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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8 19:2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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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贺享雍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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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志卷三·人心不古

乡村志卷三·人心不古试读:

第一章

一“哥,姐,真的不晓得你们要回来,要晓得你们回来,这院子我也打扫一下。到处乱糟糟的,真不好意思!”贾佳桂一边带着贺世普和贾佳兰往院子里走,一边这样很内疚地对他们说。

院子里确实够乱。左边堆了几垛柴火,从各种作物的秸秆到乱七八糟的树枝。有的秸秆和树枝已经发黑,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鸟粪。鸟粪已经干涸,犹如伤口结的痂。柴火堆下面,则有鸡和狗钻进钻出的窟窿,散发出一种霉味。院子右边的竹林里,则码放着几堆砖垛和几十块水泥预制板。砖垛的砖本是红色的,可此时外表却被一层绿苔所覆盖,昭示着这些砖垛的存在已非短时。水泥预制板的颜色倒还和这冬日的天气相配,一派铅灰的颜色,像是买回来不久。砖垛和水泥预制板上密密匝匝的鸡粪,表明这两个地方是鸡的领地无疑。院子外边有两堆发黄的萝卜缨子和青菜叶子,显然是为猪准备的青饲料。此时已到腊月,猪进入催肥阶段,需要的精饲料多,粗饲料少,这些菜叶猪一时吃不完,主人又舍不得扔掉,故而堆放在这里。院子里边的阶沿上,顺墙堆着一长溜带泥的大白萝卜。萝卜堆上,放着两只箢篼。有几个萝卜滚到了院子里的水泥地上,像几个孩子踢的足球。从阶沿通向偏厦的门口,本该挂在墙上的一只簸箕,此时卧在门口的地上。和簸箕为伍的还有一只大筲箕。阶沿边上,一只大木盆里浸泡着半盆待洗的红苕。院子里东一摊、西一泡的鸡粪,满天星似的。

刚才,贾佳桂正撅着屁股在地里割莴笋。莴笋是准备卖给城里人吃的,不久前猛施了一次化肥,此时壮得像婴儿的大腿。正割着,忽听见卧在竹筐旁边的黑狗一声低吼。贾佳桂听见狗叫,抬起身子一看,就看见了从前面走来的贺世普和贾佳兰。

佳桂一看见世普和佳兰,眼珠子顿时定在眼眶里了,只有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样扑闪着。嘴也张成了一个半圆,一副受惊吓的样子。接着,佳桂把镰刀往地里一丢,就朝外面跑去。

佳桂跑过去迎住了贺世普和贾佳兰,高兴得嘴巴也合不拢的样子,搓着手直说:“姐,哥,你们怎么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回来了?”又说,“昨晚上我烧火,灶膛里的火轰轰地笑,我就说今天有贵客来,没想到是你们回来了!”佳兰朝地里看了一下,道:“你这一地的莴笋长得好茂盛!”说完又马上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割,世国呢?”佳桂说:“都年尾了,他前年在罗老板手里做了活路,到现在还欠着他的工钱,已经是隔年账了,总不能再欠一个隔年账,所以今天他又去要账了!姐姐哥哥快到屋里坐吧,你们实在是难得回来呢!”说着,也顾不上地里的莴笋了,接过贾佳兰肩头上的挎包,带着他们往家走去。

贾佳桂的家在中湾一块叫“麻地儿”的地方,离贺世龙、贺世凤他们的房子不远。她的房子后面有一座两丈高、笔直的石岩,石岩上面就是贺世普和贾佳兰老房子的院子。两家的房子都建于20世纪80年代后期。在此以前,贺家湾大多数人住的都是“草房”,以麦草为顶,以土为墙。到了分田到户后,村里很快出现了建“瓦房”的热潮。但那时的瓦房也比较简单,主要是拆了草房的顶,将麦草换成了瓦。至于墙体,大多数还是用的土坯,只是少数几户有人在外面吃公家饭、手里有活钱的,才用石料做墙。至于用砖做墙,则是村民想也不敢想的。有的人家房顶上没有桷板,干脆用了房屋前后的竹子,从中间一分为二,绑在屋顶上代替了桷板。尽管如此,在那时村民还是把修得起这样的“瓦房”,当成了一件非常荣耀和自豪的事。湾里贺通良,在修了这样一座“瓦房”以后,找来很多玻璃瓶,砸碎后在墙上镶嵌了一行字:一九八三年八月二十五日。这天正是贺通良“瓦房”落成的日子,这行字便有了特殊的纪念意义。后来人们再建“瓦房”,便纷纷向贺通良学习,找来各种颜色的碎瓷片,镶嵌成字,以示纪念。有的是镶嵌在堂屋的地面上,有的是镶嵌在院子中央,有的镶嵌在正面墙上。不管镶嵌在哪里,那份隆重、庄严和溢于言表的兴奋是显而易见的。可是,还没等这些人家的高兴劲过去,村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建房比赛。这时日历已经翻到了20世纪80年代后期,距村民“草房”改“瓦房”后短短四五年时间。这一轮建房热潮风行的是“平房”。“平房”又称平顶房,是针对“草房”和“瓦房”的斜顶而言的。“平房”的顶是水泥预制板材。到“平房”阶段,土坯墙被完全从房屋构造中淘汰出局,既经久耐用又坚固牢实的石头和砖,成了普遍采用的建筑材料。在建筑方式上,一般都有楼梯通到屋顶,村民可以在上面晾晒衣物、粮食,成为庄稼人的第二个“晒坝”。“平房”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可以很方便地在平顶上再搭建一层,成为“楼房”。事实上,不少庄稼人把从“瓦房”上淘汰下来的小青瓦,再在平房上搭建一个人字形的屋顶。这样不但可以增加一到两间或三间屋子,更重要的是能够起到隔热和防雨水渗漏的作用。至于后来村里出现的“楼房”,这已是后话。贺世普的老房子和佳桂的房子,就是那种20世纪80年代后期单层平房再加人字形小青瓦屋顶的建筑,大门也是一个朝向。房屋建成以后,人们对佳兰和佳桂说:“你们两姐妹多好,一个岩上,一个岩下,有啥事,站到岩边喊一声就到了,像不像一家人那样方便?”有和世普同辈的人听了这话,就把世普拉到一边,对他开玩笑地说:“你莫晚上回来走错了门、上错了床哟!”另一人又说:“姨妹姨妹,姐夫有份,走错了门怕啥子?”世普是知识分子,不善开玩笑,只得红着脸,口里讷讷地道:“说些无用的话!说些无用的话!”这么多年来,世普自然是没有走错过门,但佳兰和佳桂姐妹情深、亲如一家倒是全贺家湾人都知道的。

佳桂带着世普和佳兰走到院子边上,阶沿上的花猫朝他们喵了一声,接着把目光转到了柴草垛上。原来柴草垛上跳跃着一只灰背白肚黑嘴的鸟儿,一边跳跃一边发出叽叽喳喳清脆的叫声。佳兰听到鸟叫,马上扭头去看。这儿佳桂拉了一下她的胳膊,说:“姐,小心点,别踩到鸡粪了……”一语未落,佳兰果然就踩在了一泡鸡粪上,急忙将鞋底在水泥地上蹭。

这儿佳兰还在水泥地上蹭着自己的鞋底,水泥地上已经出现了一道道凌乱不堪的黑色印痕。擦净了,几个人才绕过一堆堆鸡的排泄物,走到阶沿上。佳桂开了门,从屋子里扯出一高一低两条板凳,招呼世普和佳兰坐了,自己才忙不迭地走进灶屋,从灶膛里扒拉出半箢篼草木灰,走出来倾倒在一摊摊鸡粪上。然后又从屋子里提出一把锄头,要将那些被草木灰覆盖住的垃圾铲去。佳兰见了,急忙过来说:“你各人去忙,让我来吧!”说着要去夺佳桂手里的锄头。佳桂说:“怎么能让姐做这些粗活?”佳兰听了这话,越发要去夺佳桂的锄头了,说:“你把姐当啥人了?姐那么多年的农民都当下来了,现在怎么就不行了?”说着就把佳桂手里的锄头夺下来了。佳桂听了佳兰的话,也不去和姐争了,先把滚到院子里的几个萝卜捡起来,放到阶沿里边的萝卜堆上,然后把衣袖挽得高高的,跑到院子外边,将两堆发黄的萝卜缨子和青菜叶子,抱起来全扔到侧边的阴沟里去了。扔完,佳桂又从墙角拿起一把大扫帚,佳兰在前面铲着鸡粪,佳桂就在后面将遗漏在地上的草木灰和残余的鸡屎清扫干净。不一会儿,院子便变得清爽、干净起来。

拾掇完院子,佳桂进屋去,等她再出来时,换了一件带紫花的衣服,头发整齐了一些,腰上围了一根围裙,整个人也精神了许多。只见她手里端了半碗黄灿灿的苞谷籽,来到院子里,嘴里咯咯地唤了一阵,将苞谷籽倒在水泥地上。顿时,刚才那些悠闲地蹲在砖垛和水泥预制板上打瞌睡的鸡,忽地扑扇着翅膀跑了过来。佳桂等鸡互相拥挤着抢食的时候,瞄准了那只鸡冠红得像面旗帜、身上却长着青黑色羽毛的公鸡。此时这只公鸡并没有在抢食的母鸡中间,而是像一个高贵的绅士般,迈着粗壮的双腿在母鸡们的周围走来走去。那神情既流露出对它的妻妾们的无限关心,同时它的头不断扭来扭去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也有些谨慎的样子。佳桂等它转过身的时候,猛地向它扑了过去,却只抓住了它的几片羽毛。那雄鸡腾地而起,两只翅膀扇起一阵灰尘,咯咯地叫着跑远了。母鸡们听见公鸡发出的警报,也顾不得剩下的食物了,像来时一样又纷纷扑扇着翅膀逃走了。

佳兰看见,又问:“你逮鸡做啥?”佳桂说:“你们回来,事先也没打声招呼,家里啥也莫得,总不能让你们吃碗老米饭吧!”佳兰说:“你想做啥子山珍海味给我们吃?我跟你说,你就煮点红苕稀饭,我们最欢喜了!”佳桂说:“你们把我说得那么没出息?几年回来一次,我就煮碗红苕稀饭招待你们,也不怕别人说你们妹妹是个小气鬼?”说着,不等佳兰再说啥,又撵鸡去了。

正追着鸡,忽见兴成扛了锄头从前面的路上走过,佳桂立即叫住了他,道:“兴成,兴成,过来给我逮一只鸡!”兴成道:“佳桂婶,过年还早,这时杀鸡做啥?”佳桂说:“你就是话多,我叫你来逮,你就来逮嘛!”接着又说,“你老叔和兰婶从城里回来了!”

兴成一听这话,立即叫了起来:“啥,老叔和兰婶回来了?在哪里,啊,在哪里?”说着早把锄头挖在路边,咚咚咚地就朝院子里跑了上来。到院子里一看,果见世普和佳兰坐在阶沿上。人没到,他就朝世普和佳兰嚷开了:“哎呀呀,果真是老叔和兰婶回来了!我没有看花眼吧?兰婶,老叔,你们怎么想起回老家来看看了?”说着也不等世普和佳兰答话,又马上对贾佳桂道,“佳桂婶,老叔和兰婶回来了,你烧啥子火嘛?就到我屋里去吃!”

先前佳兰和佳桂说话,世普一直没有插言,因为他觉得这是她们女人家的事,让她们姐妹说去,自己只捧着一只不锈钢的双层保温杯,慢慢啜饮自己的茶。这阵见兴成来了,便道:“你娃儿真要请老叔吃饭呀?我跟你说,你老叔可是沙地的萝卜——一带就要来的哟!”兴成仍然道:“老叔这是说的啥子话?老叔是啥子人,平时八抬大轿也怕抬不来呢!老叔既然说了这话,那就和侄儿一起走吧!”世普见兴成认了真,这才道:“算了,老叔和你开玩笑的,你不要裁缝的脑壳——当了真(针),老叔以后再来吃你的!”兴成还要说什么,佳桂说:“莫跟你老叔说些空话了,快去给我把鸡逮来!”兴成果然不和世普说话了,回头对佳桂说:“佳桂婶,逮鸡还不容易?你再去舀半碗苞谷籽来,看我不费吹灰之力,你说要逮哪一只,我就给你逮哪一只!”佳桂听了,果然又去从柜子里舀出半碗苞谷籽,交给兴成,还说:“你娃儿吹牛能干,我看你能不能把那只黑鸡公抓回来!”

兴成接了碗,也不说什么,端了苞谷籽走到鸡们身边,从碗里抓出几粒苞谷籽丢到地上,然后转过身子,朝前面走了几步,才回头看着鸡们。鸡们看着地上的粮食,犹豫了一阵,见兴成已经走开,并无伤害它们的意思,这才放心地啄了起来。啄完,又抬头看着兴成。兴成又丢了几粒在自己的脚下,然后又走开。鸡们一见又拥了上来。鸡们抢吃完毕,兴成又故技重演,鸡们也亦步亦趋。这样就把鸡引到了堂屋里,兴成把碗里剩下的苞谷籽全倒在桌子底下。趁鸡们抢食的时候,兴成去关了所有的门。只一会儿工夫,那只黑公鸡便成了兴成的囊中之物。

兴成把公鸡提到佳桂面前,说:“任务我可给你完成了,鸡放到哪里?”佳桂正在灶上烧烫鸡的水,听了兴成的话,便道:“啥任务完成了?你世国叔没在家,婶的手上又不得空,你得帮婶把鸡杀了,才算完成了任务!”兴成说:“杀就杀吧,有多大一回事!”果然就提了刀,走到屋旁边的阴沟边,捋干净鸡脖子上的毛,然后把鸡脖子别到后面,一刀抹去,一腔鲜血就喷涌而出。很快那鸡就被兴成褪了毛,破了膛,取出肚里的鸡杂,去除脏物,用水洗净,一只鸡便算宰杀完毕。二

兴成给贾佳桂杀了鸡,回到路边,重新扛起自己的锄头往家里走。刚拐过下马坟,突然碰到了贺端阳。端阳把毛衣扎到裤腰里,却把一件黑灰色的羽绒服披到外面,脸上挂着几分怒气。看见兴成,强把脸上的怒气收敛了一些,因为兴成不但和他是一个祖宗下来的,还是他参加村主任竞选时得力的政治盟友。要没有他和贺善怀、贺毅、贺长军、贺建等一伙人的支持,他至今恐怕还是一个平头百姓。因此,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一看到他这伙支持者都会十分客气。此时一见兴成迎面走来,不等对方先打招呼,脸上便漾出几分笑容,道:“哦,收工了哇,兴成哥?”兴成一听也忙道:“是呀,支书你这是到哪里去?”端阳现在不但是村主任,还支书主任一肩挑了。因此兴成这么叫他。端阳却道:“兴成哥你这样叫我就见外了!只有弟弟兄兄,脑壳打烂都镶得起,啥支书主任,今天叫你当你就当,明天叫你不当就不当,算个啥?你是哥,直接喊我端阳就是!”兴成道:“该怎么喊就怎么喊,莫得规矩,怎么成方圆?”说完这话又盯着端阳问,“都中午时候了,你还要到哪里去?”端阳道:“说起来怄死人了,还不是为贺中华和贺长安那起纠纷!从上年到现在解决了好多次,就是解决不下来。刚才贺长安来对我说,解决不下来就只有死人了!你听听这话,要真是死个人摆起,我们都是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兴成听了这话,立即道:“我晓得他们两家的矛盾很深,贺中华又是个不让人的,即使你现在去解决了,他们也不一定依你的!要我说,你现在先不要去解决!我跟你说,老叔和佳兰婶回来了,你不如先去看看!”端阳一听叫了起来:“老叔他们回来了?在哪里?”兴成道:“在佳桂婶家里,我才帮佳桂婶杀了鸡!”端阳听完,马上把披在肩头的羽绒服穿好,拉好拉链,才一边抻衣角一边急急地说:“我现在就去看看!现在就去看看!他们房子的钥匙还在我这里,我怎么不去看看呢?”说罢就朝麻地儿的方向匆匆跑去了。

到了佳桂的房子前,果见贺世普坐在阶沿上看书,端阳就叫了起来:“老叔,你老人家舍得回来呀?”贺世普已经沉浸到书的世界里了,听到突如其来的叫声倒吓了一跳。抬头一见是端阳,便笑道:“哦,是父母官来了,有失远迎,啊!”端阳道:“老叔羞煞侄儿了,我这算啥父母官?给大家跑腿的差不多!”世普道:“这话说得好!就要牢固树立这样的公仆意识,不要一当官就忘了本!”端阳道:“老叔说得对,我一定牢记你的教导!”说完这话就把话题岔了开去,马上问,“老叔回来,怎么不先告诉一声,我们好安排人来接你!”说完又接着问,“佳兰婶呢?”

贾佳兰在灶屋里陪着佳桂做饭,听见端阳问,便在里面答道:“是端阳哇,有啥事?”端阳听见话音,立即走到灶房里,看见贾佳桂正在菜板上剁鸡,贾佳兰陪着,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摆着龙门阵。端阳便道:“兰婶,听说你和老叔回来了,我是来接你们的呢!”佳桂听了这话,不等姐姐答话,便对端阳笑道:“你明明看见我鸡都杀起了,才说雨后送伞的话!”端阳道:“好哇,我是刚刚听说老叔和婶回来了,中午这顿饭我不和你争了,但晚上你可别和我抢,啊!”佳桂又笑道:“你是支书,你说了的话哪个敢和你争?”端阳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晚上村里给老叔接风!”说罢又对佳兰问,“兰婶,你们家里的钥匙我带来了,上不上去看看你们的屋子?”贾佳兰说:“一个空屋子,有啥子看头,你问问你世普叔,他愿不愿上去看看?他愿意去看,你就带他去看吧,我和佳桂摆会儿龙门阵!”端阳便走出来,对世普说了佳兰的话。世普坐着正无聊,便随了端阳往自己的老屋子走去。

世普和佳兰老房子的钥匙,怎么会在端阳手里?原来在去年村级组织换届中,为了支持端阳竞选村主任,在贺家湾成功商人贺世海的导演下,由县政协燕副主席带队,到贺家湾村开展了一次农业结构调整“视察”。名为“视察”,却明显是为给端阳造势来的。世普也是那次“视察”大员之一。同样也为了支持端阳,世普当着乡、村干部和全湾村民的面,把自己老房子的钥匙交给端阳,托他帮助照看一下。世普这样的举动用意是很深的,他没有明说自己是站在端阳一边的,却又用行动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众人自己是信任和支持端阳的。果然,后来端阳竞选上了贺家湾村的村主任。现在,端阳带着世普从佳桂房屋旁边的小路往老房子走去。这是一条只供他们两家人行走的之字形小路,窄窄的,从佳桂家堆码砖垛的竹林里走过两三丈远的样子,突然一拐弯,就像一条带子似的缓缓地朝他的房屋伸去。虽是上坡路,却因为坡不高,加上小路又是斜着通向世普老屋子的院子,所以并不陡。虽然有好些年没走过这条小路了,可此时走起来,还是十分亲切。

没一会儿,两人就来到了世普老房子的院子里。佳桂房屋上面的人字形小青瓦房顶,差不多正好与世普老房子的院坝齐平。如果将屋顶换成水泥预制板铺的平顶的话,那么像端阳这样的汉子,则可以毫不费力地跳到佳桂的房顶上。世普站到边上朝院子里一看,发现竟然比佳桂的院子还要干净,便知道端阳照看他的屋子是用了心的。等端阳打开屋门,他进去一看,这种感觉就更加明显了。屋子里虽然散发着一股霉味,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像是主人昨天才刚刚离开,一切东西都还按过去一样摆放着。堂屋正中是一张吃饭的老式方桌和四条长板凳,显得笨重,桌面的漆有的已经开始剥落,东一块西一块的像是人身上长了牛皮癣。板凳是自己后来请木匠做的,没上漆也没上桐油,此时木头的颜色有些发黄了。看见桌子和板凳,贺世普不由自主地想起过去自己和佳兰以及孩子们围在这张桌子上吃饭的热闹情景。顿时贺世普心里有几分热乎起来。他伸出几根指头摸了摸桌面,又摸了摸板凳,上面都没有灰尘。贺世普不禁有些感动地对端阳说:“我让你帮我照看老屋,看来老叔没有找错人!”

端阳听了这话急忙道:“老叔这是看得起我!”说完又说,“老叔对我的恩比天地还大呢!”贺世普继续往屋子里瞧,靠墙角立着一架木风车,这风车还是田地到户那年,他们从集体分来的。接着他又把目光移到了屋子左边,靠卧室的墙壁下是一把竹凉椅,过去他晚上乘凉,就把凉椅搬到屋顶上,纳四面凉风,观星斗银河,那份放松的心情,至今想起来还十分怀念。可久没人坐,上面的竹篾片有的已经呈现出发黑的颜色。和竹凉椅并排摆在一起的,还有一把老式的木椅,半圆形的椅圈,像今天用竹子和藤条编织而成的“圈椅”。这把椅子是从祖宗手里传下来的,老祖宗们和父母都是在这把椅子上咽气的。因为根据贺家湾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风俗,说老人要是死在床上,是不吉利的,那叫“背床”。“背”了“床”的老人不能顺利进入天堂,所以必须让老人坐在椅子上走完自己的人生历程。因此,这把笨重的老式木椅也可以说是后人恪守孝道的一个象征物。一想起这些,贺世普的眼前不禁浮现出了父母模糊的面容,心里突然有些酸楚起来。为了转移情绪,他这才回答端阳的话说:“我有啥恩?这是你娃儿自己的造化!”说完这话又马上问,“贺春乾现在在哪里?”

贺春乾是贺家湾原来的村支书。贺家湾的贺氏家族虽然是一个祖先下来的,可后来人口繁衍,就像一棵大树分杈那样分成了六房人,俗称“老六房”。但各房的发展又不平衡,其中大房人最多,小房人次之,其他几房人人数就更少了。所以从贺世忠当支部书记起,支书和村主任都是大房人担任。贺端阳是小房人,从县职业技术学校毕业回到贺家湾后,就想竞选村主任,为小房人争气,却遭到了贺春乾的百般阻挠。贺春乾的上面又有乡上的伍书记撑腰,所以贺端阳竞选村主任的道路充满了艰难曲折,当然最后还是在同样是小房人的贺世海、贺世普的支持下当选了。没想到贺端阳当上村主任不久,贺春乾就倒台了。贺春乾倒台不是贺端阳把他弄下去的,是他自己倒下去的。严格说来也不是他自己倒下去的,而是被伍书记牵扯下去的。因为在县上调整班子时,伍书记已被组织定为副县长候选人,还被组织找去谈了话。伍书记自然是非常高兴,可是不久,有人将一封告发伍书记有经济问题的信寄到了省纪委,上面便来人调查了。一查,果然查出了伍书记的问题,并把贺春乾给牵连进去了。原来几年前,省上有家“九环制药公司”来贺家湾租了一千亩地种植中药材,伍书记和贺春乾贪污了公司给农民的部分补偿款。这样一来伍书记倒下去了,贺春乾自然也倒下去了,新来的马书记便让端阳支书、主任一肩挑了。现在端阳听见世普问,便道:“听说出去打工了,具体到哪里打工,我也不知道。”

世普一面往原来的卧室里走,一面回头对端阳道:“贺春乾脑袋瓜子很聪明,但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这是咎由自取!你可以学他的聪明,但不能拣他只往自己的胯脚下刨的样!”端阳说:“老叔放心,侄儿该得的才得,不该得的一分钱也不得!”世普听了这话,便赞许地说:“这就对了!古人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手莫伸,伸手必被捉,人一有贪心便完了!”

说着话,两人就走进了卧室。卧室里靠后墙是一张老式的双檐架子床,床沿宽得可以放下一只大碗,四根床柱跟小柱子似的,檐上雕着各种花草图案。这张床是世普的母亲出嫁时外婆给母亲的嫁妆,这也是他们家里最值钱的一件家具。他就是出生在这张床上的。小时候在床上爬来爬去,觉得这床十分宽大,可如今一看,它远不及如今的席梦思床宽。现在虽然只有一张空床摆在屋子里,但留在世普脑海里的却是无比深刻的记忆。因为他和佳兰的新婚之夜就是在这张床上度过的。那时母亲还活着,可母亲非得让他们睡这张床不可,自己却搬到他原来睡的那张小床上去睡了。从此,他和佳兰再没有离开过这张床。后来儿女也落生在这张床上,他也看着儿女们在这张床上爬来爬去长大。床前的榻凳儿是柏木的,那上面先是整整齐齐地摆着他和佳兰的两双鞋,男左女右,鞋跟朝里,鞋尖朝外,从没乱过。后来陆续多出了两双小鞋。再后来儿女一大,不再和父母睡了,榻凳儿上鞋的摆放又成了原来的样子。后来他就进城了,再后来佳兰也进城了,可那榻凳儿上鞋子摆放的样子,却深深烙进了脑海里。看着看着,贺世普突然说了一句:“恍若隔世,真是恍若隔世呀!”

说着,贺世普退了出来。端阳知道老叔现在陷进了怀旧的情绪里,也不打断他,只跟在他后面往外走。贺世普又到右边卧室和做饭的耳房看了一遍,出来突然对端阳说:“端两根板凳,我们两叔侄到房顶上去摆龙门阵!”端阳一听便道:“好,老叔,房顶上坐得高看得远,这把木椅子我给你端上去!”说着便要动手去搬那把老式木椅子,世普忙拦住他说:“那家伙太笨重了,就端两条板凳算了!”可端阳哪里肯听,扛起椅子就往楼梯上走去了。

世普老房子的屋顶,虽说上面也盖了人字形屋架,却只是遮住了后半部分,前面还是平顶,平顶周围还用青砖砌了将近一米高的栏杆。房屋的地势高,现在又在屋顶上,抬头一看,贺家湾村一景一物尽收眼底。此时又正是午炊时候,几家屋顶炊烟袅袅,因为没有风,炊烟慢慢形成一根柱子,直指天空。天空和炊烟的颜色一样,看不见其他云彩。有微弱的阳光从铅灰的云层中透下来,这已经是贺家湾所处的川东冬日最好的天气了。贺世普再将目光投向远处,只见天地特别远大,连左边的擂鼓山和右边的跑马梁也似乎远了许多。多么安静,多么恬适,那条像羊肠一样通向和尚坝的弯弯曲曲的小河,好似一根脉管,一些地方汪着水,像镜片似的闪着光。河道里边的坡上,落了叶的树木和没落叶的树木交织在一起,在静谧中都像是睡着了。贺世普看着擂鼓山顶那块酷似一面大鼓的巨石,突然想起他才从学校毕业回来分在贺家湾小学教书时,大队书记郑锋让他每天早晚拿着一只铁皮喇叭筒,到山上给全湾社员广播《人民日报》文章的情景。郑锋对他说:“别小看了你手里的那只铁皮广播筒,它可是无产阶级战胜资产阶级的有力武器!”他那时特别卖力,每天早晨七点和晚上七点,社员都会准时听到他在擂鼓山上用铁皮广播筒念“最高指示”和《人民日报》社论的声音。

现在想起来,他就好比是现今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主持人,一想到这,贺世普不由自主地笑了。端阳看见贺世普笑,以为世普心里高兴,便说:“老叔,你看你和兰婶一回来,老天爷都出太阳了!”

贺世普听了这话,却什么也没说,只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叹完,也不等端阳问,却突然说:“端阳,我背一首诗给你听,看你娃儿晓不晓得是哪个写的?”端阳听了这话,急忙说:“老叔可千万不能把我考住了!”世普说:“这首诗你娃儿都不晓得,就说明你读书时光玩去了!”说罢,果然抑扬顿挫地背诵出一首古人的诗来: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诵毕,便看着贺端阳。端阳果然一时蒙了,想不起这是谁的诗,自己压根儿没读过。世普便道:“陶渊明的诗,怎么都不晓得?”端阳一听陶渊明便叫了起来,说:“陶渊明我晓得,但我只读过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首,这首诗没听说过。”世普明白过来,说:“哦,那就是我记错了。你说的那首叫《饮酒》,课文上选了的。我背的这首叫《归园田居》,课文上没有选。这首诗是诗人自彭泽归隐后写的,表达诗人脱离官场,归隐田园后那种怡然自得的乐趣!”端阳听了急忙道:“老叔的书读得多,侄儿要是有你那么深的学问就好了!”

世普听了这话,却咧嘴苦笑了一下,继而又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叹息。端阳听见世普接连发出两声叹息,知是老叔心中有事,正想发问,却听见世普转移了话题:“好了,端阳,老叔这是发啥子思古之幽情哟?不说这些了,跟老叔说说你的工作怎样?听说现在国家不收农业税,你们这些村官好当得很了,是不是这样?”

端阳一听这话,就着急地叫了起来,好像贺世普是一个法官,不马上辩解清楚,老叔就要落锤定案一样:“哎呀呀,老叔,这可就冤枉我们这些跑田坎的草鞋干部了!”世普听说,拉长声音哦了一声,然后看着端阳又笑问了一句:“是吗?”端阳说:“可不是吗?现在上面和村民都认为国家不收农业税了,村干部每个月白领钱,好耍死了!其实哪是这样?农村的事复杂,别的不说,就说村民跟村民之间那些扯五绊六的事,就够我们累了!”说完这话咽了一下口水,抬眼看见贺世普在认真地看着他,停了停又接着说,“上面对这些矛盾纠纷又抓得紧,要求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出乡,如果哪里出现了上访的,又是一票否决,又是通报批评,光这个工作就难做!”

世普听了这话,便说:“你说的这个事我晓得,现在上面把稳定工作抓得很紧。过了年又要开全国‘两会’,省上县上怕出现上访的,所以要求下面要把矛盾解决在基层!”端阳道:“正是这样,老叔!前几天乡上才开了各村党支部书记会,要求在全乡开展农村民事纠纷大调解工作,每个村还要成立领导小组,还组织我们出去参观了其他地方是怎样做的。可上面的话好说,下面的事难做,有些事哪里是我们能调解得了的嘛!即使我们去调解了,别个不听,我们也莫得办法!”世普问:“这么说,村里出现矛盾纠纷了哟?”

端阳见世普主动关心,便立即道:“怎么没有呢?为这事我都急得上火了!”说完又对贺世普道,“老叔你晓得贺中华和贺长安两个人吧?”贺世普说:“他两个人我怎么会不晓得?我在村里和乡上教书时,他两个都在我手里读过书,还是我的学生呢!”说完又对端阳问,“听说贺中华发财了?”端阳说:“发财倒说不上。不过他家里挖了鱼塘,副业也搞得好,两个娃儿初中还没毕业就到外面打工去了,一年能挣两三万块钱,家里日子不错,去年才起了楼房!”世普道:“他和贺长安两个是啥子纠纷,你倒给我说说!”

端阳一听,立即坐直了身子道:“说起话长,这还是上半年热天的事了。老叔你是晓得的,贺中华和贺长安都是住在一起的,贺中华东墙就挨到贺长安的西墙。两家人过去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难免磕磕碰碰,但都没有大的矛盾。不过这两年贺中华手里有了一些钱,胆也跟着壮了,腰杆也觉得硬了,加上他平时就有一些霸道,所以常做出一些欺负人的事来。和他比较起来,贺长安家里穷一些,为人不但老实,甚至有些懦弱……”世普听到这里,打断了端阳的话,说:“我晓得贺长安,读书时就光受人欺负,人家打他连手也不还!”

端阳听了马上点头道:“老叔说得对,人的脾性真是难得改!”说完又接着往下说,“贺中华院子前面有一条沟,是他专门挖的,为的是在老天下雨时,把院子里的水排到他的鱼塘里去。他们两家的矛盾就发生在这条沟里。贺长安在家里种地,喂了一条水牛,是湾里唯一一户还养牛的人。养牛既为自己耕地,也为在农忙时出租挣几个现钱,还为下小牛儿卖钱。今年六月的一天,天下了暴雨,贺中华院子前面的水沟里积满了水。贺长安牵牛出去放,路过水沟时,哪晓得那水牛喜欢泅水和洗澡,一看见满沟的水就跳进去了。贺长安以为牛洗个澡不会出啥子事,就把牛拴在一棵水青冈树上,让它滚澡去了。殊不知那牛滚了一会儿澡,爬起来把贺中华那棵水青冈树擦破了一块皮。这下贺中华就不干了,便找贺长安的麻烦了……”

世普听说为这样一点事贺中华便要找贺长安的麻烦,也太有些小题大做了,便打断了端阳的话问:“他怎么找贺长安的麻烦?”端阳道:“老叔你咋个也想不到!贺长安晓得这事自己悖理,不该把牛拴到树上让它滚澡,再说自己门户又小,不敢惹事,见贺中华找来了,便说:‘这事是我不小心,让牛擦掉了你的树皮,我赔你的钱就是,你先说个数字吧!’可是贺中华却不直接说赔钱的事,而是说:‘我的水沟也被你的水牛扒掉了!我也不要你的钱,说钱外人说我欺负了你。我只要你把水沟给我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把树皮给我生起……’”

贺世普听到这里,突然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有些气愤地道:“这不是不讲道理吗?树皮擦掉了怎么生得起?”端阳道:“可不是吗?贺长安一听便晓得贺中华是故意刁难自己来了,便说了一句:‘你这不是逼到牯牛下儿,欺负老实人吗?’你晓得贺中华是个煤油桶子,碰不得,一听贺长安的话是说他逞强霸道,甩手就打了贺长安一个耳光,并且还说:‘你说我欺负了你,我就要欺负你,看你敢搬起石头打天!’说完就回去了……”

贺世普听得入了迷,急忙问:“后来呢?”端阳道:“后来?老叔想想,贺长安虽然人老实,可倔人就有倔性,何况已经是几十岁的人了,被人白白打了耳光,心里怎么会好受?那天晚上回去就对他女人说:‘娃儿现在也大了,离了老子也能活了,你改嫁吧,我跟贺中华一起死了算了!’说了这话还去磨了一晚上刀。他女人听了这话,怕出人命,就来找我去解决。我急忙去调解,可贺中华仗着有几个钱,根本没把我们这些村干部放到眼里。我去调解了几次,贺中华要么是不到场,要么到了就是不讲道理,还说他这要求是合理的。所以到现在都没调解好。今天贺长安的女人又来对我说:‘贺书记,不能再拖了,长安说了如果出不了这口气,只有死人了!’我一听这话,真怕死了人,刚才就是再次去调解,在路上碰到了兴成,才晓得老叔和兰婶回来了的消息。”

世普听完了端阳的述说,也立即说:“是该抓紧调解!我晓得农村的许多纠纷,都是小事拖成大事,最后成为恶性案件!”端阳说:“可不是这样!晓得的说农村的事太复杂,不晓得的还说我们真的拿了钱不做事!我再去调解一次,实在调解不下来,我也就莫得办法了!”世普见端阳作难的样子,想了一想,突然道:“这样吧,他们两个人都在我手里读过书,今下午我去找找他们,让他们各让一步,看他们买不买我这张面子!”

端阳一听世普这话,一下从板凳上跳了起来,过去拉住了贺世普的手,激动地摇晃着说道:“老叔,这太好了!你老人家出面,他们还敢不给你老面子?我在这里先谢谢老叔了!”说着就真的向贺世普鞠了一躬。世普忙说:“你先不要谢我,八字还没有一撇呢!”说完又对端阳说,“你娃儿要加强村民的法制教育呀!你看看,这样一点小事就互不相让,如果大家稍有一点法制观念,怎么会出现这些事?还说出了要死人的话!”端阳听了立即附和说:“就是,老叔!还是老叔站得高、看得远……”话还没完,佳桂在下面喊他们吃饭了。三

吃过午饭,端阳又对贺世普、贾佳兰和贾佳桂说了一通晚上到他家吃饭的话,就先回去了。贺世普不论春夏秋冬,都要午睡一会儿。端阳一走,世普就觉得两只眼皮在打架,直张开嘴打呵欠。贾佳兰一看便明白丈夫要午睡,便对他说:“到佳桂床上去睡吧。”佳桂听了这话,急忙跑到里面屋里把床铺收拾了一通,出来叫贺世普进去睡。世普刚要往里走,突然想起当年,莫要上错了床的玩笑话,有些不好意思了,便对佳桂说:“我也睡不到好久,就在椅子上眯一会儿眼算了!”

世普虽然每天都有午睡的习惯,可每次都睡得不深,时间也不长,只十来分钟就醒来了。醒来了却又觉得眼皮仍然有些沉重,需要再闭着养会儿神。今天也同样如此。没睡一会儿,他就从迷糊中醒了过来。醒过来后,他就听见佳兰和佳桂两姐妹坐在灶屋的板凳上摆龙门阵。也许是怕影响他睡觉的缘故,姐妹俩都把声音压得很低。可因为周围实在太安静了,她们说话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了过来。他听见佳桂在说:“姐,反正年轻人说你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干脆回来住算了!”停了一下又接着说,“反正房子也是现成的!如果你嫌麻烦不想煮饭,就住到我这里也一样,我们姐妹也有个摆龙门阵的。”佳桂的话一完,便听见佳兰说:“我那时就想回来,可我回来了,你姐夫怎么办?”佳桂说:“一起回来哟!反正退了休在城里也没事干,回来哪点要不得?虽说农村的路莫得城里好走,可空气却比城里好,你说是不是?”佳兰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停了一会儿才听见她说:“哪晓得他愿不愿意回来?他不回来,我一个人回来当庙老婆婆,就莫得意思了!”

世普听到这里,就晓得佳兰把昨天和儿子媳妇吵架的事给佳桂说了。女人嘴长,这也是难免的,何况又是亲姐妹,哪有不掏心窝子的。

原来昨天过腊八节,佳兰照例要煮一顿腊八粥,这是多年在贺家湾就养成的一个习惯。儿媳妇闫芳也知道婆婆有这个习惯,但她不习惯婆婆把青菜萝卜都混到米里一锅烩的煮法,所以早早就去超市买了现成的腊八粥配料,里面有大枣、桂圆什么的,让佳兰这天煮。佳兰熬好粥后,用饭勺搅了搅,总觉得粥里少了点什么,于是又切了几片萝卜、拧了几匹青菜放到里面,重新开火来熬。中午闫芳回来瞥了一眼桌上的饭,先厌恶地皱了皱眉头,然后将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放,站起来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地就往外走,弄得世普、佳兰都愣了。快要出门的时候,儿子贺鹏才跟过去问道:“你到哪儿去?”闫芳没好气地说:“出去吃饭!”说完又补了一句,“看到这碗猪食就想发呕!”说罢就咚咚地下楼去了。佳兰明白儿媳妇是拿脸色给自己看,心里也不高兴起来。这时儿子贺鹏见老婆生气出去了,便又把心里的气冲母亲发了起来,说:“叫你莫这样煮你偏不听,你把这些萝卜青菜混在一起,菜不是菜,饭不是饭,连我看见都没有胃口,何况闫芳?”这话说了也就罢了,谁知贺鹏加说了一句,“进城这么多年了,你反正改不掉在贺家湾那些习惯!”佳兰忍不住了,有儿媳妇在她不好发作,可在儿子面前,她难道也不好发作?于是也把筷子一搁,冲贺鹏嚷了起来:“你吃不惯就算了,哪个请你吃?你们吃不惯,我还懒得服侍你们!我又不是你们请的老妈子,凭啥子要我服侍你们?服侍了你们还没有好脸色……”说着佳兰便流下泪水。贺鹏见佳兰哭了,住了口。可世普却有些要找儿子算账的样子,对贺鹏道:“你跟老子脱掉农皮才几天,就敢埋怨你妈改不掉贺家湾那些习惯?贺家湾那些习惯怎么了?莫得贺家湾,你他妈姓啥子还不晓得呢!你莫跟老子蔸蔸尖尖都弄不清楚了!”贺鹏自知理亏,只默默忍受着父亲的教训,慢慢地桌上恢复了平静。

哪知到了晚上,佳兰却对世普说,她要回老家看看,说是心里想佳桂了,要回去和她说说话。世普自然明白佳兰的心思,便说:“这样也好!你回去散散心,冷落两天,心情就好了!”说着又猛地想起自从老婆子进城以后,自己很少回去过,现在闲下来了,也该趁这腊月里头回去给父母垒垒坟、烧把纸了。这样一想,他就又马上对老婆子说:“要回去我们一起回去,我也有好久没有回去过了!”佳兰一听自然高兴,于是两人便在今天一早从城里出发,回到贺家湾了。

世普想到这里,还想听听她们下面说些什么,两姐妹却住了口。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佳兰问:“你们水泥板都买好了,啥时候开始修新房子?”佳桂道:“他爹说明年合适的时候,就把旧房子扒了,再往上添一层!”佳兰说:“我现在想起来,在农村修房子真莫得好大意思了!你看农村空起了好多房子?”佳桂道:“姐,你是晓得的,我们屋里不修房子怎么行?贺宏贺伟渐渐大了,贺宏要是不到城里读高中,恐怕都有人来给他介绍对象了!要是真有个女娃儿来看门户,一看房子破破旧旧的,那才丢人呢!”说完又说,“我们不在农村修,还能在城里修呀?”

佳兰听了这话,没说什么了,却又换了一个话题突然问:“世国的脾气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世普听见佳兰问这话,心一下有些悬了起来,急忙把眼睛睁开,并坐直了身子,支棱着耳朵听佳桂回答。佳桂似乎在考虑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她声音有些伤心地说:“他呀,只怕等进了棺材才改得过来!”佳兰听了这话,像是生起气来了,又接着问佳桂:“他又打你了?”世普又等着佳桂的回答,却没有再听到佳桂的声音了。半晌,只听见佳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然后愤愤地骂了一句,说:“这个混账东西,都怪姐姐当时把人看错了……”佳兰话还没完,这时传来了佳桂的声音:“这是人的命!不怪姐姐!”接着又说,“算了,姐姐,我们不说这些了!”世普听到这里,怕佳兰继续说下去,会触动佳桂心里的痛处,便大声地咳了一下,做出醒来的样子。

果然,姐妹俩听到世普的咳嗽声,立即停止了说话,并朝堂屋走来了。佳桂道:“哥哥醒了!”世普做出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说:“你们怎么不睡会儿瞌睡?”佳桂道:“我们农村人,哪里有这样的命!”世普听了没回答佳桂,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只对佳兰说:“把包包里的风衣和围巾给我拿来。”佳兰问:“你要到哪里去?”世普说:“我去帮贺端阳解决一起纠纷!”

佳兰一听这话,立即瞪大了眼睛对世普问:“解决啥纠纷?”世普道:“贺中华和贺长安两家的纠纷。”说完便把端阳中午告诉他的事也对佳兰说了一遍。刚讲完,佳桂便道:“哥,他们两家,一个要个整南瓜,一个要个整坛子,端阳解决了好几回都没有搁平,哥你可要小心点!”佳兰一听佳桂的话,也说:“你才回来就去管闲事,硬是坐不住呀?实在坐不住,我们一起去帮佳桂把地里的莴笋割回来嘛!”世普道:“我已经答应了贺端阳,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佳兰知道丈夫的性格,答应了别人的事就要去完成,于是不再劝他了,只嘱咐道:“你不要只顾嘴巴长,动不动就去教训别个!他们都几十岁的人了,可不像你学校里的学生,你想怎么批评就怎么批评哟!”世普道:“我晓得这些,我只是去帮他们调解一下,双方劝一劝,也不得罪哪一个!”又说,“千错万错,我中间人不错,是不是?你们担心个啥?”佳兰听了这话,像是放心了,进屋从带回的旅行包里取出贺世普的风衣和围巾,出来交给了丈夫。穿戴完毕,又去倒了保温杯里的茶水,重新泡了一杯茶,世普这才心满意足地端着出门了。

贺中华和贺长安的家在下湾。虽然世普不经常回来,但毕竟在湾里长大,又在湾里生活多年,哪家的房屋在什么地方,朝向对着哪个山包和垭口,门口长得有什么树、什么竹,有没有堰塘和河沟,都记得一清二楚。时间还早,世普也不怎么忙,慢慢地像在城里散步一般,朝着下湾走去。走到村里原来小学的地方,贺世普突然站住了。他望着那棵四个人拉手也围不过来的巨大的黄葛树,心里竟然莫名地涌起一股怀旧的情绪来。那棵黄葛树已经有六百多年的历史了。据说它最初是“湖广填川”时,贺家湾的开基祖手里的一根拄路棍。开基祖走到这里时,累得实在走不动了,便把手里的拄路棍往地上一插,仰身斜靠着一块石头睡过去了。可是等他睡过一觉醒来后,去拔拄路棍准备重新上路的时候,棍子却拔不动了。开基祖再仔细一看,一根枯棍上竟然长出了新芽。开基祖一看,便知道是祖宗和神灵在昭示他,急忙朝树棍跪下去拜了几拜。从此,开基祖便在这里立了根,后来在现在学校的位置上,建了贺家宗祠。枯棍生根,这自然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但贺家湾人世世代代对祖宗栽下的这棵风水树很爱护,却是不争的事实。据说在八世祖做族长的时候,他的孙子在那年冬天到树上砍了一股枝丫回去做柴,八世祖立即召开族人大会,在这棵黄葛树下当场将孙子按族规活埋。活埋了孙子后,八世祖又在这棵树下,立了一块禁令碑。那块禁令碑世普小时还见过,是一块约一人高的青石板,足有五寸多厚,两尺多宽,上面从上到下写着几行字。世普那时自然是认不得这些字的,所以至今也不知道上面的内容。土改时上面来的工作队说要打倒族权,说那碑也是封建族权的象征,所以也要打倒。后来那碑不知是被工作队砸烂了还是被人拿回去垫了猪圈,反正不见了。不过,碑虽然不见了,可贺家湾人对这棵黄葛树还是敬畏有加。直到现在,也没人敢到树上去砍一股枝丫,即使是枯枝,如果不是被风刮了下来,也没人敢到树上去取。几年前,县上还来过两个戴眼镜的人,说是县林业局的古树名木专家,专门考察了这棵树。后来,县林业局就在这棵树一丈多高的树身上,挂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古树名木保护”几个字,下面写着这棵树的年龄。年龄下面又写了两行小字,道是:“严禁乱砍滥伐树枝,严禁在树下挖沙取土,违者必究!”到这时,贺家湾人才知道这棵祖宗栽的树活了六百多岁了。在这棵被称为贺家湾的风水树下面,他不仅度过了自己的童年,更重要的是他在湾里教书的几年间,这棵黄葛树还给他带来了许多美好的回忆和向往。每到下课时候,孩子们从教室里蜂拥而出,来到黄葛树下打娃儿牌、打烟牌、捉迷藏、滚铁环……黄葛树下成了孩子们的乐园,而这乐园构成了他教书生涯的一部分。世普想到这里,又把目光从黄葛树移到了教室上。树还是原来那棵树,可教室已经不是原来的教室,因为他教书时的学校已经被彻底改造。现在看见的学校是后来村里响应上面迎接“普九”达标检查时,号召村民集资修建的一座四合院似的两层楼房。教室不但比原来多了好几间,而且宽敞明亮。此外,教师寝室、厨房、办公室等各种功能用房也一应俱全。房子倒是修好了,可随着计划生育政策的执行和打工外出的人口增多,学生的人数却一年比一年减少,每个年级的学生最多的只有二三十人,少的只有十几个人。再后来,上面为了调整教育布局,节约教育资源,便把三年级以上的学生全部合并到乡中心校去,湾里只留下了一二年级两个班。可从去年开始,连一二年级两个班,也一下合并到中心校了。因而此时偌大的学校里空无一人,十分寂静。世普走到门边,从锁着的大门往里面看去,只见里面的小操场里已经长满了草,一张用石头垒起来的乒乓球台,垮掉了一只角。在这荒芜中,世普却看见了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洋槐树上,两只鸟儿正在鸣啾,声音清脆,婉转动听。世普不知它们高兴什么,只隐隐约约听见有童子稚嫩的念书声传来。世普兀的一惊,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却真的听见从墙角传来的整齐的童声: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鹅鹅鹅,……

世普急忙回身看去,果见两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均是七八岁的样子,一边念一边拍着小手从旁边的小路上走来。两个小女孩都是圆脸蛋,扎着羊角小辫,鼻子冻得红红的,小男孩则流着两道长长的清鼻涕。一看见世普,三个小孩都一齐住了声,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面前的这个陌生人。世普一个也不认识他们,也看不出他们的相貌像湾里哪个,想他们怎么没去上学呢?忽记起今天是星期日,便咧嘴笑了,向他们伸出了手,说:“来,给爷爷说说,你们叫什么名字?你们爸爸妈妈是谁?”三个孩子却一个也没走近,还是瞪着惶惑的眼睛看着他。过了一会儿,那个男孩突然冲世普说:“不跟你说!”说完转过身,就朝来的路上跑了。两个小女孩一见,也跟着跑了。世普看他们跑远了,才突然一边摇头一边笑了。笑毕,才又继续朝下湾去了。

贺中华和贺长安的房屋果然都变了样。贺中华的房屋是一幢三层的楼房,房顶上没盖人字形屋顶,造型和城里的楼房完全一样,铝合金的钢窗,明亮的玻璃,外墙也镶嵌了白色的瓷砖,显得气派不凡。左手边还有一溜偏厦,盖的是小青瓦,显然是厨房和猪圈房。和贺中华的楼房比起来,贺长安的房屋是平房加人字形小青瓦屋顶,和贺世普的老房子造型一模一样。外墙也没粉刷,更不用说镶嵌墙砖,看起来当然比贺中华的楼房寒碜得多。

世普站在贺中华房屋前面水沟的埂上看了一会儿,正不知该先到哪一家去,忽然看见贺长安在他屋子旁边的一块空地上干着什么,便转身朝他那儿先去了。走近了一看,才发现是长安拿着一把铁刮子,正在给他的那头水牛梳毛和篦虱子。牛的旁边是一只不用了的铝盆,里面装了中午做饭时烧过的木炭,长安把梳下的虱子、虮子连带牛毛,都扔进火盆里。世普还没走到长安身边,便闻到一阵虱子噼啪的爆裂声和一股牛毛燃烧的焦味。长安干得很专心,没发现走拢来的世普。世普走近了,喊了一声:“长安,把牛照顾得好哇!”长安听见喊声,这才抬起头来,觑着眼看了世普一会儿,方才突然喊了起来:“哎呀,是老叔,啥子风把你老人家刮来了?”

贺长安是那种被称为“干膘”的人,也就是说,长得很瘦,瘦胳膊瘦腿,加上个子高,看起来像根竹竿,风都吹得倒的样子。说完这话,又急忙说:“牛给人下力,亏人不亏牛!”说完就大声对屋子里喊了起来,“喂,老叔来了,还不给老叔端根板凳来!”

世普知道长安是在叫他的女人。乡下男人喊自己的老婆,一般不叫名字,只叫“喂”,女人一听便明白是在叫自己。果然,长安的老婆余渠兰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一看见世普,也叫了起来:“哎呀,我以为是哪个老叔,原来是世普老叔,真是稀客!”说着就麻利地从屋子里端出了一根板凳来。这女人和长安正好相反,腰身有些粗,个子不高,粗胳膊粗腿,做事风风火火的。长安也幸亏了这个女人,地里的活让他少操了许多心。长安见“喂”把板凳端来了,又盯着世普手里的茶杯问:“老叔,杯子里有水没有了,没有了让她倒去!”

世普忙说:“还有,还有!”说着就在板凳上坐了下来。此时长安也不再给牛梳毛和篦虱子了,只站着拿眼看世普,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世普看见地上躺着的牛,就探过身子,在这个肇事者的屁股上拍了一下,他决定也不绕弯子,便径直把自己来的目的对长安说了出来:“长安,我今下午来,是想和你谈一谈你和贺中华两家的纠纷的事!都是挨邻接近的,总不能就这样打一辈子肚皮官司吧,你说是不是?”

长安一听这话,脸便沉了下来,显得还很生气的样子,从鼻子里先喷了一口粗气,然后才愤愤地说道:“老叔,你也晓得我们这场事了?那我在老叔面前也不烧假香了。反正我和贺中华两个人得死上一个人才算完!不是他死就是我死,或者我们两个都死!死了冤孽就了了!”世普一听这话,便道:“长安,不是老叔批评你,你的命就那样不值钱?俗话还说好死不如赖活呢!为这么一点小事,就要死来死去,你死得过来呀?住到一堆一块儿,把两家墙壁打开就是一家人,大家互相让一点不就行了?”长安道:“老叔你不晓得,我也是几十岁的人了,他不该打我!”

世普说:“他是不该打你!话冷了说得,铁冷了才打不得,他打人是不对的!”可说完这话,世普又马上说,“假如等一会儿中华来你给道歉,你接受不接受?”长安一听这话,似乎不认识地看着世普,半天才说:“他会来给我道歉?老叔,是不是石头开花马长角了?你今天说到明天,我都不得相信!”世普说:“你别管那么多嘛!我是说,假如他真的坐在石磨上——想转了,要来给你道歉呢?”长安先还是一副不肯相信的神情,可看见世普认真的样子,就有些茫然起来,说:“那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世普说:“他如果要给你道歉,你就要接受,给面子你就要,千万莫摆起一副架子,得理不让人!你也就顺到说:事情过去就算了!”说完,又对长安说,“你们就算给老叔一个面子,好不好?”

长安听了,还是露出一副弄不明白的样子,“喂”就在旁边大包大揽地帮丈夫回答了,说:“老叔,你说得对!只要他来对我们说声对不起,我们也就啥子火气都消了!”世普说:“那就好!话就说到这儿,等会儿人家来了,可千万别又改口了,啊!”说完站起来就要走。长安忙问:“老叔就在我这里消夜,你还要到哪个地方去?”世普说:“我叫中华来给你道歉呀!”说完就拐进了贺中华的院子。

中华家的门却锁着。世普正感到作难时,突然看见长安的女人站在自己院子的边上,用手指对世普往后面指着。世普明白了过来,于是急忙从偏厦边的小路绕到中华的房屋后面去。果然见贺中华的女人江凤玲弯着腰在地里给洋芋除草。这女人五十岁出头的样子,穿着一件红毛衣,头发蓬松着,烫了一个波浪的形状。世普一见只有江凤玲一个人在地里除草,也没发现他,便叫道:“江凤玲!”

江凤玲直起身朝世普看去,同样是看了一阵才把世普认出来,看见世普手里端着茶杯,立即惊诧地叫道:“哎呀,是世普老叔!你啥时候回来的,还舍得出来转路呀?”世普见女人把他当作转路的了,于是马上就顺着她的话说:“有啥舍不得的?就是因为难得回来,回来了就到处走走,看看湾里的变化嘛!”说完又装作很随便地问,“哎,中华呢,怎么不见他?”女人道:“他上午赶场去了,还没回来,不晓得啥时才回来呢!”

世普听了心里一惊,想要是中华不回来,他这场戏就唱不下去了,而且对长安撒的谎也将要被戳穿。正这么想的时候,忽然贺中华背着一只背篼回来了。贺中华的年龄和贺长安差不多,五十岁的样子。但中华的身体却壮得像一头牛,走路时的脚步声都震得地下咚咚发响。头发茬子又硬又直,不见一根白发,可贺长安的头发却花白了。中华一见世普,便亲热得不行,直说:“我刚才走到打石坡时,树上两只喜鹊冲我直叫,我就晓得有喜事,原来是老叔来了!”说完又直骂女人,“你他妈个木脑壳,你怎么让老叔站在野地里说话?还不快点回去把门开了,让老叔到屋里坐,给老叔烧开水!”女人一听,果然就咚咚地往屋里跑去了。

中华却站在那里,又和世普说了一会儿话,问世普啥时回来的,在哪儿吃的饭。世普都一一回答了。中华又问兰婶回来没有,这次回来打算住多少日子。又说好几年不见老叔,老叔可一点没变!不但一点没变,还越活越年轻了!世普明显觉得中华是在没话找话,有点拖延时间的意思,但又不好问他。就这样说了一会儿闲话,贺中华才带着世普往家里走去。

走到中华屋子里,这才发现屋子刚刚才扫过,世普心里一下明白了,原来中华是怕屋子脏乱,有意拖着他让女人回来先打扫一下。中华还是像过去读书一样,爱面子。世普一时心里十分感动,便对中华说:“中华,你把老叔当外人了!”中华却说:“老叔怎么这么说?老叔你是啥子人?你是贵人!我是啥人?我是挖泥盘土的!你舍得到我屋里来踩脚印,说句不该说的话,那是看得起我贺中华!”世普听了这话,就说:“我是啥贵人?还不是和你一样!”中华说:“那可不一样,大不一样!”说完这话,忽地压低了声音,像是有些神秘地对世普问:“哎,老叔,我听说你这个校长级别,和县长的级别一样大!我还听说,你经常被县长请去吃饭,是不是这样?”

世普一听这话,忽地扑哧笑了起来,说:“你是在哪里听到这些话的?级别倒是和县长差不多,可现在我已经退休了,级别也就不管用了。至于被县长请去吃饭,过去因工作关系倒是有的,可哪里是经常!”中华一听,还是兴致勃勃地说:“不是经常也好,反正被县长请去吃饭,那可不是一般的人!像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县长长得啥模样儿还没见过呢!”世普说:“电视上不是经常播出县上领导的新闻吗,怎么没见过?”中华说:“那是影子,哪里能和真人比!”说完又对世普问,“老叔,我看见电视里县长老是板着一张脸,像是哪个借了他的米却还了他的糠一样。县长平时是不是也是一张马脸呢?”贺世普说:“哪能呢?其实县长是一个很和气的人,平常和他一起吃饭,笑话多得很!”中华听了这话,像是十分不解似的,道:“那他怎么一上电视,就成了马脸了呢?”

世普想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一时不知该怎样向中华解释。这时,江凤玲忽然端出了两碗醪糟开水,招呼世普“喝开水”。世普一看碗里卧着两只荷包蛋,不由得在心里叫起苦来。原来世普胆固醇高,不能吃鸡蛋。可此时自己怀有使命而来,如不领这个情,中华会说世普看不起他,没给他面子。正为难着,忽然从大门口跑进一个小姑娘来,还在门外嘴里就喊着“外公”。进门一看见世普,突地站住了,眼睛直在中华和世普两个人身上转来转去。中华看见,立即对她说:“来,喊祖外公!”小孩不但没喊,还转到中华身后去了。世普一看,正是刚才在村小学看见的三个小孩中的一个,于是便对中华说:“哦,中华你的外孙女都这么大了?”中华说:“大也是白大了的,一点见识也莫得!”世普说:“小孩嘛,认生是正常的!”说完,忽然向小女孩伸开手,笑着说:“来,祖外公抱抱,行不行?”小女孩把手指含进嘴里,还是怕羞的样子。中华推了她一把,说:“祖外公喜欢你,还不快去!”说完把小孩推到了世普面前。世普就弯下腰,把小女孩抱在胸前,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又用手在小女孩鼻子上刮了一下,然后才说:“去给祖外公拿只碗来好不好?”

中华听了这话,立即问:“拿碗做啥子?”世普这才说了自己不能吃鸡蛋的话。中华听后做出了为难的样子,说:“这、这……哎呀,怎么不能吃鸡蛋?”作难了半天然后才对世普说,“那老叔醪糟可以吃吧?老叔好歹吃一个,动一下筷子,也算给我一个面子。”世普想到如果不答应中华,中华确实会对他有看法。想了一想,答应吃一个。中华便让小女孩进灶屋拿出一只碗来。世普将碗里的鸡蛋和醪糟倒出了一半给小女孩,自己将另一半吃了下去。

喝完“开水”,世普决定趁中华高兴,把他和长安两家的事提出来。世普知道中华是一个爱面子的人,在他手里读书时,就喜欢老师表扬和夸奖他。在单刀直入以前,世普首先说了两句:“中华,你们两口子能干,把房子修得这么好,简直赶得上城里的别墅了!老叔祝贺你了!”中华一听,果然有些沾沾自喜起来,却说:“哪里,哪里,老叔过奖了!”说完这话,不等世普开口,又马上对女人吩咐道,“去弄点菜回来,杀只鸡,我等会儿去鱼塘里弄条鲤鱼起来,留老叔在我们这里消夜!”说完又回头对世普说,“老叔,你可要给我这个面子!”

世普正不知怎样对中华提出自己的话题,听了这话,灵机一动,便笑着说:“好哇,有啥子好酒好烟好吃的,你都拿出来!老叔也不推辞了!不过话可说明白,可不是我一个人来吃,啊!”贺中华说:“我晓得,肯定是兰婶也回来了,我等会儿就去喊她!”说完又对世普道,“老叔,不瞒你说,我那鱼没有喂鱼饲料,只投放了些青草和鸡粪。鸡也是土鸡,用你们城里人的话说,是啥子生、生菜食品……”世普说:“不是生菜食品,是生态食品!我是贺家湾长大的,还不晓得你们的食品绿色环保?你兰婶是回来了,可我说的不是她!”中华问:“那还有哪些?”世普说:“还有端阳这些村里的干部!”中华先没有明白,看着世普问:“他们来干啥子?”世普说:“中华呀,你从小就很聪明,是个明白人,他们没事能来吗?”

贺中华一听这话顿时明白了,说:“哦,他们肯定是为我和隔壁贺长安的纠纷嘛!”世普听了,马上抓住话题说:“中华真是聪明人!既然话说到这里来了,中华呀,老叔今天可不得不多说你两句了。你千万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啊!你现在日子不错,听说两个孩子在外面发展得也不错,也很听话,眼看着就有人要给他们说亲了,你呀,一转眼也是要当爷爷的人了,你说,为丁点小事就和人使气斗狠,和贺长安这样的老实人过不去,晓得的,会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不晓得的,人家还会以为你仗势欺人,比力大汉子粗!其实你一点没有那样的想法,不过就是气来了,一时没忍住。你刚才说隔壁,是呀,住到一堆一块儿,远亲不如近邻,我看你两个呀,都不要跟话一般见识了,互相说个对不起,气就消了!你说是不是?”说完见中华直直地瞪着他,又接着说,“这人一辈子就要留一个好名声,不为自己,也要为孩子想想,是不是?”

贺中华听完,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才十分爽快地说:“行,我听老叔你的!你老人家这样大的人物,经常被县长请去吃饭,肯给我这样大的面子,我还有不买账的?其实,我也给老叔说句心里话,老叔晓得我这个人,是个火炮性子,气来了哪个我都敢发,气醒了心里又后悔!那天我打了他那一巴掌后,心里也后悔不已,就是拉不下这张脸皮去跟他赔礼!”

世普听到这里,觉得中华并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便奇怪地问道:“那端阳来解决几次,为啥你都不同意给人家赔礼道歉呢?”中华哼了一声,说:“端阳算啥子,我为啥要听他的!不怕老叔批评我的话,现在有些当官的是一厢豆腐滚下岩——没一个好的!像贺春乾,嘴巴说得天花乱坠,啥为人民服务呀,带领大家共同致富呀,背后头却贪污大家的土地款。要不是乡上姓伍的倒台,我们还被关在栅子门外呢!”世普听了这话,忽地愣了,然后才说:“中华呀,你这种想法真的不对!干部确实有坏的,但也有好的。贺端阳上台不久,村里又莫其他收入了,他能贪啥?再说,虽然不是一房人,可毕竟是一个祖宗下来的,大家要多支持他才是!如果大家都不听他的话,和他扯五绊六,他这个支书还怎么当?”

中华听后,便说:“行,我听老叔的!老叔要我怎么去赔礼,我就怎么去赔,叫他还我一巴掌都要得!”说完又说,“要不然就请长安也一起来吃饭!”世普说:“我们吃饭就免了,你只要去给长安说声对不起就行了!”中华听世普说吃饭就免了,一下着起急来,急忙说:“那怎么能免,老叔!我们是叔侄,我又在你手里读过书,你是大人物,又难得回来,既然来都来到了我的屋子里,说啥子我也得招呼老叔吃顿饭,不然外人还会说我莫得点见识!老叔如果要走,就是不给我贺中华的面子了!老叔如果觉得莫得摆龙门阵的,我去把世龙、世凤叔都叫过来,你们老哥们儿是一坎的人,才有话说!再把端阳叫来,我们好好喝几杯,也给他赔个礼,我过去故意刁难他了!”说完又说,“俗话说,话是酒撵出来的,兔是狗撵出来的,如果不在酒席上,你只叫我和长安两个面对面说,说个老实话,老叔,那还真的是茅厕边捡根帕子——不好开得口呢!”

世普听着中华的话,觉得也是这样,又见中华说得真诚,知道他是在真心实意地挽留自己,如果不答应,那倒真驳了他的面子。他又怕假如自己不答应,中华给长安道歉的事因此受到影响,今下午的工作就白做了,想了想便说:“那好吧,老叔也没有带锅儿碗筷回来,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你要去给端阳说一声,原说的今晚上到他家里吃晚饭,让他莫再去准备了!”贺中华一听,忙不迭地说:“那行,老叔,就这样说定了!”四

晚上,贺中华果然去请了贺长安。贺长安先还不愿来,怕贺中华又给他设下了啥陷阱。贺中华又去请了一遍,方才迟迟疑疑地过来了。贺中华也去叫了贺世龙、贺世凤两兄弟。贺世龙、贺世凤和贺世普是同一个祖上下来的,年龄也差不多,贺家湾人都晓得他们从小时起就好得和亲兄弟一样。不过世龙和世凤看上去,要比世普老得多。世凤支气管过去就有毛病,一遇季节转换,就要发作,喉咙里常常像拉风箱一样。后来东治西治,倒好了一些。世龙没这毛病,可现在人一老,背竟然佝偻起来,远远看去背上像是倒扣了一口锅。两弟兄一见世普,便又是问寒又是问暖,说不完的亲热话。这倒让世普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忘了在回来时给湾里这些老哥们儿带点礼物。现在想弥补也来不及了。除了世龙和世凤外,中华真的又去把贺端阳和贺兴成两个年轻哥儿俩请来做了陪客,可见中华是一个热情好客和说话算话的人。世普和贾佳兰是客人,自然被大家推到了上席就座。然后按辈分和年龄,世龙和世凤坐在世普两边,中华和长安紧挨着世龙和世凤坐,端阳虽然贵为支书和村主任,但在今晚上这样的酒席上,也只能自觉和兴成在下席就了座。中华说:“贺支书今晚就委屈你了!”端阳道:“啥委屈?有长辈在这里,你要把我推到上座,是折我的寿,那才叫委屈我!”兴成眼睛能盯事,一看今晚自己在这里既不是长辈,又不是干部,应该算是属于级别最低的那种“办事员”,就不等任何人吩咐,跑到灶房里去一趟一趟地往桌上端菜。世普见了就称赞说:“兴成这娃儿勤快!”

没一时,菜都端上了桌子。满桌子的菜虽然不能和城里的酒席相比,却也算得上十分丰盛了。有鱼有肉,有鸡有鸭,所有菜蔬都是中华地里自产的,绝对称得上是绿色蔬菜。酒席一开始,中华就端起酒杯说:“老叔是贵客,今晚上这酒,我就先敬老叔了!”

世普听后故意咳了一下,同时看着长安,拿眼跟中华示意,让他先给长安道歉。中华明白了世普的意思,却说:“老叔莫客气,你是贵客,我先敬了你,再一个一个依次敬!”世普本来是不善饮的,可自从一到中华家就受到中华的高度尊重,一口一个“贵客”,这让他心里十分受用,见中华执意从他敬起,也便不推辞,端起了酒杯说:“那好,一回到贺家湾,给我的感觉就像回到家里!我也感谢中华你的一片心意了!”说着竟将一杯酒喝了个底朝天。佳兰看见立即说:“你喝这样急做啥?又莫得哪个和你抢!”世普说:“我心里高兴!”中华见世普将酒喝得这么痛快,觉得更有了面子,便道:“这是老叔看得起我!”说着又给世普把酒斟上了。

中华果然依次敬下去。敬到长安面前时,突然诚恳地对长安说:“长安兄弟,我今晚上多跟你说几句话:那天是我火大不对!你家小孩多,又莫得啥子手艺,过日子不容易,就靠那头水牛挣点钱。你也晓得,哥是一根肠子通到屁眼的直人,脾气大,那天不该打你,哥在这里给你赔礼道歉了!希望你不要记哥的仇,你要原谅哥的话,就把这杯酒喝了!”长安听了这话,先是傻了一般坐在凳子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贺中华。端阳马上戳了他一下,他似乎才明白过来,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可端杯子的手却直哆嗦,酒也从杯子里溅出了不少。世普见了,急忙对两人说:“弟弟兄兄的,不要搞得那样见外,都坐下来喝!”一边又对长安使眼色。中华果然坐下去了,但手里却一直举着酒杯。端阳把长安拉了一下,也让他坐了下去。

过了好久,长安才颤抖着说:“中、中华哥你这样说、说……我哪里不、不会原、原谅你,我没、没想到你、你给我道、道歉……”说着竟然哭了起来。众人忙说:“长安,有话慢慢说,流啥泪?中华不是都给道歉了吗?”中华见长安流泪,自己更过意不去,突然在脸上扇了一下,说:“你、你不是人!”世普一见,又急忙拉住中华,说:“不要这样责备自己了,人孰能无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说完又对长安说,“好了,长安,中华是诚心诚意认错,你就不要再计较了!”长安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说话有些完整了,就举了酒杯对中华说:“那天我也有错,不该把牛拴到树上就不管。后来也不该背后对人乱、乱说!老哥你有了这样的话,我心里就有天大的疙瘩也消散了!”

听到这里,众人都一下叫起来:“既然这样,那你两个把酒干了啊!先干为敬,看你两个哪个先干!”中华长安一听这话,都把酒杯端到嘴边同时干了。世普、端阳带头鼓起掌来,桌上气氛慢慢热烈起来。

接下来,端阳又依次敬酒,接着又是兴成。世普今晚心情特别好,凡敬酒必喝。佳兰提醒了他几次,见不起作用,干脆不再提醒他了。过了一会儿,世普就有点微醺了,他拿起筷子朝桌子上瞄了瞄,忽然感慨地说:“哎呀,中华你弄这么多的菜,老叔都不晓得怎么动筷子了!”中华说:“老叔,你慢点吃,哪样吃得惯就多吃一点。你侄媳妇手艺不好,做出的菜没城里的菜味道好,你老人家不要嫌弃就是了!”世普说:“你说到哪儿去了?我是说呀,年轻的时候我们想吃却莫得啥子吃的,现在是有吃的了,这胃却变小了,想吃吃不下了!”说完又对世龙、世凤问,“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世龙和世凤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这几年老了,连县城也不容易去了。他们不懂啥国家大事,也不知道酒席场合上那些应酬的话。今晚上中华请他们来陪贺世普,心里很感激,也觉得有很多龙门阵想和世普摆,可就是茶壶里装汤圆——嘴嘴拿不出来。再就什么觉得世普是在给中华、长安两家排解纠纷,自己嘴笨也说不出啥道理来,于是便很少说话。中华和端阳给他们敬酒,也只是端起杯子喝。这时听了世普的话,老哥儿俩都是过来人,都有着饿肚子的经历,一下便觉得和世普有了共同的话题,因此马上活跃起来了。尤其是世龙,想起了三年自然灾害时的事,便点头说:“可不是吗?我记得六一、六二年莫得吃的,贺长林到公社挑救济粮,饿得遭不住,在仓库里吃烂苕片吃多了,把肚子撑爆了。”世凤也道:“那时候的人,有的在路上走着走着,几个踉跄倒下去就死了,都是饿死的!”世普听了这话,却摇了摇头,纠正世龙、世凤的话说:“我说的不是六一、六二年,那毕竟是个特殊的年份,自然灾害嘛,苏联又卡我们的脖子。我说的是大集体生产时期!”世龙算是听明白了,也说:“是呀,大集体做活路时,哪家也端不出这么一大桌子菜!”

佳兰在这个晚上,也很少说话,因为她觉得这是男人们的事,自己瞎掺和什么?再加上江凤玲要忙着添菜加汤,桌子上就只有她一个女人,想说话也找不到说的人,因此她也和世龙、世凤一样,只管着吃。可此时听见他们说过去的事,于是也马上接了世龙的话说:“莫说这么大一桌子菜,有鸡有鱼,就是有两片肉都不得了了!那会儿走个亲戚,有片肉都舍不得吃,要用桐子叶包回来给细娃儿吃,细娃儿长身体嘛!”

一说到这些,一桌人都有些伤感起来,世龙、世凤说:“就是呀,那会儿的事情就莫摆了,现在摆起一些年轻人都不相信!”端阳听了这话,以为世龙、世凤是在说他们,就说:“怎么不相信呢?那个时候我妈带我到舅舅屋里去,舅母用萝卜丝冒充肉丝来做滑肉丸子,一点都不好吃,我现在都记得!”世龙说:“你说的是哪个时候的话了?有萝卜丝来做滑肉丸子算是好的了!你娃儿出生不久,田地就下户了,日子就开始好起来了!”端阳听了急忙说:“是,是,我和兴成都没有受过你们这些老辈子的苦!”

说到这儿,大家以为这个话题就完了,却没想到世普用筷子敲了一下碗沿,又感慨地说:“是呀,所以说还是改革开放好呀!要不是邓小平,说不定大家还在过那种日子呢!你们说我说得对不对?”端阳听了立即点头说:“那是当然,老叔!要不怎么称邓小平是总设计师呢!”世普听了端阳的话,马上用了一种作报告的口吻激动地说:“所以说我们要感谢小平同志,感谢改革开放,改革开放的好处那是说不完的!大集体时代永远过去了!”世龙听了这话,不知又触动了哪根神经,也没思考自己的话对或不对,只老老实实地说:“不过那会儿也有它的好处……”世普没有听完,忽然盯着世龙问:“那个时候有啥子好处?”世龙说:“那个时候有,大家都一齐有;莫得,大家都一齐莫得,穷得均匀,富得也均匀,日子都过得差不多,不像现在这样,饿的饿死了,胀的胀死了,富的就富得流油,钱多得花不完,穷的穷得叮当响!”世凤听了这话,也十分赞同大哥的观点,一边点头一边说:“就是,那会儿比现在公平!还有,那会儿也莫得现在这样乱,我头个月到乡医院看病,医生开了药方,我去药房抓药时,一摸包儿里钱没见了,原来是小偷给摸了。这还不要紧,听说现在一些地方,小偷公然进屋抢了,你们说吓不吓人?”

世普听到这里,忽地沉下了脸,对世龙、世凤上起“党课”来了,说:“你们呀,就像社会上说的,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骂娘,东也不满意,西也不满意,那怎么行?看问题要看大的方面、看主流嘛,是不是?怎么不看到我们国家强盛了,人民生活幸福了?比如说,你们现在种田不交农业税了,这是中国几千年都没办到的事呀!怎么没看到香港、澳门回归了,祖国统一了?怎么没看到奥运会在我们国家举办了,啊……这些呀,才是改革开放的主要成就,至于你们说的那些,都是前进中的小问题,是不是?”世龙、世凤听后立即僵住了,尴尬地坐在那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佳兰已经看出世龙、世凤心里不高兴了,急忙扯了世普的衣服一下,说:“你话哪里那么多?这样多的菜都塞不住你的嘴巴呀?”又对世龙、世凤说,“大哥二哥你们千万莫跟他一般见识,啊,他那嘴巴在学生面前是说惯了的!”端阳也看出世普醉了,又急忙对世普说:“对对对,老叔说得完全对,刀不磨要生锈,人不学习要落后,我们一定记住老叔的话,从今以后也要关心国家大事!”说着,又对中华、长安、兴成等眨眼,中华、长安、兴成会意,急忙也端了酒杯站起来,一齐对世普表态说:“怎么不是呢,我们以后也要关心国家大事!来,老叔,喝了最后一杯!”

世普这天晚上睡了一个十分安稳的觉,一觉睡到大天亮,连梦也没有做一个。起床到阶沿上一看,地上下了一点明霜,外面地里的菜叶上像撒了薄薄的一层盐粒。旁边竹林里,有鸟儿叽叽喳喳地叫。佳桂拿了一根响篙儿在地上敲得哗哗直响,把院子里的鸡往外面赶去。佳桂今天又换了一身衣服,穿得比昨天漂亮一些。世普一见,就对佳桂说:“你赶那些鸡做啥?”佳桂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它们又拉满院子的屎,难得收拾。”世普说:“怕啥,鸡又不是人!”佳桂乜斜了世普一眼,说:“哥哥昨晚上睡得惯乡下的床不?”世普说:“昨晚上是我睡得最好的一晚上,乡下又清静,空气又新鲜,怎么会睡不惯?”

正说着,端阳来了。世普以为端阳又是来叫他吃饭的,就说:“端阳,你娃儿硬是要老叔吃了你那一顿才放心呀?清早八晨地就赶来了!”端阳嘻嘻地笑着说:“那就看老叔给不给我面子了!”世普说:“说起面子,昨天就是给了中华的面子我才喝醉了。你兰婶说我醉了乱说,你说说我说了些啥子酒话?”端阳急忙说:“老叔说啥酒话了?我在席上怎么没有听见?”贺世普说:“你娃儿莫在我面前来扯谎捏白的,我说了就说了。你要不说,老叔今天就不给你面子了!”

端阳一听这话,就有些迟疑了,可过了一会儿还是说:“没有,老叔昨晚上本来就没有喝醉,怎么会说酒话?”世普这才露出了放心的样子,却说:“没有说酒话也不行!明给你说吧,今天我哪里都不去了,就叫你佳桂婶给我煮点红苕稀饭。我好久没有吃过红苕稀饭了!”端阳说:“老叔想吃红苕稀饭,难道侄儿家煮不出来?”说完又说,“老叔要吃红苕稀饭还不容易?只要你愿意吃,顿顿都有你吃的!”

说完这话,端阳才扯过一条板凳在世普对面坐下来,显出一副庄重和严肃的样子对世普说:“老叔,我睁开眼睛就赶来是有一件事求你!昨晚上我翻来覆去地在床上想,这事只有老叔才顶用!”世普见端阳语气十分认真,也有些糊涂了,便问:“啥我才顶用?”端阳说:“老叔你先答应了我,我才说。要是你不答应,我说了,不是不给侄儿面子吗?”世普说:“你说都没有给我说,我答应你什么?”又说,“你要是叫老叔去给你杀人,难道老叔也答应你?”

端阳听了这话,又立即说:“我怎么会叫老叔去杀人呢?这事绝对是好事,虽然对老叔你个人可能要作一些牺牲,但对全村一千多村民来说,肯定是好事,所以你先要答应我!”世普听罢,想了一想就对端阳说:“我虽然在外面这么多年,但也是吃贺家湾的红苕疙瘩、喝贺家湾的井水长大的,只要对全村一千多村民有好处,我当然会答应你!不过你娃儿有啥就说啥,莫在我面前耍小伎俩了!”端阳听了这话,一下高兴起来,这才竹筒倒豆子,哗哗地全倒了出来,说:“老叔现在退了休,在城里也没啥事干了,我们想请老叔回贺家湾来住!”

世普听见这话吃了一惊,急忙问:“怎么想起要我回老家来住?”端阳说:“我昨天就看出来了,老叔心里其实是怀念老家的!更重要的是,我昨天也给老叔说了,现在上面强调维稳,强调得很严。前个时候乡上组织我们这些村干部,到外地学习抓矛盾纠纷调解工作的经验,发现那些地方就是把一些德高望重的退休干部请回老家,组成村里的退休老年人协会,利用他们的威信来调解村里矛盾纠纷和开展公益活动的。你看看,贺中华和贺长安两家的纠纷我调解了大半年,路跑大了,嘴巴磨起了果子泡,他们一点也不理睬我。可昨天老叔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们的纠纷给摆平了!所以我说老叔是啥子水平?那可是飞机上挂茶瓶——高水瓶(平)!老叔随便拿张纸画个人脑壳,都比我面子大!因此昨晚上我想了一夜,想请老叔回到老家来……”

世普听到这里,心里涌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但却故意板起脸,打断了端阳的话说:“你娃儿还是打的这个主意?我跟你说,给我戴高帽子,老叔老都老了,还有啥子水平?昨天那事是算我运气好,瞎猫碰到死耗子,两个家伙听了我的,算不得有啥本事!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为好!”端阳一听世普的语气,就明白世普已经有那份心思了,但他没有点穿,而是继续做出推心置腹的样子,对世普说:“真的,老叔,我们村里还有郑立德、贺东川、贺大成等几个住在家里的退休干部,我那时就想把他们都组织起来……”世普一听这话,就马上盯住端阳问:“那你怎么不组织呢?”端阳道:“老叔,你是晓得的,你看他们哪一个有老叔这样高的水平?”说完又接作说,“现在就差老叔来领头!只要老叔答应我,这事就成了!”世普没有立即答应端阳,却把话题转到了一边,说:“我虽然退了休,但你说的组织退休老年协会,我也是听说了的,县上还发了文要加以推广!可我出去这么多年了,农村究竟有些啥纠纷也不晓得了!我难道回来瞎子摸象呀!”

端阳听世普如此说,便道:“哎呀,老叔,农村不像城里,事情可多了,动不动就要争吵或打架。田地到户时,我虽然还小,可那些扯皮的事还是晓得一些。那时主要是经济合作和为争地扯皮,比如两三户人家合喂一头牛,哪家把牛养好了,哪家偷了懒,没有让牛吃饱,为哪家犁地时犁过了边界,哪家的南瓜藤又爬到我的地里来了,哪家栽的树影响了我的庄稼……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今天东家吵一架,明天西家又打了一架……过了一些年后,这样的纠纷少了。为啥少了?不是大家的觉悟提高了,而是因为这时种庄稼不合算了。大块大块的土地都荒在那里,好地都种不过来,哪个那样倒霉还去争边边角角?兴成把施耕机引进湾里以后,牛也基本不养了,当然也就再没有因为牛吵架的事了。至于哪个的树影响了庄稼的事,更莫得人那么小见八识的了!但这个时候,大家手里都有几个钱了,都争着建房,为屋基,为院墙,为房屋的高低、朝向,为进出的道路……这些纠纷又多了。湾里一半以上修新房子的人,都要和别人吵架打架……”世普听端阳说得井井有条,分析得也很透彻,心里十分高兴,觉得这娃到底有文化,看问题全面,便像有意考他一考似的打断了他的话说:“你说的都是过去的事了,我问的是现在而今眼目下,湾里有哪些纠纷?”

端阳见问,稍为思索了一下,才看着世普说:“最近这几年间,我也不想在老叔面前说假话,实事求是地说,各种纠纷是比过去少了一些。少的原因,正如昨晚上老叔在贺中华桌子上看见的,大家的生活提高了,管它七大碗、八大碗都端得出来,不再像过去那样槽里无食猪拱猪,丁点儿利益都斤斤计较!再一个呢,年轻人都出去打工挣现钱了,留在村里的人老的老,小的小,平时一收活路就关门各过各的日子。湾里串门的少了,说闲话的人也少了。这人只要一关起门过日子,都是只管自己门前雪,休管别人瓦上霜,还和哪个吵架……”世普听到这里,觉得有道理,可心里又疑惑了,马上又道:“照你这么说,村里就不该有纠纷了,可还成立矛盾纠纷调解小组干啥?”

端阳笑了一笑,立即道:“老叔到底没在村里住,还不晓得村里的具体情况!这农村的事,往往是按住葫芦浮起瓢,这边生了肌,那儿又开了口!家庭外边的纠纷少了,家庭内部的纠纷却一下翘了起来。而且这纠纷比过去那些纠纷更不好解决,老叔你是晓得古代有一句话,叫作‘家贫出孝子’。古人大概都经历过这方面的事,所以才这么说。现在生活好了,家家都有吃有喝了,因此也就出不了孝子,出的都是不养老年人的不肖之子!所以现在农村的纠纷,大多是不养老年人的纠纷。围绕养老年人,不但父子闹成仇人,婆媳闹成冤家,就是兄弟、妯娌也闹得反了目!而且这类纠纷都属于家务事,俗话说清官都难断家务事,解决起来那才是伤脑筋得很呢!当然还有一些事,是你想也想不到的,说发生就发生了。一发生,像我们这些跑田坎的干部,就要马上去灭火。灭迟了一旦出了事,上头追究下来,还不是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

世普听完端阳一番话,想了一会儿,才说:“你说得都对,农村的事本来就复杂嘛!可是我回来也不一定就像你说的那样顶用。到时候如果我同样搁不平,反倒影响了你。”端阳一听,又立即说:“如果连老叔都搁不平,世界上怕没有人能够搁平了!”说完不等世普答话,又说,“老叔,你回来住起多舒服!也学学陶渊明,反正房子也是现成的,搭上锅儿就可以烧火,既不缺柴又不缺水。要是缺啥子,你老人家一句话,我们当晚辈的就给你跑路,保证随叫随到!佳兰婶那点田地,你们想种就种,只当锻炼身体,耕种收获这些费力的事不用你们动手,我自会安排!你们在房前屋后种点蔬菜,绝对的绿色食品,城里想买还买不到。喂几只鸡,天天都有土鸡蛋吃!在湾里都是熟人熟脸,你想到哪家串门,就到哪家串门,想和哪个摆龙门阵就和哪个摆龙门阵!照我说呀,老叔,你回到农村,保证身体都要比在城里硬朗得多,老都要老得慢些!”世普一听这话,像是被端阳逗乐了,扑哧笑出了声,说:“你娃给你老叔上起粉汤来了。老叔可是油黑人不受粉哟!我月亮坝坝里耍刀——给你明砍(侃)吧,老叔回不回来,那还要看一看!不过呢,你兰婶老是嫌在城里住不惯,哪时就想回来住了!”

端阳一听这话,明白世普的意思了,于是也便笑着说:“那就看老叔对兰婶有莫得感情了!”

第二章

贺世普和贾佳兰夫妇是在农历腊月二十这天回到贺家湾来的。在此之前,贺家湾村支书贺端阳担心贺世普变了卦,又专门到城里“三顾茅庐”。另外,他怕自己分量不够,请不动世普,又去搬动乡上马书记,让马书记亲自给世普打了两次电话。世普过去是个工作狂,管着的是一所国家重点中学,又有很多的社会兼职。刚从岗位上退下来时,对突然出现的大段休息时间,他不知该做什么好。更重要的是,他作惯了决策,习惯了出席各种各样的会议和应酬,现在手里不但没有了作决策的权力,而且人走茶凉,那许多没有实际意义的社会兼职和应酬,也没人通知他参加了。一时,空虚和失落让他感到生活的无所适从。他的脾气变得焦躁,甚至有些暴戾起来,动不动就喜欢发脾气,或者躲在家里不出去。有时半天也不和佳兰或儿女说句话,一旦开口,不是批评这就是指责那。贺鹏还带他到县医院看过心理医生,医生告诉他说这是“退休综合征”,要他多和人交流,增强信心,找到自己的专长和爱好,重新设计退休后的生活,融入社会,跟上时代。听了医生的话,世普果然冷静思考起以后的生活来了。他起初打算从事文艺创作,因为他年轻时候曾经爱好过文学,并给大队和公社的文艺宣传队写过东西。可是写了一段时间,发觉自己并没有写作才能。除写了几篇应景的东西外,真正的小说、诗歌、散文一个也没写出来。他又灰了心。后来,他又和一帮老头在江边的滨河公园练起了太极拳。他过去是极不屑于与这些贩夫走卒类的老头为伍的,可现在因为没事做,不得不屈尊大驾,与这些老头混到了一起。可因为他的心没有静下来,加上这种锻炼又不像过去工作时那样有种强加性的压力,所以练了半年,便又没有兴趣了。现在,虽说心情比刚退休时好了一些,可到底还是感到空虚和无聊。所以当他陪伴佳兰回到贺家湾时,他被家乡那熟悉的一景一物和浓浓的乡情勾起了强烈的怀乡情绪。后来当端阳三番五次地邀请他回老家担任村里纠纷调解小组组长时,他一下子觉得心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想到从此以后他每天早上起来,不再是面对一天的空虚,而是有许多事可以做,他的精神不是无聊而是充实,他心里就特别高兴。可是他又为什么没有马上答应端阳呢?原因是他觉得应该让端阳充分认识他的价值,对他更礼贤下士和尊敬一些。但当乡上马书记亲自给他打来电话的时候,他就不能再在马书记面前摆架子了。尽管马书记比贺鹏的年龄还小,但人家可是一方百姓的父母官。更重要的是,马书记是他的学生,一口一个“学生需要老校长支持工作,老校长可要给学生面子”,谦恭得让世普心里像喝了一碗蜜糖水。世普对着话筒道:“支持不敢当,不过老朽想过过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倒是真的!”说完这句话,才对马书记道,“你告诉贺端阳,叫他不要再往城里跑了,我准备好了,到时候再给他打电话,让他来接我就是!”马书记自然忙不迭地答应了。

没过两天,世普便果然给端阳打了电话。从乡上到贺家湾的公路还是一条机耕路,贺春乾做支书的时候,说了几次要把这条路修成水泥路,可最终没有修起来。端阳去年参加村主任竞选的时候,在竞选纲领里也说了在本届任期内,要把这条路修好,让“乡亲们出门走路不打湿鞋,卖东西不再肩挑背磨”。但因为上任还不久,也没见行动。机耕路是土路,夏天天气好的时候,大车摇摇晃晃地勉强可以开进来,小车就不行了。至于冬天,却是什么车也开不进来。世普和佳兰这次是回乡居住,自然要带许多东西,车子又只能开到乡政府旁边的岔道边,得让人去帮他们把东西挑回贺家湾来。端阳接了电话,第二天一早就亲率了长安、中华、善怀等五六个汉子,挑箩担筐地到公路上去迎接。

世普老两口是坐一辆客货两用车回来的。中华一见,便说:“老叔,你怎么坐这号车回来?”这种客货两用车,是乡下一种很常见的交通工具,很受庄稼人欢迎。庄稼人赶场,常常是挑箩担筐的,东西多,占地方。这种车前面可以坐人,后面车厢里可以放东西。如果遇到人多,后面车斗里还可以站人。因为这种车烧的是柴油,发动机往外喷烟雾时,发出嘣嘣的响声,于是乡下人把这种车叫作“嘣嘣车”。世普听见中华问,便笑眯眯地看着他反问:“老叔不坐这种车回来,该坐啥子样的车回来?”中华说:“最起码也应该叫县长给你派辆两头尖的小车回来!”世普说:“两头尖的车有啥好的?”中华说:“那才气派嘛!”世普说:“老叔一个退休老头了,还讲啥子气派?”中华正要答话,佳兰忽然说话了:“闫芳把他们单位上的小车叫过来了,他自己不要!”世普说:“坐了小车,我还得叫一辆车拉东西,还背了个公车私用的污名。”又对佳兰说,“你呀,在屋里的时候和儿媳妇一个钉子一个眼,一出来又处处说她的好话。”佳兰说:“我哪里说她好话?人家是给你把车子叫来了的嘛!”

这儿说着,端阳叫长安爬到车厢里往下搬东西。长安上去,先搬下来的是四床棉被,端阳一看,说:“都立春了,老叔还带这么多的被子回来?”世普说:“我们比不得你们年轻人,怕冷呗!”中华说:“我晓得,城里人睡的是席梦思,农村人莫得席梦思,老叔和兰婶要多垫两床棉絮在席子下面,才不得把背硌到。”世普说:“你把老叔和兰婶说得那样娇嫩了?这棉被很薄,多一床有备无患嘛!”

搬完棉被,长安又从车厢里搬出两只箱子,他发现箱子肚子底下有两只轮子,便说:“老叔,你这箱子装两只轮子干啥?”世普说:“这是拉杆箱,可以在路上拖起走。”长安就把箱子看了又看,说:“现在的东西越造越奇怪了!”把箱子递下来后,长安又发现在车厢角落里,立着两只铁罐子,过去提了提,感觉挺沉的。就猛的一下把罐子提起来,走到车厢边缘时,又咚的一下搁在车板上。世普看见,急忙叫了起来:“哎,轻一点,那是液化气罐,谨防碰爆炸了!”长安吓了一跳,立即说:“啥叫液化气?”端阳说:“液化气都不晓得,就是城里人做饭烧的天然气!”长安说:“你说天然气我就明白了!天然气一股臭气味,城里人怎么拿那样的东西煮饭!”说完又对世普说,“老叔,不是侄儿说你的话,农村现在到处是柴,只要你说一声,我们给你砍几山回来都有,你花钱买这东西干啥?”世普听了仍是笑着说:“你兰婶烧天然气烧惯了!再说烧天然气比烧柴卫生。”长安哦了一声,摇着头感叹地说了一句:“城里人到底不同!”接着又说,“老叔,这样两个小罐能装多少气?两顿就怕烧完了!”世普说:“你兰婶又不喂猪,如果只是煮我们两个人的饭,一罐气烧二十来天没有问题。”长安听了叫道:“烧得到那么久呀?奇怪,奇怪,这样一个小罐倒抵上几车柴火了!”说着,生怕罐体再碰到什么了,小心翼翼地提起来递到了车下,直到善怀和中华接住了才松手。

接着,长安又从车上递下了一只液化气灶具,一套炊事用具和一些别的小物件。车下的中华等人把长安递下来的东西,一一装在了箩筐里。最后,长安递下了四箱纯牛奶。善怀一见,便问世普带这么多牛奶回来是不是准备送给湾里那些小孩子的?佳兰一听便说:“这是你老叔喝的。”长安这时已经跳下车来,听了佳兰的话,便又瞪大了眼睛看着世普问:“老叔这么大的岁数了还喝奶?”世普说:“牛奶是补钙的,可以预防骨质疏松。就是因为岁数大了,才要坚持喝奶!”说完又对中华、长安、善怀说,“你们也都是五十岁左右的人了,也应该坚持喝牛奶预防骨质疏松呢!”中华听了这话没吭声。长安和善怀却说:“该是应该,可我们哪有那份家产来喝?”说着,几个人装好了东西,便挑起来往贺家湾走去了。

回到湾里,几个汉子径直把东西挑到了世普的老房子里。世普进门一看,不觉愣住了。原来桌子上,不但摆满了莴笋、冬苋等新鲜蔬菜,还有两袋花生、一袋绿豆、一袋芝麻、一袋百合等土特产。另外还有满满一篮子鸡蛋。靠墙壁还立了一蛇皮口袋红苕。世普一见便对端阳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端阳道:“老叔有所不知,大家一听说你和兰婶要回老家住,又都晓得你们回来啥子都要现准备,所以佳桂婶和我妈给你准备了这些东西。还有些人也要给你们送东西,被我拦住了。我说,老叔两个人能吃多少?东西多了就浪费了!你们要送,老叔他们回来又不走了,以后看你们送多少都要得!”世普听了这话,心里十分感动,说:“我们都有,要他们送啥?”端阳说:“又不是外人,老叔和兰婶千万不要客气!回到贺家湾就像回到家一样。”接着又说,“电线我叫村上的电工来检查过,灯泡我也叫人重新换了。床上我找人织了一张新的床笆子,连稻草也都铺好了,你们只需要铺上席子,放上棉被、毯子就可以睡了。这把凉椅上的篾片我也找人用老竹子划成竹片重新换了的,老叔直接就可以在上面坐了!”世普连声说:“感谢!感谢!”

说着,众人把筐子里的东西都拿了出来,端阳叫大家帮佳兰收拾好了才走。佳兰却对中华等人说:“你们先走,我慢慢来收拾!”中华等人说:“兰婶是怕我们笨手笨脚,把东西弄坏了!”佳兰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东西挑都挑回来了,就不愁了。哪些东西该放到哪个地方,我们自己放,取起来也方便。”端阳听了这话,觉得佳兰的话也有道理,便对了中华等人说:“也行,那你们就先去佳桂婶那儿,免得人家盼望!”

世普和佳兰听了这话,便有些奇怪地问:“佳桂家里今天有啥事?”端阳说:“老叔和兰婶你们不知,你们今天回来的日子好,佳桂婶家今天杀过年猪儿,老叔和兰婶一回来就碰到吃他们的过年猪儿肉!”佳兰一听这话,便叫了起来:“佳桂杀年猪了?”端阳说:“可不是吗?昨天晚上世国叔就过来跟我们说了,让我们把你们接回来了,就下去帮他们杀年猪儿!我跟你们说,佳桂婶今年喂的年猪儿,少说也有三百来斤呢!”世普说:“他们怎么不拿去卖呢?”听了这话,端阳还没答话,佳兰却不满地盯了世普一眼,说:“卖了又拿钱去买肉呀?你说这话也不怕别个笑你把杀年猪儿的风俗都忘了!”世普听后便不言语了。中华等人见了,便对世普和端阳说:“那好,我们先下去跟佳桂婶打个招呼,你们等会儿再下来哈!”世普说:“既然这样,端阳你也跟他们一起先去吧,我和你兰婶等会儿下来就是!”端阳想了一想,说:“也好!”于是站起身,便和中华等人匆匆走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佳桂就上来了,对世普和佳兰说:“哥,姐,今天我们屋里杀年猪,中午就来一起吃饭!”佳兰道:“我们一回来就碰到你们杀年猪儿,也没给你们准备啥礼物,就白带两张嘴来吃呀?”佳桂说:“姐说这话就把我们当外人了!哥哥姐姐如果不是回来碰到了,平时是请也请不回来的!”

佳桂一走,世普猛然感到了一派新年的气氛袭了过来,于是就自言自语感慨地说了一句:“唉,日子过得好快,一年又要完了!”说完才对佳兰说,“你先把当紧的东西收拾一下,然后我们下去吧!”佳兰却说:“还收拾啥?下午有的是时间收拾。杀年猪值得庆贺,我们没有送礼,早点去凑个人多也是个吉利嘛!”世普一听觉得也是这样,于是便说:“那你把门关好,我们下去吧!”二

佳桂的院子里果然一副忙碌喜庆的景象,院子边上挖了一口临时的土灶,一口大锅架在上面,锅里是满满一锅水。贺世国正伏在灶口往灶膛里塞着柴,锅里的水不断地往外冒着热气。世国四十岁出头的样子,一米七的个子,腰宽膀圆,一张圆方形的脸盘,前额宽阔,两撇眉毛又黑又浓,鼻梁突得很高,皮肤又糙又黑。贺世国过去在贺世海手下干瓦工活,后来自己出来拉起十几个人,成为一个小包工头。看见世普和佳兰下来了,世国急忙从灶口抬起身子,胖脸上挂着微笑,隔着从锅里散发出的水蒸气对他们说:“大哥,大姐,你们来了,院子里乱糟糟的,你们自己找地方坐哈!”接着又说,“我也不空陪你们,等会儿世龙、世凤来了,就陪大哥摆龙门阵!”

隔着水蒸气,世普看见世国的胖脸飘飘浮浮,很不确定的样子。两边面颊和额头上又挂着几道烟灰,像是唱戏的大花脸,心里便有些厌恶起来。世普对这个堂弟兼连襟的汉子一直没啥好感,原因就是因为他爱打老婆。上次从老家回去,佳兰对他说了世国还是老脾气,不久前又打了佳桂的事,世普一听就骂了一句:“畜生!”世普一直不能理解在这个男女平等宣传了几十年的社会里,还会有这样对女人施暴的人。因此每次听到世国又打了佳桂时,世普又气又恨,心里便很不想见到他。今天要不是看到佳桂的面子上,他才不会来吃他的过年猪儿肉呢!因此听了世国的话,也没说什么,只淡淡地答应了一句:“你忙吧,我们自己晓得找板凳坐。”倒是佳兰晓得世普对世国心里有气,有些过意不去,便故意大声说:“哦,还请了世龙和世凤哥儿俩呀?”世国并不知道佳兰是有意想调节气氛,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一年只杀一回年猪儿嘛!”又说,“把他们叫来才有人陪大哥摆龙门阵嘛!”

正说着,中华等人从屋子里端出了两条大板凳,拼在一起,用铁丝绑了凳脚又绑凳面,最后用钢丝箝子将铁丝拧紧。世普一看,便知道这是为等会儿杀猪准备的“杀墩”。世普记得过去湾里杀年猪儿,杀墩是一条用青冈木做成的凳子,有五尺来长,一尺多高,凳面却有五寸来厚,一边高,一边低。低的一面是摁猪头的,杀猪师傅破了猪喉以后,猪的身子头低尾高,便于把猪身上的血全部放净。这样一只杀墩,要两个汉子才抬得动。此时世普一看,便明白过去那杀墩已经不存在了,才用了这板凳代替。一看见杀墩,世普便想起了杀猪师傅,便大声问道:“今天杀猪师傅是哪一个?”

话音未落,从屋里便走出了兴成。兴成今天穿了一件紧身夹克,衣服袖子高高地挽到了胳膊上,露出手臂上的肌肉一绺一绺的。一根塑料围裙从脖子上挂下来,系在后腰上,半边身子全部护住了,显得十分利落和精神。世普一看,便有些诧异道:“你娃儿今天操刀哇?”兴成说:“老叔还没听说过我是杀猪匠?”世普说:“我看你这个样儿,倒像是一个打铁的!”兴成突然笑了起来,说:“老叔不相信我会杀猪?我让你看看我的行头,就晓得我像不像杀猪匠了!”说着从屋子里端出了一只背篼,世普一看,背篼里面挂满放血的、剔骨的、剖边的、砍骨头的各种寒光闪闪的刀具,以及七八把刮毛的铁刮子,吊肉的挂钩,最后他还拿出一根“梃杖棍”,有些炫耀地对世普说:“老叔你看看,全套的东西侄儿都有,等会儿就让你看看侄儿的本事!”中华和端阳等人也说:“现在全湾的过年猪儿都是兴成杀的,兴成的手艺可好呢!”世普听了这话,便说:“汽车不是推的,等会儿我亲眼看了就晓得了!”

贺家湾人把杀年猪儿看得十分重要,这个传统要追溯到新中国成立前。那时贺家湾除少数几户人是租种财主贺银庭的地种以外,大多数人家里都只有三两亩薄地,日子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慢慢地,人们形成了一种过日子的观念,叫作“养鸡为油盐,杀猪为过年”。怎么叫“杀猪为过年”?就是人们花上整整一年的时间养上一头猪,却并不是为了拿到市场上去卖钱,而是在过年的时候能杀了吃肉。这里面当然也有忙碌了一年到头,一家老老少少需要改善一下生活的意思。但更多的目的却不是这样,而是为了“面子”。这“面子”是庄稼人的根本,尤其是对那些有儿子、需要别人来给他提亲的人家,杀不杀得起过年猪儿,往往和名声的好与坏相联系着。要是有人对别人说,张三家里平时那么精灵,可连过年猪儿都杀不起,你说他屋里有个啥?还不是外面摆样子,屋里饿肚子!因此,一般人家只要不遭受大的灾难,无论如何也要争一口气,在过年时杀一头年猪的。不但如此,过年猪儿还要求又肥又壮,膘好,毛色光鲜。谁养的过年猪儿又肥又壮,便一定会得到人们的夸奖和称赞。后来,贺家湾和全国人民一样,虽然经历了许多思想改造,可“杀猪为过年”的观念却始终没有改掉。即使是在“割资本主义尾巴”十分严厉的大集体时代,人们也要千方百计杀一头猪过年。现在,农村里的年轻人都像鸟儿一样往外面飞,湾里已经看不见有多少劳动力了,养猪的成本又高,赚不到钱,庄稼人养的猪更是为着“过年”了。庄稼人要是不养猪拿钱去买肉,也会被人看不起,认为是不会过日子。被议论为不会过日子的人户,在湾里是很丢面子的,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抬不起头。因此,尽管留在湾里的人不多,可是只要有人留在村里,就没有人家不杀年猪的。那“杀过年猪儿”竟然渐渐地演变成了贺家湾村人的一个隆重和神圣的节日,并由此衍生出一些风俗来。

风俗之一,是杀年猪儿要找阴阳先生看日子。从节气上说,立冬过后就可以杀年猪儿了。可庄稼人不这样看。因为从立冬到过年,这段时间还很长,如果杀早了,今天嘴巴馋起来了割一块来煮,明天娃儿他舅或姑来了又割下一块来煮,这样东吃西吃,吃到过年,便会只剩下几根猪脚杆了。可要是杀晚了呢,又会耽误了腊肉的腌制,因为一打春,就再也不好烘腊肉了。即使烘熏出来,也没有冬天烘熏出来的味道好。因此杀过年猪儿的时间,选在腊月中下旬最好。可也不是腊月中下旬什么时间都可以杀的,得找阴阳先生选可以杀生的黄道吉日。世国今天杀猪,便是找了湾里的阴阳先生贺凤山选的。没想到今天又碰上世普和佳兰从城里回来,所以今天这个日子就更是好上加好了。

风俗之二,是必须雇请技艺精湛的杀猪师傅。正因为“一年才杀一回过年猪儿”,十分隆重和神圣,所以师傅杀猪就有许多禁忌。最大的禁忌就是必须一刀即准,不能复第二刀。如果出现一刀没有毙命,复了第二刀,这对主人意味着非险即凶,是十分不利的。至今,贺家湾还流传着新中国成立那一年,贺贵的爹贺茂富家里杀过年猪儿,请的是街上有名的杀猪匠毛大汉,把刀插进猪的喉咙里了,可猪突然挣脱了几个汉子的手,跳下杀墩满地跑了起来。顿时吓得所有人的脸都白了。贺茂富急忙跪在地下叩头。第二年土改,贺茂富果然被拉出去枪毙了。请杀猪师傅时一看师傅年龄,二看师傅力气。年龄太年轻了力气虽大,却可能没有经验;年龄大了虽然有经验却可能力气不行了,抓不稳猪或下不准刀子。所以杀猪师傅的年龄一般在四十多岁或五十岁左右,像兴成这样的人正好。

风俗之三,是杀猪这天必须请家族的长辈或特别重要的人物吃饭,称为“吃过年猪儿肉”。请客除了热闹庆祝的本义外,还具有一种象征意义——那就是一种家族间人际交流。所以被请的人除非有非常紧要的事外,都要欣然前往。如果请了不到,便是不给主人面子,主人会因此非常生气,甚至会从此以后和这人断绝来往。就像今天世普这样,尽管心里有些恨世国,但佳桂上来请了自己,便不得不去。

却说世普和兴成正闲话间,世国大锅里的水开始咕咕地冒起泡来。世国就喊了一声:“差不多了!”听到喊声,众人都有些紧张和兴奋起来。佳桂去打开猪圈门,那猪还躺在圈里睡得正酣。佳桂用响篙儿把它赶了出来。猪懒洋洋来到院子里,像是极不满意似的,嘴里直哼哼。众人一看,这哪里是一头猪,分明是一只小象,屁股圆得像只皮球,背脊宽得像面板,大而肥的肚皮拖到了地上,两只圆而小的眼睛嵌在肉里,浑身的黑毛如缎子一样闪着光。这畜生一点也不晓得厄运将至,哼哼了一阵,突然发觉外面天气很好,便不埋怨了,却翘起短硕的尾巴,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尿,使空气中一时溢满了一股臊味。众人早已扎起了衣袖,露出了扑过去的准备。兴成已将一把修长的杀猪刀放到了杀墩边,靠着凳脚立着。这刀一尺余长,二指来宽,锋利异常,寒光闪亮。

这畜生哼哼唧唧地还想朝着院子外边走去,只听得兴成一声喊:“动手!”话音刚落,只见世国、端阳、中华、长安、善怀和兴成等五六个壮汉,一齐跑过去,抓住了那畜生的四条腿,往旁边一拖,那畜生便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上。还没容它明白过来是怎样一回事时,兴成又喊一声:“起!”几个汉子便各自拖住畜生的一条腿,涨红着脸,使出吃奶的力气,将它抬到了杀墩上,并紧紧按住了它。那畜生此时可能明白过来了,开始不要命地嚎叫起来,并试图从众汉子的手里挣脱出来,可又哪里挣脱得开?兴成又喊了一声:“按紧哟,我要动手了!”众人说:“这家伙力气大,你快点动手,再迟我们恐怕按不住了!”兴成说:“这样大几个汉子按条猪都按不到,有啥出息?”说罢又对佳桂道,“佳桂婶把接猪血的盆端拢来点!”佳桂却有些害怕,只远远地将手伸着,手臂还有些哆嗦。兴成道:“你把盆放到地上,我自己晓得该怎么做。”佳桂听到猪的叫声,有些不忍。虽说这畜生生来就是挨刀子的,可是毕竟是自己千瓢食、万瓢食喂出来的,人和畜生都有了感情。她听了兴成的话,果然把盆放到了兴成脚边,背过了身子。兴成这儿叫众人将猪往前面移了移,将猪的前脚架在杀墩边上,然后使劲将猪头往上掰,直到完全看得见猪的喉头为止。可这时兴成还没有立即动刀子,而是用指头认真地在猪的喉管上量了量。量完,兴成才猛地从凳腿边拿起刀,正要动刀时,佳桂却突然喊了一声,说:“莫忙,还没有放火炮呢!”“放火炮”也是贺家湾人杀过年猪儿时的一个风俗。意思是送猪一程,让它不要怨恨主人。众人听了这话时,立即说:“那就快点去放一颗!你把猪养得太大了,我们按起太吃力!”

佳桂听罢,立即进屋拿出一颗鞭炮,走到烧水的土灶前面,抽出一根柴火点燃鞭炮甩了出去。在鞭炮的爆炸声里,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兴成手里的刀寒光一闪,一把尺多长的尖刀已经插在了猪的颈腔里,连刀把也差不多陷进去了。兴成将刀在猪的颈腔里轻轻旋了一下,才把刀抽出来。顿时,一股鲜血喷薄而出。兴成将脚边接血的盆子迅速踢了过去,接住了猪血。

那畜生此时还想做垂死的挣扎,一边继续嚎叫,一边踢蹬着四只脚爪。汉子们还是紧紧压住不动。慢慢地,那畜生的嚎叫变得小了,四只脚爪的踢动也变得无力起来。兴成见了,叫众人将猪的后半部抬起,让猪血彻底放尽。过了两三分钟时间,那畜生才躺在杀墩上一动不动了。众人都齐叫道:“杀得好,兴成的手艺真是越来越精了!”世普也说:“你娃儿还没在老叔面前吹牛!”兴成说:“我敢在老叔面前说大话吗?”

说话间,兴成叫佳桂过来把血旺盆子端走。佳桂把盆子端进厨房里,顺手抓了一把血抹在猪圈的柱头上,乞求明年养的猪比今年更大。然后,佳桂又进屋拿出几张火纸,走到杀墩前点燃,烧给了已经咽气的畜生。这时,汉子们似乎已经累了,都坐下来点燃了一支烟慢慢吞云吐雾起来。抽完烟后,兴成拿刀在猪后脚的脚趾间,切了一道口子,然后将那根手指般粗、十分光滑的“梃杖棍”从切开的口子间插进去,顺着猪皮往猪的前胛、肚腹、胸背等处捅。捅完了后,他蹲下来,用嘴含住猪脚趾间的切口,往猪身上吹气。猪身子慢慢鼓胀起来,众人就拿出木棒在猪身上敲打起来,让兴成吹的气能均匀地走遍猪的全身。没一时,那猪四脚像树杈一样伸展开来,身子就变得比牛都还大起来。

不一会儿,世龙和世凤果然来了,一看见世普,老哥们儿说了一会儿亲热话,接着又说起佳桂养的这头猪来。说佳桂如何能干,世国经常不在家,一个女人既要种庄稼,还要挑蔬菜上街卖,还养出这样大的肥猪来,都说一个家庭有了这样的女人,想不发家都不行!世普十分赞同世龙和世凤两个老哥儿俩对佳桂的评价,也夸了佳桂几句。

吃过饭,世普和佳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世普躺在端阳找人给他重新换了竹片、捆绑好的凉椅上眯眼养神,佳兰把堆在桌上的那些花生、绿豆等土特产提到楼上的房间里。楼上房间里有一口用砖砌的土仓,等待把土仓打扫后,再放到里面。刚把桌子上的东西搬完,世国就扛了半边猪肉上来,咚咚的脚步声把刚进入迷糊中的世普也震醒了。佳兰一见世国扛了这么多猪肉上来,便说:“世国你扛这么多肉来干啥?”世国把肩上的猪肉往桌子一放,才说:“大哥大姐,你们才回来,也没杀过年猪儿,这半边肉你们拿去过年!”一边说一边活动着肩胛。

世普一见,急忙推辞道:“哎呀,我们要这么多肉做啥?我们两个人哪吃得完?再说,我们两个人的血脂都高,沾都不沾肥肉,你还是拿回去!”佳兰也说:“是呀,我们在城里把年货都办好了,今天带了一些回来,需要啥贺鹏会给我们送回来,或者我们回去拿就是!你们喂了一年到头,却给我们拿这样多来。我们又不是大肚罗汉,一时吃不完,挂到那里还要长霉。你们明年要建新房,要的是肉……”世国还没等佳兰说完,就马上说:“姐,我拿来了怎么好意思往回拿?明年建新房我是承包出去的,也不需要管生活!”佳兰还是说:“即使不管生活,可你们也是要吃的,还是拿回去,我们自己有!”可世国也坚持说:“你们是你们的,我们是我们的,各有各的心意嘛!即使你们不吃,大姐你把它们熏好,挂到屋梁上,才像过年的样子嘛!回来了,就是庄户人,庄户人有庄户人的讲究,是不是?”说完又接着说,“这是佳桂叫我送来的,大哥大姐如果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们了!”说着,生怕世普和佳兰要他把猪肉扛回去似的,转身就走。走到院子里才回头对世普和佳兰说,“大哥大姐,你们需要啥就吭一声,啊!”一边说一边走了。脚步声和来时一样,踩得大地咚咚作响。

世国一走,佳兰就望着半边猪肉说:“这个世国,要不是老打佳桂,还是不错的!”世普听了这话,突然想起刚才看见世国那双手上厚厚的老茧和手指上那圆溜溜的十个指肚,想起他就是用这样的手打佳桂的。这样的手指攥拢来,不知会有多大的力量,他怎么能用这样的手打一个弱女子?这样想着,便说:“一个男人其他错误都可以原谅,唯独打女人的错误不可原谅!打女人的男人叫作野蛮人!”说完又对佳兰说了一句,“这辈子,我对你动过一根手指头吗?”佳兰一听这话,脸上浮现出了一层幸福的光彩,嘴上却说:“谁叫你是县中的校长呢?全县有几个县中?”世普听了这话,不出声了。佳兰却继续盯着桌上的猪肉发了愁,说:“这么多肉,你看怎么办?”世普想了想说:“他也说得对,庄户人就该有庄户人的样子!你把它们砍成两三斤一块一块的,腌了盐熏出来,挂到屋梁上!等明年他们建新房子时,我们再作为礼物还回去就是!”佳兰听了这话,却突然说:“修房造屋是大事,你这个做姐夫的难道就还他们这点肉?多少总还要帮他们一点钱吧!”世普说:“时间不是还早吗?到时候该帮就帮吧!”佳兰听了丈夫这话,便不再说什么,继续收拾东西去了。

到天黑的时候,端阳提着两只瓦瓮来了。世普一见,问:“提这个东西来干啥?”端阳说:“乡下不比城里,耗子多得很!这是我妈让我带来给兰婶装米和杂粮的。”佳兰听见,立即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接过瓦瓮说:“你妈想得真周到,我正说缺两只缸缸装米和面呢!”端阳把瓦瓮递给了佳兰,又马上有些调皮地说:“兰婶缺啥,尽管给我说,除了天上的星星,我保证给你办到!”说得世普和佳兰都笑了起来。

笑毕,佳兰把瓦瓮往楼上提去了。这儿端阳才正经地对世普说:“老叔,我和劲松商量了,明天村两委做东,打算把立德、东川、大成等几个在村里住的退休干部都请来,一是为你接风,二是商量成立退休老年协会的事。乡上的马书记说他今天到县上开会去了,没迎接你,明天他要亲自到村上来看你,顺便也参加讨论退休协会成立的事!所以我来跟老叔打声招呼,老叔你就把成立贺家湾退休返乡老人协会的事谋划谋划,最好理出几个道道来,明天让大家讨论讨论!”世普听完端阳的话,便道:“这么急呀?还惊动了马书记。我心里还莫得一点谱呢!”端阳笑道:“老叔这是鲢巴郎(鲢鱼)过河——牵须(谦虚),你随便讲出几句来,那都是高水平!”世普道:“你娃儿莫给我戴高帽子,我就听你的指示,今晚上理几条,要得就要,要不得就沙坝里写字——哈了就是!可我话说到前头,说得不对,你娃儿就莫怪老叔哟!”端阳听了这话,立即道:“老叔尽管把你的想法写出来,侄儿哪有不依你的?”说完又接着说,“侄儿就不打扰老叔的宝贵时间了,明天见!”这儿世普果然坐在椅子上,在脑海里开始想起来。三

第二天吃过早饭,世普就往村委会走。走到离村委会不远的一个小地名叫簸箕垭口的开阔地方,看见雾中有一个人正往天上立起一根竹竿。世普不晓得这人在干啥,走近了一看,才发现是长安。世普便问:“干啥呀,长安?”长安也看清了是世普,于是便说:“网鸟儿,老叔!”世普听后愣了一下,说:“网鸟儿,你用啥网鸟儿?”长安高兴地说:“用网呀,老叔,你看这不是网!”世普顺着长安手指方向朝天上一望,果然看见在离他头顶很高的地方,像屏障一般张开了一张尼龙大网,网的一端绑在旁边一棵柏树上,另一端便绑在竹竿上。尼龙网绳细细的,和铅灰色的天空一样的颜色,如果不仔细地看,根本发现不了天空中会有这样一道陷阱。

世普看清楚后,便有些不高兴起来,板了脸对长安问:“你网鸟儿干啥?”长安并没有看见世普脸上不高兴的神色,反而兴冲冲地对世普说:“你不晓得,老叔,现在山上的树多了,草密了,鸟儿也多了!那些麻雀、画眉、斑鸠不用说了,现在还有了野鸡。这些尖嘴货太可恨了,开春一点苞谷、花生,芽芽还没长出来,就被这些尖嘴货掏出来吃了!巴不得把它们全打死才好!”说完这话,见世普并没答话,便又向世普靠近了一步,然后将声音压低了一些,继续对世普说:“老叔,现在最好网鸟儿了!冬天,鸟儿没啥吃的,到处飞来飞去找吃的,一撞到这网上,就飞不了了!我现在把网张到这里,天黑的时候来收,网上保证有几十只鸟儿!”接着又说,“老叔,我以后给你网几只野鸡,你和兰婶过年吃!往年我网到野鸡,都是拿到城里卖了的!”

世普听了这话,这才生气地用命令的语气说:“老叔不吃你的野鸡,你给我把这网收起来!”长安一听这话忽然愣了,半天没有回过神,口里絮絮叨叨地说:“收、收、收了?老叔,收、收了干啥?”世普说:“保护生态环境,你晓得不?”长安一边摇头一边说:“不、不晓得,啥叫生、生态环境?”世普想对他解释,但又怕一时和他讲不清,便道:“你不晓得算了,以后慢慢给你说!现在我这么给你说吧:鸟儿也是一条命,这你晓得吧?”长安一听这话,急忙说:“那是当然,世上不但鸟儿,虫虫蚂蚁都是一条命。”世普说:“你晓得它们也是一条命,可你怎么要网它们?”长安一听这话,目光里又露了不解的神情,正想说啥,世普忽然制止了他,再次用了命令的语气说,“你把网收下来,听到没有?如果我等会儿回来时看见你的网没有收,我就给你取下来烧了!”长安一听这话,急忙点头说:“好,我收,我收!老叔叫我收,我敢不收?”说着,果然爬上树去,把网解了下来。世普这才放心地走了。

村委会就设在原来村小学老师的办公用房里,走进大门,这才看清学校的破败比他上次从门缝里看见的还要严重。上次他只看见了学校院子的荒芜,可此时却看见不但教室的门窗全没有了,连墙壁上的砖也有几个地方没了,露出了一个个簸箕般大的洞。幸好还没有谁把猪赶进来关进教室里。雾像长了脚似的从这些墙洞里钻来钻去。有一群麻雀在房顶上跳来跳去地叫,雾中看不清它们的身子,但无疑是十分开心的样子。世普在潮湿的雾中用力拍了一下手,麻雀扑棱棱地飞走了。麻雀是家雀儿,喜欢在屋檐的瓦片下做窝,世普猜想这些麻雀一定是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园了。世普还想,如果是夏天,说不定还会有蛇、鼠、黄鼠狼等动物在这儿安家落户。村委会办公室看来也很少开门,要不然往办公室走的路上枯草也仍然直立着,给人一种少有人行走的印象。

世普踏着枯草和楼梯走上二楼,看见郑立德、贺东川和贺大成三个已经先到了,村文书兼会计贺劲松正陪着他们聊天,一个电取暖器放在屋子中央。几个人中,立德和东川年纪最大,世普记得他们都应该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但身体还算好。立德个子很高,背有点驼,戴一顶青呢子鸭舌帽,帽圈下露着的白发从左边鬓角一直绕到右边鬓角,形成了一个半圆形。下巴颏下的一撮胡须也全白了,但脸上呈现出一副秋枣的红润颜色,显示出精神还算矍铄。东川个子比立德矮,也比立德胖,有点罗圈腿,没戴帽子,露出一头又硬又密的发茬儿。发茬儿一点也没变白,脸上也是密密麻麻的又青又黑的络腮胡,看上去有种吓人的感觉。他穿了一件部队的棉军大衣,一双大头鞋,一切都显得有些笨重。

关于立德和东川两个人的命运,还要追溯到新中国成立后不久。那时,粮食、棉花、烟草、水果、食用油这些关系到国计民生的物资和其他农产品,还控制在个体商人和富裕农民手里,他们不但控制了这些商品物资,而且还掌控了市场价格。另一方面,新生的国家政权又想要有大批的物资和产品来确保城市的工业建设和维护新政权的稳定。新生的政权发现如果不改变农产品被个体商人和富裕农民掌控的现状,就难以确保有足够的物资来支持城市工业发展。为了保证城市工业建设的需要,新生的国家政权便开始了两条腿走路。一条是在农村实行合作化,把农民组织起来进行生产,另一条路便是在农村地区改变传统的市场流通体系。这后一条路更准确一些说,就是政府在每个农村的乡镇,成立了后来存在了几十年,为共和国的工业建设输送了大量农产品的被简称为“供销社”的“农村供销合作社”。供销社一成立,小资本商人便纷纷败北,因为他们哪里是强大的国家政权的对手?在国家政权的支持下,“供销社”立即突显出了两大功能:一大功能是从农民手中购买农产品再卖给国家;另一大功能是从国家那里购买工业制品再出售给农民。这两大功能又被简称为“统购统销”。可不论是“购”还是“销”,其产品的价格既不是由农民决定,也不是由市场决定,而是由国家说了算。其“统购”与“统销”之间的价格差价,后来被称为“剪刀差”。

却说成立供销社的当年,贺世普还在乡上读小学,少不更事。贺家湾当年有五个青年被政府选去做新成立的供销社的第一代职工。这五个人就是郑家塝的郑立德、刘海,老湾的贺东川,新湾的贺国春,还有一个姑娘贺明玉。这几个人除了明玉以外,新中国成立前都在贺银庭开办的私塾里念过三年书。那是1953年,刚成立不久的乡一级国家政权普遍缺少有文化的年轻人。立德、东川、刘海和国春,虽然只能背诵《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家诗》等文章,却也能够算得上是乡村知识分子了。而明玉是土改时的积极分子,上过扫盲班,也算是识文断字的人。当这五个人开始到供销社工作时,他们并没有想到这个工作会改变他们一生,会给他们的社会地位与经济地位带来什么样的变化,更没有想到由于自己的变化会给子女、亲属和亲戚的社会流动提供什么机会。他们当时是懵懂的,甚至弄不清楚到供销社去工作和在家里种地有什么实质性的不同。只是越往后,他们才意识到当初命运带给他们的是何等的重要。后来有些人把握好了这个机会,成了国家干部。有人没把握好自己的命运,留下了终生遗憾。但不管怎么样,他们走出去的几个人,社会地位都得到了相对提高,除世普和世海以外,他们都成了贺家湾及各自房支中有一定影响力的人物。其中上帝最眷顾垂爱的,莫过于明玉了。

明玉那时年轻、漂亮,出去不久,就被称为全县供销系统的一枝花。她的性格又活泼开朗,走到哪里就把歌声带到哪里。到乡供销社不久,一天,县供销社一位从部队转业的年轻领导下来检查工作,一看见明玉眼睛便不能转动了。不久,明玉就从乡供销社调到县供销社,很快又和这位年轻的领导结了婚。后来这位年轻的领导被县委委任为县商业局的局长。明玉才调到县供销社时,身份并没变,仍然是一名站柜台的营业员。丈夫调任商业局做领导后不久,明玉便由一名营业员变成了县供销社办公室主任。这在贺家湾人看来,明玉简直说得上是从贺家湾飞出的一只金凤凰了。因为那时世普才进入城里念书,世海更不用说了,还拖着两道鼻涕在湾里跑来跑去。虽然立德、东川等人也是供销社的一员,可他们还在挑着箩筐下乡,把物资送到农民朋友手里,晴天一身臭汗,雨天一身泥巴,并不比农民轻松。而只有明玉坐到办公室里就可以领一份轻松的工资。在那时的贺家湾人眼里,只有坐上了办公室,才算得上是出人头地了!因为现在的“办公室”,过去叫作“衙门”。因此贺家湾人一直就把明玉当作官府里的人看待,说起来十分地不得了!有些进城看见过明玉的人,都回来说明玉如今剪了齐耳短发,穿了干部服装,手腕上戴了亮晶晶的手表,牙齿比过去更白,眼睛比过去更亮,皮肤比过去更光滑娇嫩,简直像天仙下凡呢!只是腰身看起来比做姑娘时胖了一些。另一些人却说:“那不是胖,那叫富态,富态了才有官相!”进而人们推测明玉以后还要当更大的官。可是正在贺家湾人对明玉怀着更大希望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却来了。明玉和丈夫双双都被造反派押出来批斗,贺家湾有人在城里亲自看见过明玉和她的丈夫挨批斗的情形,可遭着罪呢!贺家湾人想不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期望明玉当更大官的想法无疑是无法实现了。可“文化大革命”一结束,那位先前的县商业局局长不但官复原位,20世纪80年代中期,还被调到地区做了经委主任。明玉自然随丈夫到了地区,但她已经不在供销社工作了,而是到了地区另一个二级局担任书记,副县级待遇。明玉是真正做了贺家湾人心目中的“大官”,但做了“大官”的明玉却似乎一点也没有庇荫上贺家湾那些对她充满殷勤希望的乡亲们。沾上明玉光的,是她留在贺家湾的兄弟姊妹及亲戚们。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明玉便把留在贺家湾的兄弟姐妹及七大姑八大姨的子女,一个个都弄出去,进企业的进企业,到机关的到机关,贺家湾只剩下了她的一个隔房的侄儿。可就在他们夫妻俩即将退休时,连这个隔房侄儿也被她弄到市上一家改制后效益非常好的工厂去了。

郑家塝的刘海,在公社供销社干到20世纪60年代中期。刘海不怎么爱说话,是一个埋头苦干的人。每次供销社下乡开“物资交流大会”,他都是挑最重的担子。后来不知得了什么病,回到了贺家湾。其实,刘海离开供销社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因为他有病,而是在经历了那场“三年自然灾害”后,国家为了减轻负担,对所有吃商品粮的人进行“调整”,动员城镇居民和单位职工到农村去做农民。这便是后来被称为的“下放”运动。乡供销社同样也有“调整”任务。可“调整”谁呢?正好那几天刘海因为不久前下乡淋了雨,感冒了,咳嗽、声音嘶哑、浑身乏力。领导见了,就叫他到乡卫生院去做一个身体检查。刘海去检查回来后,领导就告诉他由于身体原因,他已经不宜留在供销社工作了。就这样,刘海“因病”被下放又回到贺家湾来了。但刘海后来并没有吃亏,凭借在供销社工作了十多年的经历,加上人又老实,回到贺家湾后,就担任了生产队的保管员。保管员在生产队是一个具有实权的人物,有民谣曾说:“队长用钱一句话,保管员用钱随便拿!”可见保管员的地位有时甚至超过了队长。更重要的是,尽管刘海人本分老实,但他毕竟在供销社工作了十年,在社会地位得到提高的同时,结识了更多的人,多少也算是有一个关系网络。回来后不久,他就通过关系把儿子国凡送出去当了兵。后来国凡在部队提了干,转业后分到了新疆克拉玛依油田做了一名处长。从此刘海逢人便说:“我国凡是正县级,是和县长平起平坐的!”意思是尽管世普当了县中校长,可不过只是一个副县级,而且只是享受那个待遇。自己儿子的正县级才是硬的,是贺家湾新中国成立后最大的官。话中已透露出有些看不起世普的意思。

在贺家湾村民眼里,最没出息的就是新湾的贺国春了,到公社供销社上班没干多久,他就自己回来了。别人问他怎么回来了,他说:“成天挑着一副担子下乡,还不如在家里挑粪桶!”那时乡上的公路不通,居民和农民需要的盐巴、煤油等日用百货,都是人力从县城或区供销社挑到乡供销社的,而乡供销社从农民手里收上来的各种物资,又需要从乡上挑到县城供销社。因此从县城或从区上到乡上的乡间小道上,常年活跃着一支几十人的“挑二哥”队伍。那时候上面提倡供销社职工要把货物送到农民朋友的手上,除了逢集的日子外,供销社职工几乎天天都要挑着货物下乡。“送货下乡,巩固工农联盟”的口号便起于那时。国春在供销社当了几个月“货郎”,感到这样一挑担子挑着出去,又一挑担子挑着回来的活计比在家挑粪桶还累。累点也还罢了,最让他感到不习惯的是时时有人管着自己,晚上还要参加政治学习。有天晚上学习时他打瞌睡,被领导狠狠批评了一顿,他心里非常不高兴,想我累了一天,你还要批评我,这还是人干的吗?在家里挑粪桶,累虽然也累,可我想睡就睡,爹妈也不会管我,你们又是些什么人,动不动就来管我?我情愿回去当叫花子,也不吃这碗受气饭了!于是第二天便向领导提出他不在供销社干了,还是回贺家湾盘自己的泥土去。领导急忙去乡上汇报了,最后领导满足了国春的要求,从贺家湾出去又回到了贺家湾。当他后来发现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差,而造成现在和明玉、立德、东川等人的社会地位的巨大差异后,才对当初的行为后悔不已,可这时一切都已无法改变。

从贺家湾出去的四名男子中,在供销社一直干到退休的,只有郑立德和贺东川。立德和东川两个人,和刘海、贺国春一样,先都在乡供销社干,但他们肯吃苦,又很听领导的话,到供销社不久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立德后来调到另一个乡的供销社去了,从办事员做起,一直做到了主任。东川后来也调到区社,也是从办事员做起,做到了副主任。在那个各种政治运动接连不断的年月里,两人小心翼翼,凭着农民的狡黠和智慧,都没有犯过什么大的政治错误。他们一直干到国家规定的年龄,光荣地从岗位上退了下来。今天,农村供销合作社已基本破产了,人们已很难想象当年作为一个供销社主任手中的权力有多大!那是一个什么都要凭票购买、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别说一般老百姓,就是区里的书记、区长,公社的革委会主任要开点后门,没有供销社主任批条也是万万不行的!因此,凭着手中的权力和用权力编织出来的人际关系网,立德和东川早在自己还在位的时候,也都把子女一个个都先后弄出去了。现在两人退休后回到贺家湾颐养天年,虽说退休金不是很多,但已不需负担子女。不但不需要像乡下老人一辈子做死做活,老了还要给儿女当牛做马,反而儿子女儿还不时要表一下孝心,一出手就给老人千儿八百的。所以,他们虽然都已年届七十有余,却是心宽体胖,无病无灾,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算得上是除世普以外,全贺家湾日子过得最舒心、最幸福的两个老人了。

相比之下,贺大成这个“教书匠”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甚至说得上有些糟糕。大成前年才退休,可看上去却比立德和东川苍老得多。也许是粉笔灰吃得太多导致了职业病的缘故,他的喉咙经常发炎,说话的声音也是嘶哑的。他的书读得比立德、东川多得多,是正规的师范学校毕业的。那时,一个农家子弟考上师范不容易,他是继世普以后,贺家湾考上的第二个师范生。毕业以后,他被分配到上北路一所偏僻的乡中心校教书。乡中心校又把他分到了全乡最远的村小去。在那儿,大成一个人教了五个年级,而且是全科老师。大成人太老实,除了教书以外,似乎什么也不会做,但他教书的本领却是一流的。大成在那里教书,一干就是几十年。人说大成在那儿,连劳动改造的犯人都不如。犯人还有刑满释放的一天,可大成却没有释放的日子。先是一周六天上课,逢到星期天,又要到中心校开会。后来虽然一周上五天课了,但周末这天中心校的会却是雷打不动的。只剩下星期日一天的时间,大成却又是哪里也不想动了。就这样熬到“普九”过后,随着村小生员减少,那个乡中心小学调整学校布局,大成才有机会到了中心校。可这时的大成已经迂腐得近似一个傻瓜了。到了前年,大成终于退休了。但他教了一辈子书,连一个中级技术职称也没有。退休那年为了能评上一个小学高级的职称,大成徒步几十里,到县城找过世普。想让世普出面给县教育局说说,给他下个“戴帽”指标。一辈子对拉关系、走后门等不正之风深恶痛绝的世普这次却破了例,为大成的事到县教育局和县人事局去求了人,终于给大成弄了一个中级职称的“戴帽”指标。大成这才在退休时,评了一个小学高级的中级职称。这件事让大成对世普感激不已。大成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一个也没弄出去,全都在农村。大儿子和二儿子成家后,都带着老婆出去打工了。三儿子原来也在外面打工,后来不幸因一起车祸把手撞残了,不能干重体力活。大成在三个儿子全部成婚之后才分家,分家时家里所有财产由三个儿子均分,包括当时老婆子那份田地和家里现有的粮食。分家之后,大成老两口就和小儿子一家住在祖屋里。对外面名义虽然分了家,可实际还在一个锅里舀饭。这不但是因为百姓有爱幺儿的传统思想,主要是因小儿子出了车祸,其孙女和孙子都在读书,家庭开支比较大,大成老两口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其每月的退休金可以在经济上给小儿子家一定的帮助。但尽管这样,有时如果稍不遂儿子媳妇的意了,儿子便会不客气地数落大成说:“你书读得比立德、东川叔多,也同样是吃国家饭的,可你有啥出息,啊?你有能干出息,也像立德、东川叔那样把我们几兄弟弄出去,我们一天都把你供到神龛上!可你一个也没有把我们弄出去,现在落到这个样子,活该!”大成每每听到这话,自觉对不起儿子们,也不争辩,只默默地走开。心里却说:“这怪得我么?怪得我么?我未必不想你们好么?”可嘴里却不能把这话说出来,说出来恐怕又会迎来儿子一顿狂风暴雨。

现在世普想来,这真是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几根篾条也拉不到一样齐的!四

却说屋子里的人一见世普来了,都急忙从座位上站起来迎接他。世普过去和他们一一握手,握完手后,世普看见屋子里只有贺劲松在陪着立德、东川和大成三个人,不见端阳,便笑着对劲松问:“哎,端阳怎么还没见来呢?他的脚缠得小呀!”劲松听了这话,立即回答说:“到村口接乡上马书记去了!”话音刚落,端阳和马书记便进了屋子。马书记三十岁的样子,一张国字脸,鼻梁很宽,大眼睛,英雄眉,大冬天里还穿着一套笔挺的西装,领带也打得一丝不苟,浑身散发着年轻人的朝气。但年纪轻轻的,却凸起了一个大肚子。一进屋子,他便奔过去抓住世普的手热情地不断摇晃着,嘴里直说:“对不起,老校长,学生来迟了,学生来迟了!”

世普看着马书记,脑海里搜索了半天,也没想起面前这个学生来。不过这也不能怪他,过去他每年都要送出去一两千名毕业生,他哪里都能把每个学生记住?想了半天没想起来,便问:“你是哪届毕业的?”马书记见世普想不起他了,便说:“98届。”世普听了又道:“这样说起来,你是80后了?”马书记说:“正是!”世普一听就感慨起来,说:“不得了,不得了,80后这代人都走上领导岗位了,所以我们这些人该退出历史舞台了!”马书记听了世普的话,急忙说:“老校长怎么能这么说?老同志可是革命的宝贵财富呢!我原来在党校工作,去年被县委选拔到乡上来任职,基层工作的经验还不足,老校长可要永远把我当你的学生呢!”说着,要拉世普到面对大门的椅子上去坐。世普知道那个位子就相当于县上会场的主席台上的位子,今天不该他坐那里,便急忙推辞道:“那怎么行,你是父母官,我怎么能坐你的位子?”马书记说:“啥父母官哟,你老是全县的大名人,我永远都是你的学生!假如还要论个级别,你老是县级,而我也不过只是一个乡科级嘛,所以无论如何也该你到上面去坐!”世普还要推辞时,端阳、立德、东川和大成等也劝世普不要客气,说:“既然马书记这么礼贤下士,那你也就不要推辞了!”大成还说:“学生对老师的尊重,也是应该的!”世普见推辞不过,就过去坐了,可嘴里还是说:“这怎么行,书记的位子我坐到不头晕呀?”

坐下后,端阳又把立德、东川、大成三人对马书记作了介绍,马书记又一一和他们一边握手,一边嘘寒问暖地对他们问了一遍。寒暄完毕后,端阳才提起话题,把今天的意图说了一遍。其实端阳不说,大家心里也知道了今天村里把他们叫到一起的目的。因为早在世普答应回贺家湾住又没有回来这些日子里,端阳就分别去找了立德、东川和大成,把村两委会按照上面的要求要成立贺家湾退休返乡老人协会的事给他们说了,并征求了他们的意见。立德、东川的子女都不在身边,用他们的话说,家里就他们一个“老几几”,一个“老孃子”,活像两个“庙老汉”和“庙老婆婆”。立德不打麻将,东川虽然打,却因为贺家湾人打牌都有自己的圈子,一般的人没事时只敢打一角、两角、三角的小麻将。近年来,那些留在家里的“老几几”嫌打这样的小麻将输赢过大,又时兴起了打长牌。可东川不会打这种慢腾腾的纸牌,打小麻将又嫌有些不过瘾。而湾里其他人又知道东川有钱,是个打大麻将的,又没有人肯和他打。东川有心用打麻将来消磨时间,却找不到“搭子”,便只有在逢场的日子到街上茶馆里去打。其余时间在家里便显得无所事事。两个人本来就闲得慌,一听端阳说要发挥他们的余热,成立退休返乡老人协会为大伙儿办些公益事业和帮村里调解一些民事纠纷,马上就欣然答应了。只是在动员大成时,大成有些犹豫。端阳明白大成为啥犹豫,一则因为他经济困难一些,害怕参加了这个返乡老人协会,会隔三岔五地捐些钱出来给村民办事。到时别人都捐,自己不捐也不好,可真要像立德、东川一样捐,自己又没那个能力。第二则是要时不时帮小儿子做些农活,和立德、东川比起来,没他们命好。但一听说是世普回来领这个头,便觉得不答应不好。世普对他有恩,不答应便是不给世普面子,于是也点头答应了。这时端阳把开会的目的一说完,世普、立德、东川和大成都纷纷说好。

接着,端阳让马书记讲话。马书记没有推让,他首先代表乡党委、乡人大、乡政府和乡政协四大家,向贺家湾几位老同志放弃城里安逸舒适的生活不过,而回到故乡继续贡献余热、服务乡梓、造福村民的崇高品德,表示钦佩和感谢,并对贺家湾村返乡退休老人协会的成立表示热烈的祝贺。他说乡党委原来的意思也是像外地经验一样,把退休回乡的老同志组织起来,利用他们崇高的威望和丰富的经验成立“农村矛盾纠纷调解小组”。可又一想,老同志发挥余热并不只限于调解一下矛盾纠纷,还有许多事可做,比如让他们带头领办农村公益事业,带头在农村倡导文明之风,带头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和法律法规,以及活跃农村文化生活都是大有作为的!所以乡党委决定不用“农村矛盾纠纷调解小组”这个名称,而改为“退休返乡老人协会”。马书记再次特别表扬了世普,说他为全县的教育事业献了青春献子孙,如今为了家乡的富裕和文明,献了子孙又献终生,实在是他们年轻人的楷模!最后,马书记背诵了古人的两句诗“莫道桑榆晚,红霞尚满天”,勉励几位老同志发挥余热,继续为新农村建设做出自己的贡献,并在“愿几位老同志身体健康,越活越年轻”的祝福声里结束了自己的演讲。到底今天的年轻人受教育的程度高,马书记一番演说不用讲话稿,却抑扬顿挫,口若悬河,丝丝入扣,连站了一辈子讲坛的世普都有些佩服起来。

马书记讲完,端阳才看着世普,说:“老叔,现在就听你的了!”世普明白犹如一台大戏刚过了序幕,现在轮着他上台了,也不客气,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张纸,正要说,马书记忽然说:“先抽支烟吧!”说着,也不等众人同意,就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软包装的“中华”来,分别向世普、立德、东川、大成和端阳发。世普不抽烟,便对他的这个学生摆了摆手说:“你忘了我不抽烟。”马书记听了,这才想起似的说:“哦,老校长这么多年还是不抽烟?学生倒是真忘了!”接着又说,“老校长不抽烟不喝酒,真是学高为师,德高为范,是我们的楷模!可我们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成天应酬去应酬来,不抽烟不喝酒不行呀!没办法,只好把身体交给党了!”说完自觉得这话很幽默,马上哈哈地笑了起来。

世普听了马书记这话,本想说他几句,但考虑到别人已经是堂堂的乡党委书记,一方百姓的父母官,虽然现在人家口口声声叫自己老师、老校长,可毕竟不是他过去的学生了,时移境迁,得给人家留些面子。再说,人家说的话也并没有多大错,是目前官场的普遍现象,你能指责他啥?于是就把话咽下去了。这儿马书记递了一支烟给大成,大成也摆手拒绝了。可立德、东川却是烟筒,笑嘻嘻地把烟接了过去。接着端阳也接了一支在手里,马书记自己也叼上一支,几个人就在房屋里吞云吐雾起来。大成立即咳嗽起来,世普说:“你先到走廊上去站一会儿,等他们抽完了再进来吧!”大成果然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走了出去。没一会儿,世普也觉得喉咙里有些不舒服起来,借口去上个厕所走了出来。到了走廊上一看,雾已经开始散了,世普看见瓦棱上的麻雀站得十分整齐,此时都瞪着圆圆的小眼睛,朝着擂鼓山方向使劲地鸣啾。世普还没弄明白这些小精灵呼唤什么,却见从擂鼓山顶的云层里露出了太阳苍白的面孔。尽管没有阳光,麻雀们却都拍扇着翅膀在房顶上跳跃起来。世普一下明白了,这些小精灵在呼唤太阳呢!

站了一会儿,世普和大成才进屋去,屋子里几个人烟虽然抽完了,却还弥漫着浓浓的烟草味。经过这样一个小插曲,世普对马书记的看法有些改变了,觉得他的这个学生先前那些恭维他的话,都有些虚伪,因为从抽烟这件事上可以看出他不懂得尊重别人。这么想着,世普突然没了说话的欲望,于是便把先前掏出来的纸,向马书记递了过去,嘴里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请马书记指正!”

马书记接过一看,原来才是一份《贺家湾村退休返乡老年人协会章程》。下面细分为总则、任务、选举、监督、罢免、资金管理、附则等若干条款,把退休返乡老年人协会成立的目的以及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写得清清楚楚。马书记一看就叫了起来:“好呀,到底是老校长,站得高,看得远,就是不同一般!这可以说是一份纲领性文件了,不但适合于贺家湾村退休返乡老人协会,而且完全可以作为全乡各村退休返乡老年人协会的规范性章程了,我完全赞同这份章程!”说完就把章程交给端阳。端阳看了也说:“好!好!我也完全赞同!”

说完,端阳又把章程分别给立德、东川、大成看了,这几个人自然也是非常同意。但最后世普却说:“你们都同意了这个章程,可这章程里面最关键的问题是资金问题。不晓得你们看清楚了没有?资金管理不是问题,我在里面写了,资金管理采取组长负责制,一百元以下的开支由组长签字报销,一百元以上的由全体成员开会讨论决定,我想这个做得到。关键是资金来源,我们回来办公益事业,自然不应该叫村民掏钱……”话还没说完,大成果然着急起来,说:“不让村民掏钱,可钱又从哪里来?”立德和东川立即向大成投去了不满的目光,东川说:“你先不要打岔,等世普把话说完!”世普却说:“大成说得对,我把这个问题提出来的目的,也就是想让你们讨论一下!”

立德和东川听了世普的话,便沉默了,端阳不想因为这个问题而让村里的返乡退休老人协会的事搁浅,便立即说:“钱不成问题,村委会已经研究过了,先支持你们五百元钱做启动资金,如果以后村里有钱了,再加大支持力度!”马书记听了也说:“你们是全乡成立的第一个退休返乡老年人协会,对这个新生事物,乡党委和乡政府也理应大力支持。我在这里也表个态,乡上也赞助你们两千元!”

世普听了,心里对马书记的看法又有些改变了,便高兴地说:“好,有了领导的支持,我们就放心了!”说完又对立德、东川、大成说,“这个老年人协会虽然不是官,参加也得不到啥子好处,但却是领导和全体乡亲对我们的信任!我们在外面工作,退了休有退休金,日子自然比村里种田的好过一些。既然我们已经自愿要做这些事,那我们在公益事业中也该慷慨解囊才是,对不对?”立德听了这话,立即点头说:“怎么不对?贺校长说得完全在理!”东川也说:“贺校长你就一言为定,你说要我们出多少,我们就出多少!”只有大成埋了头,手指在鼻孔里掏着,好像鼻孔被啥堵住了一样,没出声。世普想了一下,才说:“出多出少都是自愿的,我也不作统一的要求。我先带个头,捐一千元钱做协会的启动资金!”

他的话一完,立德急忙说:“贺校长捐一千元,那我也捐一千元吧!”在几个退休老人中,立德的日子最好过。在刚才世普说要慷慨解囊时,他就在心里想好了,打算捐两千元给老年协会。但见世普都才捐一千元,如果他捐两千元,会给人造成他在与世普争会长当的想法,于是也就只捐了一千元。东川见世普、立德都捐了一千元,自己自然也不应该落后,也认了一千元。最后只剩下大成了。大成一脸尴尬相,两只眼睛看着世普,嗫嚅着嘴说:“这、这……”世普知道大成的难处,就说:“大成你也不要作难了,这是自愿的,你愿捐多少就捐多少,实在拿不出也就算了!”立德、东川却说:“再拿不出也要多少捐点才像吧!”大成又犹豫了一阵,最后狠了狠心说:“那我捐两百元吧!”世普怕立德和东川嫌少,又要大成增加,便立即抢在他们前面说:“两百元也好呀,只要是个心意就行了!”说完又说,“我们贺家湾风水好,出人才,在外面干事的人多,像世海、兴仁都挣到钱了,以后再发动他们捐一点,我们积少成多,资金的问题就解决了!”

立德听罢这话,立即说:“对,要不我们把明玉也动员回来住,她是富婆,有钱,让她也为家乡出点血!”东川听了这话,却瘪了一下嘴,说:“得了吧,她怎么会回来?她要回来早就回来了!”可说完这话后又十分向往地说,“当然,要是她回来,给个万儿八千的不成问题!你们还不晓得她家里怎么发财呢?昨年我去市里办事,顺便到她家里去坐了一会儿,嗨,你们猜她家里怎么样?听说她客厅里那张地毯,就值三万多,是从意大利进口的……”大成听到这里,吃惊得张大了嘴,盯着东川,正想说话时,立德却抢在前头说了起来:“三万多就不得了了呀?人家一张地毯十多万呢!”大成终于叫了起来:“那是啥子地毯?”立德说:“地毯就是地毯嘛,还能变成啥子?”东川听到这里,继续沿着他刚才的话说:“明玉要留我吃饭,我一看她家里那个架势,手脚都莫得地方放了,哪里还吃得下去饭,便借口说还有事走了。明玉也没留我,我就晓得,明玉现在眼睛看不起人了,留我吃饭也只是说起耍的……”

世普见东川把话题扯到一边去了,急忙打断了他:“好了好了,我们不说明玉了!明玉就像嫁出去的女,对父母好不好是凭她的大方!嫁出去的女,她的根已经不在贺家湾了。这些年,你们看明玉回过娘家没有?”大成说:“她把家里的人都弄出去了,还回娘家做啥子?”立德说:“人弄出去完了,可她的祖坟还在湾里呀!难道真像俗话说的,父子亲,子孙平,三代四代不认人,五代六代不认坟?即使不认,也要五代六代呀,她爷爷奶奶的坟也才三代,怎么也不回来给他们烧把纸?”

世普听完,又制止了立德说:“算了,我们不说明玉了,她回不回来烧纸是她的事,与我们无关,我们接着说协会的事吧!”说完,世普便把头转过去,看着端阳说,“协会的启动经费已经有了,那啥时候召开成立大会?”

听了世普这话,端阳却没立即回答,把头偏过去看着立德他们问:“你们说啥时候成立好?”立德说:“这又不是修房造屋,还需要看个日子。我们几个人都在这里,章程刚才大家也都看过了,既然都没意见,还等啥时候?”东川和大成也说:“就是,就现在成立吧!”

端阳听了立德、东川和大成的话,就把目光又转向马书记。马书记自然明白端阳的意思,没等端阳问,便首先表态说:“既然大家都同意现在就成立,我看也行!”接着又说,“成立了在春节期间好开展工作!”端阳见马书记表了态,于是又把目光转向世普,说:“老叔,那你就说说成立的事吧!”世普说:“我说啥呢?应该由你说才是!真要我说,那我们就先议一议哪个做会长吧?”说完不等其他人发言,首先便又说,“我提议由立德来做会长!”

立德一听,急忙摆手推辞,说:“那怎么行?不行不行,我敲敲边鼓可以,这会长非得贺校长你做不可!”东川和大成也说:“对,贺校长做会长比较合适!”可世普却仍然说:“还是立德做会长合适,我做个副会长就可以了!”立德明知是假意推辞,况且也知道马书记和端阳心里也是要让世普做会长的,于是也坚持说:“不行,不行!今天说到明天,我也是不会做会长的!”马书记见世普和立德两人都互相推辞,便马上说:“两个老前辈都这样谦虚,那干脆来个大民主,你们几个人都举手表决!”立德、东川和大成听了这话,便都喊“同意”。于是端阳便说:“同意立德做会长的请举手。”世普马上把手举了起来,可是只有他一个人举手。端阳又说:“同意世普做会长的请举手!”话音未落,立德、东川、大成就把手举了起来,端阳见了便笑道:“好,过半!现在宣布,贺世普同志任贺家湾退休返乡老年人协会会长!”

端阳的话一完,马书记带头鼓起掌来。鼓掌完毕,端阳正要宣布散会,马书记却看着端阳说:“怎么,不让会长发表一下就职演说?”端阳听了马上明白过来,又看着世普说:“那老叔就说几句吧!”世普想了想,果然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说了起来。他说:“既然大家信任我,我也就不客气了。下面我就说说协会成立以后我们该做些啥工作。我想趁过年这个机会,抓一抓村里的环境卫生,也就是新农村建设里面的‘村容整洁’。为啥要先抓‘村容整洁’?我打开窗子说亮话吧,我已经有很久没回贺家湾了,上次和昨天回村看见湾里的脏、乱、差,心里真的有些不是滋味!我们湾里的清洁卫生,我用‘内外不同’‘公私有别’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怎么说呢,村民都比较注意自己个人和家庭的清洁卫生,却是不注意外面的卫生。我看了一下,湾里不管大人小孩,出门都打扮得整洁漂亮,女人把头发梳得光光生生,男人把衣服穿得伸伸抖抖,再看不到过去衣冠不整的样子了。上次回来,我还到贺中华家里去吃了一顿饭。屋子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地扫得干干净净,东西也摆放得工工整整的,倒像是一个爱清洁、讲文明的人家户。可跨出屋门呢,院子里到处都是鸡粪鸭粪,脚都怕下得!屋前屋后更是不成样子了。那些塑料袋、破鞋子、黄菜叶子、烂红苕也不归拢到一处,到处乱倒,人一出门就闻得到一股臭味。房屋周围的阴阳沟也不疏通一下,污水在里面都发黑了,上面漂浮着一些树叶、杂草和各种污秽不堪的垃圾……”

立德、东川和大成听到这里,都说:“就是!湾里的卫生确实有些差,要是城里突然来个人看见,我们的脸往哪里放?”世普见立德他们都赞同自己的分析,于是又接着说:“讲究家庭卫生、个人卫生是好的,但不顾公共卫生却是不好的,这个陋习一定要改掉!还有,我刚才到村委会来的时候,看见两边的河沟被稻草和秸秆填满了,要是打春一下雨,雨水排不出去,还不把田淹了呀?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世普说着抬头看着端阳。端阳见状,忙红着脸说:“老叔批评得对,村里不但公共卫生差,现在不缺柴烧了,那些秸秆稻草不值钱了。一些人图方便,在挞谷子和收割高粱苞谷时,把稻草和秸秆直接推到河沟里。”世普说:“可你们难道没有想过,将秸秆稻草直接推到河沟中,即使不下大雨,秸秆稻草烂了也会滋生蚊蝇,传播疾病,如果下大雨水又会漫上来淹掉庄稼,这个危害是很大的呀!”

听了世普的话,端阳的脸更红了,说:“这个道理不但我们懂,村民们也不会不明白。问题就是像刚才老叔说的那样,大家的环保意识和公共卫生意识都差。第一个把秸秆和稻草往河沟里扔的人会想,自己的这点秸秆下雨时可以被河里的水冲走,觉得不要紧。可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最后大家都为了图省事往河沟里扔,就造成现在这种状况了。我们也制止过,但一些村民当面说不扔了,可等我们一转身,还是照样扔!而且还觉得有理由,说别个都扔得,我们就扔不得?”马书记刚才一直没吭声,这阵听了端阳这话,才说了一句:“农民就这德性!”世普听了马书记的话,没说啥了,却说:“那我们老年人协会就从这里开始,在年前号召村民开展一次公共卫生大扫除,彻底改变村里的卫生状况,你们说行不行?”

立德、东川和大成一听,立即说:“那怎么不行?”马书记也说:“过年大家都有打扫阳尘的风俗,就结合这个风俗掀起一个整治村容的热潮,一举两得,好的!”端阳也说:“过了年就要开始做秧田,现在把河沟里的堵塞物清理干净,免得春雨发了以后冲毁了秧田,老叔考虑得真周到!”世普见大家都说好,于是便说:“那好,下午我就去买纸和笔,明天大家都去贴标语发动群众!”端阳说:“贴标语这些事就交给我们做好了!”马书记说:“大家共同做吧!”说完就散会了。端阳在贺劲松家里办了招待,庆贺村退休返乡老年人协会的成立,一行人便陪着马书记到劲松家里去吃饭。

下午,世普果然去贺大龙的店里买了纸和笔,写了很多标语,诸如:“要想不生病,环境要干净!”“村里卫生人人搞,保证大家身体好!”“人人讲文明,个个树新风!”“干干净净好环境,快快乐乐好心情”等。写完,世普又想起了长安网鸟儿的事,于是提笔又写了两幅:“保护生态环境,严禁捕捉鸟儿!”“倡导文明生活,人和动物和谐相处!”第二天端阳带着几个人,和立德、东川、大成拿了标语到村子里去张贴。一边张贴一边对村民宣传搞好公共卫生的好处,还说哪家屋前屋后、阴沟阳沟的卫生打扫得好,他们退休老年人协会要照相,春节时候挂到村委会的墙壁上。哪家不爱清洁,也是一样的。村民一听这话,都表示一定把屋子周围的卫生打扫好。只是端阳在张贴“保护生态环境,严禁捕捉鸟儿!”“倡导文明生活,人和动物和谐相处!”这两条标语时,心里有些不太高兴了。他想老叔倡导环境卫生,这倒是帮村委会做了一件好事。可是这不准捕捉鸟儿,老叔却有点多管闲事了!现在鸟儿太多了,种子一播到地里,就给啄了出来,让庄稼人叫苦不迭,恨不得把它们都捕捉干净心里才解恨呢!再说,鸟儿也不是人,谁有那份闲心和力气想捉就让他们捉去,你管人家干啥?再说,狗替主人看家,牛为主人耕地,猪让人吃肉,它们自己都没对人提出啥意见,人却替它们喊啥冤?但端阳想是这么想,却也没有勇气去问世普,心想:“既然是老叔写的,那就贴吧!”想着,就把标语照样贴到村民的墙上去了。

第三章

一连两天,天气都是出奇的晴好。清晨起来,就看见一轮硕大的旭日挂在了擂鼓山的山头,大半个天空都像醉汉紫红色的脸庞,地下一景一物也都浸润在一片红霞当中。这样的天气似乎是专为过年准备的。一大早,那些家庭主妇就像赶日子似的,急急地去拆盖了一个冬天的被单、毯子和挂了一个整年的蚊帐,泡在大木盆里。于是这天,无论走到村子哪个地方,便会听到一片熟悉的捣衣声。不到中午,家家的院子里便像展览似的挂满五颜六色的“万国旗”,空气中飘溢着一股洗衣粉的清香味道。过年的气氛是越来越浓了。当然,这样的天气也不是尽善尽美的,那便是早上大地上覆盖满了一层白霜,泥土都被冻得干燥而坚硬,脚踏上去鞋底簌簌作响,稍不留神便会打滑摔一个仰面朝天。待到太阳转暖,白霜和泥土开始解冻,到处又都变得潮湿和泥泞起来,像是刚刚才下过雨一样。因此,村民除非有紧急事情,上午一般都会窝在家里。

吃过午饭,世普将那件全毛风衣搭在左手臂上,右手捧着他那只从不离手的不锈钢真空保温杯出门了。此时,世普的心里也如同这美好的天气一样,明亮的艳阳从他的内心往每个骨节大脑、每处肌肤弥漫开去,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与自豪感。短短的两天时间里,贺家湾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都像换了一个样。阴沟里的垃圾被清理出来,挑到了地里,院子里的鸡鸭粪被扫得干干净净,柴柴草草上了垛,箢篼、簸箕上了墙,先前不时看见有打敞放的猪崽归了圈,黄菜叶子被就地作了处理……总之一句话,村里再看不见又脏又乱的现象了。堆积在河沟里的稻草、秸秆,也按照属哪家田地这一段,就由哪家清理干净的办法,从河沟里清理出来,让这些已经腐烂或正在腐烂的堆积物重新回到了它们原来生长的田里,成为了下茬庄稼的肥料。河道不再像患肠梗阻一样,汪着一段一段颜色发黑、气味发臭的脏水,此时变得有些像一个苗条的女孩子了,显得整整洁洁,清清爽爽。世普现在不但不再担心春水发了以后,会因为那些堆积物挡道而使河水冲毁了农田,更多了一些非常美好的回忆和遐想。他想起小时候放学以后,会经常来到这条小溪里捉螃蟹。那时的河水多么清澈呀,真是蓝溪湛湛,流水莹莹,清亮得能照出人的影子。河道两边还有很多树,主要是杨柳和一种被村民叫作“懒夹花树”的乔木。后来他读到中学以后,才晓得“懒夹花树”的学名叫木槿。这种树开白花,大朵大朵的,村民说吃了这种花可以治头痛病,他就在夏天的清晨出来给母亲摘过很多这种花,母亲用蛋煎了吃。他到河道里捉螃蟹,当然也是在夏天,因为冬天河水很冷,一般不会下去。那时两岸垂柳依依,木槿飘香,在垂柳和木槿中间,还有许多“阳雀花儿”。“阳雀花儿”也就是山茶花,红的、黄的、白的都有,把个小溪两边映得五彩缤纷,美不胜收。那时河里的螃蟹和鳝鱼也多。螃蟹都喜欢藏在石头底下。河里的石头早被河水冲得圆圆的,像鸡蛋一样,在水里泡久了,又长了一身浅绿色的青苔,很滑,所以很不容易把它们翻过来。但只要把它们一翻过来,便一定会大有收获。螃蟹看见有人捉它们了,自然不会束手就擒。它们一方面马上会张牙舞爪地把大爪子举到空中,一面急急地逃去。螃蟹逃的样子很可笑,它不是竖着跑,而是横着爬,而捉螃蟹的技巧也在这儿了。世普至今还记得当初唱过的一首儿歌中的四句话:“一个螃蟹八个脚,搬开石头跑不脱。你要横起爬,我要顺到摸!”“顺到摸”就是从侧边的方向把手伸过去按住螃蟹,它便不会夹住你的手指了。螃蟹喜欢躲在石头底下,鳝鱼则喜欢藏在河道两边的石缝和岩罅里,得把小手伸进洞里去掏。鳝鱼一着急,便会纷纷往外逃,一出来便被逮个正着。但有一次,世普的手刚伸进洞去,便被一口咬住了。世普以为碰到了蛇,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那次和他一起到河里捉螃蟹和抓鳝鱼的还有贺凤山。贺凤山比他大几岁,听见哭声跑过来,帮助他把手从洞里取出来。一看,右手指肚上不但留下了几个深深的牙齿印痕,而且还有血丝从咬伤的地方渗透出来。世普以为真被蛇咬了,便哭着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贺凤山却去折了一根木槿树树枝,使劲在洞里搅。不一会儿,一条足有半斤重、浑身散发着黄铜光亮的大鳝鱼从洞里爬了出来。凤山一看马上说:“你不得死了,是黄鳝咬了你,不是蛇!”世普一听这才放了心,两个人跑过去,将这条“鳝鱼王”逮住,在石头上磕死了,用一根小树枝穿起来,一边提着往回走,一边唱:“人之初,性本善,先生教我抓黄鳝。一天抓了两斤半,拿给先生下早饭!”

现在,世普想到这里不由得笑了。往事虽已过去,不能重来,沧海桑田,河道两边的垂杨绿柳、木槿虽然也已经没有了,但河道只要一变得清爽干净,没有堆积物的堵塞,春雨一来,满河便又会回到蓝溪湛湛、流水莹莹、天光云影的景象。何况河道两边的植被比先前大集体时好了许多,因而世普相信,在蓝天白云掩盖下,那些阳雀儿花也一定会开得十分绚烂。世普一想起这些,心里就按捺不住有些激动。世普最初的想法,除了把湾里的公共卫生打扫好、过一个干干净净的春节以外,内心里还是有一些小九九的。只不过他把这种小九九掩藏得很深,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个小九九就是想通过打扫公共卫生这件事,检验一下自己这个在外的退休“公家人”此时在村民中究竟还有多大威信。虽然过去贺家湾的村民们看见他都尊崇有加,可那是自己在位的时候,头上又顶着许多中听不中用的荣誉“顶子”。在村民半是道听途说半是凭自己的推论演绎中,他成为家乡父老乡亲的骄傲和家族的光荣。但此时他已是人走茶凉,一无所有,如一个穷光蛋了。没想到自己和几个老头一发出号召,就真的得到了村民的响应。而且这种响应还可以用得上“一呼百应”几个字来形容了。把标语贴出来的当天,许多村民就开始了行动,生怕落后了,被世普把照片拍出来挂在了村委会墙上。一些村民还一边打扫着房前屋后的卫生,一边互相提醒着说:“快弄呀,这是老叔叫弄的!”此时的“老叔”似乎已经是他们心中一个至高无上的神了!就这样短短两天时间,就把村委会多年没做到的工作做到了。此时,世普虽然手捧茶杯,轻轻地漫步在洒满阳光的家乡小路上,可心底里产生的那种成就感却是好几年都没有过的了。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在位时,在每年的高考过后,查看有多少学生又上了大学一本、二本时的心情。想起不久前在城里那种空虚和寂寞的日子,世普觉得决定回到故乡这一步是走对了。真是“狐死必首丘”呀!怪不得古往今来,有那么多文人学士,要叶落归根,要魂归故里!原来在这故土上,不但可以找到尊敬、尊严,而且还能找到发挥余热的价值。才回来短短的三天时间里,世普已经感到了内心的充实。内心有了寄托,身上的力量也增添了许多!他变得比在城里年轻了!

此时,世普沿着弯弯曲曲的家乡小路,往下湾走去。他走得十分从容,像在城里散步一般,身子却挺得笔直。虽然还有几天才立春,可春的气息却是让人明显感觉到了。世普今天出来,不光是走走,享受享受大自然馈赠的美好时光。他心里同时还怀有一个目的,就是要看一看湾里还有哪些卫生没有打扫到的死角。虽说整个村的村容村貌有了很大改观,甚至可以用“旧貌换新颜”几个字来形容,但世普是个完美主义者,他不能容忍任何的瑕疵。这是他大半辈子形成的人生准则,干任何事情,不干就不干,要干就要干好,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他知道全湾几百户人家,有打扫不到的死角存在也不足为奇。有死角存在不要紧,关键是督促检查要到位,然后及时加以整改。世普觉得过去村委会甚至乡上布置的一些工作,为什么落实的情况一直不太理想。其原因也恐怕在于他们只有泛泛号召,而无具体安排。或者虽有安排,却又没有检查。或者也检查了,却又没有整改到位,因此许多工作落实不到实处。久而久之,老百姓习以为常,乡村干部的话便会很少有人听了。因此,世普一方面决定要改变一下贺家湾村民这种观念,把要干的事情干得尽善尽美。另一方面,世普也想树立起自己完美的形象。打扫环境卫生,整治村容村貌,是他回到贺家湾办的第一件事。如果第一次说话就让人打了折扣,那以后说话还会有谁听?世普此时一点没感到自己是一个归乡的游子,一个离开了工作岗位回家乡颐养天年的老头。相反,他有一种是这块土地的主人的感觉。既然是主人,那当然就得尽主人的那份责任了!

世普到下湾去,是想去看看贺中华房屋前边那条通往鱼塘的水沟。那条水沟给他的印象太深了!或者说,正是因为那条臭水沟带给他的刺激,使他脑子里萌生了整治村容村貌的念头。偏偏那条水沟不长,又不处在村子中央,也不在河道的位置上,容易使人忽视。但别人容易忽视,他贺世普心里却没有忘记。所以,他今下午要装作散步,似是有心却无心地过去看看。

世普没有走原来走过的那条小路,而是从村小学旁边另外一条小路朝中华和长安的房子走去。这条小路直通中华的鱼塘。世普的意思是他站在鱼塘边朝前面一望,如果水沟已经清理和整治,便不吭不声地回去便是,也不惊动中华。如果水沟没有清理,或清理得不彻底,那他便会毫不客气地把中华喊出来,当面批评和教训他,再督促他把水沟清理干净。

世普出来得很早。他出来的时候,有些人家还没开始做午饭。贺家湾人在农闲的季节里,家里如果没有小孩上学,一日三餐通常都会吃得很晚。现在马上就要过年了,学校已经放了寒假,天气又还比较寒冷,家家的主妇们通常都是一觉睡到早晨八九点多钟,才会神色倦怠地开始起床。起床后也不会马上就开始生火做饭,还要等她们简单地梳洗之后,才会淘米下锅。贺家湾人的生活现在好了,但早饭他们一般离不开稀饭,这是从祖祖辈辈留下来的传统。而小菜常常是自家在冬天所腌制的萝卜干、咸菜。现在也有早晨就吃干饭的,如果是稀饭,也煮得比较干,个别人家还会用自己包的皮蛋下饭。伴随着袅袅炊烟,整个湾里都闻得到一种米饭的香味。等米饭的香味刺激得人嘴角流涎的时候,家里的男主人才会慢慢从被盖窝里爬起来。这时候便又会响起男人大声吆喝大娃小崽起床的叫声。这样一来,吃早饭的时间一般都会是在十点钟左右。吃罢早饭,如遇天晴,女人们收拾起全家换下的衣服,在自家的院子里用大木盆放水搓洗,一边洗衣服,一边为男人安排一点活儿。这活儿无非就是到地里把啥小菜摘些回来,中午好炒之类,也有一些女人考虑到一家人好久没有打上牙祭了,便会安排男人到垭口王老二肉摊上割两斤肉回来。不要肥的,间肥搭瘦的前胛方最好,要不干脆叫王老二下一块“髈箍箍”回来和萝卜炖更好!听到这样的安排,男人和小孩都会显得特别高兴。男人高兴不是因为又有了肉吃,而是因为借买肉又可以在垭口上李五儿的麻将铺里摸上两个小时的牌。小孩高兴当然是因为又可以治治肚子里的馋虫了。男人各各领命而去以后,女人的衣服也洗完了,全部晾上之后,会开始面临不一样的选择。有的女人会留在家里,督促小孩做作业或读课文,有的则会选择亲自下地采摘蔬菜或提了篮子到垭口小店买东西。有的则会什么都不做,却把自己的装束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假装找鸡找猫或找狗,随意在村子里溜达溜达。看见张三了,和张三说上一阵闲话,碰到李四了,又和李四拉呱儿一阵。说说儿女,说说家里的牲畜,说说天气,又说说庄稼,问问早上吃的什么。再问问中午准备了啥子菜。一问到中午的菜,猛然记起十二点都过了,自己也要回去准备午饭了。于是便匆匆结束闲聊,急急地回去了。贺家湾人吃午饭的时间,一般都是下午两点左右。贺家湾人的午餐,主食都是大米饭,小菜一般是两到三个,比较能干的主妇,会为家人弄出一个蔬菜、一个荤菜、一个清汤,这是最佳的组合。就蔬菜而言,随着季节的不同而多有变化,其中青菜、莴笋、菠菜、白菜、冬苋、四季豆、丝瓜、冬瓜这些当地可以生产的东西是主打产品。而在荤菜上,最普遍的就是猪肉。偶尔也会逮只自己喂养的鸡、鸭或鹅杀了来吃。午餐完毕之后,便是贺家湾人通常所称的“娱乐”时间了。大量的村民相互邀约打麻将,一打便会打到天完全黑尽,才肯收摊散伙。一宣布散伙以后,女人们会显得比男人着急,先离开“场合”往家里跑去,因为她们要急着回家烧晚饭。贺家湾人的晚饭和早饭一样,十分简单。若是中午还有剩饭,再烧上一点薄粥,或煮碗面条即可对付;若是中午的食物已经基本吃完,就需要像早晨那样,再烧上一锅黏稠的稀饭。晚餐完毕,往往已是晚上八九点,因为冬天的夜深长,一些人还会去打一会儿“夜麻将”,在十二点后才回家睡觉。更多的人家会选择打开电视机,一边寻找心仪的电视剧,一边闲谈。整个贺家湾村就在这种井然有序、不紧不慢的氛围中,先是哈欠不断后便渐渐入睡。

但世普在城里住了几十年,生物钟已经习惯了城里的生活规律。尤其是在吃饭和睡觉的问题上,他有自己严格的时间表。所以,他的一日三餐都比贺家湾人早。此时,他吃过午饭又小睡片刻后,出来溜达了这么长的时间,其他的村民可能还正窝在家里吃午饭,因而整个湾里既没有看见一个人影,也没听见一句声音,除了鸟儿的呢喃以外,大地安静得像是睡过去了一样。这种静谧让世普恍惚进入了陶渊明笔下那个武陵人的世界。是的,这儿除了没有扁舟,什么都有,简直和那个“桃花源”没有任何区别。在如此安静的环境中,世普觉得自己也会慢慢变成那个“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武陵人了!

世普脑海里一边这样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着,一边不慌不忙地走过一段缓坡,便来到了中华鱼塘的边上。从鱼塘这儿看中华和长安的院子,虽然看不清全部,但大部分可以尽收眼底。世普停下步子,把风衣披到肩上,正准备再往前走一段时,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叫他:“哎呀老叔,你怎么来了?”

世普一看正是中华,他背了一背青草,从屋子那边走了过来。世普不往前走了,看着中华。等中华走近了,世普才问:“你把草往哪儿背?”中华说了:“喂鱼呀!”世普一下明白了,说:“哦,塘里放的是草鲢?”

中华见世普这样问,一下子高兴起来了,马上眉飞色舞地说了起来:“老叔,也不哄到你老人家说,哪里光放草鲢?还有花鲢、白鲢、乌棒、鲤鱼呢,你等会儿看看就晓得了!”说着,中华来到鱼塘边,放下了背篼。世普一看,背篼里全是又嫩又细的麦芽草。这种草长在麦地里,叶片细细的、长长的,形状和麦芽也差不多。这草营养价值很高。小时候世普养过兔子,到了冬天,他便是把这种草扯回来喂兔子,兔子特别爱吃。只是扯这种草要有耐心,因为它很细,扯半天还扯不到一把。可是中华却背了这样一背来,可见中华两口子费了多大工夫,才给鱼塘的生物们备下这样一顿丰盛的午餐。

中华的鱼塘也不是过去就有的。原先这儿还是一块四四方方的地,世普现在还记得这地的名儿就叫“四方地儿”。地里边还有一股泉水,长年不断,从地沟里往外流去。“四方地儿”在大集体时候就是中华家里的自留地。后来中华建平房和楼房时,都在这儿取土制砖,渐渐地就形成了一个大水坑。后来中华就一不做,二不休,又把它扩大一些,挖成了鱼塘,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算是变废为宝,物尽其用。现在这口鱼塘已经有半亩大,因为塘里边有泉水,加上中华又在他的院子前面挖了一条水沟,把老天爷下到他和长安房屋及院子里的雨给积到塘里来。这样一来,半亩方塘一年四季都是满塘清波,涟漪不断,倒是一个鱼儿生长的好地方。

中华见世普怔怔地看着他的鱼塘,便抓起一把青草朝水中撒去。青草还没落入水面,奇迹便在世普眼前出现了。他先是听见从水中传来一阵扑喇喇的响声。接着,便看见像是天空起了乌云一样,那水面上迅速聚集起了一片黑压压的鱼群,朝着他们的方向游过来。它们的动作是那样整齐,一条鱼将尾一摆,要转过身去,千百条鱼儿仿佛得到号令一般,也同时将尾一摆,转过身去,全都露出肚腹的银色的光辉,像是对着岸上的世普炫耀似的。它们的目标也仿佛十分明确,那就是在青草落入水面的那一瞬间,一个个张开圆圆的嘴巴,来争抢这从天而降的美食。有的鱼甚至跃起身子在空中来接。一时,只见水面银光道道,无数的气波闪闪烁烁。中华一边向水里撒食,一边像是对着自己的孩子爱不够疼不够似的说:“慢点嘛,抢什么?有你们吃的!”尽管这样,每撒一把饲料下来,仍有无数的鱼齐聚在水面,张着圆圆的嘴来争抢。世普从没见过这么多鱼争食,此时看得呆了,等中华把背篼里的青草撒完了,才对中华问:“这么多鱼,你是啥时放的?”

中华听见世普问,一边搓着手上的草叶,一边回答说:“年初才放的,鱼苗还是到县水产站买的呢!”世普又问:“那都养了差不多一年了,你估计一条大概有多重?”中华说:“三四斤一条还是有的吧!”世普停了一会儿,才又像想起地问:“这么多鱼,怎么不打起去卖呀?这大过年的,正好卖个好价钱呢!”中华笑了起来,显得十分自豪的样子,说:“真被老叔说准了!怎么不打起去卖呢?不过不是现在!老叔晓得鱼最好卖的是哪一天吗?”世普从没进过菜市场,便又接着问:“哪天?”中华说:“我跟老叔说,腊月三十的早上,鲜鱼最好卖!”

世普一听,有些不明白了,便又问:“为什么要腊月三十早上,难道二十九这天都不行?”中华又满脸是笑地说:“老叔难道这点都不明白?大过年的,家家都要买鱼,年年有鱼(余)嘛,可买早了呢,鱼不新鲜,好多人都要等大年三十早上来买,拿回去现杀现吃,所以腊月三十的鱼最好卖!挑到市场上,要不到好一会儿就抢完了!”世普一下明白了,说:“原来是这样,那你就是要等大年三十早上才去卖啰?”中华说:“老叔说得一点不错,前几年我都是这样!只有去年怕人家来电鱼,才提前打去卖了的,结果卖相因了许多……”

世普不等中华说完,便有些疑惑地叫了起来:“啥,还有电鱼的?”中华说:“怎么没有,龟儿子做事狠着呢!前年我的鱼就遭电过,要不然去年我怎么不到腊月三十就把鱼卖了!龟儿子一根电线下去,别说大鱼,连鱼子鱼孙都给电死了!”说着,中华的脸上浮现出了十分气愤的表情。世普听了,正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不料中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紧接着刚才愤愤的话后,突然说:“哎,老叔,你在这儿站一会儿,我回去就来!”说着,将背篼提在手里往家里跑去了。

趁中华不在眼前,世普才把目光投向水沟。他顺着眼前鱼塘的入水口一直看到中华院子前面,发现不但水沟里的杂物和垃圾被清理了,水沟两边埂上的枯草和刺蓬也被铲除了。一些塌陷的埂子也重新填补了泥土,并用锄头夯得实实的。阳光下,这些被填实和被铲掉枯草、刺蓬的地方,都泛着新鲜泥土的光芒。世普一看非常高兴,正想趁中华还没来自己准备离开的时候,中华却早已提了一个小网跑过来了。

一到塘边,中华也不等世普问,就把小网张开丢到塘里。只过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便把网扯了起来,只见那网里蹦跳着好几条鱼。中华从中选了一条鲤鱼,有一尺来长,嘴唇和鱼翅都红红的。鱼在中华手中使劲摆动,差点滑掉了。中华抠住鱼鳃,才往世普面前送,一边递一边说:“来,老叔,你回来好几天了,我也莫得啥子送你的,你就把它拿回去尝尝!鲢鱼头,鲤鱼腰,营养得很!”世普捧着茶壶直往后退,说:“不不不,我怎么能白要你的鱼?”说完又马上接着说,“我说你回去做什么?原来你是回去拿网来网鱼!既然网起来了,拿回去今晚上你们一家人改善生活!”说完又试图把话题转移开去,问,“你吃饭没有?”中华还是坚持要世普把鱼收下,说:“农村人,哪个这样早吃饭?”说着顺手从柳树上折了一截柳枝,从鱼鳃里穿了过去。一边穿一边说,“老叔无论如何要收下!这是我自养的,又不是花钱去买的,老叔有啥不好意思收的?”说完将穿好的鱼递了过来。那鱼儿的嘴一张一张的,不断摆动着身子,仿佛在表示抗议。世普见中华把鱼递了过来,双手仍然紧紧捧着茶杯说:“不行,中华,我一定不会要的!”说完才故意撒谎地道,“你不晓得,我和你兰婶最讨厌吃鱼了!尤其是剖一次鱼,总觉得那鱼腥味几天都洗不掉一样!”中华听了这话,眉头往中间皱了过来,显出有些为难的样子。可过了一会儿,却又高兴起来,说:“那有啥要紧的?老叔嫌剖鱼有腥味,那就等我剖了再给老叔送过来!”说着也不等世普表态,捧着鱼就往家里跑去了。

世普见了,才朝着中华的背影喊道:“中华,你千万不要给我拿来,啊!”说完,也顺着原路走了。二

世普离开中华的鱼塘后,又到上湾和老湾去转了一圈。转到四点多钟,太阳突然钻进了云层。太阳一藏起面孔,不仅气温马上低了下来,天也开始阴沉,像是很快就要黑了的样子。冬天时间短,天本身也黑得快,一般六点多钟天就要完全黑尽了。世普不打算再转了,开始往家里走去。

回到家里一看,佳兰却在陪着端阳摆龙门阵。一看见世普,端阳马上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冲世普说:“老叔可回来了!”世普问:“你啥时来的?”端阳说:“我来了有一会儿了!”

世普听了端阳这话,正想问端阳有什么事,却听见佳兰埋怨地道:“你一出去就不回来,到哪里逛去了?人家等你半天了!”世普听了,才对端阳说:“我也不晓得你要来,看见天气好,就出去走走了!”端阳急忙说:“没事,老叔,我也没有啥大事!”说完又道,“老叔,你喜欢走一走是对的!像你们这个年龄了,就是要多运动,走一走对身体是有好处的!”说着又对佳兰说,“兰婶以后也跟叔一起出去走走,乡下空气新鲜呢!”佳兰说:“我才不跟他一路走呢!我要锻炼,不如去种点庄稼!”端阳说:“那也好,婶,乡下人不像城里人那样锻炼,可身体比城里人还好,为啥?种庄稼那可是天天都在锻炼呢!”

世普等端阳说完,才对他问:“你娃找老叔有啥事,啊?”端阳听世普问,马上便兴冲冲地说:“老叔,真有你的!你一号召,全村人就没有不听你的!人靠衣裳马靠鞍,这村子也一样。这么一打扫,看着都顺眼!”

世普听了这话,心里觉得十分受用,但嘴上却说:“搞了半天,你娃是来给我戴高帽子的是不是?我可给你明说,老叔是油黑人——不受粉,以后你莫来给我戴高帽子了!”端阳还是嬉皮笑脸地说:“我可没有给老叔戴啥高帽子,这都是事实嘛!老叔还没听见外面的人怎么议论呢?说县长的本事和老叔比起来,是戴起草帽亲嘴——要差老长一截呢!”世普一听这话,不由得笑了起来,说:“这话越说越远了!老叔要是真有那样的本事,怎么没人让我当县长呢?”说完才换上一副郑重的语气,对端阳说,“村里是起了一些变化,不过这是大家的功劳,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我刚才还在想,打扫一两次清洁卫生容易,可要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保持村容村貌的长期整洁,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所以我们要继续开展宣传,让大家养成爱清洁讲卫生的习惯!我刚才看见前两天贴的标语,有些被风吹得掉了角,你找人重新贴一下!”

端阳一听这话,马上说:“老叔,你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没问题,明天我就找人去把那些标语重新张贴好!”说完又放低了一些声音,看着世普继续说,“老叔,我是来和你商量一件事的!你看,今年我们村里喜事连连,得好好庆贺庆贺!我是这样想的,这么多年,村里都没唱过戏了,今年春节我想请个戏班来村里唱一天戏,让大家热闹热闹……”

世普没等端阳说完,便高兴得拍了一下端阳的肩,叫了起来说:“你娃行呀!你娃当支部书记,就要想到这些,是不是?现在农民吃饱了,穿暖了,没事干就成天去打牌赌博!我们可不能富了荷包,穷了脑袋,是不是?党中央号召我们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我们就是要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呢!”说完停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不过只唱一天,时间太短了,能不能多唱一两天,让大家乐就乐个够,也提升提升我们贺家湾的名声!”

端阳先听见世普表扬他,眉梢眼角都全堆砌着笑。可当听到世普的建议后,眉头开始皱了起来,半天才迟疑地说:“老叔,我也不想瞒你。我倒是想多唱两天,可你晓得村里没有钱,就是这一天,我也是东拼西凑,都还没凑够,只好把我一二月份的工资先拿来垫起!”

世普听了这话,眉头也开始蹙起来了,过了一会儿才突然说:“那这样好了:村上负责唱一天的钱,我负责唱一天的钱,我再去动员立德和东川两个人也出一天的钱,一共唱三天,从初一唱到初三,你去安排就是!”

端阳一听这话,马上站起来朝世普鞠了一躬,说:“那我代表全贺家湾村民谢老叔了!”世普说:“有啥值得谢的?不就是唱一天戏嘛,有啥大不了的?”端阳听到这里,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对佳兰问:“兰婶,老叔要请大家看一天戏,你不会有意见吧?”

佳兰等端阳话完,立即说:“我有啥意见?我才懒管得他呢!听说唱戏,他耳朵肯定在发痒了!端阳你不晓得,在城里他莫得事了,光往唱‘玩友’的茶馆里跑,像是有人勾他魂一样!”

端阳笑了起来,说:“兰婶不管就好!”说罢又回头对世普说,“老叔,说起剧团,县上的川剧团早就撤了,我就只好去外地找剧团了。你说找哪个剧团?”世普见问,便道:“外地剧团价格高,每天没两三千块怕是不行的!”端阳说:“我们不找大剧团,只找一个小剧团吧!”世普说:“如果找小剧团,我建议去竹阳镇找他们的剧团。还有,请剧团来只唱一天,另外两天,刚才你兰婶提到了唱‘玩友’那帮人,倒是提醒了我。这些人中大多数都是过去县上川剧团下来的,唱功和做功都不错,他们的头头也是县政协委员,我认识,我只要叫他们一声,他们一定不会推辞!就请他们来唱好了!”

端阳一听就叫了起来,说:“那好,老叔,我们就这样说定了!说到说到就要过年,时间也没有几天了,我去安排人搭戏台,老叔你就先给那班‘玩友’打声招呼,免得到时被别人请走了!”世普笑着说:“你娃还不放心老叔?老叔办事是穿钉鞋、拄拐棍——把稳着实,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好了!”端阳听了这话,果然不再说什么,站起来拍拍屁股就走了。

端阳前脚走,佳桂后脚又到了,一看见世普和佳兰,便说:“哥、姐,今晚上过小年了,你们不要烧火,就下来和我们一起吃了算了!”世普一听,方记起今天已是腊月二十三,民间过小年、送灶王菩萨上天的日子,便道:“算了,佳桂,你们自己煮起吃,我和你姐随便做点什么吃了就是!我们一来,你又要去弄这弄那,摆一大桌子,给你添些麻烦。”

佳桂听了世普这话,便说:“有啥麻烦的,哥?反正我们也要吃饭!也不瞒哥、姐说,我叫了凤山来把家里的灶安一下,请你们也是顺便……”话没说完,佳兰叫了起来,说:“你们家的灶好好的,还要安啥灶?”佳桂听了这话,脸一红,却不说什么了。佳兰一看,心里立即明白过来,说:“你们家的灶烧了好几年,重新安一下也好!”说完这话,也不征求世普的意见,便表了态说,“那好,你先下去忙吧,我和你哥等一会儿就下来!”佳桂见佳兰答应了,便高兴地说:“行,那哥、姐你们早点下来,我晓得你们饭吃得早,我这就回去烧火!”说完果然就小跑着走了。

这儿世普等佳桂走了,才对佳兰问:“哎,你两姐妹在搞啥子名堂,像打哑谜一般?”佳兰听见世普问,便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糊涂?”世普问:“我怎么是装糊涂了?”佳兰说:“世国老是打佳桂,佳桂怀疑是家里灶神不安引起的,所以她要找凤山重新给她安灶。安了灶后,也许他们两口子就和睦了!”

世普一听这话,突然又勾起了对小姨妹的同情,却愤愤地说了一句:“愚昧!”佳兰一听,便对丈夫露出了不高兴的神色,说:“我晓得你要说这是迷信!但我要提醒你,你不信是你不信,佳桂要信是佳桂信,你等会儿下去又认为你有理,去说人家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嘛!”世普听了佳兰的话,半天才缓缓地说:“人活着都要有个精神寄托,我去打破佳桂的梦做啥?”说完,老两口都不再说话,像是陷入了深思中。

没一时,天黑了下来,远处的景物完全被黑暗包裹了起来。稍近一点的田野可以模模糊糊看清一个大致的轮廓。只有眼前十来米的地方还可以看见暮色吐出的雾霭,在贴着地面像水一样地游荡着。世普和佳兰坐了一会儿,佳兰先站起身说:“走吧,别个好心好意来请,世国这几天工地上也没有放假。贺宏、贺伟两弟兄也还在学校补课,屋里就佳桂一个人,免得人家等会儿又来叫。”世普听了没说什么,却也站了起来。两人便沿着旁边的小路,朝佳桂的房子走去了。

到了佳桂的屋子里,佳兰一头钻进了灶屋里帮佳桂烧火,世普见贺凤山正站在桌子边裁一种非常粗糙的火纸。凤山比世普大几岁,个子却差不多比世普矮了半个头,一张长方形的脸,脸上浓密的须眉差不多占了整张脸三分之一的面积。这一脸须眉,凤山肯定对它们十分珍视,因为一般人的须眉会有些蓬松和凌乱,可凤山这脸胡子,既深且黑,又一点不乱,看得出来是经过了精心修饰和梳理过的。也许正因为这样,在贺家湾村民眼里,凤山才具有“神仙”的飘逸与洒脱。凤山是贺家湾通鬼神的人物,世普是听说过的。世普还知道凤山这一套和鬼神打交道的本领,是半路出家,无师自通的。不过,世普还从没亲眼看见过这个和他一同长大的“毛根儿”伙伴是如何去与鬼神沟通的,今晚正好可以开开眼界了。

凤山看见世普,忙停下手中的活儿,小眼睛眨了眨,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冲世普一笑,说:“哦,校长老弟来了!”说着有意不给世普任何说话机会似的,马上又主动地说道,“我晓得校长老弟看不起我们这一套!校长老弟是干啥的?是教学生科学的!我们这一套是狗屎上不了墙的!我说不来不来,可佳桂硬要我来给弄一下。我想一堆一块儿的,别个请了不来又不好,就还是来收拾一下嘛!”

世普一听凤山这番话,一时倒不知该怎样回答了。过了半天,方才像是感冒了似的抽了一下鼻子,然后也故意用轻松的开玩笑的语气说:“既然来了,该怎样给人家收拾,就怎样给人家收拾,可不准偷工减料哟!”凤山的小眼睛闪着烁烁的光芒,一边在世普的脸上扫着,一边又笑着说:“老弟不会批评我这是在搞迷信吧?”世普又停了一会儿,才又模棱两可地说:“现在好多传统的东西都恢复了,我批评你干啥?”又笑着说,“你做你的吧,别只顾说话忘了干活儿!”

凤山听了这话,连声说:“老弟不批评就好!不批评就好!”一边说一边用手捋了捋自己的大胡须。说完,果然又埋下头去裁起自己的纸来。裁完,手伸进桌子上一只布包里掏了一阵,掏出了一只砚台、一支毛笔和半瓶墨汁。世普一看,知道那只布包是凤山带来的,里面盛的一定还不止这些。果然,凤山把砚台、毛笔、墨汁瓶一一在桌子上摆好以后,又从布包里掏出一本线装书来。那书已经被翻得没了书皮,被凤山用一张牛皮纸代替了书皮,上面恭恭敬敬用毛笔写了四个小楷字:《克择讲义》。世普一看便说:“哦,还有书呀?”

凤山一听,又十分自豪地捋了捋胡须,然后才一边摇晃脑袋一边说:“老弟以为只有你们教学生才有书,做我们这行的就没有书是不是?其实世上各行各业哪没有书的?书就是我们最好的师父呢!”世普说:“你说得也很有道理,世上七十二行,每行都有自己的祖师爷,都会留下自己的经书。不过这本书是讲啥的,我倒想听听。”

凤山见世普问,益发有了兴趣,用手在书上轻轻一拍,立即道:“话说起来可就远了!这书是术数之书。术数之书,老弟知道吧?就是我们这些人用的书!然自清代以来,术数之家多如牛毛,吉凶祸福,不无矛盾。那些克择者流,往往宜忌混淆,是非倒置。星学之道,也晦暗而不彰显。至清同治年间,有福建人洪潮和,精通星学,著通书。后三个儿子洪彬海、洪彬成、洪彬淮在泉州开继成堂择日馆,收徒授学,门庭若市,其授学之书,皆是这本《克择讲义》是也!”世普听完凤山一番话,倒笑了起来,说:“哦,这书原来还有这样大的来头,怪不得你半路出家,也把一份手艺学到家了,我还以为你是无师自通,却原来是有神书相助!”

凤山还要往下说,佳桂忽然从灶屋出来,冲凤山说:“他叔,夜宵做好了,你看是吃了再安,还是安了才吃?”凤山一听这话,这才住了口,看了看世普后才说:“那就吃了再安吧!”说着,又把桌上的砚台、笔墨和那本破书收进布包里,放到旁边的椅子上,又将裁好的草纸也拿了过去。这儿佳桂和佳兰姐妹便把饭菜端了出来。

吃过晚饭,凤山又把布包拿过来,重新从里面取出砚台、笔墨,只是那本他无比珍视的书再没取出来。他把墨汁倒了一些在砚台里,把毛笔尖含在嘴里咬了一阵,取出来在砚台里蘸了墨汁,拿过一张草纸在上面试了试笔,当一切都满意以后,凤山最后才拿过两张草纸,坐直身子,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后,方低下头,开始屏息静气地画起一张符来。凤山的毛笔字还写得不错,许是因“工作”需要经常写的缘故,起笔运笔和收笔还有些书法的味道。世普从凤山的肩头看过去,只见凤山在纸的右边中间先写了一行小字:山斗神押起。什么叫“山斗神押起”?世普不解其意,正待要问,凤山已经提行,将笔落在纸的中间顶部,一挥而就写下了下面的文字:“钦奉灵符到此则安太阳在玄急急如律令。”“钦奉”后面两个字,第一个字世普勉强可以看出左边是一个“束手就擒”的束字,可右边世普认为应该是一个“力”旁,可凤山却写成了一个“文”旁,因而世普认为是一个错别字。这个错别字后面那个字,世普便不能认识了,它像是一个“弓箭”的“弓”,却又比“弓”多了两个拐。写完,又在纸的左边中间像右边一样,写下一行小字:上杀恶神杀。世普看了这几个字,又不能理解意思了。

写毕,凤山长长舒出一口气,眼睛在纸上浏览一遍,把符细细欣赏了一遍,这才拉长声音对佳桂问:“准备好了没有?”佳桂在灶屋里答:“准备好了,他叔!”凤山听见,便又从布袋里取了一束香,三支蜡,拿了火纸和符往灶屋里走去。世普跟着过去一看,只见灶屋的案板上,已经摆了一盘猪头肉,一杯清茶,一盘水果,一杯白酒,一盘五谷。凤山将供品逐样看了一遍,表示满意,便叫佳桂拿了贺宏留在家里的一瓶胶水来,把符贴在了灶的后面。然后将供品一一端在了符前摆成一排。又叫佳桂去削了两只萝卜来,插了香蜡,点上,然后凤山便双膝跪地,一边焚纸,一边口里念起咒语来。念毕,凤山起身,佳桂早提了一只大红公鸡站在旁边,凤山过去接过佳桂手里的公鸡,只见他伸出长长的手指,再用手指上长长的指甲在公鸡的冠上用力一掐,那公鸡一边在凤山手里扑腾,一边咯咯地大叫。凤山看着公鸡那被掐的红冠上慢慢沁出了鲜血,于是提着鸡走到贴符的地方,将鸡冠摁在符上,那符便开出了几朵鲜红的莲花。摁了几处后,凤山又从鸡背上扯下几匹鸡毛,按在莲花上。做完这些,凤山才退过来,把鸡重新交给了佳桂。然后又郑重地对佳桂交代说:“就这样了!把这些供品收起来,明天早上太阳出来以前,再像今天晚上一样祭祀一遍,然后将符撤下来焚化了就是!”佳桂答应一声,将公鸡提到鸡笼里去了。

这儿世普却还充满了怀疑,便对凤山说:“就这样了?”凤山说:“就这样了!”世普还要问,却见佳兰在对他眨眼睛。世普便明白佳兰在提醒他少说话,免得既得罪了人又得罪了神。世普想了一想,佳桂求的本来就是一种心理安慰,何必要那么认真?这样一想,也就没再问了,到一边坐了下来。等凤山走后,佳兰又帮佳桂把锅灶碗筷收拾干净了,两个人才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刚走到院子里,阶沿下的阴影处忽然拱出一个汉子来,把世普和佳兰都吓了一跳。世普正想喊出来,却听见汉子在叫道:“老叔,你们回来了?”世普听出是中华的声音,心里便明白了大半,却故意道:“黑咕隆咚的,你来干啥?”中华说:“我给老叔把鱼送来了!”一边说,一边举起手里已经剖开的鱼,在空中晃了一下。世普看见朦胧的夜色像是一道银光划过,心里有些抑制不住地感动起来,便说:“叫你不要送来,你偏不听!你来多久了?”

中华说:“有一阵了。我晓得你们在下面消夜,想拿下来又觉得不好。想挂在门枋上回去,又怕被那些野狗野猫给叼走了,就只好在阶沿下等。”世普听了这话,便对佳兰说:“把门开了,让中华进屋坐坐!”中华却说:“不了,老叔,你们回来了就好了,我还要回去看守鱼塘呢!”说着,将鱼挂在大门的锁扣上,转身就走了。

世普一见,急忙叫道:“哎,你回来,把钱拿走!你养了一年,我们怎么能白吃你的鱼?”可是中华像是没听见似的,脚步踏在寂静的夜空中咚咚直响,让人感觉到连周围的空气都在震颤。走到院子外边的小路上,他这才回头对世普说:“老叔,你这话就不像一家人说的话了,一条鱼再值钱,难道就把我吃穷了?”说完消失在了房屋旁边的拐角处了。

世普知道中华肯定是不会收他钱的,便对了中华消失的方向叮嘱道:“那好,老叔就领你的情了!你回去小心一点,啊!”说完却没有听见中华的回答,世普便知道中华已经走远了。三

世普在城里晚上有用热水泡脚的习惯,他专门花了五百多元钱,买了一只足浴盆,每天晚上要泡三十分钟,水温控制在四十二度。不仅如此,还要加上一种专门用来泡脚的药粉,直泡得身上起了毛毛汗,从上到下都觉得通泰了为止。可回来时却忘了把盆带回来,便只好在临睡前,让贾佳兰去烧一壶开水,先将那只八磅保温瓶灌满,剩下的倒进一只塑料面盆里,再一边往盆里兑冷水,一边用手试水温。觉得水温差不多了的时候,世普才脱了鞋袜,将双脚泡在里面。然后隔一会儿,觉得水温下降了,再将保温瓶里的开水倒一些在盆里,让盆里的水始终保持着一个合适的温度。这样虽不如用专门的足浴盆泡脚来得方便,却也能把世普的身子泡得热烘烘的,一双脚从水里拿出来时,有如刚出生的婴儿皮肤一样,呈现出嫩红的颜色。泡完脚去睡觉,脑袋刚一挨枕便会鼾声大作,一觉睡到天亮,连梦也不会做一个。

可是这天晚上,世普同样泡了脚,却没了睡意,在床上像摊煎饼一样翻了好几次。贾佳兰看见,便问:“你怎么了,是不是还在想着佳桂安灶的事?”世普把一个脊背对着佳兰,说:“我想她这事做啥?她信她的,与我又没有啥关系,我真的是吃了饭没事干,闲吃萝卜淡操心呀?”佳兰听了接着又问:“该不是为中华那条鱼吧?”说完不等世普答话,便又马上说,“你要欠着没有给他钱,心里不踏实,明天我把钱拿去给他就是了,何必为这点小事就欠到睡不着觉?”

世普听了佳兰这话,猛地翻过了身来,说:“也不是欠着一条鱼!当然,一条鱼事小,可其中乡亲的情意事大,你拿钱给中华,中华也肯定不得收。记住湾里今后不论哪家有事,我们该去走动的,也要去走动走动才是!”佳兰听了突然笑了起来,说:“你过去那些同事嫁女娶媳妇,给你把请柬送来,你都不愿去,这阵倒想起要跟湾里的人走动了!”世普说:“这是两码事!湾里人跟你是真心的,他们对你好了,巴不得把裤子脱下来给你穿都要得!可城里人嫁女娶媳妇,是变着法儿敛财,他们哪有乡下人淳朴呢?”

佳兰听了世普的话,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我记住了,现在睡吧!”世普却说:“还是睡不着。”佳兰问:“那是怎么回事?”世普说:“我想起了端阳说的春节唱戏的事。”佳兰说:“你不是已经答应了请城里那班唱‘玩友’的人来唱一天吗?我也没说啥。再说,又不是明天就唱,时间还有好几天,你这时就欠着睡不着觉,这才是闲吃萝卜淡操心呢!”

世普说:“我不是操心别的,我是想到既然把唱‘玩友’的请来了,我们何不自编自演一些节目,利用这个机会向大家好好宣传一下党的方针政策,宣传一下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方面的东西呢?过去大集体时期,不就是经常利用文艺的形式给社员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吗?”佳兰听了这话,便说:“你真是想精想怪了!你以为现在还能像大集体时代要人有人,要钱有钱?那时是那样一个风气,每个大队都有宣传队,每年公社还要组织会演,比赛发奖。可现在有啥?不说别的,就是你把节目编出来了,年轻人都外出打工走光了,哪个来演?”世普说:“你不是原来宣传队的台柱子吗?又能唱又能跳,说实话,现在电视里那些扭屁股的,哪赶得上你?还有我们湾里的郑彩虹,过去演李铁梅,还到县上去演过呢,怎么不能演?”

佳兰红了脸,道:“这是哪辈子的事了?脸都皱得像核桃壳了,还能演戏?”世普急忙说:“怎么不能演?人家说,老将出马,一个顶仨呢!再说,我们只图把精神文明宣传到村民那儿,又不收钱,唱得好不好有啥关系?”佳兰还是说:“不行不行,你快打消了你那念头!你这不是要我唱戏,是想让我出丑!再说,即使我像过去那样还能上台,你也要给我排练的时间呀?都这几天来了,你才想让我表演节目,你以为我是城里的专业演员,拿到东西就能唱呀?”世普有点急了,说:“那怎么办?我是真想利用这次机会,通过文艺的形式,一方面把这次村容村貌整治的成果巩固下来,另一方面把村里的精神文明建设推向一个新高潮!”

佳兰明白丈夫的为人,只要他认准了的事就一定要去做。听了世普的话,想了一会儿就说:“那你想编啥?你编出来拿给城里那帮唱‘玩友’的,他们原来是专业演员,拿到东西就能唱,不是很好吗?”

世普一听这话,立即叫了起来,说:“好!你这话提醒了我,就照你说的办,让唱‘玩友’这班人唱!”说完,却又突然说,“我刚才已经想好一个节目,连词都有了,你看行不行?”佳兰说:“怪不得你翻来覆去地不睡,原来脑壳里还在想这些呀!”世普说:“我设计的五个演员在台上唱,这五个演员原来分别叫甲、乙、丙、丁、戊,现在一听你说,我打算把他们改作生、旦、净、末、丑了……”

世普还没说完,佳兰到底做过演员,一下露出了十分感兴趣的样子,问:“原来是一个表演唱,是不是?”世普说:“至于是什么形式,演员用什么唱腔,我还没有想好,正要给你说呢!”佳兰打了一个呵欠,说:“这么晚了,要说等天亮后再说吧。”世普却说:“不行,不行,我现在就要说,憋到肚子里更睡不着!”佳兰听了这话,只好强忍住睡意说:“那好,你说你说!”世普于是就说了起来:“我是这样设计的:先是一阵锣鼓,锣鼓声中,甲、乙、丙、丁,不,生、旦、净、末、丑上场,造型、亮相,然后又哐……”

说着,世普突然坐了起来,又伸手拉亮了床头的电灯。佳兰见了,急忙问:“干啥呀?”世普说:“我这样睡到铺里说不行,我得把衣服穿好,站在屋子里一边表演一边给你说才行!”佳兰说:“你疯了呀?睡得热热和和的爬上爬下,感冒了怎么办?”世普一边往身上穿衣服一边说:“我也不是小气娘娘,哪里就感冒了?”说着已经穿好衣服跳下了床。佳兰见了,只好又叫他把睡衣加到外面,世普这次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乖乖地照办了。拦腰拴好睡衣的带子以后,世普便走到屋子中间,对着佳兰说:“你看着,我设计的开场是这样的。首先是锣鼓哐哐……”一边说,一边拉开了架势。

世普中师毕业分到贺家湾小学教书的时候,正是强调“思想挂帅、政治领先”的时代。那时有一个说法,说对农村的阵地,“社会主义不去占领,资本主义必然会占领”,为了用社会主义占领农村阵地,每年各个大队都要组织“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演样板戏和一些自编自演的节目给群众看。世普在读中师时,就是一个文艺爱好者,他的二胡和笛子演奏还在校“五四”文艺演出中得过奖。世普一回到村里,立即有了用武之地,除了教书以外,他成了大队文艺宣传队的负责人。除了组织、替宣传队写写画画、编写三句半、对口词、表演唱和为演员伴奏等外,还常常登台表演。用今天的话说,他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物。贺家湾大队正因为有了一个贺世普,所以每次公社调演,第一名的锦旗从来都没有被别的大队拿走过。世普的名声在全公社的文艺宣传队中,简直可以用如雷贯耳几个字来形容。正因为如此,在后来公社举行的一次文艺调演中,世普非常顺利地把当时八大队宣传队的台柱子演员贾佳兰追到了手。佳兰虽然只有小学文化,歌却唱得十分动听,舞也跳得不错,人又很漂亮。公社书记的儿子追了佳兰两年,但佳兰不为所动,但在那次调演中,听了世普对她的一番表白后,竟不避众人眼睛,马上伏在世普肩上哭了。原来,佳兰心里是早有了世普,所以才对公社书记的儿子看不上眼。

如今,世普虽然已经多年没有登台演出,可毕竟那文艺的因子已经浸入了他的血液中,一旦进入了情景,一招一式竟然也还十分生动,颇有些当年在台上的味道了。具体地说,世普当天晚上把屋子当舞台,对佳兰一边表演一边讲解的这个节目是这样的:(锣鼓声中,生、旦、净、末、丑上场,造型,亮相)齐唱:各位乡亲要记牢,遵纪守法很必要,紧跟党走不动摇,公民道德莫忘掉;生:生活提高是根本,生产发展靠勤劳,粮经林畜靠科技,增收致富最重要;旦:中华民族大家庭,一家有难百家援,邻里和睦相尊敬,互助相帮要记牢;净:家庭美德要传承,尊老爱老要孝顺,关心父母晚年乐,莫嫌老人臭脚脚;末:教育孩子走正道,读书明理要多教,经营家庭文明户,富裕书香乐陶陶!丑:村容整洁靠大家,房前屋后要打扫,公共卫生大家管,莫将秸秆河里倒!生、旦(同唱):夫妻平等敬如宾,少生优生育好“苗”,创造幸福新家园,文明家庭好更好!净、末、丑(同唱):公共卫生大家管,畜禽管理要圈养,损坏邻居庄稼苗,定要论价给赔偿!生:公益事业要出力,众人拾柴火焰高,莫为私利降人格,积德感恩公民好!旦:绿化庭院美家园,空气清新质量高,物质精神两文明,长驻寻常百姓家!净:动物和人是朋友,千万莫网枝头鸟。网了枝头鸟儿去,人类失去朋友了!末:依法种树护山林,留给子孙绿和荫,创造山清水绿境,人与自然两和谐!丑:勤俭持家讲节约,红白喜事莫攀比,积少成多变富裕,迷信赌博要远离!

齐唱:科技培训多参与,农业生产效益高,勤劳科技两法宝,才能成为新农民。爱国守法讲诚信,合格公民讲奉献,以上内容记心间,和谐社会才安宁!

世普专心一意地表演完毕,这才抬头向佳兰看去,却见佳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起来了,身上裹着被子,眼睛里目光迷离,似乎沉浸在往事中了。世普看见佳兰发呆的样子,便问:“怎么样?”佳兰一听,才从深思中醒了过来,问:“这个节目叫啥名字,你还没有说呢。”世普想了一下说:“我想就叫《文明公约歌》,你觉得怎么样?”佳兰说:“还是像表演唱,不过如果配上曲子和伴奏,我看还是不错的!”世普高兴了,说:“那好!明天我就把它抄出来,亲自送到城里交给‘玩友’班的肖师傅,让他们抓紧时间找人谱曲和排练。”

经过如此折腾,世普终于能睡着了。这一睡就睡得很沉,就像其他晚上一样,连梦也没做一个,一觉就睡到了天快亮的时候。要不是这时外面传来急促的拍门声把世普惊醒了,世普还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世普听见外面的拍门声又急又重,便知道村里可能出啥大事了,马上爬起来,摸索着开了灯,接着连大衣都来不及往身上披,一步跳下床来,趿上鞋就往外跑,一边跑嘴里一边说着:“来了!来了!”跑过去开了门。

打开门一看,门外站着的却是贺东川。贺东川见世普连衣服都没穿好,便叫起来:“哦,你就是这样爬起来的?快回去把衣服穿好,外头冷得很!”听见这话,世普果然打了一个哆嗦,于是也来不及问东川发生了什么事,只顾嘴里一边嘘嘘地倒吸着冷气,一边缩着身子往里面屋子跑。这儿东川也不等世普招呼,径自到世普的堂屋坐了下来。东川仍然穿着他的那件棉军大衣和大头鞋,显得有些笨重的样子。

没一时,不但世普穿好衣服出来了,连佳兰也穿戴整齐走出了里面的屋子。东川一见,忙站起来对佳兰欠身说道:“对不起,把你也吵醒了!”世普说:“你这样火烧屁股似的,出了啥事?”东川见世普问,这才又有些惊慌地说:“不好了,出事了!昨晚上半夜时候,中华抓到一个到他鱼塘电鱼的小偷,把他捆起来关到现在,乡上派出所来人了,但中华不放人,还和派出所的人顶了起来。我寻思只有你去,中华怕才可能放人!”

世普听见这话,脸一下变了,便向东川低声问道:“中华对小偷动手没有?”东川朝屋子左右看了看,似乎怕自己的话被人偷听去了似的,然后才压低了声音对世普说:“那还没打!我跟你说嘛,大概是一点多钟的时候,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听见外面喊抓偷儿。我赶忙爬起来把大衣往身上一裹也追了出去。出去一看,外面人声一片,有的连长裤子也没有穿,只穿着一条内裤在朝几个人追赶。我看清一共有三个人。这几个人慌不择路,跑到机耕道边,跨上藏在那里的摩托上,有两个人动作快,跑掉了,可有一个人被中华和追来的村民抓住了。大家当时二话不说,一拥而上,抓住那人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打得那人惨叫不已。打了还不解恨,中华从路边抱来一块石头,把那人的摩托砸成一堆废铁。然后才押着那人回去。回到鱼塘边一看,只见塘里的鱼并没有被电死,但中华还是抓起那人,扔到了路边的水沟里。扔了还不解恨,过去又将那人的头不停地按到水里去呛,一边呛水又一边对那人施以拳脚。最后才把那个已经冻得浑身发紫的人吊在院子边的一棵树上,直到派出所的人来了才放下来!不过这些中华都没承认,说他是自己逃跑时滚进水沟里的,身上的伤也是自己跌的。”

世普听到这里,脸黑了下来,说:“这个法盲!”说完才对东川问,“端阳呢,他知道不?”东川说:“估计他还不知道,不过我已经叫人去喊他了!”世普听了这话,没再说什么,便马上要随东川走。佳兰却进屋拿出了那件呢子风衣对世普说:“早晨风大,多穿一件衣服,莫感冒了!”世普果然接过来,却并没有穿,只搭在手臂上,便随东川出了门。佳兰追到门边,对世普叮咛了一句:“都是一个湾的人,你说话要谦和一点哟!”世普显出了有点儿不耐烦的样子,说:“我该怎么说,自己心里明白,你就不要像小孩子一样管我了!”

说着,二人走出了门。来到院子里,世普又对东川问:“那几个小偷专门来电鱼,怎么又没有把鱼电死?”东川道:“鱼确实没有被电死,小偷还没来得及爬上电杆接电线,就被中华发现了。”世普说:“既然小偷并没有把鱼电死,中华也打了人家出了心里的气,为啥还不放人?”东川说:“要小偷赔他前年被电死的鱼的钱呗!”世普听了这话,又问:“被抓住的小偷承没承认前年的鱼也是他们电的?”

东川停了一下,才说:“没有,中华那样打他,他也没承认。那人还说,他从没来过贺家湾,这是头一回来,连路都不熟悉,所以才被抓着了。可中华却一口咬定前年他塘里的鱼也是这伙人干的,所以才要把这人扣着,让他的同伙或家里人拿了钱来赎人!”世普听了这话,有些生起气来了,说:“这个贺中华,捉贼捉赃,无凭无据,怎么就要别人承认,还要人家拿钱赎人?这是违法的,他难道不晓得吗?”东川说:“就是,只图自己出气,要是把人家整出问题了,他一样是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但我刚才劝他半天,他一点也不听,还说我和派出所的跟小偷穿的连裆裤!要不然我也不会来喊你了。”世普愤愤地说:“这些人太没有法制观念了!”

说着,两人就来到了中华家。中华的院子里果然围满了人,不但有下湾的,还有上湾和老湾的。尽管凌晨的冷空气直往围观者的身子里嗖嗖直钻,一些人也缩脖袖手,鼻子下吊着两道长长的清鼻涕,可叫声、喊声却热情不减。还在老远,世普便听见有人在愤怒地喊:“不行,坚决不能放人!”“捶死活该!哪个叫他做的贼?”“把他重新吊起来!”

在这些群情激愤的叫喊声中,世普也听见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对人们解释着什么。可是人们压根儿不想听他解释的样子,他的声音还没完,就被一个愤怒而坚定的叫喊声打断了:“不行,不拿钱就别想我放人!你们不能保护小偷……”世普听出这是中华的声音,正还想听听他下面继续胡说些什么,却听见刚才那个细小的声音打断了中华的话。但中华马上又打断了那人的话,继续气势汹汹地说,“你就是在保护小偷嘛!你们是匪警一家,蛇鼠一窝!”又道,“你今天说到明天,不拿钱别想我放人!”话音刚落,更多的人也跟着喊了起来:“不能放人!不能放人!”“蛇鼠一窝!蛇鼠一窝!”

世普根据双方争论的焦点看,就知道刚才说话小声的人一定是乡派出所的,又听见人们喊声越来越高,于是他几步跨进院子里喊了一声:“让开!”一边喊,一边拨开人群走了进去。站在院子里围观的人一见是世普,一边叫着:“好,老叔来了!”一边往两边让着。世普走进去,果然见被围在院子中间那两个人正是派出所的。两人中那个高个、略显年长的警察见过世普,世普刚走进去,那人就像见到了救星似的,过来抓住了世普的手叫了起来:“哎,这不是贺校长吗?你来得正好,贺校长!我们是派出所的,今天半夜时分,有两个人慌慌张张跑到派出所来报案,说他们几个人到贺家湾来电鱼,鱼没电到,但他们一个同伙被捉住了。贺家湾人不仅当场对他的同伙拳打脚踢,估计还会把他的同伙非法拘禁起来,继续毒打,请求我们来把他解救出来。一接到报案,领导就安排我和小王下来了。到这里一看,发现案情十分严重,不但电鱼的小偷遭到毒打、非法关押,更严重的是他们将小偷摁进水里后再吊到外面受冻。我们来时,小偷已经冻得浑身发紫,根本就说不出话来了。我们才脱了自己身上的两件毛衣给他穿上。我们叫他们把人放了,他们硬是不让我们带人走。我们已经做了两个多小时的思想工作,他们不但不让我们带人走,还把人抢去关在了里面屋子里。他们这样做已经构成妨碍公务罪了!我们问他们中间谁是村干部,可他们说没有村干部……”说到这儿,那警察又晃了晃世普的手,两眼看着世普,继续恳求地道,“贺校长,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我俩请求你老支持我们派出所的工作!”

世普听完那警察一番话,正想回答,却不料周围的村民也一起对他叫了起来。尤其是中华,马上接了警察的话说:“老叔,我们抓住了偷儿,他不处罚偷儿不说,还让我们就这样放人,世上哪有这本书卖?”众人也纷纷说:“就是!这样下去,社会治安怎么不乱嘛!小偷有人保护呢!”又说,“就这样放了,那今后不是随便哪个都可以到贺家湾来偷来抢了?”

世普听了这些话,没回答,也没去管那些义愤填膺的人。他盯着中华问:“抓到的那个小偷呢?”中华说:“在屋子里!”世普说:“带我和你东川叔进去看看!”中华犹豫了一下,却说:“老叔你可不要把他交给警察哟?他不把我前年鱼的损失赔了,我就关他一辈子!”世普瞪了他一眼,突然目光犀利地大声说:“那我就叫人先把你关起来再说!”中华一听这话像是吓住了,愣了半天,才带了世普和东川往屋子走去。这儿人们跟着拥了进去。

到了屋子里,世普并没有看见什么小偷,正疑惑间,忽见中华过来揭开了墙角的一只簸箕。世普这才看见,簸箕盖住的是一口储藏红苕的苕窖。这些年因为村民生活提高很快,过去半年粮的红苕现在除了做猪饲料外,平时人很少吃了,因而红苕的面积也大量减少,过去在屋子里挖的苕窖大都空着。这口苕窖挖得不深,世普走到窖边一看,只见那个电鱼的小偷蹲在地下,身上裹着警察的一件毛衣,蜷缩成一团,但身子仍像风中的树叶一样还在簌簌发抖。陡然看见洞口的亮光和那么多的脑袋,那人不由自主地将身子紧紧靠着窖壁,像一只沉陷绝境的羔羊似的,目光充满哀怜和惊恐万端。世普发现这人只有二十来岁的样子,脸已冻得像是只紫茄子。裸露着的手臂和面庞上,到处是青一道、紫一道的伤痕。世普看了一会儿,突然用了十分温和的语气对他说:“你不用怕,起来!”

那人用惶恐的眼睛又看了世普一阵,挣扎着要站起来。可他站了几次都没法站起来,像是脚不能屈伸了一样。又过了一会儿,终于用双手抓着窖沿的泥土,颤颤巍巍地靠着窖壁站了起来。世普见了,又对他道:“把手伸给我!”那人又犹豫了一下,把手伸向了世普。世普抓住了他的双手,想把他拖上来却拖不动。东川见了也过来拖,可两人还是觉得他十分沉。这时有人过来搭了一把手,把那人拖到了地上。

那人的双脚在地上直打着哆嗦,像是站立不稳的样子。世普忙过去搀住他的胳膊,把他架着往外走。这时中华扑过来想拦住世普,说:“老叔,不能这样便宜了他!”一些村民也说:“对,老叔,不能就这样放了,不然,今后贺家湾就成了贼的天下了!”世普没理众人的话,见中华还拦住他,突然用力推了中华一把,愤怒地说:“你想去坐牢了是不是?”说着把中华推到了一边,继续搀扶着那人往外走。众人也一边往外退,一边喊:“老叔……”世普知道众人想说啥,便不客气地瞪了大家一眼,说:“你们啥也不要说了。我知道你们心里恨小偷,我也和你们一样恨小偷!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犯的是国法,应该由国法来管,不是由你们想怎么样处置就怎么样处置,知道不知道?”众人听了这话,这才不说什么了。

世普把人带到了两个警察面前。那个高个的、年纪偏大的警察向世普鞠了一躬,连声说:“谢谢!谢谢!”说完带了人要走,中华忽然又冲过去拦住了,说:“老叔,不能就这样算了!”世普又盯着他问:“你个糊涂虫还想干啥?”中华说:“他起码要给我写一个保证,保证他下回不再来电我的鱼了!我的鱼辛辛苦苦地喂了一年,一把草一把草的容易吗?”

世普听见中华这么说,于是便道:“哦,中华这话也对,让他写个保证,保证以后不再干违法的事!”说毕又马上对电鱼的人说,“你愿不愿意写?”那人立即鸡啄米似的点头。警察怕事情再生变,马上掏出纸笔让电鱼的人写。可这人拿了笔,手却早就不听使唤了,哆嗦了半天在纸上也写不出一个囫囵字。高个警察马上拿过笔帮忙写起来,写好了,电鱼的小偷在上面摁了手印,交给了中华。中华还想说什么,见世普在对他摇头,知道世普是在叫他别说话了,便闭了嘴,看着警察把人带走了。

警察把人带走以后,世普这才走到中华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晓得你心里还想不通,好不容易抓住了贼,却又把他放了。不过你不要想不通,人家如果不来找你的麻烦你就烧高香了!”中华一听这话,像是十分不理解地看着世普说:“他敢找我啥子麻烦?他做贼怕做出理来了!”世普说:“你难道不晓得你今晚上的所作所为已经触犯了法律了吗?”中华说:“啥法律?如果我们抓贼都触犯了法律,那法律肯定是制定错了!”世普说:“和你一时说不清,以后你们可要认真学学法律才是!”

正说着,端阳突然出现了,一来便急急忙忙地问:“怎么样了,啊?”众人说:“小偷已经被警察带走了!”世普问:“你怎么现在才来?”端阳说:“我才听到信儿呢,老叔!”说完这话又马上说,“我知道只要有老叔在这儿,就一定出不了事!”世普听了这话,以为端阳是真的才听见信儿,便也没说什么了。其实他不知道端阳早听到信了,但他知道这是件麻烦事。如果他站在法律一边让警察把小偷带走,就有包庇贼的嫌疑,会得罪村民;可如果站在中华一边不让警察把小偷带走,他又会违反国家法律,所以一直躲在中华的屋后,看见警察将小偷带走了才出来。但世普虽然没有指责他,却还是语重心长地对端阳说了:“端阳呀,你这个村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以后得加强村民的法制教育才是呀!村民如果都像今天晚上这样,不知法、不懂法、不依法,村上的工作怎样能开展好?社会主义新农村怎么能建成?你肩上的责任可不轻呢!”端阳急忙点头说:“老叔说得对,老叔说得对,老叔站得高看得远,是得加强法制教育才是!”说完才对众人挥了一下手,说,“好了,天都开亮了,大家都回去了吧!”

听了这话,众人果然陆续回家去了。世普把端阳留下来,说了自己编写的《文明公约歌》的事。端阳一听,当即表示欢迎。还特别叮嘱世普早点把歌词送到城里“玩友”班去。在回去的路上,世普忽然又想到了几句唱词,觉得应该把这几句词也加在《文明公约歌》里。这几句词是:

遇事千万莫莽撞,依法办事很重要。抓到小偷送公安,私自关押犯法了!提高警惕防盗贼,群防群治秩序好。一不打架二不偷,三更不能信邪教!

世普回到家里,把昨天晚上和刚才想好的词立即写了下来,读了几遍又稍作修改后,再抄写得工工整整地揣在怀里,吃过早饭便进城找“玩友”班的师傅们去了。

第四章

贺家湾这年的春节真说得上是热闹非凡了。就像改革开放三十年来的房屋经历了由草房到瓦房,由瓦房到平房,再由平房到楼房的变化一样,改革开放三十年来的农村地方文艺也经过了很多变化。不过三十年来的农村房屋是越变越好,而农村地方文艺却是越变越糟糕,地方文化主要靠麻将来支撑。至今老百姓还怀念大集体时期,尽管那个时候人们吃不饱肚子,物质也并不丰富,可那时人们的精神生活却不像现在这样贫乏。那时候正如贺世普现在所回忆的一样,每个大队都建有自己的文艺宣传队,演样板戏,唱革命歌曲,还通过一些自编自演的节目来宣传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和中心工作,以教育群众和丰富农民的文化生活。每年到了冬季农闲的时候,都是各大队文艺宣传队排练节目最忙的时候。大年初一,全大队的男女老少都早早集中到了大队操场上,看宣传队的演出。这一天,是所有庄稼人最快乐的一天,那些散发着泥土味的演出,常常让在土里忙了一年的庄稼人开怀大笑。初一演了过后,从初二开始,宣传队就开始到各生产队演出,一般一个大队有八至十个小队,有的年轻人宣传队演到哪儿就跟到哪儿,节目内容都记熟了,台上演员还没把台词说出来,台下的观众就抢着说了,惹得台上台下一片笑声。每个小队巡演完了以后,就开始在各个大队间互相交流演出,一直演到正月十五,公社组织文艺会演,评比出先进大队和优秀演员,进行表彰。

那时,贺家湾的文艺宣传队年年都是先进。除了贺家湾宣传队有多才多艺、能编能导也能演的大才子贺世普以外,还有在全公社演员中都有一定名气的郑彩虹。郑彩虹是当时大队书记、老革命郑锋的侄女,长得十分妩媚可爱。柔媚的眼睛上罩着弯弯的柳眉,明净而白皙的面孔上泛着玫瑰色的光芒。清秀而粉红色的嘴唇,嘴角向上,笑起来既甜蜜又开朗。身材苗条,一根长辫子垂到腰际,不用化妆,就是一个活脱脱的李铁梅的形象。那时很多男青年跟着宣传队一个小队一个队地赶,不是看演出,主要是看郑彩虹——那个舞台上的“小铁梅”。那个舞台上的“小铁梅”只要一开口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下面必然有很多男青年跟着她的声音唱下句“没有大事不登门”。可以说,那时郑彩虹的“粉丝”丝毫不低于今天那些明星们。郑彩虹后来成为赤脚医生贺万山的妻子。那时万山并不跟着宣传队跑,万山做梦也没想到他能娶上郑彩虹。用后来一些人的评论说:万山是拣了一个漏毽踢。世普编的那些三句半、对口词、快板书、唱词,甚至小剧,一般都是紧密配合当时那些中心工作的。取材都是当地群众所熟知的好人好事,语言也十分通俗,所以不但公社领导很欣赏他,群众也很喜欢他。贺家湾宣传队有了这么两个人,不想当先进都难。

除了宣传队演出以外,20世纪70年代中期,电影也开始在农村普及起来。公社成立了电影放映队,放映员要不是公社领导的子女,就一定是他们的亲戚。放映机是那种十六毫米的小机子,影片也不多,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部。但是和春节看演出一样,电影队来到哪个村,就成了哪个村的盛大节日。一般幕布还没拉起来,家家户户的人便都会端了板凳,从四面八方来到放映的操场上,把地方占好。先来的占的位子,一般都靠近放映机旁边,后来的便只有占到后面。那时,为争位子也会发生一些争吵,但这种争吵会很快消失。在看电影时,一些年轻小伙子趁着人多拥挤,也会搞一点小动作来捉弄女青年,以寻开心。一般的小动作就是把一个靠在女青年旁边站立的“兄弟伙”猛地推过去,让他去撞女青年。女青年有时会被撞一个趔趄,甚至摔倒。也有的时候人太多,站得插麻秆一般,一人被撞倒,哗啦啦会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一大片,那被推倒的女青年被压在下面,锐着嗓子大叫。可“肇事”的男青年却会在一旁假装正经,抿着嘴唇笑。那时不管是大队的操场还是生产队的“晒坝”,都不像现在的水泥地一样平整,要想放平凳子,有时要用木头或石块来垫平凳脚。还有一些小伙子为了捉弄女青年,就把她凳脚下面垫的东西忽然拉掉,然后转身就跑。站在凳子上的女青年往往会摔个四仰八叉,让周围的人一阵大笑。

不过所有这些小动作,都是在电影还没开始放映之前干的。因为电影没开始放映前,头顶灯光明亮,再大胆的小伙子也不敢有太出格的动作。可是一旦电影开始放映,那些敢于“作奸犯科”者就不会再满足让女青年摔个四仰八叉之类的小打小闹了。那些胆大妄为的“坏小子”,会趁周围一片黑暗、女青年专心一意地沉浸在影片的内容中的时候,在她的屁股上摸一把。女青年如果没有被人看见,一般都是不会吭声的。要是被人看见了,便会哭着回家去。然后又会有女青年的同伴跟着去劝,不一会儿,那个被人摸了屁股的女青年又会回到放映场上。与其说是被摸了屁股的女青年是禁不住电影的诱惑,还不如说是处在青春期的女孩,她们本身就有着被异性抚摸的天然渴望。有一回贺家湾放电影,后来做了贺家湾支部书记的贺世忠,就曾经摸过贺桂花的屁股。贺桂花是后来成为被称为村里“四虎”的贺良全、贺良建、贺良礼、贺良毅的姐姐。她当时才十八岁,面孔被阳光晒得黑里透红,有着一个小巧的鼻子和一双圆溜溜逗人喜欢的大眼睛。但因她个子不太高,长得又有些胖,胸部又饱满又突出,更不用说两瓣丰腴而圆润的屁股了。走起路来,两瓣屁股一甩一甩,像是在召唤什么。因而她走到哪里,哪里小伙子的目光便会被她那两瓣屁股给勾走了。她的屁股被贺世忠摸了以后,也像失去了什么宝贵的东西一样哭着离开了电影放映场。但后来贺桂花竟然不但不恨贺世忠对她耍了“流氓”,反而爱上了他。两人悄悄经历了几年的地下恋爱,一个发誓非他不嫁,一个发誓非她不娶。但两人最后还是没有冲破贺家湾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犹如铜墙铁壁一般坚硬的“同姓不通婚”的规矩,没有成为夫妻,留下了一辈子遗憾的事。但在当年贺家湾放电影中,谁也没有胆量去摸郑彩虹的屁股。这一方面的原因固然是因为郑彩虹是支书郑锋的侄女,所以郑彩虹的屁股就犹如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另一方面,也是在所有这些不安分的小伙子心目中,都觉得郑彩虹实在是太高贵、太圣洁了。高贵和圣洁得好比传说中的仙女,这些小伙子只能仰望,而不能有丝毫的亵渎。这些当年发生在电影放映场的风流韵事,它们和电影本身一样精彩,现在回忆起来,既有几分苦涩,也有几分甜蜜。

到了20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期几年,庄稼到了户,大队宣传队的演员也不能记工分了,大队又没了集体财产,因而这时不管是“李铁梅”还是“杨子荣”,干部们都只好让他们下岗了。至于贺世普围绕中心编的那些三句半、对口词、表演唱,也失去了意义。何况这时贺世普已经调到乡中心校当校长去了。这时他的中心工作,是要完成上级下达的升学任务,而非原来那些写写画画、唱唱跳跳的事了。但在此时,各大队那些由党统一领导的宣传队虽然没有了,但仍然会在春节期间,有一些简单的文娱活动开展,比如耍狮子、逗车幺妹、打连响等。这些活动,有的还是由干部组织的,有的纯粹是民间爱好者自发兴起的。干部组织的,也只是发发号召,提供一些道具和服装(比如原来的锣鼓、衣服等),并不付工资。民间自发组织的更不用说了,他们组织的目的本身就不是为了什么崇高的意义。他们只是觉得在一起做这些事热闹,很好玩。民间便把这些人叫作是“老妖艳”。春节期间,几个“老妖艳”敲锣打鼓地满村串,给家家户户拜年。走到每一家的院子里,先是锣鼓哐才哐才地一阵响,把大人小孩吸引过来后,表演“大头和尚”的便会从随身背的人造革挎包里,掏出一张印有“恭喜发财”四个字的红纸条,过去用胶水贴在主人的大门上,然后挥手示意锣鼓停下来。锣鼓一停,那“大头和尚”便会摘了脸上的“戏脸壳”,朝主人一拱手,就朗声说出一段“四言八句”来:正月里来是新年,青头狮子来拜年!进门主人脸带笑,又搬板凳又礼貌。从今狮灯耍过后,荣华富贵万万年!“大头和尚”念毕“四言八句”,锣鼓又是一阵猛敲,狮子或车灯又表演一些节目。这时车灯或狮子表演节目,为的是等待主人拿“利市”。主人自然心领神会,待车灯或狮子表演得差不多了,就会笑吟吟地进屋去,拿出一条烟或一个早已包好的红包递给“大头和尚”。“大头和尚”往往会把红包打开看一下,如果主人给的“利市”多,“大头和尚”马上又会示意锣鼓停下来,接着他又会念上一段:这个老板很大方,发财就是第一个!打的粮食垒起尖,喂的猪儿大得玄!挣的票儿多得很,修座“洋房子”都用不完!

下面舞狮的、耍车灯的、敲锣打鼓的兄弟伙一听“大头和尚”这话,便明白这主人给的“利市”多,也很高兴,等“大头和尚”的吉利话一完,锣鼓又便马上热烈地响起来。

如遇有那等小气吝啬的主人,锣鼓响了半天,也不见动静,或虽有动静,可拿的“利市”非常微薄,那“大头和尚”便也会唱:送财送了大半天,不见主人在哪边。有也罢,无也罢,请你主人家答个话。或:这个老板很不错,只是“利市”不太多。你把包包摸一摸,再添几块也不多!你把零票子抓一把,儿子儿孙上大学!

那主人一听,自是不好意思,一定会红着面孔,再添上几盒烟或给上几块零钱。于是不管是狮子还是车灯,便都会满意离去。满村的孩子们又会像当年的小青年追随着宣传队一样,追随着狮子、车灯而去。

到了20世纪90年代,年轻人开始大量外出打工了,原来耍狮子、车灯的那拨人都差不多五十多岁了,腿脚逐渐硬了起来,想玩也玩不动了。因此连这些简单的文艺活动,在乡间也就慢慢中断了。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庄稼各做各,大家都想尽千方百计挣钱,包括乡政府和村委会,还有谁愿意既费财又劳心地来组织这样一些与挣钱和出政绩无关的活动呢?

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县上有专门的川剧团,还有曲艺队,经常下乡演出。他们一来,那可真说得上是家家闭户,户户关门,万人空巷去看演出。一些乡也有民间的川剧“玩友”。有些人家在结婚或过生日的时候,请不来县里的戏班子,就把那些唱“玩友”的请到家里热闹一下。由于耳闻目染的缘故,至今一些六十到七十岁的老人,都几乎会哼几句川剧。可到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90年代,县里解散了川剧团,川剧团的演员分布到县里各行各业,有的后来当了官,有的成为大款,当然,有的也穷困潦倒。至于曲艺队,解散得更早。

在县里川剧团、曲艺团解散的同时,农村电影也开始受到了冷遇。不是庄稼人故意要冷遇它,而是因为随着大集体的解体,集体财产被分光和卖光,村级组织连它自己都无法生存下去了,遑论再为群众放电影。许多电影队的放映机,在乡政府的破礼堂里变成了废铁一堆。

不久,电视走入了寻常百姓家。电视更像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电视通过形象的画面和生动的音效,把发生在外部世界的精彩及时有效地传递到了每一个村民面前,让人们了解到上至国家的大政方针,小至做人的基本道理。但是另一方面,人们也注意到,一到天黑,家家户户都锁上院子大门、堂屋大门乃至房间的门,默默守候在电视机前。精彩的情节或者重大的新闻也有可能在次日的白天,引起庄稼人的讨论,但是绝大多数关于电视节目的讨论,仅仅只限于家人之间。电视使得本已像马铃薯一样疏松的庄稼人,变得更加分散,更加各自为战。正如村民所说:电视这个东西好,也不好。好处最起码有两个:一是消息快啊,每天我们国家有什么事情,明天下雨还是刮风马上就晓得了;二是吸引人啊,这个东西有声音、有图像,不容易让你走神。说它是个坏东西,同样也有两个理由,第一个是把小孩子弄得书都不好好念了,成天都要看动画片。动画片中那些猫呀狗的,比他娘老子都亲;二是邻居不串门聊天了,成天都窝在自己那个旮旯儿里。然后,大家又蓦地发现,电视上演的那些事,与他们的生活越来越远,不是武打争雄、血肉横飞,就是谈情说爱、争风吃醋,不但没受到教育,反把人教坏了;不但没让人聪明,反让人变得傻子一个了。这个铁匣子、“小娼妇”,庄稼人想说爱你,实在不容易呀!

也就是伴随着庄稼人对电视的无奈开始,城里的“洋乐队”开始在农村的红白喜事上流行了起来。这“洋乐队”的学名又叫“电子乐队”。“洋乐队”人数不多,要价不高,又是吹又是打的,庄稼人不就是喜欢热闹吗?正好,电子乐队它有个大音箱,声音通过音箱的扩大,不但震耳欲聋,还可以把它震耳欲聋的声音传得更远,让更远处的人也震耳欲聋。能让人震耳欲聋当然能表现出热闹的气氛了!加上价钱又承受得起。因此一经在某个村里开了头,便像久旱逢甘霖的庄稼,哗啦啦地在一夜之间,迅速地生长起来。一个电子乐队一般六七个人,其中一个能言会道的人做主持,两个女演员唱歌,你方唱罢我登场。演奏架子鼓、电子琴等乐器的都是蓄长发或在脑后绾一根马尾巴的须眉男子汉。“洋乐队”演奏的又全是些流行歌曲,什么《爱你一万年》呀,《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今夜好想你》呀,《今夜等你来》等很能勾人口味,特别是年轻人的口味。因而电子乐队一兴起,便得到年轻人的欢迎。但久而久之,老人们的抱怨却来了:他们经常抱怨音箱里传出来的声音太大,尽管他们现在耳朵有些背了,听话常常听大话,音箱里的声音也太大了嘛,吵得他们耳朵一天到黑都在放“鸽哨”,嗡嗡直响。更重要的是,搞得他们打麻将时也不得安宁,常常因为吵闹而出错牌。可老人虽然不喜欢,但现在这个社会是“小鬼当家”,老年人对电子乐队纵然有一千个不乐意,却拗不过年轻人,只好罢了。后来电子乐队多了,一些电子乐队为了争取生意,吸引人气,嫌光在嘴上动员《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已经落后时代了,得付之行动才行。于是便让“妹妹”们开始在台上脱。开始是羞羞答答地脱,半遮半掩地脱。原则是脱上不脱下,偶尔露下胯。最后是完全地脱,大胆地脱,彻底地脱,脱得一丝不挂,把自己的春光尽现于光天化日之下。“妹妹”们倒是与时俱进,大胆往前走了,可庄稼人未必肯跟着往前走。要不然,他们为什么历来都被视作是一个“保守”的阶层呢?当“妹妹”们在台上争先恐后地脱、脱得越来越彻底的时候,也就意味着“洋乐队”在农村寿终正寝的日子到了。现在,很多庄稼人有事,宁肯冷清,也不愿去请电子乐队了。为什么?怕“妹妹”们来后表演一些伤风败俗的节目让乡亲们谩骂。

闲话少说。却说这日中午,世普和佳兰刚吃过午饭,世普还没来得及躺在椅子上小睡,佳桂便带着两个儿子贺宏和贺伟上来了。贺宏在县中读高二,贺伟在县二中读初二。贺宏完全长成了一个青年的模样,上嘴唇已经挂上了一圈黑绒绒的八字胡,只是脸上略带稚气。这小子完全像是世国的翻版,圆乎乎的脸庞,胖乎乎的身子,大大的眼睛,浓黑的眉毛,戴一副眼镜,在英俊和漂亮中又多了几分文气。贺伟则还像一个少年。个子和他的哥哥倒差不多,只是瘦弱得多,因而看上去也单薄得多。他的模样则像佳桂,长长的睫毛,往上翘的嘴角,一说话就脸红的表情,加上手脚的纤弱和苍白,使他更像一个害羞的女孩。兄弟俩可能才回家里,还穿着校服,脚上也是同样的运动鞋,看上去非常可爱。兄弟俩一进世普的门,便像经过训练似的齐声喊道:“大姨!大姨父好!”

佳兰一见,便叫了起来:“哦,贺宏、贺伟回来了,啥时到的?”佳桂没等儿子们答话,便说:“刚刚才回来,一回来就说要上来看大姨、大姨父!”世普听见这话,也感到十分高兴,便在竹凉椅上坐直了身子,首先对贺宏说:“要来看大姨父,首先得跟大姨父汇报一下你们的成绩!贺宏先说,这一期考得怎么样?”贺宏迟疑了一下,方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考得不怎么样。”世普紧盯着他问:“不怎么样是怎么样?”贺宏这才羞羞答答说出了各科成绩。世普一听,便明白这成绩确实是“不怎么样”,只能算是一般,便对贺宏说,“下期你小子可还要加把劲哟!”贺宏点了点头,答应了一句“是”。

这儿世普又盯着贺伟问:“你呢?”贺伟见问,脸一下红了,只把嘴唇抿着朝世普笑,却并不答话。世普见了,以为这小子考差了不好说得,便又问:“你难道也是考得不怎么样?”眼睛看着贺伟。这小子却仍然是只笑不答。气得佳桂推了他一下,说:“大姨父问你,你怎么不说?”这小子才说了。原来他考了全年级前五名!世普一听这话,高兴了,便叫贺伟过去,一手拉了他,一手在他头上抚摸了几下,说:“你小子不错,可也不能骄傲,啊!”说完又对贺宏说,“你小子也不要沮丧,偶尔发挥不好,也是有的!”

说完,这才对佳桂问:“你们吃饭没有?”佳桂说:“我们哪里这样早吃午饭?不过,我们下去了就吃!”说完这话,然后佳桂抬起头,看着世普和佳兰说,“哥、姐,我上来和你们商量一件事。这几天湾里和周围团转的村听说我们村过年要唱三天戏,到处都闹得呜喧喧的了!湾里好多人都在商量过年把亲戚叫过来看戏!外头一些人看见我们湾里的熟人,也叫这天一定帮忙给他们占个好位子。明天贺宏、贺伟要去看他们外婆,妈也好久没到我们这儿来过了,我想今年过年,就让妈过来和我们一起过,也好看戏,就不晓得你们赞不赞成?”

佳兰一听完佳桂的话,马上说:“这有啥不赞成的?不过妈的脾气,就不晓得她会不会来?”佳桂说:“来不来是她,请不请是我们当女儿的心意。我们请了她不来,那就不能说我们不孝顺了!”佳兰说:“佳桂你的话说得完全对,那我们就请她吧!”说完就又对贺宏、贺伟两兄弟说,“你们记到没有?一定要把外婆请来哟!”贺宏、贺伟说:“大姨放心,我们一定把外婆请来!”佳兰又说:“跟你们舅舅、舅妈,还有你们表姐都说一声,让他们早点来看戏!”贺宏、贺伟又都答应了一声,然后随佳桂回去了。

第二天,贺宏、贺伟弟兄果然去外婆家了。下午两弟兄回来,却并没有把外婆请来。佳兰问两弟兄外婆为什么不来。贺宏欲言又止,贺伟却照实回答了,说:“外婆说她不在外人家过年,她要在舅舅家里过年!”佳兰一听这话,就笑着对佳桂说:“佳桂,你看妈还是那样重男轻女!我们当女儿的对她再好,哪怕把心肝掏出来给她吃,在她眼里还是外人。”佳桂一听这话也说:“就是!我从小到大,除了嫁人这一天,妈给缝了一件新衣服外,其余那么多年都是穿你的旧衣服。可弟弟呢,一年一套新衣服,就从来没穿过一件旧衣服。”佳桂说着眼睛就红了。佳兰见妹妹提起这事,急忙转移了话题,说:“算了,她不来也好!不来我们才好清清静静地看两天戏呢!”佳桂想了一下,没再提母亲的话了,却对佳兰问:“姐,你们准备哪天去给妈拜年呢?”佳兰想了想说:“忙啥?等三天戏看完了,我们两家人约个时间一齐去给妈拜年,免得妈今天也在待客,明天也在待客。”佳桂听了忙说:“那好,姐,啥时去你和哥定个时间,定下后告诉我们一声就是!”佳兰答应了一声,姐妹俩便各忙各的事去了。二

唱戏的戏台就搭在贺家湾那棵风水树——老黄葛树下。老黄葛树一棵树便是一座森林。它那巨大的树干就仿佛一座塔,从塔身又伸出去十多股黄桶般粗的巨枝,再从巨枝上分出去许多水桶似的枝丫,连最小的枝丫也比人的胳膊粗。枝丫与枝丫交织在一起,向四周舒展开去,犹如一把硕大的阳伞,将周围几亩大的原学校的操场全都遮住了,不论是阳光还是雨水都不能穿过它那厚厚的枝叶。这儿还是一代一代贺家湾人的天然乐园,因而把戏台搭建在这里,也是完全应该的。

贺家湾村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贺端阳,原想召集在家的村民筑一个土台子,或把贺世国准备建房的水泥预制板和砖借来,搭一个水泥预制板的舞台。可村会计贺劲松一算账,无论是筑土台子还是搭水泥预制板的舞台,成本都较高。好在村小学还有一百多张学生课桌,贺端阳找人从中选出了几十张好的,又叫人到乡场上的日杂店去买了半圈三号铁丝回来,将每张课桌的腿都像城里修房子搭脚手架一样,用铁丝捆起来,再用钢丝钳拧紧,这样几十张课桌就被连成了一个整体。把台子搭好以后,端阳又安排人到山上去砍了几棵笔直的松树回来,也用铁丝绑在舞台两边,上面又横着绑一根竹竿,作为剧团挂幕布用。完了以后,端阳和贺劲松又挨家挨户动员每户村民家里拿一张篾笆子或晒簟出来,绑在舞台的左右两侧和后面,一方面防止湾里那些小把戏窜上舞台,影响了演员的演出。另一方面,也为了保护演员的个人隐私。演员总是需要换装的,没个遮护那怎么行。一切布置就绪,端阳专门叫人去了一趟剧团,让他们来一个人看看行不行?剧团果然派了一个人来。这人五十多岁的样子,据说就是专门负责布置舞台的。他到台上使劲跳了跳,又抱住两边的柱子摇了摇。跳完摇完后,才对端阳说:“其他还行,只是这台子上一点东西都没有铺,演员在这硬木板板上翻筋斗,要是伤了筋、动了骨怎么办?”端阳一听便盯着那人问:“你说怎么办?”那人说:“上面得铺地毯!”端阳说:“地毯?铺地毯得花多少钱?”那人把舞台看了一眼,说:“不多,如果你们不买太好的,只买一般的,两三千块就可以花下来了。”端阳一听叫了起来:“两三千块还不多呀?我们请你们唱戏的钱,都是想方设法才凑起来的,哪还有买地毯的钱?”那人看着端阳不紧不慢地说:“反正演员不能在这硬木板板上翻筋斗,如果出了事哪个负责?”端阳有些泄了气,说:“没办法了,你们只好不演了。”那人一听,想了半天又道:“还有一个办法,我们将团里的地毯带来,不过你们要付租金,一天两百元,演完过后我们带走就是。”端阳一听这话,看了看贺劲松,见贺劲松有同意之意,便说:“那好,我们租你们的。但我们要租三天!”那人说:“三天六百元,演完后你们要安排人送来。”端阳说:“送来不成问题,但租金你们要少点,我们是连租三天。”那人一听这话,就马上过来拍着端阳的肩膀说:“老弟,不能少了。跟老弟说句实在话吧,剧团改了制,完全靠市场生存。可现在有几个人看戏了?我们就指望着过年这几天挣点稀饭钱呢!兄弟,新年大节的,就算给老弟下话了,你全当可怜我们这些艺人,两百块钱就不要讲价钱了,好不好?”端阳听了那人这话,心里有些不好受起来,便打肿脸充胖子地说:“好,只要你们认真演,两百块钱算不得啥,就当我们村上给大家的红包了!”那人听后欣喜万分地说:“放心,我们一定演好!人再穷也不能砸了自己的牌子,是不是?”可说完又说,“兄弟,地毯借给你们,如果有损坏,你们可要赔偿哟!”端阳说:“我们又不偷你们一块,怎么能有损坏?”那人说:“我主要是指不要把烟头丢在上面,免得烧坏了。”端阳说:“这个容易,我不让人在台上吸烟就是了!”于是当下达成了协议。

剧团果然说话算话,在拉道具来的时候,把几大卷地毯也拉来了。可铺到台子上一看,却让端阳笑出了声。原来这地毯也不知是猴年马月的玩意儿了!上面不但早被烟头烧得满天星一般,而且还有几个大洞,那显然是耗子在上面辛勤劳动后留下的成果。破且不说,而且还十分脏,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霉味,像是很多年也没洗过了。端阳一看便笑着对剧团的人说:“都像是从垃圾场捡回来的了,还叫我们不要损坏!”又说,“你们把上面的洞洞眼眼数清了,写在纸上,如果有新的烧坏的痕迹,我们就赔。”剧团里的人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也笑着说:“我们话要那么说嘛!”

不管是世普还是端阳,都没想到村民们看戏的热情会这样高。初一这天天还没亮,就有大人一边起来到井边挑第一桶泉水,贺家湾的人叫作“挑银水”,一边催促小把戏们起床,把凳子端到戏台下面占位子。有人占了位子,却又害怕一转身别人把他的板凳又挪开了,于是干脆迎着早晨的寒风,坐在板凳上不走了。待到家里汤圆煮好时,要么给他(她)端来,要么叫家里人吃了又来换他(她)。端阳一大早便来到了黄葛树下。还在昨天下午,端阳便从村小学端来几把原来学生坐的凳子,也用铁丝把凳脚都紧紧绑扎在一起。但他还是担心被人给端走了,又在地下砸了几个很深的木楔子,然后又把凳脚固定在木楔子上。这几根凳子是端阳专门为世普、立德、东川等三个出钱请戏班子的退休回乡老人和自己与劲松几个人准备的。大成没有出钱,所以端阳事先并没有给他准备凳子,但后来一想又有些不好,于是也为他准备了一把,他愿意来坐就来坐,不愿意来坐就算了。可端阳早晨一来,便看见凳子前面早又摆了两排板凳,而且又全是那种在八仙桌上吃饭用的高板凳。端阳一见,便挥手赶道:“搬开,搬开,哪个叫你们搭在这前面的,啊?”

可那些好不容易才占到前面位子的小把戏们,却似乎并不惧怕端阳,反而看着端阳振振有词地说:“讨口子占岩洞——先来后到,这是我们占到的,凭啥赶我们走?”端阳怒了,又说:“你们也不看看,这排板凳是给哪个搭的?是给贺校长——你们该叫爷爷了——他们搭的!莫得他们出钱,你们看屁的戏呀?赶快搬到后面去,要不然今天就不演了!”那些占位子的孩子们一听,这才哗的一声,端了板凳往后面跑去,又相互争夺起地方来。

端阳向村民预告的是上午十点钟戏正式开演,可九点钟不到,操场上已是黑压压的一片人群。有人一来,见没有什么好位子了,便往黄葛树上爬。这时世普和佳兰也来了,端阳急忙迎了过去,说:“老叔,兰婶,板凳已经给你们搭好了,你们到前面坐。”世普朝场上的观众看了一眼,便对端阳说:“不是说农村很多人都出去打工了,没多少人在家里了吗,怎么一下子冒出了这么多人?”端阳一听这话,便说:“老叔,我们先前把人估计少了!没想到和村里沾亲带故的人都来了!这还不说,不沾亲的人也来了,这十里八村的人都集中在一起,那还不把场子挤爆?”世普见路上还有牵起线线的人在来,便说:“那要想法把秩序维持好呢!”说着,世普一下回忆起了大集体时代看演出看电影时,那些不安分的小伙子们做的那些小动作,于是又补充说,“特别是要防备那些年轻娃儿故意捣乱!”说完,一眼看见了爬到黄葛树上的人,脸便一下沉了下来,说,“怎么爬到那上面去了,啊,滚下来了怎么办?”端阳一听,便说:“老叔说得极是,我去把他们喊下来!”说着就跑了过去。

可是端阳去喊了半天,那些人就是不下来。世普一见,便亲自走过去对那些人说:“怎么不听招呼呢,啊?那上面是你们看戏的地方吗,啊?要是脚蹲麻了滚下来,摔出个好歹的怎么办?”那些人听了还笑嘻嘻对世普说:“不会的,老叔,我们哑巴吃汤圆——心中有数!”还有人说:“老叔,在这上头看得最清楚!”世普一见他们不正经的样子,便火了,说:“你们哪个不下来,今天唱戏的钱便由他出!”这些人一听,便纷纷从树上爬了下来。

可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有人更爬到对面学校原来教室的人字形屋脊上。这屋脊更不安全。“普九”时为了赶进度和节约材料,这屋顶所用的木料大多是当地速生的桉树,木质疏松,木头也容易坏。更重要的是自从“普九”验收过后,屋顶就一直没有维修过,许多木头说不定早已朽了,要是更多的人爬上去,屋顶塌下来是要造成伤亡事故的。世普立即让人去开了广播,让端阳去喊话。可端阳去喊了半天,不但没人从屋顶下来,还有人在继续往上爬。世普不得不亲自去喊。他说:“你们下不下来?不下来就通知剧团,今天不演了!”

这时,演员们在贺劲松家里吃过饭,已经在台上幕布后面化装了。站在操场的人一听世普这话,生怕不演了,便同仇敌忾地冲房顶的人叫了起来:“下来!不下来是狗娘养的!”有的甚至骂了起来。房顶上的人终于承受不住舆论的压力,下来了。这儿世普又让端阳安排了几个人,分别在黄葛树和学校院墙两边值勤。世普安排完了以后,才对端阳说:“让剧团早点开演吧,不必等到十点钟了!”说完又感慨了一声,接着说,“看来这农村文化生活真该好好抓一抓了!”端阳听了这话也说:“就是呀,老叔!像这样二三十年才唱回戏,就是看稀奇,人们也不愿意放过嘛!”说完,见立德、东川也来了,便把他们都安排坐下,自己才到台上催促演员开场去了。

不一时,锣鼓果然就响了起来,接着云板也敲了起来,唢呐也吹了起来。舞台上的锣鼓一响起来后,下面便安静了下来。一阵悠悠扬扬的吹奏和紧锣密鼓的敲打过后,大幕便徐徐拉开了。

这天,剧团上演的是一出叫《变脸》的川戏。剧里说的是一个叫水上漂的艺人,他耍了半辈子的艺,膝下却是无儿无女,孤身一人。后来他从人贩子手中买下一个叫狗娃的孩子。这狗娃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无依无靠,一见水上漂,就仿佛见到重逢久别的亲人。一声声“爷爷”的呼喊,亲昵稚嫩,动人心旌,感人肺腑。贺世普过去从报纸上读过对这个戏的介绍,说是省川剧院一个啥才子写的,参加过北京啥演出,还得过奖。世普今天一看,果然名不虚传,才看到狗娃喊“爷爷”,心就沉沉的有些酸楚起来。回头一看,佳兰的眼圈已经红了起来。世普忙去拉了佳兰的手,低声在她耳边说:“这是唱戏呢,你干啥?”佳兰却是不说话,只紧紧抿着嘴唇,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台上。台上,水上漂正紧紧地搂抱着狗娃,用脸颊上的胡须轻轻地抚弄着狗娃的小脸蛋,脸上挂着十分幸福和陶醉的微笑。世普又回头看了一眼佳兰,发现佳兰脸上的神情也放松了。可是剧情不久发生逆转,水上漂被毒蛇咬伤了,需要用童子尿来解毒,叫狗娃去给他屙尿,狗娃屙不出,水上漂仍要他屙,这才发现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来狗娃是女扮男装的,压根儿不是一个小子。这时,爷孙俩人心里都同时出现巨大的感情风暴。水上漂不能留下狗娃,他要撵狗娃走,却又不忍心再转卖狗娃,狗娃则死也不愿离开“爷爷”。这时演员在舞台上表演了一系列解缆、撑篙、挥桨、划船的戏剧动作,以表现水上漂灵与肉的痛苦。最后水上漂毅然地割舍了狗娃,只身远走;狗娃则生死相随,投河紧追。可狗娃只是一个女孩子,她并不会凫水,河水很快就吞噬了她的小身子。演到这里时,场上静得连掉一根针也听得见,每个观众的心都绷紧了。在这种静谧中,从人群中传来的压抑的抽泣声却十分清晰。世普觉得眼角两边,有什么东西冰凉冰凉的,伸出手指一摸,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脸颊上已挂上了泪水。掏出餐巾纸正打算擦拭时,佳兰却把手伸进来,带着哭腔说:“给我两张,我忘了带纸。”世普忙把纸递过去,看佳兰脸上已是泪痕满面。正在世普擦拭泪水时,舞台上的狗娃在生与死交织的瞬间,水上漂又毅然凫水救起狗娃。狗娃紧紧地抱住水上漂双脚,爬上岸来。半晌,水上漂才迸出一句无奈的感叹:“死丫头,蚂蟥缠住鹭鸶脚,想甩脱又甩不脱啊!”只好让狗娃留下了。此时,台下不知是什么人突然站起来喊了一声:“好!”接着更多的人跟着叫喊起来,一些不叫喊的人像是受了感染,也纷纷鼓起掌来。场上的秩序有些乱了。

过了一会儿,情绪激动的观众又才慢慢安静下来。戏接着往下演去。水上漂遭坏人陷害,被抓进监狱。狗娃去探监,爷孙重逢,她不计前嫌,要与爷爷生死与共。她拼尽全身力气,誓要扯断紧铐爷爷双手的铁链,她对监狱里的人喊道:“杀狗娃,不要杀爷爷!”戏演到这时,进入了高潮,连世普也禁不住被狗娃从内心喊出的这句天籁之音感动了,泪水“哗哗”地顿时涌了出来。在教了一辈子书的世普眼里,狗娃这句话分明是一颗无忌、无瑕、无价的童心,是人类一份至高无上的宝贵情感呀!他虽然老了,可又怎能不为这份童心和情感落泪。而且这次他没有去擦拭脸上的泪水,也没去管身边抽泣的佳兰,只泪眼蒙眬地、呆呆地盯着舞台。这时,舞台上的水上漂方才大彻大悟,正袒露着自己的心里话:“听凭你这般心肠热,格老子死了也值得。休看娃娃是女子,比多少七尺男儿有人格。”听到这里,世普马上站起身,带头鼓起了掌来。场上观众见世普带头鼓掌,也全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冲场上鼓掌。一时掌声一阵高过一阵,犹如潮水涌动一般。贺家湾有很多年都没这样热闹过了。

除了剧情让人感动以外,这个戏让观众开眼的是水上漂变脸的绝活。当地正在举办的观音会,水上漂从观众席里跳将上去,亲自参加这场会。他扯圈子,亮绝活,在众目睽睽之下,先变绿色雷公脸,次变大红火龙脸,再变黑色魔鬼脸,又变孙悟空火眼金睛脸,复以红孩儿脸现出“庐山真面目”。每变一次,场下就高叫一声:“好!”一些小孩子还拼命往前挤,试图看清水上漂是怎么变的。害得端阳站在台前驱赶小孩,连戏也没看好。

演出结束后,场上的很多观众还不走,他们冲台上喊:“接着演!接着演!”演员只好出来,恭恭敬敬地站在台子中间朝观众鞠躬。可观众还是不依,演员越鞠躬,下面的喊声越高。世普看到这种场面,到处找端阳,可端阳却没见了。情急之中,他只好跳到台上,站在麦克风面前对大家说:“乡亲们,大家静一静,静一静!”

看见老叔,台上的观众终于慢慢安静下来,却是说:“老叔,叫他们再加演一场!”世普说:“要加演也得吃饭,是不是?演员从一大早起就开始化装,累了大半天,人是铁,饭是钢,他们也要吃饭!不吃饭怎么演戏,大家说是不是这样?”说完又说,“大家想看戏,明天、后天还有更精彩的节目,所以不要慌,有你们看的!现在你们回去做午饭吃吧,啊!”

听了这话,人群才不叫喊了,一些人开始往外面走。可在这时,有人看见了当年大队宣传队的台柱子演员郑彩虹,忽然高声叫喊起来:“他们不演了也行,我们要求郑医生上台给我们唱一段当年的《红灯记》,大家说,行不行?”话音一落,台下贺世忠、贺世福、贺世凤、贺世财等几个当年的“追星族”,如今尽管头发全都花白了,可一下子勾起了逝去多年的心事,如今像是要重温一下似的,也都齐刷刷地把头掉过去,看着郑彩虹叫了起来:“对,郑医生去唱一个!唱个老歌给我们听听!”这些人在郑彩虹面前,有的是大伯子身份,有的是小叔子身份,他们虽然不好在兄弟媳妇面前过分说什么,可在要求当年的明星表演一个节目的问题上,却都表现出一种“老不落教”的神情。那些在改革开放后才出生的年轻人,他们虽然没经历过大集体时代的生活,可是一听见几个“老几几”要求彩虹“老孃子”表演一个节目,觉得十分有趣,便也跟着起哄道:“要得,彩虹婶唱一个!唱一个!”

此时,郑彩虹正靠在丈夫贺万山身边。她已经不是当年饰演小铁梅的样子了,发胖和长宽了的腰身和大腿,代替了过去苗条的身段,齐耳短发代替了原来那根垂至腰际的、又粗又大的独辫子。满脸细细的皱纹代替了早先那张清秀、妩媚的面孔。她才六十出头,可鬓角上的头发已完全白了。手背上呈现出几块老年妇女常见的黑褐色斑点。她的脸色发灰,仔细看去有种病态的苍白。这段日子,郑彩虹的确发觉自己的身子有些不舒服。她感到喉咙里老是有种痒酥酥的、如鸡毛粘在喉管上的感觉,吃饭和吞口水都有些不顺畅,有时甚至还有些疼痛,还总是嗝天嗝地的,想忍也忍不住。万山以为是感冒引起的慢性咽炎,给她开了几服中药煎了吃,可吃下去也没起多大作用。万山劝她过年以后到城里大医院检查一下。郑彩虹说:“检查干啥?不去检查没病,一去检查哪都是病!”她不知道她患的正是一种要她命的病——食道癌,此时癌细胞正在慢慢地往她身体各处蔓延,一口一口地在吞噬着她的生命。这是她在一个多月后到县上医院去检查,医生才给万山这个结论的。可当时她并不知道,听见大家朝她喊叫,就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唱啥子哟,老都老了,一副破喉咙,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那几个“老几几”和他们身边的好事者听了这话,说:“难听我们也要听,你就不要推辞了!”又说,“不就是过年图个热闹吗?又不是哪里比赛!”彩虹听了这话,脸更红了,说:“我连歌词都记不得了,还唱啥?”看得出,昔日的明星不但身体起了变化,连过去的热情也很难在她心里燃烧起来了。可好事者仍然不依不饶地说:“记不得我们帮你记!”接着贺世福学起当年郑彩虹扮演李铁梅的声调来:“奶奶,你听我说——”引得场上一阵大笑。

郑彩虹听见世福故意憋出来的声音也乐了,说:“你既然记得,你上去唱嘛!”世福说:“我要有你唱得好,就上去唱了!”更多的人又附和在世福后面,喊婶,喊妹子和嫂子,还有喊郑医生的,一齐把郑彩虹往台上推。世普见了,知道在这个欢乐的日子里,郑彩虹不唱一曲是走不掉的,于是也在台上喊道:“郑彩虹,唱就唱,怕啥,你又不是没唱过?”这话一出,有人又像想起似的叫了起来:“老叔,你给她拉胡琴!过去郑彩虹唱,就是你给她拉的胡琴,今天你们这对老搭档,正好都在呢!”

世普一听欢乐的人群把他也带进去了,就说:“那可不行!三天不摸手生,我都好多年没拉了,还怎么拉?”可台下的人不依了,说:“老叔,你就不要推三阻四的了,你让人家郑医生唱,你不拉胡琴怎么行?”又说,“拉吧,反正过年过节的,大家图的就是一个乐字!”世普见推辞不过,想了一下只好说:“行,我给她拉,不过几十年没拉过了,跑了调大家别笑了,啊!”人群又喊起来:“不笑不笑!”

说完,世普才想起来:“哎,哪来的胡琴?”旁边的人提醒说:“刚才戏班子里不是有胡琴吗?”说着跑到里面拿出一把剧团的板胡来,交到世普手里。郑彩虹一见,也知道今天是推脱不掉了,于是走到台上的麦克风前,说:“你们这些人是想看我的笑话,逼鸭子上架,羞死人了!”众人说:“不是看你的笑话,是真想听你唱歌!”又说:“不羞不羞,我们欢迎!”说完鼓起掌来。这儿郑彩虹咳了两下,像是要把喉咙里的东西咳出来似的。那儿世普也坐下来,调了调琴弦,做好了准备,然后朝彩虹点了点头。可世普刚开始拉弦,琴弦却嘣的一声从中间断了,声音十分清脆。世普的脸一下变了,说:“琴弦怎么断了?”这时从里面走出剧团的琴师,他也感到十分奇怪,说:“怎么好好的就断了?”世普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的,正准备拉呢,就断了。”那人没再说什么,重新去拿出一根新弦来换上,又交给世普。

这儿世普又调了调弦,刚要再拉,却又忘了过门的谱,一下子急了起来。这时,戏班里刚才出来的琴师对世普哼了两句,世普才记了起来,于是板胡咿咿呀呀地响了起来。琴声先是响得很不连贯,也很不和谐,世普先拉了一遍,慢慢地找着了一些感觉,琴声渐渐地有些悦耳起来。戏班里打鼓和打板的师傅在旁边,赶热闹似的帮着敲起了鼓板。场上这时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郑彩虹。郑彩虹听着世普的琴声,手握在胸前,做了一个当年甩辫子的动作,动作自然是有一些僵硬的。当然,众人也没介意,尤其是那些从当年走过来的一伙老人,像是沉进了昔日的氛围中。世普拉了一会儿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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