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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9 07:0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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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兴

出版社:漓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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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刀与女房东

剪刀与女房东试读:

“双子座文丛”出版说明

文坛写书者多,译书者也不少,但著译俱佳的不多见。创作与翻译并举,在世界文学史和民国以来的汉语文学界均有详例,一批人中佼佼在创作大量优秀文学作品的同时,还向国内读者译介了诸多外国作家的作品,既是传统文化的传承者,又是异域文化的绍介者。出版“双子座文丛”目的之一,就是努力在这方面进行发现和总结。双子座,取意“著译两栖,跨界中西”,丛书第二辑收入的几位作家,除了领衔的冯至先生文章千古,彪炳后世,其余诸公,在文学创作领域多有建树,文学翻译水平亦为译坛认可。丛书的宗旨是诗人写诗、译诗,散文家写散文、译散文,小说家写小说、译小说,角度新颖独特,为国内首创。由于篇幅所限,本丛书只收精短作品和译品。漓江出版社中外文学编辑部沈东子(2008年,摄于青岛)与小侄女在云南(2007年)[上]与爱因斯坦蜡像合影(2010年,摄于上海杜莎夫人蜡像馆)[下]漓江边(速写,绘者:简)[上]在阳朔(1988年)[下]纽约中国作家书展(2015年)总序时光深处的矿藏高兴

时光流逝,越来越容易陷入怀旧了。是老年的迹象在显露吗?我生出警觉,却也无可奈何。思绪常常转向并停留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久久地,久久地,以至于间或会闪过一缕幻觉,仿佛重又置身于那个年代。回头想想,那真是金子般的年代:单纯,开放,真实,自由,充满激情和希冀,个性空间渐渐扩展,就连空气中都能感觉到一种积极向上的氛围,闪烁着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光芒。

那时,整个社会都在倡导读书,鼓励思考、创造和讨论,号召勇攀科学高峰。我个人真正的阅读正是从那时,也就是从大学开始的。大学学习,紧张,而又充实。我们那批学生都异常用功,都有着明确和持久的动力和目标。在紧张学业的空隙,阅读,成为调剂和滋润,也有提高修养的意图。吸氧般地读。如痴如醉地读。杂乱无章地读。马不停蹄地读。总体上,诗歌作品读得多些,外国作品读得多些。那时,如果有某部作品,尤其是外国作品即将问世,消息会不胫而走,我们会连夜赶到王府井书店排队,就为了能购得自己渴盼的书籍。漓江出版社的《西方爱情诗选》就是以如此方式终于被我捧在手中的。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个小开本,轻盈的样子,不到三百页,定价为八毛钱,发行量竟达到了几十万册。于我,那可是本珍贵而亲爱的书,几乎伴我度过了青春时期最美好的时光。

阅读过程中发现,中国文坛上有一类特别的人,一类似乎散发着异样光芒和特殊魅力的人。他们既是优秀的作家,同时又是出色的译家。而作家和译家的双重身份让他们的文学天地变得更加开阔,更加悠远和迷人,也更加引人注目。鲁迅,周瘦鹃,周作人,茅盾,沈泽民,胡愈之,朱湘,赵景深,林语堂,戴望舒,朱光潜,郑振铎,冰心,巴金,穆旦(查良铮),朱生豪,丰子恺,楼适夷,朱雯,施蛰存,李健吾,冯至,卞之琳,徐迟,季羡林,陈敬容,萧乾,袁可嘉,杨绛……都是这样的人。那是一份长长的名单,也是一份闪光的名单,构成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一个又一个独特的存在。谈到穆旦(查良铮)先生,我们既会想起他无数的诗篇,也会想到他众多的译诗;谈到李健吾先生,我们既会想起他创作的长篇《心病》,也会想起他翻译的长篇《包法利夫人》;谈到戴望舒先生,我们既会想起他写的那首《雨巷》,也会想起他译的洛尔加的《海水谣》;谈到冯至,我们既会想起他自己的诗句“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也会想起他译的里尔克的诗句“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同样,当我们读到卞之琳先生的《断章》,杨绛先生的《洗澡》,陈敬容先生的《老去的是时间》等作家作品时,也绝对会自然而然地想到《英国诗选》《堂吉诃德》《图像与花朵》等翻译作品。于他们,文学写作和文学翻译,既各自独立,又相互补充和丰富,最终融为一体,成为最完整意义上的创作。他们的贡献是双重的,有着特殊的意义和价值。他们的孤独也是双重的,是孤独与孤独的拥抱、互勉和团结。他们照亮了孤独,孤独反过来又照亮了他们。

有时,很难说他们的文学写作和文学翻译,孰轻孰重。特殊的历史缘由,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曾出现过断裂,甚至空白。恰恰就是在几个关键的时刻,他们的贡献和意义突显。远的不说,就说上世纪五十年代,正当百事待兴之时,当卞之琳将莎士比亚,陈敬容将波德莱尔,徐迟将惠特曼,萧乾将哈谢克用汉语呈现出来时,会在中国读者心中造成怎样的冲击和感动。同样,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当人们刚刚经历荒芜和荒诞的十年,猛然读到李文俊翻译的卡夫卡,李野光翻译的埃利蒂斯,袁可嘉翻译的叶芝,王佐良和郑敏先后翻译的勃莱,会感到多么的惊喜,多么的大开眼界。那既是审美的,更是心灵的,会直接或间接滋润、丰富和影响人的生活,会直接或间接打开写作者的心智。时隔那么多年,北岛、多多、柏桦、郁郁等诗人依然会想起第一次读到陈敬容译的波德莱尔诗歌时的激动,莫言、马原、阎连科、宁肯等小说家依然会想起第一次读到李文俊译的卡夫卡《变形记》时的震撼。我曾在不同场合说过,文学翻译曾引领不少中国作家走过了一段必要的路程。没有读到福克纳和马尔克斯,很难想象莫言的写作会走向哪条路数。没有读到转化成汉语的外国诗歌,同样很难想象北岛多多们会成为什么样子。

这些有着异样光芒和特殊魅力的前辈甚至影响了我的人生走向。我在大学学习罗马尼亚语。小语种,人才稀缺,原本有着众多的选择。但我毕业后,没去外交部,也没去经贸部,而是来到《世界文学》编辑部工作。当然是我自觉的选择。当然出于文学热爱,或者说是前辈影响的结果。从小就在邻居家里见过《世界文学》这份杂志,三十二开,不同于其他杂志,更像一本书,有好看的木刻和插图。早就知道它的历史和传统,也明白它的文学地位和影响。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索性称它为鲁迅和茅盾的杂志。不少名作都是在这份杂志上首先读到的。以前绝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也能成为《世界文学》编辑队伍中的一员。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描述过当时的激动和自豪:

我所景仰的冯至先生、卞之琳先生、季羡林先生、戈宝权先生等文学前辈都是《世界文学》的编委。这让我感到自豪。记得刚上班不久,高莽主编曾带我去看望冯至、卞之琳、戈宝权等老先生。在这些老先生面前,我都不敢随便说话,总怕话会说得过于幼稚,不够文学,不够水平,只好安静地在一旁听着,用沉默和微笑表达我的敬意。冯先生有大家风范,声音洪亮,不管说什么,都能牢牢抓住你的目光。戈先生特别热情,随和,让人感觉如沐春风。卞先生说话声音很柔,很轻,像极了自言自语,但口音很重,我基本上听不懂,心里甚至好奇:如果让卞先生自己朗诵他的《断章》,会是什么样的味道?

供职于《世界文学》之后,一直在苦苦寻觅理想译者。在我看来,理想译者就是有扎实的外文和中文功底,有厚重的文学修养和高度的艺术敏感,有知识面,有悟性、才情和灵气,同时又对文学翻译怀有热爱和敬畏之情的译者。最最理想的译者就是那些既有翻译实力,又有写作才华的译者。他们是译者中的译者。我因此满怀敬意和感恩,一次再一次地想到查良铮、李健吾、冯至、丰子恺、卞之琳、陈敬容、袁可嘉、杨绛、高莽、屠岸等先贤。令人欣喜的是,这些先贤开创的传统得到了继承和延续。我因此满怀喜悦和欣赏,不禁又想到了西川、姚风、黄灿然、沈东子、李笠、汪剑钊、程巍、树才、田原、袁伟、石一枫等同道。而作为写作者,这些先贤和同道显然又更加开明,开阔,先进,智慧,无拘无束,同时个性十足。

这些特殊的人已然形成了一座座特殊的富矿。该如何从诗意和学术的高度来发掘和开采这一座座的富矿?漓江出版社“双子座文丛”对此有着美好的意图:

文坛写书者多,译书者也不少,但著译俱佳的不多见。创作与翻译并举,在世界文学史和民国以来的汉语文学界均有详例,一批人中佼佼在创作大量优秀文学作品的同时,还向国内读者译介了诸多外国作家的作品,既是传统文化的传承者,又是异域文化的绍介者。出版“双子座文丛”目的之一,就是努力在这方面进行发现和总结。双子座,取意“著译两栖,跨界中西”。

此外,我还想特别说的是,这套文丛更是一套致敬之书、期待之书,致敬已然属于“双子座”的前辈,期待正在走近或即将走向“双子座”的同道与后生。2018年5月3日于北京创作小说十篇在冰岛等你一

尚可在安的追怀仪式上认识了宁,这表明他是安的朋友,宁也是。当时他们说不上一见钟情,只是点头致意,相视一笑——在那种肃穆的场合,所有的情感都被裹上了黑色,相视一笑已经很不容易了,表明两人的心灵已经很默契,要知道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后来便有了这趟结婚旅行,当然这是很后来的事了,其中还发生了很多别的故事。

不过他俩结婚后,只有一次提到过安,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这又说明无论是他,还是宁,都并不过于看重那位年轻美丽的死者,当然也有可能恰恰相反,因为过于看重而有意回避提到她。

回想起来安的追怀仪式是很特别的,据说很合乎她生前的品味。仪式在她常去的一间咖啡屋里举行,播放的是《安魂曲》,摆放的是鸢尾花,花束旁边搁着她的照片。这一切都是她的朋友们为她精心安排的,显得那么周全细致,好像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照片上的安很沉静,也很陌生,至少他觉得是这样,好在脸上还有那丝讥讽的微笑,这一点是他熟悉的——他正是透过那种讥讽,感觉到了她那无法安顿的灵魂。

他认识安时,她已经不是处女了。

——早就不是了。她笑着说。

他是临近中午醒来时,听见她这样说的。

——介意吗?她又问。

他说他不介意,只是好奇罢了。

——我知道男人都是有些介意的,虽然嘴上不说。

他说他真的不介意,只是好奇,如果她真是一位混沌无知的小姑娘,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你也没有资格介意。你什么时候失贞的呢?可能十八岁吧。

他说哪能啊,哪能这么早。

——可是你无法证明,对吧?一定是个老练的女人夺走了你的贞操。她说。

他笑了,用笑表示认可。

后来她进洗手间漱口去了,他们没再往下探讨这个话题。幸好没再往下探讨,否则还真得逼他去回想一些泛黄的往事,他望着墙上的那幅油画想。画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束玫瑰,撒落的花瓣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殷红。

当然这世上无论是喜欢安的人,还是安喜欢的人,都不止他一个。

他们为她送上鸢尾花和《安魂曲》,说她如何如何喜欢凡·高和舒伯特,还夸赞她多么多么有气质,多么多么高雅等等。可是他并不记得她提起过凡·高或舒伯特。他只记得她喜欢肯德基,每次都会把鸡翅啃得精光。他想或许她跟他们在一起时,是喜欢舒伯特或者装作喜欢舒伯特的,而跟他在一起,她就喜欢睡懒觉,啃鸡翅,把那个不幸早夭的奥地利作曲家给忘了。

他并不知道她有那么多朋友,要不是她死了,也见不着他们。她曾经不时提到过这个那个,可是口气很淡然,跟提到哪位时常在报上露面的政府官员也差不多,要是他们当中谁死了,她是不会去送花圈的。可是他们都来送她,而且神色都很肃穆,围坐在几只烛光闪烁的桌子前低声说话。只有他和另外一个女人站在一旁,看看他们,也看看安。

他站在一旁,是因为他到得最晚,里面光线黯淡,又不见熟人,只好站着。那个女人好像一直守在门边,守了一会儿,就走过来说:

——是尚可吧?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我们通过电话。我知道在这些人中,安最……看重你。

这个女人就是宁。

他听得出来,宁原先想说安最喜欢他,可犹豫了一下,把喜欢说成了看重。看重就看重吧,能被人看重也不容易呀,况且还是被安看重呢。

他点点头,问她叫什么。她说出了她的名字。

尚可和宁站在酒店十四层的一座阳台上,两人都没有说话,望着一阵一阵飘落的夏雨。他们终于没能避开安。安像一根引信,一根长长的引信,懒懒地逶迤在他们身后,无论他们走到哪里,她都尾随着,看上去好像只是一根细细的绳索,可是一旦被点着,就会迸射出惊人的火花。

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好像位置很好,可是什么也看不见,四处都是同样高耸的大楼,在青灰的天色映照下,深色的窗玻璃全都泛着阴沉的光。不过要是你往下瞅,还是可以看见一些东西的。

下面有一条横街,两侧是典型的南方骑楼,在其中一座骑楼凸出的平台上,放着一盆红玫瑰。

那些个头瘦小肤色黧黑的南方人,正疾速穿行于墙面斑驳的骑楼下,如同蝼蚁一般匆忙。穿行于骑楼下,既可以避雨,又可以躲避阳光,还可以躲避目光,最适合于从事秘密活动了,怪不得当年革命总是首先在南方爆发。在这座城市你见不到伞花,一朵也见不到。那种色彩斑斓的伞花只存在于梦中。

他们站在阳台上,望着无伞的雨天,各想各的心事。那些雨滴随风飘落,黏附在阳台前的法式栏杆上,慢慢结成水珠向下滑动,滴落,晶莹的圆形渐渐被拉长,拉成椭圆,随后呈心形继续往下坠落,落向那条横街,落向那盆红玫瑰。

水珠每次被拉长时,后面的世界也跟着变形,变出的形状非常奇特,因为那是平日见不到的世界,难怪安有一次说过,雨天的世界更真实。他正在回味安很久以前说过的那句话,忽然就听见宁说:

——安很聪明,制造了一个幻觉,留给我,自己却走了。

说完她转身走进屋内,撇下他一个人,跟风在一起。他斜睨翻飞的雨珠,又想起了安的另一句话:我更愿意听风的声音。那是有一次他和安吵架后,安的一句自语,那句话的前半句是你少说两句好不好。

听见宁提到安,他有些惊讶。虽说两人各想各的心事,但毕竟相处了半年,有时也会想到同一件事或同一个人。她提到安时,他恰好也想到了那个年轻女人。当然他经常想到她,暗暗想,只是嘴上从来不说,此时他想到她,完全是因为看见了骑楼平台上的那盆红玫瑰。

这座亚热带城市的居民,家家都喜欢养花,可是家家又都装了铁栏杆,所有的花草看上去都跟被囚的鸟儿一般寂寞。那盆红玫瑰是个例外。它被随意搁在凸出的平台上,似乎无人料理,却开得分外灿烂。

——你信吗,昨晚一片花瓣掉在我的脸上?真的,我的脸都感觉到了,凉凉的。我知道你不信,所以没说。

那天早晨安先起来,洗漱完毕后这样对他说。她的内心与她的名字恰恰相反,总是很不安分,总是会冒出一些奇怪的念头。

卧室墙上有一幅油画,色彩很鲜艳,远端是阳光下的几栋木楼和一架风车,近处就是一束殷红的玫瑰。他醒来时发现她在洗漱,就支着脑袋观察那幅画。那是他第一次认真观察那些粉色的花瓣,发现它们非常性感,并非只有粉色一种颜色,除了粉色,还有浅红和深红,错落有致地组合在一起,宛如女性的性器官,显得神秘而娇美。他甚至还感觉到了花瓣上的露珠。

他把这个发现告诉安。她见他注意那幅画,就说出了前面那句话。

——不是花瓣,是泪水。他说。

她坐在梳妆台前描眼眉,听见他这样说,手停了下来。

——跟我在一起,你不快乐,是吗?他又说。

——不是。不完全……是这样。有的东西与你是……没有关系的。她说。

——与谁有关系?

——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敏感?可能吧……有人就这样说过我,还说敏感的女人只适合于做情人。

听见宁提到安,他说: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只是不想说罢了。她确实很聪明,所以从来不结婚。

这是他们婚后头一次提到安,也就是这句话,点燃了长长的引信。二

得知安的死讯时,他也是在广州。

他并不喜欢那座城市,可是因为干的是首饰推销,或者又叫假首饰推销,不得不每隔十天半月就往那边跑上一趟,像甲虫一样在那些阴暗的骑楼间穿行,谁叫那边的胖妇人都喜欢戴戒指呢。

不过自从安离开后,他也慢慢习惯了这种生活。

他终于明白,其实活着就是适应,忍受就是成熟。每次坐在飞越两地的航班上,他眼中是云,心中也是云,宛如生活在幻觉中。他知道自己依旧怀念安,很痛恨自己的依恋心理,可是内心的另一个声音又会说:人不能毫无依恋呀,若是那样岂不成了薄情寡义?

他常常独自在广州的小巷里四处游走。虽然他去过广州无数次,可是他也知道,在那座陌生的城市里,他只是一个异乡的假货推销员,一个失恋的假货推销员,永远也不会有本地人的优越感。若是走进哪条死巷,随便哪位胖妇人都可以操着硬朗的粤语把他骂出来。可是他依然愿意游走于那些幽暗的小巷中,在一盏盏昏黄的路灯下彻夜彷徨,想想昨天,想想前天,想想安。

得知安死讯那天晚上,他就这样走了一夜。

他不停地走呀,走呀,穿过一条条幽深的巷子,又穿过一座座阴暗的骑楼,从红花岗走到黄花岗,从越秀山走到海珠桥。这个世界本来就很陌生,安死后就更陌生了,生活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只有走动才有安全感。

他一直走到星辰退隐,曙色熹微,才筋疲力尽搭上头班航班,想赶回去见安最后一面,哪怕见到的是一张死去的脸。

安有一次问他:

——你在想什么?我每天睡觉前,都会想起下午两点左右见到的人。

——要是你见到的是猪呢?他说。

——也会想起来。我觉得下午两点是我一天中的生命高峰,过了那时段,剩下的时间只能算苟活罢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

——你喜欢吃饭吗?

见他不回答,她就说:

——饭是一种慢性毒药,吃了以后会慢慢死去,抵抗力好的能拖上七八十年,要是差一些,三十年就会见效。

他笑笑。每当听见这类怪论,他都会笑笑,用笑表示对她的欣赏。

——这种毒药最适合于我这种人了,不想活,又害怕死,只好拖着。她接着说。

他说他不这样想,能活着毕竟还是很美好的,可以看见很多事情,看见树发芽,看见月全食,还可以看见贪官被判刑,恶人被枪毙。要是他以后有钱,还可以陪她去旅行,去意大利划船,去奥地利爬山。

——然后呢?她问。

他说一生能这样过已经很不错了。

——然后就继续吃饭,或者吃慢性毒药,对吧?我们还是先别去想什么意大利,去西山公园看看花吧,凭本市身份证,一个人只要一块钱门票。

那时已经是四月下旬,下着淅沥的雨。

——只怕樱花都谢了。他说。

——那也没什么,樱花谢了,就看别的花呗。

樱花果然谢了,在雨中一瓣瓣凋落,把地上的水都染红了。

他们走在雨中,看了桃花,李花和杏花,走到一棵杏花树下时,她看看左右无人,就踮脚吻了他一下。

他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为高兴。好久没这么高兴了。她说。

他住在城市的另一端,一个月只见她一两次,并不知道在其余的日子里,她过着怎样的生活。虽然她偶然也会说起,这家酒吧如何,那间舞厅如何,这个王八蛋怎样,那个老混蛋又怎样,但在他听来,那都是很遥远的事情。他不知道她平日过得怎样,只知道跟他在一起,她是快乐的,至少有一点点快乐吧。

他想吻她,但她避开了,顺手摘了一片树叶。

——在一个百分之九十的贪官污吏都逍遥法外的时代,我一个平头百姓,摘了公园里的一片树叶,算得上犯罪吗?她忽然问。

他说当然算不上。

——可是那块木牌上说摘一片树叶,罚款十元,好笑吧。她说。

他说管他呢,要是哪天坦克再进城,他不会觉得奇怪。

——还是古时候好,关山万重,家书万金,一重山抵一两金,现在什么思念也没有了,一个电话过去,什么都抵销了。她的眼神有些黯然。

他一直不明白她说的那个电话,是想打给谁的。

他当时并没有去想,告诉他安死讯的那个女人是谁。听到安的死讯后,他的脑袋一阵空白,只把传送死讯的声音当作命运的声音。

宁过后说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是我认识你,安经常跟我提起你。

他问安为什么从来也没有跟他提起过她呢?

——她害怕我夺走你。宁闪烁着目光说。

见他没有反应,她又说:

——我们当然是朋友,可是女人的友情一旦跟男人有关,也就跟嫉妒有关。她经常跟我提起你,可是她并不知道,我嫉妒一个男人那么爱她,一直都暗暗嫉妒。

她捋了一下头发,又说:

——我还鼓动她跟你闹别扭。

他说安从来没有提到过她,也没有跟他闹过别扭。安跟他分手,是出于别的原因。

后来他们就离开了《安魂曲》和鸢尾花,走上了灯光闪烁的杉湖北路。

——知道她是为谁死的吗?宁问。

——当然不会是为我。他说。

——当然不是。她说。

——为谁?

—— 一个男人。

——谁?

她不说。

安提到过的男人在他脑海里迅速闪过,星星剧院的瘦高个、红会医院的吴大夫,还有小聂和小郭,好像都不太可能。当然也有可能是一个安从未提起过的人,她要是心里有谁,自然不会轻易提起。于是他想到了她在杏花树下提到的那个电话。无论是谁,毕竟存在着那么一个人。他有些伤感。

宁见他这副模样,不失时机地提出:

——上我那儿坐坐吧,不远。

这时候他们刚好来到一个岔路口,本来顺着左边的林荫大道走到头,搭10路小巴就可以回来他在南窑的家,可是他没有拐向林荫大道,却选择了随她横穿马路走向右边。

与一位装扮肃穆的女人一道横穿马路,对他来说还是头一次。

安就不一样了,她总是很在意自己的扮相。每次出门前都要在镜子前折腾几十分钟,还说要是不打扮好,她抵死不出门。

他说你不是挺漂亮的吗?

她左照右看,就是不放心。

——我从来不照镜子,还不照样活得好好的。他又说。

——那是你自信,自信就不用照镜子。她说。

——我是男人,男人不怕脸皮粗。

——也许吧。她承认。

尽管他取笑她打扮,可是他承认,她清清秀秀光光亮亮地走在他身边,他还是很得意的。

他坐在宁的客厅里。这里没有玫瑰花,但是有茶。宁似乎有些紧张,不停地走来走去,出入于各个门洞,一会儿端来茶,一会儿换音碟,嘴上说着斯特拉文斯基不好听,肖斯塔科维奇也不好听,还是听柴可夫斯基吧。其实他哪个斯基都不想听,只想听风。

安就像旷野上的一阵风,来去自如,他始终无法追随。他四处推销廉价首饰时,她在小城机关做小职员,他回到小城想跟她长相厮守,她却跟一个陌生人走了,这次他赶到医院,她又先行去了火葬场,等他赶到火葬场,她已经化作青烟,穿过烟囱跑上了蓝天。跟她相处他总是慢一步,永远都慢一步。

——我在冰岛等你。

这是安最后一次约他出来时提出的见面地点。

冰岛在中心广场的西北角。他刚踏上东南角的南美火地岛,就远远看见她站在秋风中,站在冰岛的位置上。风吹动着她的裙裾,她茫然望着过往的人流,显得那么孤单。人们匆匆从她身边走过,有的走向好望角,有的走向北极圈,有的走向西伯利亚,谁也不理会她。只有他隔着宽广的太平洋,挤过人流向她靠近。

他们刚在距离冰岛不远的一家酒吧内坐定,她就说:

——我已经厌倦了。

——厌倦什么了?他问。

——生活。

——哪种生活?

——你就没想过改变改变?她幽黑的目光看着他。

他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幽黑的目光暗淡了下去。

——我知道我是个庸人,你迟早会厌腻的。可是我喜欢你,你是我唯一喜欢的。他说。

她避开他的注视,叫女招待端来两杯啤酒。

——你明天又要出门?她问。

他说是的,这次去深圳和东莞,机票已经买了。

——可以不去吗,或者晚几天再去?

——恐怕不可以,那里销售情况很好,我得去结清账目……

——你觉得这样下去,我们快乐吗?

他说人活着,不仅仅是为了快乐。

——那还为了什么?她问,来了点精神。

——就为了活着,吃饱穿暖,看看树发芽,还有月全食。他说。

她眼中的亮光再次黯淡下去。

他们没有继续探讨哲学,听了几首流行的爱情歌曲后,起身离开了酒吧,无言地穿过广场,走过冰岛,走过英伦三岛,走过圣赫勒拿岛,沿大西洋走了一段路,最后在古南门的三岔路口分了手,他去他南窑的居所,她回她玫瑰盛开的住处。

宁不知何时换了一袭宽松的浅色长裙,坐在他的身边,手里端着一杯热茶。

——你在想什么?她问。

他说他在想刚才走过的那段路。

——杉湖北路吗?

——对,我小时候上学,总走那条路。

见她神情专注地望着他,他又说:

——古堡餐厅的楼上,就是我上小学的课堂。

宁啜了口茶,一笑,显然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但又不想打断他。

他本来还想展开对校园的记忆,说说古槐、石狮和长满春草的石板台阶——每次走过那栋华丽的商厦,他总会产生这些怀想,见她现出那种笑容,便没再往下说。

——你家里很整洁,跟你的牙一样。他说。

这回她真的笑了,露出一排细齿。

——你是头一个来这里的男人。她说。

——我不是头一次进单身女人的家。他说。

——这我信,看得出来。要参观一下吗?

她带他参观了她的卧室。里面也没有玫瑰,只有一个衣柜。当然还有一铺床和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只空花瓶,花瓶旁是一帧她自己的照片,穿一件白底青花上衣,站在一堵墙前,像是一只明代瓷瓶。

他把这个感觉告诉她。

——是有些古典。她说。

他把照片放回花瓶旁。

——我们去兴坪散散心,怎么样?草坪或花坪也可以。她又说,说得很随意,好像与他已是多年好友。

——行啊。他说。

这么快就答应,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明早出发,怎么样?她笑着说,再次露出整洁的细齿。

这天晚上他没有走,在梦中闻到了栀子花的味道。他从来也没有闻过栀子花,可他相信那就是栀子花的味道。

都说安很性感,嘴唇如何如何,乳房如何如何,腰肢又如何如何,等等,男人对于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总会生出非凡的想象力。可是在尚可的记忆中,安是一个真实的女人。

她总是默默地看着他,眼神在幽暗的灯光下闪烁光泽。当然她也会发出声音,发出那种短促而低沉的叫唤声,让你分辨不出是痛苦还是快乐,只有努力注视她的眼睛,从中发现那种温情的亮泽,这时你才能确定温暖的火焰,正在她体内冉冉升起。

安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他见过她最美丽的时刻,他见过当生命的欲望逐渐高涨,女人的欢乐是如何焕发出来的。只要闭上眼睛,他就会想起她那黑亮的头发,修长的手指,优美的脚踝,还有小巧的乳房、平滑的小腹,和小腹下面的玫瑰花瓣。她说她的乳房不够大。可是他就喜欢那么小巧的乳房,喜欢它们的精致与敏感。只要是她身上的一部分,他都喜欢。他喜欢用下巴托住,轻轻啜吸那些粉色的凸起,感觉她的嘴唇和小腹一阵阵颤动。那些凸起很饱满,也很有弹性,比他想象的要结实得多。他特别喜欢她伏在他胸膛上的感觉,那样可以感受凉爽的气息吹拂他汗津津的肌体。他以为他把一切都忘了,其实不是这样的,所有的记忆都蛰伏着,不到时候不会出来。

第二天他跟宁去了兴坪。五个月后两人结了婚,于是就有了这趟旅行。三

其实在轮船上时,他和宁是恩爱的一对。

谁能相信他们会吵架呢。宁穿了一条白色长裙,手里拿了一件镂空黑色短线衣,这是她最喜爱的穿戴。他只穿了一身浅色西服,虽然简单,却也利落。他们总是并肩走在甲板上,身高相当,穿戴相当,连步伐都很协调,总是保持着从容的仪态,从前甲板走到后甲板,又从后甲板走到前甲板,有时还手牵着手。若是遇上熟悉的人,就同时做出愉快的微笑。

当然他们在轮船上没有熟人,用不着老是做出笑容,可是两天下来也不知不觉结识了几个乘客,其中一位系着粉色丝巾的金发小姐,是在二等舱的娱乐室里认识的。

她说她叫安娜,是意大利人,来自都灵。

他承认他一直很注意安娜,只要宁不注意,他就会看她几眼。

安娜什么地方吸引他呢?

孤单。

他很容易被那种孤单的女人所迷住,她们形单影只地穿行于车站码头,拎着行囊或背着背包,似乎很坚强,而实际很无助。这种女人身上有一种奇特的温柔,那种温柔藏在坚强的外壳后面,显得分外珍贵,不像那些看似柔弱的女子,等你满心怜爱靠近,触到的却是暗刺。

安娜坐在娱乐室的落地窗前,隔着窗玻璃看风景。窗外其实并没有什么景致,除了雨,就是海。因此她与其说是在看风景,不如说是在想心事。

娱乐室里什么肤色的人都有,大都身穿休闲装,有的玩牌,有的聊天,只有她孤单地坐着,守着半杯啤酒,粉色的丝巾如同孤独的旗帜,显眼地荡动在她耳际。

经过两天航行,他和宁已经相对无言,无论是往事还是现实,服饰还是心事,都或多或少谈过了,当然安是不谈的,那是个危险的话题。宁肯定也注意到了安娜,她虽然是个女人,但跟他一样也对年轻女人感兴趣,只不过他注意的是她们的眼神,而她注意的是时装。

不知是因为海风袭人,还是被安娜的穿戴所触动,没过多久,宁就说要回船舱换件衣服。

他走到落地窗前,跟安娜打了招呼。

——雨真大。他觉得自己的英文很蹩脚。

——对啊,不过感觉很真实。她的英文也不太顺。

——怎么呢?他问。

——各人感觉不同吧。

她望他笑笑。

安娜的眼神果然像安。

她知道他心中有一个安吗?不会知道。

她是别人心中的安吗?不知道。

——我为什么总在这种地方见到你?他问。

——你见过我?

——好像见过。

——你说这种地方是哪种地方?

——人来人往的地方。

——是吗?我确实总在走动,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没法在一个地方待久。

——爱人身边呢?

——那当然了。不过,爱人只是一个梦吧。你那位小美人呢?她四处望望。

——走开了。

——瞧,如今的女人都不太安分。

他和安娜还聊了些别的。后来宁回来了,肩上多了一件披肩。他为她们互相做了介绍,做得似乎很自然。可是后来宁说我知道你会去跟她搭讪,所以故意走开。

——大家同乘一条船,认识认识也好吧,万一船翻了,也有个照应。

——船翻了还不知道谁照应谁呢,先救她吧?

——当然先救你。他说。

——这么肯定?

——她会游泳。

观察女人与女人交往是很有意思的,常常会有一些意外发现,因为你会看到女人的另一面——更虚假或者更真实。安娜取出一盒烟,在征求了宁的意见后,抽出细长的一根叼在嘴上。我知道宁是抽烟的,但她拒绝了。

——你们是出来度蜜月吧?

宁的脸色有些窘,不过她整了一下披肩,马上就掩饰过去了,说:

——是呀,本来不想出来,最后还得依他。

——两个人真好,走到哪里都成双结对,不像我……

他插话说谁不知道如今的女子都喜欢单身,单身引来的就不只是一个男人的怜爱了。

宁也附和他,说:

——单身多好啊,想去哪就去哪,不像我们,经常为下一站去哪吵个没完。

——是吗?你们下一站去哪?安娜问。

——还不知道呢。你呢?宁问。

——我也没有想好。

他说一个年轻女子出门远行,总是有些想法吧。

——当然有想法,想看看这个世界有多大,哪里更适合自己生活。

——找到了吗?他问。

——还没有。我不太喜欢大城市,纽约哪是人住的地方。

——我喜欢。宁说。

安娜点点头,表示理解。她指间的香烟只过了一会儿,就剩下半截。

——你们呢,去过意大利吗?她问。

他说曾经想去,但没有机会。在书本上见过比萨斜塔、佛罗伦萨壁画、米兰的模特儿和威尼斯的桥。

她笑了。过了一会儿,说:

——我准备去桂林,听说那里的河流下游有一个小山村,可以通宵坐在山谷里看月亮,喝啤酒,小伙子也很朴实。你们去过吗?

——去过。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宁说。

——你呢,你也是?

他点点头,说:

——那地方叫阳朔。

轮船靠岸后,他们看见安娜背负着行囊,孤单地走在中国南方的雨中。

那根引信缓缓燃烧着。

宁摸出一根香烟,望着酒店外飘飞的雨珠,并没有点着。

她把玩了一阵那根烟,说:

——我总是不能完整地得到一个男人,这是为什么呢?只因为我不如安漂亮。可是我多么想完整地得到一个人,一个男人,而安活着时,这似乎就不可能。

她没看他,又说:

——你知道吗,我曾经很想结婚,就为了打乱她内心的平衡,是啊,她是从来也不结婚,可她依然害怕别人结婚,世上每结婚一个女人,她的内心就要承受一次打击,如果告诉她新郎曾经暗恋她,她甚至会丧魂落魄,佯狂醉倒在别人的婚床上。

她把烟掰成一段段,揉搓着里面金黄的烟丝。

——你知道吗,她曾经在我面前如何炫耀你?她炫耀你其实只是想炫耀她自己。一个恋爱中的女人,向自己的女友炫耀自己的恋人,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我有一次半开玩笑对她说:他那么有意思,小心我把他夺走哦。我以为她会笑成一团,可她却淡淡一句:不可能,他不可能看上你这种女孩。

她使劲闻了闻搓过烟丝的手指。

——我心中一阵创痛,可嘴上还故作俏皮地问为什么。她说她知道你欣赏哪种女人,反正不会是我。我怎么了,我觉得自己脑子比她管用,为人比她真诚,不就脸蛋没那么俊俏吗?她并不知道她说这句话时,嫉恨伴随着血液在我周身奔腾!好在那时她并没有注视我,否则她会被我的眼光杀死。

她将烟丝扔进烟缸,拍了一下手,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

——尚可,你知道吗?昨晚我在船上梦见你,也梦见她了,她系了一条粉色丝巾。我梦见她和你在船尾的甲板上说话。可是我并不痛苦,不但不痛苦,而且还坐在一旁,欣赏你们的表情。你们的表情都很痛苦,这正是我想看到的。后来她不见了,只剩下你站在栏杆边发愣,可我也不想过去安慰你,这下你该明白了吧,我并不爱你。

她幽幽地看着他。

——她活着时,我不可能完整地得到一个男人,如今她死了,我承认我还是不可能。你承认吗,你对待她和对待我是不一样的。你写给她的每一封信,我都看过,我甚至可以背诵里面灼人的句子,就好像那些句子是写给我的。别不好意思吧,你得承认那些句子没有打动她——或者只是暂时打动了她——可是打动了我。你要承认,你爱的是安,我只不过是安的影子,你太爱她了,所以哪怕娶她的影子为妻,也愿意,对吧?

他捧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闻到一股浓浓的烟草味。这种味道他并不陌生,是烟叶燃烧以前的味道,非常纯正。他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这种味道了。他用力吸了一口,放下她的手,又捧住她的脸。暮色已经降临了,窗外幢幢高楼渐次亮起了华灯。他开始吻她,从额头吻到嘴唇,从下巴吻到颈项。在霓虹灯跳荡的灯光映照下,他注视着她那张泪光闪烁的脸,和那双燃烧的眼睛。(原刊《上海文学》2001年9期)光裸的向日葵一、狼烟

人的命运是很偶然的,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呱呱坠地,以后就会对世界得出不同的结论。那些结论有的欢喜,有的忧伤,各有各的道理。可是如果忧伤的灵魂在一个时代占多数,那这个时代必定是黑暗的,也必定会有许多忧伤的眼睛,在黑暗中寻找光明。西班牙人乌纳穆诺说,做西班牙人是人世间最沉重的事。墨西哥人富恩特斯说,墨西哥人最大的不幸,就是与美国为邻。他们这样说,必定有他们的理由,只是那理由,离我们很远,因为很远,也因为凡人缺乏跨越时空的领悟能力,所以我们品不出里面的苦涩。

要是有一个中国人说,二十世纪的中国人最伤心的事,就是连空气和阳光都要怀疑,怀疑空气里是否有氧,怀疑阳光其实来自月亮。你说其他国家的人听见这种说法,会明白其中的苦痛吗?或许经过解释后会明白,但谁来解释呢,谁愿意把人生的苦痛整天挂在嘴上?何况能挂在嘴上的东西,不会太苦。

你觉得自己一生最大的隐痛,就是从未见过长城上的狼烟。你本来想说自己一生最大的隐痛,是有一位信奉超验主义的母亲,身为她的儿子,你一生都在超验和现实的旋涡中挣扎。可是你不能也不愿说母亲,宁可说狼烟。在这片使用方块字的土地上,你可以怀疑一切,但唯独不能怀疑母亲,母亲是一个神圣的字眼,是用秦砖汉瓦筑就的牌位,任何对这座牌位的怀疑,都会被看作是对良心的叛逆,因此你宁可说狼烟,不愿说母亲,你也因此忽然明白了乌纳穆诺和富恩特斯,明白了西班牙人和墨西哥人,把他们视为你最好的兄弟。

自从世上有了阿伽门农王的儿子俄瑞斯忒斯的故事,母亲这个词在西方就有了多重含义,而不像在东方,只意味着慈祥。没读过巴赞的《毒蛇在握》,你怎会明白什么叫母性的欲望?没见识过疯癫时光身撕扯内衣翻找月经纸的娜阿米,你怎会察觉金斯伯格在《卡迪什》里淌下的是带血的泪水?这些含义在东方文化里是找不见,翻不着的,你哪怕一直翻到两千年前的战国竹简,母亲的含义依然是慈祥。

你驮负着这些含义,在这块土地上生长,看见的却是自己母亲时而胆怯时而亢奋的眼神。她会像孩子一样躲在你的身后,也会用如刀的目光定定地切割你,由上而下,由面庞到心脏,把你的灵魂切成碎片。你想对母亲说,你是东方的娜阿米,你并不孤单!那些十四五岁就接受虚幻理想的少女,二十年后会追随你的足迹进入精神病院,进入灵魂的地狱,她们会在烈焰中挣扎,而让自己的儿子在世间发出嚎叫。

由狼烟想到母亲,是一段艰难的过程,这世上除了你,不会有第二个人。再不会有第二个人由狼烟想到母亲。再也不会有。巴赞由母亲想到毒蛇,那是法国人的想象。法国人是那么富有想象力,想到什么都不奇怪,可你是中国人,生活在循规蹈矩的二十世纪,你能由狼烟想到母亲,或者由母亲想到狼烟,那是需要一点想象力的,而正是母亲赋予了你这份对母亲的想象力。

你并没有见过狼烟,只在书本上见过对狼烟的描述。书上说狼烟是古代的一种讯号,狼烟四起,表示烽火连天,万分紧急。身披盔甲的武士正从四面八方拥来,战鼓在擂响,铁蹄在逼近,弱势的一方马上就要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如今已没有狼烟,长城上的烽火台孤寂地守望着北方的草原,可是看见书本上那样的描述,你不能不心惊,甚至看见狼烟两个字,你不能不心跳。

你为什么会由狼烟想到母亲呢,因为想到母亲,你也会心跳,有时还会剧烈心跳,好像你从小就是心脏病患者。母亲和狼烟一样,带给你的是铁蹄逼近的紧迫感。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继承了她的超验主义思维,可是你真的很想见见狼烟四起是怎样的情景。你渴望见到千军万马从地平线上拥来的壮观场面,用这场面填补母亲带给你的漫长的虚空。

你从来就不羡慕做女人,但假使有来生,你想做褒姒。

最先发现路边有个坑的,是母亲。那条路通向医院食堂,你每天都要走好几趟,但从未注意到路边有坑。那个坑周围的泥土都很新鲜,显然是新挖的,坑边还放了一些草绳。

有人想活埋我们母子,去打饭时千万别靠近那个坑。

她再三叮嘱你。然而坑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她又有新的发现。她发现家门口对面的马路上,有两个男人,一胖一瘦,像地下工作者一样蹲在树下,“眼睛并不朝我们看,可分明是在监视我们”。

他们想跟踪我们。我们一出门,他们就会跟踪。走后门,别让他们看见。

她像是自我提醒,也像是提醒你。

那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可回想起来,你身上仍会感到飕飕凉意。那种凉意已经浸透到你的脊椎里,哪怕是在炎炎夏日,只要想到那些往事,你的灵魂就会回到九月,回到秋天。

母亲如同兵马俑里的陶制武士,永远睁着一双警惕的眼睛,注视着天空,注视着地面,注视着过往的路人,无论是熟面孔还是生面孔,都躲不过她细微的审视。她的眼神是很专注的,仿佛能穿透一切,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看见别人的内心,要是忽然有一丝灵光闪过,那就是又有新的发现了,这时她的嘴角会浮现微笑。那种对蛛丝马迹的捕捉,对风的捕捉,对影的捕捉,是唯有二十世纪下半叶的中国人才具备的才能。

母亲的想象力是非凡的,令欧洲所有的超验主义艺术家相形见绌。你能由一只死蝇想到砒霜吗?或者由一个土坑想到活埋?大概你不能。可是母亲能。假使康德再世,他一定会膜拜她,为自己找到活生生的哲学范例而欣喜若狂。

她能由菊花想到切细的萝卜丝,由雨滴想到血滴,由砧板上的鱼头,想到断头台上的人头。她不知道她这一生最可自豪的事,就是把这份想象力,赋予了她的儿子。她不知道。她从来没有想到为儿子自豪。也许是无暇自豪吧,因为她总是神游在另一个时空里,那是一个更抽象更玄妙也更惊心动魄的时空,要想在那个时空里活下来,你得具有超常的生命力。

母亲始终认为自己的四周充满了各色阴谋,那些阴谋为什么没有得逞呢,那是因为都被她一一识破,一一挫败,因此她总是胜利者,脸上常常会浮现一丝冷笑。丈夫在世时,她最喜欢对他说:

你到底想干什么?哼,又失败了吧!想害死我,没那么容易!

旁人是听不明白其中的含义的,以为她在背诵哪部侦探电影的台词。丈夫和儿子起初也听不明白,只有她自己明白。儿子后来终于明白了,终于看见了她心中那把无形的剪刀。她总以为有人想用一把剪刀杀死她,一看见剪刀脸色就会发白,后来剪刀慢慢变形,变成了注射器、毒药和针,这些是她表述过的,至于心中还有什么没有表述出来,你也不清楚。哦,都是阴谋,都是阴谋,生命的四周充满了阴谋!我们每天都生活在别人的阴谋中,稍不留神就会吃二遍苦,遭二茬罪,甚至人头落地。多么熟悉的逻辑!连英明如恺撒都会被养子刺杀,至尊如秦皇险些被荆轲谋害,庸常的我们怎能不被各色阴谋重重包围?

外公被处决时,母亲才十五岁,她和同样年纪的孪生姐姐一起,仓皇离家出走,考进了异地的护士学校。她的花样年华留下了太多血腥的记忆,目光本能地投向那些年长的男人,以为年长意味着安全。可是人是有记忆的,那些挥动的手臂,呵斥的言语,那些秋雨淅沥的傍晚和亚热带耀眼的阳光,总是如挥之不去的梦魇,不时在眼前徘徊。

那位家乡的细瘦小伙子,是否会想起她攀树啖荔枝的身姿?那位河南商丘的求爱者,是否还记得她舞动的细辫?那位目光哀伤的客家人,是否仍挂念她婚后的幸福?母亲已经不记得他们了。母亲选择了父亲,或者说母亲不由自主地跟随了父亲。父亲高挑的身材,灵巧的舞步,江南才子的谈吐,使她无法做出别的选择。她先是跟随他的舞步,后来跟随了他。

有那么一段短暂的岁月,五六年吧,也就是你出生五六年的光景,母亲是快乐的,可能是因为年轻,也可能是因为做了年轻母亲。那时她可喜欢笑了,家里虽然陈设简单,除了父亲从江南带出来的一只棕色皮箱,无论床铺桌子,还是长凳短凳,甚至装书的木箱,钉在墙上的书架,都是从公家借用的,连他们自己,也都属于公家。可是他们的房间里有笑声,不管对于飘零的他,还是出走的她,这毕竟是一个家,可以喘息,可以歇息,可以温存。

你至今记得母亲作画、父亲配诗的那幅图画。那幅画画在粗糙的水彩纸上,画面上一位白衣天使,正微笑着手握针筒,准备给病人注射,灯光映着她那美丽的脸庞。图画旁配着一行热情的诗句,赞颂白衣天使如何纯洁如何美丽。

也许年轻时笑得太多,把一生的笑都笑光了,到了后半生,剩下的就只有恐惧。不知道在二十世纪下半叶的中国,有几个家庭扛得住大街上的风暴,暴风骤雨的一阵阵袭击,几乎吹散了所有家庭的温情,只是有的早些,有的迟些;有的流泪,有的淌血;有些外观看上去似乎完好无损,内部已因高压而严重变形。只要看看干涸的眼睛,就不难发现这种种情景。户外的任何一阵风,都有可能刮进家门,屋内的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传进黑夜的耳朵。黑夜的耳朵像洞孔一样无处不在,黑夜的眼睛如同树叶,可以透过玻璃看见每一个家庭。家庭如果没有屏障,女人靠什么生存?

无论父亲还是母亲,都生活在阴影中,每一次急促的敲门声,都会让他们想到爷爷和外公的幽灵,心因而跟着急促地跳动。那些早逝的父辈已经不能庇护他们了,不但不能庇护,反而会带来灾难,谁让他们在一种权力取代另一种权力之际,拥有学问、地位或财富呢?有谁能解释拥有学问、地位或财富也会成为罪过,成为被伤害的理由,甚至祸及数代人?

也许有人会说,比起某人投湖,某人悬梁,失明膑足的某人被揪打于床前,你家算好的喽,你家的那点遭遇算得了什么?这种时代哪家没有一点磨难,没有一点委屈?你得承认说这种话的人具有全局观念,具有领袖素质,显然是大政治家的合适人选,眼睛里永远只有历史的车轱辘,从不在意被车轱辘碾死的蚂蚁。也许一个家庭的苦难只是几只蚂蚁的苦难,只是时代苦海里的一滴,但就这一滴,已足够将一个人淹死,或者腌制成历史的标本。母亲就是一个标本。

不知道有没有人观察过动物园里的熊?熊刚被关进笼子里是很狂躁的,会沿着铁栏不停地来回走动,似乎有着走完一生一世的坚强决心。可是后来绝望了,不走了,在饲养员的威逼利诱下变得温顺,因为只有温顺才能吃到小鱼。再后来,不仅温顺,而且学会了善解人意,懂得跟人合作表演走平衡木,踩跷跷板,这样可以吃到更多的小鱼。于是有一天,这头熊出现在了马戏团的舞台上。

是的,它不再想逃跑,眼睛也不再露出凶光,它的大脑里已经没有原野,只有小鱼,因为它已经不是原来那头熊了,而是一头患了抑郁症的熊。可是在人的眼里,它变乖了,变成了一头好熊,应该得到更多的小鱼,所有的小朋友都愿意喂它吃小鱼,甚至亲它的嘴,摸它的毛。

思想的命运跟马戏团里的熊非常相似。你会发现总有一只无形的手想捉住你。要是你不幸真的被捉住了,就会进入上面的那个循环过程,由狂躁到不安,由绝望到乞怜,最后被彻底驯服,流着口涎出现在世人面前,这时代表黑夜的那个阴沉男人,就会露出笑脸,夸奖你终于成为一个好人。面对黑夜这道长城,这堵大墙,二十世纪的许多中国人,都变成了马戏团里的宠物。

母亲也是这样,所不同的是,她比别人更痛苦,因而表现得更独特。为了吃到小鱼,别的熊驯服了,或者装出驯服的样子,把野性深藏在心底,只待有朝一日大墙坍落,再欢呼着奔向无边的旷野。她却不是这样。沿着墙根走久了,她的大脑深处发生了质变。她从来不把父亲的死归结于权力的更迭,而认为那是几个卑劣小人策划的报复阴谋,好像人生确实如戏剧,在舞台上四处走动的只有身边几个人,至于阳光大地,山川原野,都只是虚拟的舞台背景。

她相信世上总是有坏人,总有人想害死别人,想害死她,三个人当中,必定有一个人袖筒里藏着剪刀。假设孪生的姐姐依然活着,她或许不会这样?这是一个谜。不会有谁解开这个谜了,姐姐死了,妹妹虽然活着,但灵魂已经有别于旁人。她生命的另一半远在彼岸,无时不在呼唤着她,揪扯着她,似乎希望归来,又似乎希望她去,所有孪生的欢乐都已被灵魂的分裂所替代。

从此花朵不再是花朵,姐姐死后,母亲成为一位彻底的超验主义者,会在黄昏或者午夜听见姐姐从彼岸传来的呼救声。她因为无法营救姐姐而痛不欲生,同时相信无形的凶手像暮色中的印第安人那样,正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在取走姐姐的灵魂后,还要来取走她的。二、阴谋

▲苏

在经历了几次失败的夫妻生活后,她锐利的目光忽然开始切割丈夫。丈夫正在五七干校学习,所谓干校,组织解释说是干部的学校,学员们都明白其实是干活的学校,而且是干苦活的学校。丈夫每个周末回家一次,讲述自己在干校的各种见闻。她对他的叙述非常在意,可是在意的不是他喂猪食时,如何缺乏养猪的经验,一走进猪圈便被饿猪拱个四脚朝天,猪食溅满一身,连自己都差点成了猪食。

一个人自己都半饥半饱,如何拎得稳沉重的饲料桶,又如何经得住四五头陆川猪的同时冲撞?父亲叙述这类事情时,表情很开朗,不时发出自嘲的笑声。你也跟着笑。那时你还太小,以为笑就是笑,不明白笑除了可以表达高兴,还可以表达其他感情,更不明白笑声中的自嘲。如今回想那些往事,你不再想笑了。想到一个四十多岁的瘦削男人,捧着一个拳头大的小西瓜,走十几里土路回家给儿子吃,你能笑出来吗?

可是母亲在意的不是这些。她的思维方式是环形的,可以暂时想到别处,但终究还是会回到起点。你可以说这是执着,也可以说是固执,不管用哪个词,说的是同一个意思。她会重复说一句话,想一件事,像祥林嫂那样只记得被狼叼走的孩子,思绪无论飘向何方,最终还是会落到孩子身上。世上到处都是狼,到处都有坏人想谋害她。

一个人活在世上,是为了什么?当然不是为了吃,那是动物。人活着就是为了找出那些坏人,先把他们揪出来,再慢慢分析他们使坏的动机,有时候动机甚至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把他们揪出来。只要发现坏人是谁,她的嘴角就会浮现微笑。

母亲并不关心父亲身边的猪,她关心的是他身边的女人,一个在他的叙述中偶尔出现过的女人的名字。那个名字一旦出现,就永远烙在了她的脑海中,成为背叛的同义词。从此一个女人的生活,因为另一个女人名字的出现而彻底改变了,或者彻底毁灭了。

那个姓苏的女人很漂亮吗?不知道。

也喂猪吗?不知道。

尽管她什么也不知道,可是她恨她。所有跟那个女人有关的话,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似乎每个字都被嚼过后才吐出来,就仿佛把对方嚼过一遍一样。女人之间的仇恨本来并不难理解,无论是在古代君王的后宫,还是在普通街坊的院落,都可以找到这种仇恨。可是母亲的恨不一样,这也是她与众不同的地方。

对于母亲而言,苏是一个幻影,对她并不具有真正的威胁。真正威胁她的,不是那个女人,也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她的丈夫。为什么呢?只因为丈夫距离她最近。丈夫是距离她最近而又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这样的人往往最可怕。

死神在带走父亲和姐姐后,开始觊觎她。它无孔不入,无处不在,弥漫在空气中,散布在食品里,尽管她一次次把临入口的食物拿去化验,甚至变换名字拿去化验,找不到任何毒药的痕迹,尽管她严密注意邻居、同事的一举一动,也没能将投毒者当场抓获,可是她还是感到头疼,头疼,头疼欲裂,不时用手死死抵住太阳穴,双眼不知因疼痛还是亢奋而向外凸出。投毒犯有可能是谁?只可能是丈夫。

据说女人对世界的反抗,也就是对丈夫的反抗,战胜了丈夫,也就等于战胜了世界。从此她开始了对世界也就是对丈夫的不懈的反抗,把一生的精力都投入这场生死攸关的战斗中,所有能用的武器都用上了,唾沫,咒骂,牙咬,脚踢,甚至扯下丈夫的眼镜扔到窗外,让你举着手电筒,在没膝的草丛里久久寻找。她最喜欢说:

你到底想干什么?哼,又失败了吧!想害死我,没那么容易!

她诅咒他,直到他死,然后把这句话转送给别人。

▲针

夏日的午后,阳光烤着群山。母亲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枝叶繁茂的向日葵,陷入沉思。她忽然掉过头,很严肃地对你说:

儿子,我想清楚了。你姨妈是被别人害死的。

你的心陡然一惊。

记得吗,妈妈在姨妈家的桌子上放过一根针?那根针不见了。这说明有人进过姨妈家。姨妈肯定是被别人害死的。

你拼命回忆,但心中茫然。

是妈妈亲手放的。那根针不见了。

你睁大了眼睛。

这说明有人进过姨妈家,用那根针刺死了姨妈,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母亲的分析是对的,要是没人进去过,针怎么会不见呢?

妈妈打过针。针可以顺着血管进入心脏,一点感觉也没有,人忽然就死了,也不痛苦,好像犯了心脏病。你看看,多狠毒。针是肯定有的,我们看不见。要是不留意,就会被针刺中。

你问是谁进姨妈家,下这样的毒手。母亲一脸沉思,没有回答。

可是,第二天她忽然说:

儿子,有人进过我们家!我在桌子上放了一根针,那根针不见了!我们家有毒气,闻出来了吗?嗯,你还小。这种毒气浮在半空中,高度在一米五到一米六之间,妈妈刚好能闻到。等你长大了,你就会闻到。

▲向日葵

夏天过去了,来到了秋天。

母亲眯缝着眼睛,望着门口的小路。她的眼角已经开始出现皱纹,由浅到深,穿过白发,慢慢爬向太阳穴。她满脸沉思对你说:

现在又有人想害死妈妈。看见马路边的那个坑了吗?知道为什么有人要在那里挖个坑吗?妈妈上夜班,晚上要从那里走过,他们挖那个坑,是用来埋妈妈的。他们想活埋妈妈。

虽然是初秋,你的心比冰还凉。

他们是谁?他们是坏人,很坏的人,跟你爸勾结起来,想里应外合,害死妈妈。你听,你听,有人在房顶上走,在栏杆上爬。闻到了吗,闻到家里有异味吗?那是毒气。外面有土坑,家里有毒气,装盐的罐子里还有砒霜,到了夜晚,门缝里会有眼睛。小心啊,外面有很多很坏的人,儿子,你脸色不好,去把那些向日葵的叶子剪掉,坏人都躲在向日葵下面,天色暗下

来,他们就会爬出来。妈妈以后不穿高跟鞋了,遇上坏人会跑不动的。

说着她就从门后抓出一柄钢锯,锯掉了她那双黑色高跟鞋的后跟。

你的脸色当然不会好。有哪个孩子听见她那种阴森森的叙述,脸色还会好?还记得三岁半时听过的那个故事吧,一种叫魈的怪物守候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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