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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9 01:2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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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杰克·凯鲁亚克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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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拉德的幻象

吉拉德的幻象试读:

吉拉德的幻象

作者:杰克·凯鲁亚克排版:aw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时间:2014-01-01ISBN:9787532763801本书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吉拉德的幻象

孱弱的吉拉德·杜洛兹,生于一九一七年,患有风湿性心脏病,继又并发诸多其他的症状,短暂的一生中疾病缠身,于一九二六年七月去世,年仅九岁。法兰西圣路易斯教会学校修女们特地赶来他的床边,以记录下他的临死遗言,因为她们曾听到过他惊人的显示上天启示的话语。当时,他仅仅是在作一个圣理问答课上的轮流发言,并没有得到任何特殊的启发——圣徒般躺着的吉拉德,一脸的单纯和安静,但还是掩不住悲恸。他跌落在眉毛上的软发,宛如寿衣的一角,经手一拨,便现出他严肃的深蓝色眼睛——我不想对这该死的即将吞没吉拉德的大地,作更多的诽谤和诅咒。我只想恳求,让我有绝大的意志力,能永远记住他这个面容——我生命的头四年,即吉拉德在世时,我的名字蒂·让·杜洛兹,似乎是不存在的。吉拉德就是我,就是我的整个世界:他花朵似的脸,他苍白而微驼的形态,他的不幸和神圣,还有他对我温柔恳切的教导。母亲经常提醒我,要时时留心他的善心和忠告——夏日的午后,他躺在自己的院子里,手遮在眼眶上,凝视着蜿蜿游过的白云。这片片白云,像是东方道教所描绘的完美幻影,在这广袤无际的天穹中,一会儿成形,一会儿消遁,既像人的灵魂,又像熙熙攘攘的凡夫俗子,甚至像洛厄尔市沿河工厂的红砖烟囱,笼罩于星期日下午悲哀的红色阳光中。我们的父亲埃米尔·杜洛兹坐在墙角的花盆旁,读他的漫画。他高个儿,老皱着眉,只披一件衬衫。“Mon pauvre ti Loup(我可怜的小狼),你真是苦命,”他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拍拍吉拉德柔弱的小脑袋。没人会预料到,吉拉德的痛苦会那么快地终止,随之而来的是葬礼上的香烛、悲泪和苦雨。葬礼在法兰西圣路易斯教堂里像地窖一样的地下室举行,离家不远,就在布瓦韦尔街与西第六街的交界处。

我生命的头四年,充满了对一张慈祥而严肃的脸灰蒙蒙的回忆。这张脸时时在俯视着我,取代着我,祝福着我。我们杜洛兹家的孩子们就像一窝刚孵化的小鸡,学做好人,而吉拉德是我们的领队。他搀着我的手,带我散步,不时要求我善待小动物。“哈罗,兹戈兰——兹戈兰——兹格鲁——”,他在用声调偏高的自编猫语言,与我们的猫咪对话。猫咪盯着他看,似乎能听懂这猫语言,知道这是好意,便用目光追随他在灰色的屋子里转,有时会突然发善心似的,跳上他的膝盖。这时已近静悄悄的黄昏,屋子内,只听得炉上的水煮爱尔兰土豆发出咕嘟的沸声,其余一片肃寂。那个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佛教千手观音,仿佛正躲在包布椅子和带穗灯罩的浓浓阴影中微笑。这个世界是孕育万物的子宫,气象万千。但又有多少悲哀事,堪称可笑可叹。我敢打赌,如果吉拉德此时返世来赐福于我的笔,他一定会赞同我的。我深深吸口气,一定要写下他惨痛的身世,因为这个世界需要像他这样温柔而充满爱心的人。“天堂里全是白色的(le ciel yé tout blanc,我们小孩之间讲我们的母语——法语),天使们犹如羔羊,而孩子和父母永远在一起,”吉拉德会这样告诉我。我问:“Sont-ils content?(他们幸福吗?)”“他们绝对是幸福的——”“上帝是什么颜色?”“Blanc d’or rouge noir pi toute(金、红、黑乃至各种各样的颜色,都泛着白光)。”

猫咪凑上前来,用它的湿乎乎的鼻子和牙齿来磨蹭吉拉德伸出的食指,“你要什么?小猫咪?”——我还能记得当时相依为命的两兄弟的挚爱吗?那毕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离我现在这种奇特的心愿太遥远了。我已经丧失了当初躯体上的细胞和相应的感受,即使能找到连通过去的桥梁,我还是找不回那挚爱曾拥有的疗病功效。

他替我裹上外套戴上帽子,教我在院子里玩耍——同时,新英格兰的冬日里,烟雾从红色薄暮下的屋顶上悠悠升起。我们两人在褐色冻草中的影子,像是亿万年前发生事情的回照,令人想起涅槃、尘世和轮回。

我相信我还记得那个灰色的早晨(一定是个星期六),吉拉德出现在布纳比街的小屋前(那时我只有三岁),带着一个小男孩,他的名字我忘不了,一团灰泥的意思。帕洛德——对,就是他的名字,意思是窝囊球。他抽着鼻子,但没有手帕,脏兮兮的,套一件破破的毛线衫,吉拉德则穿着教会学校的黑色长筒袜和高帮鞋。他们站在院子里的小木平台旁,斜后面可见萧萧瑟瑟的草地(上面长着稀稀拉拉的几棵松树,雨水霏霏时,我能看到雾气变幻出印第安人的脸谱)——“Ya faim(他很饿)”,吉拉德要母亲安吉给小帕洛德一点面包、黄油和香蕉——他来自一个又穷又没文化的家庭,在家里可能每天只能吃一顿晚饭,偶尔(或许)再加一片猪油三明治。吉拉德心很细,知道这小孩饿了,饿得在哭。他也知道母亲有丰富的食物在家,便把帕洛德带来,给他要些吃的——母亲当然给他了,如今多年之后,我在返回洛厄尔市时几次看到他,身高六英尺,体重两百磅。他一身山坡般的臃肉,曾投入多少面包、黄油、香蕉和童心的慷慨。他那卡车司机的脑袋瓜子,可能还存有点滴记忆:有这么一个弱小的病童,在很久以前为他担忧,张罗吃的,并为他祈祷——帕洛德——一个加拿大人的名字,对我而言,则包含了洛厄尔全部的绝望、赤裸的无望、冰冷和龟裂的悲哀——就像一只丧家之犬在呜咽,但没人愿意把门打开——对帕洛德而言,这是他的命,而我呢:——吉拉德为他打开了通向上帝普世之爱的门。三十年后的今天,我的心治愈了,温暖了,也得救了——没有吉拉德,我蒂·让会变成什么样呢?

襁褓中的我躺在门廊里,观看周遭宛如耶稣基督生活的戏剧——母亲走进厨房,给面包涂黄油,剥香蕉皮,摸摸索索,动作揪心得慢,宛如印第安人的老母亲,在大风怒号中不折不挠、世世代代地捣舂、蒸煮玉米面饼——那是我心的归属。

父亲下班回家,听到帕洛德的故事说:“吉拉德这孩子,心肠真好!”然后站在火炉旁,一边摇头一边咬嘴唇。多年后我遇到并理解[1]了萨范克斯,才想起我那圣洁的哥哥,才想起他灌输于我的、这确切且不朽的理想主义——再后来我对佛教的发现(或者说是沉闷的、奇妙的、人为的、伤心的、苏醒的再发现),真是一大觉醒。我惊异地认识到,不管我是什么,从一开始我就是命里注定的,确确实实的,一定要碰上吉拉德、萨范克斯和神圣的佛主,并学懂他们(还[2]有我那甜美的耶稣基督,即便有保罗主教的邪说和异教暴力铸成的血腥十字架)——我觉醒后便笃信一个响亮的真理:什么都会好的,与人为善,天堂就在眼前。

吉拉德悲哀的眼睛首先预示了这一点——虽然有关这一切的梦已经结束——他的脸是那样的宁静,那样的富有同情心。我们保留了他各式各样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是他在五岁时(很可能),站在卢派恩街屋子的门廊上照的,现就在我的眼前。门廊的天花板悬有一盏镂花的圆球灯。我曾躺在童床里,在下午懒洋洋的阳光下,或在暖和的三月,一次次地用我婴儿的眼光,对此进行审视和研究。最近我还去过此地,三十三岁的人了,旧地重访,这个圆球灯仿佛仍在昭示我(仍使用我旧时的婴儿眼光),地球起源时的古老形状。它的轮廓,令我清晰地忆起我早已忘却的吉拉德的脸庞,他软软的头发、他身上[3]的雷斯考尼克教小衬衣和又高又黑的长筒袜——不止这一些,还有隔壁邻居家深褐色的石板条,更有野外小山顶上的石头“城堡”。我理性的回忆,早把这“城堡”忘得一干二净。这次去看,我成熟的心灵甚感震撼与敬畏。我的少年习作“萨克斯博士与伟大世界蛇的城堡”,曾潜意识地将之神化。这一切,在我要写的“杜洛兹传奇”中,将得到进一步的图解。这门廊就是现存神圣小照的实际场景,吉拉德与我们的妹妹,蒂·宁(当时三岁),携手坐在扶手上,在阳光中强作笑脸,等待姑妈或父亲这边的教父按下相机的快门。人们久被遗忘的期望,在老照片里,已褪色成棕色的斑斑驳驳——但在吉拉德的瞳仁里,我仍能找到他金刚钻般的纯洁善意,手足情谊间的耐心谦和。这些优秀品德,均来源于佛祖慈悲无边的永恒亭廊,不论是Nirmana(外表),还是Kaya(形式)——而我的吉拉德,他只是无[4]穷宇宙和耶稣再世学说中光芒耀眼的一点。他小衬衣下的心,与耶稣基督布满鲜血和荆棘的心,一样宽宏大度。而描绘耶稣基督受难的情景,在洛厄尔市法裔加拿大人所有谦卑家庭里,随处可见。

看:——有一天,吉拉德在西第六街的鱼市外,发现有个捕鼠夹子逮住了一只小老鼠——那些发明捕鼠夹子的人,脸色比充满毒汁的蜘蛛还要苍白,正在窗台旁洋洋得意。他们的门板沾满血迹,门前的路径沉闷乏味,却仍有源源不断的买家——还是就事论事吧。至今,我仍能忆起那灰色早晨法裔加拿大人的各式面孔:小贩、屠夫、卖黄油和鸡蛋的商家、渔人、桶匠、在长凳旁闲散的流浪汉(其实不是长凳,只是老式人行道椅子的残迹,就在垃圾桶旁,一边还有骄阳下晒干的香蕉皮)——无趣的大人们拉着脸,看到吉拉德天使般地去救夹子上的小老鼠,没有一句表扬或赞许的话——只是嘴巴微张地注视着,傻傻的——被救下的小老鼠在水泥地上挣扎着,歪歪扭扭地爬到流淌着鱼泔水的下水沟,去等死——吉拉德轻轻将它拾起,他这是在他口袋里播撒善行——把它带回家,扎上绷带,捧着它,抚摸它,还特地为它做个小筐。母亲看在眼里,惊喜在心。而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混蛋!全部都是!——星期日弥撒去还是不去,对他们而言,其重要性比鼠屎还小,心里还不时嘀咕该捐多少——理智上,我已记不清楚,但我的心灵里,确有只小老鼠在发出微弱而尖利的叫声,还有吉拉德和那张小筐,而我家的厨房已变成一个柔情的小医院——“那夹子卡住你的小腿,一定很疼吧?”(吉拉德真能做到感同身受。他自己已承受够多的疼痛,所以不愿意去学与疼痛相关的手艺)——他在想象中能感受到,铁夹子如何挤压碾碎那小老鼠似鸟的骨骼,奇惨无比,比死还难过——不是无辜的大自然,给山峦披上悲风愁雾,而是人,是人的邪恶——他们的无知、粗劣、狭隘、阴谋、虚伪、患得患失和幸灾乐祸——跑堂的、搬骨的、葬礼主持、戴手套者、雾气受害者、收粪工、随地小便者、乱扔垃圾者、散发恶臭者、皮革匠、还有地球上全部的污渍和脓痂——“老鼠?谁在乎一只该死的老鼠,上帝创造老鼠,正好般配捕鼠夹子。”——典型的辩解——讲到这些人,不用多久,我就会气得想在自己屋顶上,浇泼一桶你自己去猜的污物——但吉拉德与那班邋遢人无关,那班像野公牛一样的邋遢人——看看那个法裔加拿大人吧,苍白灰暗、双下巴、眼白偏多、鬼鬼祟祟、却又胆小如鼠。他守着黑黝黝的商店、一袋袋的蔬菜、深浅莫测的秘密地窖、一桶桶的青鱼、匿藏起来的金戒指、在另一房间忙上忙下的妻子和女儿、墙角肮脏的笤帚。他还有宗教的虔诚、冰凉的手、火热的肠胃、经常使用的鞭子、轻松的问候、还有固执的见解——让我在印度或塔希提岛入土吧,我不想葬在这些人的墓场里——说实在的,焚化我,再把我的骨灰送去东南亚,到此为止——不然的话,我还要继续数落这班该死的蠢人——我现在长胖了,傻乎乎地大喊大叫,来抱怨人,并付诸文字。这种事,吉拉德是永远不会干的,假如他还活着。他是一位心肠柔软的天使,你再也找不到可与他媲美的人,即使在科幻小说里。而关于未来的科幻小说,只会讲述那些流血的塑胶阴茎与圆孔机器的艳事,如何从一个穴移到另一个穴。它们之间的距离,因为有耶稣基督的圣宠,只比尘世的一粒渣滓(是我呕吐[5]出来的,假如我是你,须弥山)宽出十亿分之一英寸——吉拉德一天下午去上学——他就是中午去商店买烟熏鱼时,遇上那只老鼠的——现在,他挎着书包,脚蹬黑色长筒袜,沿着比尤利街去上学。他微笑着,流露出一种特有的忧郁的甜蜜。这是我看到的全部情形,当时我正在门廊的一角,自作多愁——他很幸福,因为他的小老鼠得到食物和治疗,安安全全地躲在小筐里——家里的猫咪却在中午的昏昏欲睡中逛来,毫不知情地把小老鼠吃了,只剩下一条尾巴,这件事足以成为全洛厄尔市居民的笑资。吉拉德四点回家,看到他精心设计的小筐里只剩下一条尾巴,他哭了——我也跟着哭。

母亲想方设法解释,这既不是猫的错,也不是其他人的错,人生就是如此。

吉拉德也知道猫咪没错,但还是把它置于摇椅上,拉着它的脖颈,作了以下的警告与训斥:“Méchante(邪恶)!坏女孩!知道你都做了什么?什么时候你才能懂事?我们不能去惊扰小动物和其他小东西,应该让它们自由自在的!如果我们一如既往地相残相噬,将永远去不成天堂!——不动脑筋,不长一智!——醒来吧,愚蠢的女孩!——快认错吧!——感到惭愧了吧!丢脸!你发疯的脸!别再摇摆你的耳朵!懂不懂我告诉你的话!迟早必须终止!不要等到太晚!——坏女孩!去!到你的角落去!好好想想!”

在这之前,我从没看到过吉拉德发怒。

我躲在角落里,又惊异又害怕,好像看到耶稣基督在圣殿里怒拍钱贩的桌子,并挥舞他罕用的皮鞭,惩罚他们。

父亲从他的印刷店回家,褪下领带与一九二〇年代流行的背心,与孩子和妻子一齐坐下,享用汉堡包、水煮土豆和黄油面包时,便面对这样一个难题:为什么人要如此残酷,小老鼠如何不幸,而猫又把剩下的都吃光——为什么人生来就要吃苦,又凶狠卑鄙地对待他人;为什么稍有希望,偏浇上凉水;为避传染,就屠宰全部的家畜——“我告诉你,吉拉德,小不点,做人好比身在丛林,就是人吃人;你或者吃人,或者被吃——猫吃鼠,鼠吃虫,虫吃奶酪,奶酪转过来又吃人——可以说——生命就是这样——不要哭,也不要为了这个绞尽脑汁——说到底,我们都要死的,没有人可以躲避,是不是?我们吃奶牛,而奶牛给我们牛奶,不要问我为什么。”“但是,人为什么要发明抓小老鼠的夹子呢?”“因为老鼠吃人的粮食。”“那都是些陈年的粮食了。”“那就是做成面包的粮食呀——看,你不正在吃你的面包吗?我没见你将面包扔在地板上!你也不会用角落里的灰尘来做你的帕瑟(passes)!”帕瑟是吉拉德自创的名词,指蘸上肉汁的面包。通常母亲做完蘸汁,便在桌上分派,连坐在童桌上、系着围兜的我也有份——我们小孩讲话,带有易洛魁人的口音,所以帕瑟变成了庖司(PAUSS)。一讲此词,至今我还能感到,一种悲哀的气息和晚饭将[6]临的安慰;你或许还希望,巴道夫仍记得他在东奇普街上的大呼小叫——厨房里的父亲,年轻,健壮,穿一件衬衫,狼吞虎咽,满嘴的油;虽然面呈困惑,但还在向他的小天使们,讲解伦理道德——等到提供真理的神圣宝匣光芒四射地、令人信服地出现时,那些小天使们大概已在坟墓里长至十二英尺高了。为了生存而犯下的罪,是永远洗脱不清的——“不管如何,弱肉强食——现在我们吃别的生物,以后虫子吃我们。”

我们这块土地上,从制高点上讲出的道理,没有比这更实在的了。“Pourquoi(为什么)?”吉拉德叫了起来,他的眉毛锁着悲哀和无奈——“我不要这样,我不要。”“你要或不要,事实就是如此。”“我不管。”“那你要做什么?”

他噘起了嘴;他将去天堂,就是这样。野蛮的兽性,狼藉的大吃大喝,聊以弥补的粪土,这些都受够了——人生的代名词,就是一抔黄土。“来,来,小吉拉德,或许有些事你知道,我们大人反而不知道。”——最后,总是父亲作出让步。吉拉德心思缜密,想得又深,但对保险文件和印刷广告则毫无兴趣——事实上,保险公司永远都不会承保吉拉德的。从长远的眼光看,父亲明白我们只是在短暂做客,与小老鼠一样可怜,甚至比猫更可怜,而更糟糕的,作为一个父亲,他却解释不清!“好吧,”吉拉德要上床了,一觉醒来,便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他帮我塞紧被窝,亲吻蒂·宁以表晚安。今天中午,蒂·宁对小老鼠的牵挂,也丝毫不亚于吉拉德的——所以,我们三兄妹一齐为小老鼠作了祈祷。“亲爱的上帝,请保佑小老鼠”——“也保佑猫咪,”我们赶快加上这句新的,因为上帝要去猫那儿显灵,以回应我们的第一个祷告。

寒风刺骨,北方大地上吹卷起的绝望灰尘,远超过地狱里所能创造的。人们的愿望,尽管是满腔热忱的,却也挡不住穿堂风。整个晚上,这穿堂风在孜孜不倦地工作。它在暖气散热器与窗帘间穿过,钻进你的被褥,仿佛一下子就把你带到了野外。那里,赤褐色的人群,一大早的,正在锯砍树木;双手的皮肤已皴裂,冻得像火腿;头顶却冒着蒸汽,与马匹的喷气搅混成一体,嘴里则不停地诅咒撒旦。所有的俄国人、西伯利亚人和美洲人,都在承受着这寒风的无穷无尽的袭击。

吉拉德和我蜷缩在早晨温暖而欢悦的被窝里,不愿起床——那情景仿佛让人回到出生前,因缘未定,被命运的无形巨手一推,我们的人生故事便开始了。“小老鼠,它现在在哪里?”“今天早上,猫已经在树林里,把它排泄了(Le chat l’a shiez dans l’champ)——那边雪中小小的一摊黄色尿迹,看见没有?”“Oui(有)。”“Voilà(瞧),你夏天的苍蝇,它也死了——”

母亲在楼下香气扑鼻的厨房里,为父亲准备早餐;而我们则在纹丝不动的恍惚中,冥思遐想我们的小老鼠和苍蝇。“安吉,”炉台旁的父亲说,“那孩子会使我心碎——失去一只小老鼠,他有多伤心。”“他是菩萨心肠。”“可他身体却生着病——啊,我头痛死了——吃还是被吃——人不是这样,好不好?——哈!——城里倒是有一个帮派,就不知道他们的胆子够不够大。”吉拉德对生活的神圣感受,还延伸到他的浪漫情感里。

大帐篷下的酒鬼,都不会像他那样在乎他妹妹的举止——一天早晨,他从窗户看出,就叫了起来,“妈咪,看蒂·宁在做什么呀,她[7]穿着邋遢的套鞋去上学,屁股一扭一扭,活像个随意女郎!”当时,他正在忍受风湿热的复发,必须卧床静养,有时得持续数星期,时好时坏的——“噢,看看她!——”他很震惊的样子——他绝不能睹之任之。蒂·宁中午回家时,他已经准备好长长的一番说教——“我告诉你,吉拉德,你总有一天会做神父的!”母亲会这么说。

此时教堂的小孩们正用手划十字,他们中的一些人还诵读以下的词句:

Au nom du père

Ma tante Cafière

Pistalette de bois

Ainsi soit-il

意思是

以天父名义

我婶凯菲艾

森林小手枪

阿门

我的父亲埃米尔·阿尔瑟德·杜洛兹,在一九二五年时还是个三十六岁健壮年轻的印刷匠,他肤色黝黑,双眉紧敛,一脸的严肃,颌颚坚实,却有一副软心肠(但事实上,他的小腹硬得很,常常叫我们小孩用脑袋或拳头来试,猛击上去就像撞到一个强壮的篮球)——他身高五英尺七英寸,典型的布列塔尼人,蓝色眼睛——他有个习惯我是不会忘记的,现在甚至有意模仿:用香烟盒或烟草包装纸,在烟灰缸中点上小火——他会坐在椅子里,静观这小小的涅槃火焰,一步步蚕食这纸,使之变成又黑又脆的灰烬。也许这能帮助他弄懂,佛教三千次轮回再世的大火的导火索——这大火将把万物吞噬,消化,再造一个安全世界——这只是时间问题,不管对他,对我,还是对你。

他也会拿出秋天新鲜松脆的麦金托什苹果,坐在他的安乐椅里,用袖珍小刀削皮。削下的一长卷苹果皮,那么完美,像是流苏绸带,可以在托尔斯泰小说中客厅的枝形吊灯间悬挂起来。我们把它缠在身上,翩翩起舞。有时,我会把它当作绦虫,从一头吃到另一头。剩下的,就扔到垃圾桶,像盘绕起来的电线——然后,他咬上一口那已削皮的洁白多汁的苹果,啧啧出声,全世界的人都会垂涎欲滴——“模仿狮子的吼叫!模仿老虎!模仿大象!”他就会坐在椅子上照办。新英格兰的傍晚,吉拉德坐在他的膝盖上,我坐另一个膝盖,蒂·宁干脆爬到他怀里——这表示,今晚洛厄尔市里没有他的扑克牌局。“嗨,你,我的小吉拉德,今晚为什么这样苦思冥想?小脑袋瓜子,都在想什么?”父亲一边说,一边紧紧抱着吉拉德,脸颊贴着他的软发。蒂·宁和我在旁全神贯注地看着,沉浸在无比幸福的童年时光之中。一点都没想到,冬季野外的寒风会给我们旧屋的筋骨带来多么巨大的伤害。

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阿门。邻居和亲戚可以发誓作证,吉拉德认识很多鸟。他生病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特别是春天,那些鸟都会飞来他的窗台。清新纯净的早晨,他因病而分泌物激增的眼睛,向窗外远眺,就像遭劫的公主在城堡上企盼搭救——胆汁的过度分泌,已使他的肤色发绿发白。晚上,他都不能上厕所,只得依靠床下的尿壶。但是对鸟,他有玫瑰花般的甜言蜜语——“Arrive,mes ti’s anges(来吧,我的小天使们)!”他会撒下(母亲为他准备的)面包屑,在他病房的窗台或窗外的斜坡屋顶上(每当我做涉及屋子的灰暗的梦,这个斜坡便给我无限的烦恼。我的身心就会下沉,一直沉到这烦恼的西北边,那边有屋脊和屋檐,还有无以名状的神秘)——开满樱花的五月天,给吉拉德带来数以百计的灰鸟,它们的嘴忙着寻找屋顶上的面包屑,发出忧郁的敲击声——他会叫唤:“小鸟为什么不靠近点?它们难道不知道,我是不会伤害它们的?”“当然不知道,凭什么呢——他们只知道你是个男孩,而男孩就是喜欢抓鸟的。”“鸟会伤害男孩吗?”“鸟从来不伤害男孩,但顽皮的男孩会朝鸟扔石头,又会骚扰鸟巢中的雏鸟。”“为什么?为什么人总是这么坏?难道上帝没关照过我们——各式各样的人——全人类——要互相善待——还要善待动物。”

但上帝没有在那个冬天伸出援手。

鸟儿叽叽喳喳,越走越近。吉拉德高兴极了,在枕头上欢呼雀跃:“那只鸟要来了,我告诉你,它马上就会跳到我手上!”“我衷心希望,”母亲说,她以聪颖的眼神恰到好处地表扬了他;又在她晚间的祷告中,很不明智地重复这句话——父亲不愿相信。“唉,真希望我有钱替他买鸟!”“就一只小鸟,一只,”吉拉德在恳求,我坐在床边的小椅子上看,帮他在小盆子里揉碎面包屑。我的手指这么胖,家人给我起了一个绰号:Ti Pousse(小拇指)。“快过来,小拇指,看,那只小灰鸟,像不像就要到我手上来觅食,还要给我一个小小的亲吻?”“是。”“你想亲吻它吗?”“想。”“快,小鸟快来呀。”

街上运送面包的货车突发的一声噪音,把整个鸟群轰走了,一阵风似的飞到下一棵树,叽叽喳喳的,像在讨论什么新发现——眼泪顷刻涌入吉拉德的眼眶,他的嘴唇噘起来,像在认命地赌气,发出一声呻吟,意思是:“啊,什么都没有用——我已尽力善待它们了,唯一没做的,是让它们用金子铸造的鸟嘴来吃蜂蜜和香膏的早餐。但它们躲避我,仍像躲避一只到处撒播细菌的老鼠——或一只猎鹰——或一个猎人。”“吉拉德,”母亲会解释,“不要为小鸟感到悲哀,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上帝知道你是爱它们的,上帝会奖励你的。”“在天堂里,我将得到我想要的所有的鸟。”“对,在天堂里——或许在人间,坚持你的勇气和耐心。”

吉拉德的小肚子深深陷下,吁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如果耐心仅仅是一个单词,而小肚子又不会疼得像刀剐一样,那该多好啊,不管是在雪地还是玫瑰园。“是的,天堂里有鸟,数百万只鸟,比这些灰鸟更小。大的像蝴蝶,小的像蚂蚁,一身白羽毛,像小天使一样——到处都是。”旋即,他转向撑在他膝盖上的画板,开始画他想象中的永恒和梦里的天堂。他仅八岁,但已经画艺不凡。晚上回来看到他的画,父亲都不敢相信:“是吉拉德画的吗?——瞧!”

父亲的朋友们表示同样的惊讶——作为佐证,吉拉德就会当大家的面作画:漂在蓝海上的点点帆船(是模仿《星期六晚邮报》)、飞鸟、大桥、绵羊,还有各式帽子——吉拉德还有一套建筑积木,可以搭建出各种奇迹般的工程,像高大而复杂的转天轮、赛车、起重机和货车,都是他依图索骥建造的——一个生病的早晨,他把图解书扔在一边(我在旁观察),凭空造起了美丽的婴儿车和婴儿床,还带有惟妙惟肖的小帷幕。中午蒂·宁回家,就可放入她的洋娃娃——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她在自家的客厅里,整晚观看又臭又烂的电视节目,以等待去天堂,与吉拉德相聚——

我则记得,我曾说“替我造个ritontu”,一个我自己也弄不清的东西。他就高兴无比,马上拼搭出一个怪物。我玩啊玩,一会儿想把它拆开,一会儿又想把它的边缘咬下。

然后,鸟群又飞了回来,环绕我们神圣的斜坡屋顶,发出欢快的鸣叫。吉拉德赶紧要来面包,碾成碎屑,撒出去让鸟儿啄食——“Vien,vien,vien,(来,来,来,)”他无助地坐在床上,朝打开的窗户伸出双手,呼唤这天上飞来的访客。这番情景,足以使我的心在习以为常的冷漠中惊悸不已(特别是在晚期)——

自然的,鸟一次也没有跳到他的手里。如果真有,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激变——

同时西姆金斯医生,带着他那老式的医疗挎包、听筒、皮管、药丸和吸气球,来了又去,表情凝重,默默无言,令我们大家感到惊讶——他对吉拉德的生命已不存奢望。

我不理解当时发生的任何事情,我只是个粉嘟嘟、胖乎乎的小拇指,乐意和吉拉德在同一个世界里生活。一个晚上,我们在厨房地板上乱翻《波士顿美国人报》。我清楚记得这份赫斯特出版的粉红色新闻晚报,头版是一张女人的照片,因为她杀了人。我手持一把剪刀,把她钉在塑胶地板上,正好刺穿她的眼睛——“Non non(不,不),蒂·让,永远不可以!”我不懂(据我所记)我当时的欢乐,即那种没头没脑的放肆的欢乐——对吉拉德而言,那种没头没脑,恰恰是这个充满仇恨和绝望的世界的可怕之处,也是它得以延续的流通货币——“Non non(不,不),永远不要做这样的事,——啊,可怜的小拇指,你不懂呀——喏,拔出剪刀,把扎破的眼睛补好。”——我们一齐抚平揉皱的报纸,贴补好那女人的眼睛,反思我们的罪,纠正可被黜去地狱的过失,为自己积聚好的命运,悔悟,做忏悔——吉拉德的嘴唇噘起,咂咂出声——多可爱,谁都想吻他。吻他那楚楚可怜的嘴唇,就像吻羔羊的腹或天使的翅一样,算是最温和的罪——他把我背上,游来荡去,证明我们可以有更好的消遣,也证明我已得到宽恕——他甚至让我在打架游戏中“打败他”。我们在地毯上打滚,我则喜悦地尖叫——

之后不久有个灰暗的大风雪天,我双手握在背后,站在厨房窗口,看到黑黢黢的雪花,自太虚而降,一触地,即变成奇迹般的洁白一片。我突然悟到,吉拉德之所以如此冰清玉洁,是因为我们都来自如此漆黑的源头——他在这尘世受尽痛苦,他的黑变成了洁白。那是十月一个又冷又干燥的早晨,吉拉德带着书、午餐要吃的黄油面包、香蕉和苹果去上学——我看他朝比尤利街单独走去——许多孩子在他附近满街乱跑——比尤利街的尽头,是格林公立学校的大碎石操场。修女们一直在告诉吉拉德、蒂·宁和法兰西圣路易斯教会学校的其他孩子,由于公立学校的学生不是天主教徒,他们仍长有尾巴,只是隐藏在裤子里——我们中的一些人(特别是我)确信不疑——吉拉德到了那里转悠,隔三幢围有木制栅栏的平房,就是法兰西圣路易斯教会学校。首先你会看到修女们的红砖住舍,在晨曦中非常耀眼。接下来就是沉闷忧郁的学校大厦,大厅里铺着长条的木地板,地下室非常宽敞,有小便池和嗡嗡的回声。一堵高不满一英尺的花岗石墙,把泥土质的大校园(它与农夫肯尼的草地相连)与一个炉渣质的小内院(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隔开。我们学生喜欢坐在这花岗石墙上,或朝它投扔游戏卡片——最流行的是投卡游戏,那些附在泡泡糖里的卡片,上面有电影和棒球明星的相片(哦,我的天!一定是威尔玛·班[8][9]恩基和罗杰斯·洪斯彼的年轻脸庞,印在芳香的泡泡糖卡片上)——卡片扔向石墙,看谁的离墙最近——现在游戏暂停——吉拉德在沉思中慢慢走来,明媚的晨光下,到处是快乐的学生——今天他思路混乱,抬头遥望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穹,心里在嘀咕,这地面上的嘈杂、激动、叫嚷、房屋、人群和担忧,到底算什么?——“或许这一切都是空的,”他以清晰的纯真在作祈测——“就像爸爸烟斗中腾起的烟雾”——“和那烟雾描出的图像”——“我只要闭上眼,就全都消失了”——“没有妈妈、蒂·让、蒂·宁、爸爸——没我——没kitigi(猫咪)”——“也没有大地。看这完美的蓝天,它在清楚地昭告:万物皆空”——仍在流鼻涕的小帕洛德,在墙角玩游戏卡片,眼看就要输了,旁边的小恶霸们,一个个虎视眈眈——“他在哭——他只担心他的运气,而他的运气会越来越糟”——“他的运气是贫恶交迫”——“啊,这个世界”——这世界的另一端是Presbytère(教区官邸),住着拉鲁密阿神父和他的助手们。这幢黄色的砖房,看上去像一只作弥撒用的圣杯,对孩子而言,颇具神秘感。我们经常想象,这里晚上有烛光游行,早晨有雪白的花边餐巾——接下来就是教堂了,法兰西圣路易斯教堂,那时还在地下室竖着一座水泥的十字架。教堂里面,古老光滑的长椅,彩绘玻璃的窗户,十字架与祭台的专位,为马利亚和约瑟夫设的圣台,还有桃花心木制的古典式告解室,每一间都有供窥视的华丽移窗和酒色的帷幕——盛有陈旧圣水的巨型大理石洗手盆,曾浸入成千上万的手——秘密的壁龛,高悬的管风琴,神圣不可侵犯的内室。由此庄重走出的,是身穿黑袍飘带的祭祀助手和手持高贵礼拜用品的神父——这地方,吉拉德来过多次,他就是喜欢——这个上帝来视察、检阅的地方——“我到天堂时,第一件事就是求上帝,给我一只美丽的小白羊,来拉我的旅行车——哎,我真想现在就去,无须再等——”他在孩子和鸟群中叹息。校园的另一端,修女老师们聚在一起,等待早晨的上课铃声和列队集合,晨风微微吹拂着她们的黑袍和黑念珠。她们脸色发白,眼睛里有炎症引起的分泌物,精巧的五官宛如镂空花边,像圣杯一样遥不可及,像白雪一样罕见,像圣饼一样不可碰触,是思想的源泉——在孩子面前高深莫测——修道院的修女们,在她们僻静的红砖寺院里,专注于缝纫手工和其他虔诚的宗教差役。我们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她们的帽檐,看到她们俯身于念珠、圣书或绣品的侧影;她们也往往在努力而好奇地探究窗外的一动一静——事实上,一个来自路易斯安那东方得克萨斯油田的流浪人,碰巧经过洛厄尔市,现正躺在格林公立学校栅栏下的草地上。他膝盖并拢,嘴嚼青草,一边哼着爵士小调,一边思量着面前无瑕的空虚,甚至在琢磨,站在窗后注视他的老修女在想什么——“懒惰的流浪汉(Paresseux)!”——“强盗!——罪人!”

这就是典型的吉拉德,他不愿朝田野看。农夫肯尼的农田边缘,长满了灌木和小树。森特维尔镇的村舍正冒出早晨的炊烟,远处的小山和相连于地平线的草地,可直通德雷克特镇和新罕布什尔州。最最尽头,便是美洲大陆北方淡褐色的一片枯萎——吉拉德是内向的,像金子的圣杯一样,只侍奉一个神圣的主人,为自己的光荣使命而义不容辞——他坐在花岗石墙上,凝视周围的小孩、流浪汉、窗口的修女,玩跳房子游戏的少女和随众起哄的蒂·宁——“小疯子,看,这么激动——她不懂今天早晨的蓝天,她也不在乎,像一只小猫——看——”吉拉德望向天空,目瞪口呆的——“什么都没有,天上没有云彩,没有声响——宛如自下而上倒流的水,怎么会有昆虫呢?”空气干燥清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上课铃响了,学生们匆匆忙忙,以班级为单位排成沉闷的队伍。领队的修女们忙碌着,这是新一天的检阅阵列。晚到的学生在校园狂奔,书本都从他们身上飞出——狗在叫,有人咳嗽,还有许多不愿安分守己的小鞋,忙着践踩碎石——学校生活的又一天——吉拉德的眼神锁住蓝天,这安静而神秘的天空,这令人心碎而一言不发的太虚,它不会向男人和男孩,启示任何信息。但吉拉德想从中寻找出一个奥秘,这是他在学校里永远也学不到的——“这是上帝的眼睛,这是没有底的——”“吉拉德·杜洛兹,你没站在队伍里——!”“是的,玛丽修女。”“肃静!大嬷嬷要讲话了!”“嘘!默西阿!把卡还我!”“这是我的!”“不是!”“谁信你的圈套(Famme ta guêle)!”“看我怎么收拾你。”“混……混蛋!”“肃静!”

全场沉默,只有风的飒飒声,两百颗心脏似乎都已屏息止声——在那流水飘逸、无处不在、无法理解和一尘不染的蔚蓝之下——

秋天的树木,向这蔚蓝伸出单薄的红色枝梢。烟雾在早晨的嗅觉中弥漫,被扭曲成鬼灵。可以听到博伊斯凡特木材厂的锯子,在切割一棵大树的躯干。比尤利街上,捡破烂者的推车,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更远处,小孩在哭——灵魂啊灵魂,都要回收到天上——这水晶般的虚无是唯一的现实,没人可以点评,甚至是维京出版社——甚至是拉鲁密阿神父。他现穿着刚从晾衣绳取下的袍子,在教区办公楼里,洋洋得意地跑东跑西,朝他的房间吹口哨。在他早晨隐隐作痛的睡眼中,这房间变成他人生世界里的泪珠,lacrimae rerum。想到早餐桌上的法式布丁和猪肉碎饼,他的嘴唇不由忸怩作态起来。穿上服饰后,他很快就要开始他教区神父新的一天——他是个好人,就像我们在市政厅的市长,还有朝南五百英里外,坐在书桌前的柯立芝总统。今天的晨曦,照亮华盛顿市的波托马克河,同样也照亮洛厄尔市的梅里马克河——换言之,谁能找到这存在于心灵水晶球中的理想世界?——历史上有不少人,争当恺撒大帝,留存半身雕塑,前[10]后簇拥着羽毛笔、签字、文件橱柜、罗马维斯塔尔贞女们乏味的花饰。与他们相比,小小的吉拉德,以他幼稚而执着的探索,却更有希望——我是这样认为的。

噢,那个早晨,在那个地方,实实在在地看到我的吉拉德。他与所有其他穿黑色裤子的男孩们,排在一起。而小女孩们,身穿带白色圆领的黑裙,另组一队。在这一古老的场景中,可看到聪明、伶俐、甜蜜和可爱。老在埋怨的可怜的修女们,尽力而为,以求完美,在这教堂内,在这张开双翅的教堂——白鸽的教堂——我将永远不污蔑这教堂,因为它给了吉拉德一个神圣的洗礼;我也不污秽那只手,因为它祝福了吉拉德的坟——并将之正式奉献给源头,光芒四射的天堂里的雪,而不是黄土——证明他是怎样的人,一个虚无缥缈的天使,而不是一个脓包——孩子如记不住六乘七的答案,修女们的习惯,是用戒尺的边缘重击他们的手指关节。所以每天每个教室,都会有眼泪、哭泣和灾难——司空见惯的事——但这是其次的,因为它来自庄严的教堂,是纯金,是完美的光辉。这种认知,可以照亮战士[11]的心,前仆后继,英勇死战——“噢,阿朱那王子,杀呀!”——悔悟圣坛的扶手旁,也期待着这种认知。悔悟的人啊,放弃自我,承认自己只是一个傻瓜,宁愿自己的骨头溶解于这永远的光辉中——我全部的罪过,一丝一毫,甚至是那些最小、最不易被察觉、最容易找到辩词、几乎可以不算的罪过——可是,你这装模作样的傻瓜,浑身上下都是罪,满满一桶货真价实的罪,你已在里面像糖浆一样旋转搅拌——你的错,通过你脆弱的缺口,不断渗透出来——你笨手笨脚,弄砸了祝福他人的每一个机会——你过去有时间,将来还有时间,打着呵欠,就是不愿弄懂——啊,你本来就是一个废人——最好还是把你消灭——在神圣的牛奶里,你扮演细菌的角色,浮起的黄色渣滓变成紫色,或花盆的绿色——像你这样是不够的——上帝知道他自己弄错了——我们讲上帝,太随便,犹如顺手拈来,因为不知道如何去描绘这一尘不染蓝天的虚空,即吉拉德今晨看到的——我们很容易作出妥协,往往以自己的眼光,把万事都拟人化。从而,把我们低下的自在、自我、自恃和自觉,都归因于天堂灿烂的完美——上帝不是人——上帝是无形的——那一切都是有条件的,空谈而已。我要讲多少,才能讲清——这太痛苦了,好比在北方一座潮湿的教堂,作一个枯燥无味的布道。这是个单调的早晨,下着雨,外加是星期日——我们在水中受洗,恰恰与卫生有关,这意味我们变得肮脏,亟需一次沐浴——赞扬一个女人的腿,她金色的大腿只能带来死亡的黑夜,直面人生吧——罪就是罪,没法回避——我们是蜘蛛,我们相互螫刺。

在罪的面前,无人可以免疫,就像无人可以不上厕所。

吉拉德和所有的男孩一样,在特定的季节内,做完特殊的九日祷;星期五下午,便去告解室,为星期日早晨的弥撒作准备。在那一天,教堂冀望能向教徒们灌输以耶稣基督为象征的完美理念——连吉拉德也是个罪人。

下午四时,我可以看见他走进教堂,由于办事和其他原因,比其他人要晚。大部分男孩已经结束,轻松地离开教堂。其神情显示,他们心灵的重担已被卸下,留在告解室了——在悔悟圣坛的扶手旁作惩罚的祈祷获得的赎回,是依情酌量的——吉拉德除下帽子,指尖在大理石洗手盆里游划,心不在焉地划十字,踮着脚尖绕到过道,走过放有耶稣受难雕塑的祭台。每次看到,他都会心痛如绞(“Pauvre Jésus,可怜的耶稣”),好像耶稣是他受冤枉的挚友和兄弟——他曲膝致意,然后走进教徒的座位区,在长支架上跪下。这样的长支架,早晨、中午和晚上,已被磨损擦净一百万次——他开始了初步的祈祷——“万福马利亚——”法语是这样讲的:“Je vous salue,Marie pleine de grace(万福马利亚,你充满圣宠,我向你致敬),”——Grace(圣宠)和Grease(油脂)两词极易混淆,小孩祈祷时不说“圣宠”,却说“油脂”。世上没有任何权力,可以终止这样的混淆——神圣的油脂,好得很——“Le Seigneur est avec vous——vous êtes bénie entre toutes les femmes,(主与你同在,你在妇女中受赞颂)”——保佑所有的女人,他们明白,他们母亲和姐妹的众多眼睛,都已融合成一双眼睛——“Et Jésus le fruit de vos entrailles(你的亲生子耶稣)”——“entrailles”,是很有力的法文,子宫的意思。而英文的“entrails”,则是内脏。我们都不懂什么是内脏,可能是马利亚和其他女性们身体内部的秘密吧。一丁点儿都没想到,整个宇宙就是一大子宫——这措词和想法太曲折复杂了,对我们理解子宫的性质和空空如也,实在是无裨于事。那完美的湛蓝天穹便是我们大家的子宫(但不是我们的内脏)——“Sainte Marie,Mère de Dieu,priez pour nous,pécheurs,maintenant et à l’heure de notre mort(天主圣母马利亚,求你现在和在我们临终时,为我们罪人祈求天主)”——但小男孩(和他们父亲)的头脑里是没有逗号的,所以一直朝前念,念成“pécheurs maintenant et à l’heure de noire mort(罪人,现在和在我们临终时)”。由此而产生:永远是罪人,直至死亡,没有帮助,没有希望——“Ainsi soit-il(阿门)”,他们中谁也不懂这阿门究竟意味什么。通常的解释是“这是真的”,不多也不少——把ainsi soit-il(阿门),当作是圣坛前祭司所用的神秘的密码吧——以他的纯真和内在的纯净,吉拉德诵完了《圣母经》。他跪在自感安全的教徒座位区,准备去访问告解室中的神父。宫殿式的告解室,其酒色的帷幕不时掀起,悔悟的罪人进进出出。进去时心事重重,出来时如释重负,阿门——

吉拉德现在思考他的罪,蜡烛闪烁,仿佛为此作证——远野的狗吠,穿过教堂烟雾和蜡油弥漫的大堂,像是人的声音,引诱吉拉德转头去查看——除此以外,整个教堂笼罩在巨大的沉默之中。嘘……这沉默,却又像一个宏亮而持续的提醒,在提醒教徒们诚实地直面自己心里的邪念——“我推了小凯如费尔”——是在校园里发生的。课间休息时,吉拉德用卡片建造了一座城堡。这位一年级学生出于好奇,越凑越近,就把它撞倒了。吉拉德怒不可遏,没有多想,便推他一把,他真的很不高兴。“看,你弄坏了我的房子——傻瓜!”过后,他就悔悟了,但已经太晚——他现在噘着嘴承认:“但这是我的房子——mautadit fou(疯子)。”(这是一句骂人傻瓜的话,孩子用。实际上,大家都用,包括教士、议员和药剂师)——“我推他时,他脸色变得苍白,因为不知有人会在那时推他,这就伤害了他——Ya venu blême comme une vesse de carême(他一脸的苍白,就像大斋戒时放的饿屁)——吉拉德的心急剧下沉,这是我做的坏事——这是明明白白的罪——耶稣自十字架看下,不会喜欢的”——他的眼珠转向十字架,耶稣伸出双臂,两手被钉,身子瘫向底座,永远在哀叹,永远在吉拉德的柔心唤起这样的疑问:“他们为何这样做?”——看看这已经发生的众多愚蠢的错误吧,像白昼一样清楚,就在墙上——巨大的默哀笼罩着耶稣优美而温柔的臀部和束腰带、四肢和膝盖、因受刑而单薄的胸膛——还有那难忘的沮丧面容——“上帝对他的儿子说,我们必须这么做——他们在天堂作出决定——他们已经做了——已经发生了——犹太人之王!”——“犹太人之王——那意味着,它已经发生!——要不,犹太人之王的字样,怎么会出现在他们杀人十字架的怪异飘带上——他们还钉上钉子”——世世代代的人们在教堂和庙里低头祈求,脑海里会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他在哭泣!”吉拉德呻吟着,他已看到一切。

还有两条罪要承认:星期三上午在小便池一个角落,看了洛杰的私处,还让洛杰看了自己的,时间蛮长的——是故意的——想到此,吉拉德不禁脸红了——他看到洛杰的,与自己的不一样,更弯曲。他感到一阵剧痛,漫不经心地小了便,在耻辱的恐惧中,竟不知觉地扭了膝盖——我们的罪恶感是根深蒂固的;没有罪的地方,我们创造罪恶;有罪的地方,我们又忽略了——有一个念头悄悄探了头,干脆不告诉神父——但上帝是知道的——况且,稍稍偷工减料,以欺骗忏悔神父善意的耳朵,本身就是罪,他是期待忏悔人来坦诚一切的——“可怜的神父,如果我不讲,他会知道吗?他不知道,便安慰我,让我去做祈祷。但,欺骗他是一桩大罪——好比他死时,我朝他眼睛吐啐唾沫,好比……”

幸运的神父,安瑟默·富尼埃,来自加拿大魁北克的特洛日维镇,是十二个儿子中最小的,但在他父亲的眼中,则是最有出息的。他的[12]手,本来可能会因为一直在耕耘加拿大亚伯拉罕平原的土地而长满老茧,但现在呈粉红色。他迎入蒂·吉拉德,打开移窗,迅速垂下恭顺的耳朵。这耳朵,在这漫长的下午,已听了足够的忏悔——咳嗽声在天花板盘旋,游荡,最后在教徒的座位区沉淀;下跪用的长支架发出吱吱的摩擦声;教堂工人在圣坛处搬动椅子和灭蜡烛器,突发奇响,虽然刺耳,但自有一番韵味——“Bénit(保佑)”是吉拉德唯一听清的词,神父咕哝而迅速地做了介绍性的祈祷,接下来就准备倾听了——吉拉德可以隐约闻到大人的呼吸,还有那种大人旧牙齿的奇特气味。那些旧牙齿,在这旧嘴巴里,已工作了很长的时日——“扑哧,扑哧,扑哧”,他还听到前一个忏悔人,在教堂的后座飞快地默诵悔悟的念珠祈祷。此人刚刚完成忏悔,已戴上帽子,正奔跑出教堂,尖叫着穿过夕阳下布满草茬儿和淤泥的田野,去加入已在三叶草溪谷手持石块的玩伴队伍——一只小鸟,箭一般地掠过法兰西圣路易斯教会学校的屋顶,在霞光四射的天空留下一道剪影,像是圣灵的意志——东方是橘黄,西方却是白色,因有一抹云,把下山的太阳遮掩了。很快地,太阳将染红、照亮这抹云的边缘;天空又会变成金黄,接下来便是艳红的壮观日落,就像昨天的一样——校园安静的角落里,冷寂的草地似乎在发出霜冷的公告:明天不上课——吉拉德能感觉到这一切,但他今日的事情才刚刚开始。“我的神父,我招认我推了一个小男孩,因为他惹我生气。”“你伤害他了吗?”“没有——但我伤了他的心。”

听到如此精致的回答,神父很惊讶,这真是精益求精了(“他将成为一名神父,”他暗暗笑了)。“是,你很正确,我的孩子,这伤了他的心。为什么你要推他?”他继续着,以告解室里的神父惯常的悲伤而柔顺的语气,又好像在说,“例行公事后真想知道,我们坐在这里认罪,到底是为什么。”“我推他,因为他弄坏了我的卡片房子。”“噢。”“这使我发疯。”“你发怒了。”“Oui(是)。”“你知不知道——他比你小。”“Oui(是),他是一年级的。”“噢,”——好心的神父遗憾地朝吉拉德扫了一眼,将心比心,他很是同情——啊,这个场景可以在傍晚的小教堂发生,也可以在某个战场上!“嗯,”他总结道,“你认识到自己的罪过——下次,你要有耐心——要记住你的想法,你伤了他的心,即使没有伤到他的躯体,”敬羡地,“你自己把它弄懂了。我确信,”他进一步提供忠告,尽管今天下午他已经在超负荷工作了,“上帝了解你,还有没有其他的,你想告诉我。”“是,我的神父”——说到此,吉拉德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畜生,新旧兽性,层层重叠——“我——哦——”他开始结巴,支支吾吾,脸绯红,又停了下来。“我在等待,我的小男孩。”

迅速地,吉拉德低声讲了有关小便池的事。以他说话的神秘来推断,圣奥尔教堂星期六下午的忏悔之事里,似乎从未有过比这更荒唐的事。“啊,你碰了他的小叮当(Sa tite gidigne)?”

吉拉德:“噢,non(没有)!”一下子高兴起来,原来他还有个空子可钻,因为他从没想过这种事,有救了。“嗯,”叹息,“我对你充满信心,我的孩子,你再也不会做此事了。还有没有其他事?任何事?”

吉拉德立刻记起另一条罪,他都忘了,直到现在——“我告诉修女我温习了圣理问答课。但事实上,我没有。”“你没有答出?”“我答出了,但我是凭另外一次温习,我只是背下来了。”(“啊,那不是罪过,”神父心想。)可就此结束了,“好,讲完了?好,你要默诵《玫瑰经》和十五遍《圣母经》。”“是,我的神父。”

仁慈的移窗关上了,吉拉德面对华丽的幸福饰板。他奔跑出来,轻快地走到圣坛,真想唱支歌——

全部结束了!没什么了不起的!他又是纯洁的!

白色的扶手旁,有血红的地毯,通向一尘不染、白色与金色相间的圣坛。吉拉德在祈求,全身心地沉浸于自己感恩的祈祷中。手肘靠着扶手,小手掌相合,眼睛里充满了赞美和感激——假如我是上帝,看到他这惊喜的眼神,朝着我的圣坛,就因为我给了轻易的宽恕,那真是太惭愧,我会这么说——但上帝是宽恕的;更重要的,上帝是仁慈的;仁慈就是仁慈,仁慈就是一切。教堂内一片空寂(每个人都走了,包括最后那个神父,即听吉拉德忏悔的神父),无声无息,却震撼人心。圣坛的扶手旁,那凡身的小天使,沐浴在极乐中。有没有其他更容易的方法,以达到这样的幸福?只能存疑,因为雪是雪,神性是神性,神圣是神圣,信仰是信仰。

扶手旁就他一个人,他突然感受到这空寂的强烈咆哮,以它纯净的透明,充满他的双耳,并渗入大理石和花朵,这闪烁且变暗的空气——天堂肯定听到了,像金刚钻一样坚硬,一样空缈,一样明亮——像川流不息的同情一样,在这持续和触手可及的安慰中,有些微妙的安慰,会教诲我们一些更微妙的奖赏。它们将远远超过印刷的和建造的奖赏。

在和平和幸福的包围下,我的小兄弟赶紧走出已空旷无人的教堂,飞快地跑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回家来吃晚饭。“去做过你的忏悔吗,小吉拉德?”“Oui(是)。”“快来吃东西,我的金色天使,我的pitou(小狗狗),妈妈的小卷心菜。”

我蠢蠢地坐在黑暗房间的床头,知道我的吉拉德回了家。我的嘴在敬畏中已整整张开一小时。你一定想象我已流了很多口水,唾液满面。我低头看,发现自己手掌向上,闲散地搁在膝盖上。这象征,我与神圣的快乐彻底脱节,全然无缘。

我也听到这样的空寂,透过家具、房间和墙,也看到这样的闪烁光亮。

这个梦是一个整体,它属下的任何元素都是不可分割的,它就是[13]一整个单纯的真如。

假如我是最牛的双关语专家,我会说,我一点头,就会刮起寒风,在这恶劣和不适居住的医院里;这医院的名字就是地球,在这医院里,“你只欠上帝一死,”该是跨上我自己马匹的时候——

受水龙头不停滴水的诱惑,猫咪爬上洗涤槽。它的四爪卷曲,尾巴盘绕在下,它沉思而敏捷的脸微微倾斜,它的耳朵竖起,像是在打量环境,或消磨时间,或想与我们开玩笑——但妈妈的头开始发痛,那是二月份一个天寒地冻、北风凛冽的晚上,爸爸还在工作,已经很晚了(或许是在本·富·基思戏院后台,与威·克·菲尔茨玩扑克,这只是我根据描画的面具胡猜的)——风在厨房的窗外呼呼地吹,妈妈在长沙发上,绝望地乱翻报纸,时间约九点三十分,晚饭的碗盘已经收了下去,(用她小心翼翼的手,)现在,她躺在那里,头靠着软枕,额头上放着一包冰——木炭炉上的水沸腾着——吉拉德和我坐在炉前,暖和我们的脚。蒂·宁在桌子上做她的“devoir(课外作业)”——“妈妈,你生病了,”吉拉德用他哀怨的声音,与他心里的神灵争辩着,“我们怎么办。”“哦,没事的。”

他走过去,以自己的头贴近妈妈的额头,希望能听到治疗的方法——“假如有阿司匹林就好了。”“我帮你去取——去药房!”“太晚了。”“才九点三十分——我不怕。”“可怜的吉拉德,今天太冷了,何况又这么晚。”“没有关系,妈妈!我会穿得暖和!戴上帽子穿上胶鞋!”“好吧,你跑着去伯如内老人的药房,要一瓶阿司匹林——钱在我手提包里。”

吉拉德和我一齐窥探这一神秘的手提包,寻找同样神秘的五分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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