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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9 19:0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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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海音

出版社:青岛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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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花椒糖

爸爸的花椒糖试读:

版权信息

书名:爸爸的花椒糖

作者:林海音

排版:JINAN ENPUTDATA

出版社:青岛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5-01-01

ISBN:9787555212935

本书由青岛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上集童年和童心英子的乡恋第一信 给祖父

英子十四岁

亲爱的祖父:

当你接到爸爸病故的电报,一定很难受的。您有四个儿子,却死去了三个,而爸爸又是死在万里迢迢的异乡。我提起笔来,眼泪已经滴满了信纸。妈妈现在又躺在床上哭,小弟弟和小妹妹们站在床边莫名其妙是怎么回事。

以后您再也看不见爸爸的信了,写信的责任全要交给我了。爸爸在病中的时候就常常对我说,他如果死了的话,我应当帮助软弱的妈妈照管一切。我从来没有想到爸爸会死,也从来没有想到我有这样大的责任。亲爱的祖父,爸爸死后,只剩下妈妈带着我们七个姐弟们。北平这地方您是知道的,我们虽有不少好朋友,却没有亲戚,实在孤单得很,祖父您还要时常来信指导我们一切。

妈妈命我禀告祖父,爸爸已经在死后第二天火葬了,第三天我们去拾骨灰,放在一个方形木匣内,现在放在家里祭供,一直到把他带回故乡去安葬。因为爸爸说,一定要使他回到故乡。第二信 给祖父

英子十四岁

亲爱的祖父:

您的来信收到了。看见您颤抖的笔迹,我回想起五年以前,您和祖母来北平的情况,那时候小叔还没有被日本人害死,我们这一大家子人是多么快乐!您的胡须,您的咳嗽的声音,您每天长时间坐在桌前的书写,都好像是昨天的事。如今呢?只剩下可怜孤单的我们!

您来信说要我们做“归乡之计”,我和妈妈商量又商量,妈妈是没有一定主张的,最后我们还是决定暂时不回去。亲爱的祖父,您一定很着急又生气吧?禀告您我们的意见,您看觉得怎么样。

我现在已经读到中学二年级了,弟弟和妹妹也都在小学各班读书,如果回家乡去,我们读书就成了问题。我们不愿意失学,但是我们也不能半路插进读日本书的学校。而且,自从小叔在大连被日本人害死在监狱里以后,我永远不能忘记,痛恨着害死亲爱的叔叔的那个国家。还有爸爸的病,也是自从到大连收拾小叔的遗体回来以后,才厉害起来的。爸爸曾经给您写过一封很长很长的信,报告叔叔的事,我记得他写了很多个夜晚,还大口吐着血的。而且爸爸也曾经对我说过,当祖父年轻的时候,日本人刚来到台湾,祖父也曾经对日本人反抗过呢!所以,我是不愿意回去读那种学校的,更不愿意弟弟妹妹从无知的幼年,就受那种教育。妈妈没有意见,她说如果我们不愿意回家乡,她就和我们在这里待下去,只是要得到祖父的同意。亲爱的祖父,您一定会原谅我们的,我们会很勇敢地生活下去。就是希望祖父常常来信,那么我们就如同祖父常在我们的身边一样地安心了。

妈妈非常思念故乡,她常常说,我们的外婆一定很盼望她回去,但是她还是依着我们的意思留下来了,妈妈是这样的善良!第三信 给堂兄阿烈

英子十六岁

阿烈哥哥:

自从哥哥回故乡以后,我们这里寂寞了许多。我和弟弟妹妹打开了地图,数着哥哥的旅程,现在该是上了基隆的岸吧?我们日日听着绿衣邮差的叩门声,希望带来哥哥的信,说些故乡的风光!您走的时候,这里树叶已经落光了,送您到车站,冷得发抖,天气冷,心情也冷。您自己走了,又带走了爸爸的骨箱。去年死去了四妹,又死去了小弟,在爸爸死去的两年后,我们失去了这样多的亲人。算起来,现在剩下我们姐弟五个和可怜的妈妈。送哥哥走了以后,回到家里来,妈妈说天气太冷了,可以烧起洋炉子来,虽然屋子立刻变暖,可是少了哥哥您,就冷落了许多。您每天晚上为我们讲的《基度山恩仇记》还没有讲完呢!许多个晚上,我们就是打开地图,看看那一块小小地方的故乡。

妈妈一边向炉中添煤,一边告诉我们说:“故乡还是穿单衣的时候。”是么哥哥?那么您的棉袍到了基隆岂不是要脱掉了吗?妈妈又说,故乡的树叶是从来不会变黄、变枯,落得光光的;水也不会结冰,长年地流着。椰子树像一把大鸡毛掸子;玉兰树像这里的洋槐一样的普遍;一品红也不像这里可怜地栽在小花盆里,在过年的时候才露一露;还有女人们光着脚穿着拖板,可以到处去做客,还有,还有……故乡的一切真是这样的有趣吗?您怎么不快写信来讲给我们听呢?

妈妈说,要哥哥设法寄这几样东西:新竹白粉、茶叶、李咸和龙眼干。后面几项是我们几个人要的,把李咸再用糖腌渍起来的那种酸、甜、咸的味道,我们说着就要流口水啦!妈妈说,故乡还有许多好吃的东西,在这里是吃不到的,最后妈妈说:“我们还是回台湾怎么样?”我们停止了说笑声,不言语了,回台湾,这对于我们岂不是梦吗?第四信 给堂兄阿烈

英子十七岁

阿烈哥哥:

您的来信给我们带来了最不幸的消息——亲爱的祖父的死。失去祖父和失去父亲一样地使我们痛苦,在这世界上,我们好像更孤零无所依靠了。北方的春天虽然顶可爱,但是因为失去了祖父,春天变得无味了!有一本祖父用朱笔圈过的《随园诗话》,还躺在书桌的抽屉里。我接到哥哥的信,不由得把书拿出来看看,祖父的音貌宛在,就是早祖父而去的父亲、小弟、四妹,也一起涌上了心头。我常常想,这些事情都不是真的——失去了许多亲人。我在小小年纪便负起没有想到过的责任;生活在没有亲族和无所依赖的异乡,但摆在面前的这一切,却都是真的呢!我每想到不知要付出多少勇气,才能应付这无根的浮萍似的漂泊异乡的日子时,就会不寒而栗。我有时也想,还是回到那遥远的可爱的家乡去,赖在哥哥们的身旁吧,但是再一念及我和弟妹们的受教育问题,便打消了回故乡的念头。我们现在是失去了故乡,但是回到故乡,我们便失去了祖国。想来想去,还是宁可失去故乡,让可爱的故乡埋在我的心底,却不要做一个无国籍的孩子。

昨天我在音乐课上学了一首《念故乡》的歌,别人唱这个歌时无动于衷,我却流着心泪。回到家里,我唱了又唱,唱了又唱。弟弟还说:“姐姐干吗唱得那么惨!”可爱无知的弟弟哟!你再长大些,就知道我们失去故乡的痛苦的滋味,是和别人不同的。

您问我们这个新年是如何度过的,还不是和往年一样,把几个无家可归的游魂邀到家里来共度佳节,今年有张君和李君,他们三杯酒下肚,又和妈妈谈起家乡风光来了。这一顿饭直吃得杯盘狼藉,李君醉醺醺地说:“回去吧,英子!回去吃拔仔,回去吃猪公肉!”哥哥,他们的醉话和我的梦话差不多吧!我曾听张君说过的,他们如果回去的话,前脚上了基隆的岸,后脚就会被警察带去尝铁窗风味呢!但是我知道,他们思念家乡比我还要痛苦的!我虽然这样热爱故乡,但是回忆起来,却是一片空白。故乡是怎样的面貌啊!我在小小的五岁时就离开她,我对她是这样的熟悉,又这样的陌生啊!

上次给哥哥寄去的照片,您说有一位同村的阿婆竟也认出说:“这是英子!”我太开心了,我太开心了,我居然还没有被故乡忘掉吗?让我为那位可爱的阿婆祝福,希望在她的有生之年,我们有见面的一天吧!第五信 给堂兄阿烈

英子二十八岁

阿烈哥哥:

给您写这封信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真是形容不出来!哥哥,您还认得出妹妹的笔迹吗?自从故乡大地震的那一次,您写信告诉我们说,家人已无家可归,暂住在搭的帐篷里,算来已经十年不通信了。这十年中,您会以为我忘记故乡了吗?实在是失乡的痛苦与日俱增,岁岁月月都像是在期待什么,又像是无依无靠无奈何。但是真正可期待的日子终于来临。八月十五日的中午,所有的日本人都跪下来,听他们的“天皇”广播出来的降书。我在工作了四年的藏书楼上,脸贴着玻璃窗向外看,心中却起伏着不知怎样形容的心情,只觉得万波倾荡,把我的思潮带到远远的天边,又回到近近的眼前!喜怒哀乐,融成一片!哥哥,您虽和我们隔着千山万水,这种滋味却该是同样的吧?这是包着空间和时间的梦觉!

让我来告诉哥哥一个最好的消息,就是我们预备还乡了。从一无所知的童年时代,到儿女环膝地做了母亲,这些失乡的岁月,是怎样挨过来的?雷马克说:“没有根而生存,是需要勇气的!”我们受了多少委屈,都单单是为了热爱故乡,热爱祖国,这一切都不要说了吧,这一切都譬如是昨天死去的吧,让我们从今抬起头来,生活在一个有家、有国、有根、有底的日子里!

哥哥您知道吗?最小的妹妹已经亭亭玉立了,我们五个之中,三个已为人妻母,两个浴在爱河里。妈妈仍不见老,人家说年龄在妈妈身上是不留痕迹的!而我们也听说哥哥有了四千金,大家见面都要装得老练些啊!

妹妹和弟弟有无限的惆怅,当他们决定回到陌生的故乡,却又怕不知道故乡如何接待这一群流浪者,够温暖吗?足以浸沁孤儿的涸干吗?

哥哥,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您就准备着欢迎我们吧!对了,您还要告诉认识英子的那位阿婆(相信她还健在)英子还乡的消息吧,我要她领着我去到我童年玩耍的每一个地方,我要温习儿时的梦。好在这一切都不忙的,我会在故乡长久、长久、长久地待下去,有的是时间去补偿我二十多年间的乡恋。哥哥,为我吻一下故乡的泥土吧!再会,再会,再会的日子是这样的近了!

[后记]《英子的乡恋》是我在1951年3月写的,到如今刚好十三个年头儿了!日子有飞逝的感觉。这几封信是我当时真实的心情和真实的生活情景。写时倾泻了我的全部的情感,因此自己特别珍爱这篇小文。也许别人读了无动于衷,那倒也没有什么关系。

先祖父林台(号云阁)先生在世时,是头份地方上受人尊敬的长者,做过头份的区长。他在世时,每年回一次祖籍广东蕉岭。我们过海到台湾已经有五六代了。先父林焕文先生是先祖父的长子,他毕业于日据时代的国语学校师范部,精通中日文。毕业后曾执教于新埔公学校,因此台湾文艺社的社长吴浊流先生做过先父的学生。现在吴先生六十多岁了,还在热心地提倡文艺,先父却在四十四岁的英年因肺疾逝世于故都北平。吴先生讲起受教于先父的日子时,热泪盈眶。他说那时他才不过十一岁,如今记忆犹新。他说先父风流潇洒,写得一笔好字,当先父写字的时候,吴先生常在一旁拉纸,因此先父就写了一幅《滕王阁序》送给他。五十年了,当然这幅字没有了,记忆却永留,这不就够了么!

先父后来到板桥的林本源那里做事,我母亲是板桥人,所以他娶了母亲。他后来到日本大阪去,在那里生下了我。我的母亲告诉我,我们从日本回台湾时,我三岁,满嘴日本话。在家乡头份,我很快学会说客家话,不久,先父到北京去,我跟着母亲回她的娘家板桥,我又学说闽南话。然后,五岁到北京(我之所以说北京,因为那时是1923年、1924年,还叫北京)。据母亲告诉我,我当时的语言紊乱极了,用日本话、客家话、闽南话、北平话表达意见。最后,很快地,就剩了一种纯正的语言——北平话。我现在只能听懂和说极少的客家话,虽能说全部的闽南话,但是外省朋友听了说“你的台湾话我听得懂!”本省朋友听了说:“你是哪里人,高雄吗?”这是因为高雄地区的闽南话比较硬的原故吧!而且闽南话系有七声,北平话只有四声,用四声去说七声的话,所以有荒腔走板的毛病。

文中阿烈哥哥是我的堂兄林汀烈先生。当年先父要他到北平去读书,他却一心一意地爱上了戏剧学校,他想去考,先父不答应。戏剧学校虽然没进成,却自己学会了一手好胡琴。我曾跟他开玩笑说:“你如果当年真进了戏剧学校,跟宋德珠、关德咸他们是同辈,说不定你林德烈真成了名须生呢!”阿烈哥哥是个老实人,他在光复初任职于中广公司,后来回家乡,现任职于头份镇公所。

我的第二故乡是北平,我在那里几乎住了一个世纪的四分之一。因此除了语言以外,我也有十足的北平味儿,有些地方甚至“比北平人还北平”。

文中提到的小叔,是我最小的叔叔林炳文先生。他当年和朝鲜的抗日分子同在大连被日本人捉到,被毒死在监狱里。先父去收尸回来,才吐血发肺疾的。小叔最疼爱我,我在北平考小学是他带我去的,第一次临柳公权《玄秘塔》的字帖,是他给我买的。我现在每次回头份时,小婶见了我,触动她的伤心事,总要哭一哭。

我现在很怀念第二故乡北平,我不敢想什么时候才再见到熟悉的城墙、琉璃瓦、泥泞的小胡同、刺人的西北风、绵绵的白雪……既然不敢想,就停下笔不要想了吧!童年和童心

有一个小女孩,在母亲给她洗澡的时候,问了许多问题,都是有关身体各部分的用处。母亲都毫无困难地一一答复了。最后小女孩指着自己的肚脐眼问:“还有这个,是做什么用的?”

年轻的母亲难住了,但经过一小阵思索,她终于微笑着回答说:“从前上帝造人的时候,把许多人体都捏好了,一排排地站在那里。可是那些人不知道自己已经做好,还呆站在那里不动弹。上帝没办法,就一个挨一个的,用手指头在他们的肚子上戳一下说:‘一个做好了,去吧!一个做好了,去吧!’所以,我们人人都有一个肚脐眼啦!”

小女孩听了这个答复,一定会满意得咯咯咯地笑起来。我听了也很满意,所以紧记在心。每逢想起来,脑子里总会浮现一幅图,一位年轻聪明的母亲,在给一个调皮可爱的小女孩洗澡,亲切而活泼。

事实上,成人和小孩间的对话,常常是很有趣的,有时成人竟也会从跟小孩子谈话中,悟出一些人生的道理来。记住,和小孩子谈话,不要太严肃了,不要在小孩子的每一动作、每一句话,都施以教训,也不要听出小孩子在出口不妙时,便赶快防止说:“小孩子胡说!”那样子你就找不到真正的幽默的人生了。旧时习俗,农历年元旦到灯节这半个月的时间,是中国家庭的伦理教育的最放任时期。老少主仆,公开的赌博,不受家长禁止;小孩子说了调皮的话,也不被吓阻,且在墙上贴了“童言无忌”的红纸,以示不究。又以“岁岁平安”来谐音“碎碎平安”,作为家人在过年时打破东西不祥的谅宥。

记得多年前有一个暑假,邻家的小女孩们每天都聚集在我家小木屋游戏。有一个能说会道的小女孩,不知怎么传起教来了,而且不知从哪儿学来一套专对小朋友传教的方法,她指手画脚地这样说过不只一次了:“天堂那里好好、好好啊!马路、楼房,全是用巧克力糖做成的……”

你可以想着馋嘴好吃糖的小姑娘们,脑子里是怎样想象那天堂之路了。大家嘻嘻哈哈地嚷着说,她们恨不得马上就到天堂去。独有一个最小最小的小莉莉,她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偎依在妈妈的身边。小莉妈妈推了她一把,说:“小莉莉,你也要去天堂吗?”“才不要!”小莉莉坚决地撇撇嘴说:“姊姊她们跑得快,我追不上。她们会把巧克力糖先吃完的,我又不认识路回来!”她又紧紧地搂着妈妈的腿说:“我要跟妈妈在一起。”妈妈听了,也把小莉莉搂得更紧。

小莉莉只有五岁,虽然是个小孩子,但也时常有女性睿智这一面的表现,比如说吧,有一次她跟妈妈到姨妈家去,那里有一个七岁的表哥阿文。小莉看见阿文正在吃糖,她明明知道,可是偏要问:“文哥,你吃什么?”“糖球。”文哥说完,尽管自顾自地继续吃他的糖,也不知道让给可爱的表妹吃。“好吃吗?”小莉又问。“当然好吃!”答应得多干脆!

呆了半晌,小莉实在忍不住了,因为文哥把糖球一颗颗送进嘴里,嚼得咔嘣咔嘣响,眼看就要吃光了。“给我一颗好吗?”“不!”“真的?”“当然!”“好,”小莉把头一斜,“那——我可不跟你结婚了!哼!”说完把小嘴巴一鼓。

想不到这一招最有效,文哥把手中黏巴达的一把糖球,都送给了小莉。

文哥虽然粗鲁,却也粗中有细,有一次,他看见小莉表妹在玩拍皮球。“小莉,皮球借我拍一会儿。”“不!”小莉连头都不抬。“马马虎虎啦!借我玩十分钟就还你。”“不嘛!”“好!小莉,你小心,小心我娶你做妻子!”

小莉一听,登时吓得双手把皮球捧给文哥了!

文哥的爸爸闹香港脚,脚上一片片的疱疱,又痒又疼,闹了许久才好。

不久文哥的脸上忽然也起了同样的疱疱,文哥痒得忍不住用手去抓,妈妈说:“好孩子,脏手不要去抓,过些日子就好了,跟你爸爸上回闹香港脚一样的毛病。”

小莉表妹来了,文哥长了一脸疱疱很不好意思,又难看,他很丧气的样子对小莉说:“你看,我真倒霉,也不知道怎么啦,起了满脸的香港脚!”

妈妈每次上街回来,手中总是大包小包,文哥是决不肯放松的。

妈妈有时说:“这包不是糖,是妈妈烧菜用的虾米。”“虾米我尝尝!”文哥会这么说,妈妈没办法,打开包包,拿一个虾米塞进他嘴里。

后来妈妈改变方针了,她说:“包里是爸爸的香烟,”或者:“包里是蓝墨水。”妈妈说完就把包包往橱里一放,文哥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有一次,妈妈又提了包包回来,文哥好开心地问:“妈妈又买了什么好吃的?”

妈妈若无其事的,“这包里的东西不是吃的,是看的。”

文哥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妈,”他拿定主意地说,“我要吃‘看的’!”

十月十日,外婆接小莉到台中住两天,临走时,小莉对妈妈说:“我到台中会给你们写信来。”小莉这时不过刚念小学一年级。

果然,过了一天,爸爸接到台中的来信,打开来一看却愣住了,他把信纸递给妈妈说:“你认得吗?你比我小几岁,也许学过这玩意儿。”

妈妈接过来一看也愣住了,她皱起眉头说:“阿拉亦看勿通哉!”

他们好不容易等到住在隔壁的文哥放学回来,拿给他看。文哥毫不费力地一边看一边念给他们听,原来这是一封用注音符号写的平安家信。

小莉的爸妈后来最喜欢把这件事讲给亲友们听,说他们的女儿如何在一年级上学不久就会写一种他们看不懂的文字,只有她的表哥才懂。言下非常得意!

以上各节都是1953年间的记录,是过去三十七个年头的事儿了。后来文哥和小莉这一对青梅竹马的表兄妹,终于携手走进结婚的礼堂,现在已经是一双儿女的父母了。爸爸的花椒糖

提起我爸爸的花椒糖,先得从那次我妈妈的电话说起。

那天,妈妈有事临时出一趟门,她出去了不久,就打回一个电话来,是我接的,妈妈说:“你是阿葳吗?”“我是啊!”“告诉你,我出来才想起来,放在炉子上,有一锅番茄牛肉汤,快煮好了,可是我忘记放盐了。”“没关系,我来放好了!”“啊,不行,不行,你哪里知道放多少!”

我不服气:“我会的啦,你忘了有一次你烧牛肉,不是叫我放的酱油吗?放多少盐?”“啊!不可以,不可以,千万不可以,大姊回来没有?”“只有爸爸在家。”“宁可叫你爸爸来听电话。”“妈,你以为爸爸比我更知道该放多少盐吗?”“别废话!”

我挨了一顿呲,只好把美食家——我的爸爸——从午睡中喊起来。

我爸爸接了电话后很高兴。妈妈派他做点儿事,他总是特别的起劲儿。放下电话,他立刻戴上眼镜,奔向厨房去了。

我在饭桌上写功课,只听见爸爸掀锅盖,盖锅盖,来回好几次,一会儿又咂咂咂地在尝那汤。想必是那放盐的工作,做得十分仔细,放一点儿,尝一尝,才能恰到好处。不过还是我妈妈的本事大:如果只需要一匙的十分之一的话,她在盐罐里舀起一匙来,把盐匙儿一掂,自然就是十分之一的盐撒到锅里了。

这时候,我爸爸由厨房里出来了,面孔显得有点儿严肃,大概是工作神圣的关系。但是过了一会儿,我见他又拿了笔墨纸砚到厨房去,不知做什么;总不能到厨房去写文章,等着牛肉汤煮熟吧?对了,说不定他是要写一张条子贴到锅盖上,说“本汤业已放盐!”因为爸爸常常责备妈妈做事不经过大脑,大概怕妈妈回到家里来又放一次盐。

妈妈在晚饭前回来了。当那碗金红色的最美丽的番茄牛肉汤端上来的时候,我爸爸拍了一下大腿,笑得别提多么抱歉了,他说:“今天真糟糕……”“怎么?”大家都吓一跳。“我把糖当成了盐,放上尝了尝,不够咸,又放上尝了尝,还不够咸,后来尝出甜头儿来了,我才知道搞错了!”“唉——那还怎么喝哪!”妈妈的脸立刻变了色。“不过你们可以尝尝,味道还不错。我后来又继续放了盐,虽然甜了一点儿,但是番茄原本是酸的,放了糖,再放盐,不就中和了吗?”

我那甲种体格的预备军官大哥哥,面有愠色——别怪他,他是独生子,又是每个星期只回家一次打牙祭的阿兵哥。他说:“盐跟糖,您都分不出来?”

妈妈赶快说:“你爸爸是近视眼。”

汤倒不算是顶难喝,不过每个人今天喝汤的方法很特别,喝一口,就咂咂嘴,深深地去品味那酸甜咸的综合味道。

我爸爸最后下了结论,他对妈妈说:“下次你就不会弄错了。我已经在糖罐盐罐上,各写了标签,贴上去了。”

妈妈从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两个罐子,用了足有十年了,我几时给你煮过甜牛肉汤喝来着?”

第二天,妈妈就把两个罐子上的标签撕掉了。真可惜!我爸爸常说,他的字是郑板桥体,最为难得,怎么好撕掉呢?那岂不太辜负了我爸爸对我妈的一番好意了吗?所以我就说话了:“妈,何必撕掉?有总比没有强。”

妈说:“罐子一高一矮,一盐一糖,我从来没有拿错过;现在上面写了字,害得我每次要看看,反倒乱心,起交错反应,你懂不懂?”

昨天,我妈妈正在厨房,锅里干焙着一些花椒粒。电话铃响了,我接听了,立刻喊妈妈:“妈,您的电话。”

妈妈从厨房里出来了,问我:“谁来的电话?”

我不由得笑了笑,说:“长途。”

妈妈一听是长途,好高兴,打了我的小屁股一下,又问:“哪个嘛?”

对了,妈妈的长途电话多得很,潘长途、张长途、王长途、严长途;不,我应当说潘阿姨、张阿姨、王阿姨、严阿姨才对。这回是潘阿姨。

妈妈坐下来听电话,二姊姊过来了,她轻轻地拍拍妈妈的肩头说:“少说两句吧,你的干焙花椒还在火上,我可不会帮你弄啊!”

二姊姊自从考进一女中(其实只是夜校),就这么老气横秋的,把妈妈也当成了小孩子,怎么可以拍拍打打的!

不过也不能怪二姊,妈妈的长途电话——学一句大哥哥的形容词——真是terrible!常常话都快说完了,就要说“再见”了,潘阿姨还要加上一句:“我好像还有什么废话要跟你说……”于是妈妈也就恋恋不舍地握住听筒说:“那你就再想一想吧!”

所以,二姊姊又第二次来警告妈妈:“花椒可热得在锅里跳舞啦!”

这时候,我爸爸突然出现,他一语不发地又从书房走向了厨房,当然是去接掌那干焙花椒之职;因为妈妈的自制花椒盐,也是为了爸爸呀!把花椒焙过以后,压碎,加上细盐,装在罐子里,随时取出,可以用来油炸花生米或炸胗肝吃。这是爸爸最喜欢的调味品。

妈妈见爸爸去厨房,就更放心地说她的长途了。我和二姊姊做个鬼脸笑笑,二姊姊说:“妈,放心长途吧,你的理想丈夫替你炒花椒去了!”

妈妈的电话打完了,爸爸的花椒盐也做好了。一手完成,满满的一玻璃瓶,够吃大半年的,真叫棒!

晚饭桌上,立刻多了一样小菜——炸花生米。爸爸叫我:“阿葳呀!别忘记撒点儿花椒盐在炸花生米上。”“知道喽!”

那碟花生米摆在爸爸的面前,因为那是他心爱的小菜。爸爸夹起了第一粒花生米来吃了,他嚼了嚼,咂咂嘴。又夹第二粒放进嘴里,抿抿嘴,却“咦”了一声,等到第三粒放进嘴里,他的筷子就直点着我:“你在炸花生米里放了什么了?”“花椒盐嘛!”“你放了糖。”爸爸肯定地说。“我没放糖,一定是你放了,爸。”

爸爸愣住了,满桌子人都愣住了。“那矮罐里,不是盐吗?”爸爸问。“盐?”妈妈说。“唉!”大姊姊说。

爸爸却只哈哈一笑,笑得那么和气!

二姊姊说:“理想丈夫!”

吃完饭,我要做功课了,今天写一篇作文,我想不起写什么。

二姊姊说:“那还不容易!我给你出个题目,就写‘爸爸的花椒糖’好啦!”文华阁剪发记

文华阁有一个小徒弟,他管给客人打扇子。客人多了,他就拉屋中间那块大布帘子当风扇。他一蹲,把绳子往下一拉,布帘子给东边的一排客人扇一下;他再一蹲,一拉,布帘子又给西边的客人扇一下。夏天的晌午,天气闷热,小徒弟打盹儿了,布帘子一动也不动,老师父给小徒弟的秃瓢儿上,一脑杓子,“叭!”好结实的一响,把客人都招笑了。这是爸爸告诉我的,爸爸一个月要去两次文华阁,他在那里剃头、刮脸、掏耳朵。

现在我站在文华阁门口了。五色珠子穿成的门帘,上面有“文华”两个字,我早会念了,我在三年级。今天我们小学的韩主任,把全校女生召集到风雨操场,听他训话。他在台上大声地说:“古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各位女同学,你们的头发,也是从父母的身体得来,最好不要剪,不要剪……”

我不懂韩主任的话,但是我们班上已经有两个女生把辫子剪去了,她们臭美得连人都不爱理了,好像她们是天下第一时髦的人。现在可好了,韩主任说不许剪,看怎么办!大家都回过头看她们。可是,剪了辫子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如果我也剪了呢?

韩老师正向我们微微笑。她站在风雨操场的窗子外,太阳光照在她的蓬松的头发上。韩老师没有剪发,她梳的是面包头,她是韩主任的女儿,教我们跳舞。韩主任一定也不许他的女儿剪发,我喜欢韩老师,所以我也不能剪。

但是我的辫子这样短,这样黄,它垂在我的背后,宋妈说,就像在土地庙买的那条小黄狗的尾巴,所以她很不爱给我梳。早晨起床,我和妹妹打架,为了抢着要宋妈第一个给梳辫子。宋妈说:“真想赌气连你们的两条狗尾巴剪了去,我省事,也省得你们姊儿俩睁开眼就打架!”

我站在文华阁的玻璃窗前向里看,布帘子风扇不扇了,小徒弟在给一位客人递热手巾,他把那热毛巾敷在客人脸上,一按一按的,毛巾上冒着热气,我仔细一看,那客人原来是爸爸!他常常刮了胡子总要这么做的,我知道,热毛巾拿开,就可以看见爸的嘴上是又红又亮的,但是我要赶快赶回家去了,不要让爸爸看见我。他常对我说:“放学回家走在路上,眼睛照直地向前看,向前走,别东张西望,别回头,别用手去摸电线杆子,别在卖吃的摊子前面停下来,别……”可是照着爸爸的话做真不容易,街上可看的东西太多了,我要看墙上贴的海报,今天晚上开明戏院是什么戏。我要看跪在道边要饭的乞丐,铁罐里人家给扔了多少钱;我要看卖假人参的,怎么骗那乡下佬;我要看卖落花生的摊子,有没有我爱吃的半空儿。我要看电线杆子,上面贴着那张“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爱哭郎”的红纸条。

我今天更要看看街上的女人,有几个剪了头发的。

我躲开文华阁,朝前走几步,再停下来站在马路沿上,眼前这个和我一般大的小姑娘,她扎着红辫根,打着刘海儿,并没有剪发。马路边上走过一个老太婆,她的髻儿上扣着一个壳儿,插着银耳挖子,上面有几张薄荷叶,她能不能剪发呢?又过去一个大女学生,她穿着黑裙子,琵琶襟的竹布褂,头上梳的是蓬蓬的横S头,她还有多久才剪发?

我看来看去,街上没有走过一个剪发的。

回到家里来,宋妈一迎面就数叨我:“看你的辫子,早晨梳得紧扎的,这会儿呢,散得快成了哪吒啦!”

宋妈总是这么嫌恶我的辫子,有本事就给我剪了呀!敢不敢?要是真给我剪,我就不怕!不怕同学笑我,不怕出门让人看见,不怕早上梳不上辫子。可是我就是不剪!妈剪我就剪。爸爸叫我剪我就剪。韩老师剪我也剪。宋妈叫我剪,不算!

宋妈要是剪了发,会成什么样儿?真好笑!宋妈的髻儿上插着一根穿着线的针,她不能剪,她要剪了头发,那根针往哪儿插哪?真好笑!“笑什么?”宋妈纳闷儿地看着我。“管哪!笑你的破髻儿,笑你要是剪了发成什么样儿!你不会像哪吒,一定是像一只秃尾巴鹌鹑!”

走进房里,妈妈一边喂瘦鸡妹妹吃奶,一边穿茉莉花。小小白白的茉莉花还没有开,包在一张叶子里,打开来,清香清香的。妈妈把它们一朵朵穿在做好的细铁丝上,她说:“英子,我一枝,你两枝。”“为什么?”“忘了吗?今天谁要结婚?”“张家的三姨呀!”“是嘛!带你去见见世面。”“三姨在女高师念书。”“是呀!会有好多漂亮的女学生,你不是就喜欢比你大的姊姊们吗?”“。”我想了想,不由得问,“为什么我要两枝茉莉花?”“也是给你打扮打扮呀!下午叫宋妈给你梳两个抓髻,插上两排茉莉花,才好看。”妈妈说完看着我的脸、我的头发。她一定在想,怎么把哪吒打扮成何仙姑呢?

可是我想起那些漂亮的大女学生来了,便问妈妈:“妈,那些女学生剪了头发没有?”“剪没剪,我怎么知道!”“张家的三姨呢?她梳什么头?”“她今天是新式结婚,什么打扮,我可也不知道。可是三姨是时髦的人,是不是?说不定剪了头发呢!”妈妈点点头,好像忽然明白了的样子。“妈,您说三姨要是剪了发,是什么样子呢?”

妈妈笑了,“我可想不出。”她又笑了,“真的,三姨要是剪了发,是什么样子呢?”“妈,”我忍不住了,“我要是剪了头发什么样子?”我站直了,脸正对妈妈,给她看。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忍不住,说出这样的话。

妈“嗯?”了一声,奇怪地看着我。“妈,”我的心里好像有一堆什么东西在跳,非要我跳出这句话,“妈,我们班上已经有好多人剪了辫子了。”“有多少?”妈问我。

其实,只有两个,但是我却说,“有好几个。”“几个?”妈逼着问我。“嗯——有五六个人都想去剪了。”我说的到底是什么话,太不清楚,但是妈妈没注意,可是她说:“你也想剪,是不是?”

我用手拢拢我的头发。我想剪吗?我说不出我是不是想剪,可是我在想着文华阁的小徒弟扇布帘子的样子,我笑了。

妈妈也笑了,她说:“想剪了,是不是?我说对了。”“不,”真的,我笑的是那小徒弟呀,可是,妈妈既然说了我剪头发的事,那么,我就说:“是您答应叫我剪,是不是?”“瞎说,我什么时候答应你的?”“刚才。”

宋妈进来了,我赶忙又说:“宋妈,妈妈要让我剪头发。”“这孩子!”妈妈说话没有我快,我抢了先,妈妈简直就没办法了。“你爸爸答应了吗?”宋妈总是比我还要厉害。“那——”我摇着身子,不知该怎么说。

真的,爸爸最没准儿。他有时候说,他去过日本,最开通;他有时候又说,中国老规矩怎么样怎么样的。他赞成不赞成剪头发呢?他觉得我如果剪去辫子是开通呢,还是没规矩了呢?

宋妈看我在发愣吧,她“哼”地冷笑了一声说,“只要打通了你爸爸那一关。”“可是你也说不愿意给我梳辫子,要剪去我的头发来着。”“喝!你倒赖上了,你想要时髦,就赖是俺们要你剪的,你多机灵呀!”

我本来并没有想剪辫子,韩主任也不让我们剪,韩老师也还没有剪,可是,这会子我的心气儿全在剪头发上了,我恨不得马上到文华阁去,坐在那高椅子上,“嘎登”一下子,就把我的辫子剪下来。然后,我穿了新衣服新鞋子,去看张家三姨结婚,让那么多人都看见我已经剪了辫子啦!“你说给她剪了好不好?”妈竟跟宋妈要起主意来了。“剪了倒是省事,我在街上也看见几个女学生剪了的。可就是——”宋妈冲着我,“赶明儿谁娶你这秃尾巴鹌鹑呀!”“讨厌,我才不嫁人!”“只要打通了你爸爸那一关,我还是这句话。”宋妈又提起爸爸。“妈,”我腻着妈妈,“您跟爸爸说。”“我不敢。”妈妈笑了。“宋妈,你呢?”我简直要求她们了,我要剪头发的心气儿是这么高,简直恨不能一时剪掉了。“你妈都不敢,我敢?谁敢跟你们家的阎王爷说话?”“我自己去!”我发了狠,我就是我们家的阎王爷!

妈妈拗不过我,终于答应了,妈说,就趁着爸爸不在家去剪吧,剪了再说。

爸爸这时早已离开文华阁去上班了,我知道的。妈妈带着我,宋妈抱着瘦鸡妹妹,领着弟弟,我们一大堆人,来到了文华阁。

文华阁的大师父看见来了一群女人和小孩,以为是给弟弟剃头,他说:“小少爷,你爸爸刚刮了脸上衙门啦!来,坐这个高凳儿上剃。”“不是,是这个,我的大女儿要剪发。”“哦?”大师父愣了一下,小徒弟也停住了打扇子,别的二师父、三师父也都围过来了,只有一个客人在理发,他也回头过来。“没人在你们这儿剪过吗?我是说女客。”妈问大师父。“有有有。”大师父大概怕生意跑了,但是他又说,“前儿个有个女学生剪辫子,咱们可没敢下剪子,是让她回家把辫子剪了,咱们再给理的发。”“,”妈妈又问:“那就是得我们自己把辫子剪下来?”“那倒也不是这么说,那个女学生自己来的,这年头儿,维新的事儿,咱们担不了那么大沉重。您跟着来,还有什么错儿吗?”“那个女学生,剪的是什么样式?”妈妈再问。“我给她理的是上海最时兴的半剖儿。”大师父足这么一吹。“半剖儿?什么叫半剖儿?”还是妈妈的问题,真啰嗦。“那,”大师父拿剪刀比画着,“前头儿随意打刘海儿、朝后拢都可以,后头,就这么,拿推子往上推,再打个圆角,后脖上的短毛都理得齐齐的。啧!”他得意地自己啧啧起来了。“那好吧,你就给我的女儿也剪个半怕丫吧。”

妈妈的北京话,真是!

我坐上了高架椅,他们把我的辫子解散开来了,我从镜子里看见小徒弟正瞪着我,他顾不得拉布帘子了。我好热,心也跳。

白围巾围上了我的脖子,辫子的影子在镜子里晃,剪子的声音在我耳边响,我有点儿害怕,大师父说话了:“大小姐,可要剪啦!”

我伸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散开的头发,喊:“妈——”

妈妈说:“要剪就剪,别三心二意呀!”

好,剪就剪,我放开了手,闭上眼睛,听剪刀在我后脖子响。他剪了梳,梳了剪,我简直不敢睁开眼睛看。可是等我睁开了眼,朝镜子里一看,我不认识我了!我变成一个很新鲜、很可笑的样子。可不是,妈妈和宋妈也站在我的背后朝镜子里的我笑。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呢?她们怎么不说话?

大师父在用扑粉掸我的脖子和脸,好把头发碴儿掸下去。小徒弟在为我打那布扇子,一蹲,一拉。我要笑了,因为——瞧小徒弟那副傻相儿!窗外街上也有人探头在看我,我怎么出去呢?满街的人都看着我一个人,只因为我剪去了辫子,并且理成上海时兴样儿——半剖儿!

我又快乐又难过,走回家去,人像是在飘着,我躲在妈妈和宋妈的中间走。我剪了发是给人看的,可是这会子我又怕人看。我希望明天早晨到了班上,别的女同学也都剪了,大家都一样就好了,省得男生看我一个人。可是我还是希望别的女生没有剪,好让大家看我一个人。

现在街上的人有没有看我呢?有,干货店伙计在看我,杭州会馆门口站着的小孩儿在看我,他们还说:“瞧!”我只觉得我的后脖子空了,风一阵来一阵去的,好像专往我的脖子吹。我想摸摸我的后脑勺秃成什么样子,可又不敢。

回到家里,我又对着镜子照。我照着想着,想到了爸爸,就不自在起来了,他回家要怎么样地骂我呢?他也会骂妈妈,骂宋妈,说她们不该带我去把辫子剪掉了,那还像个女人吗?唉!我多不舒服,所以我不笑了,躲在屋子里。

妈妈叫我,我也听不见,宋妈进来笑话我:“怎么?在这儿后悔哪!”

然后,我听见洋车的脚铃铛响,是爸爸下班回来了,怎么办呢?我不出屋子了,我不去看三姨结婚了,我也不吃晚饭了,我干脆就早早地上床睡觉算了。

可是爸爸已经进来了,我只好等着他看见我骂我,他会骂我:“怎么把头发剪成这个样子,这哪还像个女人,是谁叫你剪的?鬼样子,像外国要饭的……”但是我听见:“英子。”是爸爸叫我。“噢。”

爸爸拿着一本什么,也许是一本《儿童世界》,他一定不会给我了。“咦?”爸看见我的头发了,我等着他变脸,但是他笑了,“咦,剪了辫子啦?”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唉!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

我的心一下子松下来了,好舒服!爸爸很高兴地把书递给我,他说:“我替你买了一个日记本,你以后要练习每天记日记。”“怎么记呢?我不会啊!”记日记,真是稀奇的事,像我剪了头发一样的稀奇哪!“就比如今天,你就可以这样记:1927年7月15日我的辫子剪去了。”“可是,爸,”我摸摸我后脖的半剖儿说,“我还要写,是在虎坊桥文华阁剪的,小徒弟给我扇着布帘子。”

我歪起脸看爸爸,他笑了。我再看桌上妈妈给我穿的两枝茉莉花,它们躺在那儿,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啦!窃读记

转过街角,看见三阳春的冲天招牌,闻见炒菜的香味,听见锅勺敲打的声音,我松了一口气,放慢了脚步。下课从学校急急赶到这里,身上已经汗涔涔的,总算到达目的地──目的地可不是三阳春,而是紧邻它的一家书店。

我趁着漫步给脑子一个思索的机会:“昨天读到什么地方了?那女孩不知最后嫁给谁?那本书放在哪里?左角第三排,不错……”走到三阳春的门口,便可以看见书店里仍像往日样地挤满了顾客,我可以安心了。但是我又担忧那本书会不会卖光了?因为一连几天都看见有人买,昨天好像只剩下一两本了。

我跨进书店门,暗喜没人注意。我踮起脚尖,使矮小的身体挨蹭过别的顾客和书柜的夹缝,从大人的腋下钻过去,哟,把短发弄乱了,没关系,我到底挤到里边来了。在一片花绿封面的排列队里,我的眼睛过于急忙地寻找,反而看不到那本书的所在。从头来,再数一遍,啊!它在这里,原来不是在昨天那位置了。

我庆幸它居然没有被卖出去,仍四平八稳地躺在书架上,专候我的光临。我多么高兴,又多么渴望地伸手去拿,但和我的同时抵达的,还有一双巨掌,五个手指大大地分开来,压住了那本书的整个:“你到底买不买?”

声音不算小,惊动了其他顾客,全部回过头来,面向着我。我像一个被捉到的小偷,羞惭而尴尬,涨红了脸。我抬起头,难堪地望着他──那书店的老板,威风凛凛地俯视着我。店是他的,他有全部的理由用这种声气对待我。我用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悲愤地反抗了一句:“看看都不行吗?”其实我的声音是多么软弱无力!

在众目睽睽下,我几乎是狼狈地跨出了店门,脚跟后面紧跟着是老板的冷笑:“不是一回了!”不是一回了?那口气对我还算是宽容的,仿佛我是一个不可以再原谅的惯贼。但我是偷窃了什么吗?我不过是一个无力购买而又渴望读到那本书的穷学生!

曾经有一天,我偶然走过书店的窗前,窗前刚好摆了几本慕名很久而无缘一读的名著,欲望推动着我,不由得走进书店,想打听一下它的价钱。也许是我太矮小了,不引人注意,竟没有人过来招呼,我就随便翻开一本摆在长桌上的书,慢慢读下去,读了一会儿仍没有人理会,而书中的故事已使我全神贯注,舍不得放下了。直到好大工夫,才过来一位店员,我赶忙合起书来递给他看,像煞有介事地问他价钱,我明知道,任何便宜价钱对于我都是枉然的,我绝没有多余的钱去买。

但是自此以后,我得了一条不费一文读书的门径。下课后急忙赶到这条“文化街”,这里书店林立,使我有更多的机会。

一页,两页,我如饥饿的瘦狼,贪婪地吞读下去,我很快乐,也很惧怕,这种窃读的滋味!有时一本书我要分别到几家书店去读完,比如当我觉得当时的环境已不适宜我再在这家书店站下去的话,我便要知趣地放下书,若无其事地走出去,然后再走入另一家。

我希望到顾客正多着的书店,就是因为那样可以把矮小的我挤进去,而不致被人注意。偶然进来看看闲书的人虽然很多,但是像我这样常常光顾而从不买一本的,实在没有。因此我要把自己隐藏起来,真是像个小偷似的。有时我贴在一个大人的身边,仿佛我是与他同来的小妹妹或者女儿。

最令人开心的还是下雨天,感谢雨水的灌溉,越是倾盆大雨我越高兴,因为那时我便有充足的理由在书店呆下去。好像躲雨人偶然避雨到人家的屋檐下,你总不好意思赶走吧?我有时还要装着皱着眉头不时望着街心,好像说:“这雨,害得我回不去了。”其实,我的心里是怎样高兴地喊着:“再大些!再大些!”

但我也不是个读书能够废寝忘食的人,当三阳春正上座,飘来一阵阵炒菜香时,我也饿得饥肠辘辘,那时我也不免要做个白日梦:如果袋中有钱该多么好!到三阳春吃碗热热的排骨大面,回来这里已经有人给摆上一张弹簧沙发,坐上去舒舒服服地接着看。我的腿真够酸了,交替着用一条腿支持另一条,有时忘形地撅着屁股依赖在书柜旁,以求暂时的休息。明明知道回家还有一段路程好走,可是求知的欲望这么迫切,使我舍不得放弃任何可捉住的窃读机会。

为了解决肚子的饥饿,我又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临来时买上两个铜板(两个铜板或许有)的花生米放在制服口袋里,当智慧之田丰收,而胃袋求救的时候,我便从口袋里掏出花生米来救急。要注意的是花生皮必须留在口袋里,回到家把口袋翻过来,细碎的花生皮便像雪花样地飞落下来。

但在这次屈辱之后,我的小心灵确受了创伤,我的因贫苦而引起的自卑感再次犯发,而且产生了对人类的仇恨。有一次刚好读到一首真像为我写照的小诗时,更增加了我的悲愤。那小诗是一个外国女诗人的手笔,我曾抄录下来,贴在床前,伤心地一遍遍读着,小诗说:

我看见一个眼睛充满热烈希望的小孩,

在书摊上翻开一本书来,

读时好似想一口气念完。

开书摊的人看见这样,

我看见他很快地向小孩招呼:“你从来没有买过书,

所以请你不要在这里看书。”

小孩慢慢地踱着叹口气,

他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认过字母,

他就不会看这老东西的书了。

穷人有好多苦痛,

富的永远没有尝过。

我不久又看见一个小孩,

他脸上老是有菜色,

那天至少是没有吃过东西──

他对酒店的冻肉用眼睛去享受。

我想着这个小孩情形必定更苦,

这么饿着,想着,这样一个便士也没有。

对着烹得精美的好肉空望,

他免不了希望他生来没有学会吃东西。

我不再去书店,许多次我经过文化街都狠心咬牙地走过去。但一次,两次,我下意识地走向那熟悉的街,终于有一天,求知的欲望迫使我再度停下来,我仍愿一试,因为一本新书的出版广告,我从报上知道好多天了。

我再施惯技,又把自己藏在书店的一角。当我翻开第一页时,心中不禁轻轻呼道:“啊!终于和你相见!”这是一本畅销的书,那么厚厚的一册,拿在手里,看在眼里,多够分量!受了前次的教训,我更小心地不敢贪婪,多串几家书店更妥当些,免得再遭遇到前次的难堪。

每次从书店出来,我都像喝醉了酒似的,脑子被书中的人物所扰,踉踉跄跄,走路失去控制的能力。“明天早些来,可以全部看完了”,我告诉自己。想到明天仍可以占有书店的一角时,被快乐激动的忘形之躯,便险些撞到树干上去。

可是第二天走过几家书店都看不见那本书时,像在手中正看得起劲的书被人抢去一样。我暗暗焦急,并且诅咒地想:皆因没有钱,我不能占有读书的全部快乐,世上有钱的人这样多,他们把书买光了。

我惨淡无神地提着书包,抱着绝望的心情走进最末一家书店。昨天在这里看书时,已经剩下最后一册了,可不是,看见书架上那本书的位置换了另外的书,心整个沉下了。

正在这时,一个耳朵架着铅笔的店员走过来了,看那样子是来招呼我的(我多么怕受人招待!)。我慌忙把眼睛送上了书架,装作没看见。但是一本书触着我的胳膊,轻轻地送到我的面前:“请看吧,我多留了一天没有卖。”

啊,我接过书害羞得不知道该如何对他表示我的感激,他却若无其事地走开了。被冲动的情感,使我的眼光久久不能集中在书本的黑字上。

当书店的日光灯忽地亮了起来,我才觉出站在这里读了两个钟点了。我合上最后一页──咽了一口唾沫,好像所有的智慧都被我吞食下去了。然后抬头找寻那耳朵上架着铅笔的人,好交还他这本书。在远远的柜台旁,他向我轻轻地点点头,表示他已经知道我看完了,我默默地把书放回书架上。

我低着头走出去,黑色多皱的布裙被风吹开来,像一把支不开的破伞,可是我浑身都松快了。摸摸口袋里是一包忘记吃的花生米,我拿一粒花生送进嘴里,忽然想起有一次国文先生鼓励我们用功的话:“记住,你是吃饭长大,也是读书长大的!”

但是,今天我发现这句话还不够用,它应当这么说:“记住,你是吃饭长大,读书长大,也是在爱里长大的!”好日子

今天是好日子——爸爸领薪水。

我说它是好日子,因为家里的每个人都有急待实现的希望寄予今天。

早晨妈妈去买菜,刚迈出了房门又退回来,望着墙上的美女日历问:“今天是几号?”“一号!”我和大哥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对于这个数字的日子有特别的警觉。妈妈听了,也有所悟地点点头走了。

晌午,我和大哥都回来得早些,妈妈好像比我们更早,她已经烧好满桌好菜等待爸爸。

一文不名而能端出满桌好菜,是妈妈的本事。我们在国文课上念过“泥他沽酒拔金钗”的诗句,是形容一位贤淑的妻子从头上取下首饰来,给丈夫换酒请客人。可是妈妈的贤淑还不止于此,我知道她的最后的一只金戒早在去年换给爸爸治病了。我是说,她有赊欠的好本事,当然,她并不是常使债台高垒不会算计的女人,她今天能有魄力去赊欠一桌美餐,是因为她对于很快就可以还账有信心的缘故。想想看,今天是什么日子?!

车铃响三声,是爸爸回家的记号,我抢着出去开门,大哥小心替爸爸把车子推进来,小妹赶紧接过爸爸的大皮包,我们今天对爸爸都特别献殷勤!

大黑皮包沉得小妹扛不动,她直嚷:“爸爸好阔啊,皮包这么重,里面到底有多少钱?”

我们大家听了都轻松地笑了。爸爸不会有满皮包的钱,我们知道的,但是在这个好日子提到钱,总是令人兴奋的。

我知道爸爸的那个黄色牛皮纸的薪水袋,每逢这种日子,他总是一回家便从他的黄卡叽布中山装的左上口袋里掏出来,交给妈妈。可是今天却没有,爸爸仿佛没事人儿似的,照例坐到饭桌他的主位上。

吃饭的时候,我几次回头探望挂在墙壁钉子上的那件中山装,左上口袋好像鼓鼓的,又好像不。我希望那钉子不牢,爸爸的衣服掉下来,那么我就可以赶快跑去拾起来,顺便看看那口袋的确实情形。现在我们大家闷闷地吃着饭,简直叫人沉不住气!

我相信沉不住气的实在不只我一个人,连妈妈在内,可是我们谁都不开口问爸爸关于薪水的事。

爸爸今天胃口真好,当盛第三碗饭的时候,沉不住气的妈妈终于开口了:“你看今天的牛舌烧得还不错吧?”“相当好!”爸爸咂咂嘴,点点头。妈妈又说:“今天的牛舌才十五块,不算贵。——还没给钱呢!”

妈妈说话的技术真了不起!我们的国文老师教作文方法时讲过“点题”,妈妈在学校时作文一定很好,她知道怎么“点题”,引起爸爸的注意。果然,爸爸听见妈妈这么说了后,仿佛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噢!”他立刻起身,从挂在钉子上的中山装的左上口袋里掏出那牛皮纸袋来,放在饭桌上妈妈的面前:“喏,薪水发了。”

我们大家的眼睛,立刻从红烧牛舌转移到那纸袋上,上面一项一项写得很明白,什么本俸啦,服装费啦,眷属津贴啦,职务加给啦……名堂繁多,加到一起一共三七六点五六元,还是那个老行市!爸爸是荐任六级,官拜科长。

我们的家庭是最最民主的。妈妈一面打开薪水袋,一面问大哥:“你说要买什么来着?”

大哥一听,兴奋得很,满脸发光,两只大巴掌交搓着:“仪器一盒,大概一百五十块,上几何课总跟同学借,人家直不愿意;球鞋也该买了,回力四十号的三十六块,还有,还有……”大哥想不起来了,急得直摸脑袋,“嗯,还有,头发该理了,三块五。”“你呢?”妈妈转向我。“我?一支自来水笔,爸爸答应过的,考上高中就送给我,派克二十一的好了,只要九十多块;天冷了学校规定做黑色外套,大概要七十多块,还有,学校捐款劳军,起码五块。”我一口气数完了,静候发落。

妈妈听了没说什么,她把薪水袋一倒提溜,三七六点五六元全部倾泻出来。她做一次摊牌式的分配,一份一份数着说:“这是还肉店的,这是还张记小店的,这是电灯费、水费,这是报费,这是户税,这是……这……”

眼见薪水去了一大半,结果她还是数了三张小票给大哥:“喏,理发的钱,拿去。”

又抽出一张红票子给我:“这是你的学校捐款五块。”

妈妈见我和大哥的眼睛还盯住她手里的一小叠票子,又找补了一句:“剩下要买的,等下个月再说吧!”

妈妈又转向爸爸,爸爸正专心在剔他的牙缝里的肉丝丝(爸爸简直不能吃肉),妈妈把手中的票子晃了晃,对爸爸说:“我看你的牙,这个月也拔不了吧?”

爸爸连忙说:“没关系,尚能支持!尚能支持!”

妈妈刚要把钱票收起来,忽然看见桌旁还坐着一个默默静观的小女孩。“对了,还有你呢,你要买什么?”妈妈问小妹。

小妹不慌不忙地翘起她的食指来:“一毛钱,妈妈,抽彩去!”

妈妈笑了,一个黄铜钱立刻递到小妹的手里——今天只有小妹达到她的全部希望。

我忽然觉得很无聊,把那张红票子叠呀叠的,叠成一只蝴蝶,装进我的制服口袋里。爸爸也站起来了,他说:“盼着吧,又——有讯儿要调整待遇了!”他把那“又”字拉得又长又重。

穿上了中山装,爸爸又下了一个结论:“想当年北平有四大贱:挤电车、吃咸盐、四等窑子、公务员。哈!”

就这样,我们的好日子又过去一个!妈妈说,不行!

妈妈说:“不行!”她说这样不行,那样不行。

早上哥哥和姐姐上学去,我说我也要去,妈妈说:“不行,你还小。”我说:“那么我帮着你煮饭吧!”妈妈说:“不行,我不要你捣乱。”

我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什么事儿也没有,打开哥哥的抽屉,拿出他的蜡笔和纸,学哥哥画一架飞机。画得好开心,妈妈来了,她抢过我的笔和纸,把眼睛瞪得好大:“不行呀不行,这是哥哥的东西,告诉过你不要动!”我说:“那我做什么呢?”妈妈说:“做什么都行,就是动哥哥的东西不行。”我说:“那我吃块糖吧?”妈妈说:“不行,你刚吃完饭。”我说:“那给我一毛钱吧?”妈妈问:“要一毛钱做什么?”我说:“找陈家弟弟抽彩去!”妈妈说:“可不行呀,那是赌博。”

我没办法,穿上板板,到院子里走走,看见树底下一张报纸,旁边有一盒火柴,是爸爸早晨在这里抽烟看报来着。我划一根火柴,把报纸点着了,好大火,我心里一着急,想小——姐姐说幼稚园里要撒尿就说“小”,我学着爸爸的样子,站在树底下向着着火的报纸小了一次。妈妈从窗子里一伸头说:“了不得,你要放火呀,怎么行?在这里撒尿也很臭的。”我说:“爸爸常这样,怎么行?”妈妈说:“他是爸爸,是大人,你不要顶嘴,乖乖地坐着晒太阳。”

搬个小竹凳,我乖乖坐在那儿晒太阳,晒呀晒呀,好暖和,我就唱起歌来,唱一个“阿里山的姑娘”,再唱一个“宝贝大台湾”,还有“包饺子儿”,“戚里戚里戚,阿里蚌蚌……”唱着唱着妈直喊我“别蚌蚌啦,吵死人!”我说:“嫌吵,我去找蔡清清玩吧!”妈妈说:“不行,清清太脏。”我说:“那我找袁小胖吧?”“也不行,小胖太野。”“那我找杨佳佳吧,他们家很清洁,还有大汽车。”妈妈说:“人家有钱的会嫌你脏啦!”这么着,我什么地方都不许去,不许吃,不许唱,也不许小。我觉得很没有意思,就到厨房去拧开水龙头,冲一冲头发,像理发馆一样的,好清爽。可是水流到脖子了,冰凉!又听到妈妈喊了:“哎哟,不行呀,怎么淘成这样子!”

妈妈正喊着,朱妈妈来了,朱妈妈说:“怎么样,主席,开会吧?”妈妈笑笑说:“三缺一呀,不行!”朱妈妈掏出一毛钱给我,说:“好乖,宝贝,喏,拿去买糖吃,先到隔壁请王妈妈来开会。”我看看妈妈,不敢接那一毛钱,妈妈很高兴的样子对我说:“拿着吧,也不说谢谢。”我接过钱,说:“谢谢朱妈妈。”朱妈妈对妈妈说:“咳,还是你的儿童教育好。”

王妈妈来了,她说:“先说下,我今天就能卫生八圈呀!”妈妈她们一块儿说:“谁不是!”我问妈妈:“是不是要赌博?”妈妈说:“呸!这样说不行。”

我站在妈妈旁边儿玩筹码,妈妈说:“去吧!”我说:“哪儿去?”妈妈说:“你不是要找蔡清清玩吗?”我说:“啊——还有袁小胖。”妈妈说:“去吧!去吧!”走到门口,我又问:“朱妈妈给我的一毛钱,可不可以抽彩?”妈妈说:“去吧!去吧!去吧!”

一玩到天黑我回家,妈妈说:“小捣乱,谁叫你回来的?”我说:“看看你们卫生八圈完了没有。”朱妈妈说:“我们现在战斗晚了,因为你王妈妈掉下去了。”我吓一跳:“掉到哪儿去了?”妈妈们哈哈大笑,只有王妈妈不肯笑,而且还把嘴使劲包起她的牙,可是她的牙很长,又向外翻,怎么也包不严。我看了很不喜欢,说:“王妈妈赌博的时候,牙齿很难看……”我还没说完,妈妈就插嘴:“什么!这样乱说不行,没规矩!回头跟你算总账。嘿,你也不管管!”后来那句是冲着爸爸说的。

爸爸很没意思的样子——就是他常常说“无聊”的时候那种样子,坐在藤椅上,两脚搭在书桌上,吸着一根新乐园,直往屋顶上吐圈圈,听妈妈生气,他倒笑了,他喊我:“儿子!”我答应:“嗳!”他说:“过来。”我走过去,他把我一把抱在他大腿上,附在我耳朵旁轻轻说:“这样随便说话不行的。”我说:“咦?爸爸你也说不行。”爸爸扮一个鬼脸,头一低要亲亲我,我把他的头一推,说:“不行,胡子!”爸爸把嘴一努,下巴一仰,说:“喏,看,刚刮的!”我一看青帮帮的,才放心。

客人打完牌走了,妈妈还翻着白眼儿,掐着手指细细算。爸爸说:“算什么,一篇糊涂账!”妈妈听了,白眼儿翻下来,黑眼儿翻上去:“怎么,我输钱,你痛快了!”接着,她又跟我算账:“今天到哪儿去了,你?”我先把手里的笛子吹一下,给妈妈听,然后说:“今天抽得的大彩。”可是她说:“又去抽彩,学不出好来,下回可不行啦!”我使劲点点头。

要睡觉了,哥哥说:“明天每人要捐一块救灾。”妈妈说:“不行,没那闲钱打发,谁捐点儿给我!”大家觉得很“无聊”——爸爸常说的,就统统上床睡觉了。妈妈闭上眼又睁开来,她很要紧地说:“记住,明天早上……”我们三个一听一齐爬出了被窝,哥哥说:“是不是烧饼油条?”姐姐说:“夹馅面包!”我说:“烤番薯!”妈妈没理我们,她接着说:“记住,明天早上,谁吵了我的早觉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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