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蒲宁
出版社：辽宁少年儿童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阿尔谢尼耶夫的生活试读：
走进阅读殿堂，走近大师光辉
文◎金波阅读是孩子汲取精神养分的重要途径。孩子们在阅读中采撷属于自己的精神云朵，找到自己渴望的人生暖意。而优质的阅读，更能帮助孩子打造坚实、宽广、崇高、美好的精神世界，提高孩子的生命质量。所以，建立优质的个人阅读史，对孩子来说尤为重要。
如果说，牙牙学语时，母亲讲述的故事 (亲子阅读 )是每个孩子建立个人阅读史的第一步，那么，学生时代的自主阅读，就是孩子建立个人阅读史的第二步。它是自发自觉的，是以个人自身感到了对阅读的渴望为前提的。我们用双眼看到的文字，用双手触摸过的纸张，有足够的力量变成一个无限大的世界，这个世界既是微观的又是宏观的，既能折射出个人内心的光芒，又能展现世界的无垠宽广。
因此，在个人阅读史建立的第二个阶段，“读什么”变得尤为重要。
很多家长会根据自己的人生阅历、鉴赏水平、审美趣味给孩子挑选作品；学校老师也会根据新课标要求，给孩子们推荐读物。可是，孩子们真实的想法、需求和兴趣点是什么？多年以来，我专注
于儿童文学创作，通过文字与孩子们零距离接触，发现孩子们更愿意阅读有趣的、易读的文学作品。他们会根据自己的年龄特征、心理特征和审美趣味，建立一种属于自己的阅读心理秩序，而在这种阅读心理秩序建立的过程中，有趣易读的经典文学作品必不可少。
小当当经典阅读馆策划的这套诺贝尔文学奖大师经典悦读系列，就是以有趣、易读为前提，为自主阅读期的孩子提供一个开阔、开放的阅读方向。
诺贝尔文学奖是目前世界上公认的具有最高荣誉的文学类奖项，自设立以来，诞生了百余位伟大的作家，他们为人类精神文明构建了一座辉煌的文学殿堂。这套诺奖书系旨在带领孩子们在个人阅读史建立的第二阶段，走进这座文学殿堂，在自己心中树立起一个精神标杆，进而构建个人独立自主的文学、美学乃至精神世界。
这套书邀请了诺贝尔文学研究专家为孩子们挑选篇目，精选了包括《尼尔斯骑鹅旅行记》《青鸟》《老人与海》等经典作品，这些作品在浩瀚的人类文明长河中也仅是数点星光。为了让孩子们易于读懂诺奖大师经典，编者还邀请了优秀的中小学语文教师和新锐儿童文学作家对作品进行改写。改写过程中，作者们保留了完整的故事情节和经典的故事场景，使作品更适合孩子的阅读喜好和认知水平。今天的阅读，就是把初读这些经典的感受，留存在童年的记忆中，为以后精读原作、深入钻研做准备。
我相信这套诺贝尔文学奖大师经典悦读系列，能让孩子感知外界、唤醒自我，促进个人价值观的形成和创造力的发展。愿这套书能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愿每个爱阅读的孩子都拥有丰饶的内心，拥有宽广、富足的精神世界。
1.童年记事
1.卡缅卡庄园
回忆是人之常情，但随着时光的流逝，很多温暖的记忆都会逐渐模糊甚至消失。这是十分令人遗憾的，好在我们有文字。用文字把人生中的经历记录下来，我认为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半个世纪以前，我在俄罗斯中部的一个乡间庄园里出生。年纪尚小的时候，我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几乎没有生和死的概念。事实上，人们活着的时候是没有生与死的感觉的。如果一个人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就不会知道自己有多大年纪，更不会想到自己也许再过十年或二十年就要死了。当然，和别的孩子一样，我早早地就从大人口中得知了自己的生日，因此，我常常想，如果能生活在一个人迹罕至的荒岛上多幸运，这样我就不会知道自己的年龄了。不过，倘若从来都没有考虑过生和死的问题，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一天会死去，也许我们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热爱生活吧。
我属于阿尔谢尼耶夫家族。关于家族的历史，我知道得并不多，也没有兴趣去研究。但毫无疑问的是，我们的家族尽管在渐渐没落，可它传承着贵族的血统。作为家族中的一员，我曾经度过了一段很幸福、很开心的日子。
我父亲的领地叫作卡缅卡农庄，我就出生在这里。
农庄的产业被一条河一分为二，主要产业在河的左岸，我们常住的房子则建在河的右岸。由于坐落在森林深处，农庄似乎永远给人寂寥的味道，这也让我的童年抹上了一层悲伤的色彩。
这片荒无人烟的田野，冬天白雪皑皑，每到夜晚，只有空荡神秘的黑夜笼罩天际。夏天有花草的清香，牛羊声在草木深处回荡。
我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想知道小云雀和土拨鼠会不会有烦恼，想知道大自然中的一切会不会永恒，更想知道森林的另一边，那个未知世界里，都有些什么样的不一样的风景。
父亲很喜欢到河左岸的庄园去，并且一住就是多日。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这个原因，尽管家里应有尽有，我对那段时光却只留下了孤独的记忆。仿佛那个时候，只有我一人被孤零零地留在了世界上。
那时，我喜欢躺在凉凉的草地上，凝望着看不到尽头的蓝天，白云在天空中缓缓浮动，我想象着那是父亲亲切而温暖的怀抱；或者想象着和父亲一起，坐上纷飞的彩云，跟随它们在辽阔的天空中自由翱翔。
傍晚的田野也是我的天地，我常站在结满穗粒的黑麦田和燕麦田里，听着远处传来的几声咕咕的鹌鹑啾鸣，静静地等待着黑夜吞噬一切。
即使在家里，我也始终是独自一人，孤单地看夕阳缓缓落下天际，金色的余晖落在细木地板上的角落里，落在老式桌子的高脚间，投下斑驳的影子。那种悲伤的美让我惆怅。
夜里，躺在卧室的小床上，看着窗外一颗颗静谧的星星，我也会忍不住落寞地想，为什么它们离我那么遥远呢？为什么它们不跟我说话呢？
总之，我记忆中的童年是感伤的。那时，我幼小的心灵还没有完全觉醒，对一切事物仍感到陌生，但我却已经满怀幻想、多愁善感地期待起远方来。
2.第一次旅行
记忆中，我与幸福和温馨最靠近的一次，是随父母去旅行。我热爱旅行，直到现在，我依然常常穿梭于各个城镇与乡村中。但与后来的旅行相比，那次是最不寻常的。
我清晰地记得，出游那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父母一大早就起来为出行做准备，而我对漫长的准备工作感到焦急，不顾太阳的暴晒，坚持站在院子中间看仆人把四轮马车从车棚里推出来。
那天，我们走了很久很久，经过无数的田野、山谷、乡村小路和十字路口。途中，我误把一个在峡谷对面斜坡上的灌木丛中行走的农夫当成了强盗，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他腰间那把明晃晃的斧子确实挺吓人的。
迄今为止，我依然认为他是我一生中看到过的最神秘、最可怕的农夫。
我已经记不清楚我们是什么时候到达县城的，但我永远忘不了当时心中的震撼。那个上午，太阳、玻璃和路边商店招牌的光芒在高楼大厦之间闪烁，令我眼花缭乱；叮叮当当的钟声在空中回荡，令我心生敬畏。钟楼高耸在一切房屋之上，是我见过的最宏伟壮观、富丽堂皇的建筑。
你一定猜不到，在这座城市里，我见识到的最神奇的东西，是黑鞋油，它给了我最快乐、最愉悦的记忆。
鞋油的盒子是圆圆的，用树皮做成，有一股令人心醉的酒精味。挤一点儿出来，鞋油是黑黢黢的，发出灰暗的光芒。总之从里到外，都叫我喜欢得不得了，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手握鞋油盒在集市上穿梭的快活感。
除了黑鞋油，我还得到了两件礼物：一双精制的山羊皮皮靴和一根挂着哨子的皮鞭。皮靴的做工非常精致，靴筒上还压有红圈花纹，看上去神气极了；皮鞭有弹性又柔软，每挥舞一次，我都能感受到幸福。
回到家后，我把新皮靴放到床前，把小皮鞭压在枕下，高兴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我仿佛听到窗外的星星都对我说：看看吧，世界上的一切都那么美好，所以不要再沮丧了哟！
这次出门，生活第一次毫不吝啬地在我面前展开了笑颜。但除了这些美好的景象，另一件事也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影响着我此后的人生。
那是傍晚回程的路上 ,我和父母走在一条十分宽敞却冷清的街道上，街道很长很长，给人一种始终无法到达尽头的感觉。也就是在那儿，我们经过了一座古怪的建筑。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房子：它高大坚固，所有的墙面都涂着沉闷的暗黄色。墙上虽然有许多大窗户，但每一扇窗子都装有铁栅栏。房子的四周被围墙环绕得严严实实，仅有的出口不但大门紧闭，还被铁链牢牢锁上。我举目眺望，发现一个窗口的铁栅栏后，有个人与我一样在凝视远方。他穿着灰呢子短上衣，头戴无檐帽，面庞浮肿，脸色枯黄，整个人透露出一种失望与希望掺和的、难以形容的情绪，似乎已经对人生感到绝望，又依然对未来充满希冀。
后来，我才从父母口中知道，他们是“犯人”，一个存在于我们之中的特殊群体。他们其中有杀人犯、有流放犯、有抢劫犯，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都恶贯满盈。
那时候我还小，父母即使解释再多，我也无法完全理解，但对于这个群体，我已经有了恐惧、好奇和战栗的感觉。
回家的路上，那个隔着一道铁栅栏、凝望夕阳的犯人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默默揣测着他的感受，并猜测他为何会做出如此特殊、可怕的行为。
那次旅行让我知道了城市的五光十色，却也对农村特有的淳朴、自由的气息更依恋。那天之后，我开始挖掘庄园可爱、美丽的地方。这是一段愉快的发现之旅：我第一次真正注意到生活在自己周围的人们，并对他们迸发出特别的情感。
首先是父亲，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很亲切的人。父亲身体健壮，浑身充满活力；他虽然有点儿任性、爱发脾气，但同时爱憎分明、宽宏大量。唯一遗憾的是，他有点儿懒。他从来不怎么做事，习惯游手好闲。那个年代，俄罗斯人少有不做事的，何况是乡村贵族。父亲的格言是：身体最重要。
父亲对吃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常常在午饭前就情绪高涨，吃饭时更是表现得酣畅淋漓。吃完午饭，就是他的午休时间。而午觉醒来后，他喜欢坐在窗前喝散发着淡香的苏打水。他很随性，做什么都不能持久。有时候兴致一来，会突然把我抱到膝盖上，紧紧地拥抱、亲吻，又在下一秒把我放下来。不过，父亲的这些缺点并不会影响我对他的爱。
我喜欢父亲，喜欢他健硕的体魄、直率的性格以及偶尔自我的小任性。尤其令我佩服的是，父亲曾参加过战争，并因此成为一个枪法精准的猎手。他能文能武，既能射中抛在空中的二十戈比银币，又能用吉他弹奏古老优美的歌曲，旋律动听，令人如痴如醉。
和父亲一样让我感到亲切的，还有保姆。她身材高大、体态端庄，看上去特别威严。她虽然经常自称为“女仆”，但我们和她都早已把对方当作亲人。她常和我母亲争吵，不过这些争吵并没有影响她与我们一家的感情，因为两人常在前一秒吵得面红耳赤，下一秒却又抱在一起痛哭流涕了。
除此之外，我还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妹妹。两个哥哥都比我年长得多，打我记事起，他们就已各自独立生活，只有节假日才回到家里团聚。小妹妹娜嘉还是个睡在摇篮里的小婴儿，我喜欢她爱笑的蓝眼睛，有好玩的玩具总会第一个拿给她。另一个妹妹奥丽娅则是个性子很急的姑娘，她像父亲一样容易发火，却又善良纯真、多愁善感。她是我忠实的朋友，我在她面前完全没有秘密，我最隐秘的幻想和心思都会告诉她。
母亲呢？对于我来说，母亲是所有人中最特殊的存在——她给了我生命。而她对于我的爱，也绝对是世上最无私、最纯净的。她经常担心我会抛下她，留下她一个人，这种忧虑常使她流泪。这种莫名的担忧也影响了我，我时常想，我们所爱的人，我们所爱的一切，会不会就是我们痛苦的根源呢？因为光是想想我们有可能失去他们，我们就会遭受到巨大的恐惧。
现在，母亲已独自一人在遥远的故土安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会在人们的记忆中慢慢褪色，模糊成墓地里众多墓碑中的一个，直至完全被人遗忘。我至今都不敢相信，一个给过我生命、哺育过我的人，最后只留下一块墓碑让我缅怀与悼念。但我想，她的名字将在我心里难以忘怀 ,因为她的一生完全配得上这样的诗句，“我的道路比你们的道路更高尚，我的思想比你们的思想更崇高”。
3.秘密花园
童年的片段总在我的记忆中若隐若现，其中画面最清晰的，是一片宽阔的树林。树林中有一条崎岖的小道，朝树林深处延伸，小道两旁的草木生长得异常茂盛。几个无知的孩子在快乐地奔跑，发出清脆的笑声。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实实在在地了解到，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我孤独地生活着，父母、哥哥和妹妹，他们都是我生活的重心，都会在我生命中涂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很小的时候，我常常会做悲伤的梦，并在半夜里醒来，一个人发呆。看玉盘似的秋月悬挂在高高的天际，在空荡荡的庄园里洒下淡淡的月光，感受孤寂、悲凉的气氛。可现在，我不再如此。即使偶尔苏醒，想到房子里还睡着我可爱的亲人们，我就会安心和温暖地再次沉沉入睡。
我也渐渐发现四季更替的规律。四季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明媚灿烂的夏季。那时，金灿灿的阳光会一股脑儿地倾泻下来，使单调而平静的庄园变得生机盎然、色彩斑斓。当然其他季节也发生过许多有趣的事，比如某一年冬天，我们一大早醒来，发现下了一夜大雪，屋子被纷飞的雪花覆盖了。大家同心协力，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才挖出一条通往外面的通道，又疲惫又兴奋。但是，在我的印象中，童年生活里好像只有夏天。
童年的欢乐是一种单纯的欢乐，好比一盒黑鞋油就可以让我欢喜好长一段时间。其实，人间所有的欢乐，在不同的人看来都有不同的感受。有的事情，你认为是快乐的，别人有可能不以为然，甚至产生怜悯的情绪。
而我，那时为什么可以这么快乐呢？事实上，我出生和成长的庄园不在南方，不是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人丁兴旺的地区。这里没有漫山遍野的草丛，没有成群结队的牛羊，也没有茂密宽广的森林。彤云下只有一望无际的原野，四处可见的是凹凸不平的山沟和斜坡，偶尔点缀着几处灌木丛和小树林。这里的村民过着简朴的生活，他们从来没有见识过外面的世界，对自己的未来也没有任何憧憬，他们在这荒凉的村庄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生活。
这样的环境听上去并不美好，但是我在这里实实在在地得到了快乐。我喜欢这里的夏天，烈日像火一样炙烤着大地，风如海浪般迎面扑来，时而燥热、时而凉爽。在遥远的蓝天上，白云如高挂的薄纱，引人入胜、惹人遐思。空气中充满了甜醉的稻谷、青草和野花的气息，如此芬芳、如此迷人。阳光下，斜坡上一望无际的麦浪展示着变幻无穷的景象：有时像仰天长啸的骏马四处奔驰，有时像威风凛凛的老虎向前奔跑。太阳透过层层白云泛出淡淡的银光，把麦浪照射得像油画一样深浅分明。连父亲那些陈旧的粮仓，在金色阳光地照耀下也如同一片烈火，很是壮观。
那么多地方，我和小伙伴们最喜欢的还是洗衣槽。洗衣槽建在绿草葱葱的院子中间，下面的空间很大，我们可以在那儿随意地捉迷藏。我们经常脱去鞋子，让白嫩的小脚丫在又厚又软的草地上奔跑。草地表面被太阳晒得滚烫，接近泥土的地方却十分清凉，踩在上面令人神清气爽，舒服惬意。
粮仓也是我们经常玩耍的地方，那里长着一簇簇天仙子。有一次，我和奥丽娅吃了许多天仙子，结果昏死过去，大人们不得不用刚挤出来的生牛奶猛灌我俩喝，才把我们救活。醒来的时候，我听到脑袋在古怪地嗡嗡作响，身体却仿佛飘上了天空，可以到处飞翔。在粮仓下面，我们还发现了许多如篮球般大小、黑金丝绒质地的大蜂巢。而在菜园、干草棚附近、打谷场和仆人居住的小屋后头，我们则找到了各种味道清爽的草根、草茎和种子。这些地方，都是我的秘密花园，都是属于我的乐趣所在。
4.牧童
在无数次冒险中，我和奥丽娅结识了一个牧童。他有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那双眼睛里闪烁着慧黠而敏锐的光芒。他常穿着打满补丁的麻布衬衣和短裤头，身上除了被衣服遮盖的地方，全被阳光照得黑黝黝、干巴巴的，没有一处好肌肤。由于经常吃发酸的黑麦面包皮，嚼食那些会使嘴角溃烂的羊草，他的嘴唇不是开裂就是流脓。但这一切都不妨碍我们把他视为一个有趣的人，我们常在他的怂恿下，尝试吃些从未吃过的野草、野菜，那种带有冒险性质的、打破禁忌的行为，让我和奥丽娅觉得兴奋又美妙。
牧童很会讲故事，常利用工作间隙给我们说些有趣的事情，很多时候，我们都沉浸在他离奇的讲述中无法自拔。他还能熟练地耍长鞭，抽、打、甩，噼啪作响。每当看到他玩得兴致盎然的时候，我们总想试试，可每次都会让鞭子的尾端打在自己的耳朵上，惹得他在一旁哈哈大笑。
在牧童的指点下，我们知道了牲口棚和马厩之间的菜园子里食物最丰盛。我们学着他的样子，搜罗咸黑面包皮，尝头顶着灰色花蕊的嫩绿的野葱，吃红红的胡萝卜和清脆的白萝卜，还有带着细小绒毛的、疙疙瘩瘩的小黄瓜。
大片菜园子都被绿色覆盖着，菜瓜都躲在这些绿色之中和我们捉迷藏。比如小黄瓜，要想摘它们，必须钻进藤蔓的深处，在里面折腾一番，才能拿到手。不过，这一点儿也没有惹恼我们。因为在松软清香的藤蔓中搜寻瓜果，真是一件又放松又惬意的事。“为什么总要自己钻进菜园子里寻找吃的东西呢？”看到我们浑身泥土、蓬头垢面的样子，保姆和父母亲发出这样的疑问。我总是扬扬得意地想，因为这样吃到的东西特别好吃啊。可为什么特别好吃，到现在我依然百思不得其解。
还记得有一天，太阳烘烤着炙热的大地，院子里的青草地和洗衣石槽都被晒得滚烫，空气沉闷得叫人喘不上气来。不一会儿，大片乌云像一块黑布一样遮住了天空，天色顿时暗了下来，一派昏天暗地的景象。我和奥丽娅刚赶回家，关闭门窗，拉上窗幔，一道刺眼的银光便如一把利剑从空中划过，把窗幔一分为二。霎时间，震耳欲聋的雷声从天际涌来，那怒吼的声音连大地都在震颤。随着电闪雷鸣，倾盆大雨随之而来。万物随着狂风漫天飞舞，世界好像即将毁灭似的。而不多一会儿，一切又安静了下来。我们打开门窗，走出家门，兴奋地站在院子里，饱含水分和田野气息的清新空气弥漫在大地上，使人感到难以形容的愉快。我受父亲之命跑到菜园里去拔萝卜，沿途上，花儿草儿都被这场大雨换上了新装，全部神采奕奕。我毫不犹豫地看准一个水灵灵的大萝卜，把它连根拔起。看着它脆生生的样子，忍不住咬了一口，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它清甜的、带着雨后泥土香气的味道。
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东西进入我的视野中。世界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开阔。最能引起我好奇心和兴趣的，不是人，而是动植物们的生活。花园里任何一个角落都被我们摸透了，在那儿探险的每一刻都充满乐趣。先不说绿油油的草地，多得像星星一样、色彩斑斓的鲜花，光是长在园子两边的树林就足够我们玩的了。我们喜欢在树杈中寻找藏着五颜六色小鸟的鸟窝，喜欢踮着脚尖摘各种新鲜多汁、比牛奶糖还甜的野果。花园中的风景和味道，至今依然让我难忘。
5.马儿和燕子
在我眼中，庄园中的每一个地方都有它特有的美。除了丰富的菜园和美丽的花园，我还常去空无一物的牲口棚。那儿的大门又重又旧，每次被推开的时候总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刺耳的声音，让我觉得惊险又有趣。
更惊险的还有烘干麦子的烘干棚。它在我的眼中就是一个头顶麦秆和枯草的大怪物，里边完全被黑暗笼罩，空旷得令人恐惧。如果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站在门后面，可以听到大风在屋子中肆意刮过的呜呜声，像一种悲伤的哀鸣。不仅仅是我和伙伴们觉得烘干棚惊悚，大人们似乎也敬而远之。晚上出没的鬼魂、长年不散的幽灵等传说，都是我们在大人们闲聊时偷听到的，这更增加了我们的畏惧，也使得它更别有韵味，成了我们心中排名第一的探险圣地。
相比之下，马棚就温情多了。我常去马棚看马儿，没有活儿的时候，马儿们总是被拴在柱子上，头颅高高扬起，互相对望。它们总是试图发出声响，比如卖力地啃食麦秆和枯草，仿佛寂静让它们不安似的。我一直很好奇，马的身体那么庞大，究竟是怎么睡觉的？马夫告诉我，它们是躺着睡的。这让我有点儿接受不了，你想想，这么大的生物要躺下来，是多么的迟钝又不灵活呀。于是，我很想亲眼看一次马儿睡觉的样子，可这个愿望从来没有实现过，估计它们都是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挪动庞大的身躯，笨拙地躺下休息。
多数的时间，马儿们都是笔挺地站在马棚里，饿了就低头寻找干草和麦秆。每每看到它们壮实的身躯，光滑的皮毛，我就有上前摸一摸的冲动。闲来无事的时候，我还会和马儿对视，我发现它们有淡紫色的眼珠，眼神时而温顺、时而犀利。马夫曾经说过，一年之中有一天，马儿可以肆意妄为。在这天，它们可以发泄任何不满甚至复仇。但除这天之外，其他的日子它们都必须完成自己的使命，拉车、驮物和犁地。
马棚旁边就是马车棚，里面放着一些供短途使用的简易马车，以及一辆供长途使用的设备齐全的马车，它们可以带我们一家到想去的地方旅行。马车棚的各个角落里，都有燕子的巢穴。这些鸟巢都是用石灰堆砌成的，不仅牢固实用，外形还充满艺术性。燕子们每天来回穿梭，从棚里飞向屋外，翱翔于天际。它们偶尔也会停在马车棚的大门或是棚顶的梁柱上，叽叽喳喳地聊天。
燕子的腹部是粉色的，全身的羽毛则是深蓝色的，非常艳丽夺目。因为头顶又尖又长，燕子特别善于飞行，腾空而起时就像一道闪电，动作快、准、狠。在我看来，这些燕子就是一个个美丽的小姑娘，不时带来温暖人心的呢喃。有时候，看着它们，我会禁不住惆怅地想，如果有一天离开这个世界，就再也看不到这些令人倍感亲切的东西了。燕子、森林、蓝天，我所熟悉的一切都会消失，那将是一件多可怕的事啊。
现在想起来，我常沉浸在一些浪漫而忧愁的思绪中不能自拔。记得离我们住所的较远处，有一个荒凉的地方，叫普罗瓦尔。那地方面积不大，可是地处一个非常偏僻的峡谷之上，处处都是悬崖绝壁。那里荒草丛生、深不见底。荒草中生长着一簇簇深红色的小花，花茎不但是少见的褐色，还非常粘手。如果侧耳倾听，寂静之中会传来几声鹀鸟的叫声，旖旎婉转，仿佛在吟唱一种哀伤的幸福。每当路过这儿，或和伙伴来到这儿玩耍时，我都会想，要是能在这个没有经过世俗污染的荒郊野外，和一个人相识、相知、相守一辈子，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事啊！
6.庄园的人们
我虽然更关注大自然，但庄园的人们也是美好可爱的。
早晨，父亲往往是第一个醒来的人。伴随着他的咳嗽声和吆喝声，我们也从梦中苏醒。如果是风和日丽的天气，我的心情会格外愉快，一起床就迫不及待地奔向果园，寻找心爱的红樱桃。清晨的樱桃总是特别晶莹剔透、鲜嫩多汁，摘一颗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滋味瞬间沁人心脾。
最生机勃勃的地方，要数牲口棚——打开大门的声响、燕子的啼叫、人们的喧哗，组成了一首热闹的曲子。人们大声叫喊着，赶着猪、牛以及浑身雪白、走起路来活蹦乱跳的绵羊去吃饲料。无数匹马则发出嘚嘚的马蹄声，整齐地向前移动，聚成一支壮观的队伍到水池边喝水。
同一时间，在明亮的厨房里，蓝色的火苗从炉子里探出头来。小狗被散发出的香味吸引，奔着跳着，不是趴在窗口偷偷看，就是跑到厨房门口摇尾巴，这是它和厨娘撒娇的方式。
喝过早茶后，如果父亲兴致好，会带我一起坐简易马车巡视庄稼地。一进入庄稼地，仿佛回归了最原始的生活：农夫们大多脱掉马靴，甚至连斗笠都不戴，全神贯注地犁田。他们不但要配合马的步伐，还要时刻保持平衡，保证不摔倒。这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可每个人都做得熟练又快活。菜园里的姑娘们就淘气多了，也许前一刻还在拔马铃薯，下一刻又跑去拔玉米。菜园总是沉浸在姑娘们的欢笑声和喧闹声中，偶尔还回荡着歌声，就像一片欢乐的海洋。
一望无际的燕麦田里又是另一番景象。这里有很多皮肤黝黑的农夫，他们手持镰刀，不停劳作。他们割麦子时发出的霍霍声，比姑娘们的歌声更有节奏、更动听。这些农夫中，有好几个口才都很好，他们仿佛满肚子的故事，每一次见面，都有有趣的事情讲给我听。比如他们是怎样在别人的镰刀下拯救了一个可怜的鹌鹑巢，怎样差点儿抓住了擦肩而过的飞鸟，或者怎样神勇地把一条大蛇割成几段。我对这些故事总是兴致盎然，听得津津有味。而农妇们，则把衣襟别进裤腰里，跟在丈夫后面麻利地用锄头翻麦地。如果累了，她们就会停下，伸长腿休息一会儿，然后把割好的麦子捆成捆，垒成垛。农妇们告诉我，她们更愿意在夜晚来捆麦子，因为白天空气太干燥，稍不小心，麦穗就会脱离麦秆掉在地上，非常浪费。我想象着闪烁着月光或星光的夏夜，她们沉浸在被烈日暴晒过的麦秆所散发出的香气中，辛苦的劳作仿佛也带上了一丝诗情画意。
而到了中午，饭菜的香味不断从厨房里飘散出来，父亲和在田野里劳作的农夫也陆续回家。有的人怜悯和他们一起干苦力活儿的马，就会让马先在池塘里洗个澡。从水里上来的马，全身上下湿漉漉的，被太阳光一照，闪闪发亮，很有光泽；有的割草的农夫，不仅在车上装满杂草，还带了一起割回来的漂亮的小花，要送给孩子与妻子。
在这幅充满生机、繁忙热闹的画面中，我的哥哥尼古拉也常常出现。他总是与一名叫萨什卡的姑娘坐在装满杂草的车上，两人相互依偎，对视微笑。尼古拉哥哥头戴白色的休闲帽，身穿敞开的麻纱领衬衫，全身上下干干净净、活力十足。萨什卡则手持水壶，眼里永远流淌着温柔的光，脸上充满青春的光华。每当看到他俩时，我心中总会升腾起一种幸福感，真心希望这美好的情景能够不被人打扰，永远地持续下去。
7.做弥撒
弥撒日总是洋溢着非同寻常的节日气氛。这天，我家的马车夫会穿上一件黄色的丝绸衬衣和一件棉绒背心，端端正正地坐在四轮马车右上方的驾车座位上。父亲是一派城里人的打扮，不但把下巴刮得光溜溜，还戴着一顶有红圈花纹的贵族便帽，帽檐下露出剪着中规中矩的发型的油头，透出古朴的风度。母亲则穿上仿古皱褶的连衣裙，衣服面料薄软如云，色彩明亮艳丽。我呢，头上也抹了头油，身穿一件绸缎衬衣，整个人都沉浸在节日的兴奋和幸福感中。
夏天的田野是躁闷而酷热的，车子奔驰在田间的羊肠小道上，扬起大片尘土。我们的车夫赶着马车，傲慢地越过一辆辆载着农夫和农妇的车子。透过马车的窗户可以看到，他们也身穿新衣，脸上同样洋溢着节日的欢乐。
对于做弥撒的村庄，我的印象是这样的：这个村子里家家都有一个宽大的院子，打谷场上都有古老的橡树，都有养蜂场。主人们身材魁梧、殷勤好客，都是非常有钱的独院独户的小地主，从不需要为生计奔波。一条深不见底的小溪穿越山涧，绕着村子，蜿蜒而出。山涧峰峦耸立，草木苍翠繁茂，一根根青嫩的藤蔓上，停满了叽叽喳喳叫着的白嘴鸦。登上村庄的山顶，马车驶过一道横跨清溪的石桥之后，就来到教堂前面的牧场上，那儿聚集着许多打扮得干净亮丽的人。有姑娘和农妇，还有弯腰驼背的、神情严肃的老头儿。老头儿们都穿着干净的长袍，戴着圆锥形的呢帽，显得肃穆庄重。
教堂里十分拥挤，烛火和阳光相互辉映，里面总是洋溢着一种馨香的、热烘烘的气息。我跟随着大家一本正经地祷告着，内心充满自豪感。做完弥撒后，神父让我们轮流吻那青铜制的十字架，并且谦恭地向我们鞠躬。
从教堂出来，我们并不急于回家，而是去一个叫达尼拉的老头儿的院子里休息，喝茶、吃热饼和蜂蜜。达尼拉有一头浅灰色的卷发，棕色的脖子像一只炸裂开的瓶塞。他很温和，但又有点儿怪。有一回，他用黑黢黢的手抓起一块琥珀色的蜂蜜放进我的嘴里，让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尴尬。
那个时候，我们家已经开始没落了。父亲不但在战争中赔了一笔巨款，还赌输了一大笔钱。我们的庄园陆续被拍卖，满足和安宁的日子已走到尾声。因此，即使是稀松平常的欢乐，我都难以忘怀：
中午时分总是最动人的。屋里，仆人陆续把一道道新鲜丰盛的佳肴端上桌，附近的猎狗被香味吸引而来，徐徐穿梭。屋外，是蓝天白云、阳光蝴蝶和花园的绿荫。
夕阳西下时，则是我和哥哥们相处的快乐时光。哥哥们会带着我一起散步，我喜欢听他们热情洋溢的讲话。我还记得一个个神奇的月夜，月光下的天空淡薄、明亮，美得无法形容，璀璨的星星就像镶嵌在湛蓝丝绒布上的钻石，闪闪发光。这样的夜晚，父亲往往会睡在院子里的大车上。车上堆满了干草，在干草上铺个垫子就是柔软的床。我想，金光闪闪的月光会洒在玻璃窗上，洒在干草垛上，洒在父亲身上，因此，他一定睡得很香甜，一定整夜都可以梦见月光，梦见乡村的夜景，梦见美丽的郊外田野和故乡庄园。
8.巴斯卡科夫
时光荏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冬去春来，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我的自我意识也变得越来越强烈。
在母亲的卧室里，有一面正对门口挂着的镜子。有一天我跑进卧室，突然在这个椭圆形的壁镜中看见了自己，我一下愣住了。我虽然也曾多次照镜子，但只是出门前检查着装是否得体，瞟一眼就过去了。如此仔细认真地端详自己，那是第一次。镜中显现的，是一个身材颀长、形象稳重的孩子。他穿着一件棕色的斜领衬衣，一条黑色的毛哔叽马裤，脚上踏着一双有点儿破旧、但很合脚的山羊皮鞋。那孩子正用惊奇的，甚至有点儿恐惧的眼神看着我。
是的，当时我对自我的感觉是那么陌生，陌生到有些心惊肉跳。但好在最终我接受了自己身体的变化，并开始喜欢起镜中的孩子来。我那时大约 7岁，举止稳重、表情丰富。皮肤经过一个夏季的暴晒，呈现出健康的浅黑色。在端详的过程中，我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魅力，感受到了自己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儿了。我隐隐约约意识到那一刻是我人生中的分水岭，并因此感受到一种忧郁的东西，仿佛这个转折会将我带往不好的方向。
事实也的确如此，我记忆中的幸福时光，大约从这个时候起就差不多结束了。此后不久，我第一次得了重病，而亲爱的娜嘉和祖母也相继过世。值得庆幸的是，在这之前，巴斯卡科夫闯进了我的生活，让我获得了某些崭新的、真正难得的知识、思想和感情。
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阴霾日子，巴斯卡科夫穿着长礼服，突然出现在我家的院子里。他长着一个鹰钩鼻，脸庞呈深黑色，身材瘦小，还驼背，怪吓人的。听大人们说，他性格疯狂，还是法政大学的学生时，就同自己的父亲大吵一顿，之后就离开了家。在他父亲去世后，他又为分遗产的事大发雷霆，不但把遗产书撕成碎片，还辱骂兄弟，申明说他一分钱也不拿，并永远离开了故居。这次离开家后，他就过上了居无定所的日子。他的身体里仿佛住着一个“自由的灵魂”，无法在一个地方久留。最初，他在我们家也待不下来。第一次来到我家不久，便同我父亲大吵一架，还动了刀剑。但第二次来却出现了奇迹：在我们家整整住了三年，直到我上中学为止。后来，巴斯卡科夫告诉我，一直以来，大家都不喜欢他的性格，嫌弃他对人太过于蔑视和不信任，看待社会的眼光也过于黑暗和冷酷。可我们家，尤其是我，却对他表现出真诚的包容与热情，因此，他决定留下来。
和巴斯卡科夫越熟悉，你就越会被他折服、越依赖他。渐渐地，他成了我的朋友和人生导师。我是一个天生就神经高度敏感的人，这种敏感带有遗传的性质，我父母、祖父和曾祖父身上都有，但我的敏感被巴斯卡科夫完完全全地开发了。其实，作为一般意义上的老师，巴斯卡科夫是完全不够格的。比如母亲曾建议他教我学法语，虽然他很快就执行了这项任务，但并没有坚持下去。而为了让我能考上中学，他在城里订购了一些必读课本，却只是简单地要我把它们背下来。总之，他的教学方式直接而粗暴，相比功课，他对我的影响体现在另一个方面。
巴斯卡科夫是近视眼，白色的眼球上经常布满红色的血丝，像是被煮熟的虾球。他的瞳孔是深褐色的，目光如炬，配上脸部丰富的表情，常常让人产生危险的错觉。当他走路的时候，更确切地说，当他跑动的时候，他那干枯的花白头发和那件长久没有换的、陈旧的长礼服就随风飞扬起来。他夏天睡在粮仓里，说那里够大、够凉爽。冬天睡在已经废弃了的仆人房里，说那里够封闭、够暖和。他对吃的东西从来不讲究，感兴趣的是有伏特加酒和醋拌芥末。总之，他全身上下都有让常人看不懂的怪癖。
在常人看来，巴斯卡科夫是孤僻而腼腆的，他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很多时候，他都迈着一双罗圈腿，快速地、反反复复地穿梭在房子和院子中的每个角落，还时不时发出几声莫名其妙的笑声。当然，有时他也会突然提起兴致，与人亲近，对人热情起来，但这偶尔的心血来潮反而会让人不明所以、心生顾忌。
但毫无疑问，巴斯卡科夫对我与对别人完全不一样：即使是在他情绪低落的时候，只要我一出现，他也会立刻飞奔过来，迎接我，搂着我的肩去田野或花园，找个安静的角落，绘声绘色地给我讲故事或朗读文章。
听巴斯卡科夫讲故事和朗读是一种享受，他生动的面部表情、丰富的手势，还有多变的声调，都使他讲的内容活灵活现，扣人心弦。他喜欢把书放在离眼睛很远的地方，然后习惯性地眯起左眼，十分有派头。对于所讲述的内容，他通常只考虑故事本身的需要，完全不顾及我的年龄。我隐隐觉得，他所讲的都是他亲身经历的事情。比如怎样不向恶势力低头，并避免与他们发生正面冲突；在莫斯科读书的时候发生了怎样的趣事，以及离家出走之后那些流离失所的日子。我相信他见识过人世间最卑劣的残忍，却没有自怨自艾。而是选择以一种坚强的英雄式的朗诵语调，站在很美好的角度，用美妙的方式把人们喜欢的部分表达出来，将悲剧部分轻轻掠过。听他讲述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投入自己的感情。对于那些悲惨的遭遇，我感到怜悯又愤怒；对于幸福的描述，我又由衷地开心，并被深深吸引。
巴斯卡科夫特别爱画水彩画，成为一名著名的画家是他毕生的愿望。受他影响，我也对绘画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有一段时间，只要一看见绘画工具我就会抑制不住情绪上的波动，全身上下都颤抖起来。我可以从太阳升起时，就站在画布前涂涂画画，直至夜幕降临，蓝色的天空渐渐变成神秘的浅紫色。在酷热的晴天，光线极刺眼，阳光透过树梢照在地上，明暗相间、光怪陆离，像碎玉一样斑驳四溅，整个世界流光溢彩。也是在那段日子，我对大地和天空的色彩有了深切的感受，这个感受是如此深刻而鲜明，至死也不会忘记。
9.白嘴鸦与匕首
我童年时对世界是满怀友善的，但与此同时，对于任何钢制的物品，我也有股莫名的情愫，这种情愫让我在一个偶然的情形下，结束了一只断了翅膀的白嘴鸦的生命。
事情要从父亲的匕首说起。我父亲书房的墙壁上，挂着一把古老的匕首。有时父亲会在我面前把匕首拿下来，拔出，然后在上衣上轻轻擦拭几下。有一次，我按捺不住好奇心，用手小心地抚摸了一下这把明晃晃的匕首，一瞬间，坚硬平滑、冷入心扉的感觉沁入全身，让我着迷。
白嘴鸦出现的那天，院子里非常空旷，一个人也没有。它的羽毛是黑色的，由于受伤，只能笨拙地撑开一只耷拉着的翅膀，侧着身子慌慌张张地向粮仓那边跑去。一看到它，我就想到了父亲的匕首，并想也不想地跑进书房取下了它。当我赶到白嘴鸦跟前时，它已经奄奄一息了。我永远记得它那双明亮的眼睛，虽然恐惧，却充满了和敌人决一死战的勇气。它不甘示弱地匍匐在地，尖尖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不时发出嘶哑的嘎嘎声，似乎在向我这个强大的敌人发出最后的怒吼。当匕首挥向它的时候，它像个勇士一样，非但没有躲开，反而迎了上来，鲜红的血喷满了我的手。
这次事件的发生，在我人生中留下了一个重要的烙印。我曾偷偷向上帝和世界上所有的神灵祷告，祈求得到他们的救赎和谅解，让我获得心灵的宽慰。但那只受伤的白嘴鸦最后濒死挣扎的样子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难以集中注意力，心中怅然若失。
后来我才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出于我对这个世界上所有事物的好奇心。这种好奇心是与生俱来的，无从改变，但我已经学会不听从它的驱使，不去伤害别的生命。
除了白嘴鸦事件，我的调皮捣蛋大多无伤大雅。比如我和巴斯卡科夫很多次爬上屋顶，去寻找祖父和曾祖父的马刀。这事做起来可不容易，我们需要沿着一把非常陡的梯子，在黑暗中猫着腰，一步一步往前爬，还要经过日积月累堆在上面的杂物和灰尘。由于密不透风，温度较高，空气又沉闷，那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过期油烟、烟火和火炉的恶臭味。只要吸上一口，都会令人头昏脑涨，恶心反胃。而在田野中、屋顶上自由来去的风，到了这里就变成了瘆人的声响，像是恐怖电影里妖魔鬼怪出现时的配乐。
如果经受住了这一切，越往上，空间就会越敞亮。渐渐地，俏皮的光线陆续从天窗自上而下照进来，我们便就着这宝贵的光，爬过烟道和烟囱，在横梁周围细细打量。每一次，我们都会把屋顶翻个底朝天，但无一例外，收获的只有尘埃。筋疲力尽地找寻之后，我总是趴在横梁上休息，而巴斯卡科夫就斜靠在一旁，手里卷着烟，眼神直视前方，若有所思。为什么他不喜欢过安定的生活呢，为什么他选择漫无边际的流浪呢？我忍不住想。然而从来没有得出过答案。
稍微恢复体力之后，我还喜欢爬到天窗周围，沐浴在一小片光源下，猜想此时此刻外面的庄园里在发生着什么。阳光如此明媚，它应该是满目金黄。四周的花草树木尽情绽放，蜷缩的树叶自由舒展。抬起头望向树枝，入眼皆绿，太阳从枝缝里透出来，像钻石一样耀眼，麻雀在这其中吵吵嚷嚷、跳来跳去。田野和花园排成队列，延伸到很远的地方，牧场后边是郁郁葱葱的树藤，粮仓散布其中，草屋星罗棋布。
那个时候，整个庄园在我眼中就是一片神秘的天地，隐藏着许多别致的秘密，等待着我去探索与挖掘。那种天真的好奇心与简单的满足感，现在想来是如此宝贵。
10.图画书与诗歌
巴斯卡科夫陪伴着我读了很多书，其中，《堂·吉诃德》是第一本。这本书记载的是关于欧洲中世纪骑士时代的事，越往下读，我就越被这个神秘的时代所吸引。书里的文字和图片使我如痴如醉、神魂颠倒，城堡、城墙，以及高塔、吊桥不断闪现在我的梦中。
后来，我在托尔斯泰的书中看到这样一段文字：瓦尔特堡这个地方多么叫人流连忘返啊，那儿有让人兴致盎然的12世纪的用具。就像你的心在亚洲跳动那样，我的心也在这个骑士的世界里剧烈搏动与跳跃。现在我真正感受到，自己是属于那个时代的。这段话仿佛说出了我的心声，看完《堂·吉诃德》后，我的脑海中便只剩下了骑士、城堡和亮剑，我甚至梦到自己成为身披盔甲、头戴头盔、手持弯刀和弓箭的战士，在战场上浴血奋战。
除此之外，大海、三桅军舰、鲁滨孙、海洋和热带世界也让我痴迷。噢，《鲁滨孙》《环球旅行者》可是我最喜欢的读物之一。这两本书中都有很多插画，《环球旅行者》里还夹着一张很大的发黄了的世界地图。地图上面做了很多标记，大部分是浩瀚的大海，还有一些零星散落的岛屿。这些大海和岛屿的迷人魅力，吸引了我一生。孤独的小船、茂密的椰树林、被大叶棕榈覆盖的简陋草房，以及手握弯刀，在树林中奔跑的土著人……看着书中的文字和种种插画，我也随着经历了跌宕起伏的故事，领略了情真意切的怀乡之愁。我不禁想知道，书中记载的这些有趣的事情和经历，在庄园里有可能发生吗？《土地与人》一书我更是喜欢，因为里面的图画都是彩色的。我至今还对其中的两幅画念念不忘，这两幅画的色彩都非常鲜明，一幅的主题是古埃及金字塔，周边散落着刺葵和骆驼；另一幅画的是椰子树和长颈鹿，那棵树长得特别高，特别挺拔。长颈鹿全身遍布斑点，长长的脖子从远处看就像是一个斜坡。长颈鹿的旁边还有一只长满鬣毛的狮子，它会在空中跳跃、腾空、蜷缩，变化出各式各样的形状，与长颈鹿嬉戏。这两幅画不管是整体的大物件还是如椰子树叶子那样的细节，用色都特别明亮。天空是清澈的湛蓝，纤尘不染，仿佛象征着一种坦荡的精神；大地则是明黄色的，在蓝天的衬托下更加绚丽宽广。在很久以后，当真的身处埃及、利比亚等热带地区时，我不得不惊叹，这些地方的景色和我看到那两幅画所臆想出来的画面简直是一模一样的。
而对于诗歌，我第一次沉醉其中是因为普希金的《鲁斯南和柳德米拉》序中所写的文字：
一棵绿树耸立在海港旁，树上还挂着一条金光闪闪的链子。
很大一部分人不懂得欣赏诗歌中蕴含深意的美，他们会觉得那是无病呻吟，是在浪费时间、青春和生命。然而，也有一部分人会被美好的诗拨动心弦。我属于后者，对于优美的文字，我全然没有抵抗力，它们会一辈子深刻在我心里，成为我人生中的必需品。
比如前面所说的普希金关于海滩的诗，诗里叙述了一只博学多才的猫被绑在海滩的橡树上，海滩上还有树妖、美人鱼等。很多人认为诗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作者虚构的，因此，阅读它没有意义。然而，事实上这首诗篇用词非常精准，描绘活灵活现，能够给人不一般的感受。
我脑海中印象深刻的书还有果戈里的《旧式地主》与《可怕的复仇》，从童年开始，它们就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迷人的夏雨，以雷霆万钧的气势滋润万物生灵，在花园各处嬉戏玩闹，并且为人们带来凉爽惬意。 ”“还会有些流浪猫在密林和花园里蹿上蹿下”“在外围被榛树覆盖住看不到的古老神秘的树，这些古树像是尖尖的长了毛的鸽子脚，非常可爱。”这些动人的描述，都渐渐成为我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其实，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想通，当时自己年纪还那么小，怎么能感受到书里所说的事物，并全神贯注投入其中呢？那种感觉，就像书里所写的一切都是我亲身经历的，神奇得不得了。而它带来的好处，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能分辨是非黑白，对美好的事物心生向往，知道什么是自己需要的，什么不是。我也学会了对不美好的东西疏远与遗忘，对美好的东西欣赏和向往，因此，自此以后，我对自己的判断力和对美好事物的鉴赏力永远都充满自信。
11.死亡
在图画与诗歌的陪伴中，我的少年时代开始了。书中的世界是五光十色的，不幸的是，我真正的生活并不如此，它甚至可以说是十分贫乏的。
前面已经说过，我所生活的环境，是无边无际的莽原，没有山、没有水，分不清哪里是庄园的尽头，哪里又是它的开始。至于看过的书中所描述的各种各样的洋货，我更没见识过。那时候，我只知道附近做弥撒的村子里有一家杂货铺，那儿卖得最多的，是节日用的桂皮、甜腻腻的角状食品，以及各种葡萄酒。说起来，酒瓶在我生活中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了，因为父亲开始酗酒。
相较于杂货铺，村子里的教堂给我的慰藉更多。它高大的拱顶是那么威严雄壮，烛光照耀的屋子是那么富丽堂皇，手提香炉里散发出的香味是那么浓烈馥郁，让习惯于农舍、树林和鸟啼声的我仿佛进入了新世界。
同样从教堂中寻找安慰的，还有母亲。生活的经历让她认为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再有乐土，于是她全心全意地祈祷、斋戒，为未来永恒的安乐做准备。相比之下，其他人似乎都在漫无目的地消耗着日子：尼古拉哥哥游手好闲，因沉迷乡间生活而弃学返乡；格奥尔基哥哥沉溺于拉夫罗夫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等作家的作品中，对庄园事务不管不问。至于我呢，按照尼古拉哥哥的说法，我的未来不过是等长大后找个差事，娶一位妻子，生儿育女，然后为买房子省吃俭用。这个说法像个诅咒，让我厌恶又害怕，不止一次放声大哭起来。
于是，住在卡缅卡庄园的最后一段时光，我被病魔压倒了。有一天，我感觉全身无力，随后既不想吃东西，没有动的欲望，对亲人也失去热情，仿佛瞬间丧失了所有的喜怒哀乐。我没日没夜的昏睡，只有仅存的一点儿微弱的呼吸证明我依然活着。我睡得并不平静，常常会被梦魇吓醒。其实在梦中出现的都是一些没有规律、稀奇古怪、荒诞无稽的事情，难以忍受的是，有时候清醒过来，所有人，包括母亲都幻化成了妖魔鬼怪，卧室也变成了黑暗地狱中的谷仓。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我患上绝症，已无力回天的时候，莫名其妙的，我突然又好了起来，不仅能够咽下黑麦面包，温馨、闲适、明朗的感觉也重新进入了身体。大家都为此感到高兴，当时恰逢圣诞节，家人为了庆祝，都从远方赶回来，连离家好久的格奥尔基哥哥也回来了。那些天，大家都非常开心，家里天天歌舞升平、高朋满座，从早到晚寻欢作乐，好不热闹。
也许这肆无忌惮的幸福连上帝都嫉妒了，毫无预兆的，我亲爱的小妹妹娜嘉生病了。病情来势汹汹，前一天还看到她睁着一双灵动的蓝眼睛，迈着壮实的小腿跑上跑下，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下一刻，她就已脸色苍白地躺在了床上，节日的气氛一下跌至谷底。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陆续离去，娜嘉却仍在昏睡，高烧不退。少了她的笑声装饰的屋子，总散发着一股阴森森的气息。我每每看到窗帘随风起舞，烛光忽明忽暗，就不禁害怕又担心。
坏消息是在一个寂静的深夜里，随着保姆凄惨的呼喊声到来的。我们全家人看着她急匆匆地推开客厅的门，嘴里不停地呼喊，却花了好长时间才听明白“娜嘉逝世了”这句话，仿佛只要拒绝听懂，娜嘉就不会离我们而去。庄园陷入前所未有的沉默中，从没有过的绝望袭遍了我全身，周围的世界仿佛瞬间轰然倒塌。
娜嘉的夭折是我出生后第一次直面死亡，即使刚从病中恢复，尝到了生的滋味，可这巨大的打击依然让我瞬间丧失了活下去的欲望。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每个人都是要死的，这是自己无法控制的。不仅是人，世界上每一个活着的生命都是会死的，而且每一分钟都有可能遭受类似娜嘉那样的横祸。
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娜嘉出殡前那黑紫色的嘴唇，并且依旧对此心惊胆战。为了寻求慰藉，我开始不停地祈祷，想祈求上帝保佑我，安抚我那颗受了惊吓，仿佛被欺骗、被伤辱的心，拯救我走出苦海。
于是那个冬天，我贪婪地阅读起关于圣徒和苦行修士的传记，怀着痛苦的心情去想象最早的基督教徒们的受难，甚至由于强烈盼望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受苦受难的圣徒，而连续多个小时都跪在地上祈祷，每天只喝白水，吃黑面包。
这样持续了整个冬季，随着春天的到来，我的狂热才慢慢消退了。天气逐渐放晴，阳光晒暖了双层窗户，苏醒过来的苍蝇在窗玻璃上爬来爬去。到了四月，我们挑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七手八脚、乒乒乓乓地拆下了过冬避风用的窗扇，屋里一下变得生机勃勃。再过不久，所有角落都充满了带着泥土湿润气息的空气，白嘴鸦嘹亮的啼鸣快活又悦耳。黄昏有春日蓝莹莹的白云汇集在天际，傍晚有呱呱的蛙鸣回荡在池塘。不论是大地还是我们，都渐渐从沉闷灰暗的世界中醒了过来。
12.入学考试
我记得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八月天，我终于被一所男子中学录取了，正式成为里面的一年级学生。我对入学时候戴的帽子至今记忆犹新：那个帽子是天蓝色的，上边还镶嵌了一枚闪闪发亮的徽章，徽章是我深爱的银色。
这一年，娜嘉的死对全家人打击都很大，好在最后大家都从悲伤中恢复了过来。即使是母亲和保姆，也挺过了最艰难的那段时间。她俩现在谈起娜嘉的古灵精怪，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当然有时候她俩也会哭泣，但已不同于之前的悲恸。我们相信娜嘉是个小天使，她只是比我们先一步回到了上帝的身边，享受他的恩泽。
其实，娜嘉过世后不久，外祖母也离我们而去。由于年迈不济，死亡对她而言是一种解脱，家人也并未因此造成大的冲击。外祖母的离世还给我家带来了利益，那就是她名下的巴图林诺庄园被我们继承，外祖母的遗产让我们因为父亲亏空渐渐落魄的生活境况有所好转。
就在完成继承的那一年，我们选择了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举家搬迁到巴图林诺。新的环境带来了新的心情，娜嘉去世带来的阴霾状态彻底一扫而光。
巴图林诺庄园有很多陈旧的储藏室，还有一栋旧房子。在房子两边有阶梯，阶梯两旁是一些圆柱子，大厅里面的玻璃不是宝蓝色就是大红色，显得年代久远。外祖母还留下了很多马匹，父亲在其中选了一匹性子相对温顺的母马送给了我。我和这匹马特别投缘，单凭口哨，我就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指使它。
在巴图林诺生活不久后，我便迎来了自己的入学考试。那天，父母、哥哥、保姆和巴斯卡科夫都到院子里送我，妹妹奥丽娅似乎感受到了将要到来的离别，还忍不住哭了出来。
当时在我心里，根本不希望自己考上中学。因为一想到要和家人分开，去一个陌生的城市，过一个人孤单的生活，我就彷徨又纠结。但格奥尔基哥哥常常在我面前描述中学美好的场景，比如帅气的校服、忠诚的死党，打破了我对陌生环境的不安。格奥尔基哥哥的话对我一直有极强的说服力，他长得眉清目秀，额头饱满，脸上虽消瘦，眼睛却有精神，是一个英俊的人。当时，哥哥已经考上莫斯科大学，扬名四里。他就是从我要报考的中学毕业的，在那里他还得过一块奖牌，到现在他依然把那块奖牌挂在胸前。
事实上，为了考上这所学校，我足足接受了三年的苦训，不仅要背乘法口诀，背各种部族特征，还要练得一手好字。格奥尔基哥哥常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想他说对了，从备考到录取，所有的事情都比我想象的要顺利，所有的难题都迎刃而解，甚至比预期想要达到的结果要好得多。
入学考试一结束，父亲就收到了通知，说我被正式录取了，开学日期是 9月 1日。得知我被录取的那一瞬间，父亲深深松了一口气——考试的时候，他一直在休息室忐忑不安地等我出来。见面后他说：“我们先去裁缝店给你做衣服，然后吃顿好吃的。”
父亲果然亲自带我去找了他最喜欢的裁缝。裁缝店藏在街道的拐角里，打开门，里面的空间特别狭小，东西被堆放得杂乱无章，帽子随地可见。裁缝的个子很小，身穿黑色的长礼服，茂密的头发上扣着呢帽子。我觉得他似乎不太高兴，周身散发出浓烈的忧郁气息，但父亲十分赞赏他的专业手艺。的确，这从他为我找的帽子就可以看出来：帽子是宝蓝色的，上面还有两个银色的装饰品，像树枝，又像鹿角，在阳光下特别耀眼。父亲说我戴上后十分神气。
走出裁缝店，我倍感轻松，一直以来，为了考上好学校，我没有一分钟敢松懈。现在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还有三个星期的暑假，自然快乐无比。
13.打猎
假期里的一天，父亲叫上我一起去打猎。我们带上猎犬，带齐长靴、猎枪、猎袋等装备出了门。
那天的天气特别燥热，父亲穿着花衬衫，头上戴着白帽子。他身体强壮，高大结实，一直都能给我足够的安全感。
走在他的身边，我的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他踩在麦秆上发出的“吱吱”声响以及他喷出的烟圈。打猎时，我紧紧跟在父亲的右后边，那个是副手的位置，我为自己能始终站在这个位置而高兴。
一路上，父亲时不时吹响几声口哨，猎犬一听到哨声，立刻兴奋起来，它摆动着滚圆的身体，抖动着小尾巴，在我们面前蹿来蹿去。夏天的田野显得特别敞亮，到处生机勃勃。
如果运气好的话，远方的天空会送来一阵阵微风，缓解火红太阳给我们的暴晒之感。
我们横穿土豆地，来到一个池塘。池塘的水面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现出耀眼的光芒。这个池塘的位置很特殊，它坐落在巴图林诺庄园右方的一个山谷里，两边被山坡围绕。山坡由于被野生动物破坏，寸草不生，只留下一群孤寂的白嘴鸦遥望天际，仿佛集体思考着什么。父亲盯着白嘴鸦说：“它们一到秋季就会举家南迁，去参加它们所谓的大聚会。”不知为什么，听了这话，再看看沉默的白嘴鸦，我心中升腾起一种莫名的离别情绪。我想，去县城读中学，不仅要离开家人，还将离开家乡夏季绚烂的天空，离开我所熟悉的环境，这着实让人惆怅。时至今日，这个僻静的庄园依然是我最灿烂的记忆。它与已经消逝的童年一起，花朵般在我心里绚烂绽放。
我和父亲并未在池塘停留很久，而是一直沿着左方前行。那边是一片无边无际耕种过的田野，我们沿着中间的田埂行进。途中，我看到一匹幼马拖着耙在犁着干燥的黑泥块，那枣红色的皮肤十分熟悉。我定睛一看，没错，瘦弱娇小的身躯，打卷细软的鬣毛，这不就是父亲许诺送给我的小红马吗？我感到非常愤怒，为什么大人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把马牵出来犁田呢，这完全是不尊重我的行为。我看着马儿重复着翻起一块块泥土，再把它们踩碎。它尽职尽责，似乎没有一丝抱怨。后面跟着的小伙子，则小心翼翼牵着缰绳，身体不协调地往前走。渐渐地，一股悲伤淹没了愤怒，袭上我的心头。我放弃了找大人们理论的念头，跟着父亲，默默离开了田埂。
我们要打猎的原始森林叫作扎卡兹，它的主人有点儿类似孤独侠，每天只生活在自己的庄园里。庄园由一群牧羊犬包围，保护着主人的安全。这位主人永远都不会与别人和平共处，总是官司不断，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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