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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0 09:2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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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海男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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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西南

大西南试读:

前言

我想写这部书已经有太长时间,我曾一次次地往返于从滇西到缅北战场的路……我曾无数次地与来自缅北战场的仍然活在世间的、为数不多的老兵相遇……这渺茫的宇宙间,唯有心灵可以隐蔽也可以呈现,手眼鼻耳唇都在时间中历经着寒冷的历练。虽然我们正在逐渐地丧失着记录的潜能,无数高端的科技和文明在悄无声息中剥离了我们的记忆和缅怀的深情,但我仍坚信语言是这个世界上记录历史传奇和神话的一种魔杖。正是它的存在,让我终于开始面对野人山的原始森林,开始了艰难中的饱含泪水的记录。

生命因其渺茫从而获得了大海以上的陆地,因为有触觉眼眸幻影,从而与万灵所厮守,并与自己的躯体朝夕相处,介于两者之间的神秘关系,心灵获得了光阴的馈赠。

我想写这本书已经有太长时间……它捆绑着我,记录在今天显得如此珍贵,若干世纪以后,钢笔、纸质、墨水将像剪裁术、铧犁、村庄尽头的森林、海拔深处的天鹅逐次地消失于人类创造的每一轮回的泡沫之中。或许有一天,地球人终将迁往另一星球所居住……然而,时间不可能会改变我们大脑中植物神经的漫游,也不可能改变从肉身中产生的触觉区域,以及对疼痛饥饿的体验……更不能割舍并改变称之为“灵魂”的那种东西,它始终会潜伏在我们体内并携带我们的生命,朝着时间之书的彷徨和巨雾弥漫中走去……

我想写这部书已经有太长时间了……很多次,我拜谒着山冈上的一座座墓地,我拜谒着来自一座座博物馆里的战争遗物,同时我也去看望生活在民间的一个个老兵……我移动着笔触,仿佛移动着来自野人山的天堂或地狱的两种光泽。噢,脆弱,写作中的脆弱,生命变幻莫测中无尽的种种脆弱,它不仅是一种现代人的疾病,也是一种艺术。因此,我感恩世间有小说文体的存在,因为小说,尤其是一部长篇小说,就是我们的人生,里面装满了荒谬、谎言、战乱以及生与死的轮回,众生的迷途和幻想。

时间是最大的魔法师,它给予我们年轮因果之缘。曾经诞生的青春给予我们烈焰、美酒、咖啡般的生命寓意,之后的中年给予我们青鸟、岩石、古刹、经书拂开的天地之顿悟。面对时间,我们从一座座空中花园重又辗转到了尘埃之上。所有的时间循环着,仿佛熔炉术,给予我们仰望星空的长夜,在仰首时我们是冥思者,而更多时空我们是来自尘世中的游者,只有在躬身屈膝时,我们才获得了生命的渺茫、羞涩、敬畏于芸芸众生的一束束光芒,也只有触摸到尘埃时,我们才知道我们从哪里来,将到哪里去。

漫长的黑夜过去后,战争终于结束了……我小说中穿越了野人山的昨天以及现在的时间,我们彼此往返的因果之缘中的磨难终将过去,那些培植我们良知和爱的神意,终将我们的生命引入另一个神圣的世界。我曾在野人山消失了生命的踪迹,我同时也获得了新的轮回,因而,生与死是庄严的,也是日常生活为我们所缔造的事件。我们有前世的历史,也有此世的现实生活,还有来世的因果,不管这个世界将发明多少原子弹核武器,生命的躯体是柔软也是坚韧的,两者的禀性将融为一体,去探索这个星球上不可以被时间所湮灭的爱,只有爱才是永恒的。

战争终于结束了……黄色的硝烟弥漫了

太长的时间,她和他建立的城堡,还有他们的家族

还有那些像蚁族般流离失所的灵魂

都在备受战争的煎熬。此刻,巨大的帷幕合上后

在舞台后面,他们谢下了战争的易容术

我们将离开座位,前去面对现实中的焦虑

当街道移动着人影,笼子里的鹦鹉仿效着人的声音

我们将怎样从白色的泡沫中找回自己洗干净的衣服

舞台上曾经是掠夺和暗杀者们的血腥味

男人女人被战争推到了舞台的中央

啊,当肉体像黄沙已经在风暴前夕开始呼啸而去

灵魂搭上了什么样的车轭去寻找死去的肉身

战争终于结束了……她想在舞台上拥抱一个人

那月牙儿升起来了,清冷的街景中她倚依到了一棵树

当满地碎片下重又长出了野百合

花朵在微风中摇曳着,哀婉的黄手帕舞动在她手下

战争终于结束了,她可以为自己睡上一觉了

以往的战乱,她头顶的帽子总是被战火中的硝烟

吹到崖底,她库存的种子总是在潮湿的雨季

长出了霉迹。战争终于结束了,她解开了警戒线

将衣服上的血腥味洗干净。之后,她又察看了

坍塌的花架,屋顶上是否还潜藏着最后一个敌人

空气中飘来的野百合的香气告诉她说,战争已经结束了

是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可以将荒芜的小花园

种上玫瑰了,可以为自己做一条漂亮的裙子了

可以让唇色艳丽,让躲在角落中的妖孽见鬼去了

是的,战争真的结束了,她和她的国土开始渐次美丽起来

她爬上了山冈,在那里,曾经是烽火台,如今变成了天堂

也许,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奇迹就会出现,称之为魔法的那个东西,虽然无法看见,却会从一束光芒中向你奔涌而来。我想写这部书已经有太长时间,世界急速转身,只有你昔日的回忆,犹如掠过耳边的鸟翅,可以带你从原路返回故乡。在某个时刻,你只想绕着过去的痕迹重新走一遍,你只想面对云絮、警戒线,弯下腰做一个安心的朝圣者和祈祷者。

安静,请珍惜神赐予我们的好时光,在安静中你会有时间漫步;在安静中,你才会有时间看到一大片凋亡的花园,在一场春光破晓而来之后,又如何含苞绽放?在安静中,你才会有时间在人类的天空之下,看一群离散之后的孤鸟怎样使用秘密的音律彼此召唤?

而我又将在这本书中怎样与他们再次相遇,并彼此寻找到失散于时间中的灵魂?简言之,这是一本捜魂之书。感官是一种奇妙的存在,如果在你的感官之下触抚到了红色,那么,你的心中起伏荡涤中充满了热烈的玄幻……如果你的感官之下有蓝色潮汐般的块状出现,那么,你也许已在旅途中远行……而此刻,我的感官之下出现了深紫色的犹如羽毛拍翅般的旋律……正是它,将我的灵魂牵引到了中国远征军在缅北战争中所撤离的某一个时辰……

尽管如此,我知道,旅者或探索者是想通过自己的行走,以此抵达灵魂深处那座波浪不惊的岛屿。

乐器,它或许正在你怀中静卧,如能以温柔之心怀抱乐器并抚琴者,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能享受光阴的秘密使者。

认识自我,要抵达一座座黑暗的堡垒,要抵达忧郁之后,你所看见的一条大河之后,你被蓝色波涛所召唤的那个时辰。因而,这本书,也是抵达之书……人的生命以轮回的不同场景和时间,互相致意,相互缠绕并热爱着那一幕幕为灵魂而幻变的时间之谜。上部前世

活下来,就意味着你的肢体有了语言……噢,语言,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通过身体我们才会言说那些流逝在岁月中的生与死的苦难。

谨以这部书献给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缅北战场;谨以这部书献给中国远征军的大撤离;谨以这本书献给野人山的生死之逃亡肉体蒙难史;谨以这部书献给野人山的人鬼情未了的玄幻传说。第一章天堂般的野人山

逃,是需要玄机的,就像生需要依附于母体,细细想来,母体是一个多么复杂而又温暖的世界。如果说寄生于母体让我有了生命的渊源,那么游离于母体之外,却让我寻找到了与世界周转不息的纽带。这是在第二次战争笼罩下的缅北战场,我们将逃往野人山。你无法深究野人山在哪里,环顾四周,这座四野间的屏障已经来到身前身后,成为我日后漫长时光中活下来的一座黑色的原始森林的古堡。而逃往这座古堡里的原始森林同样需要一种勇气。在进入森林之前,我就看见了一条巨蟒仿佛全身闪烁着纯银色的碎片,以目光中的寒冷的利刃在逼近我们几近败北的身体,仿佛在宣布死亡的证书。而我们的身体就是在这银色的惊悚中进入了野人山的第一道屏障,这是巨蟒筑起的王国,我们该用什么样的方式绕开或从巨蟒的身体下进入野人山的森林。

我们是三个中国远征军的女兵,因为大撤离,所有女兵汇聚在一条路线中并分别组队开始撤离。事实上,我们均是陌生的队员,来不及细诉自己的历史,在之前此刻或之后的历史,也许是从细枝末叶中编织出的一道花环。然而,此刻,我们可以选择的只有大撤离,而撤离说穿了就是逃亡……我不知道这撤离有多远,我是历经逃亡的女人,虽然我才二十二岁……这些历史现在来不及吐露,我背着一只军用挎包,我是随军的记者,包里有我参加中国远征军以后记录的全部文字。之前,我们在大撤离之前,曾接到上级军令,让所有撤离野人山的兵士销毁并抛弃身体上负载的累赘,其中包括远途撤离中不能负载的重型武器。那是一个特殊的时刻,一只掘开的大坑出现在眼前:所有人排队走向大坑,这仿佛是一场撤离之前隆重的仪典,它或多或少都充斥着悲壮的气氛旋律。尽管旋律是无法听到的,每个人都在走向这只土坑之前仔细掂量着身体中所有携带的物件和武器,这只掘开的土坑将秘密埋葬中国远征军在撤离野人山之前的物品或巨型武器,这也是逃亡的前奏曲。

土坑很大,可以埋葬很多沉重的武器和私人小物品,可以埋葬中国远征军在缅北战场的诸多悲壮的记忆。我走在中间,我和他们所有人一样带着我的肉身。这肉身在之前并不明确,我只有感觉到它是支撑点,也是我母亲给予我的生命,之后,作为西南联大的学生,在南渡于长沙昆明的艰难旅程中我才慢慢地意识到了肉身的存在。这肉身此时此刻已感觉到了撤离于野人山的艰巨,然而,我们没有时间去卜占命运的又一次撤离,这显然是一次中国远征军集体的大撤离。我看见经过土坑前的将土们已将物品和武器不断地抛在土坑中,它们相互摩擦,发出并不悦耳的声音,土坑中有沉重的枪支有背包有手风琴有衣装……就要到我了,我身上的东西并不多,除了换洗的两套行装就是肩上挎着的那只包,里面有一个笔记本……这是我从西南联大报名参加远征军以后的第一天就开始的记录……很显然,黄色的笔记本是不可能抛弃的,它们就像我的生命一样重要。那么,要抛弃的只有衣装了,里面有三套衣服,第一件衣服是蓝色碎花的布裙,我衡量着它的轻重,它虽然不重不轻却是母亲在我赴北京大学国语系之前送我的,我曾在逃亡夜穿着它到了长沙,并在赴昆明后的联大校园中穿过它,它的存在能充分让我感觉到母亲的存在。第二套衣服是远征军制服,参加远征军后我配制了两套服装,一套穿在身上,另一套换洗用。此刻,我想将包里的这一套被我穿过还来不及浣洗的军装留在这土坑里。就要到我了,我从包里取出了军装,我用双手捧着这套充满我气味却在事先已经叠得整整齐齐的军装,迎来了这场庆典。这庆典显得忧伤,当我将手中的军装放在土坑中时,我同时从包里掏出了一支笔放在了军装之上……之后,我们围在土坑外围,很快地,一层又一层原来被掘开的尘土重又落在了堆满了武器和衣物的土坑之上……我相信,从那一刻开始,这进入野人山路口的一座巨大的土坑将埋葬中国远征军撤离野人山之前的物件,我坚信这是一场战争中悲壮的秘密,自此以后,这土坑之上将会长出巨树和灌木……

站在我前后的两个人将与我形成一个三人小队,踏上通往野人山的道路。当身后有追杀的敌人时,我们来不及选择……在不同的时间、地貌和背景我们选择着生命中必然选择的现实。时间是第一要素,如果你视时间为神咒,那么,你就会在有效的时间中安排好生命中必定经历的几件大事,具体点说,当你早上醒来时,你完全应该清醒得被风声所惊醒或被鸟翅的飞翔所震撼,并开始一天中最为现实的劳动和工作。地貌是第二要素,经纬海拔中的坡度湖水植物都是陪伴你命运的伙伴,有了它们你的舞台上就有了另一种沉默或说话的同谋者,有时候,一棵树或一朵浪花都会改变你的命运。背景,则是我们置身其中的自然和居所,无论它是荒野海洋博物馆学校或城堡都有会响彻时间的过去、此在、将来的旋律,而就现在来说,我们三个女人构成了通向中国远征军撤离野人山的一个小小的集体,在拥有时间地貌背景的元素之下,我肩背着挎包里的一个黑色笔记本……自此以后,我的生命将迎来野人山茫茫无尽头的原始森林叙事曲。

你看见过红色的原始森林吗?那是落日前夕的野人山,夕阳辉映着我们面前的森林,从双脚进入野人山的那一刹那,就意味着我们的生死成为悬念。就我个人来说,悬念是从一件蓝花布裙开始的,我发现了,自从我的脚开始踩着森林中的层层腐殖落叶,就开始触到了身体中那些铭心刻骨的线索。人之所以在逃亡时善于回忆,是因为边走边看的世界让你在情不自禁中已回到了原初。

原初,就是我们曾经穿过的一件件旧衣服上的纽扣和失散的体温;原初,就是用过的杯子和使用过的情感荡漾下拥抱过的人或事物的紧密联系;原初,就是通向将来的那根纽带下出现的命定的一座座个人史的舞台。

当我的脚踩在腐叶之上时,整座野人山都被红色的夕阳所笼罩着,你根本就看不到它里面的幽深和黑暗,也看不到变幻莫测的凶险……每棵树都是红色的,也就是喜庆或吉祥的那种色彩。然而,夕阳流逝得很快,几乎就是转瞬间,那种热烈而温暖的红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色彩是什么呢?当我刚刚在红色的温暖色调中想起母亲为我缝制的那条蓝花布裙时,视线开始变得昏暗,仿佛有无数幽灵正朝我们奔来。

兰枝灵说她很害怕,之前就听人们说过野人山是一座地狱,走进去就很难走出来。兰枝灵是宣传队的小歌手,她才十九岁,是我们三个人中年龄最小的。我伸出手去拉她的手,她的手很纤柔,好像刚刚在春雨之后冒出来的竹笋。我牵着她的手往前走……确实,我也曾听说过野人山是一座炼狱,是装门炼制活人的心跳和血液循环的。无论是地狱或炼狱都是为了迎候那些正在走进来的人们。与兰枝灵相反,白梅走得很快,且一直都走在前面,她之前是一位卫生护理员,看她行走的姿态就能感觉到她的从容,她比我大一些,进入野人山之前已经二十五岁了。

面对野人山,我害怕吗?现在我来介绍自己,我叫苏修……这本书之所以有开头,是因为我想起了这座曾经被我们穿越过的野人山……有了开头还不够,最为重要的是要将故事讲下去。故事就是从夜幕下的宿营地开始的……在一座原始森林中逃亡,前方的宿营地非常重要。打个比方,蜜蜂飞累了要回到自己蜂巢中去,万千溪流奔腾向前是为了汇入大江大河,人要有居所是为了休整身体,获得明天的力量。前方的营地很重要,它像是逃亡中的一面旗帜,哪怕是在原始森林中也能让我们感觉旗帜拂过了面颊,召唤着我们前行。

旗帜是从遥远的古战场延续而来的……我一边走一边想起在不同的世纪中的旗帜飘扬于半空中……而我们的脚在移动,闯入野人山的第一天黄昏,我们就看见了被夕阳所笼罩的一座原始森林,相比那传说中的鬼门关,当原始森林蜕变成红色时,我想起了炉火中发明的熔炼术,好像最原始的人类咒语就出自神秘的熔炼术……在那一时刻,我遗忘了战争。

我们并不孤独,有陆陆续续的人们已经开始进入了野人山。简言之在大撤离中已经有好几万中国远征军自不同的方向汇聚在野人山的灌木林中……野人山很大很大,大得令人眩晕,这是我后来才慢慢感觉到的。而在当时,除了见证夕阳中一座红色的原始森林,黑夜就降临了。红色令我们心跳,我能首先感觉心脏的搏击使血液顿然畅流起来,这红色甚至让人欣喜和忘却了战争赋予我们逃亡中的那种使命。

红色顿然逝去就在弹指间,你知道的,弹指下有露水融化,弹指下白昼逝去,夜晚染黑了视野下的所有世界。

兰枝灵走在中间道上,她说一生中最怕鬼。小时候母亲早逝她就与外婆相依为命,因为父亲一直在外征战,她从母亲去世后似乎就再也没有见到父亲了。外婆供养她上学,而她每晚与外婆睡在一张木床上时,最喜欢让外婆给她讲鬼故事。

鬼故事是什么?我小时候也喜欢母亲给我讲故事,越害怕越喜欢听,更多时候听完鬼故事后就会钻进被子里面去。

这原始森林中有鬼吗?我想应该没有,因为很少有人会与这座森林产生生与死的关系,而我们则是在没有任何退路的情况下开始撤离进野人山的。“野人山”这个称谓,与中国远征军的大逃离的传说相关,野,就是野史,野人,野鬼,野魂……此刻,在夜幕之下,有几万人正在黑夜的掩饰下开始了大撤离。我开始慢慢地正视这个现实,我们确实已无退路可走,而当我们闯入了野人山,已就摆脱了身后的追杀。

营地在一座高坡上,我们看见了少许的篝火……在我们进入野人山时就有明确的规定,如升火,不可以大,因为很大的篝火会让敌机在空中巡飞时发现,小堆的篝火会被空中天然的枝蔓藤架所遮挡。发现火,也就看见了旗帜,这是来自第一个夜晚的希望和召唤,我们三个人几乎很快就加快脚步奔向了有火焰飘荡的营地上。一屁股坐在营地的山坡上,仿佛就回到了家,我们三个人肩靠肩,一路走来,我们几乎不敢歇脚,因为这一夜的撤离很重要,要尽全部力量走出敌人的追杀区域。我们做到了让脚下速度随同星月在移动,实际上我们根本就来不及抬起头看一眼星空在树枝上变幻的速度,我们低头往前走,只想走得越远越好,在我们看来,当我们走得越来越远的时辰,我们就摆脱了追杀,拥有了逃亡的自由速度。

我们肩靠肩竟然就睡着了,这或许是我们进入绵延不尽的野人山之后,最安详和没有饥饿的一夜……在我们旁边有许多人就背靠着树身睡着了,营地上没有一顶帐篷,只有几堆零星的篝火。所谓野人山的营地就是升起像双手捧住的一饼火热的向日葵,从而告诉人们我们是一支由几万人汇集而来的逃亡者,我们并不孤独,每天无论走得有多远,在天黑以后只要朝着原始森林深处那些闪烁的火苗走去,就会寻找到我们的集体核心。

这一夜,野人山相比传说和想象中的要美好得多。首先,是来自野人山的万千屏障,当我们从黄昏走到半夜肩靠肩开始小歇脚时,四周沉寂的空气似乎已经让我们摆脱了缅北战场的硝烟弥漫……简言之,我们似乎已经就开始逐渐地摆脱了敌人的追杀……再就是野人山的凉爽,这是久违的凉爽,它使身体有一种舒适的感觉,而在黄昏前夕进入野人山之前,我们的身体从早到晚几乎均在汗淋淋的世界中挣扎。就我个人的体验来说,那些从肉体中涌出来的汗水使肌肤变得黏稠,所以,在缅北最最向往的生活就是能够每天洗一次冷水澡。当然,有淋浴的卫生间是永永远远不可能出现的,作为随军记者,我们基本上就没有长久居住地,来自战争的变幻莫测逼使我们的营地,半个月或者更短一些的日子就会在迁徙中被改变。

我是一个喜欢洗澡的女人,这种习惯哪怕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也会促使我寻找到洗澡的水源。在从长沙到昆明的旅行团中,哪怕在旷野乡村我也会克服种种困难去实现自己生活中的梦想:记得那天黄昏旅行团抵达了一座望不到尽头的荒野,再往前走是不可能的了。当炕事班开始用石头搭起了锅架时,我和另一个女生便开始走向荒野去寻找洗澡的水源。这个女生叫凡晶莹,像我一样喜欢洗澡,总是幻想让劳顿了一天的身体变得干干净净,所以,从一开始凡晶莹就是我的同谋,我们沿着星群的照耀走了很远……耳边突然响起来了细流的汩汩声,在逃亡生活中,你的听力非常关键,它会在特殊的时刻让你分辨生命可以出入的道路,也可以分辨敌人和野兽的声音。

耳边响起的细流使我们劳顿了一天的身体开始雀跃,我和凡晶莹向水边走去。这是荒野深处的溪流,两边竟然还长满了野草,仿佛天然悬挂的浴帘使我们具有安全感。于是,我们开始站在水边脱衣服,那是春天的水流,它显得有些寒冷,而当水流经过肌肤时我们又会感受到一阵喜悦。

还有一次关于洗澡的难以忘却的记忆来自一座古老的村庄,那天黄昏抵达村庄时天已经黑下来了,我们将在村庄里的小学校过夜。晚饭后,我和凡晶莹又开始寻找可以洗澡的地方,我们走完了这座有五六十户人家的村庄,发现了好几口水井,但水井是裸露的,没有屏障可以遮挡。就在我们徘徊于村庄小路时,一个女人提着水桶来到了一口水井边,在月光的照耀下可以看见这个年轻女人头上盘起的发髻,还有那双大红色的绣花鞋。女人看见我们就笑了,邀请我们到她家去坐一坐,这是一座乡村特有的宅院,女人说她是从邻村嫁过来的,婚后不久她的男人就参军打仗去了,留下她和婆婆经营着村庄里的几亩地。在她说话时,我朝堂屋里的另一间房瞅了一眼,突然就看见了一只大浴盆……那一时刻你们知道我有多么喜悦吗?女人似乎触到了身体中最敏感而需要的那部分,这是身体的触觉,我们是女人,我们都需要在时间的他乡寻找到一只装满洗澡水的浴盆……那天晚上,我和凡晶莹很幸运地在这个乡村女人的浴盆中洗过了一次热水澡,直到如今我还记得这个女人从井中来回三次用水桶打来了水,又倒在铁锅中烧温,我似乎又看见了女人弯下细腰从炉灶中点火的模样,而她的那只浴盆足以满足我们在那一夜对洗澡水的渴望。

关于洗澡的渴望从我进入缅北战争中以后,便成为一件艰难的梦想。每次随军迁徙到新的战略营地,在安顿下来以后通常也是黄昏。这时候,身边不再有凡晶莹陪伴,当然,除了有对于在任何艰难环境之中对于洗澡的渴望和追求,凡晶莹同样在那一年联大动员学生从军时,同我一样成为了中国远征军的一员,但我们奔赴缅北时就分开了,她好像成为了一个话务员。在没有凡晶莹的陪同下,我自己开始寻找着可以浴身的水源。起初,我显得很孤单,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去实现自己小小的梦想。每个黄昏,通常我已从前线采访回来,关于战争前线的故事放在下面不断递嬗的故事中,而现在,我只想回忆洗澡的故事。或许是野人山的凉爽让我头一次以局外人的目光审视着我的过去,在我每天汗淋淋的身体迎来了一场黄昏以后,我独自潜游在营地的外围,渴望着一条溪流同时也渴望着一道屏障……

我们迎来了野人山的第一个黎明时,我看见了一张张似曾相识而熟悉的面孔,但在晨雾的笼罩下我们都来不及驻留辨认:在突然涌向我的雾障中,一些本来可以立足回忆的线索仿佛被一束束银灰色的雾飘带紧紧缠住,而当我再将目光看远,一些人已经在我之前走了。野人山的雾来临了,它来得如此之快,我刚好在营地的一条溪流洗漱过,雾就来了,看上去,雾是飘过来的,它从树枝藤架上飘过来,雾是无形的,你无法抚摸,很像空气……这是进入野人山的第一场雾。在缅北的营地上之前我们经常面临着雾幔的干扰,尤其是在前线,我曾经出入一场雾战的原址,在一场大雾中的肉搏以后的山冈,缅北最热的温度仿佛火炉烘烤着山冈上的一大片血迹,几乎就是血迹覆盖着血迹……在这片山冈上日军趁雾而来空袭没有来得及防御的远征军的一个连队……整个连队无一人存活。雾中之战结束后,我奔赴这片战区。那天午后,有成群的兀鹫飞翔在半空中,也许是它们远在天空的另一端就已经窥嗅到了这片山冈上人肉相交的血腥味。它们集体而来,饥饿是属于群体的,战争也同样是属于群体的,最终,死亡也同样是属于群体的。我抵达时,参加了一个连的士兵的安葬仪典,在这座山冈之上的松树林中,有一个连的战士将葬于这片土地。对于缅北战争中来自中国远征军的征战,我是见证人之一,由于我的职业,我有机会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每一个现场都很重要:因为战争中的每一个现场就是死亡和生存的数字,我记住了那些用鲜血和生命浇铸的数字,那不是一个数字化的年代,而是一个扳着手指计数的时代。

你无法想象我独自一个人待在那片刚刚结束了雾中肉搏战的山冈……大雾早就撤离,我不知道那些充满魔咒的雾又到哪里巡游去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来不及知道也没有研究雾与人类相处的更多关系。我站在山冈上目睹着空中的那一群黑黢黢的兀鹫,因为我正在走动,阻止了它们从空中落下来的时机,我想它们很快就会明白的,这片山冈只剩下了血腥味,已再无肉体可供它们饥饿的利齿咀嚼……

大雾中只有我们小队的三个人可以清晰可辨,而其余的世界已被野人山的雾障隔离……认识并走进野人山的雾也很重要,它起码教会了我们不要轻易远离我们的小队,虽然我们只有三个人,却可以相互捆绑好视线和身体,以此从雾中向着野人山的深度走去。我们开始前行,而我们将凭着什么样的方向前行,这时候我们会在雾中仔细回忆昨夜抵达营地时,大撤离的一个分队长站在营地的一块石头上告知大家的话语,他说:由于这次大撤离缺少更多的向导,我们要尽可能地跟上队伍,通常情况下向导都会在前面,走在前面的小分队都会在每一个需要拐弯的路段上将红布条系在树枝上,大家记好了,如果看见树枝上系着红布条,请一定要沿着红布条指示的方向走下去……切忌偏离路线,如离开集体规定的路线,那就会意味着迷路,在野人山迷路是很危险而麻烦的……如果迷了路,一定要设法寻找到有红布条指示的路线……路线构成了野人山大撤离最关键的链条,而通常我们想到那些活生生的链条就会想到通过火和水铸造过的,那一根根锈迹沉重的、用来锁住我们自由之心的那种铁器。而在野人山,构成链条的是开始变得诡异的天气,这从雾开始笼罩我们的网状般游离的雾世界……这根链条之下是树枝上的黑色大蜘蛛开始出现,在雾游离过去以后,我看见了一只黑色的蜘蛛就像红枣那样大,它栖在树枝上织网……蜘蛛是安静的,仿佛不会受到外界影响,我们经过它身边时,它趴在已经织出的网状中也许是在休眠。

随身携带的口粮是我们唯一的粮食,所有撤离于野人山的人每人只有七天的口粮,也就是说我们要竭尽全力在七天时间内走出野人山。在饥饿没有完全到来时,我们都舍不得动用口粮……饥饿是战争年代最主要的问题之一,我在随旅行团南渡而下时曾看见了除我们之外更多逃亡者的饥饿,几乎每个逃亡者都会将口粮藏在离心窝最近的地方,我想那应该就是人一旦走在逃亡路上时,人用身体建构的仓穴,这些口粮似乎比黄金白银更珍贵。仓穴中有玉米面粉装在一只口袋中,至于大米是很少的,它只可能掺杂在玉米面粉中。进入野人山之前,后勤给我们每人发了一袋口粮,告诉我们这口袋里的粮食只够一星期用,所以大家一定要尽可能地分配好粮食与饥饿的关系,在粮食未用完之前一定要走出野人山。

一星期并不长也并不短,我们当然是满怀壮志走进野人山的,而且初进入野人山我们视野下相遇的世界都是美妙绝伦的,与传说中的那个有地狱和炼狱的世界完全不同。尽管如此,诸多来自身体中的经验告诉我说,地狱和炼狱往往都是具有隐藏性的,只有走得更远的人才会遇到。在我的人生经验中,能够在波光变幻莫测的旅途中与地狱和炼狱相遇者,要么是勇敢的探险者,要么就是伟大的哲人。因此,我坚信如果我们能够遇到野人山的地狱和炼狱的话,我们就会寻找到去天堂的路线。

树林开始变得幽秘起来时,我们三个人同时感受到了巨大的饥饿……如果说这饥饿来自一张嘴,这证明生命是存在的,细细观望宇宙星空之下居住着人类的地球,有一个不能忽略的存在,创造历史的是来自我们吟唱的语言,这语言中有音韵和旋律,因而我们要为这吟唱时间之神的嘴唇补充食物以给予它巨大的永不消失的能量,或许这就是人类简史中的一部分,因为嘴而创造了历史,而同时这嘴里散发的饥饿给人类的历史带来了浩劫和战争。

我们三个人开始坐下来,这是午后的野人山……我掏出了一块怀表,这也是母亲给予我的,除了蓝花布裙之外的第二件礼物,再就是一只褐色的皮箱……想起来,这三件东西都是具有隐喻的,人们虽然很少谈论隐喻却遵循着生命中那些神秘的现象朝前走。在这三件东西中的隐喻,分明是:蓝花布裙是母亲赋予我青春的第一种隐喻,它告诉我说,所谓青春就是应该像这条蓝花布裙一样盛开;怀表带着时间清晰可辨的指向,它似乎在暗示着我,我个人史的分分秒秒在朝前走时,也在不断地记录着过去的时间;箱子,那只褐色的皮箱跟随我从北到南,因为参加了远征军,那只箱子不可能跟随我来到缅北中的战争前沿,于是,它不得不寄存在西南联大校园的储藏室里。那里面不仅有我的箱子,也有联大所有参加中国远征军的同学赴前线后留下的行李、书籍和箱子。箱子的隐喻是沉重的也是轻盈的,在箱子中有曾经读过的书籍,用过的物品……当箱子敞开就会看见它的主人,而当箱子合拢,就会为主人保存着秘密。

现在,我们将开始解决饥饿的问题。坐在一棵可以依倚的树身下,我们逐渐感觉到了安全。树,在野人山多得就像繁星,不过,找到一棵可以让脊背依倚的树,在逃亡中尤其重要,因为一路上,脊背是最为辛苦的,脊背的挺立可以让我们看到路是无尽的。我们三个人都寻找到了三棵不同的树依倚着……饥饿就这样来临了。我们解开装有口粮的布袋,里面有炒熟的燕麦粉,我们伸出右手抓了一把燕麦粉喂进嘴里……很香浓的味道,只是太干燥了,现在我们所需要的是可以饮用的水。

随身携带的那只军用水壶中已没有一滴水,这就是我们三个人所面临的现状。我们决定马上到附近去寻找水源,我们商议了片刻,决定分头行动,最终又回到这里,我们在头顶上的树藤上做了标志,我将包里的一根红布条系在了半空中的树藤之上,我们相约半小时后一定要到这里集合。

还好,在雾散以后,林子里显得很明亮,透过树梢可以看见晴朗的天空,好天气使我们三个人都显示出了独立的力量,就连有些怯懦的兰枝灵也雀跃地说她要到林子里去寻找到一条水源。

天气晴朗的野人山宛如天堂之境,每棵树上的藤架都像天堂中的空中花园……人如置身在这样的好天气中自然会忽略许多之前的训诫。我们分别向外围走去,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在我们看来来去三十分钟寻找水源并不遥远,而且我们早先已摆脱了敌人的追杀,是的,逃亡的身体似乎从来就没有像此刻这样轻松过……是的,松弛是忽略一切危机警令的前提,也是在野人山迷失方向的前奏曲。

我们三个女人以身体中不同的松弛正在阳光朗照的野人山寻找着各自的水源,临出发前我们再次相互嘱咐:半小时后,无论寻找水源结果如何,都要到这棵云杉树上的红布条下面汇合,这似乎是我们带走的唯一的契约……而在这小小的契约之下衍生而出的将是我们各自寻找的路线。这路线使我们的身体显得很欢快,也许我们相信野人山是不会缺少水流的,来回半小时的路上寻找到一条水路是简单的。我们在这梦幻与现实的交织之中以三个不同的方向往前走……我向着西边的丛林深处走去,越往深处走才发现满树的松鼠正在树枝上演奏着音乐,地上的腐叶越来越厚,走在上面时身体仿佛在踩着弹簧床垫,我继续往前走,突然就发现了地上有块状的大面积的潮湿诱人的青苔……正是这青苔将我引向了一条溪流……常识告诉我说滋生潮湿青苔的地方,附近一定有水源,因为青苔的生长是离不开潮湿土壤的。果然朝前再走了五十米,就感觉到地上的腐叶植被不像刚才脚踩上去会发出声音,有水渗入的腐叶层,当你的脚落在上面时是没有声音发出来的。

沿这条被水弥漫的腐叶层往下走五十米就倾听到了溪流声。这是我最喜悦的时刻,在野人山我第一次通过自己的探寻竟然发现了水流,之前,我们曾接受训诫,在野人山只可以喝流水,没有流动的水里有毒气细菌是不可直接供人饮用的。这也是在摆脱了敌人的追杀以后,我所看见的第一条清澈无忧的溪流。面对这条溪流,除我之外的任何人都会忽略掉之前我们所接受的训诫。那天午后,我们不得不在大撤离之前的紧张空气和短暂的时间里接受训诫,其中,在关于进入野人山后饮用水的训诫中我记住了腐水不能喝,无流动的湖水不能喝……水,尤其重要,在更多时候也许比粮食更重要,一个人也许可以忍受三天的饥饿,但不可以忍受三天的口渴……人在无限饥饿时会全身无力,没有任何欲求可以付诸践行,而人在无限的口渴中嗓里里仿佛冒着烈焰,身体仿佛接近灰烬……

我趴下身,将嘴唇靠近野人山深处挟裹中的这条小溪流,我想,我一定是寻找到了世界上最甜最纯净的甘露,我喝到了最甜的水……水流中漂着绿色的青苔,很像青苔仙子……第二章我们都是迷失者

我似乎在前面说过,在野人山,迷失方向是很容易的,这是一种不知不觉的迷失,因为方向可以从漫无边际的原始森林中伸展出来。地球上之所以有原始森林的存在,是因为神分割了人和兽的居住区域,简言之,原始森林应该是众兽群的居住地,人类则住在原始森林外的地平线上,在这些无垠的地平线上有半山腰、丘陵、盆地,人类就以此建立了城域,行政机构等等。

在野人山迷失方向很容易,我喝了水滋润了嗓子,再将水壶灌满,于是,我开始往身后走,我记得来时的路似乎就在我身后。记忆,任何在野人山刚刚蕴藏的碎片似的记忆都会变得模糊而不确定,这也是我们迷失方向的原因之一。我往后走,以为我已经找到了刚刚走过的回去的路,于是,我加快速度往前走,但我走上的是一条分岔小径,它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脱离了原来的那条小路。大约走了半小时,我仍然未能找到树枝上系着红布条儿的地方,我再往前走,事实上是绕着不同幅度的圈在行走……我又走了半小时,仍然无法寻找到原来的地方……

就这样,野人山,传说中的野人山,开始施展它的魔力了……它牵引我脚下的方向,因为是正午我并没有感觉到恐慌,也许是还没有到恐慌的时刻,我必须寻找到我亲自系下红布条儿的地方,这是眼下唯一的目标。只有奔向这个目标,我才可能与我的另外两个队友相遇……红布条儿到底在哪一棵树上,我发现我已经又走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没有寻找到树冠上的红布条儿,而最为关键的是,我也同样看不到兰枝灵和白梅的踪影……我陷入了这个现实中,于是,我开始使用嗓子,一旦呼喊声越过了嗓带,我清楚了,我们开始在野人山迷路了……我几乎就听不到任何片刻的回音……我们迷路了,它告诉我,我们也许再也回不到树枝上系着红布条儿的那个地方了。突然,我看到了几个人正在朝前走,我叫了一声,我不知道那声音是在说什么内容。总之,我叫了声,终于,声音传到前面去了。他们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见了我,我跑上前喘着气大声说我的另外两个队友不见了,他们说,走吧,他们的队友也同样不见了。他们说得很平淡,容不得我解释其中的任何过程。于是,我们开始继续朝前走……这么说来,朝前走才是正常的,而盲目中前去寻找队伍,迷路以后往前走成为了唯一的行为。走,是我们此刻唯一的选择。于是,我朝前走,只想去追赶上我的另外两个队友。

然而,三天时间已经过去了,我根本就无法寻找到她们……在野人山的女兵很少,更多的是男人……这使得野人山充满了阳刚之气……尽管几万中国远征军进入了野人山,但是因为野人山很辽阔,几万人很快就湮没于丛林深处了。三天以后,我们在野人山迎来了第一场大雨,这是下午四点半钟的大雨,大雨来临之前的野人山,就像涂了灰蓝色的墨水,这色调很朦胧,我当时正跟随着几个年轻的大兵往前走,我很害怕离开他们,之前我跟随的那几个大兵在眨眼之间已经消失了……是的,你别害怕,在野人山如果你累了歇上几秒,就会看见走在你旁边的人往树林中走去了,你目击着他们的背影在往前走;而如果你歇上两到三分钟,你就会看见刚刚走在树林深处可以看见背影的那几个人不见了,而一旦你跑到树林中去寻找他们时,你就再也无法见到刚才与你一同行走了很长时间的那几个人了。我这样说,似乎很令人惊悚,确实,就我当时的感受来说,野人山可以在咫尺之间湮灭并幻变着,几分钟几秒钟内存在的人或事,他们或离你远去,或者就在你附近的迷雾中行走。

暴雨来临之前的野人山,首先被一层来历不明的灰蓝色笼罩着。这层层叠叠中的灰是其主色,中间挟裹着蓝,两者之间非常融洽,自然界的每一层色调类似恋人絮语中的炽热关系,似乎只有在它们的默契携手之中,才可能完成自然史的每一个历史的演变进程。当灰蓝色大面积地开始笼罩森林时,仿佛行走在史前的历史中,关于“历史”这个词汇,早些日子对于我来说就像宇宙星群一样深奥。在历史这个词汇中有无数难以触抚到的星辰存在着,并同时在距离我们遥远的时空中,给予我们猜测并探索历史的机遇。之前,我认为所谓历史就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它像海洋天空那般博大而深邃,而此刻,我发现历史不仅源自过去,也同时在此际发生着。

如果说过去的历史是从无数江流中奔涌而来的浪花,现在的历史却是从无数交叉小径中衍生而出的道路。就眼下来说,我们的历史就是在被这一层层灰蓝色笼罩之下的森林中正在奋力往前走。灰蓝色开始变成了黑灰色,是眨眼间的事情,天际运动是宇宙中最无力掌控的,人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遵循天际变幻的力量去践行人类自己的行为。

先是几滴雨落下来,再就是暴雨哗啦啦从林冠上空落下来。雨落在树冠上时很像打击乐手们演奏出的混合音乐,而当暴雨再从树冠上落在我们头顶时,野人山仿佛进入了黑夜,我不可能再往前走,仿佛整座野人山有无数支打击乐团,那些来自金属的,黑键白键的,长管的乐器散发出一阵阵让你的身体惊恐不安的节奏,而在这节奏之下我们的身体很快就被暴雨淋湿了。我感觉到了自己变成一只落汤鸡的过程,整个身体从内到外的衣服在几分钟完全湿透。

我记得很清楚在暴风雨中我驻足着,站在一棵大树下,视线完全地黑下来,内心翻滚的所有情绪在这一刻都已后退,剩下的只有面对,我要面对这场刺骨的暴雨,它跟我在以往所感受的暴雨完全不相似,在这场暴雨中我根本就不可能挪步,哪怕移动半步都不行……我索性就闭上了双眼,人在任何时刻倘若闭上双眼,要么是在梦游,要么是在玄幻中生活……我在这两者之间重又回忆起了在不同场景的几场暴雨中,我与周围的人或事的关系:那是在北方城市的小学校门口,因为暴雨我站在门口避雨,突然我看见在倾盆暴雨中母亲撑着一把黑布雨伞正朝校门口走来,母亲看见了我,雨水正顺着伞面哗然流下,待母亲走到我身边时,我发现母亲深紫色的旗袍上溅满了雨和泥浆,而她脚上那双黑色的高跟鞋几乎全部湿透了……母亲将伞撑在我头顶,我们避了一会儿雨,但暴雨仍未停息,母亲便携着我的手,撑着伞带着我迎向暴雨向着回家的路上走去,街巷已变成水洼,我们高一脚低一脚地行走在水洼中……暴雨,又让我想起了昆明城联大的铁皮宿舍,有那么一个夜晚,半夜时我们刚钻进被窝,突然间,雨从巨大的高空中落在了铁皮屋顶上,我们躺在床上目视着黑色的屋顶,倾听着雨砸在屋顶上的声音,与此同时,我们发现屋顶漏水了,而且来势凶猛,于是我们从床上起来,三个女生端着三个脸盆开始接着从屋顶上漏下来的水……

而在四点半钟后的野人山,我发现一旦下暴雨,天就渐渐地变黑了。确实,天黑了,衣袋里的指南针模糊下去了,它仿佛想让你忘却时间的规律,在野人山,时间的流逝是没有意义的,只要你迷了路,时间对你就已经失去了分秒针的流逝。那么,有谁能告诉我什么东西有意义?我的身体湿透了,布袋里的粮食湿透了,它所剩不多,但可以维系对抗三四天的饥饿;贴身的内衣内裤当然也完全湿透了,皮肤湿透了;最倒霉的是包里面的笔记本也完全湿透了……身体粮食湿透了都不要紧,最令我绝望的是不该让包里的笔记本湿透了。

我不敢去想象那一本被我舍不得埋藏在野人山之外土坑中的笔记本的命运,我拒绝去想象它们被暴雨渗透的模样……此时此刻,我是怯懦而无妄的……我完全不敢去想象它们的命运……雨水好像停下来了,我终于听不见从树冠上砸下来的雨水声了。我慢慢地往前走,在这样的时刻,我最希望的就是能看见从野人山升起的一束火光,然而,这夜,野人山是不可能有火光升起的。因为所有的松枝柴火都已经全部潮透,湿透的柴火是无法点燃的。除此外,我也希望听到林中深处传来人的声音……在这样的黝黑的森林里似乎只有人的声音能让我战胜恐怖。又走了很长的时间,耳边终于传来了声音。

声音穿过漆黑的森林而来,是一群人还是一群兽?但愿我遇到的是一群人而不是一群兽。野人山过去只有野兽,这里是野兽们的天下,而现在人来了,野兽们的生命状态一定也受到了惊吓和干扰,对于长期生活在森林中的野兽们来说,人无疑也是另一种野兽。但我听到的声音来自人,来自我的同类,这不是乌有之乡,这是现实中的现实:如果这一夜,在我孤身一人的小小区境里,我遇到了一群从黑暗中走来的野兽,我会惊叫吗?如果惊叫的话,可想而知,我会成为那些饥饿野兽扑上前来撕裂噬咬吞咽的对象。我不知道如果我真的遇上了一群野兽,我是否会惊叫?在没有真正置入现实时,所有的定理都缺少真实性。但愿我今夜不要与一群来自黑夜的野兽相遇,我祈祷着,又听见了一阵声音,现在我坚信从前面林子里发出的声音来自我们人类的嗓带……你在镜子里在某个异常无聊的时辰,或者当你的嗓子发炎而疼痛时,你会用电筒面对镜面照照自己的嗓带吗?嗓带犹如一小片粉红色的坡度,你的声音无论是坚韧或柔软都是被内心暖流从那片嗓带中推动而出的。

我顺着人类的嗓音而去就看见了几个人,因为恰好是一根火柴被划燃时我在黑暗中看见了几张脸,然而,火柴很快就熄灭了。我摸黑来到了他们身边,一个男人又划燃了一根火柴,他点燃了铁皮盒中的一根香烟……之后,他们似乎在轮流吸着这根香烟,我来到了他们身边,人群中的一个人竟然认出了我,他说上次我到前线去采访时,他曾经见过我……在野人山有一点是很普遍的,我们相遇时不需要任何介绍,因为一旦陷入这座原始森林后,我们都成为肩负着同一使命的逃亡者。他们不再说话了,在分享完了那根香烟以后,我便跟随他们继续往前走。我告诉自己,这一夜,无论多么累,我都不能再落下,我已经渐次感觉到了野人山的变幻莫测。

每个人都无须介绍自己是谁。置身野人山的每个人都有一个重要的身份:逃亡者。于是,天亮了,曙色真好,在渐次涌来的光束中我竟然看见了一个人……她就是兰枝灵,她走在前面,就像花儿一样跃入眼帘,曙色中她走在另一群人中,她竟然找到了一群人……我在这里所遇到的一群人是三个五个,不会再超出这个数,从野人山撤离虽然有远征军几万人,但一旦进入野人山就不可能按照几万人统一的步伐行走,也不可能在同一首激昂的进行曲下大踏步地向前迈步。因为野人山没有路可以让几万人迈着正步行走,基于此,我们才分成了小分队,但即便是小分队也会因为种种原因而分离,我和兰灵枝、白梅正是因为寻找水源地而无法再回到原来的地方。眼下,视线中出现了兰灵枝的背影,她正走在几个人的后面,我叫了声她的名字,她听见了便回过头来,我奔向前,她一见到我就叫了声姐姐,之后就变得热泪盈眶。我们紧紧拥抱后她说道:那天下午她走了不远就找到了一条水源,树林里美得让人心慌意乱,她喝了很甜的山溪水后便来找我们,然而,她怎么也无法回到系红布条的地方……

年仅十八岁的兰枝灵同我一样在野人山头次经历了迷路的序曲,之后她像我一样跟上了其他的撤离者再继续朝前走。于是,我们相遇了……直到此刻,除了经历迷路和暴雨,野人山还没有出现让我们感受到与地狱和炼狱相似的地方。

蛇,开始出现在野人山是因为它咬伤了一个士兵的耳朵,这是在夜里,我们睡在树下,几天来我们看见了一路上的松鼠,也曾经相隔巨大的屏障,听到了虎豹声,然而我们却忽视了蛇的存在。蛇是一种潜伏在灌木丛中的动物,它的隐蔽性非常强,在你无法窥视到它的存在时,它们却已经感知到了你的存在。存在就是合理的,你必须出场。夜色弥漫中,我们睡在了树丛掩映之下,几天来我们就是这样进入睡眠的。只要不是单独一个人进入睡眠,在野人山就算是最幸运者了。倘若当几个人因为缘分能汇集在夜幕之下的话,等待我们的尽头无论多么遥远,总有一场睡眠在召唤我们。当几个人走到再也无法挪步时我们就会寻找到一片看上去像屋居的小树林,我们会在小树林中将杂草当床单,将落木当作枕头,以粗壮林立的树为墙壁……我们和衣而躺下,我们已再无力气交流,我们闭上眼睛躺下……在林中,我找到了一片杂草,它们摸上去就像棉絮,于是我躺下来了,兰枝灵就躺在我旁边。我们的身体虽然压平了一片草,然而,没有被我们身体触犯的外围,那一丛丛黑夜中的野草们仿佛筑起了屏障,我们就睡在它们中央……

我们七八个人,女性就我们两人,我们睡在中间,偌大的森林王国中我们已经度过了第六天,按计划第七天降临时我们都应该走出了野人山。第七天,也就是明天,这是一个令人瞩目的日子,因而我们躺下时除了身体的疲倦,还充满了一种信念,在此刻,信念下是野人山的荒草,它是我们的床铺枕头棉被,无论我们的身体朝着哪个方向翻身,都能感觉到明天的存在,所以,没有信念的人生是荒芜的。

我们躺下,每天洗漱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在最黑的夜晚,只有想躺下的唯一欲求,这是发自身体的本能欲求,只需要一张床,一个角隅,当所有的床都安置于大地之上时,我们寻找到了一座避风港便和衣躺下。耳边是野草的拂动,风声过来了,草棵便漫过耳际,像洪水之后温柔的一阵阵潮汐。在这样的世界里,我们根本就没有防御异类的入侵。

蛇来了,我想它是顺着灌木丛过来的,蛇的身体整个儿潜伏在大地上爬行,单独观赏蛇时你就会发现蛇皮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花纹之一。蛇来了,我们已进入睡眠,在野人山只要左边右边都有人的话,是无法失眠的,因为太疲惫,躺下来就可以完全睡着了。往往是这样,当我们躺下来,双眼往树冠之上的天际巡游而去时,还没有从树枝中看见星星月亮,眼皮就合上了。

大约是在天蒙蒙亮时,我们听见了叫声,旁边一侧一个士兵的叫声,于是,所有人都翻身而起……只见叫喊的士兵用手捂住右耳,他说刚才被一条蛇咬了,另一个士兵说他看见那条蛇了,蛇身是绿色的,它已经从灌木丛跑了。看见蛇的士兵说应该不是眼镜蛇,如果是被眼镜蛇咬伤的话,毒性很大会致命的。我们围观着受伤士兵的耳朵,蛇已经咬伤了他的耳垂,血渗出来了,一个士兵用他水壶里的水帮他洗了下耳垂,但愿这条蛇没有毒性。尽管如此,这是我们进入野人山以来的现实一种:蛇咬伤了士兵的耳朵,野人山已不再平静,我们开始上路,这是第七天,按照总部的原计划,第七天应该是我们走出野人山的最后时间。于是,我们将手伸进了装粮食的那只口袋,刚开始那条装有粮食的口袋,应该像动物的大肠那样饱满,而现在它已干瘪,底部有最后剩余的一点点粮食将维系第七天的生命。

手抓一把燕麦粉放进嘴里,边走边品尝,唯恐它们很快就从我们的嘴里消失了……但即使是现在我们也同样没有考虑别的事情,我们只管朝前走,这一天我们仍然朝着偶有红布条的方向前行。但一路上并非都有红布条儿在指示着道路和方向,更多的时辰我们都会迎着早晨初绽的阳光而走,我们从未想过野人山更多的迷途,我们朝着有人声的方向走去,满怀信心地走去,并执着地相信在这七日,我们定能走出野人山。

天又黑下来了,野人山依然看不到尽头。这时候,我们的脚开始变软了,我们用力往前走,想以此寻找到一种属于主流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我们多么需要倾听到一段宣言……在野人山我们想倾听到的宣言类似招魂的力量,所谓“招魂”,在这里就是指点迷津,让我们的灵魂不要因迷路而走错道,从而尽快地在原始森林寻找到哪怕是在黑夜中,也有一条明灯照耀的道路。

天完全黑下来时,我们依然在原始森林中行走着。兰枝灵走上前来气喘吁吁地说:姐,我的粮食没有了,他们的粮食也没有了,照这样走下去,何时能走出野人山?

这是一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现在,我们来面对粮食,我们这路上相遇的队友共八个人,但所有人袋子里都已经没有一点点燕麦粉了。粮食就是那种在饥饿时最需要的东西,当你的胃里有食物时,粮食尽可以放在任何地方,它可以不需要跟随你去历险。而一旦饥饿时,你才会知道粮食,是补给生命的最大魔法。我们正面对着几只空空的粮袋,它们垂拉下来时,多么像被婴儿吮吸完干净的母亲的乳房。粮食没有了,但必须走,到了半夜时再也无法走了,于是我们挨个儿寻找到了林子里的床铺,很快我们又在饥饿中睡着了。大概每个人的意念中都有一个强大的希望和梦想支撑着我们的身体:到了第八天,就会在曙光辉映下寻找到走出野人山的路。

这一夜的后半夜,我所梦到的都是在迷路的时空中穿越,它与身体相关:从头到脚似乎都挂了许多朦胧的枝条,它们织成了一座迷宫,我每每走动,枝条就像树藤一样捆绑着我。总之,这个有限的梦让我浑身不舒服。醒来以后,就又感觉到了野人山的缥缈,我翻身而起,我比谁都醒来得早一些,离曙光显现大约还需要半小时。亲爱的读者,请别埋怨我啰唆,我知道在二十一世纪,你们正在经历的内心战乱与我们这一代人相比,已经大相径庭,如果你们细读,也会寻找到另一代人与你们共有的苦役:无论地球的运转是怎样改变了人类的故事,有一种叙事依然存在着,这就是个人灵魂与这个世界面对面的一场审问和追忆的过程。

啰唆的过程也就是重视细节的过程,试想一想,如果这个世界失去细节,那么,毫无疑问,也就是夜莺失去歌喉,玫瑰失去绽放,恋人失去耳语的时刻。简言之,如果这个世界已不再需要细节,那么,所有时针分秒将为此失去前行的速度,远航者的大海将变成茫茫冰川,群山森林盆地将失去人类的踪迹。

我并非一个完全为了细节这个词活着的人。在这里,细节并非在前面,而是我的灵魂在前引导我,从而让我看见了黑色的野人山正在醒来。这是又一天的序幕,拉开序幕的是伟大的时间以及无处不在的我们。首先,让我将脚挪移出去,只有到了夜晚,你才会知道,如此众多的追杀者在后面,而前方是层层迷宫般的野人山,而我们作为人类的一部分,到了夜宿时只需要方寸之地就可以躺下来,与青山绿水为伴。我因为早起而看见了这细小的树丛中躺着的七个人,他们蜷缩着身体在梦醒之前,从梦神那里是否已探索到了走出野人山的道路?我将脚移动在他们身体的缝隙中,同时问上苍:既然人类身体栖居得这么小,人类又为什么要发动战争相互残杀?

第十三天过去了,我们仍在野人山穿行。而最为糟糕的一件事发生了:那个被蛇所咬伤的战士的耳朵开始发炎。炎症也是历史上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战历史上无法避免的问题。很多人死于伤口的炎症,是因为没有抗炎药品;更重要的是伤员得不到较好的护理和休息,死于辗转不休的大逃亡之路上。他的耳朵开始发红肿胀,这是最明显的炎症状况,有人说使用盐水可以消炎,可我们到哪里去寻找盐水?我们已经有十三天没有尝到盐的味道了。而且第七天以后,我们的粮袋就变空了。他的耳垂越变越红时体温开始上升了……我将手伸向他的前额。

对于体温,我有太多的经验:小时候,我是一个喜欢发烧的女孩,每到发烧时,母亲就会端来一盆凉水,用毛巾濡湿后覆盖在我前额上。如果高烧很重的话,母亲就将半瓶烈酒倒在碗里,再将火柴把碗里的酒点燃,待酒煮热以后,将手指伸进酒碗里,取少许酒为我用手指摩擦手腕腋下等部位,我的身体充满了酒精的弥漫,再后来,我的高烧也就慢慢地降下来了。如果说人生的最初经验是母亲赐予我的,那么,这成长记忆中的经验将被我所实践。那是我们从长沙向昆明迁移的路上,一个女生的脸被一只蜜蜂咬伤了……她竟然因此而发起低烧,在一座荒野的营地,烈酒是没有的,但有水,旁边就有一条水流。我们如果没有抵达村庄,通常会在有水源的地方扎下营地。那一晚我用湿毛巾为发低烧的女生降下了温度,我很高兴,这小小的经验告诉我说:正像母亲在我穿上蓝花布裙去火车站的前夕所嘱咐我的,人生的路很长,而且并不全是笔直的路线,更多时候路上有泥浆水洼,还有魔鬼敌人,当然,一路上碰到的更多的是好人。所以,你要学会照顾并管理好自己,除此之外,也要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助别人。

我需要些水,只有到此刻,我们才发现在粮食没有之后,我们几天来竟然完全在靠水维持生命的循环过程。正午时分我们走到了一条山泉水边,看上去水波晶莹剔透,宛如明珠。我们已经饥饿到了无话可说的时刻,几个人开始蹲下去屈膝喝水,我站在他们中间,看着他们喝水的背影很像传说中的河马……啊,河马,是否就是像它们名字一样的,伫立在河岸上以水为生的一种马?而这些趴下喝水的是人类,是饥饿的人类,是好几天以来已经没有咽下过任何食物的人类。

耳朵发炎的年轻战士就坐在一棵树下,他的前额很烫,因为小时候发烧,我对温度异常敏感,我记得母亲在我小时候用酒精擦洗我耳垂时的低语:宝贝,听妈妈的话,你一定要将温度降下来,否则,妖魔会从窗户爬进来把你带走的。现在,我又一次地感觉到了高烧的严重性,因为耳朵发炎的年轻士兵的高热使我手指感受到了危机,我似乎已经忘却了饥饿,我不知道人应该在什么样的状态中会忘记自我?而此时应该就是我在饥饿难耐中已经忘却了自我的一个时刻,我掏出毛巾往溪水中洗干净后拧干水,走向耳朵发炎的战士,将湿毛巾贴在他前额……之后,再用另一块毛巾擦洗他的脖颈手腕……我发现了,当你的心为另一个垂危中的生命滋生起悲悯的力量时,你会忘却自我,甚至会忘却自己的饥饿……几十分钟过去后,我明显感觉到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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