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巴黎(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10 16:09:52

点击下载

作者:(英)乔乔·莫伊斯著,程婧波译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一个人的巴黎

一个人的巴黎试读:

一个人的巴黎

作者:【英】乔乔·莫伊斯[著],程婧波[译]设计:李洪达排版:李洪达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9-02-01ISBN:9787533955748本书由果麦文化传媒股份有限公司授权当当数媒(武汉)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Chapter 01

奈尔把包放在车站的塑料座椅上,第八十九次望向墙上的钟。安检门一滑开,她就朝外面张望:进来了欢腾的一家子,睡眠不足的父母推着婴儿车,还带着几个吵吵闹闹的孩子,他们一路走到候车室。

这半小时里,奈尔担忧不已,心怦怦直跳。“他会来的,会出现的,还来得及。”她嘴里嘀咕个没完,呼吸起伏不定。“开往巴黎的9051次列车,即将在十分钟内从二号站台出发。请带好随身物品,前往站台候车。”

她咬咬嘴唇,又给他发了条短信,这是第十五条了。

你到哪儿了?火车要开了!

出发时她发了两条短信,问他是不是要在火车站碰头,他没有答复。奈尔告诉自己这是因为在地下,信号不好,说不定他那边也一样。她又发了第三条短信,接着是第四条……

她站起来时,手机终于振动起来,她松了口气。

抱歉,宝贝。工作走不开,去不了啦。

她盯着这条短信,难以置信。他的语气那么轻巧,就像他们只是计划去什么地方喝酒聊天一样。

没法赶上这一班火车吗?那我等你?

片刻之后,她收到回复:

不,你走你的,我尽力赶下一班。

奈尔诧异到忘了生气,呆立在原地。身边人流如潮,人们摩肩接踵。她用力挤出一条回复:

可我们在哪里碰头呢?

他没有回答。“工作走不开”?他在冲浪潜水用品店工作,现在十一月,能有多“走不开”?她环顾四周,希望这不过是个玩笑,即使现在,她仍期盼他出现在门口,大笑着说这只是玩笑,他老爱捉弄她。他会出现在这里,握住她的胳膊,凉凉的嘴唇吻上她的脸颊,然后说: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不来了吧?这可是你第一次去巴黎!

然而,玻璃门纹丝不动。“女士?请往站台走。”欧洲之星的检票员接过她的车票。

有一瞬间,她犹豫了——他会来吗?下一刻,她就置身于人海了,身后还拖着个小行李箱。她停下来,发了条短信:

那我们在酒店碰头吧。

她乘坐自动扶梯下行时,巨大的火车轰鸣着驶入站台。“你说什么,去不了了?这可是咱们的传统。”

奈尔原本该和姐妹们展开一年一度的布莱顿之行。她们每年十一月的第一个周末都会去那里,六年来,年年如此。奈尔、玛格达、翠西还有苏伊,她们四人一起挤在苏伊的老爷车里,或者玛格达的商务车里,踏上旅程。

她们会在布莱顿过两晚,逃离日常琐事,喝酒、约会、宿醉,在一个叫“布莱西小屋”的破烂旅馆里,为醉酒的朋友做早餐。旅馆的外墙已经斑驳褪色,内部散发着一股经年的酒味和廉价剃须水的味道。

她们的年度旅行从未有人缺席。在两个孩子降生时,离婚时,感染带状疱疹时也从没中断过。“事实上,皮特想带我去巴黎玩。”“皮特要带你去巴黎?”玛格达瞪大眼睛看着她,仿佛奈尔刚刚宣布的是自己在学俄语,“你家那个皮特?”“我没去过巴黎,他觉得不可思议。”

姐妹们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上学的时候,我跟着全班去过一次,在卢浮宫迷路了,运动鞋还被人扔进青旅的厕所里。”翠西说。“我吻过一个法国人,因为他看起来像跟哈莉·贝瑞约会的那个明星。但后来我发现,他其实是德国人。”“皮特本人吗?你家那个皮特?我不想太刻薄,不过真觉得他有点儿……”“无能。”苏伊接嘴道。“讨人厌。”“窝囊废。”“显然我们都错了,他是那种会带奈尔去巴黎来个浪漫周末之旅的人。太棒啦!我只是希望,你们的巴黎之行没和我们的布莱顿之行撞日子。”“这个,票已经买了……改期不太现实。”奈尔挥了挥手,小声嘟囔。

她很怕有人问起是谁买的票。那是圣诞节前,最后一个能买到打折火车票的周末……

她像对待办公文书一样,认真地为巴黎之行做了准备:在网上查找最棒的景点,在“猫途鹰”上浏览性价比最高的酒店,还在谷歌上复核一遍,把结果做进表格里。

最终,她在里沃利大街后面的一个酒店预订了两个晚上“干净、友善、非常浪漫”的行政双人间。她想象自己和皮特窝在酒店的床上,望着窗外的埃菲尔铁塔;或者在一家街角咖啡馆,和他牵着手,吃着羊角面包,喝着咖啡。她只能想到这些画面罢了,因为实在不知道在巴黎过周末,除了这些,还能干什么。

二十六岁的奈尔·西蒙斯,从没在周末和男友外出过,除非和安德鲁·迪士摩攀岩那次也算的话。那一次,他们挤在一辆小型两厢车里过的夜,奈尔被冻醒后,整整六个小时都转不了脖子。

母亲莉莉安逢人便说,奈尔“不是那种外向冒险的类型”,她“不怎么爱旅行”,而且“长相平平”。现在,莉莉安背地里还偶尔说她是“大龄女青年”。

在小地方长大就是这么回事,人人都觉得了解你:奈尔是个明事理的人,她安静内向,做事情总是耐心地再三规划。若是请她帮忙照料盆栽或者孩子,你可以非常放心,她也绝对不会当第三者。

奈尔一边打印火车票,一边想:不,妈妈,真正的我是会去巴黎过周末的。她盯着火车票,然后把它们塞进装着各种重要资料的文件夹。

随着出发日子的临近,奈尔喜欢主动提及这次旅行。星期天午饭过后,离开母亲家时她说道:“得确保我的护照有效期没问题才行。”她买了新内衣,刮了腿毛,还给指甲涂上鲜艳的红色,通常她都涂透明甲油。“对了,我周五要早点下班。”她在办公室里说,“我要去巴黎。”“天哪,你真是太开心了!”女同事们纷纷投来艳羡的目光。“我很好说话的。”翠西说,她是姐妹团里最不讨厌皮特的一个。

奈尔上了火车,存好行李。她身旁的座位空着,必须独自前往巴黎了,对男朋友到底会不会现身,她没有丝毫把握。

她想,翠西要是知道她眼下的处境,还能“好说话”吗?

Chapter 02

巴黎北站人潮涌动。奈尔走出月台,置身于拥挤的人群中,顿时愣住了。周围的乘客挤挤挨挨,行李箱不时撞上她的小腿,身着运动衫的青年三三两两靠边站着,朝她投来异样的目光。奈尔突然想起——巴黎北站可是法兰西的扒手大本营。她将手提包夹在身旁,试着朝一个方向走,兜兜转转,很快迷失在令人眼花缭乱的玻璃亭和自动扶梯之中。

扬声器里传来提示音,用法语播着什么,奈尔一点也听不懂。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脚步轻盈,对目的地是那样笃定。外面天色已暗,不安如同气泡,从奈尔胸中升腾起来:“我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连语言也不通。”

还好,她瞄到一个标牌:出租车。

等待出租车的队伍排了五十来号人,但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她在包里搜寻酒店预订单,当排到队伍前端时,才终于找了出来。“优城酒店,”她用法语说,“呃……劳驾。”

司机扭头看着她,显然并没有听懂。“优城酒店。”她努力让发音显得更地道,出发前还在家里对着镜子练过。

她又说了一次:“优城。”

司机仍然一头雾水,他一把抓过她手中的预订单,盯着看了会儿。“哦,是优城酒店!”他翻了个白眼,把预订单还给奈尔,驾车驶入湍急的车流。

奈尔靠在车座上,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好吧……我来了,巴黎。

出租车在拥挤车流里缓慢前进,漫长而宝贵的二十分钟就这样流逝了。她望着窗外繁华的街道、发廊和美甲店……轻声念着路牌上的法文。典雅的灰色建筑耸立在苍穹下,一间间咖啡店在冬夜里发出迷人的光芒。这就是巴黎啊。没来由地,她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喜悦,突然相信一切都会好的。皮特很快就会来,她在酒店里等他。到了明天,他俩会为她先前的焦虑而感到好笑。皮特总说,她太杞人忧天了。“别担心,宝贝。”皮特一定会这样说。他从不为任何事烦心,还曾背着背包走遍世界,至今仍将护照随身携带,因为“旅行要说走就走啊”。就连在老挝被人用枪指着的时候,他也没担心过。“没什么可担心的,他们要么一枪崩了我,要么放下枪,听天由命吧。”接着,他点头补充道,“最后,我跟那伙人还一起喝酒呢。”

他说还有一次,在肯尼亚渡河,船行到河中央却翻了。“我们把船侧的轮胎解下来,浮在轮胎上等待救援。像往常一样,我可一点也不担心,直到他们告诉我河里有鳄鱼。”

有时奈尔会想,皮特为什么选择她呢?他肤色健康,阅历丰富(虽然奈尔的闺蜜们对此嗤之以鼻),而她却是那种中规中矩的女孩。说实话,她连自己的生活圈都很少离开。皮特曾说,她从不让自己感到难办,所以才喜欢她。“以前的那些女朋友总是叽里呱啦地吵我。”他拿手比画着,“你吗……和你在一起很放松。”

奈尔时常想,这是否意味着她不过就像家居卖场里的一张沙发。不过,这种事还是不要深究的好。

巴黎。

她摇下车窗,繁华街头的声响,混杂着香水、咖啡和香烟味道的气息,以及吹动发丝的微风通通进到车内。

这正是她想象中的巴黎:这里的建筑有狭长的窗户和小小的阳台,完全没有冷冰冰的办公大楼;几乎每个街道转角的地方,都有一家咖啡馆,露天座上摆放着圆桌和椅子;出租车驶入市中心后,满眼都是精致时髦的女人;人行道上,人们时不时停下来,相互亲吻问候。

我在巴黎,我做到了!

她突然觉得很庆幸,在皮特到达前可以有好几个小时梳洗打扮。这一回,她可不要再当中规中矩的女孩了。

我要做个巴黎女孩。她对自己说,然后陷坐在座椅中。

酒店远离大街,坐落在一条窄巷里。按照计价器上的价钱,她清点出几张欧元,递给司机。司机非但不接,反而像被冒犯了似的,手舞足蹈地朝她后备厢里的行李挥手,还龇牙咧嘴的。“对不起,我听不懂。”她说。“行李箱!”司机用法语喊道,说了一串她根本听不懂的话。“攻略上说,这趟最多三十欧,我查过的。”

又是一通大喊大叫和指指点点。她怔了怔,又点点头,仿佛明白了司机的话,然后不情愿地又拿出十欧。司机拿过钱,摇了摇头,把她的行李箱丢在了人行道上。她站在那儿,望着绝尘而去的出租车,意识到刚刚可能被敲了竹杠。

好在酒店看起来不错。而且她做到了!来了巴黎!奈尔决定不让任何事来影响心情。她走进酒店,来到狭小的门厅,这里充满蜂蜡的味道,还有一种莫名的法式风情。墙面都是镶木的,扶手椅古老而优雅,每一个门把手都是黄铜制成。她想象皮特会怎么评价这间酒店——“不赖,”他一定会点着头说,“不赖呀,宝贝。”“嗨!”奈尔有些紧张,不知道接下来的话用法语该怎么说,“您会讲英语吗?我预订了一间房。”

这时,她身后又来了一位客人——也气喘吁吁地从包里拿出预订单。“哦,我也订了一间房。”她把预订单拍在桌上,靠在奈尔的预订单旁边。奈尔挪到一旁,免得被挤到。“唉,这一路真是艰辛!噩梦一样!”

她是个美国人。“巴黎的交通太可怕了。”

酒店前台的工作人员约莫四十岁,留着黑色的波波头。她眉头紧蹙,抬头看了一眼两位女客人。“你们都有预订吗?”

她倾身向前,检视两人的预订单,然后把它们推回到原来的位置:“但酒店只剩一间空房了。我们订满了。”“不可能,你们确认了我的预订。”美国女人把预订单又推到工作人员面前,“我上周就订了。”“我也是,”奈尔说,“我两周前就订了,你可以看我的预订单。”

两人盯着彼此,突然意识到,她们现在是竞争关系。“很抱歉,我不清楚你们是怎么预订成功的,但眼下我们只剩一间空房了。”前台的法国女人字斟句酌,好像这完全不是酒店的责任。“事已至此,你得给我们另外安排一间房,”美国女人说,“你们得对预订结果负责,白纸黑字写着呢。”

法国女人挑了挑修理得一丝不苟的眉毛:“女士,我没法向您提供我没有的东西,现在只剩一个双床的标间了。我可以给二位中的一位办理退款,但实在没有两间房。”“但我不能离开这里,我跟人约好在这里碰头的,”奈尔说,“换了地方他就找不到我了。”“我不走,”美国女人双手抱胸,不肯让步,“我飞了六千公里才到这儿,晚上还得去赴宴,我可没时间换别家。”“那就建议二位合住,我可以给你们每人打个五折。”“跟陌生人合住?开什么玩笑!”美国女人说。“那只能请您换一家酒店了。”法国女人面无表情说,转头就去接电话了,不再搭理她们。

奈尔和美国女人盯着彼此,美国女人说:“我才从芝加哥飞过来。”

奈尔说:“我从没来过巴黎,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找另一家酒店。”

她们互不相让。最后,奈尔说:“这样吧,我男朋友会来这里找我。现在我们先安顿下来,等他来了,说不定有办法换酒店。他对巴黎比我熟。”

美国女人上上下下地打量奈尔,仿佛在考量她是否值得信任。“我可不会跟你们两个合住。”

奈尔凝视着她:“相信我,这也绝不是我要的周末度假之旅。”“眼下也只能这样了。”美国女人说,“真不敢相信有这种事。”

她们把计划告知了酒店前台,美国女人依旧怒气未平。奈尔已经做出让步,不明白对方还有什么好气的。“等这位女士走了,你们还得给我半价优惠。”美国女人说,“真是难以置信!在我们国家,就你们这服务质量,不会这么轻易就算了。”

奈尔身处冷冰冰的法国女人和气冲冲的美国女人之间,从未像现在这样坐立难安。她试着去想皮特会怎么做:他会笑一笑,安之若素吧。这种乐观的态度,也是他吸引奈尔的特质之一。没事,奈尔对自己说,事后他们就可以拿这事儿开玩笑了。

她们拿了钥匙,乘坐一台小电梯抵达三楼,奈尔走在后面。房门打开了,是个阁楼标间。“啊!”美国女人嚷道,“没浴缸!我讨厌没浴缸的房间!这里也太小了!”

奈尔放下了包,坐在床尾,给皮特发短信。她告诉他刚刚发生的“插曲”,问他能不能另找一间酒店。

我在这里等你。你能赶上晚餐吗?我饿死了。

已经晚上8点了。

他没有回复。奈尔猜想他可能在路上,正通过英法海底隧道。如果是这样,至少还得一个半小时后才能抵达。她安静地坐着,美国女人则忙忙碌碌地在床上打开行李箱,拿出衣服,占领每一个衣架。“你是来出差的?”沉默让气氛太尴尬了,奈尔开口问道。“来开两个会。一个是今晚的,接着可以歇一天。这一个月以来,我一天都没休息过!”美国女人抱怨着,好像这都是奈尔的错,“明天我还得穿城去另一个地方。没错,我这就得出门。我想你不会碰我的东西的,对吧?”

奈尔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我不会碰你的东西。”“我也不想这么无礼,只是我还从没和陌生人合住过。你男朋友到了之后,麻烦你把钥匙放回前台去。”

奈尔强忍住不悦:“好的。”她拿出笔记本,假装闷声阅读。美国女人离开房间之前,还向后瞥了一眼。她刚走,奈尔的手机就响了,她立刻拿了起来。

对不起,宝贝,去不了了。你玩开心点。

Chapter 03

法比安坐在屋顶的窗台上,把羊毛帽向下压了压,点燃一支烟。在桑德里娜随时会回来的日子里,这里成了他抽烟的“据点”。她不喜欢烟味,如果法比安在屋里抽烟,她准会皱着鼻子抱怨说,公寓里的味道让人恶心。

窗台狭窄,但足以容下一个高个子男人、一杯咖啡,还有三百三十二页手稿。夏日,他偶尔会在窗台上打盹儿,朝一对双胞胎学生挥手致意。这对双胞胎住在广场对面,他们常坐在自家屋顶上听音乐、抽烟,免得被父母逮到。

在偌大的巴黎,这样的空间比比皆是。即使你没有大花园,没有小阳台,也能为自己觅得一片室外小天地。

法比安拿起铅笔,在手稿上涂涂改改。这半年来,他一直在订正小说手稿,修改的痕迹布满每一页稿纸。每一次重读,都会发现更多需要修改的地方。

角色扁平,对白虚伪。他的朋友菲利普建议他把小说打印出来,拿给那些感兴趣的作家经纪看看。可是,他每读一次,就会发现更多问题,完全拿不出手。

现在还不是时候。

桑德里娜曾说,他之所以不想拿出手,是因为稿子没交出去,他内心至少还有希望。这还不算她说过的最刻薄的话。

法比安看了看表,离换班时间只剩一小时了。突然,他听见屋里传来手机铃声。该死!竟然忘带手机了。他把咖啡杯压在手稿上,以免被风吹走,然后从窗口爬回屋子。

之后发生的一切让他应接不暇。他的右脚踏上平时踩的桌子,没想到打滑了,他赶紧朝后跨出左脚,以免摔倒。然而,他的左脚——用桑德里娜的话来说,他的“大笨脚”——踢飞了窗台上的杯子和手稿。他转身时,恰好听见杯子落在鹅卵石路面上的碎裂声,而那三百三十二张精心修改过的白色稿纸,则哗啦啦地飞进巴黎的夜幕之中。

他看着稿纸随风起舞,如同一只只白鸽,点缀了巴黎的街道。

Chapter 04

奈尔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钟头,一筹莫展。皮特不会来巴黎了,他真的不来。她精心准备了新内衣,涂上红指甲,一路来到法国首都,却被皮特放了鸽子。

最初的十分钟,她死死盯着短信上的那句话——“你玩开心点”。她还等着更多的信息,但却没有然后了。

她躺在床上,抓着手机,盯着墙发呆。内心深处,她一直都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的。她又瞥了一眼手机,滑开屏幕,然后关上,只是为了确保自己不是在做梦。

其实她很清楚,或许昨天晚上他不接电话时,她就清楚了;又或许上周他总拿“行,随便”“我不知道”来敷衍她对巴黎的种种设想时,她就清楚了。

这不仅仅说明皮特是个不靠谱的男友(事实上,不汇报行踪就玩失踪的事他没少干),更重要的是,如果奈尔对自己足够诚实的话就会发现,皮特并未邀请过她来巴黎。当时,他们只是聊起各自去过的地方,她向皮特坦白从没去过巴黎。皮特只是随口一答:“真的吗?巴黎很不错的,你会喜欢那儿。”

两天之后,她给实习生做完了“风险评估”的月度演讲:“风险评估在理解和处置风险的过程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其目的是防范于未然,然后抓住机遇!好了,你们现在可以在车间里四处参观参观,不过要小心那台仪器!”

接着,她看到停在过道里的三明治车——它起码早到了十分钟。奈尔盯着种类繁多的选项,心里很纠结,最终选了三文鱼奶油干酪口味。尽管那天是星期二,她从没在星期二买过三文鱼奶油干酪口味的三明治。“管他的呢!这周不是发了奖金吗?那就好好犒劳自己吧!”她眉开眼笑地跟推三明治车的凯拉说,接着走去办公室的用餐区,进门前还在饮水机上接了杯水。这时,她不小心听到两位同事的对话,他们与她仅有一墙之隔。“我打算拿这笔钱去巴塞罗那,自打结婚就答应太太了,要带她去一趟。”听声音像是后勤部的吉姆。“莎莉打算买个奢侈的包,那姑娘两天就能花光所有奖金。”“莱斯丽计划入手一台车。话说奈尔呢?”“奈尔才不会去巴塞罗那。”

他们齐声笑了起来。

正把水杯举到嘴边的奈尔却僵住了。“奈尔会把这笔钱好好存起来,没准还会先做个表格。那姑娘就是选三明治都要纠结老半天。”“我该不该选黑麦火腿的呢?但今天是星期二,黑麦火腿通常是我星期五的选择;或者我就选奶油干酪的吧,但我一般在星期一才选奶油干酪。管他的呢!那就好好犒劳自己吧!”为这拙劣的模仿,他们又哈哈大笑起来。奈尔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三明治。“唉,那姑娘这辈子都没做过任何疯狂的事。”

三明治奈尔只吃完一半,尽管三文鱼奶油干酪是她喜欢的口味,此时此刻却味同嚼蜡。

那晚,奈尔去了趟母亲家。在罹患静脉曲张多年之后,莉莉安终于同意搬家,现在的房子对于独居的她来说实在太大。然而,要请动她离开生活了二十五年的居所,就如同请蜗牛出壳一样艰难。奈尔每周会去母亲家造访两次,家中的架子上堆满盒子,里面装着各种纪念品、衣服和纸张。她试图说服母亲丢掉一些,告诉母亲,1983年在马略卡岛度假时买的稻草驴子毫无用处。大多数时候,这种劝说得花上一个小时,然而晚上她从浴室出来时,却发现母亲又偷偷把驴子藏去了别的房间。这将是个漫长的过程,今晚要整理的是明信片和旧童装。莉莉安沉湎于往事中,她对每个物件都爱不释手,深深地觉得“也许哪天它们还能派上用场”。“噢,你小时候穿这条裙子可爱极了,就算你的膝盖不太好看。对了,你知道美甲店的唐娜·杰克逊吧?她女儿谢尔丽在网上交友,结果认识了一个男人,去他家的时候发现书架上全是有关连环杀手的书。”“那他是吗?”奈尔问着,趁母亲不注意,把几件虫蛀过的婴儿羊毛衫塞进了包里。“他是什么?”“连环杀手。”“我怎么知道?”“妈,谢尔丽后来安全回家了吗?”

莉莉安叠好裙子,放到一边,归入她的“保留”区域中。“哦,那是当然了。她跟唐娜说那男的想要她戴面具,装上毛绒尾巴什么的,所以她吹了他。”“她甩了他,妈。是甩了,不是吹了。”“没什么区别吧?总之,我很高兴你是个理智的人,从不干这种莽撞的事。对了,我有没有告诉你,霍甘太太想请你帮她喂两天猫?”“好的。”“因为我不住在这里了。她不在的那几天,就想找个靠得住的人。”

奈尔盯着手里的短裤看了半天,最后一横心,猛地把它塞进垃圾袋。

第二天早上,在穿过广场去上班的路上,奈尔在一家旅行社门前停下了脚步。旅行社的橱窗里贴着特惠广告,还写着仅限今日:三晚“光明之城”,买一送一。奈尔鬼使神差地走进去,买了两张票。第二天晚上,当她和皮特一起走回他的住处时,她把两张票拿到他面前,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却也暗暗感到高兴。“你干了什么?”皮特当时醉醺醺的,她现在想起来了。

他慢慢地眨了眨眼,难以置信地问:“你给我买了张去巴黎的票?”“给我们。”她说,他则拽着她裙子上的纽扣。“在巴黎度个小长假。我想那会……很有趣。我们应该,你懂的,疯狂一回!”

那姑娘这辈子都没做过任何疯狂的事。她又想起了这句话。“我已经选好酒店了,就在里沃利大街后面。虽然只有三星,好评率却高达百分之九十四。而且那个区域犯罪率很低,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那些抢包贼,所以我打算……”“你给我买了张去巴黎的票!”皮特摇头晃脑的,有一撮头发还耷拉在一只眼睛上,他接着说道,“行啊,宝贝。为什么不去呢?挺好的。”

她记不清他还说了些什么,因为当时他们双双倒在了床上。

现在,她只能回英国,告诉玛格达、翠西和苏伊,她们是对的,她们对皮特的看法一针见血。她像个傻瓜一样浪费了大把金钱,还缺席了布莱顿之行,最后落个孤家寡人的下场。

奈尔紧闭双眼,直到确定自己不会哭出来。然后她坐起身,看着行李箱。她不知道哪里能打到出租车,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改签火车票,如果她到了火车站却被告知不能上车怎么办?要不然请前台的女人帮忙,打电话问问欧洲之星?不过,她有些惧怕那女人冷若冰霜的眼神。

她有些不知所措。巴黎一下子变得巨大、陌生而疏离,离家那么远。

手机又响了。她一把抓起来,心跳不止。他要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然而,发件人是玛格达。

玩得开心吗,傻妞?

看着这条短信,她突然非常想家,真希望自己也在那儿,在玛格达的旅馆房间里:浴室的水槽上放着装满廉价香槟的塑料杯,她们为了上妆争抢镜子前的位置。英国比这里晚一小时,姐妹们应该还在梳妆打扮,行李箱里的新行头堆了满地,音乐开到最大声,让人忍不住想投诉。

想到这儿,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涌上心头。

好极了,谢啦。你们好好玩儿!

奈尔慢慢打出了这行字,按下发送键。她等着发送成功的声音,那意味着这条信息已经飞跃英吉利海峡,到了对岸。然后她关上手机,这样就不用再说任何谎话了。

奈尔查阅了欧洲之星的时刻表,从包里掏出笔记本,做了张目录,写下她的选项。现在是8点45分,就算她现在出发去火车站,也不太可能赶上回英国的列车了,今晚只能留在这里了。

浴室的镜子明晃晃地映照出她的模样,形容枯槁,疲惫不堪,睫毛膏都被眼泪哭花了。千里迢迢奔赴巴黎,却被不靠谱的男友放了鸽子的倒霉姑娘,就该是她这样的吧。奈尔将手放在水槽边缘,颤抖着做了个深呼吸,想要理清思绪。

她打算先去找点吃的,再回来睡一觉,这样会好很多。明天她就搭早班列车回家。这不是她期待的,但好歹是个计划,有计划总能让奈尔安下心来。

她走出房间,锁上房门,一路下楼。她想尽量表现得自信从容些 —— 就像习惯独自去陌生的城市一样。“呃,你们有客房服务的菜单吗?我在房间里没看到。”她问前台。“客房服务?小姐,您现在是在世界美食之都,我们这儿不提供餐饮服务。”“好吧,那能告诉我哪里用餐比较好吗?”

法国女人看着她:“您想找家餐厅?”“或者咖啡馆,都行,只要是能走着去的地方。哦,对了……那个……如果另一位女士回来了,麻烦你转告她,我今晚就住这里,可以吗?”

法国女人微微扬起眉毛。奈尔猜想,她心里一定在说:“灰头土脸的英国姑娘,你男朋友不来了吧?意料之中。”“附近有家咖啡馆,”法国女人递给奈尔一张小小的地图,“出门右转,过了两条街往左就到了。那家咖啡馆很棒,特别适合……”她停顿一下,“一人用餐。”“谢谢。”“我会给米歇尔打电话,确保他给您留座,姓名是?”“奈尔。”“奈尔。”女人重复着,好像这发音是种折磨。

奈尔涨红了脸,赶紧抓起地图,一把塞进包里,飞也似的离开了酒店。

那家咖啡店生意兴隆,室外的小圆桌旁挤满了情侣和聚会的人群,他们裹着厚厚的大衣比肩而坐,一面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一面抽烟、喝酒、聊天。奈尔迟疑了,她从招牌上确认了店名,但很快又觉得,自己不太可能忍受独自坐在这里。或许她应该找家超市,买个三明治得了。没错,那可能是更安全的选择。一个满脸胡茬的大汉站在门口,他的目光落在奈尔身上。“是那位英国女士,对吗?”他的声音低沉有力,穿过露台的桌椅传了过来。奈尔心中一惊。“你是奈尔吧?一人位的那个?”

好几位客人扭头过来看她,奈尔难堪至极,希望自己立刻消失。“呃,对。”她好不容易挤出了一句回答。

那人示意她往里走,为她找了个角落靠窗的位子,她赶紧落座。室内的玻璃窗上蒙着雾气,身边的小情侣们隔着酒杯深情对望着,还有一桌桌穿着考究的女人,她们大约五十岁的样子,正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大声交谈着。奈尔觉得很不自在,好像身上贴着“孤家寡人”的标签 —— 需要被人怜悯。

她望着黑板上的菜单,点餐前心里一遍遍地默念那些陌生的字眼。“晚上好!”一个留平头、穿白围裙的服务生说着法语,把一壶水放在她桌上,“您吃点……”“我想要牛排配薯条,谢谢。”她连忙说。牛排配薯条并不便宜,但这是她唯一有把握用法语说清楚的东西。

服务生轻轻点了点头,接着朝身后看了一眼,好像有点分心。“牛排?那喝点什么呢,小姐?”他用标准的英语问道,“来点酒吗?”

奈尔原本想点可乐,不过轻声应道:“是的。”“好的。”

很快,他就拿着一小篮面包和一壶酒回来了。他为她布置餐桌时显得那么自然,好像周五的晚上,一个女人独自在这里用餐是件稀松平常的事,然后他就走开了。

奈尔从未见过独自进餐馆用餐的女人,除了去科比市出差那次——有个女人独自坐在女盥洗室附近看书,她没有点主食,但吃掉了两份甜点。在奈尔的生活圈里,年轻的姑娘出门用餐总是结伴而行,狂欢至午夜;年龄稍长的女人可能会独自参加游戏之夜,或者出席家庭聚会,但没有哪个女人会独自去餐馆用餐。

当她嚼着脆皮法式面包环顾四周时,却发现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独自用餐的人:玻璃窗另一侧也坐着个女人,桌上放着一壶红酒,她吸着烟,望向巴黎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有个男人坐在角落里看报纸,他正大口大口吃着东西;还有个门牙有点漏风的长发女人,正跟服务生聊着天,她的衣领绕着脖子高高地竖着。但并没有任何人在意他们。奈尔解开围巾,渐渐放松下来。

酒很不错。她喝了一小口,觉得一天的焦躁慢慢消散了,于是又吞了一口。这时,牛排上来了,色泽恰到好处,还滋滋冒着热气。可她切开一看,却发现不到三分熟。她犹豫着要不要退回去,可又不想显得大惊小怪,更主要的是,这可能意味着她得用法语去交涉。

况且,牛排味道不错,薯条金黄酥脆,热气腾腾,蔬菜沙拉也好吃极了。她全都吃光了,这样的好食欲把她自己都吓到了。刚刚那个服务生又回来了,看到她振作起来,他不禁笑了,好像这才注意到她一样。“味道不错吧?”“很美味,”她说,“谢谢你。”

他点点头,又为她斟满酒杯。没来由地,她感到一阵简单的快乐。可是当她伸手去接酒杯时,却不小心打翻了半杯酒,洒了侍者一身,连他的鞋子也未能幸免。她的目光越过桌面,落在那斑斑点点的深红色酒渍上。“真对不起!”她伸出手,捂住了嘴。

他拿布擦着身上的酒渍,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没关系,真的。”“对不起。我……”“真的没关系,今天我都是这样过来的。”

他朝她露出一个牵强的微笑,仿佛是一种宽慰,然后再次消失了。

她觉得脸红得发烫,于是从包里拿出笔记本,装作有事可做的样子。她快速扫了一眼之前做的巴黎攻略,目光停在一个空白页上,直到确信没人在看自己。

活在当下。

她在空白页上写下了这行字,又添上了两条下划线,这是从一本杂志上看到的。

她看了一眼挂钟——9点45分。只要再忍受39600秒,她就可以坐上回家的列车,然后装作这趟旅行从未发生过。

奈尔回到酒店时,站在前台接待处的果然还是同一个女人。她把钥匙递给奈尔:“另一位女士还没回来。”她的发音很古怪,“如果她在我换班之前回来了,我会告诉她,您还在房里。”

奈尔轻声道了声谢,走上楼去。

她打开淋浴开关,站在莲蓬头下,想冲掉一天的失落。

终于,到了10点30分。她爬上床,读起床头柜上的法文杂志。虽然大部分单词都看不懂,但她也没有别的东西可读了——她没有带书,原以为不会有时间读书的。

终于,11点了。她关掉灯,躺在一片漆黑之中。法国人回家途中抑扬顿挫的谈笑声,摩托车的呼啸声,从狭窄的街道传了上来。她仿佛被一场盛宴关在了门外。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她不知道要不要给姐妹们打电话,跟她们坦白一切,可她还没做好接受安慰的准备。她不许自己去想皮特,不去想他甩了她这个事实,也努力不去想母亲听说这场“浪漫之旅”后,会是怎样的表情。

突然,门被打开了,灯光大亮。“我简直不敢相信!”美国女人站在门口,浑身酒气,一条硕大的披肩缠在她肩头,“我以为你已经走了。”“我原本是这样打算的,”奈尔用被子蒙住脑袋,“请你把灯光调暗点行吗?”“没人告诉我你还在这儿。”“我确实还在这儿。”

只听“砰”的一声,美国女人把包摔在茶几上,衣柜里的衣架也被她弄得嘎嘎作响。“和不认识的人一起过夜,我觉得不太舒服。”“相信我,如果可以选择,我也不想要你这个室友。”

奈尔躲在被子里,美国女人则在浴室进进出出,怨声载道,浴室墙的隔音效果实在不给力:能听见她使劲地刷着牙,咕隆着喉咙,还“哗”地吐出了漱口水。奈尔努力想象自己身在别处,比如布莱顿吧,房间里是一个好姐妹,她喝得烂醉如泥,正踉踉跄跄地向床边走来。“我还是得告诉你,我非常生气。”美国女人说。“行,那你另外找个地方睡吧。”奈尔也毫不示弱,“因为我也有权睡在这个房间里,要是论预订日期的话,我比你更有资格。”“你没必要说话这么冲吧。”美国女人说。“我今天已经够糟的了,还真没必要再受折磨。”“亲爱的,你男朋友没来可怪不得我。”“那酒店房间超售也不是我的错吧。”

有好长一会儿,她们谁都没有说话。奈尔觉得,也许是自己太过刻薄了,这样也傻透了,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呢?“我们在一条船上,”她想,“试着找点友善的话来说吧。”

这时,美国女人的声音打破了黑暗中的沉默:“反正,值钱的东西我都锁在保险柜里了,还有,我学过自卫术。”“我的名字还叫乔治·蓬皮杜呢!”奈尔回嘴道。她睁开眼,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数着秒针嘀嗒嘀嗒走动的声音,等待漫漫长夜的流逝。“必须提一句,”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那真是个怪名字。”

尽管奈尔备受打击,早已筋疲力尽,困意却好似一个害羞的情人——始终没有袭来。她努力放松,什么也不想,但午夜将至时,仍有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坚定地说:没门,你休想睡着。

她的脑子像一台洗衣机那样转个不停,吐出一些脏衣服似的消极念头。是她对皮特太过卑躬屈膝了吗?是她不够酷吗?她不该把法国的艺术馆一一手写出来,还分析孰优孰劣(分析游玩时间及排队时间长短)吗?

对所有男人来说,她都是个乏味的女人,不值得被爱吗?

夜幕沉沉。她躺在黑暗中,试着塞住耳朵,好让自己不去听另一张床上陌生人的鼾声;她试着伸懒腰,打哈欠,换姿势;她试着深呼吸,慢慢放松身体;她试着想象那些消极的念头都被锁在一个盒子里,而她已经把钥匙扔掉了。

凌晨3点,她终于放弃,接受了睡不着的事实。她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将窗帘拉开一条缝。

在街灯的笼罩下,屋顶泛着微光。蒙蒙细雨无声地洒在人行道上,一对情人头靠着头慢慢走在回家路上,相互低诉着什么。

这是多么浪漫的事啊,她想。

美国女人的鼾声渐渐变大,每次呼吸都会伴随一阵窒息般低沉的声响,接着会有一阵短暂而美妙的平静,然后鼾声再度响起。

奈尔从行李箱里摸出耳塞(以防万一,她买了两副),回到了床上。“八小时后,我就能到家了。”她想。这个念头令人倍感欣慰,很快她便沉沉睡去了。

Chapter 05

法比安坐在咖啡馆的后厨门口,看着正在洗一堆铁制大托盘的埃米尔,副主厨内勒则在一旁安静地工作。法比安喝了一口咖啡,有些垂头丧气。

挂钟显示,此时是0点45分。“你可以再写一个,写个更好的。”埃米尔说。“我倾尽心血写了那本书,现在全毁了,全没了。”“得了,你不说自己是作家吗,脑子里不该只有一本书吧?如果只有一本,恐怕也吃不了这碗饭。再说,你下次应该在电脑上修改吧?这样就只要打印一份就好了。”

那被风吹走的三百多页手稿,法比安捡回了一百八十三页。有的被踩上了脚印,因为泥点和雨水变得模糊不清,另一些则彻底消失在巴黎的夜色中了。他在附近的街道上走来走去,盯着一些飞在空中的可疑纸片,或是浸湿在排水沟里的纸页——虽然根本没人在意。一想到他的手稿流落在外,一想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就这样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某处,法比安就觉得自己像是赤身裸体站在大街上一样。“我真是个傻瓜,埃米尔。桑德里娜明明说过很多次,别把手稿拿去屋顶……”“噢,不。别再桑德里娜桑德里娜的了,求你!”埃米尔清空了洗碗槽里油腻腻的脏水,又重新注满了水槽,“你要是想讲桑德里娜的故事,我就得先来杯白兰地才行。”“白兰地都被你喝光啦。”内勒这时开口说。“我该怎么办?”“你的大英雄,文学巨匠塞缪尔·贝克特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吗: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埃米尔抬起头来,汗水和蒸汽交织在他棕色的皮肤上,闪闪发光。“我说的不只是小说,你得走出来,见见别的女人,喝喝酒,跳跳舞……为你的下一本书找素材!”“我会读你的下一本书的。”内勒说。“瞧,”埃米尔说,“内勒说会读你的书,他可只读色情小说!”“我不看文字。”内勒说。“我们知道,内勒。”埃米尔说。“反正我没什么心情。”法比安叹息道。“那就让自己振奋起来呀!”埃米尔就像一台电暖器,总是散发着热量,“至少,你有理由出门散心了,对吗?生活总要继续下去,找找别的乐子吧。”

他洗完最后一个盘子,把它们叠成一摞,然后把洗碗巾甩到肩头上。“明晚是奥利弗当班,对吧?这样吧,你和我,咱俩出去喝几杯,怎么样?”“我不确定……”“得了,不然你还能做什么?在你的小公寓里欢度周末之夜吗?奥朗德先生,咱们的总统,将会在电视上告诉你——他手上没钱;而你那空空如也的房间会告诉你——家里不会有女人。”“埃米尔,被你这样一说,情况听起来更糟了。”“我就是这个意思!这是作为朋友的忠告!我正在给你一百万个跟我出门的理由。来吧,一起找找乐子,勾搭几个性感尤物,放纵一回!”

法比安喝完了咖啡,把杯子递给埃米尔,好让他放进洗碗槽。“来吧!你得去体验生活才有东西可写呀!”“也许吧,”法比安说,“我再考虑一下。”

法比安跟他们道别离开,埃米尔不禁摇了摇头。

Chapter 06

一阵敲门声惊醒了她。

起初那声音远远的,然后越变越大,奈尔拉过枕头,盖住耳朵。接着,她似乎听见有人在说“客房打扫”。

客房打扫?

奈尔努力坐了起来,睡眼惺忪,一阵若有似无的铃声传进耳中。有那么一瞬间,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盯着完全陌生的床,又看了看墙面。门外传来模糊的敲门声,她伸手拔出耳塞,所有的声音一下子放大无数倍。

奈尔走到门边,打开门,揉着眼睛说道:“你好?”

门口穿着清洁工制服的女人连声道歉,后退了几步,用法语说道:“噢,我等下再过来。”

奈尔完全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只好点点头,把门关上。

她感觉周身像被车碾过一样疲惫,然后向美国女人的床望去,那女人已不知去向,只留下皱巴巴的床单。衣柜门直直地敞着,露出一排空空的衣架。她紧张地扫视一圈房间。还好,行李箱还在。

奈尔没想到美国女人竟走得这么早,不过这也意味着她不必再面对那张暴躁易怒的脸了。现在,她可以好好地冲个澡,然后……

她低头瞄了一眼手机——11点15分。

不可能!

她打开电视,不停换台,直到找到一个新闻频道。

确实是11点15分了。

这下她完全清醒了,开始收拾四散的行李,把它们全扔进箱子。然后她套上衣服,抓起钥匙和车票,一路跑下了楼。前台的法国女人依然坐在柜台边,看起来和昨晚一样整齐精致。奈尔真希望刚才能挤出点时间梳梳头。“早安,小姐。”“早安。请问你能不能……能不能……其实,我想改签欧洲之星的车票。”“您需要我帮忙打电话过去吗?”“是的,我得改签到今天,因为……家里有点急事。”

法国女人面无表情地说道:“没问题。”

她拿过车票,拨通电话,用法语极快地和对方沟通着。奈尔用手指拨顺头发,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他们只有下午5点的班次了,您看可以吗?”“没有更早的了?”“今早的几趟车倒有些空位,但眼下只有5点以后的了。”

奈尔真懊恼自己睡过了头:“好吧。”“但是,您得重新买票。”

奈尔盯着法国女人递回来的车票——上面确实白纸黑字地写着:不可改签。“重新买票的话,要多少钱?”

法国女人对着电话那头说了几句,然后拿手盖住话筒,说道:“一百七十八欧元。您要预订吗?”

一百七十八欧元,差不多就是一百四十英镑。“呃……嗯……其实吧……我……我还有点事。”

她拿回车票,连法国女人的脸都不敢看,觉得自己奇傻无比——特价票当然不能改签。“非常感谢。”

她回到房间,插上门闩,完全没留意身后正在叫她的法国女人。

奈尔坐在床尾,轻声责骂自己。要么,她用半周的薪水买张车票回家,要么她再坚持一晚,孤身过完这个全世界上最糟糕的“浪漫周末”。她可以躲在这个阁楼房间,对着完全听不懂的法语电视节目一整天;或者独自去泡咖啡馆,假装无视那些你侬我侬的情侣。

她决定给自己来杯咖啡,却发现房间里连个烧水壶都没有。“老天爷啊。”她大声说,现在真讨厌巴黎。

这时,她在地上发现一个半敞的信封,它被掩在床底下,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她弯腰捡起来,发现信封里是两张艺术展览的门票,那个艺术家她也有所耳闻。她把票又塞了回去,这应该是那个美国女人的。她把票放到一边,打算等下再决定怎么处置,眼下最要紧的是梳妆打扮,她真的需要出门喝杯咖啡。

日光下的街道,让她感觉好多了。她来到一家看起来不错的咖啡馆,点了一杯拿铁和一个羊角面包。她像其他顾客那样,顶着寒风坐在街边的露天座上;她去逗弄邻座老太太的小狗,那位太太戴的围巾打着日式折纸形状的结;她还帮一对情侣拍了照片;还有个法国男人朝她脱帽致敬,她忍不住笑了。

咖啡不错,羊角面包也十分可口。奈尔在本子里记下这家咖啡馆的名字,以便下次再来。留下小费后,她慢慢走回酒店,心想,还好这顿早餐不算太糟。

对街有一家皮包店,橱窗里的皮包设计优雅,剪裁精致,配色轻淡柔和却能让人眼前一亮,整家店美得如同电影里的场景。大提琴的悠扬旋律传入耳中,奈尔停下脚步,抬头望去,发现一扇带有法式小阳台的窗户,琴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她静静听着,干脆在台阶上坐了下来,这是她听过的最动人的旋律。琴声止住了,一个姑娘出现在阳台上,手扶大提琴,向下张望。奈尔站了起来,突然觉得有些尴尬,沉思着朝前走去。

她不知该如何选择,踱步回去的路上纠结不已。是走还是留呢?到底去不去赶5点那趟火车呢?她在笔记本上罗列着各种理由。如果坐上那趟车,应该还能赶上去布莱顿的晚班火车,对姐妹们来说绝对是个惊喜,她的周末也有救了。她可以喝得酩酊大醉,向姑娘们坦白一切。她们会照顾她的,这就是“姐妹情谊”。

不过,一想到要为这个愁云惨淡的周末再花上一百四十镑,她就觉得十分痛心。况且,她也不希望第一次巴黎之行以这种逃跑的方式收场,不想将来回忆起第一次巴黎之行时,只剩下被甩的记忆,不想发现自己连埃菲尔铁塔都没看就逃回了家。

回到酒店时,她还在自顾自地想着,要不是伸手去口袋里掏钥匙,她早就忘了美国女人留下两张票的事了。她把门票拿了出来。“请问一下,”她对前台的法国女人说,“你知道与我合住的那个人去哪里了吗?四十二号房的客人。”

法国女人正在浏览一沓文件,应声道:“她今天一早就退房了。我猜是家里有点急事吧。”她的脸上毫无波澜,“这个周末似乎很多人家里都出了急事。”“她落下两张票,是个艺术展的门票,我还在想该怎么处置呢。”她拿出了票,法国女人接过去端详。“她直接去了机场……这个艺术展似乎非常火爆哦,昨晚还上了新闻。为了看这个展览,要排好几个小时的队呢。”

奈尔的目光再次落到门票上。“小姐,要是我的话,一定会去看的。”法国女人对她笑了笑,“如果……你家里的事没那么着急的话。”

奈尔盯着票,说道:“也许我会去的。”“小姐?”

奈尔抬头看着她。“如果您要续住一晚,我们不收取费用,就当弥补之前给您造成的不便吧。”她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那太谢谢啦。”奈尔有些意外。

于是她做出了决定:再待一天而已,没那么难熬。

Chapter 07

法比安穿着短袖和睡裤,坐在屋顶上发呆,身旁放着一个空空如也的咖啡杯。他出神地望着手中桑德里娜的照片,直到天气越来越冷,让人没法待在室外。

这次爬回房间时,他无比小心,然后站在公寓里,朝四周打量一圈。

她说得没错——这里一团乱。

他拿起垃圾袋,开始打扫。

一小时后,这间不大的公寓算得上焕然一新:脏衣服收进了洗衣篮;旧报纸摞在门边,等待回收;碗盘全洗了,整齐地摆在碗槽里。一切都变得井井有条。

法比安洗了个澡,刮了胡子,换了衣服。现在,没什么可以干扰他写作了。他把寻回的手稿铺开,按照页码顺序精确地排好,一丝不苟地整理对齐,然后放在笔记本电脑旁边,盯着最上面的一页手稿开始发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走。他重读了一部分手稿,把它们放在一边,然后拿起其中一页端详半天,手放在键盘上准备打字。他看了一眼手机,又望向窗外连绵的灰色屋顶,还去了趟卫生间,然后又紧紧盯着键盘。终于,他看了看表,站起身,一把抓起外套。

巴黎圣母院对面的售票亭前门可罗雀。法比安在这儿停下摩托车,取下头盔,眺望着塞纳河。他看着巨大的观光船缓缓驶过,船上的游客们透过落地玻璃窗大呼小叫着拍摄照片。码头这边,仅有少量木质座椅的小船“巴黎玫瑰号”却无人问津。

法比安从摩托车后座取下个包裹,走向售票亭。他父亲正坐在售票亭里的高脚凳上读报纸。“三文鱼。”他把包裹递给父亲,“埃米尔说不能放太久。”

克莱蒙用贴面吻跟儿子打了招呼,他打开包裹,咬了一口,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味道不错,跟他说下次少放点茴香,我们又不是俄国人。点心倒是挺美味的。”“没生意吗?”“都怪那艘新来的大船,把生意抢走了。”

他们看着水面发了会儿呆。有对情侣沿河岸走过来,离售票亭几步之遥时,又改变了主意,然后越走越远。

法比安挠了挠脚脖子:“要是没什么事,我想去看看卡罗的艺术展。”“是想去看看能不能碰上桑德里娜吧?”

法比安摇摇头:“不!我只是很欣赏弗里达·卡罗。”“好吧,”克莱蒙望向水面,“可你总是三句话不离她。”“她说我一事无成,我只是……想证明给她看,我可以写小说,可以改变……对了,我还收拾了公寓。”

一阵短暂的沉默。父亲拍拍口袋,装作在找什么东西,法比安疑惑地望着他。“听得让我想找个奖章出来颁给你。”

法比安站起来,哭笑不得:“爸,我下午4点回来,说不定那会儿你的生意就来了。”

克莱蒙吃掉了最后一块三文鱼。他将餐巾纸仔细地折成小方块,擦了擦嘴,再用另一只手拍拍儿子的胳膊。“儿子,”在法比安转身离开时,他说道,“别再想她了,犯不着这么较真,明白吗?”

桑德里娜总说他起得太晚。

一点都没错。

法比安站在队伍的最后头,看着“此处还需等待一小时”“此处还需等待两小时”的标志,真怪自己没早点到——他可是早就计划好要看展览的。

他原本以为很快就能排到,可四十五分钟后,长龙只向前爬了十步。在这个清朗而寒冷的下午,他开始感到沮丧,把羊毛帽子往下拉了拉,靴子尖儿踢着地面。

他可以掉头离开,回去帮父亲照看生意;也可以回家,做完公寓的打扫;还可以为摩托车加满油,检查一下轮胎;再或者,把拖了几个月的文书工作搞完……

可没有人离开队伍,他也没有。

法比安把帽子拉下来,盖住耳朵,他觉得无论如何,留下来总会感觉好些,至少他今天完成了一件事。他不会放弃——不会应验桑德里娜对他一贯的评价。

这当然与弗里达·卡罗是桑德里娜最喜欢的艺术家无关。他竖起衣领,想象自己在咖啡馆与桑德里娜不期而遇,他可以漫不经心地说:“哦,是呀,我去看了迭戈·里维拉和他的妻子弗里达·卡罗的画展。”她脸上一定写满惊讶,说不定还有欣喜,也许他应该买一本展览图册送给她。

即使心里这么想,他也明白这主意有多蠢。桑德里娜不会去他工作的咖啡馆附近转悠,分手之后,她对那里避之不及。那他此时此刻又在这里做什么呢?

法比安抬起头,看到一个姑娘正朝长队尽头慢慢走来,她的海军帽盖住了刘海,表情十分沮丧。看到这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谁都是这副表情吧?

她来到法比安后面的几个位置,手里拿着两张纸,站到一个女人身边停下来,开口道:“请问,你说英语吗?卡罗的艺术展是在这儿排队吗?”

她不是第一个来问话的人了,那女人耸了耸肩,说了一串西班牙语。

法比安发现她手上拿的是门票,上前说道:“你不是有票吗?不用在这儿排队。”他指了指队伍的前方:“有票的话,可以直接上那儿。”“噢!”她笑了,“谢谢你,真让我松了口气!”

法比安突然认出她来:“你是昨晚在巴斯提德咖啡馆的英国女孩吧?”

她看起来有些惊讶,手捂着嘴:“啊,你是那个服务生。我还把酒洒你身上了,真对不起。”“没事儿,”他用英语说道,“没关系。”“总之,十分抱歉。也……谢谢你。”

她正要走开,又转过身瞧瞧他,打量排在他前后的两个人,斟酌着向法比安问道:“你在等人吗?”“没有。”“那你……要不要我的另一张票?我有两张。”“你不用吗?”“这是……别人送的礼物。多出来一张我也用不上。”

他看着眼前的女孩,等着她接下来的解释,可她不再说话了。他伸出手,接下了她的好意:“谢谢!”“我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他们并肩走向队伍最前方,前面人很少,有票的人不用排长队,他忍不住因事情的峰回路转而笑了起来。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也笑起来。

他注意到她的耳朵红了。“那么,”他问,“你是来度假的吗?”“只是过个周末。”她说,“就当是旅行吧。”

他把头歪到一边:“挺好的,说走就走的旅行,非常……”他字斟句酌,寻找着合适的词,“随性。”

她摇了摇头:“你……每天都在咖啡馆工作吗?”“大部分时间吧,我的梦想是当个作家。”他低头踢着一颗石子,“但我想,可能一辈子只能当个服务生了。”“别这么说,”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有力,“我相信你能做到的。你每天都能接触到各种素材,接触到人们的生活……我是说,在那家咖啡馆里。你一定充满了点子。”

他耸耸肩:“这只是……一个梦想,还不确定是不是个好梦想。”

这时,他们来到展览馆的入口处,保安拦下奈尔,让她到一边去配合随身包检查。法比安觉得奈尔有些尴尬,他不知道要不要等她。

他正站在那儿犹豫不决,奈尔朝他挥了挥手,好像在道别。“那么,”她说,“祝你观展愉快。”

她有一头浅红色的头发,脸上还有几颗雀斑。

法比安把手深深插进口袋,点点头:“再见。”

她又笑起来,笑得眼睛都弯了,似乎很容易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笑点。他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可在开口问之前,她已经走下了楼梯,消失在人群之中。

数月以来,法比安都深陷回忆之中,难以自拔,脑子里只有桑德里娜。去过的每个酒吧都会让他想起他们曾经去过的地方,听过的每段旋律都会让桑德里娜浮现在他心头——她嘴唇的形状,发丝的气息。这些日子他如同和幽灵在一起生活一样。

而现在,在展览馆里,有什么事在他身上悄然发酵了。他发现自己的情感被迭戈·里维拉那绚丽的巨幅油画深深吸引,还有里维拉深爱过的女人弗里达·卡罗的小型自画像——她那痛苦万分的表情引起了他的共鸣。法比安几乎注意不到画作前还挤了很多人。

他在卡罗的另一幅自画像前停下脚步。画作中,她将自己的脊柱画成一根折断的柱子,眼里的哀伤让他无法挪动眼睛。他想,那该是怎样的痛苦啊。他突然为自己的伤春悲秋感到难堪,总沉湎于对桑德里娜的回忆,未免太任性了。在他眼里,他们的故事,与迭戈和弗里达那史诗般的爱情故事相比差远了。

他情不自禁地在那几幅画前徘徊,读着那对夫妻的生平,看着他们对艺术的热忱,对劳工权益的追求,以及对彼此的爱。他感到一股欲望从内心深处升腾起来,他想要做得更多、更好、更有意义。他希望像他们一样生活,那就得让自己的小说变得更好,他要写下去,必须写下去。

他有一股冲动,想要回家写点什么,写点焕然一新的东西,和那些画作一样真诚的东西。总而言之,他就是想写,可是写什么呢?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她。她站在那幅脊柱变成断柱的画像前,目光牢牢锁在画中之人身上。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眼里溢满化不开的悲伤,海军帽被紧紧攥在右手里,一滴眼泪滑过脸颊,她抬起左手,赶紧用手掌拂去,目光却还是紧紧锁着那幅画。也许是感受到他注视的目光,她突然扭过头来。

他们的眼神就这样交会了。

这一刻,法比安不假思索地走上前去。“我还没……机会问你,”他说,“可以请你喝杯咖啡吗?”

Chapter 08

下午4点,蓝马咖啡馆里挤满了人,不过服务生还是为法比安找到一张室内的桌子。奈尔猜想,他就是那种总能找到室内好位子的人。他点了杯浓缩咖啡,奈尔跟着说道:“我也一样。”因为她不想他听到自己糟糕的法语发音。

他们之间出现一阵短暂而尴尬的沉默。“艺术展还不错吧?”“我一般不会在画前哭的,”奈尔说,“想起这个我现在还觉得有点傻气。”“不,不,那幅画确实动人。还有那些人,那些观众,那些照片……”

他们谈起那个艺术展,他说他早就知道那位画家的成就,但没想到自己还会如此被触动。“我能在这里感受到,你知道吗?”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如此的……有力。”“是的。”她说。

奈尔告诉他,自己的朋友圈里没人像他这样聊天。他们通常谈论特莎上班时穿了什么,或者聊聊电视剧《加冕街》,又或者说说上个周末谁又喝醉得不省人事了。“我们聊的也无非是这些事。不过……我也不知道……我想是……这两位艺术家鼓舞了我。我希望像他们作画那样去写作。这听起来不太着调吧?我就想有人能够读到我的小说,然后感到好像……嘁!”

她不禁笑了起来。“你觉得好笑吗?”他好像有些受伤。“哦,不。只是你说‘嘁’的样子。”“嘁?”“英语里没有这个词。我只是……”她摇了摇头,“觉得这词挺有意思。嘁。”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嘁!”

陌生感消失了。

咖啡到了,她往里面放了两块砂糖,免得喝的时候难受。

法比安却一下吞了两口:“你对巴黎的印象如何,英国来的奈尔姑娘?这是你第一次出门旅行?”“就目前所见到的来说,我喜欢这儿。不过,我还没逛过任何景点。既没有去看埃菲尔铁塔,也没有去过巴黎圣母院,连情侣们挂爱情锁的那座桥也没去过。我可能没时间去看了。”“你会再来的,人们总会再来。今晚,你有什么打算?”“不知道。也许再找个地方吃饭,或者就宅在旅馆房间里。”她笑了,“你一会儿要去咖啡馆上班吗?”“不,今晚不去。”

她努力掩饰自己的失望之情。

他看了一眼表:“糟糕!我答应父亲要去帮忙照看生意,我得走了。”他抬起头,“不过今晚我跟几个朋友在一个酒吧有约。欢迎你也加入我们,如果你愿意的话。”“噢,谢谢你,不过……”“不过什么?”他看起来快乐又放松,“你可不能宅在旅馆房间里度过巴黎的夜晚。”“没关系,真的。”

她脑海中浮现母亲的教诲:不要和陌生男人约会。你不知道他的底细,更何况他还留着寸头。“奈尔,让我请你喝一杯吧,谢谢你给了我艺术展的门票。”“我不确定……”“就当是巴黎人的待客之道吧。”

他的笑容无比动人,她不禁动摇了:“那里远吗?”“哪儿都不算远,”他笑了,“你是在巴黎!”“好吧,我们在哪儿碰头?”“我来接你吧,你住哪儿?”

她告诉了他住址,继续问道:“我们要去哪儿?”“就交给夜晚来决定吧。毕竟,你是从英国来的随性姑娘。”他朝她挥手道别,然后走出门,一脚启动摩托车的油门,沿着小路呼啸而去。

奈尔回到酒店房间,脑袋仍因下午发生的一切而嗡嗡作响。她仿佛又看到展览馆里的画作;看到法比安宽大的手掌圈住小小的咖啡杯;看到画布上那娇小的女人哀伤的双眼;看到塞纳河边宽广的露天公园,一旁的河面上碧水涟漪;还听见地铁开门关门时发出的吱呀声响……

她感到身体的每一寸都在滋滋冒泡,就像自己成了书中的人物。

她冲了澡,洗了头,在随身带来的衣服中挑来选去。皮特也不是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