃锻造成青词高手。

严嵩就是朱厚熜的催眠师,不幸的是,朱厚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被严嵩催眠。所以搞严嵩,就是搞被催眠的朱厚熜,成功的可能性不是说没有,但微乎其微。

张居正说杨继盛太蠢,其实是想说,凡是在这种时候搞严嵩的人,都聪明不到哪里去。迎难而上只是莽夫,真正的英雄从来都是审时度势,有了绝对把握后才出手。

张居正虽然这样想,却仍心有不甘。杨继盛事件让他对当时的政局产生了危机感,对严嵩的看法有了些许的转变。他愤懑,却不能表露;他有抱负,却在严嵩谨小慎微的政治模式下无法实现。

于是,他做了一个对他而言是天大的决定:离开。离开之前,他给老师徐阶写了封辞别信。对徐老师的期望

1554年,张居正向政府请病假,回了老家湖北江陵。临行前,他先去辞别老师徐阶。徐阶对张居正的决定不置可否,他无可奈何地说:“现在朝堂混乱,你人微言轻,在这里也于事无补,离开这是非之地,是最好的保身之术。他日朝廷清明,你再回来,施展你的抱负。”

张居正对着徐老师苦笑,并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到徐阶手中,说:“恩师,这封信等我走了您再看。”

张居正走后,徐阶打开信,凭他的智慧和对张居正的了解,他应该能猜出这封信的内容。果不其然,张居正在信中说的和他猜测的八九不离十。

信的名字叫《谢病别徐存斋相公》,这是张居正诗文中文采、思想最具光芒、最具震撼力的一篇文章:

相公雅量古心,自在词林即负重望,三十余年;及登揆席,益允物情,内无琐琐姻娅之私,门无交关请谒之衅,此天下士倾心而延佇也。然自爰立以来,今且二稔,中间渊谋默运,固非谫识可窥,然纲纪风俗,宏模巨典,犹未使天下改观而易听者,相公岂欲委顺以俟时乎?语曰:“日中必慧,操刀必割。”窃见向者张文隐公刚直之气,毅然以天下为己任,然不逾年遽以病殁。近欧阳公人伦冠冕,向用方殷,亦奄然长逝。二公者皆自以神智妙用,和光遵养,然二三年间,相继彫谢。何则?方圆之施异用,愠结之怀难堪也。相公于两贤,意气久要,何图一旦奄丧,谁当与相公共功者?况今荣进之路,险于榛棘,恶直丑正,实繁有徒。相公内抱不群,外欲浑迹,将以俟时,不亦难乎?盍若披腹心,见情素,伸独断之明计,捐流俗之顾虑,慨然一决其平生。若天启其衷,忠能悟主,即竹帛之名可期也。吾道竟阻,休泰无期,即抗浮云之志,遗世独往,亦一快也。孰与郁郁顑颔而窃叹也?夫宰相者,天子所重也,身不重则言不行,近年以来,主臣之情日隔,朝廷大政,有古匹夫可高论于天子之前者,而今之宰相,不敢出一言。何则?顾忌之情胜也。然其失在豢縻人主之爵禄,不能以道自重,而求言之动人主,必不可几矣。愿相公高视玄览,抗志尘埃之外,其于爵禄也,量而后受,宠至不惊,皎然不利之心,上信乎主,下孚于众,则身重于太山,言信于其蓍龟,进则为龙为光,退则为鸿为冥,岂不绰有余裕哉!

开头直入,先赞徐阶德才兼备,深孚众望。然后一转:“您自入内阁以来始终沉默,难道是坐以待时?太阳正中时,必要晒东西,手拿起刀,必要割东西,做事该当机立断,不可错失时机。”接着又举了两个大志未酬身先死的人物,提醒徐阶,“您可千万不能学他们。”

行文至此,张居正的笔锋凌厉起来,直接批评徐阶:“您不想同流合污,却又虚与委蛇,这是不是太难了?您是阳明学门徒,王阳明主张以真情行事,起而抗争,难道这些您都忘记了吗?您身为宰相,就该担负起以天下为己任的重任!”

最后,他谈到自己。他说:“我已心灰意冷,所以才要归家悠游田园。不过,我仍然企盼徐老师您可以奋起一搏,改变局面。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或是您准备有那么一天,徐老师只要招呼一声,我一定会披星戴月而来,以死相报。”

后来很多史学家都认为,这是张居正要徐阶干掉严嵩,大权独揽,然后救济天下。但这并不可靠,张居正对严嵩虽然少了很多好感,却并无反感。他只是希望徐阶能挺身而出,做一个天下瞩目的合格的宰相。至于是否干掉严嵩,那要看形势的发展。也许在张居正看来,只要徐阶振臂一呼,说要干点实事,凭徐阶的威望,天下人必会响应。到那时,严嵩就不得不退。

徐阶一边看信,一边苦笑。经验毕竟和年龄有关,张居正才三十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在这种年纪,向来是敢说敢言,但永远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张居正离开北京时,还为这封信沾沾自喜。当他抵达江陵后,态度就变了。人有时候想不明白一些事,就是因为没有站到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如果世界上,尤其是政治场中的事都如他说的那样简单,政治也就不足为奇了。

徐阶把信轻轻地收起,平复了心情。他坚信,为了江山社稷,为了自己的安全,自己绝不可能如张居正说的那样,贸然造次,以致壮志未酬就挂掉,也不会如其他人那样,因为长久的蜷缩而丧失了最后的斗志。因为他是弹簧,现在蜷缩,是在积聚力量,力量集聚得越多,时间越长,爆发时的力量就越大,能把他的对手撞得粉身碎骨,连灰都不留!

第三章 徐阶的时代

在野之人,看得更真

1554年,张居正回老家江陵养他虚无的病,养“病”期间,他大致做了下面这些事。

第一,读书,拼命读书。

第二,写诗,诗文虽然有着浓厚的田园气息,却丝毫掩饰不了他对政治的热衷。他不想掩饰,因为他有抱负。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抱负都掩饰,那他成不了什么人物。

第三,为谋杀了他祖父的朱宪㸅写诗。他回老家不久,朱宪㸅就找上门来,请他吃饭喝酒。张居正喝起酒来万分小心,生怕蹈了祖父的覆辙。但朱宪㸅没有要杀他的意思,张居正现在已是翰林院官员,朱宪㸅虽然不巴结他,可却不敢有害他之心。这种饭局让张居正大为厌恶,因为朱宪㸅总让他写诗。可他是个深沉有大略的人,所以不动声色地为朱王爷写诗。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他到乡间做实地考察,发现了大地主兼并土地、贫民失业的现实,也发现了政府对农民的横征暴敛。他得到这样一条真理:农民是政权之根,要想根基牢固,就要让根基快乐,而让根基快乐的基础,就是要减轻农民的负担。为了感同身受农民之苦,他亲自下地务农,而且就住在田地边简陋的房子里,风雨无阻。

第五,无时无刻不关注国家信息,尤其是国防。在他回老家那年,东南沿海受到倭寇更加猛烈的侵扰。1555年,俺答汗攻陷大同,进犯怀来,北京戒严。而中央政府中,朱厚熜依然在斋戒祷告,祈求长生;严嵩依然在那里拼命贪污;徐阶依然保持着谨慎的微笑,看着朱厚熜祷告,看着严嵩贪污。

张居正在自己的菜园子里,看着勃发的青菜,攥紧拳头说:国防,皇室。是的,国防和皇室是朱厚熜上任以来国家财政最大的负担。有朝一日,必要将这两件事好好布置。

可他又无可奈何地笑了,因为他站在菜园子里,要解决这两件事,非要站在庙堂,非要站进内阁不可。

父亲张文明对他每天站在菜园里大惑不解,开始唠叨不停。张文明说:“我们张家好不容易出了个进士,却在家里读书种地,这不是对待祖宗应有的态度。况且,天生你这等人才,正如农民制造了个锄头,你不用,对锄头是很不公平的。”

张文明开始絮叨时,张居正还能忍受,但张文明一直絮叨,到最后每天唉声叹气,搞得张居正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为了父亲能快乐,他决心回北京上班。当然,张文明的唠叨只是一方面,他内心深处,还是对政治热衷,不想轻易离开政治场,因为他所有的抱负都需要靠政治权力来实现。还有一点,他对总给朱宪㸅写诗,恶心透顶。

回北京前,他写下一首诗,表达其意志:我愿移此心,事君如事亲,临危忧困不爱死,忠孝万古多芳声。

这种伟大的情怀,让人听了热血沸腾,油然而对张居正生出好感。但“孝”他可以做到,而“忠”就有难度了,三年后的1557年回京后,他要“事君”,毫无希望。

徐阶正在为朱厚熜写青词,憋得抓耳挠腮。闻听张居正回来,没有欣喜,反而很讶异:“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现在你回来也没有意义,干脆,你明年去河南汝宁府主持册封崇端王的仪式吧,完事后,你顺便回家看看。”

张居正对徐老师的安排没有反驳,老老实实地去了汝宁,完成任务后,他回了老家江陵。张文明一看张居正又回来了,大吃一惊。张居正说:“这是徐阁老的安排。”张文明凭借有限的政治智慧,高叫道:“这不是冷藏吗,怎么能是安排?”

张居正当时也不知徐阶为何要这样安排自己。一个月后的1558年三月,张居正大概明白了徐阶让他远离中央政府的良苦用心。与高拱相识

1558年三月,严嵩受到挑战。刑部的三个言官吴时来、张翀和董传策在同一天上疏弹劾他,主要罪行包括贪污、干扰人事等。把三人弹劾的内容合并同类项,就发现都有“坏边防”一项。“边防”的确很坏,自朱厚熜关闭马市以来,俺答汗每年都猛烈进攻明北境,每次都会对北京构成不大不小的威胁。这恐怕怪不得严嵩,严嵩一直主张和蒙古人和平共处,开放马市,可朱厚熜不干。三人指责严嵩坏边防,没有事实依据,只是认为严嵩该对蒙古人的不停进攻负责。

严嵩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三人同一天弹劾他,又同样指责他坏边防,他断定其中有事,再一细查,果然有问题:吴时来和张翀是徐阶的门生,董传策是徐阶的同乡!

严嵩怒了,哪里有这样巧的事,这明摆着是徐阶在背后捣鬼。他故技重施,跑进宫中跪在朱厚熜脚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委屈。朱厚熜看到老态龙钟的严嵩哭得像个被同学欺负的孩子,心潮澎湃,下令惩治三人。严嵩主张把三人处斩,朱厚熜没有听从,把三人发配边疆了事。严嵩又说三人是傀儡,背后有大阴谋家,朱厚熜说:“你别胡思乱想,我要回去吃丹药了。”

朱厚熜对严嵩态度的转变,缘于严嵩的年纪。1558年严嵩七十九岁,已是个反应迟钝、耳聋眼花的糟老头子。本来,严嵩能得到朱厚熜的宠爱,全在严嵩的伶俐,朱厚熜一皱眉,严嵩就知道朱厚熜在想什么,要干什么。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严嵩的反应异常迟钝,有时候朱厚熜都快把两道眉毛皱成一条了,严嵩却还站在那里形如痴呆。幸好严嵩有个聪明的儿子严世蕃,能帮他给朱厚熜写青词,否则,朱厚熜对严嵩恐怕早已失望。

三位刑部言官事件后的第二年,严嵩又受到打击:朱厚熜把徐阶提为吏部尚书,一年后又把徐阶晋升为太子太师,这虽然是个虚衔,可代表了皇上的尊崇。严嵩突然发现,身边那个和善的小矮子徐阶猛地强大起来。

徐阶不骄不躁,稳扎稳打地前进。1560年,他小心翼翼地把张居正从翰林院编修提拔到国子监(国立大学),担任司业(副校长)。这是一个很引人注目的安排,明代国子监只有两所,也就是说,它和今天的国立大学截然不同,它有政治权力,而且和翰林院一样,是国家学术的中心,更是皇帝的机要秘书处。

张居正上任前,徐阶对他说:“我今天总算给你个交代,虽然还不能直接参与实际政治,但道路不远,你要好好珍惜。从前我不安排你,因为时局太复杂,但吴时来三人未被处决,说明光明即将来临,你我需共同努力。”

张居正谨听教诲,此时,他对徐阶下的这盘棋感到高兴,更让他高兴的是,他在国子监结识了祭酒(校长)高拱。

高拱祖籍山西,生于河南新郑,1541年进士,是个头脑聪明到极致,性格又极端自负,敢想敢做的人,曾在朱厚熜的三子裕王朱载垕府上做讲师九年。朱厚熜的长子早夭,次子被立为太子后于1552年去世,所以朱载垕虽未被立为太子,却是实际上的太子。高拱和朱载垕的关系颇不平常,有识之士都知道,太子府上的讲师就是将来的大学士,所以严嵩和徐阶都极力拉拢高拱。高拱被任命为国子监祭酒,就是严嵩和徐阶共同的主张。

无论严嵩还是徐阶,都不明白,高拱不是任何人能拉拢的,张居正知道。因为他进了国子监不久,就和高拱成了好朋友。

能被高拱当作朋友的人,屈指可数。因为高拱自视甚高,目中没有几人。高拱能看重张居正,足以说明张居正的德才不同凡响。张居正对高拱也是另眼相看,因为高拱的确有非凡的才干,而且和他一样,高拱也有远大理想。两人可谓英雄识英雄。

两人经常结伴去爬香山。每次到顶峰时,高拱都会站到峭壁上,望着一尘不染的北京城,叹息说:“江山如此多娇,却时局日坏,不堪看。”

张居正把他从峭壁上拉下来说:“先保护好自己,再说其他。”

高拱问张居正:“你可知我的理想?”

张居正知道,高拱的理想是掌握大权,指点江山。

高拱不等张居正回答,说:“我看你也是胸中有丘壑,将来我们联手干一番大事业,让这多娇的江山更加灿烂!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张居正轻轻地摇头道:“当然要鞠躬尽瘁,但功业不成,就不能死而后已!”

高拱抓住张居正的手,说:“啊呀,太岳(张居正字太岳),你的毅力真让我敬佩!”

于是,两人击掌为誓,相约他日有机会入阁,定当同心协力,振奋大明江山。史书说,二人常常“期以相业”。“相业”离他们越来越近,因为严嵩的好运气用完,徐阶的反击适时地开始。严嵩倒台

1561年十一月,西苑发生火灾,朱厚熜居住的永寿宫被毁。他又不想回紫禁城,所以找严嵩和徐阶商量重建永寿宫。永寿宫是朱厚熜多年来修炼之地,他之所以不回紫禁城,一是为了有个清净的地方可以修炼,二是多年前有几个宫女在紫禁城的寝宫险些勒死他,在他看来,那是个不祥之地,能激起他的噩梦。

严嵩主张,皇上该回紫禁城,建永寿宫会花很多钱,目前政府里没有这项余额支出。朱厚熜听到严嵩的话极度反感。徐阶在朱厚熜脸色电光石火般的变化中看到了希望,他几乎兴奋地站了出来,说:“不必政府出钱,永寿宫也能重修。”

朱厚熜眼里射出耀眼的光来,指着徐阶:“快说,快说。”

徐阶说:“之前修建三大殿(奉天、华盖、谨身)还剩了很多余料,这些余料足够修复永寿宫。”

朱厚熜心花怒放,问:“多长时间?”

徐阶回答:“不超三个月。”

严嵩在一旁咬牙切齿:徐阶这畜生,处心积虑,三大殿剩余材料,我怎么不知道。可见这孙子平时何等精明,连这样的事都注意到了。你说他没有阴谋诡计,鬼才相信。

1562年春,永寿宫完成,朱厚熜奖赏徐阶:升徐阶为少师,得尚书俸禄。

严嵩立即发现徐阶要咸鱼翻身,急忙请徐阶吃饭。徐阶找张居正商量。张居正沉思许久,才慢慢说道:“饭是要吃,严嵩有什么事也尽可答应。此时,皇上虽然对他动心,却没有动手的意思。”

徐阶很赞同。严嵩果然有事相求,宴席进行到高潮,严嵩突然把他的家人都叫出来,环跪到徐阶脚下。严嵩举起酒杯,对徐阶说:“将来我这些子孙还需您照顾。”

徐阶作慌张状,起身连说不敢当,不敢当。

徐阶这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背后是埋头苦干,昼夜赶工扳倒严嵩。他买通了朱厚熜身边的一位道士,道士给朱厚熜算命,突然说:“有奸臣来见。”朱厚熜一抬头,就看到严嵩颤颤巍巍地来了。道士再给朱厚熜算命:“朝有奸贼,君子隐没。”朱厚熜问:“谁是奸贼,谁是君子。”道士摆出成竹在胸的样子:“徐阶是君子,严嵩是奸贼。”朱厚熜沉吟不语。

徐阶得到这个消息后,如获至宝,找来张居正,说:“堡垒内部已起乱,只欠一东风。”

张居正知道这东风是什么,政府中必要有一人弹劾严嵩,里外同时爆炸,严嵩就会被炸上天。徐阶皱眉思考,张居正主动请缨:“老师,我来!”

徐阶的小巴掌在空中一挥:“不!你不行!”

张居正愣住。徐阶急忙解释:“你不是不行,是你不能。也不是你不能,是你就不该做这件事。归根结底,你是做大事的人,这种事自有人做。”

徐阶说的“有人”做的“人”就是监察部的御史邹应龙。邹应龙不是莽汉,弹劾严嵩是玩命的事,杨继盛、吴时来就是榜样。但他有正义感,这是徐阶最希望的。徐阶买通宫里的道士和太监,让他们悄悄传消息出去,消息就是那位道士说严嵩是奸臣时,朱厚熜长久的沉思不语。

邹应龙得到消息,用大智慧判定:朱厚熜对严嵩已失去信任和信心,他成名的日子来了。1562年五月,他上了一道《贪横荫臣欺君蠹国疏》。该疏中指控严嵩的儿子严世蕃贪赃枉法、祸国殃民,应处死刑;严嵩溺爱恶子、受贿弄权,应削职为民。

严嵩这次没有机会跑到朱厚熜脚下流鼻涕,因为朱厚熜的反应太凌厉:先下一旨安慰严嵩,未到半个时辰,又下第二旨,严嵩退休回家,严世蕃发配雷州充军。

从1548年到1562年,十五年的首辅严嵩就这样垮台了。严嵩垮台,徐阶成为首辅,张居正却比徐阶还高兴。他在国子监用诗歌咆哮道:“狂歌袅袅天风发,未论当年赤壁舟。”“佳辰已是中秋近,万里清光自远天。”

佳辰来了,他要挥洒出万里清光。但是,“天风”徐老师在干什么,怎么还没有来找他?“天风”徐阶不来找他,不是因为徐阶忘了他,而是他太心急。他盼望徐老师来找他,如同盼望情人一样,一日如三秋。在徐阶背后

徐阶继任首辅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办公室里挂起一条幅:“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诸公论。”条幅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我徐阶要拨乱反正,把威权和福祉归还皇帝,把政务归还政府各部门,把官员的任免、奖惩归还公众舆论。

在施政上,徐阶以严嵩为反例,处处和严嵩反其道而行:严嵩专权内阁,徐阶就和次辅袁炜共同协商大小政务;严嵩对正直官员打压,徐阶就积极提拔德才兼备之才;严嵩每天优哉游哉,徐阶就刻苦勤奋,即使连夜加班,也要把当天政务处理完毕。

徐阶的拨乱反正使人耳目一新,特别是张居正。张居正虽然对严嵩似乎没有恶感,但对严嵩在执政上的谨小慎微和不作为有意见,而徐老师的振奋内阁,有所作为,才是他真正想看到的。

徐阶也没有辜负张居正,开始大力推他。1563年,他推荐张居正担任《承天大志》的副主编。“承天”其实就是朱厚熜的老家湖北安陆。朱厚熜是以王爷的身份继承了朱厚照的帝位,做皇帝后,对家乡自然要善待,于是改安陆为承天。承天大志就是安陆志,一个县城的县志而已。

在外人眼中,张居正这个职务无关痛痒。其实,徐阶这是在塑造张居正的影响力,不想让张居正一步登天,引起非议。而在私下,张居正就是徐阶的超级幕僚。

1563年三月,徐阶命吴维岳巡抚贵州。贵州在明代是蛮荒之地,没有人愿意去,心学大师王阳明曾被发配贵州,险些死在那里。所以吴维岳一肚子的不高兴。

徐阶只好找张居正,吴维岳是张居正进士考试时的房师(考卷必要由一个房间里的考官们选出),对张居正很赞赏,所以才选了他。徐阶把这个难题交给张居正,张居正就去找吴老师,说:“您绝才冠世,卓行范俗,徐阁老必当重用您,让您巡抚贵州,只是一个跳板,免得直接提拔您让人议论。”

吴维岳恍然大悟,兴冲冲地去了贵州。

在那段时期,最能体现张居正是徐阶超级幕僚的事就是景王事件。景王是朱厚熜第四子朱载圳,据说很聪明伶俐,颇得朱厚熜欢心。朱厚熜的次子太子朱载壡去世后,朱厚熜未再立太子。为了皇位,朱载圳和三哥裕王朱载垕开始形同水火。朱厚熜也推波助澜,因为有道士告诉他,二龙不能相见,所以他和两个儿子十几年不见一面。其实哥俩斗得远没有李世民和李建成狠,因为朱载垕和朱载圳都属于性格懦弱、不思进取的人。但世界上攀龙附凤的人极多,所以两人的斗,就变成了两人跟班的互相斗。

严嵩在位时,由于摸透了朱厚熜的心思,所以站在景王朱载圳一边。朱载垕倒霉透顶,他本该得到的岁赐被严嵩拖欠了三年,直到他贿赂严嵩一千两银子,才得到这笔钱。严嵩和儿子严世蕃根本没把朱载垕放在心上,某次,严世蕃问朱载垕的两位讲师高拱和陈以勤:“听说裕王殿下对家父有些不满意,怎么回事?”

高拱毛骨悚然,当时严氏父子权势滔天,朱载垕又和朱厚熜见不上面,严氏父子只要一个小动作,就能让朱载垕翻车。高拱正琢磨如何转移严世蕃的视线,陈以勤急中生智道:“国本(太子位)已定,何必苦张罗!”

严世番冷笑:“好像我从未听过皇上立了太子啊。”

陈以勤回答:“皇上虽未宣布立太子,但事实已俱在。裕王讳‘载垕’,‘垕’字从后从土,皇上给起这样的名字,无非是想告诉天下,裕王是土地之主。”

严世蕃号称是天底下第一聪明人,当然明白拆字游戏是扯淡,他鄙夷地一笑,还未等说话,陈以勤又开口了:“况且,亲王的讲官,惯例只有检讨(比编修低),没有翰林院编修。而裕王的讲官却有翰林院编修,这是太子宫的规格。要翰林院编修来裕王府做讲师,也是内阁的主意,严阁老是首辅,为裕王如此安排的妥当,裕王如何会对严阁老有意见?”

严世蕃哑然。史载,这一席话,保全了裕王的地位。

其实,写这段历史的人高估了这段话。严氏父子似乎从未有把裕王朱载垕干掉的想法,因为他们认为,将来的皇帝必是景王朱载圳,所以对陈以勤玩弄口舌的一番话毫不上心。

1561年,景王朱载圳按规定离开京城去他的封地,但他依然抱有希望,因为裕王朱载垕还未被正式立为太子。有希望就有行动,而且行动很快奏效。有一天,朱厚熜突然召见徐阶,问:“成祖皇帝和仁宗皇帝的故事,你可知道?”

徐阶头顶如响起一个霹雳。成祖朱棣和仁宗朱高炽的故事是这样的:朱棣不喜欢朱高炽,总想立次子朱高煦为太子,后来经群臣劝阻,才断此念头。

朱厚熜问这个故事,徐阶心知肚明。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朱厚熜似乎也没让他回答,只是让他回家想想这件事。

徐阶跑回家,急忙叫来张居正。张居正沉思片刻,对徐阶说:“朱高煦后来造反,难道不是成祖皇帝生前在仁宗皇帝和朱高煦之间摇摆不定?”

徐阶点头。

张居正又说:“隋文帝把太子杨勇废黜,换上隋炀帝,结果如何?”

徐阶大喜。这两个案例足以让朱厚熜下定决心,纵然他再冥顽不灵,也不可能对这两件血淋淋的史鉴无动于衷。

朱厚熜在徐阶的委婉劝说下,终于下定决心,把皇位交给朱载垕。但仍没有计划给朱载垕正名,其实这已是多余。正如事实婚姻一样,结婚证的有无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人都予以了承认。

此事不久,徐阶为朱载垕推荐了一位讲师,如你所知,这位讲师正是张居正。

这是个令张居正激动的职务。朱载垕既已被默认为太子,将来继位,他的讲师们就是内阁大学士的候补人选。张居正感激徐阶,所以竭尽所能为徐阶排忧解难。

徐阶有很多难处,严世蕃事件就是其中之一。师徒联手,智除严世蕃

严世蕃在1562年被发配雷州,半路却跑回老家江西分宜,靠多年来贪污受贿积攒的钱财,过着和从前一般无二的奢侈生活。本来,朱厚熜对严氏父子的惩处是点到为止,严世蕃跑回老家的事,朱厚熜一清二楚,整个政府也早有所闻。如果严世蕃在家乡只是花天酒地,朱厚熜不会干涉。但他猖狂大半生,已禀性难移,所以在家乡称王称霸,并勾结倭寇。张居正到裕王府的1564年,江南倭寇猖獗,朱厚熜命御史林润巡察江南防卫,严世蕃的厄运就此注定。

林润是徐阶的党羽,正色立朝,临行前去向徐阶辞行。徐阶提示他,可巡察江西分宜。林润莫名其妙,那里不是倭寇骚扰之地啊。徐阶用细弱的食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东楼。“东楼”是严世蕃的号,林润恍然大悟。

几个月后,林润回京,先是报告了海防情况,紧接着就上疏弹劾严世蕃在家乡为非作歹,更可怖的是,大摆筵席,身穿龙袍,张牙舞爪。

朱厚熜正思考如何应对,突然整个朝廷都炸开锅,纷纷上疏要治严世蕃的罪。朱厚熜问徐阶的意见,此时他还想保严世蕃。徐阶一句话就断了他的念头:“恐怕严世蕃的罪行还不止这些。”

朱厚熜只好将严世蕃捉到京城下狱,并让三法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审讯。表面看,严世蕃被治罪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严家虽还有党羽在京城,但已是秋日落叶。问题是,严世蕃不是一般人。

无论是相貌还是智商,严世蕃都是天底下第一等人。相貌上,严世蕃粗矮胖,远看或近看都看不到脖子,一只眼瞎,腿脚还不利落。这样一个人,放在人堆里,绝对是焦点。

智商上,用古人的话说,天下有智慧十斗,严世蕃就占九斗。如果把中国历史上的聪明人做个排名,严世蕃绝对能进前五。他有种异端的天赋,不必你开口,只从你的几个细微动作中就知道你下一步要做什么。他只要盯住你的眼睛看上几秒钟,就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朱厚熜后期猛吃丹药,神志不清,手诏往往逻辑混乱,语焉不详。严嵩和徐阶每次面对手诏都束手无策,严世蕃却一眼就能看出朱厚熜要说什么。后期严嵩人老眼花,全是严世蕃在游刃有余地支撑着严嵩的地位不倒,支撑着严家。正是这种别人做梦都梦不到的智商,让严家大权在握了十几年。

徐阶知道严世蕃的智商,所以严世蕃虽入狱,他却感觉不到一点轻松。严世蕃在狱中已放出话:“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徐阶听到这句话时,浑身震颤,这是严世蕃在讥笑他们!

他和张居正吐露了担忧,因为严世蕃的确太聪明,稍有差池,他这次仍会逃出生天。张居正听徐阶絮叨了一会儿,慢慢开口道:“最近京城有消息说,严世蕃最怕三法司提杨继盛的事。如果三法司真的提到,严世蕃就没命了。”

徐阶想了一想,问张居正:“你怎么看?”

张居正沉思了许久,才慢慢道:“我疑心这是严世蕃让他的党羽传出来的。”“哦?”徐阶和张居正想的一样,他不说,只是想听听张居正的分析和自己的是否一致。

张居正继续说道:“杨继盛入狱被杀,幕后凶手固然是严嵩,可当时是皇上下的令。如果三法司提到这件事,表面是攻击严世蕃,实际上是在攻击皇上。这样一来,一切的判决都会被推翻,严世蕃不但会免罪,而且还有可能被重新启用。”

徐阶惊叫起来:“哎呀,和我想的一样啊!严世蕃果然聪明,想用这招瞒天过海。”

张居正又说:“我担心的事恐怕和老师您担心的事一样,三法司的长官们估计已中计,所以还需老师赶紧行动。”

徐阶点头,命人去请三法司的长官们到内阁议事。三位长官同时来到,脸上呈现着喜悦颜色,徐阶知道他们中计了。

三人说:“我们正要找徐阁老呢,严世蕃的罪状草稿,已经拟好。”

徐阶点了点头,轻声地问:“我可否看一下?”

三人说:“当然。”恭敬地递给徐阶。徐阶也礼貌地接过,不出意料,第一条罪状就是冤杀杨继盛,第二条和第三条也是无关痛痒的道德问题。

徐阶放下文件,要人把门关了,静等了一会儿,突然问:“诸位是想严世蕃死呢,还是想他活?”

三人一愣,当然是要他死啊,这孙子多年来干的坏事还少吗,死一万次都不足。

徐阶指着桌上的文件,说:“你们这个文件呈上去,别说一万次,严世蕃连一次都死不了。”

三人面面相觑:“冤杀杨继盛就是死罪,徐阁老这话,我们是听不懂了。”“我觉得,”徐阶慢吞吞地说起来,“杀杨继盛固然是严嵩背后搞鬼,可下旨杀杨继盛的是皇上。你们说严嵩杀了杨继盛,那皇上的圣旨算什么?皇上英明,不会认错。你们这不是在指责皇上吗?所以我以为,这份报告一上,不但严世蕃会活,咱们大家都会被问罪!诸位觉得呢?”

徐阶说到最后时,三人大汗淋漓,徐阶再一问,三人已魂飞天外,缓了好久,灵魂才附体。三人发现他们不是三个人在战斗,而是四个人,于是请求徐阶出主意。

徐阶愿意帮忙,要他们把严世蕃的所有调查报告都拿给他。他连夜把张居正叫到家中,师徒二人翻阅了一夜。公鸡报晓时,二人伸了个懒腰,徐阶看到张居正虽然熬了一夜,却红光满面,说明,他大有收获。

徐阶知道,他不问,张居正永不会先开口。于是他问。张居正仍然是一贯做派,虽然胸有成竹,却还是要思考一会儿。

这一次,他没有直说,而是问徐老师:“皇上最厌恶的是什么?”

徐阶对朱厚熜的了解不差于严氏父子,脱口而出:“造反。”

张居正从左手旁的两份文件中拿出一份:“林御史的报告中提到,严世蕃在家乡霸占了一块地,盖了栋豪华寓所。”

徐阶没明白:“那又如何?”

张居正说:“报告中说,那地方山清水秀,是分宜最好的风水宝地,严世蕃在这一块地方能盖楼,当然也就能修陵墓。”

徐阶明白了,严世蕃在有王气之地修筑房屋,这是谋反大罪啊。

张居正又拿出第二份文件,似乎有点得意:“我想,皇上更痛恨的是这个!这是严世蕃死党罗龙文的资料。据查,罗龙文几年前就和倭寇的首领汪直建立关系,罗龙文一直和严世蕃在分宜,严世蕃难道不知道罗文龙和倭寇有关系?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来往?”

徐阶笑了:“严世蕃私通倭寇!皇上这些年被倭寇搞得焦头烂额,这是最大的死罪啊!”

太阳虽还在地平线下面,但人间已有光芒。徐阶把新的报告书交给了三法司长官们,三法司向朱厚熜递上。北京城响起了一声巨响,这是朱厚熜的震怒。1565年三月,严世蕃和他的死党罗龙文被押赴刑场,处斩。苟延残喘的严嵩被抄家,1567年在凄凉饥饿中死去。他的聪明儿子虽成就了他后半生十几年的荣光,却在最后给了他一记闷棍。

徐阶和张居正并肩而立,看着北京城的百姓围观着像个粽子似的严世蕃,欢声笑语,如欢度春节。张居正不由感叹道:“这就是民心!”徐阶却蹙眉道:“严嵩杀夏言,严嵩的儿子又被我杀,必然有人会以为我为夏公报仇。我的心,只有天知。”

张居正说:“您是为公,非为私。不仅天知,地也知,天下人更知。”

徐阶坦然了:“阳明先生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过是良知知。良知自在,心上安稳,就比什么都好!”再联手,拟遗诏

张居正并非是从感情方面安慰徐阶,他是从内心深处觉得徐阶一心为公。严世蕃被处决不久,内阁大学士袁炜病重辞职,徐阶迫不及待地又补进两个人。一个是公正廉明的吏部尚书严讷,另一个是张居正同年状元郎,性格温和、与世无争的礼部尚书李春芳。朱厚熜对徐阶的行为表示不解,他说:“您一人在内阁我就放心,何必再引进人。”徐阶现出受宠若惊的样子说:“国家事务繁重,我一人怎可?凡事还要和同僚商量。”朱厚熜对这句话很满意。

徐阶趁势提到:“张居正才干卓著,品德过人,翰林院掌院学士(常务副院长)一职正空,张居正可否任职?”

朱厚熜又不解了:“大家都知道张居正是你的得意门生,修《承天大志》时,我就发现他有才能。你要举荐他,我是毫无意见的,可你为何举荐他当这样一个虚职?”

徐阶说:“他还年轻,需要历练。”

朱厚熜当然不明白,翰林院掌院学士固然是虚职,却能提高张居正在翰林院的地位。现在的张居正,既是未来皇帝的讲师,如果再在翰林院拥有地位,那将来的大学士,几如囊中之物。

徐阶的安排是精致实用的,张居正聪明伶俐,多年来也明白了徐老师的良苦用心。况且,张居正虽在翰林院,法理上不能参与政治,可实际上,他始终是徐阶最珍贵的幕僚。更可喜的是,张居正的幕僚身份渐渐从幕后走到了台前。

1565年十一月,严讷病重辞职,第二年三月,徐阶又引进裕王的讲师郭朴和鼎鼎大名的高拱。郭朴资格很老,加上未来皇帝讲师的身份,早该入阁,而高拱则是未来皇帝朱载垕最喜欢的讲师,大学士是他的命中注定。高拱也是这样的想法,所以对徐阶引他入阁,并无激动也无感动,相反,他居然认为这是徐阶在拍他马屁。

这种心态很不好,张居正最先注意到,他找高拱谈心。他对高拱说:“徐首辅引您入阁,看重的就是您雷厉风行的办事作风和您名动四海的声誉。”高拱看着天发出一声冷笑:“你呀,不懂,徐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有我知道。”

张居正哑然。高拱突然话锋一转:“我听说你经常到徐阶的直庐(值班房)去,你师徒二人关起门来就是一天,不知都在干什么?”

张居正想不到高拱如此直接,不禁愕然。他的确常去徐阶的直庐,但稍有礼貌的人,就不会这样赤裸裸地质问。他笑了笑,说:“只是谈学术。”

高拱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只是随便一问,看把你急的,你什么时候不会开玩笑了?哈哈。”

张居正赔了一回笑,他当然不会告诉高拱,他和徐阶商议的都是国家大事,特别是1566年冬天来临时,两人商议的国家大事简直比泰山还重。

1566年冬天刚开始,朱厚熜就病了。朱厚熜在他作呕人生的最后几年,呈现的是这样一幅漫画形象:跪在玉皇大帝画像前,左手一把丹药,不停地向嘴里扔,右手搂着美女,不停地用嘴巴拱,由于吃了太多仙丹,他当时对美女只能动嘴了。在他身后,站着一群身穿道士服的人,他们是群号称可以让朱厚熜长生不老的道士。

徐阶去永寿宫看朱厚熜,感觉朱厚熜不会长生不老,于是请求让御医给他看病。朱厚熜不干,他说:“道士就是医,而且是神医。”他还说,“道士说了,我这是成仙的征兆。”如他所愿,那段时间,万寿宫里神秘的事常有发生。有时从半空中突然掉下一个桃子,有时冰凉的水在缸中猛地沸腾起来,还有时,丹药在朱厚熜的掌心翻滚成一小人,跳到地上消失了。有一次,朱厚熜在床榻上看到房间里云雾缭绕,一个菩萨模样的人从天而降,接着,他感觉到床榻在缓缓上升,整个房间开始上升,万寿宫开始上升,整个西苑、整个皇宫、整个帝国都在缓缓上升……

这番景象让朱厚熜使出一生的力气,在床上大叫:“我要成仙啦!”

徐阶摇头叹息,关起直庐的门,和张居正对坐,沉默不语。张居正谨慎地问:“依您之见,皇上这病……”

徐阶看着窗外,满城雪花,比手掌还大。“多做些准备,没有坏处。”他轻轻地说。

张居正沉思一会儿,提到了高拱。他说:“高拱虽是我朋友,但有句话我不得不提醒老师您:高拱对老师恐怕远没您想的那样友好。”

徐阶听了,无动于衷,许久才说:“高拱是个顶尖政治家,顶尖人物都有性格,且不管他,皇上这病……”

张居正认为徐老师居安不思危,不是好事。可徐阶用手势制止了他,一锤定音:“高拱由我引进,才几个月,不能再由我把他轰出!”

这话里有何禅机,张居正当时不理解,几天后,他恍然。一个叫胡应嘉的吏部言官突然上疏弹劾高拱,说他在内阁值班时经常擅离职守,跑回家和小老婆厮混。

朱厚熜已处在昏迷状态,这种事他想理已理不了。于是,弹劾文件就在内阁里讨论。徐阶安抚高拱说:“言官捕风捉影,不必理会。”高拱恼羞成怒,因为胡应嘉指控的是事实。高拱五十多岁的人还没有儿子,所以把家搬到直庐附近,一有空就跑回家行周公之礼。恼羞成怒不久,高拱突然七窍生烟,他发现胡应嘉居然是南直隶人,和同属南直隶的上海人徐阶居然是同乡!

张居正来安慰他,他不管不顾当着张居正的面攻击徐阶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并且要张居正传话给徐阶,这个仇,他高拱誓死不忘。

张居正说:“徐首辅不是那种人,你肯定误会了。”

高拱一蹦三丈高:“别拿我当傻子,这事绝对没完,只要有机会,我非报仇不可!”

高拱所谓的机会,张居正心知肚明,那就是朱载垕的上台。朱载垕最信任高拱,高拱也因此自傲。一朝天子一朝臣,风水轮流转,徐阶的权力不是永恒的。

机会悠悠而来,1566年冬的最后一个月,朱厚熜终于在昏沉中死去,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他在床上一咽气,徐阶命令太监们守住秘密,心急火燎地跑回内阁。张居正在那里等了他一天!

徐阶肃穆地对张居正点了点头。张居正明白了,唏嘘了一阵。徐阶语气中带上从未有过的威严,说:“谈正事。”

张居正稍作沉默,试探地问:“是不是请大学士们来共同商议?”

徐阶想都未想,说:“刻不容缓,你我二人就足够。”

两人商议的事当然不是朱厚熜的葬礼,而是朱厚熜的遗诏。朱厚熜已没有留遗诏的能力,所以,这份遗诏需要伪造。如何伪造,就是徐阶要和张居正商量的。

其实这件事,两人已大不敬地商量了很多次,中心思想就是,清除朱厚熜时代的弊政。首先,朱厚熜三天两头搞的铺张浪费的道教仪式(斋醮)要停,源源不断的大兴土木要停,求珠宝、营织作要停。那群牛鼻子老道要被驱逐出宫,还要揪出几个平时闹得厉害的道士正法,以正视听。

还有两件事,可以收买人心,简直一本万利。这就是朱厚熜早期的“大礼”案和“大狱”案。“大礼”案是这样的,朱厚熜是以王爷身份继位大统的,当他想把死去的亲爹称为皇考时,大臣们纷纷反对,朱厚熜把反对者定罪;“大狱”案是“大礼”案的延续,被连累的大臣不计其数。

徐阶和张居正用朱厚熜遗诏的名义将“大礼”“大狱”两案的冤枉者全部复官。

遗诏公布那天,整个朝堂、整个帝国都惊喜流泪,徐阶的声誉如日中天,简直如周公再世。然而就当徐阶站在“镁光灯”下,缓缓挥手享受着鲜花和掌声时,在阴暗的角落射来两道仇恨的目光。它们的主人没有别人,只能是高拱。

按常理,在这种时刻,张居正应该会注意到高拱射到徐阶身上的仇恨目光,但他不幸失职。之所以失职,是因为他得到了升职。

1566年最后一个月,朱载垕顺理成章继承帝位。1567年正月,张居正被徐阶提为礼部右侍郎,这是个梯子职务。一个月后,张居正踩着这架梯子,顺利入阁。徐阶为了避嫌,把那位曾堵住严世蕃口的陈以勤也引入内阁。内阁人才济济,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1567年,张居正四十三岁,是内阁中最年轻的大学士。多年来的夙愿终于接近成功,他终于握到了政治的权杖。他不是得道的活佛,宠辱不惊,所以他有点欣喜若狂,于是他没有注意到高拱冷酷的目光。

他把自己沉浸在感恩徐阶的汪洋大海中,对这位命运之神感激涕零!

阵阵冷风吹进内阁,预示着大风暴将来。

第四章 弱肉强食的内阁

高拱的质问

高拱最先挑起事端。在他看来,这不是事端,而是匡扶正义。

张居正入内阁的几天后,徐阶召开内阁会议。还未等他把开场白念完,高拱就站了起来,大声吼道:“惯例,先皇遗诏必须由内阁大学士们草拟,你为何擅自做主?”

徐阶想不到高拱会这样肆无忌惮地单刀直入,一时竟愣在那里。张居正急忙站起来为徐阶解围,可高拱却指着他的鼻子训斥道:“你先坐下,那时内阁还没有你呢!”

张居正也和徐阶一样,愣在原地。他想不到高拱嚣张跋扈到如此境地,这和他从前认识的那个好兄弟判若两人。高拱见自己一出招,就奏此奇效,不禁乐不可支。他像泼妇一样,看着徐阶,吐沫横飞:“你说,你说啊!”

徐阶不是不想说,但这种场合他不适合说下面的话,下面的话只有高拱的兄弟、内阁排名最末的张居正来说才适合。

张居正说:“当时草拟先皇遗诏时,四处找您,您不在啊。”

这是假话,但却能一针见血地暗示高拱经常逃班。高拱果然被噎住,可他的急智是无穷的,侧身一指李春芳:难道李阁老也不在?又一指郭朴:郭阁老从不迟到早退。再指陈以勤:陈阁老也不在?

李春芳急忙摆手:“高阁老,我那天的确不在,我想想,我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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