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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9 00:37: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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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读者俱乐部

出版社:吉林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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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卷

故事卷试读:

CRAVEN“A”

——穆时英一

Craven“A”的纯正的烟味从爵士乐里边慢慢儿的飘过来。回过脑袋去——咦,又是她!坐在那边儿的一张桌子上,默默地抽着烟。时常碰到的,那个有一张巴黎风的小方脸的,每次都带了一个新的男子的姑娘。从第一次看到她就注意着她了,她有两种眼珠子;抽着Craven“A”的时候,那眼珠子是浅灰色的维也勒绒似的,从淡淡的烟雾里,眼光淡到望不见人似的,不经意地,看着前面;照着手提袋上的镜子擦粉的时候,舞着的时候,笑着的时候,说话的时候,她有一对狡黠的,耗子似的深黑眼珠子,从镜子边上,从舞伴的肩上,从酒杯上,灵活地瞧着人,想把每个男子的灵魂全偷了去似的。

仔仔细细地瞧着她——这是我的一种嗜好。人的脸是地图;研究了地图上的地形山脉,河流,气候,雨量,对于那地方的民俗习惯思想特性是马上可以了解的。放在前面的是一张优秀的国家的地图:

北方的边界上是一片黑松林地带,那界石是一条白绢带,象煤烟遮满着的天空中的一缕白云。那黑松林地带是香料的出产地。往南是一片平原,白大理石的平原,——灵敏和机智的民族发源地。下来便是一条葱秀的高岭,岭的东西是两条狭长的纤细的草原地带。据传说,这儿是古时巫女的巢穴,草原的边上是两个湖泊。这儿的居民有着双重的民族性:典型的北方人的悲观性和南方人的明朗味;气候不定,有时在冰点以下,有时超越沸点;有猛烈的季节风,雨量极少。那条高岭的这一头是一座火山,火山口微微地张着,喷着Craven“A”的郁味,从火山口里望进去,看得见整齐的乳色的溶岩,在溶岩中间动着的一条火焰,这火山是地层里蕴藏着的热情的标志。这一带的民族还是很原始的,每年把男子当牺牲举行着火山祭。对于旅行者,这国家也不是怎么安全的地方,过了那火山便是海岬了。

下面的地图给遮在黑白图案的棋盘纹的,素朴的薄云下面!可是地形还是可以看出来的。走过那条海岬,已经是内地了。那儿是一片丰腴的平原。从那地平线的高低曲折和弹性和丰腴味推测起来,这儿是有着很深的粘上层。气候温和,徘徊是七十五度左右;雨量不多不少;土地润泽。两座孪生的小山倔强的在平原上对峙着,紫色的峰在隐隐地,要冒出到云外来似地,这儿该是名胜了吧。便玩味着峰石上的题字和诗句,一面安排着将来去游玩时的秩序。可是那国家的国防是太脆弱了,海岬上没一座要塞,如果从这儿偷袭进去,一小时内便能占领了这丰腴的平原和名胜区域的。再往南看去,只见那片平原变了斜坡,均匀地削了下去——底下的地图叫横在中间的桌子给挡住了!

南方有着比北方更醉人的春风,更丰腴的土地,更明媚的湖泊,更神秘的山谷,更可爱的风景啊!

一面憧憬着,一面便低下脑袋去。在桌子下面的是两条海堤,透过了那网袜,我看见了白汁桂鱼似的泥土。海堤的末端,睡着两只纤细的,黑嘴的白海鸥,沉沉地做着初夏的梦,在那幽静的滩岸旁。

在那两条海堤的中间的,照地势推测起来,应该是一个三角形的冲积平原,近海的地方一定是个重要的港口,一个大商埠。要不然,为什么造了两条那么精致的海堤呢?大都市的夜景是可爱的——想一想那堤上的晚霞,码头上的波声,大汽船入港时的雄姿,船头上的浪花,夹岸的高建筑物吧!

那两只海鸥醒啦,跟着那《晚安吧,维也纳》的调子,在透明的空气的海中飞着,自在地,安暇地,一会儿便混在一些海狗,一些黄鲨鱼,一些黑鲸鱼中间咧。Craven“A”在桌上寂寞地燃着。“我时常碰到的,坐在那边儿那只桌子上的小方脸的,穿黑白格子的那位姑娘。你认识她吗?”我问浩文,他正想站起来。“那一个,你说?”他又坐了下来。“就是那一个,和一个有小胡髭的男子在跳的。”

这当儿她和小胡髭舞到我们桌子前面来了,瞧见了浩文,跟他点了点脑袋。“就是她!”“她吗?就是我上次跟你说过的那个Hot Baby呢!”浩文笑了起来,瞧着他的舞伴林苔莉小姐。

林小姐撇了撇嘴唇道:“瞧我干吗?”

浩文对我说道:“怎么?你想认识她吗?”

我说:“想了好久了,她是个有趣的人物。”“快别说啦,再说下去,我们的林小姐要不高兴了。”“怎么?林小姐跟她讲不来的吗?”“不是讲不来,我又不认识她,只是——可是,你们男子为什么专爱认识她呢?那么个小方脸,我实在看不出什么地方漂亮?”

浩文轻轻地在我耳朵旁说道:“你说的那位姑娘就是余慧娴,大名鼎鼎的余慧娴。”“就是她吗?”

我知道许多她的故事的;差不多我的朋友全曾到这国家去旅行过的,因为交通便利,差不多全只一两天便走遍了全国,在那孪生的小山的峰石上,他们全题过诗词,老练的还一去就从那港口登了岸,再倒溯到北方去的,有的勾留了一两天,有的勾留了一礼拜,回来后便向我夸道着这国家的风景的明媚,大家都把那地方当一个短期旅行的佳地。

浩文又说下去道:“你知道的,我们都跟她说过爱她,可是谁是真的爱她呢?那么Cheap的!人是很可爱的一个人,暂时玩玩是可以的,你要真的爱上了她,那就糟了!在香港,一个人是为着她死了,一个人还关在狱里,你瞧她却在这儿乐,那么危险的人呢。你如果要我介绍……”

我点了点脑袋。(一个被人家轻视着的女子短期旅行的佳地明媚的风景在舞场海水浴场电影院郊外花园公园里生长着的香港被玩弄的玩弄着别人的被轻视的被轻视的给社会挤出来的不幸的人啊)

忽然,对于她,我发生了一种同情,一种怀念:“她自家儿可知道是被人家轻视着玩弄着呢?”——那么地想着。

一支调子完了,她从我们的桌子前走过回到自家儿的桌上去,给浩文一把抓住了。“在这儿坐一回吧。”

她坐了下来,看着我道:“浩文,又给我介绍新朋友吗?”“对了,袁野邨先生,余慧娴小姐。”“袁先生,请你到我桌上去拿一拿烟。”“我有烟。”“不,我要Craven‘A’。”“为什么要Craven‘A’呢?”“我爱它那淡淡的,浅灰色的烟味。”

便走到她桌子上,把在盖上蹲着只黑猫的红盒子拿了来,给她擦亮了火,点了:“我叫你Craven‘A’,小姐。”“留心,黑猫是带着邪气的。”“黑猫也是幸福的象征。”

忽然她说道:“你坐过来些,我跟你讲句话。”要告诉我什么秘密似的向我招着手,把脑袋凑了过去。她悄悄地说道:“我叫你黑猫,好不好?”——那么稚气地。我不由笑了出来。

林小姐在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儿,她的眼光在告诉我:“可不是吗,那么Cheap的!”我替Craven“A”难受;我瞧着她,她却很高兴地笑着,不明白林小姐的笑似的。

她只抽了两口,便把在烟蒂儿上染着唇脂的烟卷递给了我。一面抽着这蜜味的烟,一面问:“怎么我辛辛苦苦去拿了来,你又不抽了呢?”“没事做,心里腻烦的时候才抽烟的。”“现在不腻烦吗?”

点了点脑袋。“为什么不腻烦呢?”“因为——过来!”

把耳朵凑过去,她瞧着浩文,在我耳朵旁悄悄儿地说道:“因为你有一张可爱的男性的脸哪!”说着便掩着脸笑起来。猛的我觉得腿上给踢了一下,看时,只见那两只黑嘴的白海鸥刚飞了回去,躲在她椅子底下,抬起脑袋来时,她却在手指缝里偷看我。对于那么没遮拦的大胆的孩气,我只有傻子似地说着:“顽皮的孩子!”忽然她把手掩住了我的嘴叫别做声,把我手里的烟卷又抢了去,默默地坐着,喷着淡淡的烟,脸上没有笑劲儿,也没有狡黠的耗子的眼珠子。我瞧见的是什么呢?是一对浅灰色维也勒绒似的眼珠子。

音乐台那儿轻轻地飘起来的是一只感伤的,疲倦的调子,《初夏的最后一朵玫瑰》,很熟悉的一只民谣。这是初夏的最后一朵玫瑰,独自地开着;

她默默地坐着,我默默地坐着。在我前面的不是余慧娴,被许多人倾倒着的余慧娴,却是一个寂寞的,疲倦的,半老的妇人的剪影。没有人怜惜她颊上的残红,没有人为了她的叹息而叹息!《初夏的最后一朵玫瑰》从弦线上消逝了的时候,她叹息了一下道:“你知道那只调子吗?很熟很熟的一只旧调子。”“我很喜欢那只调子的。”“我简直是比什么还爱着这只调子,我六岁的时候,一个夏天的晚上,母亲教了我这支歌;这支歌我还记着,母亲却早就死了。我把这支歌教了绍明,这支歌我还记着,绍明呢?我把这支歌教了许多人,现在这些人全变了我的陌生人。这支歌是和我的一切记忆,一同地存在着的……”

我听着这半老的妇人向我絮絮地诉说着,在桌子上,隔着两只酒杯;在舞着的时候,脸贴着我的衬衫;在舞场门口,挂在我的胳膊上;在归家途中的汽车上,靠着我的肩膀。

暮春的晚上真是有点儿热。便推开了窗,站在七层楼的窗口,看外面溶解在灯光中的街景,半夜的都市是睡熟了,只有霓虹灯的眼珠子在蔚蓝的被单下看着人。把她放在我口袋里的半包Craven“A”掏出来抽着,淡淡的烟雾飘到夜空里边,两个幻像飘到我的眼前。

一个是半老的,疲倦的,寂寞的妇人,看不见人似地,不经意地,看着我;

一个是年青的,孩气的姑娘向我嘻嘻地笑着。

又想起了浩文的话,林小姐的冷笑的眼光……寂寞啊!每天带着一个新的男子,在爵士乐中消费着青春,每个男子都爱她,可是每个男子都不爱她——我为她寂寞着。

可是我爱着她呢,因为她有一颗老了的心,一个年青的身子。二十一日志第二天从电影院出来,在车里:“我爱你呢!”悄悄地吹嘘着。“你也想做我的Gigolo吗?”“为什么不做你的恋人呢?”“我是不会爱一个男子的,如果是第一次碰到你,你对我说:‘我爱你呢’!我就说:‘还是刚认识呢,让我过几天再爱你吧。’如果是一个月的交情,你对我说:‘我爱你呢!’我就说:‘我是不会再爱你了的。’如果是一年的交情,你对我说:‘我爱你呢!’我就说:‘我不认识你。’”拐个弯,把车往荒僻的马路上开去。“你会爱‘我’的。”“不会的。”“会的,因为我爱着你。”“没有一个男子能真诚地永远地爱着一个女人的——”忽然她把我的胳膊紧紧地拉着:“刚才电影里瑙玛希拉的表情还记得吗?”回过脑袋去,只见她稍微抬着点儿脑袋,眼珠子闪着醉人的光彩:“瞧,是不是这么的?”睫光慢慢儿的盖到下眼皮上。扳住了塞车,把车前的灯关了的时候,在自家儿的下巴下面发现了一张微微地战栗着的嘴。“记得的,后来那男子就抱住她了。”便噙住了那只战栗着的樱桃。她在我耳旁悄悄地:“坏东西!”“我也表演给你看呀。”“每天打个电话来,坏东西!”“为什么?”“因为你是我的Gigolo,坏东西!”“你才是坏东西!”“黑猫,你是真的爱着我吗?”“真的。”“我不信,你是坏东西!”二

夜风,挽歌似地吹着。从上面望下去,两排街灯无尽线延着,汽车的前灯夜海里的探照灯似的互相交织。夜的都会浮在黑暗的海中,朦胧地,粉画似的。

大月亮的尖角钩住在棕桐树的阔叶子上,生着棕色的毛发的树干前面坐着一对对的男女。音乐台那儿是大红大绿的,生硬的背景,原始的色调。围着霓虹灯的野火,坐着一伙土人,急促的蛇皮鼓把人的胃也震撼着。拍着手,吹着号角,嚷着,怕森林里的猛兽袭来似的。在日本风的纸灯下,乱跳乱抖着的是一群暂时剥去了文明,享受着野蛮人的音乐感情的,追求着末梢神经的刺激感的人们。

跟着Rumba的节奏,钟摆似地摇动着脑袋和肩膀,Craven“A”舞着,把头发阳伞似地撒了开来,在小胡髭的怀里。小胡髭给累得一脑的汗,喘着气,高兴地笑着。我摇着大蒲扇,看着这非洲的黑女儿:“那么疯狂地跳着啊!”

觉得大地真的马上要沉下去的样子。

倩苹忽然在我的身边说道:“不准看她!”“为什么呢?”“那种人!”

一个穿黑旗袍的女子在我前面急急地走过,在我旁边站住了,往场子中间瞧,一张生气的脸。“你瞧,这是小胡髭的妻子,有把戏瞧的了。”倩苹高兴了起来。

这女子瞧见了小胡髭,便气呼呼地走了进去,一把拖开了他,在怔住了的Craven“A”的腮帮儿上,拍的一下耳刮子。“贱货!不要脸的贱货!”

在我身边的倩苹拍起手来,我看见许多桌子上的女子们笑着。“也许她们要把小胡髭的妻子抬在头上,当民族英雄地游行着了,”——那么想着,便把高兴着的倩苹扔在桌上,走了过去,却见那小胡髭低着脑袋,Craven“A”已经跑到外面走廊里去了。

我追到走廊里,刚巧见到她跨进电梯。我赶进电梯,她瞧见了我,便坍了的建筑物似地倒在我怀中,哭了起来,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

五楼,四楼,三楼,二楼,——那么地跌了下去。“我们去喝点儿酒吧?”“好的,孩子。”

走出饭店门的时候,她的头发遮了她的一只眼珠子,嘴里有葡萄味的酒香,没擦胭脂的腮帮儿也红了。把烟蒂儿塞在我口袋里,走上车去。

在车里,她哈哈地笑着。“一只猫,两只狗,……”说着那么的话。“就是那么的,那时我是十六岁……他说,亲爱的,再喝一杯……就是那么的……你知道吗?……心也跳得那么厉害……”(拉着我的手去按在她胸脯儿上。)“就是那么的,他把我抱到床上,我什么也不知道……今天我没醉,我还会说话……第二天起来,我发觉自家儿是睡在一个旅馆里的床上,我的贞操,碎纸片似地散了一地……”

脑袋靠到我的肩膀上,慢慢儿地没了声音,溶了的雪人似的,在肩旁的是一个睡了的孩子。在睡梦中还是用嘴说着话:“我哭着……他不说话……是的……他不说话……后来,就不见了……”

车在我的Apartment前停下来时,她已经连话也不说了,沉沉地睡在我的胳膊上面,我托着她下车,把她搁在臂上,抱进门,管门的印度人对我笑着。抱着她进电梯,开电梯的歪带着黑呢的制帽,在金线绣的“司机人”三个字下笑着。走到房间门口,侍者弯着腰开门时,忽然侧着脑袋对我笑着。等我走进了屋子,那房间门便咯的锁了。我懂得那些笑,懂得那些咯的钥匙声的。

把她放到床上时,我已经连衬衫也浸透了汗啦。

躺在床上的是妇女用品店橱窗里陈列的石膏模型,胸脯儿那儿的图案上的红花,在六月的夜的温暖的空气里,在我这独身汉的养花室里盛开了,挥发着热香。这是生物,还是无生物呢?石膏模型到了晚上也是裸体的,已经十二点钟咧!便像熟练的橱窗广告员似的,我卸着石膏模型的装饰。高跟鞋儿,黑漆皮的腰带,——近代的服装的裁制可真复杂啊!一面钦佩裁缝的技巧,解了五十多颗扣子,我总算把这石膏模型从衣服里拉了出来。

这是生物,还是无生物呢?

这不是石膏模型,也不是大理石像,也不是雪人;这是从画上移植过来的一些流动的线条,一堆Cream,在我的被单上绘着人体画。

解了八条宽紧带上的扣子,我剥了一层丝的梦,便看见两条白蛇交叠着,短裤和宽紧带无赖地垂在腰下,缠住了她。粉红色的Corset紧紧地啮着她的胸肉——衣服还要脱了,Corset就做了皮肤的一部分吗:觉得刚才喝下去的酒从下部直冒上来。忽然我知道自家儿已经不是橱窗广告员,而是一个坐着“特别快”,快通过国境的旅行者了。便看见自家儿的手走到了那片丰腴的平原上,慢慢儿的爬着那孪生的小山,在峰石上题了字,刚要顺着那片斜坡,往大商埠走去时,她忽然翻了个身,模模糊糊地说了两句话,又翻了过来,撅着的嘴稍微张着点儿,孩子似的。“完全像个孩子似的!”——使想起了在舞场里的电梯里,她一见到我便倒在怀里哭出来的模样。那么地倚赖着我啊!

给她盖上了一层毯子,我用冷水洗了一个脸,把自家儿当作她的父亲,当作她的哥,跑去关了电灯,坐在沙发里,连衣服也没脱,睡了。做了一晚的梦:梦着坐飞机;梦着生了翅膀,坐在飞机上再往上飞去;梦见溜冰;来了,梦见自家儿从山顶上滑下来,嘶的一下子,便睡熟啦。后来又做起梦来,梦见一只蚊子飞到我鼻子里,痒得厉害,拿手指去捉,它又飞了出来,一放下手,它又飞进去啦,临了,我一张嘴,打了个喷嚏,睁开眼来,却见一只眼珠子狡黠地笑着。她蹲在我前面,手里拿了细纸条,头发还蓬乱着。“坏东西!”擦了擦鼻子,打了个哈欠。“你在这儿睡了一晚上吗?”“床上不是给你睡去了吗?”“衣服是你给我脱的吗?”“我解了五十多颗扣子呢!”“为什么不替我把短裤和Corest也脱了,给我换上睡衣呢?你瞧,不是很容易的吗?在这儿一解就行了。害我一晚上没睡舒服。”“换了别人早就给你脱了。你看,我是在沙发上坐了一晚上的。”“亲爱的!”忽然捧了我的脸,吻了一下,叫我把眼皮闭上,便又睡熟咧。再醒回来时便不见了她。

晚上回来,袋里的钥匙怎么也摸不到,便叫侍者开了门。房间里铺满了一地月光,窗纱是那么地皎洁,窗是一个静静的星空,床那儿黑得可爱。也不想开灯,换了睡衣,在黑儿里边抽了支烟,看得着月光移到床上去,照得半床青。走到床边,躺下了,一只手伸到里床去拉被,不料却触在一个人的身上,给吓得直跳起来,却给她把一只胳膊拉住了。黑儿里是一个窗纱那么皎洁的人体,没有Corset也没有短裤。“今天没喝醉,在这儿等了好久了。”“早上是你把我的钥匙拿去的吗?”

我又躺了下去,昨天的酒又从下部冒了起来。三

吃了早饭,坐在窗前看报的时候,忽然接到了一个女子声音的电话。“大概又是离婚案件吧?”——那么地想着拿了电话筒。“袁律师公馆。”“吓死我了,袁律师公馆!”“你是谁?”“你知道我是谁?”

我听出来了,是Craven“A”的清脆的,带着橙子香的声音。“你吗?”“为什么不来看我?”“唔……我……”我真的有点儿忘了她了,因为近来刚接到了三件争遗产的大讼案,实在忙得不得了。“别唔呀我的,马上就来!”“在电话筒里给我个吻,我就来。”

电话筒里啧的一声儿,接着就是笑声,一面儿便断了;我再讲话时,那边儿已经没了人。(啧啧啧啧啧)

这声音雷似的在我脑子里边哄闹着,我按着她写给我的地址,走到法租界很荒僻的一条马路上。找到五十八号,是一座法国式的小屋子,上去按了按铃。右边一排窗里的一扇,打开了,从绿窗帷里探出一颗脑袋来。“咪……!”学着猫叫,冲着我喷了口烟。

我走到窗口,她却在绿窗帷后面消隐了。爬在窗外,我喊:“慧娴!”“咪……!”她却亭亭地站在门口,穿着西服,圆领子给晨风吹了起来。

走到门口,她便拉着我的手,非常高兴地跳到里边客室里去。很简单的陈设,一张长沙发,两张软椅,一只圆桌,一个壁炉,一张小几,一只坐垫放在地上,一架无线电播音机,一只白猫躺在壁炉前的瓷砖上,热得伸着舌头。从绿窗帷里漏进一丝太阳光来,照在橱钟的腿上,这是一个静寂的六月的早晨。我坐在软椅上:“你好吗?快乐吗?”

她把坐垫拿过来,孩子似地坐在我脚下,抬着脑袋,鹦鹉似的说着话:“真是寂寞呢,又是夏天,那么长的夏天!你瞧,全出去了,我独自个儿在家里抽着烟。寂寞啊!我时常感到的。你也有那种感觉吗?一种彻骨的寂寞,海那样深大的,从脊椎那儿直透出来,不是眼泪或是叹息所能洗刷的,爱情友谊所能抚慰的——我怕它!我觉得自家儿是孤独地站在地球上面,我是被从社会切了开来的。那样的寂寞啊!我是老了吗?还只二十岁呢!为什么我会有那种孤独感,那种寂寞感?”“所以你有了这许多Gigolo吗?”“Gigolo?是的,我有许多。你瞧!”把桌子上的一本贴照簿拿给我,便跑着去啦。

打开那本厚厚的贴照簿,全是在阔领带上笑着的男子。我正在翻。她拿着只精致的小银箱,一杯鲜桔水,一盒糖跑来了:“你瞧,这小银箱里的东西。”银箱里是手帕和信札,在那褪色的绢上初陈旧的纸上有些血画的心,和血写的字。“这许多人!有的说,要是我再不爱他的话,他要自杀了,有的说预备做独身汉,有的预备憎恨着天下所有的女子,……可是要自杀的到现在还健康地活着,到处跟人家说:‘那么Cheap的!值得为了她自杀吗?’预备做独身汉的却生了子女,预备做女性憎恨者的却在疯狂地追求着女性,一面却说:我从前爱错了,会去爱上了那么Cheap的一个女子!’男子全是有一张说谎的嘴的,他们倒知道轻视我!他们不是找不到女朋友的时候,不会来找我的。说我玩弄他们——他们是真的爱我不成?屁!……那么的寂寞啊!只有揪着头发,默默地坐着,抽着烟。”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枕在我膝盖上,撅着嘴。“好孩子,我还是爱着你呢!”抚着她的头发。“我不信。”忽然回过脑袋来,跪在地上看着我,扯着我的领子:“真的吗?真的吗!”“真的。”

她便竖直了身子,胳膊围着我的脖子,把我的脑袋拉下去:“真的吗?”把身子全挂在我的脖子上面,摇着我的肩膀:“可是真的吗?真的吗!”

轻轻地在她嘴上吻了一下:“真的!”

她一动不动地,紧紧地看着我的眼珠子。“你不信吗?”

她放了手,忽然断了气似的,坍到我腿上,脊梁靠着我的膝盖:“我不信,他们说我Cheap!Cheap!他们说我Cheap!”青色的寂寞从她脸上浮过,不再做声了,像睡熟了似的。

她的腿伸在前面,脚下的两只黑嘴白海鸥,默默地。

我懂得这颗寂寞的心的。《初夏的最后一朵玫瑰》从她嘴里,又像是从海鸥的嘴里漏了出来,叹息似地。没有人怜惜她颊上的残红,没有人为了她的太息而太息!四

为了解决三件争遗产的大讼案,我忙了一个多礼拜,又到南京去了一次。去南京的时候,我在车站上打了个电话给她,想告诉她我回来后就去看她。不料打了五个电话,那边老说是姓夏,末了一个,我把她的电话号码说出来,问是不是这个号码。“是的,是三八九二五。”“是法租界姓余的吗?”

那边过了一回才说道:“是的,你找谁?”“我找慧娴。对不起,烦你去请你们的小姐来听电话。”“我们这儿没这么个人的。”便断了。

当时,我因为急着搭车,也没再打。从南京回来后,我在房间里的桌子上看到了一封信,是大前天寄出的邮戳,拆开来时,里边是一把钥匙,和一张很小的素笺。黑猫:我去了,我相信世上大概只有你一个人还会记着我吧!Craven“A”

我坐下来,在桌上拿了支Craven“A”抽着,从烟雾里飘起了一个影子,一个疲倦的,寂寞的,半老的妇人的影子。

这是初夏的最后一朵玫瑰,

独自地开着;

抽完了烟,我便把那把钥匙放到一只藏纪念物的小匣子里边,我预备另外再配一把钥匙了。

——彭家煌

张妈将两个月工资寄回家后,个把月还没接到丈夫的回信,虽在冗忙时,她心里总是上七下八的,好像身子挂在危崖上摇晃,又像乌云托着她在渺无边际的空虚中漂流;为着几个钱,恩爱的夫妻就同散了伙被转买到千十万家,连信都不能常收到,本来,寒苦人家有几个人识字的,要寄信就寄信,那有这么方便啊!

她的神情惝怳的,每逢前后门“劈拍劈拍”的响,心里就起了共鸣:“说不定他来了,他说今年春上准到上海来玩玩的。不然,便是邮差送信来,许多信中有这么的一封:封套小小的,软软的,很脏,中间有一条红签或是用粗纸当封套,上面有淡墨写的歪斜的字。”于是她的脚步就快了,像鸡婆弹土似的忙,把门开了。门外倘是客人,她就问明了找谁,心冷了半截的把话回复了,果真是邮差送信来,她就如发了洋财一般的抢着一把接住,一封一封的去认明,看有没有封套上有红签的,有,她就脚不停轮的奔上楼推推亭子间的门,问:“何先生,请你看看这里面有没有绍兴寄来的?——这封是不是?”她还拣了一封合于自己所推想的,俨然就能断定只有绍兴有那么的信封,何先生瞧着她那焦急的样子,偏要接着信看了又看,越耽误时候越有意义似的将那个“不——是”悠悠的唱出来,等她灰心的拿着信要交给太太去,他却又叫她回来说:“仿佛有一封是的样,我还没看清呢!”当真,她又奔回将信给他看,他馋涎欲滴的瞧着她笑眯眯,慎重其事的,“哼,真没有绍兴寄来的!”这样说了,她才决心的走去,她只要得着真实的消息,也就不思索自己这样跑来跑去是怎么回事,她的脑海里有时不过有个这样的影子:何先生很柔和,不像东家和太太那么的爱对她板起严峻的脸子,自己不识字,太太也不识字,没有他,看家书,写回信就可真糟了糕。

信,星期日的下午她竟收到了一封,套上有红签的,经何先生证明是绍兴寄来的,她将它贴身的藏着,很高兴,洗衣,泡水,无论做什么平常不愿意做的事,这时脸上总是露着桃红的笑靥,不过“他该平安吧?孩子乖吧?婆婆健旺吧?”这些思潮在脑中一回旋,眉毛便皱起,容颜又是愁戚的,信虽则收到了,里面包藏的是安慰,是悲哀,这还没证实,她想请何先生替她看看信,只是几个月以来才接到这价值万金的家书,信息不好,固然不妨缓缓的知道,乐得自己空幻的快乐一阵,倘是信息好,这一丝的安慰在纷忙冗杂中也就不容易领略到,那太糟踏了,不如等自己闲逸时再请何先生读给她听,顺便请他写封回信。这样回来的一推敲,主意就决定了,她还是埋头低脑做她的事,赶快料理她的事务,预备腾出充分的时间来专办这件事,便中,信纸信封也买好了,回信中应说些什么,那是早是已有了底稿的。

晚餐后,东家和太太上了电影院,家里没有谁,她想这时候了,就喜滋滋的推开亭子间的门。“何先生今晚不出门吗?”“没一定,有什么事?”“想请何先生看看信。”“好啊,因为你要看信,我就不出门吧!”

她笑着就进了房,转过背,伸手在衬衣里找了半天,找出那封信,交给何先生。何先生就拆开来看,她虽不识字,也伏在桌上,忧喜的容颜时时在脸上变幻,眼睛却注视何先生的脸,希望在他的神情里探出家中的消息的好坏,何先生看了信,脸上浮出的是滑稽的笑容,她的摇摇摆摆的心似乎就安定了,面部的愁云也消失了,家中平安的消息,在何先生的笑容里探出了,然而还是急切的问:“我家里该没有什么吗?上个月寄回十块钱信上不知说了没?”“没有什么,钱也收到了,只是……”何先生痴痴的瞧着她笑,俨然信里有笑的材料。“只是什么?请你念给我听吧,谢谢你!”她的心里有些恍惚,担心着家里出了什么丑事似的。“念是自然念给你听,可是念出来你可不要难为情噢。”他笑着,眼睛斜斜的瞅着她,“你靠拢来点,我轻轻的念给你听吧?”他两手抱着自己的身子两边摇摆,摆得很入神。“别装腔,请你爽爽气气的念吧,谢谢你!”她口里虽是这样说,心里真的有些难为情,只是“靠拢来点”,却不肯照办。“好吧,那末我念噢?”他微微的有点不满意的念:“妹妹,二月初三收到汝信,并大洋拾元,我非常欢喜。汝近来身子不知好否,甚念,在外总要保养身体,钱要用时尽可留用,不必每月全数寄回,家中一切平安,二妹生了小的,元宵后回家住了半个月,银儿也乖,前几天他受了感冒,晚上发热,口里只是喊姆妈,现在已经好了。我呢,近来精神有些不济。”这些不关紧要的话,一气就念完了,他默默的瞧着她,探探气色,她的脸上忽然灰白了,“银儿才五岁半,这么小的孩子就离了娘,婆婆老态龙钟的还得要人服侍。他是整天辛劳那有工夫管,冷热尿屎,有谁照应他,这些还事小,他又没有伴,门前的那口塘,水光闪闪的,设若掉下去,那就……”,她正在暗地里酸楚,何先生又火上加油的把信中的话接上:“饭也吃不下,做事是无精打采的,走进房,冷冷清清的像是和尚庵,一躺在床上就做梦,每每梦见你,梦到那些事情上去。两年多的日子都是这样凄凄怆怆的过去,妹妹呀……”他又停住了,眼睛向她睃了一睃,吓吓的干笑着。她的灰白的脸忽又血红了,眼眶里泪珠莹莹的。她发现何先生注视她,她用手遮了脸,转过身子去。“还有要紧的话,——怎么着!站拢来点啊!”“唉,谢谢你,不要念了,我是光眼瞎,你随意造些话在里面,谁晓得。”她羞羞的回转头来说;精神又渐渐的舒畅了,快慰了。“真的,句句是真的,我还骗你吗?你素来对我很好的,我还骗你吗?”“唉,那就是他受了人家的骗啦!——唉,作孽,他也是少读了几句书,家信也要请人写,请人看的,你晓得又是请了个什么化孙子写了这些鬼话啦!唉,真作孽!”“是呀,写信就要找我们这样老实人写,这作兴是谁跟他玩笑也说不定,我是照着信上念的。只是你已经出门这样久,他就难道真不想你吗?”他瞧着她融融的笑:“那个男人不想堂客,那个堂客又不想男人的。”

她把头低下去,避一避灯光,何先生越瞧越神往,“还有要紧的话”也就没有了。她像受了感冒似的,身子动了一动,却启却又停住,沉思了一阵说:“何先生,真的不出门吗?如果不出门,那就还要麻烦你一下。”“你既是有事,我就不出门也行,你不是别人,什么事我都肯替你尽心的。”何先生谄媚了两句,又启示她说:“太太又不在家,说不定一二点钟才回来,趁着你有工夫,就把你要做的事情替你做了吧!”“是的,太太在家就忙不开,趁着今晚就请你写一封回信吧?一次不了一次的麻烦你,真是折磨人!”她实实在在的抱歉,虽则自己平常也替他打水,买东西,究竟写信看信是比什么都难的。“啊——就是写回信呵,我以为有什么好事情麻烦我,好吧;你就站在我面前说,我一句一句替你写就是。”

她得了何先生的允许,就像喜鹊一样的要飞下楼去取信纸。“不必下楼了,你是取信纸吗?我这里有,早就替你预备好了的。”“信纸信封也要用何先生的,这怎么要得!”她一壁说,一壁走回来,倚着桌子边站着。“请何先生这样写,就说我身体好,事情末,也不很忙,只是没有什么大味分。信末,收到了,我很挂念家里,不知为什么老是几个月不寄信来。”她响了一响嗓子,又再往下说,许多的话就赛跑似的纷乱着,一齐拥到口门来:“婆婆末,唉……”说到婆婆就有无穷的慨喟要向何先生申诉似的:“那末大的岁数,不知还常常发气痛不,事情要她老人家少做一点,这样要管,那样要管,一张碎米嘴整天烦个不住,我要出门末,也不是纯然为着家里穷,实在也是受不住叽嘈,你怕我真忍心——”她的喉头像塞了什么,“二妹是前年出嫁的,她老人家就只有这个女儿胎,几多看的重罗!生了孩子,我好意思不送礼吗?二妹是跟婆婆一气的!在家里的时候,指鸡骂狗,受她的气也真受足了。但是,我不送礼,她们不生气吗?讲起来,我在外面赚钱,赚洋钱,唉,一天忙到晚,伤风头痛,还敢困在床上吗?”她越扯越远,费了一番思索才找着了头绪:“呵,请你添上一句,说我要寄点衣料给毛毛做点什么,有便头就寄回来,说起来,也算是舅姆胎!就是这几件事。呵,还请添一句,问问婆婆的安,二妹两娘崽人好不,孩子乖不?我末,在这里身子好……”“慢点,慢点,我闹不清,你这封信是写给谁的?信上开头总要有个称呼才行啊。这又不是咱们俩在说话!”“自然是写把他的。”她羞羞的一笑。“他是谁,我是谁,你是谁,他,他他,嘿;嘿,嘿。”“他叫邹士林啦,什么‘你是谁’,‘我是谁’的!”“你平常就称他邹士林的吗?这样还算恭敬吗?真是!还是称他哥哥吧,他称过你妹妹的。你对哥哥就没有一句没有说的吗?”何先生笑眯眯的,目光灼灼的就像射进她的心窝的薄膜,她的眼光就避到窗外,对面亭子间里也是一男一女在作什么,她渐渐的露出苦恼的样子,夫妻之乐在脑里一闪烁,就像做了亏心事,当了官说不出口供。“怎么,你对哥哥就说不出一句体贴的温存的话吗?他不是精神不济吗?不是也在想你吗?不是……”何先生耸一耸肩,皱一皱眉眼,偏着头,鹰钩鼻子也动了一动,一双贼眼死死的钉着她,她是二十五六的,久旷之后的妇人。“好啦,好啦,你就替我添上一句:要他自己也好好保养保养身体就是,没别的话了。”她苦笑着说,掉转头,不敢正视何先生。“替人家写信就得把人家心里的话写出来,有些活是说不出口的,我含糊的替你写着就是。”

何先生拿起笔就写,重要的事,几句就包括了,他就自出心裁的写些动情的句子,预备念给她听。只是几笔写完了,就没有什么戏唱了,怪乏味的,“可是在写信上耽误时候太多也就是徒劳的事。”这样一思量,终于笔如游龙的,一会就写完了。“好,完了,嘻,嘻,嘻!”他笔一搁,眼睛就射着她,射着她的眉,眼,两峰凸凸的胸部,腰,而且幻想着腰以下的一切。“笑什么,笑里藏刀,我不相信你写的,你得念给我听,你别欺我光眼瞎,看你那神气就看得出,你别瞒我。”她带笑的说。“自然念给你听啦,你站拢来一点,高声的念,像什么,这是私信。”何先生伸手将她露出衣袖外的手臂像黏了面糊似的一拉,她已神驰到家园,丈夫为她想病了,她该对丈夫安慰几句,她就像站在丈夫的床沿,被他一拉似的,站在何先生的身边。她听到:“哥哥,你的信,收到了。近日婆婆安否?二妹和小儿乖否?银儿吵事不!甚念!妹想送二妹一点衣料,给小儿做衣服,有便即当寄回家,妹在外自知保养,请莫悬念。自己身体要紧。”她就像在跟丈夫对话,相距咫尺似的,“哥哥,请晚上不要胡思乱想啊,像我,难道不时常思想你吗?只是想来想去,还是一场空,这不是无益之事吗?哥哥呀……”何先生有神有韵的念,一壁笑着偷偷的瞅着她,她的确又落到凄愁的海里了,她顿觉自己还自在他乡,对着别的男子的面孔,这些情话虽是自己心里所要说的千万分之一,然而这是别的人替她说出的,这不是说给丈夫听,是何先生说给她自己听,凄切,羞惭的情绪在她的脸上交织着,眼泪几乎流下来了。但她的眼泪不愿对着何先生流,她强作笑颜说:“你们当先生的就没有一个好人,请你写封信呢就爱鬼扯腿的乱写,唉,我要是认识几个字,自己能够动笔,真是一世也不愿求你们的。”她狠狠的啐了何先生一口,但她那春情骀宕的神景,徒然使何先生加倍的醉迷!“真是,费力不讨好,我贪图个什么,这样体贴的替你写信?”何先生拿着写好了的信,紧紧的握着,咬紧牙齿装出要扯去的形势。“好啦,好人做到底,我说得玩的,请你将信给我吧,谢谢你!”她恳求的说。“是啦,这就是话了!”何先生笑着说,一壁将封套照着原信上载的住址写了,昂起头来沉着的咕噜着:“你将什么谢我啊,口口声声‘谢谢你谢谢你?’”“啊——啊——我替你洗衣服,干干净净的洗。”“不行,洗衣服我还是给钱你,而且多给。”“替你扫地拖地板,擦桌椅。”“更不行,这我自己能动手,不必劳你的驾。”“那末,怎样谢你呢?——买两盒香烟送给你。”“见鬼啦,我少的是香烟吗?有的是大联珠!”“那末,我谢你什么,你说出来啊!”“你不要花钱去买,也不要你向别处去寻求,你自己身上有的,现在就带在身边呢,我要的是那东西,你猜。”“我身边没有末,你指给我看,你所要的。”她毫不思索的说。但她为何先生的奸诈的丑态所提醒,胸部就一起一伏的,神经紧张起来,怯羞与苦闷笼罩在她的脸上,室内惨淡的夜色四合著,她融合在里面化作一片朦胧,她头晕耳热的,眼睛痴呆的瞧着何先生,身子不由得慑缩的往后退,何先生强盗般的窜起来,“我要的是这个!”他抢着用手撩起她的衣服说,纵步跳上前,“扎,扎”的把房门锁了,“碰,碰”的将窗户关了。“我不,我不,我不……”“嘻嘻嘻,嘿嘿嘿!”

软弱的挣扎的声音渐渐的微细,亭子间的灯光突然灭了……

一个危险的人物

——鲁彦

夏天的一个早晨,惠明先生的房内坐满了人。语声和扇子声混合着,喧嚷而且嘈杂,有如机器房一般。烟雾迷漫,向窗外流出去了一些,又从各人的口内喷出来许多,使房内愈加炎热。

这是因为子平,惠明先生的侄子,刚从T城回来,所以邻居们都走过来和他打招呼,并且借此听听外面的新闻。

他离家很久,已有八年了。那时他还是一个矮小的中学生,不大懂得人事,只喜欢玩耍,大家都看他不起。现在他已长得很高。嘴唇上稀稀的留着一撇胡髭。穿着一身洋服,走起路来,脚下的皮鞋发出橐橐的声音,庄重而且威严。说话时,吸着烟,缓慢,老练。他在许多中学校、大学校里教过书,不但不能以孩子相看,且俨然是许多青年的师长了。老年的银品先生是一个秀才,他知道子平如果生长在清朝,现在至少是一个翰林,因此也另眼看他,走了过来和他谈话。

一切都还满意,只有一件,在邻居们觉得不以为然。那就是子平的衣服,他把领子翻在肩上,前胸露着一部分的肉。外衣上明明生着扣子,却一个也不扣,连裤带、裤裆都露了出来。他如果是一个种田的或做工的,自然没有什么关系,但他既然是一个读书人,便大大的不像样了。“看他的神色,颇有做官发迹的希望呢,燕生哥!”做铜匠的阿金别了惠明先生和子平,在路上对做木匠的燕生这样说。“哼,只怕官路不正!”燕生木匠慢吞吞地回答,“我问你,衣扣是做什么用的?”“真是呀!做流氓的人才是不扣衣襟的!若说天气热,脱了衣服怕不凉快?赤了膊不更凉快?”

子平回家已有五六天,还不曾出大门一步,使林家塘的邻居们感觉到奇异。村中仅有他的公公,叔叔辈,到了家里应去拜访拜访,他却像闺阁姑娘似的躲着不出来。如果家里有妻子,倒也还说得去,说是陪老婆,然而他还没有结婚。如果有父母兄妹,也未尝不可以说离家这许多年,现在在忙着和父母兄妹细谈,然而他都没有。况且惠明先生除了自己和大媳妇,一个男仆,一个女仆,大的儿子在北京读书,小的在上海读书,此外便没有什么人了。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扯住了他的脚呢?为了什么呢?

大家常常这样的谈论。终于猜不出子平不出门的缘由。于是有一天,好事的长庭货郎便决计冲进他的卧室里去观察他的行动了。

他和惠明先生很要好,常常到他家里去走。他知道子平住的那一间房子。他假装着去看惠明先生,坐谈了一会,就说要看子平,一直往他的房里走了进去。

子平正躺在藤椅上看书。长庭货郎一面和他打招呼,一面就坐在桌子旁的一把椅子上。

仰起头来,他一眼看见壁上挂着一张相片,比他还未卖去的一面大镜子还大。他看见相片上还有十几个年青的女人,三个男子,一个就是子平。女子中,只有两个梳着髻,其余的都把头发剪得短短的,像男子一样。要不是底下穿裙子,他几乎辨不出是男是女了。“这相片上是你的什么人,子平?”他比子平大一辈。所以便直呼其名。“是几个要好的同事和学生,他们听说我要回家,都不忍分别。照了这张相片,做一个纪念。”“唔,唔!”长庭货郎喃喃的说着,就走了回去。“原来有这许多要好的,相好的女人!不忍分别,怪不得爹娘死时,打了电报去,不回来!纪念,纪念,相思!哈哈哈!好一个读书人!有这许多相好的,女人的相片在房里,还出去拜访什么长者!……”

长庭货郎这个人,最会造谣言,说谎话,满村的人都知道。不晓得他从哪里学来了这样本事,三分的事情,一到他的口里,便变了十二分,的的确确的真有其事了。他挑着货郎担不问人家买东西不买,一放下担子就攀谈起来,讲那个,讲这个、咭咭哝哝的说些毫不相干的新闻,引得人家走不开,团团围着他的货郎担,结果就买了他一大批的货物。关于子平有十几个妻子的话,大家都不相信。阿正婶和他赌了一对猪蹄,一天下午便闯进子平的房里去观看。

房门开着。她叫着子平,揭起门帘,走了进去。子平正对着窗子,坐在桌子旁写字。他看阿正婶进去,便站起身,迎了出来。

这使阿正婶吃了一大惊。她看见子平披着一件宽宽的短短的花的和尚衣,拖着鞋,赤着脚,露着两膝,显然没有穿裤子……

她急得不知怎样才好,匆遽的转过身去,说一声我是找你叔叔来的,拔腿就跑了。“杀千刀,青天白日,开着门,这样的打扮!”

她没有看见那相片,但她已相信长庭货郎的话是靠得住的了,便买了一对猪蹄,请他下酒。

一次,惠明先生的第二个儿子由上海回家了。第二天早晨,林家塘的人就看见子平第一次走出大门,带着这个弟弟。他沿路和人家点头,略略说几句便一直往田间的小路走去。他带着一顶草帽,前面罩到眉间,后背高耸耸的没有带下去,整个的草帽偏向左边。看见他的人都只会在背后摇头。“流氓的帽子才是这样的歪着,想不到读书人也学得这样!”杂货店老板史法说着,掉转了头。“君子行大道,小人走小路!你看,他往哪里走!”在上海一家洋行里做账房先生的教童颇知道几句四书,那时正坐在杂货店柜台内,眼看着子平往田间走去,大不以为然。

许多人站在桥上,远远的注意着子平。他们看见子平一面走,一面指手划脚的和他的弟弟谈着话。循着那路弯弯曲曲的转过去,便到了河边。这时正有一个衣服褴褛的人在河边钓鱼。他们走到那里就站住了。看了一会,子平便先蹲了下去,坐倒在草地上,随后口里不知说什么,他的弟弟也坐下去了。

在桥上远远望着的人都失望的摇着头。他们从来不曾看见过读书人站在河边看下流人钓鱼,而且这样的地方竟会坐了下去。

钓鱼的始终没有钓上一尾,子平只是呆呆的望着,直至桥上的人站得腿酸,他才站了起来,带着他的弟弟回来。

晚间,和惠明先生最要好的邻居富克先生把他们叔侄请了去吃饭,还邀了几个粗通文字的邻人相陪。子平的吃相很不好。他不大说话,只是一杯又一杯的吃酒。一盘菜上来,他也不叫别人吃,先把筷子插了下去。“读书人竟一点不讲礼节!”同桌的人都气闷闷的暗想着。同时,他又做出一件不堪入目的事。那就是他把落在桌上的饭用筷子刷到地上。这如果在别人,不要说饭落在桌上,即使落在地上又踏了一脚,也要拾起来吃。三岁的小孩都知道糟蹋米饭是要被天雷打的,他竟这样的大胆!

碗边碗底还有好几十颗饭米,他放下筷子算吃完了。“连饭米也不敬惜!读的什么书!”大家都暗暗愤怒的想着,散了席。

林家塘这个村庄是一个风景很好的地方,它的东边有一重很高的山。后南至北迤逦着,有几十里路。山上长着很高的松柏,繁茂的竹子,好几处,柴草长得比人身还高,密密丛丛的,人进去了便看不见一点踪影,山中最多虫鸟,时刻鸣叫着。一到夏天和秋天,便如山崩海决的号响。一条上山巅的路又长又耸,转了十八个弯,才能到得极顶。从那里可以望见西边许多起伏如裙边,如坟墓的大小山冈,和山外的苍茫的海和海中屹立的群岛。西边由林家塘起,像鸟巢似的村屋接连不断,绵延到极边碧绿的田野中,一脉线似的小河明亮亮地蜿蜒着,围绕着。在小河与溪流相通的山脚下,四季中或点点滴滴地鸣着,或雷鸣而暴地号着。整个的林家塘都被围在丛林中,一年到头开着各色的花。

一天下午,约在一点钟左右,有人看见子平挟了一包东西,独自向山边走了去。

那时林家塘的明生和仁才正在半山里砍柴。他们看见子平循着山路从山脚下彳亍地走上山去,这里站了一会,那里坐了一会。走到离明生和仁才不远的地方,他在一株大树下歇了半天。明生看见他解开那一扎纸包,拿出来一瓶酒似的东西,呆望着远远的云或村庄,一口一口的喝着,手里剥着花生或豆子一类的东西,往口里塞。明生和仁才都不觉暗暗的笑了起来。

坐了许久,子平包了酒瓶,又彳亍地往山顶走了上去。明生和仁才好奇心动,便都偷偷的从别一条山路上跟着走去。

一到山巅,子平便狂呼着来回的跑了起来,跳了起来,发了疯的一般。他们又看见他呆呆的,想什么心事似的坐了许久,又喝了不少的酒。“这到底是一种什么人啊?”

在他们过去的几十年中,几乎天天在山上砍着柴,还不曾看见过这样的人物。说他疯了罢,显然不是的。小孩子罢,也不是。他是一个教书的先生,千百人所模拟的人物,应该庄重而且威严才是。像这个样子,如何教得书来!然而,然而他居然又在外面教了好几年好几个学校的书了!……

奇异的事还有。子平忽然丢了酒瓶,揉升到一株大树上去了。

他坐在桠杈上,摇着树枝,唱着歌。在明生和仁才看起来,竟像他们往常所看见的猴子。

他玩了许久,折了一枝树枝,便又跳下来喝酒,一会儿,便躺倒在大树下,似乎睡熟了。“不要再看这些难以入目的丑态,还是砍我们的柴去罢!”明生和仁才摇着头,往半山里走去。

炎热之后,壁垒似的云迅速地从山顶上腾了起来,一霎时便布满了天空,掩住了火一般的太阳。电比箭还急的从那边的天空射到这边的天空。雷声如从远的海底滚出来一般,隐隐约约响了起来,愈响愈近愈隆,偶然间发出惊山崩石的霹雳。接着大雨便狂怒的落着。林家塘全村这时仿佛是恶涛中的一只小艇,簸荡得没有一刻平静,瓦片拉拉的发出声音。水从檐间的水溜边上呼号地冲了出来,拍拍地击着地上的石头。各处院子中的水,带着各种的积污和泥土凶猛地涌到较高的窗槛下又撞了回去。树林在水中跳动着,像要带根拔了起来,上面当不住严重的袭击,弯着头又像要折断树干往地下扑倒一般。山上的水瀑布似的滚到溪中,发出和雷相呼应的巨声。天将崩塌了。村中的人都战战兢兢的躲在屋中,不敢走出门外。

就在这时候,住在村尾的农夫四林忽然听见了屋外大声呼号的声音。他从后窗望出去,看见一个人撑着一顶纸伞,赤着脚,裤脚卷到大腿上,大声的唱着歌,往山脚下走了去。

那是子平。“发了疯了,到那里去寻什么狗肉吃呀!”四林不禁喊了起来。

穿过竹林望去,四林看见子平走到溪边站住了。他呆呆的望着,时或抱起一块大石,往急流中撩去。一会儿,他走了下去,只露出了伞顶,似已站在溪流中。

不久雨停了。子平收了伞,还站在那溪中。四林背上锄头,走出门,假装到田间去,想走近一点窥他做什么。

子平脱了上衣,弯着身在溪水上,用手舀着水,在洗他的上身。“贱骨头!”四林掉转身,远远的就折回自己的家里。

孟母择邻而居,士君子择友而交,正所谓鸡随鸡群,羊随羊群,贼有贼队,官有官党。有钱的和有钱的来往,好人与好人来往。像子平,算是一个读书人,而不与读书人来往,他的为人就可想而知了。林家塘尽有的是读书人,一百年前,出过举人,出过进士,也曾出过翰林。祠堂门口至今还高高的挂着钦赐的匾额。现在有两个秀才都还活着。有两家人家请着先生在教子弟。像林元,虽已改了业做了医生,但他笔墨的好是人人知道的,他从前也是一个童生。年青的像进安,村中有什么信札都是他代看代写。评理讲事有丹生。募捐倡议有芝亭。此外还尽有识字能文的人。而子平,一个也不理,这算是什么呢?他回家已二十多天,没有去看过人,也没有人去看过他。大家只看见他做出了许多难以入目的事情。若说他疯狂,则又不像。只有说他是下流的读书人,便比较的确切。

但一天,林家塘的人看见子平的朋友来了。那是两个外地人,言语有点异样,穿着袋子很多的短衣。其中的一个,手里提着一只黑色的皮包,里面似乎装满了东西。到了林家塘,便问子平的住处,说是由县里的党部来的,和子平同过学。子平非常欢喜的接见他们,高谈阔论的谈了一天,又陪着他们到山上去走。宿了一夜,这两个人走了。子平送得极远极远。

三天后,子平到县城去了。这显然是去看那两个朋友的。他去了三天才回家。

那时田间正是一片黄色,早稻将熟的时候。农夫们都忙着预备收割,田主计算着称租谷的事情。忽然一天,林家塘来了一个贴告示的人。大家都围着去看,只见:“……农夫栽培辛勤……租谷一律七折……县党部县农民协会示……”“入他娘的!这样好的年成,要他多管事!……”看的人都切齿的痛恨。有几个人甚至动手撕告示了。

林家塘里的人原是做生意的人最多,种田的没有几个。这一种办法,可以说是于林家塘全村有极大的损失。于是全村的人便纷纷议论,詈骂起来。“什么叫做党部!什么叫做农民协会!狗屁!害人的东西!”有一种不堪言说的疑惑,同时涌上了大家的心头:觉得这件事情似乎是子平在其中唆使。从这疑惑中,又加上了平时的鄙视,便生出了仇恨。

那是谁都知道的,他和党部有关系。

炊烟在各家的屋上盘绕,结成了一个大的朦胧的网,笼罩着整个的村庄。夜又从不知不觉中撒下幕来,使林家塘渐渐入于黑暗的境界。星星似不愿夜的独霸,便发出闪闪的光辉,照耀着下面的世界。云敛了迹,繁密的银河横在天空。过了一会,月亮也出来了。她带着凉爽的气,射出更大的光到地上。微风从幽秘的山谷中,树林中偷偷的晃了出来,给与林家塘一种不堪言说的凉爽。喧哗和扰扰攘攘已退去休息。在清静中,蟋蟀与纺织娘发出清脆的歌声,颂扬着夜的秘密。

经过了炎热而又劳苦的工作,全村的男女便都休息在院中,河边,树下,受着甜蜜的夜的抚慰,三三两两的低声地谈着欢乐或悲苦的往事。

不久,奇异的事发生了。

有人看见头上有无数的小星拥簇在一堆,上窄下阔,形成了扫帚的样式,发出极大的光芒,如大麦的须一般。这叫做扫帚星,是一颗凶星。它发现时,必有王莽一类的人出世,倾覆着朝代,扰乱着安静。像这样的星,林家塘人已有几百年不曾看见过。

大家都指点着,观望着,谈论着。恐怖充满了各人的心中。它正直对着林家塘,显然这个人已出现在林家塘了。

约莫半点钟之久,东南角上忽然起了一朵大的黑云,渐渐上升着,有一分钟左右盖住了光明的月亮。它不歇的往天空的正中飘来,愈走愈近林家塘。扫帚星似已模糊起来,渐渐失了光芒。大家都很惊异的望着,那云很快的便盖住了扫帚星。“好了!扫帚星不见了!”云过后,果然已看不见光芒的扫帚星,只是几颗隐约的小星在那里闪烁着。于是大家就很喜欢的叫了起来。各人的心中重又回复了平安,渐渐走进屋里去睡眠。

阿武婶的房子正在惠明先生的花园旁边。她走入房内后,忽然听见一阵风声,接着便是脚步声,不由得奇怪起来,她仔细倾听,那声音似在惠明先生的花园里,便走入厨房,由小窗里望了出去。模糊的月光下,她看见一个人正在那里拿着一柄长的剑呼呼的舞着。雪亮的光闪烟得非常可怕。剑在那人的头上身边,前后左右盘旋着。忽然听见那人叱咤一声,那剑便刺在一株树干上。收了剑,又做了几个姿势,那人便走了。阿武婶隐隐约约的看去,正是子平。

一阵战栗从她的心中发出,遍了她的全身。她连忙走进卧房里去。恐怖主宰着她的整个灵魂。她明白扫帚星所照的是谁,方才许多人撅着嘴所暗指的是谁了。“咳,不幸,林家塘竟出了这样的一个恶魔!”她颤颤地自言自语的说。

林家塘离县城只有三十里路,一切的消息都很灵通,国内的大事他们也颇有一点知道。但因为经商的经商,做工的做工,种田的种田,各有自己的职业,只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大去理会那些闲事。谁做皇帝谁做总统,在他们都没有关系,北军来了也好,南军来了也好。这次自从南军赶走北军,把附近的地方占领后,纷纷设立党部,工会,农会,他们还不以为意。最近这么一来,他们疑心起来了。北军在时,加粮加税,但好好的年成租谷打七折还不曾有过。这显然是北军比南军好得多。

林家塘扰扰攘攘了几天,忽然来了消息了。“这是共产党做的事!”在县内医院里当账房的生贵刚从城里回家,对邻居们说。“什么是共产党呢?”有好几个人向来没有听见过,问生贵说。“共产党就是破产党!共人家的钱,共人家的妻子!”“啊!这还了得!”听的人都惊骇起来。“他们不认父母,不认子女,凡女人都是男人的妻子,凡男人都是女人的丈夫!别人的产业就是他们的产业!”

这话愈说愈可怕了。听的人愈加多了起来。这样奇怪的事,他们还是头一次听见。“南军有许许多多共产党,女人也很多。她们都剪了头发,和男子一样的打扮。”“啊,南军就是共产军吗?”“不是。南军是国民军。共产党是混在里面的。现在国民军正在到处捉共产党。一查出就捉去枪毙。前日起,县里已枪毙了十几个。现在搜索得极严。有许多共产党都藏着手枪,炸弹。学界里最多。这几天来,街上站满了兵,凡看见剪了头发的女学生都要解开上衣露出胸来,脱了裙子,给他们搜摸。”“啊!痛快!”“什么党部,农会,工会!那里面没一个不是共产党。现在都已解散。被捉去的捉去,逃走的逃走了。”“好,好!问你还共产不共产!”

听的人都喜欢的不得了。眼见得租谷不能打七折,自己的老婆也不会被人家共了。

这消息像电似的立刻就传遍了林家塘。

许许多多人都谈着谈着,便转到扫帚星上去,剑与一群剪头发的女人,以及晴天在山顶上打滚,雨天在山脚下洗澡等等的下流的出奇的举动……

有几个人便相约去讽示惠明先生,探他的意见了,因为他是扫帚星的叔叔,村中不好惹的前辈。

邻居们走后,惠明先生非常的生气。他一方面恶邻居们竟敢这样的大胆,把他的侄子当做共产党,一方面恨子平不争气,会被人家疑忌到如此。七八年前,他在林家塘是一个最威风,最有名声的人,村中有什么事情,殴斗或争论,都请他去判断。他像一个阎王,一句话说出去,怎样重大的案件便解决。村中没有一个人不怕他,不尊敬他。家家请他吃酒,送礼物送钱给他用。近几年来他已把家基筑得很稳固,有屋有田,年纪也老了,不再管别人的事,只日夜躺在床上,点着烟灯,吸吸鸦片消遣。最近两年来,他甚至连家事也交给了大媳妇,不大出自己的房门。子平回来后,只同他同桌吃过三次饭,一次还是在富克先生家里。谈话的次数也很少,而且每次都很短促。他想不到子平竟会这样的下流。他怒气冲冲的叫女仆把子平喊来。“你知道共产党吗,子平?”他劈头就是这样问。“知道的。”子平毫不介意的回答说。

这使惠明先生吃了一惊。显然邻居们的观察是对的了。“为什么要共产呢?”“因为不平等。不造房子的人有房子住,造房子的反而没有房子住。不种田的人有饭吃,种田的反而没有饭吃。不做衣服的有衣服穿。”“为什么要共妻呢?”惠明先生截断他的话,问。“没有这回事。”他笑着回答说,“只有自由结婚,自由离婚是有的。”

惠明先生点了一点头。“哈,今日同这个自由结婚,睡了一夜,明日就可以自由离婚,再和别个去自由结婚,后天又自由离婚,又自由结婚,又自由离婚……这不就是共妻?”他想。“生出来的儿子怎么办呢?”他又问子平说。“那时到处都设着儿童公育院,有人代养。”“岂不是不认得父母了。”“没有什么关系。”“哦!你怎么知道这许多呢?”“书上讲得很详细。”

惠明先生气忿地躺在床上,拿起烟筒,装上烟,一头含在口里,便往烟灯上烧,不再理子平。

子平还有话要说似的,站了一会,看他已生了气,便索然无味的走回自己的房里。

惠明先生一肚子的气愤。烟越吸越急,怒气也愈加增长起来。自己家里隐藏着一个这样危险的人,他如做梦似的,到现在才知道。林家塘人的观察是多么真确。问他知道吗?——知道。而且非常的详细。他几十年心血所争来的名声,眼见得要被这畜生破坏了!报告,捉了去是要枪毙的。他毕竟是自己的侄子。不报告,生贵说过,隐藏共产党的人家是一样要枪毙的。这事情两难。

新的思想随着他的烟上来,他有了办法了。

他想到他兄弟名下尚有二十几亩田,几千元现款存在钱庄里。他兄弟这一家现在只有子平一个人。子平如果死了,是应该他的大儿子承继的,那时连田和现款便统统归到他手里。不去报告,也不见得不被捉去,而且还将株连及自己。报告了,既可脱出罪,又可拿到他的产业,何乐而不为?这本是他自作自受,难怪得叔叔。况且,共产党连父母也不认,怎会认得叔叔?他将来也难免反转来把叔叔当做侄子看待,两个儿子难免受他的欺,被他共了产,共了妻去。

主意拿定,他在夜间请了村中的几个地位较高的人,秘密地商量许久,写好一张报告,由他领衔,打发人送到县里去。

林家塘是一个守不住秘密的地方,第二天早晨,这消息便已传遍了。大家都觉得心里有点痒痒,巴不得这事立刻就发作。

生贵却故意装做不知道似的,偏要去看看子平。

九点钟,他去时,门关着,子平还睡着。十点钟,也还没有起来。他有点疑惑。十二点又去了一次。子平在里面答应说,人不好过,不能起来。下午二点和四点,他觉得自己不好意思再去,叫别人去敲了两次门,也是一样的回答。“一定是给他知道了!”生贵对教童说,“在里面关着门,想什么方法哩!”“自然着急的!昨晚惠明先生的话问得太明白了!”“不要让他逃走!逃走了,我们这班人便要受官厅的殃,说是我们放走的呢!”

第三天早晨,浓厚的雾笼罩了整个的林家塘。炊烟从各家的烟囱中冒了出来,渐渐混合在雾里,使林家塘更沉没在朦胧中,对面辨不出人物。太阳只是淡淡的发着光,似不想冲破雾的网,给林家塘人一个清明的世界一般。只有许多鸟在树林里啁啾地鸣着,不堪烦闷似的。

阿武婶拿着洗净了的一篮衣服回来,忽然听见一阵橐橐的皮鞋声,有一个人便在她的身边迅速地掠过去。她回头细看时,那人已隐没在雾中了。林家塘没有第二个人穿皮鞋,她知道那一定是子平逃走了。她急忙跟着皮鞋声追去。路上遇到了史法,便轻轻的告诉他,叫他跟去,因为她自己是小脚,走不快的。“万不会让他逃走!”史法想,“那边只有往县城去的一条大路,我跟着去就是了。”

子平走得很快,只听见脚步声,看不见人。

雾渐渐淡了起来,隐约中,史法已看见子平。但脚步声忽然没有了。他仔细望去,子平已走入小路。“哼!看你往哪里逃罢!”史法喃喃地说着,跟了去。

雾渐渐消散,他看得很清楚,子平走进一个树林里站住了。他正要走过去,忽然树林中起了一声狂叫,吓得他连忙站住了脚步。

对面的山谷猛然又应答了一声。

他看见子平捻着拳头在那里打起拳来了。“呣,他知道我跟着,要和我相打了!”

他不由得心里突突的跳了起来,不敢动了。“走远一点罢,”他想。转过身去,他看见前面来了六个人。那是生贵、仁才、明生、长庭、教童、四林,后面还有一群男女,为首的仿佛是惠明先生,丹生先生,富克先生,他们似已知道子平逃走,追了来的。“逃走了吗?”“不,在树林内。他死到临头,看见我一个人,磨拳擦掌的,还想打我呢!”史法轻轻的说。看见来了这许多人,他又胆壮了。“去,追去捉住他!”生贵像发号施令的说。“不!怕有手枪呢!”仁才这么一说,把几个人都呆住了。

雾已完全敛迹,太阳很明亮地照着。他们忽然看见对面来了七八个人。前面走的都背着枪,穿着军服,后背的一个正是送报告信去的惠明先生的仆人。“逃走了,逃走了!”大家都大声的喊了起来。“还在树林里!快去,快去!当心他的手枪!”

那些兵就很快的卸下刺刀,装上子弹,吹着哨子,往树林包围了去。

子平似已觉得了。他已飞步往树林外逃去。

突然间,一阵劈拍的枪声,子平倒在田中了。

大家围了上去,看见他手臂和腿上中了两枪,流着鲜红的血。就在昏迷中,两个兵士用粗长的绳索把他捆了起来。有几个兵士便跑到他的屋子里去搜查。

证据是一柄剑。

过了一天,消息传到林家塘:子平抬到县里已不会说谈,官长命令……

几天之后,林家塘人的兴奋渐渐消失,又安心而且平静的做他们自己的事情。溪流仍点点滴滴的流着,树林巍然地站着,鸟儿啁啾地唱着快乐的歌,各色的野花天天开着,如往日一般。即如子平击倒的那一处,也依然有蟋蟀和纺织娘歌唱着,蚱蜢跳跃着,粉蝶飞舞着,不复记得曾有一个青年凄惨的倒在那里流着鲜红的血……

呵,多么美丽的乡村!

迎春花开

——姜照辉

柳明祖坟上冒青烟,招聘到乡政府,当上了“八品乡官”。说是乡官,其实是蹲点驻村的乡丁一个。说是蹲点,其实也就是秋后去征收农业税费。

柳明蹲的是迎春沟村。距离乡政府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说它近,也只有二十多里路程。比起六十里的黄花山村近多了。说它远,要翻山越涧。比起坐车到黄花山远多了。

迎春沟村不仅不通公路,不通电,连粮食加工还靠的是毛驴拉的石碾石磨。有的村民一辈子没有下过山,自生自灭。年初,乡政府安排工作,迎春沟村成了猪不啃的南瓜,更没人要。乡官们尿尿时面都不朝迎春沟。膻不膻是块羊肉,也不能随手扔了。还是胡乡长点子多。分别从一到三十五写了纸条,揉成团装到纸箱里,再摇一摇。让全乡三十五名干部各拈出一个。按照由小到大的数字排列,每人一年轮流到迎春沟蹲点。胡乡长不愿把手指头伸到别人嘴里嚼,自己也得拈。他拈的是个七,也就是说他第七个要到迎春沟蹲点。胡乡长心里先翻腾了一阵儿,后来又觉得也许还轮不到七,自己就调走了呢。

轮到七了,胡乡长没调走,却调来了柳明。于是,柳明便顶替了胡乡长到迎春沟蹲点。胡乡长把自己排到了第三十六。心想,还有二十年自己就退休了,还管它什么“天不刮风,天不下雨,天上有太阳。”

悬崖峭壁上的羊肠小道,把柳明扔过来甩过去。他松了松领带,望望被尘土亲昵的皮鞋。些许后悔,些许心疼。

上了几座山,下了几道洼。柳明觉得双脚像浸泡在水里,脚趾不停地在皮鞋里抓泥鳅。

季节钻进了深秋,太阳柳絮般地飘在高空,又落在山涧。纵情地与山泉缠绵,羞红了满山的树林。柳明一屁股坐到泉水边的石包上。脱掉鞋,一股奇臭随着一团白雾弥漫开来。令他头晕目眩,几欲呕吐。狠狠地咽了几口唾液,才使涌动的胃平静下来。他扯掉了湿透的袜子,随手搭在旁边一棵拇指粗的金银花藤上。又拽出鞋垫,放到一丛野菊花上。把脚伸到泉水中。清凉利索的感觉迅速遍及全身。一阵波光闪动,破碎的太阳惊起了顽皮的小鱼,猝尔钻进青苔下面的石缝里去了。柳明低着头,把脚旮始旮旯的洗了一遍。感觉舒服极了。像刚挖完地又洗了流水澡一样的惬意。不知啥时候,小鱼跑出来,用嘴轻轻地在脚上碰一下,又迅速跑开。柳明静静地,一动不动。任凭小鱼在脚趾间穿来穿去,蹭得他痒酥酥的。

身后传来沙沙的声响。他回头望去,一只松鼠在毛栗树蔸下扒了几下土,嗖地一下上树了。柳明淌过小溪,用树枝扒开了栗树蔸新鲜的泥土,露出了一窝黯红色的板栗。他一阵欣喜,便全部将其刨出来。数一数,一共二十四颗,个个粒大饱满。柳明从包里找来塑料袋,将其装好,给老婆孩子带回去。嘭的一声,背上好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拾起来一看,原来是一个熟透了的猕猴桃。他抬起头,看见两只麻雀在上面吃的津津有味。网状的藤蔓上,已所剩无几了。

一阵秋风过,地上色更浓。冬天快到了,大雪之后,麻雀们吃什么呢?他想到这儿,又将塑料袋里的板栗连同那个猕猴桃一起又放到了原来的地方。

袜子晾干了水气,脚也舒服了。重新穿上鞋袜,继续前行。

柳明追着太阳转过一个山包,看到一片苞谷地。地无三尺平,土少岩石多。苞谷坨子早已收尽,只剩下干枯的秸杆在秋风中轻轻摇曳。偶儿也有几只麻雀在其间乱窜,妄想从中找到一粒遗漏的苞谷籽。

他听到了狗的叫声,看到了房顶的炊烟。是一个大约四十多户人家的村子。干打垒的瓦房像小孩心不在焉地摆下的几块积木,散落在半坡上,挑不出一点美来。

村口是一大片树林,高低参差不齐。树的主干挺且直,粗壮的侧枝平伸开来,又向上呈九十度长出许多枝条。树叶已经落尽,每一个枝头上挂着一个小小的白点。最大的一棵像一把撑着的没有衣子的雨伞。这棵树和另外的三个大树杈,撑起了一间宽大的草房。房上的茅草已经腐朽变色,檐下吊着一绺绺的衰草,并结满了灰蒙蒙的蜘蛛网。

连续呼噜噜的声响从草房里传出来。干瘦的毛驴,正慢悠悠的拉着大石磨。一中年妇女紧跟在毛驴后面,右手拿着一根细竹条,左手拿着高粱秆扎成的刷子。细竹条时不时地在驴背上方猛地一抽,发出唧啾一声。虽然没有打在驴背上,但还是催动了一次次停下来的脚步。她头上搭着毛巾,浅蓝色的对襟上衣,好像掉了一颗纽扣。每走一步,略微下垂的乳房就从这里探出个头来。脚下是一双解放鞋,右脚的拇指露在外面。没有鞋带,鞋后跟被踩在脚下。踢踢踏踏地,跟拖鞋差不多。

磨房还比较宽敞。两边用木板作了遮挡。一边是石磨,一边是石碾。中间是进村的通道。

柳明问磨房女人,村长住哪儿?女人把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扭过头,向身后指了指,说:“在这儿,他在屋里。你是乡上轮到我们这儿来要钱的吧?不听说轮到胡乡长了吗?他咋不来呢?”柳明没理她。他知道跟这种长舌女人说不清的。

看起来,村长家的房子还是全村像样的。墙上粉了一层淡淡的白灰,门和窗子也好像刷过了油漆。只是一方山墙外多了两根长长的木杆,上端垂下一个铁丝网,网里装着几个大石头。他知道这是用来校正墙体使用的一种土方法,叫地牯牛。

村长家里黑咕隆咚。窗户很高很小,两扇竹篱笆和上面的竹楼被熏的黑糊糊的。透过竹篱笆,里间有些忽明忽暗的亮光。柳明摸索着走进去。有一口土灶,旁边是一个火塘。用破搪瓷盆窑在土里,几个腐朽的树疙瘩在里面发出微弱的火光。上面吊着煤矸石一样的烧水壶。借着火光,他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在砧板上用菜刀切着旱烟。

男人见有人进来,不冷不热地说了声“稀客”,便继续切他的烟。柳明问:“你是村长?”“嗯!”“我是乡上安排在这儿征收农业税费的。”“嗯!”“听说你们今年还没动头,加上往年陈欠,一共还有五万多块,是的吧?”“嗯!”。

村长卷好喇叭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好大一会儿,两股浓烟才从鼻毛深处冒出来,模糊了他黝黑的脸颊。

村长这才把柳明仔细瞧瞧。说:“莫笑,到磨房里坐。”

磨房女人蹲在地上筛苞谷糁,屁股一扭一扭地。筛子里漩涡似的团团转。苞谷皮子都聚到了中间。女人把它们小心地捧起来,放在出口处的一个破瓦盆里。毛驴彻底解放,一样一样地叫几声,奔瓦盆而去。

他们在碾盘上坐了下来。村长又冒了两股浓烟,先开了口,“咋搞?”“先开个群众会。讲讲政策,做做思想工作。下午在你这儿交钱。无论如何要把今年的搞清。要不,我也交不了差。”“嗯!”

村长通知会去了。

磨房女人只顾忙着手里的活儿。柳明背靠在碾杠上,想跟磨房女人找个话,却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他知道山里的女人,弄不好自己下不了台阶,有一千张脸也掉得完。柳明无聊地四下张望。身后的木板墙上挂着犁耙绳索和一把罗。罗的旁边隐隐约约的有几行字。他凑上前去一看,原来是用黑木炭歪歪扭扭地写着一首题为“要钱”的打油诗。“乡上干部一大窝,轮流下来搞工作,群众生活他不管,要钱是个好家伙。”

下面落款是潘驼子。

残废了的潘驼子是啄木鸟死在树洞里就剩一张嘴了。

那年搞社教。队长姓毕,是个麻子。每天让村长派人到乡上挑啤酒,村上的公鸡都让他们给吃完了。一天早晨,潘驼子非常吃惊地对毕队长说:“山那边有个八十岁的老奶奶,一年上头不吃饭,光吃花椒。新花椒上市,她一顿能吃一升。”毕队长说:“胡谈,那麻地得了?”潘驼子一嘴接过去,“再麻她自己也不觉得。”说罢连滚带爬地跑开了。毕队长气得脸上的麻子泛红。骂了一句“狗日的驼子。”

社教结束,他又做了一首题为“社教”的打油诗。“吃吃喝喝搞社教,念念文件读读报,生活报销一大堆,群众困难撂下了。”

潘驼子成了迎春沟村茶余饭后的主要话题。大家渐渐地觉得离不开他了。

柳明感觉到皮鞋里的脚难受死了,但他说啥也不会在这儿把鞋脱了。忍着吧,回去再说。

磨房女人刚拾掇完毕,来听会的人就走进了磨房,尽是些女人。她们手上有的织着毛衣,有的纳着鞋垫,有的用脸盆端着几个正在削皮的土豆。嘻嘻哈哈,有说有笑。站着的,蹲着的,坐着的,沿石磨围了一圈。“看到萝卜是青菜,还假嘛意思的开个啥会!”

进来是潘驼子。他确实驼得厉害,脊梁筋别得老高。头距离地面只有一尺多。说话时,偏过头来才能看到别人的脸。驼子一进来,女人们就骚动了。长腿女人说:“谁的裤裆破了,钻出你这个家伙来。”潘驼子在女人大腿跟上拧了一把。长腿女人咯咯地一笑,按着驼子头说:“咋啦?想把脑壳伸进来?当心我撮死你。”“我想看看到底是啥样的。”“跟你的臭嘴差不多,就是没长牙。”磨房女人摘下头上的毛巾。一边抽打着衣服上的灰,一边说:“驼子,别看你猴精,我打个谜语你猜猜。远看像是背娃回家,近看像个老鳖爬沙,坐那儿像只猴子烤火,睡那儿像根扭扭黄瓜。”大家看着驼子哄然大笑。“是你男人的鸟。”“驼子又钻裆了。你是我男人的鸟,我还嫌你不端正。”驼子走过来,猛地扯下了磨房女人的裤子。露出了突起的髋骨、干瘪的腚和一把乱蓬蓬的黑草。女人并不急于将裤子提起来。在驼子眼前转了一圈,说:“让你看个够,你就是趴到我身上,也是两头扎根不落实。只能撑死眼睛饿死球。给!用它吊死算了。”说罢,揪下几根毛扔到驼子脸上。驼子并不发恼,掏出打火机打着火,就往女人腿下伸。“把毛草给你烧了,开一块生地插红薯。”长腿女人说:“还生地呢!早就薄壳了。”磨房女人吓得赶紧将裤子系好。

村长来了,会场刚刚安静。驼子说:“我也给你们打个谜语,谁猜出来我给她白干一天活。离地三尺一条沟,一年四季水长流,不见牛羊来喝水,只见和尚来洗头。”村长说:“就你驼子话多。生娃子嗑瓜子,×嘴不使闲。”驼子没吭声了,准备找个地方坐下来。磨房女人说:“来!我们给驼子搞个老汉看瓜。”女人们一哄而上,将驼子摁倒在地。解开裤腰带,将他的头塞进裤裆里,再把裤腰系住。驼子就成了一个大圆球,在女人们中间滚来滚去。“村长,快救救我呀!”驼子在裤裆里大叫。“你那是婊子存款,口挣的。”村长向磨房女人努努嘴。“把他放出来,憋出毛病来,你们拿谁说笑呢?”驼子的头从裤裆里出来,规矩多了。

村长清了清嗓子。大声说:“不要说话了,这是乡上派来的工作同志,把大家喊来开个会,大家往拢处聚一聚。要过细听,按照领导上讲的去搞。”大家没有向柳明靠拢,目光到是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好像刚才发现有个人在碾盘上坐着。磨房女人说:“不就是要钱嘛,还有个啥大惊小怪的。”大家又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会儿不说话,你们嘴就闭酸了?”村长的一句话又使会场安静了下来。

村长望了望柳明。“都来了,请你说。”

柳明站起身,扯了扯衣角,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女人们像遇上了同极磁场,向后退了几步。“乡上派我在这儿蹲点。主要有三大工作。一是农业税费征收;二是计划生育工作;三是社会治安综合治理。今天我只讲讲税费征收。大家种的是国家和集体的土地,向国家和集体适当的上交税费,是应尽的义务。养儿当兵,种地交粮。此乃天经地义。在大包干的时候就有这样一句话:大包干大包干,直去直来不拐弯,先国家后集体,剩多剩少给自己。”“我耳朵都听起茧子了……”驼子刚想插话,又被村长的眼色给挡了回去。“皇粮国库是欠不下的,到啥时候还得交清。零碎吃泥巴,打总屙砖头。它难受哇!出钱如同刀割肉,但这一刀总是要割的。怕就怕的真要钱。那黄花山村有几户扯皮的,清理小组去了以后,把轧面机、剁猪草机,甚至连老人的棺材都抬走了。我不想看见你们走到这一步,也下不去这个心呐!”“要想身无事,除非尽打光。银子钱硬头货,怕就怕的真没得。”长腿女人小声嘀咕。“只有完成了上面的任务,你们才有精力和时间做自己的事,才能安心的发家致富。钱不交清,总绊着个事儿,利落不起来。”“要得安,先了官。三岁的娃儿都晓得。”磨房女人有些不愿意听。“从现在开始,大家都得想办法。哪家没个三朋四友,亲戚六眷?转一转,挪一挪。万一不行,把饭吃稀一些,卖点粮食;少吃两块肉,卖一头猪;少吃几个蛋,卖两只鸡。办法是人想的,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潘驼子带头嘿嘿一笑,马上传遍了整个会场。

柳明莫名其妙。不过农民的素质也就这样。群众群众,乌合之众嘛。心理这样想着,双手向下按了按,笑声渐渐远去。“今天下午开始准备,明儿一天的时间,把钱凑齐了交到村长那儿。后天结算,看谁是长虫吃擀杖,硬棍一条。”

散会后,村长为柳明安排午饭。“莫往我那儿安排,屋里没得菜。”“不消打我的主意,屋里缺油少盐没细粮。”“看我做啥子?我屋里他也坐不下去。”

都走了,留下村长和柳明。村长有些无可奈何。柳明觉得无数小虫子在脸上爬。

村长说:“莫嫌弃,到我那儿将就一顿。没得菜的便饭,你槽口放宽些。”柳明也确实饿了。情不自禁地走进了村长的家。“哎!”村长朝着走在后面的磨房女人喊了一声。“你给我搬两把凳子过来,中午顺便帮忙做顿饭。”

柳明和村长在火塘边烤火,看着磨房女人在灶前灶后忙乎。

女人又穿了件红毛线马夹。刚才零乱的头发也归了位,在后脑勺紧紧地抱成一团。脚下换了一双黑灯芯绒白底毛边宽口布鞋。动作轻盈,手脚麻利。

村长将吊起的黑壶往下放了放。红红的火苗像一群狗舌头,忽闪忽闪地舔着壶底。“今天到会的咋都是些女人呢?”柳明用火钳刨着红火灰,像自言自语,又像在问别人。“男人都死光了。”磨房女人手忙嘴不闲。“嘴长!问你了?”村长显然对磨房女人这句话有些反感。“穷人命苦,有啥话说呢!”村长低沉伤感。

乡政府做饭的冯师傅,大脑袋,五短身材。做事爱动脑筋。自己研制出两种蛇酒。称“二龙戏水”。一种叫一杯壮,一种叫一杯眠。选用当地人叫着“野鸡行”的毒蛇和十几味中药用纯正的高梁酒浸泡而成。“野鸡行”身上有红白相间的花纹,有些像红腹锦鸡的尾巴,因而得名。这种蛇长不大,一般也只有三斤左右。这是一种巨毒蛇,当地有“野鸡行,今儿咬明儿下葬”之说。也很难捉到它。

冯师傅先用中药汁混和着鸡蛋清喂毒蛇。一个月后,取活蛇用纱布包好放到玻璃瓶里浸泡。直到酒的颜色暗红色后,方可饮用。一杯壮是用公蛇泡制而成,饮用后,浑身燥热。阳物渐渐膨大坚挺,激情不断高涨。有人开玩笑说,把冯师傅的一杯壮倒到面条里,面条就可以竖起来。一杯眠是用母蛇泡制而成。劳累或者失眠,喝一杯立即进入睡眠状态,并且美梦不断。据说冯师傅还可以用这种酒为你设计梦境。不过这倒是有些玄乎,值得怀疑。

消息一传开,前来品尝一杯壮和一杯眠的官员络绎不绝。药酒供不应求。于是,胡乡长让冯师傅高价收购这种毒蛇,每公斤一百陆拾元。迎春沟的人们顿时眼前一亮,纷纷上山搜寻这种毒蛇。这种蛇一般夜间出来活动,捕食老鼠或青蛙。天一黑,树林里星星点点的灯光,鬼火一样,飘忽不定。

刚开始,大家都非常小心谨慎。穿上胶鞋,打着高绑腿。手上戴着帆布手套。拿一个小树杈。发现后,先用树杈将其摁在地上,再抓住七寸,装进蛇皮袋子里,天明出售。运气好的,一晚上就能挣伍百多元。运气差的,白熬一夜不说,还落老婆一顿埋怨。后来,人们胆都大了。怕麻烦,就省略了过去的穿戴。于是,接二连三的就有人被毒蛇咬伤。浑身肿得紫红紫红的,第二天就真的下葬了。仅一个月的时间,就有八个男人死于非命。村长运气好,一连四天捉了六条毒蛇,卖了一千多块钱。第五天还不到鸡叫又抓住了一条。他觉得有些发困,就提着蛇皮袋子回家睡觉了。天刚亮,村长准备将蛇拿到乡上卖。手刚一伸,小手指像被扎了一下,整个手立刻就麻木了。这条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钻了出来,藏在蛇皮袋子的下面。村长灵机一动,迅速跑进厨房,操起一把菜刀,咔嚓一下就把被咬的手指剁了下来。

柳明这才发现村长的左手确实没有了小指。惊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觉得哪个地方有点疼。似乎是手,头脑,又似乎是凳子和水壶。一切东西都可以疼,又一切都不是,任何地方都不疼。

村长说:“要不是我来的快,怕现在坟上的草都长人把深了,现在习惯了,也不碍事。”

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还得活着,疯狂高涨的物价和居高不下的农业税费,像一张张大手,驱赶着迎春沟的人们继续抓蛇,死人。

人死后,歌师傅们总是如泣如诉。“一根竹杆软溜溜,孝家请我起歌路,歌路不是容易起,未从开口泪长流……”

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

柳明的嗓子眼里像堵了一团湿抹布,噎得喘不过气来。

水开了,不停地掀动壶盖子。一股白气直的从壶嘴冲出来,渐渐分散,朦胧了柳明的双眼。

村长拿过一个粗瓷大碗。又在柜子底下翻出一个塑料袋,取出里面的纸包。边打开边说:“我们喝不起茶叶,这是自采的迎春花葆,给你泡几颗,盖个水腥味儿。”他把毛茸茸的花蕾放到碗里,先冲一点开水浸泡一会儿。倒掉后,再把水续满。柳明接过大碗,看汤色绿中带黄。呷一口,满嘴的花香要逼出他的魂来。“这儿哪来的迎春花呢?”“村口磨房那一片都是,盖磨房就着的那棵大树也是的。”村长说。

柳明好像记得书上说迎春花有些像广玉兰,是一种比较名贵的观赏花。春头开花,瓣大色黄,芬香醉人。它怎么生长在这儿?怎么还能当茶喝呢?

他想起了两句诗:迎得春来非自足,百花千卉共芬香。

村长闻着柳明碗里飘出来的花香。心想,要是《红楼梦》里的迎春该多好啊!村长也的确需要一个女人。“你咋没成个家呢?”柳明看懂了村长的心。“这儿的姑娘要出去,外边的姑娘不进来。前些年在云南修铁路领回来了一个。她一进村,就哭了三天三夜,要死要活。我心一软,就送了些迎春花,让她回去了。苦了自己是命,苦了别人是孽。现在也不想这些事了。”他又何尝不想呢。“只要有过夜的,家什没闲着就行了。”磨房女人边说边偷偷地笑。“女人没鸡巴,站那儿胡啦呱。你晓得个球,莫作践别人的清白。”“想清白,男人莫要老婆,女人莫嫁人。只要两个人好,啥叫清白不清白。那当官儿的使黑钱才叫不清白呢!”磨房女人越说越有些生气。“搞快点儿!我们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村长看了看柳明的脸,便催磨房女人做饭。

柳明再把茶添满,色味已渐渐淡去。“年猪多大了?”柳明问村长。“全村除了几条看家狗和一对推磨拉碾的毛驴外,没有其它的牲畜。”村长话语低沉,有些难以为情。“那为啥呀?穷不丢猪富不丢书嘛!”

沉默了一阵子。“喂了也是给别人喂的。”磨房女人总是嘴长。

柳明越发摸不着头脑。“咋会呢?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嘛!”

村长只顾低头卷他的喇叭烟。

磨房女人憋不住了。一甩手上的水,干脆走到柳明的面前。倒核桃似地说:“前些年清收农业税费,把牲口都牵走了,连鸡子都没放过。后来,全村干脆都不喂了。要不是没有加工机械,连那两条瘦驴子也不想要了。就剩下几个人,谁把人带走了,谁还要管饭。”

柳明终于明白,刚才开会时,大家哄笑的原因。他心里咯咚一下,有根神经像被拔动的琴弦,开始擅抖。这残缺的四壁在向自己挤压过来,有些窒息,身体也快要变成碎片。“饭好了,挪桌子端饭吃。”女人边洗手边对村长说。

菜是南瓜丝和土豆片,饭是苞谷糁干饭。柳明觉得味道很好,却总有些咽不下。“没得菜,这面面干饭你吃不服。”村长瞧他那艰难的样子。“很好,很好。你们慢吃。”柳明边放碗边客套一番。

临走时,柳明掏了伍块钱递给村长。村长说啥也不要。磨房女人说:“我们不要你的钱,你也莫向我们要钱。”他不知道如何回答。道了声“多谢”就走了。

刚走到磨房,又折转身对村长说:“有人交钱的话,你先收到;没得人交的话,你也莫慌要。”村长倒是猫子剁前爪,巴不得。

回到乡政府,机关食堂早关门了。

冯师傅因泡制了“二龙戏水”的药酒,使胡乡长大为风光。在这儿驻联系点的万副县长,每个月几乎有一半时间都住在乡上,和胡乡长称兄道弟。在胡乡长感到阳光灿烂的时候,也没有忘记冯师傅。只有小学四年级文化程度的冯师傅很快当上了乡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兼机关食堂司务长。其实他还在食堂工作,无非是动手少了动嘴多了。

开始,他还经常到乡政府办公室里去。喜欢听别人叫“冯主任”。

一天,轮到冯师傅值班,接到一个电话。他在登记簿上写道:“通知,明天县到乡集花生油检查,做好应检准备。县政府办。”把记录送给值班的副书记叶茂林。叶副书记看后签了一行字:“请胡乡长阅示。”然后给胡乡长通了电话。不一会儿,胡乡长就出现在乡政府办公室里。吩咐道:“你马上通知集镇上所有的油坊,把室内外卫生搞好。陈油全部藏起来,连夜赶制新油。并用统一的塑料壶装好,贴上标签。整整齐齐地放在显眼的地方。迎接县里的检查。”叶副书记风风火火地走了。不一会儿,又来了城建办主任。累得气喘吁吁。屁股还没落凳子,胡乡长说:“你别慌坐,赶快把所有的街道打扫干净,街头的两堆垃圾要搬走。没钱请车的话,你们自己动手挑。打扫干净后,分别在三个街口的路灯上悬挂过街横幅,一律使用黑体字。另外,看看路灯是咋回事。个把月没亮了,要想办法搞亮。”城建办主任刚出门又被胡乡长叫了回来。胡乡长的笔在纸上沙沙地响了起来。“热烈欢迎县领导来我乡检查指导工作;大做花生文章,促进经济发展;打造食用油绿色品牌,保障消费者身体健康。”“给!过街横幅就写这些内容。”胡乡长把纸条递给了城建办主任。胡乡长刚拿起电话,乡政府办公室朴主任来了。“你来的正好,准备打电话找你呢。”胡乡长放下电话。朴主任在办公桌对面坐下来。迅速拿出纸和笔,聚精会神地看着胡乡长的脸,等待指示。“你把全乡是如何抓花生产业的,取得了哪些成绩,有哪些成功经验,写一个汇报材料。观点要新,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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