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六英雄 连阔如评书秘本(典藏本)(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10 21:4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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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连阔如,贾建国,连丽如

出版社: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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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六英雄  连阔如评书秘本(典藏本)

卅六英雄 连阔如评书秘本(典藏本)试读:

出版说明

《卅六英雄》,又名《隋唐》、《响马传》,是已故评书名宿连阔如先生的代表作。本书根据1934年7月3日起连载于《新北平报》上的连阔如口述评书文本整理而成。为使本书既保留评书话本的行文风格及口语化特征,同时又符合现今读者的阅读习惯,我们在出版时,除了更正原文讹误,还做了以下修订:

一调整版式。原文繁体竖排,旧式标点,字行之间局促繁密;现改为简体横排,新式标点,版式大方疏朗。

二重新划分回目并增加小标题。原文共800回,回目字数长短不一;现调整为99回,回目均为两句八字。

三重新划分自然段。原文不分段,一回即一段;现根据情节变化及上下文逻辑关系重新划分。

由于水平所限,疏误难免,恳请读者批评指正。中华书局编辑部2013年6月

引子

今天是鄙人初次在《新北平报》与读者诸君相见,上台之时(可不是炮台,是书台)先给阅者诸君庆贺。因为什么给阅者诸君庆贺呢?因为评书这一道,就是得到书馆里去听,要想看看评书哪,可就办不到啦。鄙人前些年因为好听评书,曾有数次把所做的事儿耽误丢了。鄙人为顾全所做的事起见,便在坊间买了几套闲书,可是买的这些书内中的穿场、情节总与听的评书不同,不惟不能助兴,反倒令人扫兴。直到如今鄙人入了评书界,才知道说的评书与卖的评书不同的原因。

说的评书原是道活(什么是道活呀?简而明就是评书道的老前辈大家研究出来的书,内中的穿场紧凑,情节逼真,能使好听评书的百听不厌,其中精彩非笔下所能尽述)。大凡讲演评书的先生未学之先,得拜师入门,然后学演,至少得费一二年的光阴与三四年的心血才能成功。可是功夫亦不亏负人,只要说的有人爱听,便能一本万利。听评书跟听戏不同,要听不能听一天,一听就得两个月。大凡听评书的人总是闲散人居多,凡是在社会里服务的亦有许多人爱听评书,总是以不能常常去听为憾,想要买套道活的评书,可苦于没有卖的。

自从《新天津报》刊登评书以来,颇受社会各界人士欢迎,不外乎所登的评书是道活,每逢《新天津报》的评书《施公案》、《雍正剑侠图》、《三侠剑》出版的时候,各界人士都争先恐后地去买,足见评书一道是各界人士爱看的,不用鄙人来说,早已人所共知。《新天津报》为华北登载评书首创之一,给阅者增加眼福匪浅。最可怪的是北平为评书界发源之地,登评书的报馆甚少,而今鄙人受《新北平报》所约,愿将道活评书(旧北平的艺术)牺牲于《新北平报》,亦可贡献于阅者,故此鄙人为阅者致贺。“新北平”既肯为阅者诸君造福,吾便以本人才力所及贡献于阅者。好看评书的同胞们,不耽误你做事,忙里偷闲,买份报看,便能得到看评书的机会。小报是平民化的,评书亦是平民化的,可称得起是茶余酒后消遣中的密友。

闲话休提,书归正传。这套《卅六英雄》原名《隋唐传》,别名《响马传》。因为这套书最热的节目、全书的关键是贾家楼三十六友歃血为盟大聚义,内中有响马尤俊达、程咬金劫皇杠,引出秦叔宝三探汝南庄,染面诈登州,贾家楼结拜,二劫皇杠,反山东,三挡杨林,九战魏文通,三斧定瓦岗,隋室的山河就断送在几个响马(可亦是杨广无道所致)之手;到后来瓦岗寨散伙,众好汉不满于李密舍魏投唐,李渊父子得了天下止。隋因响马而亡,唐以响马而兴,故曰《响马传》。鄙人愿将这套书贡献于阅者,因为唐太宗李世民是英明之主,既能定中原之乱,又能北伐胡人,东征高丽,西扫狼烟,为我炎黄民族吐气非小,也值得我们来说他。开书先说秦叔宝,那位说怎么先说秦叔宝呢?皆因他是这套书里的书胆(如同《施公案》的黄天霸一样)。

第一回 马鸣关秦总兵捐躯 历城县太平郎出世

且说北齐自从定都晋阳以来,西有北周,南有南陈,成为鼎足之势。分崩的时代,武将胜似文官,北齐后主驾前有个亲军护卫使秦旭,他的威名远震,无人不知。他有一种特别武艺,就是家传的凹面金装锏,秦家的锏法天下皆知,外人不会。有许多的人拜投门下,愿学秦家绝技,只是秦旭把他的家传武艺不肯轻授于人,平生只有三个徒弟,大徒弟叫魏栋,字良臣;二徒弟叫程玉,字得臣;三徒弟叫单珪,字敬臣。秦旭只有一子秦彝,字弼臣,娶妻宁氏,生养一子乳名叫太平郎。秦彝亦在北齐后主驾前称臣,官拜武卫大将军之职。这秦彝素有勇悍善战之名,北周、南陈尽闻其名,知道他的厉害。太平郎到了四岁,他祖父秦旭给他起了个名字叫秦琼,就是后来的秦叔宝。

却说秦旭父子既俱掌兵权,勇悍善战,北周、南陈未敢轻犯。到了秦琼五岁的时候,秦彝奉旨镇守马鸣关,宁氏夫人跟秦琼亦随在任上。有一天,秦彝同着宁氏,带了秦琼在花园之中玩耍,忽见家人秦安面带惊恐跑至花园,见了秦彝回禀道:“大人,大事不好!咱们北齐后主因为北周进兵攻打晋阳,逃奔檀州,临走的时候留咱们老将军守城。万没想到晋阳城被周帅杨忠(杨广的祖父)、行军都总管杨林,带兵二十万将城打破,老将军(秦旭)尽其守土之责,死在城中。”秦彝一听,当时一怔,好似泥丸宫走了三魂,涌泉穴丢了七魄,好半天方才哭出来,父母恩情重如泰山,焉能不哭?宁氏夫人亦是伤感。别看宁氏是个女流之辈,遇事颇有见解,恐怕秦彝过于悲痛,身体受伤,别说报仇,若有差错,就是这马鸣关亦是不保,便向秦彝说道:“大人何必如此,公爹既然死了,绝不能复生,哭亦无益,总是设法报仇才是。”秦彝听夫人所劝,止住悲声,向秦安问道:“是谁来送的信呀?”秦安答道:“是大人的师弟程得臣由打晋阳至此,面见大人报丧,现在外面等候。”秦彝一听,立刻出来迎接,秦安后面随着,来至外面。程玉见了秦彝,连礼都没有施,向秦彝哭诉前情。

秦彝将程得臣让至书房,命家人伺候净面掸尘,弟兄二人商议怎样报仇。只因马鸣关要紧,不敢私自发兵,为国家尽其守土之责,亦就无可奈何。师兄弟用过晚饭之后,同至内宅。程玉见宁氏夫人,彼此施礼。落座之后,宁氏夫人向秦彝问道:“大人可有报仇之法?”秦彝见问,不由得长叹一声:“唉,夫人哪!我秦彝八尺之躯,身有绝技,亦有一万大兵归我统带,父母的冤仇都不能报,岂不愧死?真真……是毫无办法,如何是好?”宁氏夫人心中思忖,忽然想出一个主意来,忙向秦彝说道:“大人,我倒有个主意,说给你们哥儿俩听听。”秦彝忙着问道:“夫人,你有什么主意呀?”宁氏夫人说:“大人何不自告奋勇,递道本请万岁另换别人暂守此关,你自己请缨收复失地。倘若圣上允许,大人带兵杀奔晋阳,为国出力,效命疆场;为私,到了阵前,父仇可报,岂不公私两尽?”秦彝听罢,遂道:“甚好甚好。”他立刻写了一道折本,发人够奔檀州呈递去了不提。

单说程玉到了马鸣关不到三日,家人亲随等保护着程玉的家眷,由檀州逃至马鸣关。程玉的夫人一到,秦彝夫妻当然得出来迎接,见了莫氏夫人带着公子阿丑(程咬金的乳名叫阿丑)。彼此施礼毕,宁氏夫人向莫氏问道:“阿丑今年几岁啦?”莫氏答道:“才四岁。”宁氏说:“四岁的孩子这个个儿可真不小,长得真浑实,怪有人缘的。”程玉在旁言道:“嫂嫂还夸他呢,这个孩子浑拙猛楞,任什么不懂的。”宁氏说:“兄弟你可别那么说,小孩儿不要太聪明,笨点儿呀比伶俐的孩儿好养活。”莫氏带了阿丑到了内宅,自有宁氏夫人照料,书中亦不能细表。程玉由乱军之中逃至马鸣关,有秦彝照看,倒亦衣食无忧。别说大人安然,就是阿丑亦都痛快,没事儿成天跟太平郎在一处玩耍,秦彝同程玉尽等着北齐后主的旨意,盼望着准其杀敌雪仇。

没想到折本走后杳无音信。这日正在大堂办公,忽报北周行军都总管杨林统兵十万杀向马鸣关而来。秦彝闻报,立刻吩咐再探,派副将阿古巡查城池,命中军点兵三千,准备迎敌。吩咐已毕,将要退堂,探马报道,敌兵离城不远,只差二十余里。秦彝立刻带了偏将,衙前上马,督催人马出了北门。秦彝的心意是不让敌人安营下寨,杀他个兵马远来,不待敌人歇兵养锐,趁势挫动敌兵。大队人马往北走了十数里路,就看见敌兵啦,远望周兵遮天盖地,漫山遍野杀来。秦彝吩咐:“列阵以待。”霎时间就见周兵来到,一声炮响,两杆紫缎门旗开处,一万大队把阵势列开,真是盔层层,甲层层,霞光万道。当中紫缎色大纛旗下,一位大员压住全军大队。两军阵势列圆,往敌人大纛上一看,当中白光,上绣黑字:北周行军都总管杨。秦彝看罢,双眉倒竖,二目圆睁,在马上气得身形一晃,紫金甲的甲叶子抖得哗啷啷响个不止。秦彝吩咐压阵官压住全军大队,纵马直临阵前,把凹面金装锏左右一分,高声喊:“唤你军主将疆场答话!”

却说北周大将杨林在阵中望见秦彝在疆场,人似欢龙,马似活虎,耀武扬威叫战。杨林问道:“哪位将军出马一战?”前军战将李虎,手持大刀,马到疆场,一合未走,被秦彝使了个双龙出水式,一锏打在右膀之上,筋折骨断,尸横马下。周兵见了,一军皆惊。接连着,周兵又死了两员大将。

秦彝胜了三阵不要紧,怒恼了杨林,一摆囚龙棒,拍马直临阵前。秦彝一看,杨林跳下马来身高足够一丈向外,生得腰圆背厚,面皮微紫,浓眉环眼,鼻直口阔,正在壮年,金甲绿袍,掌中擎着囚龙棒,甚是威武。杨林向秦彝问道:“你就是武卫将军秦彝吗?”秦彝答道:“正是,你是何人?”杨林答道:“我乃北周行军都总管杨林。”话尚未完,秦彝把马往前一催,双锏打奔杨林顶门。杨林见来势凶猛,用囚龙棒接架相还,二马相冲,杀在一处。两军兵卒摇旗呐喊,擂动战鼓,喊喝声音助威。那杨林乃世之名将,胯下马,掌中棒,实有万夫难当之勇,曾在元帅杨忠面前自告奋勇,讨令攻打马鸣关,要会会秦彝,斗一斗他,看他秦家双锏怎么样的厉害,而今见秦彝把他的双锏摆开了,也施其所能,恨不得一棒把秦彝打死。只见秦彝的双锏使出来招数,真是手眼身法步,心神意念足。双锏的招数使出来是拨、挂、磕、撩、错、劈,反倒逼得杨林只有招架之功,绝无还手之力。惹得杨林性起,把囚龙棒抡动如飞,招里藏式,式里套招,好似两条金龙乱窜,真如神出鬼入一般。杨林虽有抢关夺寨之勇,斩将夺旗之能,自从出兵以来,攻无不取,战无不胜,今番要胜秦彝可就不成了。只见秦彝双锏封得很严,并无半点破绽,秦彝是越杀越勇,精神倍长。两个人杀在一处,两匹马八个蹄蹬开,荡得土气翻飞,走马灯相仿,杀了十数回合,不见输赢胜败。忽然秦彝的双锏使了双龙出水的招数,杨林用双棒往外一撞,没想到秦彝变了个怪蟒吞云式,一锏架开双棒,一锏刺奔咽喉。杨林躲闪不及,一扭身不要紧,被秦彝的锏把杨林右肩头上的挂甲环挑断,哗啷啷一声响,右臂这片甲顺着胳膊往下一溜,便堆右手腕上,皆因有勒甲丝绦勒着,非得顺手一甩,这片甲才能落在地,要不然多不便利呀。秦彝趁势逼他,又一锏打坏了护背旗,吓得杨林亡魂皆冒。

二马冲开,杨林用棒一指,吩咐:“我兵杀!”周兵大队冲杀过来,秦彝的兵便跟周兵打了冲锋,冲杀一处。秦彝把马一催,横冲直撞,恰似虎荡羊群相仿。双锏一摆,碰上敌人的兵器,木头的便折,铁的便飞,周兵挨着就死,碰着就亡。秦彝的三千兵见主将如此,亦都奋勇当先。怎奈敌兵三路接应俱至,周将韩擒虎、贺若弼、李金龙三面杀来,把秦彝困在垓心,一层一层往上围,一层一层往上裹。秦彝面无惧色,视死如归,只是乱军之中自己兵少,联络不上,兵找不着官啦。秦彝兵只剩百十余人,忽听一声梆子响,周兵弓弩手进来,乱箭齐发,如同雨点一般骤然飞至。秦彝知道性命难保啦,刚要拔剑自刎,只见周兵忽然纷纷倒退,由打外面一将杀入,杀开一条血路,视之正是程得臣。只听程得臣喊叫一声:“兄长随我来!”弟兄一前一后趁势杀出,逃回马鸣关,一兵未回,全军尽没。进了城刚至衙署,就听见城外鼓炮之声震动天地。守城兵卒飞报军情,敌人已然兵临城下,将至壕边。秦彝同程玉立刻上城,指挥兵卒守城,只见周兵如潮水怒发相似,扑奔城下而来。秦彝指挥兵卒,一阵灰瓶、石子、滚木、礌石,打得周兵退下。远望周兵临近扎营,二人甚是放心不下,巡视东西南北绕城一周,方才回衙。

晚饭之后,秦彝刚要回归内宅,猛然间就听外面一阵大乱,值日的旗牌官进来,向秦彝言道:“大人,敌兵已然进城,阿副将开城降敌。”秦彝一摆手:“急速去点兵,我里面有事,少时间再为杀敌。”说罢,往里就走。来至内宅,只见夫人抱着太平郎,母子正然啼哭。夫人见秦彝进来,问道:“大人不在前面办公,回归内宅何为?”秦彝说道:“夫人,大事不好!副将阿古开城降敌,周兵已然杀入,我来跟你永别!”说至此处,秦彝英雄气短,几乎落泪。宁氏夫人听秦彝说罢,这一惊非同小可,往外一听,乱马奔腾,喊嚷之声,大约这城是不保喽。夫人心里猜着秦彝绝不能逃走,落个失城之将,不忠之名,一定是尽忠一死,不放心我母子,这才来跟我商量。想至此处,除非随着殉节一死,别无主张。宁氏夫人向秦彝言道:“听大人的口吻,是要尽忠报国。”秦彝说:“正是,可惜我秦彝不能为国家保守疆土,被阿古一人献了马鸣关,害得我一世英名付诸东流。秦彝豁出性命不要,有死而已,只是夫人……”说至此处,欲言又止。夫人说道:“大人不必为难,妾身亦要随着大人尽节。”秦彝一听,心中赞成夫人,一个女流之辈,想得开。秦彝说:“夫人,你我一死,剩下太平郎,尚且不知事务,如何是好?留下他,将来倚靠何人?不如将他摔死,你我夫妻死在九泉之下,亦能甘心瞑目。”

忽见管家秦安闯至屋中,说道:“大人言之差矣!想老将军为国尽忠,命丧晋阳城,大人既为北齐名将,不能弃城逃走,为国忘家,豁出命去尽臣子之大节,还不给秦氏门中留后?再者公子是个男孩,长大了还能给大人报仇雪恨呢。奴才亦曾学过双锏,练过拳脚,将来公子长大了,我可以把秦家祖传的锏法教给他。大人父子俱皆尽忠报国亦就是了,夫人万不可殉节,抚养公子接续秦氏的香烟。”秦彝此时心胆俱裂,寸心已乱,被秦安说了这番话,低头不语,心中思忖,甚为有理,遂向秦安说道:“没想到你能有忠于主人之心,还有见解。好,我将他母子托付于你,日后秦琼长大成名,我在九泉之下有灵要知道,亦是感激于你。既然如此,受我一拜。”秦彝一躬,秦安还礼,连称不敢。秦彝向夫人言道:“望夫人抚养此子,不可纵养辱没秦门。急速收拾细软,逃奔他方。长大成人让他跟秦安弟兄相称,不可以主人自居。”说罢扭身出去,上马杀敌去了。

秦彝死在城中不表,且说宁氏夫人跟秦安收拾了细软等项,秦安背在身上,抱着太平郎逃走,夫人跟着秦安由后花园后门逃至小巷,见有无数的难民在大街中往东奔命逃走,秦安跟宁氏夫人亦就挤在一处,勉力而逃。幸喜周兵未至东门,秦安随着难民逃出了东门,远奔济南。在乡间藏了数月,秦安打听明白,北齐的国土满归北周所有,北齐后主已然死了,亦算亡了国啦,各处仗亦不打啦。秦安这才跟宁氏夫人商议好,搬进济南府居住。自此秦琼母子就算在济南府落了户啦。过了不到一年,衣食要不保,秦安只可做个小本经营。可怜秦安这个义仆,每日五更起来,上市趸货,回来不做买卖去,教给秦琼练习武艺。等到秦琼练完了功夫,他便把担子往肩头上一放,出去做买卖。把钱赚到手啦,回来吃饭。吃完饭之后,教给秦琼念书。就是受这么大的累,永远没见他皱过眉。宁氏夫人有时心中不忍,便对秦安说:“你做买卖就够累的啦,不用教秦琼练武啦。”秦安说:“主母,我既受了主人之托,就得任劳任怨。咱们既是寒苦,没钱读书,亦不能把公子耽误了呀。将来公子大了,若能成名,亦不枉我这片苦心。”秦琼母子在济南府有这义仆秦安,衣食不愁,倒也相安无事。街坊四邻都不知秦安是个仆人,都猜着他是前妻留下的,无有不夸奖他的,都说难得,难得这秦安能够赚钱养活继母娘,对待兄弟这份意思真叫不错。秦琼既有贤母抚养,又有义仆教给念书练武,长到十五六岁,学问虽然平常,武艺可练得非常不错。常言有句话:“有状元徒弟,没有状元师父。”别看秦琼是秦安教的武艺,到了十五六岁的时候,他的武艺比秦安可就强得多了。(阅者如不相信,就用如今的富连成小科班一比较就明白啦,雷喜福、马连良、侯喜瑞,哪个不是从他科里学出来的?可是科里的教师没有程长庚、谭鑫培。)

不说秦琼,单表北周自吞并北齐之后,便封元帅杨忠为隋国公。杨忠生有一子,名唤杨坚,生有异相,目如朗星,手有奇文,俨成王字。杨忠夫妻知道他是个异人。杨坚自从幼年就知亲贤下士,笼络人心。杨忠死了,杨坚便袭了隋国公的公爵。这杨坚知周主年高,不久于人世,把女儿给了太子为妃,甚为得宠。未几,周主驾崩,太子庸懦,杨坚仗着杨林之力,废了太子,夺了北周的江山,自立国号大隋,改元开皇元年,立独孤氏为皇后,长子杨勇为东宫太子,封次子杨广为晋王,封杨林为靠山王,文臣有伍建章、李德邻、高颎、苏威,武臣有韩擒虎、贺若弼、李子通、李国贤、杨素等,倒亦君臣一体,上下一心,兵强马壮,渐有吞并南陈之意,不表。

却说秦琼在济南府长到二十多岁,秦安的买卖已然做得有了积蓄,可以不劳而获了,秦叔宝的武艺已然成了名,远近皆知。专有路见不平,河里打水井里倒,一生无非为人忙,喜欢忠臣孝子,恨的是贪官污吏,事母最孝;并且性情豪爽,挥金似土,仗义疏财,好交天下英雄。因为秦琼孝母,又时常济困扶危,人称他“小专诸赛孟尝”。他在济南府结交了几个朋友,有个贾润甫,开贾家楼,为人好交,练就一身好武艺,跟开柳家店的柳州臣是结义的弟兄,虽然做着买卖,两个却又当差,在济南府刺史衙门充当捕快,喜爱秦琼,结为朋友。还有两个朋友,一个姓樊名虎,字建威;一个姓连名明,字子开。樊虎生得身体雄壮,两膀亦有三四百斤的膂力,手使一对钢鞭,武勇绝伦;连明练了一条铁棍,亦还不弱。樊虎、连明两个人在历城县当捕快都头,两个人没事儿就跟秦琼在一处盘桓。秦琼到了三十多岁,柳州臣作伐,把贾润甫的妹妹许配秦琼,迎娶过门。贾氏颇尽妇道。可是人人都称秦安为秦大爷,称秦叔宝为秦二爷(这一层鄙人已述明,秦彝的遗言,叫秦琼以兄待秦安),秦琼的二爷是叫开啦。

而自从杨坚灭了南陈之后,天下虽然是一统,归隋所有,可是天下荒旱不收,盗贼四起,民不得安。有一天秦琼正在贾柳店跟贾润甫、柳州臣三人一同吃酒,忽见樊虎由外面进来。施礼已毕,樊虎入座。四个人吃着酒,樊虎向秦琼言道:“我到家里去找你,你没在家,伯母跟秦大哥都不知道你上哪儿去啦,让我好找,没想到你在贾大哥这儿哪。”秦琼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呀?”樊建威说:“我找你非为别事,只因这几年荒旱不收,遍地是匪,黎民不安,咱们这府里刘刺史亦贴出告示,招募新军。我们县里太爷徐大老爷,今天早晨把我们这几个头儿叫至书房,责备我等保护地面,说历城县为济南府的首县,不应该有匪人,要是有呢,命我等设法肃清。倘若是被唐节度手下人,或是府里刘刺史手下人,要是在咱们历城县该管的地面办下案来,寒蠢是小,上宪要是怪罪下来,是谁承当?今天是先告诉你们,上紧上紧,你们自己酌量。我们听徐太爷所说那番话,知道得真当差才成,要不然被上司衙门办下案去,碰巧我们的差事就将因为这个丢掉。我樊虎在县官面前禀明,既是如此,我们衙门里得添人。县官说添人这一层,唐节度有谕,准予添人,你们可以在本县这儿随便保荐人。县官有话,我樊虎便在县官面前保荐秦二哥你。县官说久已闻名,二哥是个精明人,就怕你不干,我便在县官面前夸下海口,我说跟秦叔宝是至交,只要找他一说就成。没别的说的,二哥你得赏兄弟个脸,你得当个捕快。你说咱们几时去见县官?”秦叔宝听罢,遂道:“樊大弟你瞧得起我,看我至重,你才保荐我呢,叔宝承情不过。要说是去当捕快,我可不敢应允;要是为官,或是投军,未为不可,就怕没能为,要是有本领,到了阵前不难建功立业,军营投军为秦某之夙志。要说去当捕快,在我叔宝倒是未为不可,必须得禀过母亲。不怕你们哥儿几个过意,当初我父在日,在北齐后主驾前称臣,官拜武卫大将军之职,为国尽忠,命丧马鸣关。我秦琼既是将门之后,不应当去当捕快,我饶没给祖上增光露脸,反倒给祖上丢人。其实做官亦不足为荣,应役当差亦不足为辱,汉高祖刘邦身为亭长,到后来能到九五之尊万乘之君。可我要是应允了当捕快,我母亲必然怪罪于我,樊大弟这份美意,愚兄谢谢,对不起,捕快一节实不敢应。”樊虎想着跟秦琼一说准能应允,万亦没想到碰钉子。贾润甫唯恐怕樊虎挂不住,忙插嘴道:“既是二爷不愿意,将来你们要有为难的案子,找他白帮忙,倒是好主意。”秦琼说:“贾大哥说得很对,日后要有用我帮忙的事儿,我是万死不辞。”樊虎亦就搁下了,遂道:“只要有扎手的案子,必然得找二哥。”柳州臣说:“别聊啦,菜都凉啦,咱们喝酒吧。”于是巡壶把盏,谈谈论论,只吃得杯盘狼藉,席终而散。樊虎告辞先走,秦琼在贾柳店喝了会儿茶,然后亦就回家。

及至到家进到屋中一看,樊虎在屋中正同秦母说话呢,贾氏在旁侍立,秦琼就猜到樊建威必是先来跟老太太商议此事。心中正猜闷儿,秦母忽向秦琼说道:“樊虎找你当捕快,你怎样不当呢?”秦琼一听,当时就是一怔,心里非常着急,万般无奈,只可实话实说,堆下满脸的笑容,向秦母言道:“母亲有所不知,非是我自高身价捕快不当,大丈夫做事随风而转,见机而作,能大能小,当捕快亦并不低。只有一节,这不是当着樊建威吗,我亦不怕他过意。当官差呀,是不狠当不了,不缺德不发财。我曾听朋友说过,要是上宪交派下案子,批下限期来,到了日子办不着案中的人犯,当捕快为保住自己的差事,就不管什么缺德不缺,往谁身上一栽赃,就拿谁填了坑。再不然谁家要倒霉遭了官司,本来就糟着心哪,你瞧吧,只要打官司的一进衙门,当衙役的便百般敲诈。有句俗话:‘有病打官司,你就认头花钱。’娘亲,你想这些事儿我能办得出来吗?”老太太听罢,点了点头:“听你所说亦还有理,你既怕伤德,做事的时候可以存份心,咱们又不指望发财。你不可不当这差使,做事必须以小求大,不受苦中苦,难得甜上甜。我的主意,你明天去到县衙面见县官,要是县官看你不成,亦就罢了;要是能成,你就认差。”秦琼自思:自己已然都三十多岁,事事靠老哥哥秦安,自己分文没挣过,再要是有事不去做,怎对得住秦安呢?秦琼心里这么思忖着,又有母令不敢违背,遂向樊虎说道:“难得你有这份苦心,愚兄亦不说什么啦,明天你还得受点儿累,陪着我去见县太爷。”樊虎一听,是喜之不尽,遂道:“二哥既肯赏脸,小弟当然奉陪。”

书中不可重述,简短捷说,次日秦琼见过县官,自然成功,叔宝便在历城县当了捕快。他向来是好交朋友,又当上官差,朋友自然比从前有多无少,奉公缉盗,当差认真,半年之内真办了几桩子漂亮案,县官徐有德便把秦琼升为都头。他当差真是上和下睦,没有一个人说他不好。每有外乡人落魄在济南府,只要遇上秦琼,他必然倾囊相赠。有时断了些个扎手的案子,赔上经费不算,他还送给匪人银钱让他们改邪归正,拿钱当本,可以做个小本经营。一些匪人知道秦琼武艺高强,惹他不得。秦琼的成名,令有些不怕打骂的匪人,什么叫过大堂、跪铁锁、满不在乎、滚刀肉一般的惯犯,也都感到难为情了。他们一犯案,秦琼没来之前,官人对待这些贼,因为没有办法,只可以闭眼,遇事装作不知;自从秦琼一当差,便常常周济他们,秦琼对他们施点小惠,他们怕秦琼之威,感秦琼之恩,便不好意思在历城县的地面作案。历城县的地面,自有秦琼,大盗是不来,宵小是远奔他方,商民百姓,口碑载道,谁人不知“小专诸赛孟尝”秦琼秦叔宝的大名。不算山东,就是山西、河北、江苏、河南等处,都知道山东济南府有个秦叔宝,挥金似土,仗义疏财,侠肝义胆,济困扶危,无论当差的,应役的,行商富贾,绿林好汉,甭管是干什么的,要是到了济南府,都慕名来访,奔着来交秦叔宝。秦琼的名望是远近皆知,不用鄙人再说啦。

第二回 受牵连唐国公遭贬 见不平秦叔宝救驾

却说有一天,有外省来的朋友送给秦琼一匹黄骠马,千里人得了千里马,格外得高兴。(戏中的《卖马》说“兵部堂黄大人相送于咱”,希阅者注意,戏词与书里的意思不同,这匹黄骠马是全书的重要引子,阅者看到后来便知。)自从得了黄骠马不到半年,活该秦琼运气不佳,该着被困天堂县。济南府刺史衙门由东阿县解来十八名盗匪,系山西著名的江洋大盗,因为山西捉拿得十分紧急,十八名大盗逃至山东躲藏,被河东节度使行文请山东查拿,十八名大盗遂在东阿县被获遭擒,解到济南府。刘刺史过了一堂,知道这股差事现应当解赴长安,送交刑部,刑部审后才能定案呢。刘刺史惟恐十八名大盗解赴长安道路遥远,中途路上生变,想着历城县的捕头,秦琼、樊虎两个人武艺最好,素有威名,随即行文历城县,派秦琼、樊虎押解差事赴长安交差。公事一下来,不用说,官身不自由,秦琼、樊虎弟兄二人只可回家取随身的衣服。秦琼到家禀明了母亲,老太太不免叮咛嘱咐,拿了行李物件,同樊虎由刺史衙门领了公文路费,带了伙计,当堂领了差事,便督催伙计把十八名大盗钉在囚车之内。秦琼、樊虎二人上马,押着差事出了西门,走在关厢,便有许多的朋友给秦琼送行。吃完了酒饭,谢过朋友,由济南起身,够奔长安。一路之上,小心在意,以免出错。

在路上晓行夜宿,饥餐渴饮,非止一日。这日过了潼关,走过渭南,将至临潼山,秦琼跟樊虎说:“耳闻着当初楚国伍子胥在临潼山上举过千钧鼎,威震天下各路诸侯,听人传说临潼山有伍子胥的神祠,他那庙前还放着当年举的那个鼎呢。你们慢慢地走着,我去看看。”樊虎点头应允,秦琼便催马奔临潼山。来至山下,下了马,刚要找伍子胥的神祠,忽然间听得喊杀连天,声如鼎沸。秦琼顺声音一听,喊杀之声在岗的西边。书中暗表,这岗叫做檫树岗。叔宝心中纳闷,临潼山离长安最近,焉能有战场啊?难道说此处有匪人吗?我且看看,有什么回头再说。想罢上马,催坐骑上了高岗,往西一看,就是一怔,见有无数的匪人,用颜色将面目涂改,红脸的、绿脸的等等不一,各持利刃,围着一个官长厮杀。远望那官长,手使画杆方天戟,在当中间,往来冲杀,累得周身是汗,遍体生津。当中有两乘山轿,有些家将保护着,可也动着手冲杀,轿子内有妇女啼哭之声。秦琼看着,未免有气:要是山中的英雄、绿林的好汉劫夺奸臣,或是抢夺贪官,何必染面呢?不管他们怎么强横,叔宝遇见此事,绝不能袖手旁观。

不表秦琼路见不平要管闲事,鄙人先把这个闷葫芦打开,阅者别忙,容我把这段杨广劫杀李渊之事述明。却说杨坚当初吞了北齐之后,他在北周官至隋国公,仗着杨林篡了北周,自立隋朝,改元开皇。论理说,一个公爵篡了位,当了皇帝,他应当知足。可因为江南之地不归隋朝所有,心实不甘,杨坚命韩擒虎、贺若弼、高颎等统带大兵数十万,进兵南陈,打算灭了南陈,得了江南,以成一统之势。活该他隋朝有一统之分,南陈后主驾前颇有忠臣勇将,虽然灭不了杨坚,可是足能自守。偏是那南陈后主叔宝天子(阅者注意:南陈后主名叫叔宝,跟秦琼的号一致,都叫叔宝)不争气,大隋朝的兵到了江南,他南陈眼瞧着要朝夕不保啦,已然到了危急存亡之秋,他还不想主意,反倒在宫中(南陈都于金陵)同着两个美人张丽华、孔贵人,追欢取乐,可算是醉生梦死。杨坚见南征顺利,加派杨林为大元帅,李渊为长史,韩擒虎、贺若弼为先锋,晋王杨广为监军,大兵进逼金陵。打破了金陵,高颎、李渊率兵闯进皇宫,寻找南陈后主叔宝天子。在宫中御花园一个井里打捞上来,才知道他同着张丽华、孔贵人,三个人跳井。说亦奇怪,捞上来他三个都没死。杨广知道南陈后主被俘,遂派高德虎之弟高德弘在金陵向李渊要张、孔二美人。李渊不惟不给,因为张丽华、孔贵人狐媚迷君,窃权乱政,南陈的天下都丢在她们两个人之手,不敢再留祸根,李渊倒是一片忠心,便把张丽华、孔贵人杀了。高德弘回见杨广,说:“李渊乃是酒色之徒,他想着受用,千岁命我去要,他不惟不给,犯了醋劲,反把两个绝色的美人给杀了。”杨广一听,勃然大怒,遂道:“好办,我早晚非把李渊杀了方解心头之恨。”从此,杨广便把李渊怀恨在心。杨广带兵到了金陵,把南陈的佞臣孔范杀了,以泄江南人民之恨,假仁假义地帮着安民,然后全军人马回朝。杨坚封杨广太尉之职,封杨素为越国公,封贺若弼为宋国公,韩擒虎为上柱国,高颎为齐国公,李渊为唐国公,随军将士俱有赏赐。因为高丽国屡犯边疆,又派靠山王杨林坐镇登州府。杨广虽恨李渊,却不敢动他,只因李渊当初在龙门镇砍敌,曾发过七十二箭,射死七十二个敌将,李渊的本领是无人不知。(为下文书射死单道伏笔,又为锁五龙重要的关键。)

且说晋王杨广无事,便拉拢些个小人。有个宇文述,人称“小陈平”,留在府中;有个左庶子张衡,亦留在府中。宇文述、张衡这两个小人帮着杨广不做正事还不算,宇文述有个儿子叫宇文化及,更不是个好东西,每日往晋王府中行走,奔走权门,狼狈为奸,勾串越国公杨素、大理寺正卿杨约,时常在杨坚驾前进谗言,说杨勇不好,蛊惑着废太子,立杨广为东宫太子。杨广亦时常进宫在独孤后面前去献殷勤,妇人见识最浅,因此喜爱杨广,不时地跟杨坚夸奖杨广。可亦奇怪,杨勇不惟不见他母后去献殷勤,无事的时候他连见独孤后都不见,愈发显出来杨广是好人,懂得孝道。爽性独孤后在杨坚前冷言冷语,说太子杨勇不好,连孝都不尽,后来焉能治国?杨广勾串大理寺正卿杨约,谋夺大位,许过杨约,若能拉拢上越国公杨素,准能成功。杨约是杨素的兄弟,便把进谗言贬太子的重担揽在自己身上。

有一次杨素跟杨约弟兄两个谈心,杨约不住地长吁短叹,紧皱双眉,面带忧容。杨素向杨约问道:“你有什么事,如此长吁短叹?”杨约说:“我的心中事,关系至大,我可不敢说。”杨素急道:“你我既是同胞的弟兄,有什么话不能说呢?”杨约先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昨天我跟东宫苏护卫在一处喝酒,苏护卫喝醉了,我跟他说,别看我是大理寺,不如你东宫护卫。他问我怎么会不如他,我说万岁年高,不久太子杨勇必然继承大统,日后太子若能执掌国政,你准沾光。苏护卫笑道,有沾光的,有倒霉的。我说,太子做皇帝,谁能倒霉?他说,太子杨勇时常言说越国公杨素位重权高,骄傲已极,他眼里就有万岁,不用忙,日后我杨勇登了大宝,先杀老贼杨素。”杨约说至此处,向杨素问道:“兄长你想,我不知道便罢,我既知道,焉能不着急?事关重大,又不敢跟兄长你说,我又放心不下,兄长请想,我寝食能安吗?”杨素听罢,遂道:“别看他是东宫太子,他亦管不了我,我若不去理他,他能把我怎样?”杨约忙道:“这话不是这么说,兄长你还是绕着哪!万岁偌大的年岁,岂能长久?倘若一朝万岁驾崩,太子登了大宝,执掌国政,杀害你我,岂不容易?”杨素点了点头道:“你说得有理,那么我是辞官不做,退权避嫌为是呀,还是改变主意,去顺太子的心意,巴结巴结他,以防日后大祸临身为是呢?”杨约说:“退身是不成的,咱们要是没了权力,日后他杀咱岂不更易?若去巴结他亦不好,咱们若是一巴结他,便显露出我们怕他。而今杨勇虽然对兄长不满,只因大权在手,万岁驾前得宠,他亦就是无可奈何,兄长你还得另想保身之道。”杨素沉吟不语,好大半晌才向杨约说道:“事已至此,那就讲不了啦,在万岁驾前进些谗言,贬了他的太子,废了他另立杨广,我叫他永远不能身为皇帝,看他能把我怎样呢?”杨约连连称善,遂道:“兄长这么一办倘若成功,将来能有很大的好处哪。”杨素说:“有什么好处?”杨约说:“晋王杨广身为万岁次子,焉能登得了大宝?咱们要是办到了,贬太子,立晋王的时候,晋王亦不是糊涂人,一定得感激咱们,日后他要做了皇帝,准能重用你我,岂不是咱们的好处?”于是弟兄商量好了,分头去做。

杨素命杨约去拉拢晋王,他去设法废太子杨勇。杨坚是个耳软心活、没准主意的人,却又惧内,外有杨素,内有独孤后,阅者请想:太子杨勇如何受得了?杨坚自有废长立幼之心,便时常在杨勇、杨广身上留心考查,处处觉得杨广为人仁义,料到日后杨广承继帝位,亲贤下士,知人善用,准得胜似杨勇。不过废长立幼关系最大,不能草率,亦得慎重慎重。天下无难事,专怕有心人。杨广竟能把东宫太子杨勇的幸臣姬戚,亦拉拢到自己的党内。

却说杨坚这日在宫中无事,忽有东宫的幸臣姬戚告密,(这群小人计划成功了。)杨坚把姬戚叫到面前问道:“你有什么事,求见朕?”姬戚说:“万岁,大事不好!东宫太子有意杀父夺权,不敢轻举妄动,昨日命师姥占算,据师姥所说,万岁今年该着宾天,太子命唐令臣、邹文盛两个人今晚动手。奴才想着,事情败露,俱都有罪,连我姬戚亦得冤枉在内,我是惧罪,特来告密。”杨坚料到事真(何不亲身调查,那为实据),立刻召见太子。杨坚升了殿,金瓜武士、带刀的护卫两边伺候。杨勇来到,拜倒施礼。不容分说,杨坚便降旨贬了杨勇,废为庶人,囚于内苑。又降旨把唐令臣、邹文盛拿了下狱,派杨约审问(送入虎口)。次日早朝,杨坚便立了杨广为东宫太子,封宇文述为东宫护卫。唐令臣、邹文盛二人被杨素、杨约屈打成招,斩于市曹。合朝文武对于杨广、杨素、杨约、宇文述等侧目而视,谁敢多言?只有大夫袁旻、文林郎杨孝政两个忠臣看着不平。

一日杨坚早朝,袁旻、杨孝政跪奏道:“父子乃天性至亲,万岁听信谗言,贬了太子,废长立幼,有失国体;况且这事又无实据,只听姬戚告密,一面之词,失了父子天性,太子实是冤屈。请陛下速斩杨素、杨约、姬戚、宇文述等以清君侧,不然于国不利。”杨坚听二人奏罢,勃然大怒,不容再说,绑出朝门,便将袁旻、杨孝政杀了,文武大臣谁敢再言?惟有唐国公李渊赤胆忠心,豁出命去,上疏说:“太子所谋杀父夺权之事,既无实据,又无对证,今既贬为庶人,不应加罪,还宜怜恤。”杨坚览奏,亦为动容,随即降旨,以五品俸禄终养杨勇于内苑,不得囚禁,却又不准出离皇宫。早有杨广党羽给杨广送信,杨广听说,气得要炸了肺,满打算杨坚把杨勇杀了,绝了后患,偏有这不知趣的李渊出来跟我作对,可是万岁又专听他的话。杨广在这气恼之下,心中思忖,忽然想起他既在万岁驾前得宠,我先跟他拉拢拉拢,容我得了天下,再为杀他。想罢,用了晚膳,安歇睡觉。

次日午后未时,杨广骑了马,来访李渊。家人往里一回,李渊惊异非常,赶紧出府迎接。施礼完毕,让至大厅,落座吃茶。杨广跟李渊说着话,杨广一点怨恨的意思不露,李渊倒觉着难过,以为他是量大呢,却不知杨广怀着鬼胎。(阅者要问杨广怀着什么鬼胎,不妨鄙人写出来,阅者一看,便能了然。)原来李渊的夫人窦氏,长得最好,从前杨广看见过一回,差一点儿得了失魂之病,虽然有心,却是苦于没法下手。如今他恨上李渊,错打了定盘啦,打算跟李渊表面上亲近,暗含着把窦氏勾搭上。(酒色迷人煞是怕,都说利令智昏,鄙人说色亦令人智昏。)闲话休提,书归正传。杨广跟李渊说着话,一眼望见案上有棋盘棋子,便向李渊说道:“今日无事,何不着棋?”李渊本不愿理他,只是无法,听说着棋,越发不愿意,只可陪他。说亦奇怪,杨广连着数盘,俱皆败北,输得烟生火冒,李渊却又冷笑不止。杨广突然向李渊说道:“咱们着棋可以挂彩,赌个输赢你可愿意?”李渊随道:“未为不可,请问赌什么?”杨广说:“三棋两胜。我要输,把我的妻子归你;你要输了,把你的妻子归我三天。”李渊听杨广说出不伦不类的话,气得颜色更变,不顾利害,抄起棋盘,往杨广便打。杨广后悔得了不得,不应当把真话说出口来,见李渊抄起棋盘就打,急忙往旁躲闪,棋盘虽然没完全打着,却把右边额头打破了点皮。杨广理亏如山倒,抹头往外就跑,李渊气得浑身栗抖,体似筛糠,越想越有气。

不表李渊生气,单说杨广上马回归,杨广跟李渊是势不两立,苦于没有办法,忙召宇文述、张衡等计议。张衡说:“杀李渊不难。当今万岁性疑多猜,听说万岁常常梦见洪水为灾,围困都城,心中不悦。前日万岁疑那邸公爷李浑的儿子洪儿,将来能夺万岁的江山。万岁降旨,令那洪儿自尽(在张衡口里述说出来,枉杀洪儿,隋文帝亦是无道)。如今咱们可以造些谣言,让万岁对于李渊生疑,便能害了李渊。”杨广点头,连道:“好计,好计。”宇文述说:“待我编造四句谣歌:‘日月照龙舟,黄河水逆流。扫尽杨花落,天子季无头。’”杨广说:“这四句谣歌是怎么讲法?”宇文述说:“万岁不是因为常梦大水,心中不悦吗?借水为由,说‘黄河水逆流’,‘扫尽杨花落,天子季无头’,暗含着就带出来,水扫杨花,是犯水字的名字的人,能把杨姓的天下扫去;季字去头,念李,这不是跟指明了是李渊一样吗?”杨广鼓掌称善,跺足叫绝:“事不宜迟,快去散布谣言。”于是这群小人出去散布谣言。不到几天的工夫,长安城里,茶馆酒肆,人们纷纷议论,巷中里中小孩儿们全都唱这四句歌谣,闹得满城风雨。地面的官人极力禁止,只是禁止不住,不由得渐渐传入宫中。杨广进宫跪奏:“天降谣言,于国不利,儿臣惟恐国家大事有变,故进宫奏明。”杨坚道:“朕亦有所闻,皇儿且退,朕当自有主张。”杨广退出,打探动静,只希望杀了李渊。没想旨意下来,把邸公李浑合家老幼五十余口斩于市曹(李浑倒霉)。

杨广见杀了李浑,未杀李渊,心中不悦,问计宇文述。宇文述说:“如今万岁信服方士安伽佗。”(阅者诸君,这个方士,自从秦始皇欲求长生不老药,派方士徐福东海求药,一去不返,直传隋朝,这种荒诞无凭的方士仍然能够出入宫中。看起来杨坚亦是混蛋皇帝。)杨广问宇文述道:“万岁信方士安伽佗怎样?”宇文述说:“王爷可以花些金钱,买他进宫,在万岁驾前奏明季无头,将来天下必然丢在李姓人之手,把李姓之人全皆杀死,李渊还能活得了吗?”杨广点头应允,便拿出许多珠宝命他去运动。真是钱能通神,有钱能使鬼推磨,安伽佗受了金钱的驱使,倾心愿意去害李渊。且说安伽佗进宫,见了杨坚,将四句谣歌解释明白,请杨坚将李姓为官之人尽皆杀死,以绝后患。杨坚准奏,安伽佗出宫,去见杨广复命不表。却说这个信儿真快,早就有人禀报丞相高颎,高颎闻报,慌忙进宫见了杨坚,奏道:“陛下要打算子孙万代,社稷久长,必须修德,倘若无故杀戮大臣,人心变动,臣却深以为忧。”杨坚闻奏,沉吟不语。高颎跟着奏道:“万岁若要防变,可将李姓之人尽皆不用。”杨坚准奏。这个旨意还没下来呢,李渊因为跟杨广结下冤仇,心中不安,趁着此时上了一道折本,辞官归里。杨坚还不错,知道李渊是忠臣,便先降旨,命李渊为河东节度使,并着李渊立刻起身,不得迟延。杨坚的心意是容李渊走后便下旨,凡李姓在朝为官者,尽皆革职不用。

不表朝中之事,却说杨广听见李渊为河东节度使,心中大大的不悦,忙召宇文述、张衡等计议。宇文述说:“李渊这一走,到了河东,咱们再想害他可就难啦。”张衡说:“不如把李渊居家老少尽皆杀死,岂不痛快?”杨广说道:“杀他居家老少,痛快是痛快,一者不好下手,二者杀了他,让万岁知道如何能成?”宇文述答道:“千岁,我的办法是想李渊离长安够奔河东,必走临潼山。咱们把羽林军带上几百,假扮强人劫路,杀了李渊,谁人知道?”杨广一听,遂道:“好计,好计。”忽向宇文述问道:“这么办成不了功吧?”宇文述问道:“怎么成不了功哪?”杨广说:“那李渊胯下马,掌中戟,有万夫不当之勇,羽林军如何能成?非有勇将不可。”宇文述遂道:“好办哪,有臣子化及足矣。”杨广说:“不成,要是办这事,必须你我前往,才能成功。咱们得把面目涂改,以免李渊认识。”宇文述说:“事不宜迟,带兵出城,千岁可以托词打猎,遮蔽他人耳目。”大家决定之后,宇文述去点羽林军,点齐了五百大队,宇文述父子全身披挂好了,便保着杨广出了长安,赶奔临潼山,假扮强盗劫杀李渊去了。

单说李渊见杨坚命他为河东节度使,心中喜之不尽,既可离开长安是非之地,又能回归故土原籍,若说有变,身为节度使,兵权在手,足可应付。因限于旨到起身,便命家人赶紧预备起身,窦氏夫人与他女儿同乘两顶小轿,李渊乘马在后,起身出城。李渊的宗弟李道宗,带了二十四个家将,押着车辆头里先走不提。李渊带着家人到了东门外,忽然后面有丞相高颎赶来送行,李渊免不了有一番应酬。耽搁了半晌,才和高丞相作别,李渊督催轿夫家人,追赶李道宗。将至临潼山,忽见由打对面跑回来两个家将,当中拥着公子建成,面上带着惊慌之色。见了李渊,两个家将向李渊说道:“公爷,大事不好!前面有匪人挡住去路,要抢劫咱们!”李渊一听,赶紧吩咐轿夫站住。李渊把长服甩去,手持画戟,打算杀上前去,忽见李道宗和众将被匪人追下来了,远望匪人有数百之众。李渊仗着自己的武艺,虽然不惊,却是纳闷,临潼山离长安城最近,会有匪人盘踞,真是意想不到。临近了一看,匪人使的军器,俱是长矛枪;匪人面上涂抹的颜色,分出青红紫绿蓝。李渊高声喊喝:“众家将,保护家眷要紧!”众家将遵命,便把轿子团团围住。

单说李渊,催马舞戟,来至众匪人近前。当先一人,青纱遮面,黑盔黑甲,把大枪一摆,拍马上前,口里叫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处过,留下买路财。牙崩半个说不字,大枪之下管杀不管埋!”李渊催马上前,刚要答话,此人不容分说,抖枪就扎。李渊见势不好,赶紧合戟招架,支开大枪,顺势大戟往前一递,正中匪人前心,死尸坠马。杨广大吃一惊:“李渊武艺高强,非一人能够胜之。来呀,围!”一声令下,宇文述父子率五百羽林军往上一围,把李渊困在垓心。李渊舞动大戟,顾前打后,指左就右,马打盘旋,来回乱转。李渊的妻女、家将一看被人围上,个个惊慌失措,口里喊叫:“救命呀,救人啊!”李渊听到喊叫声,心中着急,又搭着寡不敌众,只累得鼻洼鬓角热汗直流,口里吁吁带喘。李渊不由得一摇头:“此处莫非是我李渊的丧命之所吗?”

正在此千钧一发之际,秦琼催马赶到,见无数匪人围着一个官长厮杀,当中还有两乘山轿,有些家将一边保护,一边动手,轿子内有女子啼哭之声。秦琼气往上撞:“呔!尔等且慢动手,某家来也!”叔宝舞动双锏,杀上前来。杨广认为秦琼从此路过,没拿他当回事儿,催马拧枪就刺。秦琼双锏搭成十字架,往外一推枪,抽左手锏一兜杨广的下枪杆,“当”的一声正打在底枪杆上,把杨广的枪就磕飞了。秦琼使了一招“双龙探海”,刺奔杨广的二目,杨广缩颈藏头,躲过双锏。二马错镫,秦琼回身一锏,正中杨广的脊背,打得杨广往前一栽,拨马就败。当时就觉得嗓子眼儿发甜,心口发堵,“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杨广摇摇晃晃,一只手扶着铁铧梁,另一只手向后一招,意思是叫众人快退。宇文述父子一看不好,一声呐喊,跟着就败了下来。

秦琼一阵得胜,紧追不舍。黄骠马奔跑如飞,刹那间就追上一名羽林军。秦琼轻舒猿臂,活擒此将,那匹马落荒而走。秦琼一问,方知情形,敢情是太子与唐国公有隙,在此埋伏劫杀。秦琼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一失神,抬起手来使劲往下一按,这位也倒霉,脑海正撞在铁铧梁判官头上,当时死于非命。秦琼赶紧撇下死尸,把双锏交于一手,拨马便走。李渊一看:“恩公慢走!”秦琼并不答言,催马疾驰。李渊在后就追:“恩公慢走,请留下名姓,府上何在,将来我好前往叩谢!”秦琼哪敢回答,连连地催马,马踏如飞,可李渊是紧追不舍。秦琼无奈,把双锏往左肋一夹,马还直跑,秦琼把右手一摆说:“不要追啦,我叫秦琼。”李渊没听见秦字,只听见一个琼字,见叔宝伸出一只手,错会了意,拿秦琼当做穷五。

正在此时,忽见背后尘土起处,十数骑跑奔前来,头前一人,手使大刀。李渊一瞧不好,匪人又来了,急忙挂戟,抽弓拔箭,认扣填弦,弓拉如满月,箭出似流星,只听“吧嗒”一声弓弦响处,“噗哧”一声,正中喉间,应弦而倒,尸横马下。少时间那十数骑马到了,李渊一看,是自己的家将,把心放下了。家将问道:“公爷,怎么把这人射死?”李渊说:“他乃匪人,射死于他,你们何必多问?”家将说道:“糟了,他是好人!”李渊问道:“怎见得?”家将说:“这人是个买卖客商,从此路过,见了我们遇见匪人,他因为会把式,路见不平,追至此处,为我们出力杀贼而来,可惜被公爷一箭射死,岂不可惜?”正说话间,由西边来了五个人,是做买卖的打扮,见了死尸,放声痛哭。有一个向家将道:“我家主人好心好意来给你们除害,你们怎会把我家主人给射死呢?”李渊一听,心中别提多么不好受了。家将说道:“你们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谁亦想不到的事。我家主人跟匪人厮杀,强盗跑了,你们主人一到,我们公爷错会了意,拿你们主人当了强盗,一箭射死,这总算命里该着。”李渊吩咐家将道:“你们赶紧去取一千两银子,送与他们,厚葬他们的主人,雇些僧道超度超度吧。”这些人齐声道:“谁要你们的银子!我家大员外长安贩卖绸缎回来,偏遇见你们。俺家还有二员外呢,姓单名通,字雄信,有万夫不当之勇,将来必找你们报仇。”李渊说道:“死者不能复生,叫本爵亦是无法。容我们到了任上,让你们二员外去找本爵,我再补报你家员外。”这些人说道:“你们去吧,我们自己买棺材装殓了。”(阅者诸君注意,后文书单雄信与唐室结冤,不肯投唐,正为此事。)

第三回 承福寺李世民降生 天堂县秦叔宝卖马

不表李渊,却说秦叔宝催马追至关口才见了樊虎,未便声说,亦没跟众人提,到了长安刑部交差。活该倒霉,差事到了,刑部不收,刑部里交派下来,原差原解分为两股,解往河东潞州一股,天堂县一股。叔宝无法,只可同着樊虎带了伙计,押着囚车出离长安,够奔潼关。渡过黄河,非止一日,这天来在双阳岔路,秦琼说:“贤弟,你押着九股差事到潞州交案,我押着九股差事到天堂县交案吧。”樊虎说:“好吧,就依二哥。”秦琼说:“贤弟交待完差事可到天堂县找我,咱们好一起回转山东。”樊虎说:“看吧,我要完得早,就来找您,一同回来;要完得晚,也许咱哥儿俩就在山东家里见了。”说完分好行李,樊虎押解着九名大盗岔道奔潞州去了,暂且不提。

单说秦琼押着另九名大盗,这一天来到天堂县,进了西门,已是黄昏时候了。正往前走,就见路北一座店房,门匾上写着是“王家老店”。秦琼刚到门口,掌柜的迎出来了:“爷儿几个住店吗?”秦琼说:“正要住店,给我们找几间清静的屋子,有吗?”这位一瞧就知道秦琼是押解犯人的长解官人,连忙说:“我家有的是房,您请进来吧。”秦琼说:“好吧,我明天就到衙门销案,今晚住上一宵。”掌柜的一通忙活,又牵马又帮着搬行李,十分热情。随后又把酒饭端上来,众人吃喝。秦琼一问,掌柜的姓王,叫王小二,店里就是他夫妻二人,他又是掌柜的又是伙计。而且听说过秦琼的大名,王小二伺候得无微不至。第二天,秦琼押着差事到县衙投案,不想本县县令蔡大老爷已然够奔河东黄河渡口去迎接李渊了,不在衙中。二位班头金甲、童环久慕秦琼的大名,客气一番,把差事暂且收监。金甲说:“秦二哥,差事我们收了,可老爷不在,回批没法给您,您委屈委屈,回店房听信儿吧。”秦琼没办法,只得辞别二人,回转王家老店。

书说简短,这一等可就等了二十多天,秦琼心急如焚。一开始,王小二还是满面堆欢,阿谀奉承;到后来,就管秦琼要钱了。偏偏秦琼行李中只有十两银子,都给了王小二也是不够,慢慢就变成赊账了。饭食也从八个菜到四个菜、两个菜、一个菜,最后只有贴饼子了。秦琼也明白,这就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单说这一天,天到申时,秦琼正睡着哪,王小二蹦着就进来了:“秦二爷,快醒醒儿。”秦琼由打梦中惊醒,一看王小二喜笑颜开地站在自己面前,侧耳一听有铜锣声响。“您快来,蔡大老爷的大轿到咱门口儿啦!”叔宝立刻往外就跑,出房门一看,果然是县太爷的轿子到了。秦琼心想:今天蔡大老爷刚回来,我因为盘费短少,县官一到衙门,公事杂乱的,倘若一忙,再把我的事儿扔在脖子后头,若要是再耽误几日,如何是好?不如在路上禀明了蔡大老爷,领了回批,早日回家为是。想罢,秦琼便冲着大轿在当街跪倒,口称:“小的是山东济南府的解差,伺候太爷的回批。”蔡大老爷连日应酬上差,身体劳乏,睡在轿内,哪里听得见哪?随行的县役向秦琼喝道:“老爷办事没有衙门吗,这里是领回批的地方吗?”说罢,轿夫搭着轿,走得更快。叔宝想着多耽误一天,是一天花费,倘若他要累了,几日再不坐堂,如何是好?想罢,一把扯住轿杆不放。谁想叔宝力大,轿子一歪,险些儿县官扔出轿来,当时把县官惊醒。轿夫用轿杆一支杵,轿子算是站住了。蔡大老爷在轿内坐着,一看秦琼这个气可就大啦,活该秦琼倒霉,正赶上蔡大老爷的气头上。(世上的事真是难说,人要是时运不好,什么倒霉的事都遇得上,其实蔡大老爷还是个清官,此时因为什么有气呢?阅者别忙,容我说这段真主降生。)

自从李渊由长安城一起身,河东(今之山西省,古名河东)的官员就按着公事,各州的刺史、各县的县官,便都纷纷够奔河东的黄河渡口,准备迎接唐国公李渊。大众直等了二十余天,没见李渊来到,全都不免着急。李渊为什么不到呢?只因秦琼救了李渊走后,唐国公奔至轿前,向窦氏夫人言道:“夫人受惊了。放心吧,贼人已然被恩公杀了,你我赶路吧。”夫人说道:“公爷吩咐他们快着走吧,倘若是贼人再回来呢?”李渊立刻吩咐家将家人赶路,走出没有几里路,夫人忽然觉着肚腹疼痛,在轿内呻吟不止。李渊一问,心下着慌,原来窦夫人身怀有孕,将至临盆之期。李渊料到夫人肚痛,大概是要生养,心中焉能不慌?倘养在路上,如何是好?在马上往前一看,有座大庙,论理说佛门净地,去不得,李渊此时亦顾不得了,于是来至庙前,一看山门上边有字是“承福寺”,只可命家人到寺中去找庙里的当家的,暂借一宿。本寺的住持僧人法名五空,听家人一说,便率领众僧人出来迎接。李渊进到庙中,将家眷安置好了,这才吩咐家将庙前庙后,往来梭巡,以防不虞。刚刚安置已毕,李渊正在禅堂与五空攀说,有家人来报:“夫人生下二公子,大小平安,给侯爷道喜!”五空一听,也给李渊道喜,说:“这位公子降生在空门清静之地,愿日后能够济世安民。若侯爷未曾给他取名,依小僧之意,就叫‘世民’如何?”李渊大喜,连连道谢。这段书小节目“承福寺真主降生”。

李渊见五空和尚言谈文雅,学问渊博,心中高兴。正在闲谈,忽然抬头一看,见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石头,玲珑剔透。两边还配有一副对联:“宝塔凌云,一日江山无边清净;金灯代月,十方世界何等悠闲。”李渊一看,下款是颍阳柴绍,写画俱佳,便问道:“这柴绍是何许人也?”五空说:“他是我一个僧家小徒,名叫柴绍,字嗣昌,他父柴笠曾为颍阳刺史。”李渊说:“原来是故人之子。我和柴笠亦是老友,今日有缘,但不知他在哪里?”五空说:“就在后院书房以内。”李渊说:“那烦请和尚先告诉他一声,我前去看看他。”五空传下话去,这边李渊出离禅堂,直奔后院。柴绍早在书房门口恭候。李渊见柴绍面色粉嫩,眉清目秀,五官端正,气度不凡,心中高兴。柴绍向李渊施礼已毕,让至书斋,三人落座,书童献茶。李渊在各处查看,见有琴棋书画,书阁条几,文房四宝,余无他物。吃茶已毕,李渊与柴绍谈了会儿话,见柴绍谈吐大雅,毫无酸气,心中甚为喜爱。唐国公询知柴绍并无妻室,有意把女儿许配于他,遂向柴绍道:“本爵有句话透着冒失一点,要跟公子你说。”柴绍说:“老伯有什么话,何妨请讲。”李渊说:“老夫有一小女,年已及笄,尚未受聘,意欲托住持为媒,许给贤契为妻,未审公子意下如何?”柴绍一听,遂道:“小侄微寒,蒙年伯不弃,敢不如命。但有一节,必须禀过父母然后为定。”唐公大喜,当日晚间,说与夫人,只瞒着小姐。李渊这一来倒不闷倦,无事便找柴绍相谈,直过了半个多月,窦夫人身体强壮了,李渊便邀着柴绍同赴河东,以便早日完婚。柴绍便带了家人书童,随着唐国公起身够奔黄河,众僧人送行不表。

唐国公这日来至黄河渡口,蒲州刺史早把船只备好,准备迎接。李渊渡过河来,河东的文武官员迎接,官场的局面向来如此,勿用细表。到了行辕安置妥当,歇了一宵,次日才迎见各处的刺史县官。(窦夫人在承福寺生养李世民倒不要紧,耽误二十余天,秦叔宝可就受不了啦。)

单说天堂县蔡大老爷,见了李渊递过手本,随着忙了数日,才把李渊伺候完了,心中急躁得了不得,惟恐怕县里的公事堆多了不好办,便坐了大轿,星夜赶回天堂县。在路上别提有多烦了,接一个节度使就得一月,耽误了多少事没办,心里急躁。这日回到天堂县,走在路上,睡在轿内,到了大街,偏巧遇上秦叔宝。秦琼跪在街心回禀的时候,县官哪里听得见?及至叔宝扯住轿杆,差点儿没把他扔出来了,县官才醒。蔡大老爷亦不知秦琼是山东来的解差,以为他是醉汉闯了大轿呢,便吩咐扯下,打他二十大板。此时秦叔宝亦觉自己不好,不应当扯住轿杆,有什么话何妨明日衙门找他,而今自己知道理亏,便不强硬,遂被皂吏责了二十大板。县官走后,秦琼越想越懊悔,我叔宝自从生人以来,头一遭受此羞辱,无法只好回店,一夜未眠。次日忍着痛,够奔县衙领批,还算不错,县官就歇了一宵,升堂办公。那个时代县官问案,大堂以外准其他人众观瞧。秦琼不便莽撞,只可在人群里观瞧。

见县官把案问完了,秦琼这才口称:“小的秦琼是济南府的解差,拜见太爷来领回批。”蔡大老爷便把济南府的公文调卷一看,是济南府刘芳刺史衙门解来九个江洋大盗。蔡大老爷心中暗想:这些人曾在本县作过案,因为本地拿得紧急,他们逃至山东,本县行文请求济南刘刺史派人访拿,而今把这九股差事解来,亦是本县向上峰请求的,将来把他们在此正法,亦可镇一镇人心。往公事上一看,是一个月以前来到的,不问可知,这秦琼必是等候回批,耽误了个月有余了,急忙批了回文,用上印,向秦琼说道:“你就是济南刘刺史打发来的解差呀?”秦琼回道:“小的正是。”县官遂道:“本县跟你们刺史是同寅,本不应当叫你耽误这些日期,只因本县迎接节度使,耽误了一个月,如今倒难为你了。”命差人把回批递给秦琼,赏了三两银子。

秦琼叩头谢赏,拿了回批,来至店中。只见王小二把肩头一耸,满脸堆下笑容,向秦琼言道:“如今秦爷领了回批,该着把账算算了吧?”秦叔宝遂道:“算算账吧。”王小二跟着来到屋中,向秦琼算道:“秦爷是八月十六日到的,如今是九月二十啦,一共是一个月零四天,每一天店饭钱是六钱银子,共是二十两零四钱。前者收过十两,前后算清,你还得付十两四钱。”叔宝把县官赏的三两银子递给王小二道:“这是蔡大老爷赏的三两银子,亦给你吧。”王小二把银子接到手,遂道:“还欠七两四,望秦爷付足了吧。”秦琼一听,遂道:“且慢!我还不走呢,我等我的伙伴,他们上潞州交差去了,盘费银两都在他们手里哪。等我的伙伴由潞州来找我的时候,一并还清。”王小二一听,当时一怔,心中暗想:倘若他把马匹骑走了,叫我哪儿去讨这笔账?不如把他的回批诓到手中,反正没有回批,他也不能回去,他多咱跟咱一要回批的时候,我便跟他算账。想罢,强打笑容道:“原来秦爷还不走呢,我倒错会了意啦!既是秦爷不走,这个批文可是要紧,倘要丢了,诸多不便,还不如我暂给你收存起来,绝计丢不了。你哪时走,我哪时再给你,你想好不好?”秦琼一听,遂道:“甚好。”把回批便交给王小二,王小二拿了回到后院,交给他媳妇收存起来。

秦琼每天吃完了饭,便到大道上等候樊虎,一连数日不见,心中如何不急?回店之时,又被王小二冷言冷语讥得难过,吃的茶饭不是剩的,便是凉的。有一日出去,回来晚些,进到店内,见屋内灯亦没点,听见屋内呼声震耳,有人睡觉。正然发怔,忽见王小二跑来,向秦琼言道:“秦爷你没在店里,咱们这儿来了一帮贩卖珠宝的客人,因为房少不够住的,把你住的这间房给占啦。咱们后院有间房,你暂住两天吧,没别的说的,你多避屈吧,容这些客人走了你再搬回来。”秦琼说:“好吧。”王小二便同秦琼到了后院一个小小的矮屋,点了一盏不明不亮的灯,秦琼往内一看,亦没有炕,地上铺了点草,自己的行李却在草上铺着。叔宝此时人贫志短,处此地步,只有忍耐,心中闷闷不悦,伸手拿金装锏,用指一弹,信口作歌道:“旅舍荒凉风又雨,英雄守困无知己!平生弹锏有谁知?尽在一声长叹里!”正沉吟之间,忽然外面有脚步声音,外面“吧嗒”一声,镣吊一响,秦琼这气就大了,不由火就压不住了,喝道:“我把你这小人,秦某的马匹在你的店中,回批公文在你的手中,你还怕我跑了吗?”外面说道:“秦爷切勿高声,小妇人是王小二之妻(柳氏)。”叔宝一听,吃惊非小,遂道:“秦某耳闻你素有贤名,男女夤夜相谈,嫌疑最大,请你急速走开!”柳氏道:“秦爷你不要错会了意,小妇人是瞒着我那拙夫,特来送饭。”秦琼此时腹内正然饥饿,听柳氏前来送饭,把门儿开开。只见柳氏进来,手里提着一个篮儿,内里放着一碗肉羹,几个馒首,一百铜钱。柳氏说:“秦爷,我那拙夫是个势利小人,见你如此,时常出言无状,望你多为原谅。这儿有吃,请你吃吧,一百铜钱留着买些点心吃。每日出去早些回来,免得过了饭时,他们就不管你了。”叔宝闻言,英雄气短,几乎落下泪来,遂道:“贤嫂,你就是昔日的漂母,恨我他日不能如三齐王韩信,千金报恩,唉!”说罢,仍然长吁不止。柳氏走后,叔宝把门关好,只可将就吃吧。用完了晚饭,安歇睡觉。次日起来,仍往大道上瞭望樊虎,不见回来。

数日之间,又听了王小二多少冷言冷语,王小二不时催要店饭账,秦琼被迫无法,向王小二道:“我有一对金装锏拿去当了,还你的店账。”王小二一听,欢喜非常。叔宝把锏抱在怀中,走出店房,到了当铺,把双锏往柜上一放。当铺的伙计见了,向秦琼说道:“当这个啊?”秦琼答:“正是。”只见当铺的伙计把眉一皱,道:“当这个也就按废铜当,要照兵器当可就不成啦!”嘟嘟囔囔,说个不休。秦琼只可由他摆布。见他抱走称了称分量,向秦琼说道:“当三两银子吧,多了不要。”叔宝只好当吧,拿了当票儿、三两银子回到店中,把三两银子都给王小二,他还是不愿意。王小二说道:“秦爷,我实是垫办不了了,请你再想个主意吧。”秦琼道:“王小二,你这个人好呆!我们衙门里的人出远门谁能带着金银珠宝啊?也不过带着行路的马匹,防身的军器。我实是没有办法,只可以等候我的伙伴吧。”王小二听着没有办法,心中着急,忽然想起他还有匹黄骠马呢,若是卖了哪,还我店饭账一定还有富余。想罢,向秦琼言道:“秦爷,你是个明白人,你替我想想,垫办得起吗?你这一日两餐饭量又大,如何了得?人还好办,你那儿还有匹马呢,要是没钱买草料饿死了,可别怨我啊!”秦琼一想:由此回家,人吃马喂,嚼用很大,不如把马卖了,当作盘费及早回家。拿定了主意,秦琼向王小二问道:“我的马要是卖,可有人要吗?”王小二说:“马有人要,你得上西门外马市上去卖。”来至马槽,一看那黄骠马,蹄穿鼻削,肚大毛长,那马冲着叔宝欲鸣又止,摇头不已。秦琼鼻子尖儿发酸,凄然泪下,叫声:“马啊,马……”要想说话,口中咽塞得只是说不出来,万般无奈,把马洗刷了一番,搁了点儿草,喂喂他吧。回到屋中,这一夜如坐针毡,哪儿能闭得上眼哪?

睡不着觉,秦琼熬到五鼓,把马拉出店门,穿街越巷来至西门外。到了马市,见卖马的买马的吵嚷之声不绝于耳,秦琼拉着马来回走了三趟,无有人理,心中未免着急。往来买马的那些公子客商,见叔宝牵着一匹瘦马,无不笑他,连瞎了眼的马经纪见了,指手画脚的亦是奚落于他。(千里马虽好,食不饱,力不足,材不外见,市井俗人焉能识得。)秦琼见人家的马,都是抖鬃抖尾,欢龙相似;自己的黄骠马,垂头落颈,叫亦不叫,遂道:“黄骠马呀,你在山东何等的威风,如今怎么会弱得一鸣不鸣呢?”眼前有块石头,走得乏了,叔宝便坐在石头之上,往自己身上一看,向黄骠马道:“怪你不得,我的衣服亦是褴褛不堪,为了店饭账困在天堂县,弄得人不英雄,马不威风,唉!”工夫大了没有人理,起得又早些,一闭眼,冲上盹了。天光大亮,卖菜的进城,那马是饿极了,瞧见绿绿的青菜,焉能不吃?那马一伸脖子,照着菜挑儿啃去。卖青菜的老头儿,一瞧马吃了他的青菜,一赌气把担儿放下,向秦琼问道:“拉马的,你这马啃了俺的青菜,你怎么装作不知道呢?”秦叔宝猛听老头儿一说,睁开眼一看,那马的嘴内咬着青菜,正然吃个不休,遂向老头儿说道:“老丈,这个是我的不是,只因身边无钱,若是带着钱哪,我赔你些,无关紧要。只是马未卖去,对不过,你多原谅吧。”那卖菜老头儿一看这马,问道:“这马可是卖的吗?”秦琼说道:“正是。”老头儿说:“这马周身皆黄,惟独它脑门上有块白毛,应叫玉顶干草黄,这市上的人如何认得?这马都饿瘦了,谁能瞧得上眼?别看膘儿没啦,缠口实是硬挣,倒是一匹好马。”秦琼一听,这老头儿倒是个行家,遂问道:“老丈,你亦会瞧货吗?”老头儿不由得长叹一声道:“我当初是马贩子,后来运气不好,贩卖马匹,折了本钱,便在这马市上当经纪,如今被家所累,卖了青菜。可是卖金的须遇上买金人,你要卖这马,此处卖不成,我倒有个去处。”叔宝说:“老丈,你若能把马卖了哇,我送你一两银子茶金。”老头儿说道:“既然如此,我找个地方把担儿寄存好喽,再带你前往。”说着,担起菜挑儿走了,到了熟识的草料铺把菜挑儿寄放好了,来找秦琼。

叔宝问道:“老丈,你我卖马上哪儿去卖啊?”老头儿说:“离此不远十五里有一座二贤庄,庄主姓单名通字雄信,因为他排行在二,人都称呼他单二员外。此人好习武艺,专讲舞枪弄棒,远近闻名。他向来是好交朋友,时常买马,赠他那远来的朋友。单二员外既讲究骑烈马,拉硬弓,就懂得瞧马,这匹马到了二贤庄,只要是单二员外一看,凭此马准能中意。”叔宝听罢,忽然想起我在山东就听说过,河东潞州天堂县有个单通单雄信是个朋友,我怎么会忘记了呢?真是倒霉!如今弄得褴褛不堪,怎好前去拜访他?倘若被人轻视,如何是好?不如当作卖马之人,将来有缘再会吧。叔宝正然思忖,忽听老头儿说道:“别发怔啦,你我走吧。”秦琼把马牵着,二人够奔二贤庄。

第四回 二贤庄初识单雄信 会友楼巧遇王伯当

走了十数里路,叔宝就看见了二贤庄,好大一所庄院,只见古木森森,大厦云连。叔宝暗暗称赞盖房盖得坚固,得让河东(今之山西)首户,忽然想起来卖马何必我去,向老头儿说:“老丈,我在树后头等着,你去卖吧,多了我不管,俺就要五十两银子,有能为你多卖了是你的。”老头儿一听,愈发欢喜。叔宝在树后坐着,远望老头儿跟单雄信的家人说明了,在门前等候。约有顿饭的工夫,就见许多的庄客拥出一人,长得身躯足够一丈,腰圆背厚,面如蓝靛,发似朱砂,两道红眉毛斜插入鬓,一双大环眼,狮鼻阔口,颔下连鬓络腮红须。见他头上戴一顶宝蓝色软扎巾,上身穿宝蓝色短箭袖靠袄,腰中系一巴掌宽丝鸾带,下身红绸中衣,足下薄底儿窄靿快靴,凶似瘟神,猛似太岁。叔宝虽不认识,猜定他准是单雄信。

书中暗表,这单雄信在隋朝算是第十六条好汉,练就了一身好武艺,步下的拳脚,马上的技术,十八般兵器件件精通,惯用长把金针枣阳槊,实有万夫不当之勇。专好交友,结交了无数的英雄,认识些有名的豪杰,不知根底的人把他当作了大财主,谁亦想不到他是西路的响马头儿。这单雄信是绿林的首领,专纳亡命,做的是没本儿的营生,各处劫来的货物资财他坐地分赃,可是他的手下人不准在潞州一带作案。那单雄信跟东路的响马头儿尤俊达、北路的响马头儿王君可,都彼此联络,他这种潜伏的实力大得很哪!天下各山,山中寨主,与各处潜伏的响马,以至那打闷棍的、套白狼的、放响箭的小毛贼都得听他的驱使,就连各省的节度使、各县等等的衙门里,有个名望当差的,公门中的人差不多都跟单雄信有个来往。单雄信、尤俊达、王君可这些响马头儿,专跟大隋朝一些有权有势奸臣佞臣作对,只要奸臣得罪了他们响马,经响马头儿发下一支绿林箭知会他们手下人,任你有多大势力,亦得命丧他们之手。说起他们的绿林箭来,要是往外一发,真比军营里传出来檄文胜强百倍。

闲话休提,且说单雄信出来看马,卖菜的老头见了他,赶紧施礼,说:“二员外,看这匹马怎么样?”单雄信仔细一看这黄骠马,高有八尺蹄至背,长丈二头至尾,周身的毛儿如同金丝细卷,并无杂色,惟独脑门上长块白毛。这马长得竹签耳朵,大嘴岔儿,龟屁股蛋儿,高七寸儿,小蹄碗儿,真是一匹好马。雄信看罢,说道:“此乃玉顶干草黄,可惜饿得羸弱若此,减去了成色,要多少钱呢?”卖菜的老头儿说:“二员外,你给三百两吧。”单雄信心中一想:凭这样羸痩如柴的马,错非是我,谁要啊?看这个老头儿拉来这匹马,许是来路不明,待我唬他一唬。雄信用手指老头儿,喝道:“你这马是哪里偷来的?敢来蒙我!讲……说……”单雄信一发威,把老头儿唬着了,财迷亦给吓回去啦,赶紧回头冲秦琼一招手儿,叫道:“卖马的主儿,你过来吧。”秦琼无法,只可过来吧。单雄信一见马是有主儿的,向老头儿问道:“这马是人家的,让你卖几十两吧?”问得老头儿张口结舌。雄信怪他道:“要是卖个百十两,还可以说得下去。三百两银子,你这嗓子眼儿太大啦,剋化得开吗?”说完了,只见秦琼来至面前,雄信向叔宝一抱拳,问道:“这马可是尊兄的呀?”叔宝还礼,答道:“正是。”雄信问道:“尊兄这马要卖多少银两?”叔宝说:“人贫物贱,不敢言价,只赐五十两足矣。”雄信一听,点了点头道:“待我试它。”雄信自恃力大,按这一下子,便知高低。他把两膀一晃,运足了膂力,双手照着马的脊背上一按,不惟分毫不动,反把马头儿一摇,尾巴一摆,抖鬃抖尾,鬃尾乱乍。这一时欢势得了不得!单雄信心中喜爱此马,便向秦琼言道:“足下这马要五十两倒亦不多,只因饿坏了,膘儿跌得太重,得加细料喂养,不然这马就糟贱了。这么办吧,俺给你三十两怎样?”叔宝心里一合计,三十两银子连盘费带还店账,还有富余,遂道:“多少凭你赐吧。”雄信命家人将马牵进庄门,拉去喂养不提。

雄信把叔宝让进庄院,到了大厅,命家人献茶,遂向秦琼问道:“足下是哪里的人氏?”叔宝答道:“在下是山东济南府的人氏。”单雄信一听济南府三字,忙着问道:“这济南府咱有个慕名的朋友,叫做秦叔宝,你可认得?”叔宝道:“就是在下……”即止住不说。雄信失惊道:“足下就是秦叔宝吗?”秦琼惟恐他藐视,遂道:“秦叔宝就是在下衙门里的同事朋友。”雄信一听道:“那么你贵姓呢?”秦琼说:“在下姓王。”雄信说:“我有意相求,托你给秦叔宝带个信,不知可否?”叔宝说:“尊札颇可带到。”雄信一听,喜欢得了不得,遂命家人预备潞州绸两匹、三十两一包、三两一包。少时家人把东西、银两献上,单雄信向秦琼说道:“这三十两是算兄的马价,就请收下。”叔宝将银两接过。单雄信说:“我本打算写封信给那秦叔宝,因为没有见过面,称呼不便,只好烦劳尊兄把这两匹潞州绸给叔宝兄带去。外具三两仪程,望兄收下。”叔宝说道:“带点东西,何必另给三两,实不敢收。”雄信倒十分致意道:“微薄之礼,权当茶酒之资吧。”叔宝谦让再三,只得收下,惟恐怕言多语失露出来破绽,反为不美,赶紧告辞。拿了绸子、银两来至庄门外,见卖菜的老头儿还在老远的等着哪,秦琼给了他三两银子,他便欢天喜地地去了。

叔宝走到西关,觉着肚内饥饿,眼前有个饭馆,字号是“会友楼”。叔宝进了会友楼,顺楼梯到了楼上,挑了个清静的桌儿坐下,把绸子放好,要了点菜,自斟自饮。正然喝酒,楼梯儿一响,上来五个人。内中有个员外打扮的,白脸膛,三绺短髯,神情潇洒,仪表非凡。那四个全是壮士打扮,有两个身体魁伟,雄壮的身躯,显觉威武。有个半熟脸的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这人约在八尺,壮壮的身量,生得虎背熊腰,紫脸膛,长眉入鬓,目若朗星,鼻直口阔,燕尾胡须,约在三十岁往外,一团精神足满。别瞧很熟,就是总想不起来是谁。忽见这五个人里却有一个人,目光直射着自己,这人生得八尺之躯,细腰乍臂,双肩抱拢,面如美玉,眉清目秀,英风满面。不看便罢,一看吓得秦琼赶紧把头低下,身上如此褴褛,怎好见他?书中暗表,此人跟秦叔宝实系知己之交,姓王名勇字伯当,曾在科场中夺过武状元。因为他这人生就的天性,喜爱忠臣孝子、义夫节妇,最恨奸臣佞党、贪官污吏、土豪恶霸。他结交了一个朋友,乃长洲的人氏,姓谢名科字映登,惯使一口大刀,武勇无敌。他跟王伯当心志相同,不惟都是淡泊功名富贵,并且都是好箭法,能射百步穿杨。皆因蒲山公李密被杨坚贬去公爵,回家为民,两个人到河东看望李密。(员外打扮的便是李密。)李密同着那两个身体强壮的人,一个叫丁天庆,一个叫盛彦师,三人要找单雄信,商量办点事,便约王伯当、谢映登来至天堂县,打算到二贤庄。走至天堂县西关,李密有话跟他们四个人相商,便都下马,进了会友楼,到得楼上,被王伯当一眼看见。

秦叔宝因为自己身上褴褛,赶紧把头低下,怕王伯当瞧见,那如何能成?王伯当叫道:“可是叔宝兄吗?”秦琼无法,起来答言,二人彼此施礼。王伯当见秦叔宝落到这般光景,几乎落下泪来,赶紧把李密、丁天庆、盛彦师、谢映登都请了过来,用手一指秦琼道:“你们哥儿几个不是要见秦叔宝吗?这就是小专诸赛孟尝。”丁天庆等都跟秦琼施礼,各通姓名,全都喜悦非常,深致仰慕之意。秦琼说道:“叔宝有何德能之处,诸位如此抬爱,我实是不敢承当。”李密说:“真是有缘,此处不见,我等就要远奔济南府了。”说着话,大家落座,要了酒菜,巡壶把盏,斟酒布菜。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伯当向秦琼问道:“叔宝兄不在济南府,怎么会来到此地?”叔宝答道:“小兄奉济南刺史刘芳之命解了九股差事,来到天堂县。”伯当说:“那么兄长亦不至于落到这般光景。”叔宝便把当锏卖马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王伯当说:“小弟在山东曾对你说过,潞州天堂县有个单雄信是咱们的朋友,你怎么会忘了不成?”叔宝说道:“我何曾忘了,只因身上褴褛,初次相见,恐他耻笑,不肯跟他说出真名实姓。要说单雄信这个人倒是个朋友,他问我在济南府认识秦叔宝不认识,我撒谎说秦叔宝跟我在一个衙门里当差,他托我给秦叔宝带两匹潞州绸,求我见了秦琼替他说明仰慕之意。”说着话,秦琼用手一指那边桌上放着的两匹潞州绸,让王伯当看。王伯当着急道:“兄长错了!单雄信问你之时,就当说明,别说三十两买你黄骠马,就白给他,他亦不敢要啊!他要知道你是秦叔宝,请想他怎样待承于你?可惜单雄信慕名相交,一片至诚之心。没别的说的,咱们喝完酒,大家一同前往二贤庄,秦二哥得跟我们在单雄信那里盘桓数日,然后再回山东。”秦琼听罢,忙道:“愚兄不能奉陪。这一次来在山西日期很多,我得回去销差。”王伯当说:“既是二哥要回山东,小弟亦不便强留,只求二哥再到趟二贤庄,跟单雄信见上一面,不至于不成吧?”谢映登说:“叔宝兄若是不去,便算负情,有我等奉陪,请你应允了吧。”秦琼急道:“我要再去,岂不难堪?只求后会有期吧!”王伯当见秦琼执意不肯,不待席终,便向丁天庆、盛彦师二人说道:“你们哥儿俩在此陪着叔宝饮酒,我们去找单雄信,叫他前来便了。”说着,王伯当邀了李密、谢映登下楼而去。

秦琼这个人是最顾脸面的,惟恐怕单雄信来了,脸上无光,向丁天庆、盛彦师道:“你们在此等候,我到当铺里把衣服赎出来,爽性不走,咱们多盘桓几日。”说着,拿起两匹绸子就走,丁天庆、盛彦师是初次见面,怎好相拦?秦琼下了楼来至柜上,掏出银两打算要会酒饭账,柜上的先生说:“刚才走的那三位早把钱存在柜上了,临走时候说了,不准收别位的钱呢。”叔宝说:“好吧,我亦不争结账了,回来再说吧。”扭身出了会友楼,进得城中,来至店房,把店饭账算清,王小二取出了批文,交与叔宝。秦琼把回批公文收好,把行李往肩上一扛,离了店房,够奔当铺,赎了双锏,大踏步走出天堂县城。

秦琼顺着大道走下来,惟恐他们追来,脚底使劲,飞亦相似,走了二十余里,累得周身是汗,遍体生津。秦琼自觉头痛,走至一座庙前,一看是东岳庙,打算在庙前歇息一会儿,脚底一软,“噗咚”一声,便栽倒在地上,那对金装锏把砖打碎了五六块。惊得庙里跑出来一个道人,向秦琼问道:“你是怎么啦?”秦琼只是摇头摆手,说不出话来。那道人伸出右手三个指头,向叔宝两个手腕上,两处诊了诊脉,然后说道:“你这汉子是饥饱劳碌风寒入骨,方有此病。不要紧,我们庙里有药,我给你治治吧。”老道把火工道叫出来,帮着把秦琼搀进庙去,用药诊治不表。

且说王伯当、谢映登、李密三个人,由会友楼前上了马,够奔二贤庄,被单雄信的家人望见,进去回禀二员外,出来迎接。王伯当、谢映登跟单雄信施礼完毕,王伯当才给李密跟单雄信指引。王伯当向单雄信说道:“单二哥,你还有意交秦叔宝这个朋友呢,人家来到门上,你都不知道。”单雄信听王伯当一说,突如其来,有些个不大明白,向王伯当问道:“秦叔宝何曾来到?”王伯当说:“秦叔宝没来,你怎么买得着便宜马呢?”一句话道破,单雄信跺足击掌道:“这么说卖马之人就是秦叔宝无疑啦?真岂有此理!我曾问过于他,认识秦叔宝吗?他说跟他在一处当差,这是怎么说的,这个朋友的秉性真叫古怪得很。”心中越想越懊悔,又搭着他烈火一般的性情,这一急非同小可。谢映登说:“单二哥不要着急,秦叔宝没走哪!要见他不难。”单雄信问道:“莫非你们见着了他?”王伯当便把会友楼吃酒遇见秦琼的话说了一遍,单雄信说道:“既然如此,你我可以去请他二贤庄住上些时日。”立刻吩咐家人鞴了马匹,上了坐骑,大家赶奔会友楼。走在路上,单雄信向李密道:“仁兄初到舍下,时刻未停,又随我等返回会友楼,使你多受鞍马之劳,实是对不过你。”李密答道:“都是朋友,理当奉陪,日后免不了还要住在你家,给你多添麻烦呢。”单雄信说道:“只要仁兄肯赏脸,小弟还是求之不得呢。”

四个人在马上谈谈论论,家人相随,谁敢多言,霎时间到了会友楼前。大家下马,家人过来接过马匹,四个人进了会友楼,柜上见了单雄信,免不了有一番应酬。四个人上了楼,看秦琼,哪儿有个人影?个个发怔。王伯当向丁天庆、盛彦师问道:“秦叔宝呢?”丁天庆说:“秦二哥说回店更换衣服去了。”王伯当一听,把脚一跺道:“糟了!你……你们真是没有用,我说让你们哥儿两个陪着他喝酒,是暗含着看着他,别叫他走了,哪儿能明说呢?”丁天庆、盛彦师两人说:“你别埋怨我们哪!秦叔宝跟我们是初次见面的朋友,俺们怎好强留?当初你就错了,你应当陪着他在此饮酒,命我们哥儿俩去请单二哥去。”王伯当一听,气得双眉倒竖,二目圆睁,怒气冲冲地向丁天庆、盛彦师发作不休。单雄信拦王伯当道:“你不用埋怨他们啦,总算是单雄信德微福薄,无缘再见。”李密惟恐怕闹出笑话来,忙道:“你们不用对着埋怨啦,赶紧追吧!”单雄信问道:“上哪里追呀?”王伯当说:“秦二哥说过,他住在县衙前王小二的店内,咱们上店内找他去吧。”于是大家下了楼,单雄信会了钞,大家上马进城。来至王小二的店门首,大家下马,二贤庄的家人接过马来,向店内打听,王小二说:“走了半晌啦。”大众又上马追出城去。

正然往前走哪,后面单雄信的家人追来,向单雄信回禀道:“员外,大事不好!大员外在临潼山被唐国公李渊给射死!”单雄信一听,“哎哟”一声,“噗咚”栽下马来,把大众吓得全都怔了。谢映登等下马,把单通搀起来,见他二目落泪,放声痛哭。大众劝道:“单二哥不要悲痛啦,人死不能复生,哭亦无益,总是设法给大哥报仇要紧。”单通止住了悲声,向家人问道:“大员外怎么会让李渊给射死了呢?”家人说:“大员外在长安城将绸缎卖了,带着我等回家,走在临潼山,正遇见有些匪人劫杀唐国公,大员外路见不平,帮助那唐国公追杀匪人,唐国公疑咱们大员外是匪人哪,反背一箭把大员外射死啦!”单雄信听明白,只气得颜色更变,浑身栗抖。家人说:“我等把灵柩运回庄来,等着二员外安排呢。”王伯当向丁天庆、盛彦师说道:“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偏又遇见这事。没别的,你们哥儿俩得追秦叔宝去,我们同单二哥回二贤庄,他有什么事情,我们得去关照一二。”丁天庆说:“既然如此,你们同单二哥走吧,俺们俩去追秦叔宝,追不上,哪么上趟山东哪,亦是在所不惜。”说罢上马,追秦叔宝去了。李密等同单雄信够奔二贤庄不表。

却说丁天庆、盛彦师两人顺着大道,追了两天没有追上,未免心中着急。丁天庆说:“秦琼这个人可真古怪,他这一走,王伯当直埋怨咱们哥儿俩,不知秦叔宝这个人人品如何。俺们亦没事,爽性到趟山东,暗中访访他为人如何,果然是个朋友,少不得亲近于他;倘若是徒有虚名,就别理他,让他们交得了。”二人商议妥当,便往山东济南府走去。晓行夜宿,饥餐渴饮,非止一日,这天到了济南府。二人落了店,身体劳乏,歇了一天,然后往各处访查,茶馆酒肆,听人谈论。每逢有人说起秦叔宝,他二人便留心去听,什么秦叔宝有身好武艺,专打路见不平啊;什么秦叔宝事母最孝啊;什么秦叔宝轻财重义,济困扶危啊……丁天庆、盛彦师数日之间,访查实了,秦叔宝是个光明磊落之人,济南府有口皆碑,两个人非常高兴。丁天庆说:“咱们这趟山东,总算没白来,俺非得跟叔宝亲近不可。”盛彦师说:“你我何不去到历城县县衙里拜访于他?”丁天庆一听,说:“好吧。”二人便来至县衙,到了门房(今之传达处),说明来意,门房里的人笑着说道:“你们二位请回吧。秦二爷走了三个多月了,至今未回,访他的朋友哪天都有几起。”丁天庆、盛彦师一听,当时就是一怔。丁天庆说:“他没回来,可又上哪里去了呢?”盛彦师说:“可真叫人发闷,莫非他自己又回二贤庄啦?”丁天庆摇头道:“不能啊,要不然俺们到他家里去问问?”门房里的人说:“他住的是专诸巷里路西头一个门内。”忽又向丁天庆、盛彦师说:“你们别上他家里去啦,他家里都烦透啦,因为他走了三个月没回来。”丁天庆、盛彦师一愣,面面相觑,只好退了出来。哥儿俩一合计,干脆去专诸巷秦宅访一访。

白天哥儿俩在城里溜达,到了晚上,这二位都是好功夫,蹿房越脊,如履平地,就来到专诸巷里路西头一家。二人在房上施展珍珠倒卷帘的功夫往下看,就见内宅点起灯烛,隐约可见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妇道对坐而泣。哥儿俩侧身静听,听明白了。丁天庆揣情度理,猜疑着秦琼许是真没回来,这老太太定是秦母,那个妇人准许是秦琼之妻。听他婆媳所说,是因为秦母思子情切,做梦来着,把儿媳哭醒了,所以那妇道才劝解老太太。

正在此时,忽听“嘭嘭”直响,屋里的老太太向他儿媳说:“你去开门去吧,大概许是他们来了呢。”书中暗表,秦母、宁氏想念秦琼,昼夜啼哭,秦安去请樊虎去了,到衙门把樊虎找来。外面叫门,贾氏出来把门开开,果是秦安把樊虎找来。贾氏跟樊虎彼此施礼,樊虎问道:“嫂嫂,伯母在哪屋哪?”贾氏说:“在上房哪。”樊虎来至上房,向秦母施礼道:“伯母,小侄亦是放心不下,我昨天跟县太爷告了一个月的假,我明日就起身,到趟潞州去找他。你老人家请放宽心,找不着他我不回来,多咱找着了多咱回家。”秦母一听,心里痛快多了。秦安把门关上,到了屋中,樊虎已然落了座了。秦母向樊虎言道:“小儿走了三月有余,不见回来,居家老幼放心不下,蒙贤侄你数次慰问,我婆媳承情不过。今天贤侄你肯不辞劳苦,远奔潞州寻找叔宝,老身感激匪浅。你既有此热心,我也不便相拦,秦安,你把贾润甫、柳州臣送来的那五十两银子拿出来交给樊建威,作为往返路用之资吧。”秦安遵命去取银子,被樊虎拦住道:“叔宝的钱尚存我手,有钱伯母留着度日吧。”秦母见他出于至诚,向秦安说:“既然如此,就不用相强了,把你写的那封信交给贤侄吧。”樊虎接过信来,立刻告辞回家,带了路费,背了一个小包裹,拿了双鞭,不分昼夜,赶奔潞州。

第五回 樊建威冒雪寻良朋 秦叔宝大意伤人命

正在冬月,天气严寒,一路之上,樊虎饱尝风霜之苦,这天到了潞州,赶奔天堂县。贪着走路,忽然彤云密布,朔风紧急,鹅毛片片,大雪纷飞,霎时遍地皆白。樊虎不顾寒冷,仍然往前。走至二更时刻,雪是住了,月亮亦上来了,月光照雪,反映出的胜似白昼。建威大踏步走个不休,忽见斜刺里一骑马奔走如飞,马上的人穿着一身夜行衣,从樊虎跟前过去。看那马正是黄骠马,与秦叔宝的坐骑一般不二,樊虎心中又惊又喜:喜的是见了此马,顺根找定有下落;惊的是见马不见人,恐有别情。樊虎把双鞭左右一分,一声断喝:“好贼人你慢走,秦叔宝何在?”那骑马之人回头一看,吓了一跳,催马奔命而逃。樊虎大呼小嚷,追下来了,眨眼之间,追到一座古庙之后,再找那骑马之人,踪影皆无,心中思忖:这庙一定是匪人隐藏之所。来至山门,用鞭照准了山门,“啪啪啪”……打个不休。里面道人惊醒了,跑出来开门一望,见樊虎手执双鞭,怒目横眉,把手中鞭一抡,照着道人就打,吓得老道抹头就跑,樊虎追进庙内。道人跑进屋内,将门关上,向樊虎问道:“你这黑汉,为了何事,到俺庙内行凶?”樊虎喝道:“恶道人,你说俺在你们庙内行凶,我来问你,秦叔宝何在?”老道一听秦叔宝三个字,便向樊虎说道:“你找秦叔宝啊?好办哪,你叫什么?”樊虎说:“俺同秦琼在历城县县衙门里当差,俺是他的好友,咱姓樊叫樊虎,由山东到此,特来寻找于他。你们这儿把他害了,叫俺知道了,故而来到庙中,跟你等要人。有秦叔宝便罢,如若没有俺叔宝哥哥,就是你们害了,俺这双鞭把你们这些鸟道人、野道人,尽皆打死算完。”老道在屋里一听,气得浑身栗抖,体似筛糠。老道急啦,向樊虎嚷道:“你这人真是粗鲁已极了,我们出家人焉能害人?冲你这个人性,应当不告诉你,让你着你的急。不过你既是秦叔宝的朋友,冲秦琼告诉你吧,秦叔宝此时在西门外二贤庄哪!”樊虎听罢,遂道:“如若秦琼真在二贤庄,俺老樊便到二贤庄找他。如果俺见着秦叔宝,便算俺无理,俺将来一定给你赔礼。俺来问你,你怎么知道秦二哥在二贤庄呢?”道人在屋内,便如此恁般的,从头至尾一说,樊虎才明白其中缘故。

书中暗表,秦叔宝当日因为赶路,病在庙中,蒙庙中道人用药把病治好。叔宝住在庙里五六日的光景,病虽好了,身体仍是软弱。这天庙里当家的进到屋中来看秦琼,秦叔宝有点精神,仔细一看,这道人长得八尺向外的身躯,面似三秋古月,眉清目朗,鼻直口方,颔下三绺黑胡须,一身宝蓝缎色道服,看年岁约四十五六,精神百倍,气度非凡。道人向秦琼问道:“你这几天觉着怎么样啊?”秦琼答道:“病算好了,四肢仍觉无力。”道人问道:“你是哪里人氏,怎么会得此重病?”秦叔宝见问,不由得长叹一声道:“我乃山东济南府的人氏,姓秦名琼字叔宝,在济南府历城县当作捕头。因为解送九名江洋大盗到天堂县交差,偏赶蔡大老爷不在县衙,俺秦琼等候日久,蔡大老爷回来了,领了回批,归家心盛,贪着走路,病在宝观,多蒙道长大发慈心,将病治好,此恩此德无以为报。”说着站起来,要给老道磕头。老道赶紧过来拦住道:“你好生养病吧。我出家人向以慈悲为本,善念为缘,这些小事是我出家人的本分,不敢望报,我还有点儿事跟你打听呢。”秦琼说:“观主有什么事请讲。”道人说:“当初在北齐后主驾前,有个亲军护卫使秦旭,你可知道呢?”秦琼见问,不由得一阵难过,想起爹爹命丧马鸣关,幼年孤苦之处,“噗噗”地落下泪来。老道见了这般光景,猜中了八九,便向秦琼问道:“我提的故去秦老将军,莫非跟你同姓呢?”秦琼道:“岂止同姓,观主提说的正是我死去的祖父。”道人“哎呀”一声道:“你可是太平郎兄弟吗?”秦琼一听,问他是太平郎,心中吃惊非小,想这太平郎是俺秦琼的乳名,外人无从得知,忙向道人答道:“俺正是太平郎。敢问道兄怎么知道如此详细呢?”道人叹息道:“活该有缘,在此相逢。我俗家的名姓叫做魏徵,我乃北齐左骑都尉魏栋魏良臣之子。”秦琼失惊道:“原来你是大师伯魏栋之子啊!”魏徵道:“正是。”(魏徵的父亲是秦旭的徒弟,故此叔宝才有大师伯的称呼。)二人惊喜非常,重新施礼。魏徵说:“我听说师叔(秦彝)为国尽忠,在马鸣关捐躯殉节,多方打探,不知婶母同兄弟你生死存亡,万亦没想到,你在济南呢。”秦琼遂把马鸣关逃走,济南存身之事学说一遍,魏徵听明白了,亦暗中感仰秦安的好处。秦琼问道:“大哥怎么会出了家呢?”魏徵说:“我曾做过吉安州官,因见奸臣当道,辞官不做,挂冠修行。此庙乃吾师徐洪客的,吾师远游去了,将此庙给我。”秦琼这才明白。自此,秦琼便在东岳庙内静养病体不提。

却说单雄信,自从追赶秦叔宝没赶上,回到家中,发丧办事,知会亲友,王伯当、谢映登、李密三个人帮着办理丧事。请帖讣闻发出之后,单雄信便邀了王伯当、谢映登、李密同奔东岳庙,找魏徵等办这棚经。到了东岳庙前下马,二贤庄单宅家人拉马庙前等候,不待回禀,闯进山门,够奔鹤轩。远望鹤轩里,魏徵同着一人正然讲话,不看那人便罢,仔细看正是秦叔宝。王伯当说:“单二哥你看,同魏道爷讲话的是秦琼秦二哥。”单雄信惊喜非常,抢行几步,来到鹤轩之内,扯住秦琼道:“叔宝兄,想煞小弟了!哎呀!秦二哥怎么会半月未见,瘦得如此?”言至此,单雄信不觉泪下,秦叔宝不由得一怔,万想不到单雄信有这般重的义气,心中感激。单雄信说:“叔宝兄,你前者到了敝庄,见了兄弟,不肯说出真名实姓,致使小弟未尽朋友之情。王伯当见了小弟说破了,才想起来,那黄骠马是伯当从北边买来,送与兄长的。伯当得着此马,先到二贤庄让我看过,然后送到山东的。小弟一时懵住了,买了兄长的黄骠马,有失情义,使小弟抱无穷之愧。本想随伯当弟追上兄长,请回二贤庄,盘桓些时日,不意吾兄被唐国公李渊射死,家中遭有凶变,不得已中途回归。丁天庆、盛彦师弟兄二人,够奔山东追下兄长而去,我等以为兄长此时回到山东哪,没想却在此庙。兄长落难至此,皆小弟单通之罪也。”叔宝遂道:“俺在山东时便闻仁兄大名,被困天堂县,将仁兄忘记了,及至卖马,到了二贤庄,弟曾有意道出名姓,拜望雄信兄。嗣因慕名之友,未有深交,贫困求助,自觉无光,所以瞒了仁兄。会友楼见着伯当弟之时,俺曾将雄信慕名相交赠绸之情说与伯当,愚意只图后会有期了吧,惟恐伯当弟将兄请至会友楼,反为不美,故而别了丁、盛二人,回店取了行李。本想回家,不意病在此庙,蒙魏道兄将病治好,三两日就要回山东了。活该有缘,在此相逢,小弟少不得到兄长处打搅。”单雄信一听,心中欢悦。王伯当、谢映登、李密等跟魏徵施礼完毕,大众落座,道童沏好了茶,每人献上一盏。

单雄信向魏徵言道:“俺叔宝兄在你庙中养病,给你多添麻烦,小弟将来必有重谢。”魏徵说道:“我们原系世交,比你交情还厚呢,说什么麻烦不麻烦,本我应效之劳。我再给你二人指引指引,便知我们是怎样的交情了。”魏徵向秦琼言道:“二弟你跟单通不算慕名之友,原系世交,单通是咱三叔单珪之子。”(单珪是秦琼祖父秦旭的三徒弟,故此魏徵称单珪为三叔。)秦琼一听,愈发得高兴,便向单通施礼。单雄信还礼道:“叔宝兄莫非是俺师祖秦旭之孙吗?”秦琼遂道:“正是。”单雄信惊喜非常,跟秦琼越显亲热得了不得。王伯当见他们如此,遂道:“魏道兄给单二哥预备一棚经。”魏徵说:“这棚经交给我吧,你们不用管了。”单雄信就请秦琼回归二贤庄。

单雄信到家,命家人给秦琼沐浴更衣,然后摆上酒席,大家入座,高谈阔论,开怀畅饮。大众团聚在二贤庄,帮着办理丧事。不到十天,各处绿林的英雄、占山的好汉,纷纷前来。有磨盘山的两位寨主金城、牛盖;水路的两个响马头儿屈突星、屈突盖;河北的响马头儿王君可;高来高去的江洋大盗丁天庆、盛彦师、黄天虎、李成龙、韩成豹、张显扬、何金爵、濮天忠、费天喜;各县各州的捕快头儿,潞州的金甲、童环,泽州的李泰来、刘顺兴;各处的冯锦元、赵文璧、贺胜祖、马兆麟等五十六人,凡来给单雄信行人情的人,单雄信都给秦叔宝指引,这些人亦全愿意结交赛孟尝。秦琼在二贤庄算是交遍天下友,直等到东路的响马头儿尤俊达、南路的响马头儿张凯来到,才念经超度亡人。秦叔宝、谢映登、李密、王伯当四个人,白日同着各处的朋友谈话,晚上歇着。

有一天各衙门的朋友走后,尽是绿林人了,大家夜间聚餐,席间单雄信说:“俺单通在二贤庄发丧办事,众亲友不辞劳苦,赶到天堂县,雄信感激匪浅。如今,俺有三宗大事奉求众位弟兄,不知大家意下如何?”河间府的王君可说道:“单二员外何言太谦,席间所坐俱系知己,有话请你讲吧,说出来大众商量。”单通说:“列位弟兄,俺单通死去的先严系北齐后主驾前亲军护卫使秦旭的门徒,不幸秦老将军父子与俺爹爹俱皆为国捐躯,效命疆场,单门中总算受过秦老将军的恩德。而今有秦老将军的嫡孙在此,我给大家引见引见,求你们日后多多关照。”说着话,单通用手一指秦琼,向大众说道:“这就是我师祖之孙秦琼,住家在山东济南府,现在历城县充当捕头,锏打黄河两岸,马踏山东六府,无人不知,远近闻名,并且轻财重义,好交天下的英雄。在济南府的时候,对于我辈人颇为不错。如今俺求大家不可在济南做买卖,倘若是哪位要在济南府作了案,让我单通知道了,俺便跟他断绝往来!”大众一听,齐声答道:“单二员外,我等从此以后不拘是谁,亦不准在济南府作案,倾心愿意结交秦叔宝。”秦琼听罢,赶紧站立起来,向众人一抱拳道:“列位仁兄如此抬爱,我秦叔宝承情非浅,自愧无力。从今往后,不论哪位,要是有用我秦琼之处,只要赏脸,赐我一信,秦某是赴汤投火,万死不辞。今日众位厚爱,我秦叔宝先行拜谢。”说罢,对大家施了一礼,众人全都还礼,彼此周全。

单雄信说:“我求大家头宗事办到,众位赏脸,俺先谢过,再说第二宗事。我单通有个朋友在隋家为官,如今无故贬职为民,俺心中有些不平,打算花些银钱运动越国公杨素,使我这朋友官复原职,我约摸至少得三万两白银。我打算求众位在两个月内凑三万两白银,不知诸位能否办到?”秦琼在座,心中猜着了一定是为蒲山公李密,不过三万两白银谈何容易。没想到自己心里思忖之际,在座的众人一口承当,把这重担叫在身上,秦琼惊疑不定。

单通说:“第二宗事办到了,我再把第三宗事说给众位。俺单通的胞兄由长安贩卖绸缎回家,走在临潼山,正赶上有人抢劫唐国公李渊。俺胞兄念其李渊是国家的忠良,闯奔前去,意欲解围,搭救于他,没想到被李渊一箭射死。想那父兄之仇不共戴天,俺单通岂能跟他善罢甘休?报仇之事甚为不易,那李渊现为河东节度使,兵权在手,杀他不易,俟到日后得手之时,俺单通报仇之日,得求大众相帮。”大众齐声说道:“报仇之日,只要你赏个信儿,某等愿助一膀之力。”单雄信见三宗事都办到了,喜之不尽。

忽见王君可、张凯二人站起来说道:“单二员外,你的事儿我们件件俱都应承了,我们大众有桩事情跟你相商,不知肯其赏脸否?”单雄信问道:“列位有事只管吩咐,在我个人能为的,无不应允。”王君可说:“我等大家计议数日,愿请你当五路的都瓢把(五路响马头儿),不知你意下如何?”单雄信一听,忙道:“列位仁兄,小弟德能有限,实不敢承当。”王君可、张凯、尤俊达,不待他应不应,便把各路响马名册拿出来递与单雄信。单通见推辞不了,只可应允。事情商议妥当,大家无事了,巡壶把盏,斟酒布菜,全都酒足饭饱,尽欢而散,各自安歇睡觉。次日便都起身,临走的时候个个都与秦叔宝周全几句,拱手作别。附近各村的乡民都知道单二员外家中办白事,各处的亲友来行人情,谁知道他绿林人大聚会呀?只因单雄信不让手下人在潞州一带作案,他本人亦不出来作响马,所以附近邻居不知道他是响马头儿。

闲话休提,且说叔宝住在二贤庄,有王伯当、谢映登、李密哥儿几个陪着,倒不觉着闷倦,过了四五天,要想回家,跟单雄信告辞,单通不肯放他走,苦苦地相留。直住到冬月,单雄信丧事办完之后,跟秦叔宝、魏徵尽情尽义地交换感情,真是如同亲手足一般。魏徵三日一趟,五日一趟,时常到二贤庄找叔宝谈话。这天下雪,早早地安歇睡觉,偏有这搅和星樊虎怒打山门,闯至庙中,正跟庙里要秦叔宝。屋中的道人正是魏徵,听他说明是秦琼的好友,这才把秦琼染病东岳庙,被单雄信接走之事,从头至尾学说一遍。樊虎听明白了,在院中赶紧给魏徵赔礼。魏徵开了屋门,来至院中,往屋里让。樊虎恨不能立刻见着秦琼才好哪,不待天明,问明了二贤庄的路径,辞别了魏徵,够奔二贤庄。约在卯时来到二贤庄,命庄客往里回禀,秦琼同着单雄信、李密、王伯当、谢映登,起身相迎,来至门外。叔宝给他们引见。施礼完毕,让进来,到了屋中,秦叔宝向樊虎问道:“怎么到现在才到呢?没有单二哥,只怕死去多少日了。”樊虎说:“弟在泽州耽搁了几日,料想二哥必然先回山东了,及至俺到了济南,才知道二哥尚未回归。伯母放心不下,我来寻你,昨夜踏雪赶路,见有一人骑的是二哥黄骠马,见马不见人,小弟如何不急?追至东岳庙,人马皆无,俺错疑道人窝藏匪人,跟魏道爷闹了一番,才知道你在这里。伯母有封信,你看看吧。”说着,把信交与秦琼。叔宝接过来,将信扯开一看,不觉泪下,向单通道:“老母想念于我,今天就要告辞了。”单雄信一听,忙道:“二哥回去不得。你的病体刚好,身体尚未足壮,天气寒冷,冒雪回归,倘若途中旧病复发,难以保全。若有不测,伯母依靠何人?依小弟之见,不如烦建威兄先回山东,安慰令堂,以免伯母悬念,二哥且在小弟这儿度过残年。到了二月,天气和暖,叔宝兄再回济南,一则全兄母子之礼,二则尽弟朋友之情。”樊虎忙道:“此言有理,二哥不可不听。”叔宝允诺,樊虎总算初到二贤庄,雄信吩咐摆酒,给樊虎接风。

过了数日,天气晴和,秦琼写了回信,雄信备酒饯行,取出五百两银子、潞州绸五匹,奉与秦母;另赠樊虎五十两、潞州绸五匹。樊虎收了,辞别回归,大众送出庄门,跟樊虎作别,樊虎够奔山东不表。且说单雄信不放秦琼回去,是有意厚赠秦琼,替死去的先严补报秦旭当年栽培单珪之恩。叔宝住到年底了,见各处的响马纷纷地往二贤庄送钱,未至年终,三万银子便都凑足,交与李密回长安,奔走权门,运动差事去了。李密之事暂且不表,单说单雄信命人把秦琼的黄骠马加料喂养,养得十分雄壮,照马个儿叫工匠给做了一副鎏金鞍韂,紫金的马镫;三百五十两银子打成了三十五个银块,放在一床缎被之内;六十两金子弄成了十二个金条,放在褥套之内。过了年了,王伯当、谢映登告辞他往,秦琼住过了灯节,思家情切,便向雄信告辞。单通苦留不住,只可摆酒饯行。饮罢之后,来至门前,见庄客拉着黄骠马门前等候,马上驮着被服、褥套,叔宝见了马匹鞍韂焕然一新,心下不安。只听雄信说:“二哥到了山东,在伯母面前替俺问安,约在今年秋天,小弟还要到济南府看望他老人家呢。”叔宝道:“见了老母替你说明,远奔实在不安。”说着,庄客将双锏递过,秦琼就把双锏插在褥套里,向单通言道:“在你这里数月之久,就够瞧的了,何劳厚赐鞍韂?”雄信道:“不过略尽人心耳。”将要上马,庄客又送上五十两白银,只可收下。二人洒泪而别。

秦琼上马,走在路上,觉着那马有些累了,远望有座树林,隐着些房屋。临近了一看,却是一座皂角林,约十数个买卖铺户,四五十户人家,小小的一座镇店,倒亦风光。秦叔宝因为马见了汗了,便住店歇息吧。进了皂角林,来至吴家店前下马,只见由打柜房里出来一人,长得獐头鼠目,贼头贼脑,约在三十多岁,过来一伸手,说:“客官,把马赏给我吧。”说着,把马牵过去。秦琼上前,把褥套、被服往肩上一扛,觉着有些分量,一努力扛在肩头。走进店房,到了上房屋中,把褥套、被服往炕上一放,店家进来,伺候净面掸尘。秦琼要了点酒饭,吃喝完毕,没想到店里掌柜着上眼了,见秦琼身体雄壮,搬褥套的时候有些沉重,一定有硬通货,他便错疑秦琼是放响马的。酌量着秦琼要安歇了,他便蹑足潜踪地到窗前偷瞧,见秦叔宝在灯下,由缎被之内一块一块地往外取银子呢。这掌柜的不是好人,见财起意,回到柜房跟伙计商议,要打算吓唬秦叔宝,诈他的银两。伙计们一听,立刻就要动手,掌柜的忙说:“不成,我看此人身体非常雄壮,两根金装锏分量很重,我想他的膂力当然小不了。倘若是拿他不成,碰巧了还许糟糕呢。你们等我去找人去。”说罢,匆匆地走出店房。

这掌柜的姓吴,名叫吴广,不知的以为他们是开店的,大小亦是个商人。其实开店这种买卖,好汉子不干,赖汉子干不了,要是仅指住着客人,那就糟了。往轻里说,他们店里是窝藏宵小之所,无论是偷来的钱,摸来的钱,过往客商挣来的钱,这掌柜的勾串耍腥赌的(老月),把大家的钱绕到他们手里,大众一分。再要瞧见眼岔的人,来住他们这店,吴广便勾串官人,一打二吓唬,弄几个钱均分匀散,拿炸了就当真事,送到县衙。总而言之,吴广不是个好人。

且说吴广出去找了五个官人来,连伙计带官人大家计议妥当,吴广在前,官人、伙计在后,悄悄地来到秦琼所住的屋门。大众外面等候,吴广进到屋中一瞧,喜之不尽,见秦叔宝面朝里坐着,在灯下,手里正择那金装锏的穗子呢。吴广上前要把秦琼的腰抱住,两只手往秦琼腰间一伸。没想秦叔宝觉着了,用锏把往后一杵,正杵在吴广的小肚子之上,痛得他“哎哟”一声,“噗咚”栽倒。外面的官人跟店里的伙计疑是成了功呢,“呼啦”一声闯进屋中,见秦叔宝手持双锏怒目观瞧,吓得众人不敢近前。即至往地上看,吴广已然气绝身亡。官人向秦琼问道:“你这人真来大胆,把店里掌柜的给打死了,这场官司你打了吧!”秦琼一听,气得颜色更变,厉声喝道:“你们哪个敢过来,俺便要谁性命!”吓得没人敢上前了。秦琼见势不好,心中暗暗叫苦,人命关天,三十六着走为上策,一声喝喊:“你等闪开!”吓得众人真往后一闪,秦叔宝大踏步往外就走,没防备院中官人用绳儿将他绊倒,七手八脚地将叔宝绑上。吴广的妻子托人写好状子,县衙告状,众官人将秦琼金银、马匹等项,一并押赴天堂县。

第六回 获轻刑发配北平府 磨盘山智救上官狄

县官蔡建德听说拿住了响马,立刻升堂,众捕快跑到大堂回禀:“在皂角林拿住一名响马。”县官一摆手,捕快等站起来,退立一旁。吴广的妻子李氏哭诉前情,说:“响马打死丈夫,请求老爷作主。”县官问完了众人的口供,阅看李氏的状子完毕,喝令将响马带进来。两旁的衙役喊喝堂威:“差事一股,罪犯秦琼告进。”秦琼跪倒大堂之上,县官一瞧,吃了一惊,向秦琼问道:“本县认识你,你是山东济南府的差人秦琼,如何当了响马?”秦琼道:“老爷,我是济南府的差人,不是响马。”县官喝道:“你不是响马,怎么九月底领了回批,直到了正月还不回去?明是个响马无疑。”秦琼说:“老爷,俺去年领了回批,本想回山东去销差,只因染了重病,住在朋友家中将养,到了现在病体痊愈,乘马回家,住在皂角林吴家店内。掌柜的有意害我,我为防身,给他一锏,他便丧命。请老爷秉公判断。”县官问道:“那么你这银两是哪里来的?”秦琼说:“这银子是俺朋友赠给俺的。”县官问道:“你的朋友是谁,住在哪里?”叔宝刚要说单雄信,忽然转想:若是把他连累在内,如何是好?遂道:“俺那朋友是贩卖绸缎的客人,如今上江南办货去了。”县官喝道:“胡说!贩卖绸缎的能有这些金银给你?本县看你就不像有病方好之人。你如今打死吴广,还能活得了吗?”立刻吩咐把秦琼钉镣入狱,先去验尸。

且说这信让单雄信的庄客知道,赶紧回禀他,单雄信听说,忙到城中打探。到了县衙,打听是实,命家人备了酒席,前去探监。县衙门里的人知道秦琼是单二员外的朋友,赶紧去到监内送信,不准虐待秦琼。却说雄信来至监狱门,看监的禁子见雄信问道:“是来看望朋友吧?”雄信道:“正是。”禁子忙将狴犴门开开,雄信进来,跟着酒席抬入,家人在外面拉马等候。禁子将狱门关好,引着单通到了一个屋内,见了秦叔宝。单通道:“二哥受这般苦处,是小弟所害,俺虽死难辞矣。”秦琼道:“这是俺的命该如此,岂关单二弟之事?”单雄信命禁子给叔宝撤去脚镣,摆上酒筵,亲自斟酒。饮酒之间,叔宝向单通言道:“兄有一言相告,不知二弟肯见怜否?”单通答道:“叔宝兄有何见教,弟无不从命。”秦琼说:“如今无论是非曲直,反正是人命关天,俺得抵偿对命,料想今番活不成了。死在异乡不足为恨,但家有老母,在山东惟恐将来无人奉养,欲求雄信寄信于老母,设法关照。不知单二弟意下如何?”叔宝说至此处,二目含泪。单雄信心中不忍,说道:“二哥不必难过。此事虽大,倒亦无关紧要,拼着俺单通万贯家财花尽,也要买兄长不死,二哥只管放心。山东老母之处,自有小弟照顾。”秦琼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有劳贤弟。”单通道:“二哥耐心等待,我去打点通融。”秦琼拱手相送,兄弟洒泪而别。

单雄信一出牢房,直奔衙门,先见本县的师爷,二话不说,一百两银子往上一递。师爷久在公门,伶俐得很,三言两语探问明白,满口答应。然后单雄信又来见县官蔡建德。别看蔡大老爷是官,照样惧怕单通,再加上赠与叔宝金银的本主儿到了,蔡大老爷亦是明白人,最后说道:“二员外,这样办吧,杀罪改发配,你看如何?”单通说:“发到哪里?”蔡大老爷说:“共有四处,二员外挑一处吧。”单通说:“讲来我听。”蔡大老爷说:“头处是沿海登州,第二处是南阳关,第三处是太原府,第四处是北平府。”单通暗想:登州没朋友,南阳关路途遥远,太原府李渊与我有杀兄之仇,只有最后一处了。单通说:“好吧,就定北平府。”蔡大老爷道:“下官遵命。”

书以简捷为妙,次日蔡建德开堂,有意开脱叔宝的罪名,岂不容易?当时判为充军发配北平府,金甲、童环二都头为解差,立刻启程。单说金甲、童环和秦琼先到城中会友楼,早有单通在此恭候,摆上一桌丰盛的酒筵。兄弟见过,唏嘘不已。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单通说:“二哥,小弟在北平府有个朋友,在北平王手下当旗牌官,名叫张公瑾。我已写下一封书信,只要把信交给他,管保比小弟还要格外关照叔宝兄呢。”秦琼听罢,十分感激单通的好处。及至吃完了酒,雄信取出一百两银子、一封信,交与秦叔宝;又取出五十两银子,赠与金甲、童环。雄信会了酒账,出离了会友楼,送出十数里路,才与秦琼作别。秦叔宝跟金甲、童环够奔北平府而去。这一路之上,谁亦不知道秦琼是充军发配的罪人,金甲、童环反倒受了辛苦了,肩头上轮流着扛行李还不算,额外还得给秦琼扛着枷,过往客商、往来的行人见了都得猜他们是解完了差回归呢。

晓行夜宿,饥餐渴饮,非止一日。这天三人正往前走着,远望前有松林一座,金甲道:“咱们忙什么,可以在这树林子里边歇息会儿吧。”童环说:“咱们歇会儿不要紧,可别等到天晚了,赶不上店那可糟了。”哥儿三个将到松林,见树上拴着一匹马,“唏哩哩”直叫。往树上一看,树上头吊着一人,两条腿不住蹬踹。秦琼见了,忙道:“快救人吧。”三个把行李物件放下,上前把上吊之人救下来,放在地上,撅砸捶叫。那上吊之人缓醒过来,坐在地上,翻眼瞧了他们一眼,把头低下去,一语不发。秦叔宝问道:“朋友,你为什么事儿,至于迫得自己上吊哇?”那人站将起来,腿一软又坐在地上,说道:“你们几位是一份好心,搭救于我,反倒叫俺多受罪了。你们几位走你们的路,不用管了,俺仍不免上吊一死。”秦琼问道:“朋友,你别想不开呀,人死了不能复生。”上吊的人说道:“众位恩公,俺比谁都想得开,要是想不开呀,还不上吊呢。”金甲怒道:“俺们既是救你,便有主意,你可以把你的事情说给俺们听听,救不了便罢,倘若是救得了你呢,岂不比死了强吗?”上吊的人一听,遂说:“你们几位不用问了,俺就是把事情说出来,你们几位亦是救不了我,反倒堵了心啦。”秦琼一听,知道他上吊的原因关系很大,约摸着是管不了啦,可又不能扔下他不管,既然是救人,就得救到底。秦琼说:“朋友,你的事儿我亦酌量着不小,就满打是俺们救不了你,亦要问个明白。你想你不说,俺们能够甩手不管吗?你说来我们听听。真要是管不了呢,俺们就不管了。”上吊之人点了点头:“你们三位既是有这份好心,我把我的事儿说给三位。在下叫上官狄,在靠山王杨林麾下当作中军官。如今我们王爷镇守登州府,因为越国公杨素寿诞之日将到,靠山王千岁命我给越国公送寿礼,理应当从沿海登州起身够奔长安。说起来亦是我命该如此,我不该由登州奔范阳,到了范阳城看望我姑母,如今是从范阳够奔长安,走在此处出了事儿啦!在这东边有座山,山里有两个寨主,带着喽罗兵下了山,把我的东西夺去。我曾对他们说,劫了我的东西不要紧,要是让我们王爷知道了,岂不扫平了你们的山寨?没想到不提说靠山王杨林还好,这么一道字号倒坏了,被两个寨主将我杀败,连俺的两个伙伴亦拿上山去。亏了我的马跑得快,不然亦得被获遭擒。你们几位想想,我要是回了登州府一说,俺们王爷岂不杀我?”

秦琼三个人听明白,秦琼问上官狄道:“那你丢的礼物值多少钱呢?”上官狄说:“论我丢的那东西,约价一万两银子。”秦琼问道:“你这东西是什么宝物,能值这些钱呢?”上官狄说:“我这东西系高丽国海寇的东西,被我们王爷拿住海寇,搜出来的宝物。一共是四颗珠子,有两颗避水珠,两颗避尘珠,装在四个苏漆匣内。”秦琼原有心救他,及至听上官狄一说,就怔了,想这宗东西,虽然有钱,亦都没有地方去买呀!上官狄说:“你们三位听明白了吧?这事能有办法吗?请想我吊死在这儿,亦不能回山东登州府,我的事呀,亦是命里该着。”金甲、童环见秦琼发怔,忙道:“秦二哥不用着急,咱们去把那山寨的匪人拿住,东西岂不找回?”秦琼道:“也是。”上官狄说:“你们三位不要管了。不是俺小瞧你们三位,那两个寨主,一个是使三尖两刃刀,一个使钉钉狼牙棒,杀法实在厉害,要不然俺怎么会杀他们不过呢。”金甲忙道:“你不要说了,俺告诉你吧!”用手一指道:“这是山东济南府的小专诸赛孟尝秦琼秦叔宝,当年在山东马踏黄河两岸,锏打山东六府,天下闻名的好汉。不怕那匪人项长三头,肩生六臂,只要秦二爷肯其前往,不是四颗宝珠吗?管保原物归还。”上官狄在山东登州府却亦闻名,如今听金甲一说,忙给秦琼跪倒叩头,说:“秦二爷,你得设法搭救于俺。”秦琼道:“金国俊过于抬举叔宝,焉能比得了专诸孟尝?上官中军你不要如此。”说着,用手往起相搀,遂道:“看你的命运,咱们给你要那宝珠,要出来你亦别喜欢,要不出来你亦别恼。”上官狄一听,高兴得了不得。秦琼说:“这山在哪儿,上官中军你领俺去吧。”

于是上官狄头前带路,金甲、童环拿了行李等项,四个人出离了树林,由上官狄拉着马头前引路。霎时间就望见那山了,见山势险恶,任什么亦没长,一座穷山。临近了就听锣声响亮,由山口里冲出来二百名喽罗兵,雁翅儿排开,当中间闪出两个寨主,乘坐马匹,手持利刃。左边那人跳下马来,约在九尺之躯,虎背熊腰,黄脸膛,颔下无须,年在三十岁里外。头上戴一顶鹦哥绿缎色的扎巾,上身穿的是鹦哥绿缎色短箭袖靠袄,腰系丝鸾带,下身穿红绸子中衣,足下一双薄底窄靿皂缎快靴,坐下马甘草黄,手中擎定一口三尖两刃刀。右边那人约在一丈之躯,生得胸前宽,背膀厚,肚大腰圆。头上戴一顶皂青色六瓣壮帽,顶上嵌着茨菰叶,上身穿皂青缎色短箭袖靠袄,腰束鸾带,青绸子中衣,足下皂青缎快靴,坐下马墨麒麟,手中擎着一对钉钉狼牙棒。往面上看,黑黑的面貌,亦在三十岁里外。秦叔宝四个人见了这伙人正然观瞧哪,那两个寨主一催马,扑奔过来,临近了一勒马,甩镫离鞍下了坐骑,向秦琼控背躬身施礼道:“叔宝兄!”还没说完话呢,秦琼看出来了,使刀的是“金面天王”金城,使棒的是“黑面阎王”牛盖。秦琼赶紧还礼,金甲、童环亦跟他二人施礼。金城、牛盖说:“秦二哥此次充军发配北平府,单二员外命人传箭,到了俺这磨盘山,叫俺关照于你。”秦琼遂道:“小弟从此路过,正要上山拜访。”

话尚未说完,金城、牛盖一眼望见上官狄,当时就是一怔,忙向秦琼三人问道:“三位仁兄可曾认识于他?”秦琼道:“不惟认得,并且为他的事儿来求你们二位。”说着,向上官狄道:“上官中军,你过来给他们二位施个礼,求他们二位把东西赏给你吧。”上官狄刚要施礼,金城说:“且慢!秦二哥,这是为何?”秦琼说:“二位仁兄,他乃是有主人之人,奉主人之命到长安城送寿礼,路过宝山,不是被二位仁兄收了吗,他怎能回去见他主人哪?免不了就得一死。你我弟兄得了他的财物,亦不能花到终身,可是他的命就完啦!在你们二位心里想,他们做官的剥削人民的钱财,买了礼物送礼,我们绿林的英雄劫来花用,正应当啊,绿林的好汉讲究是取不义之财。只是愚兄不好,时才把这个分量叫在肩上,没别的说,你们哥儿俩只当是交了我秦叔宝这个朋友了,赏个脸把东西赐与秦某吧!”牛盖听罢,向秦琼说道:“叔宝兄,要是别的事儿啊,你那样吩咐,小弟无不应允;惟有此事,甚为不易。单二员外在二贤庄曾为朋友(李密)凑了一宗款子运动差事,听说是走那越国公杨素的门子,俺们绿林的人钱来得不易,他们做官的坐收其利,少不得这羊毛还得出在羊身上。”说着话,用手一指上官狄道:“他这礼物是给那佞臣杨素送的寿礼,俺们把他的东西横了来,正好使用,秦二哥你不要管他们的事,请进小寨,咱们喝酒去吧。”

秦琼一听这口吻,是办不到,心中未免着急,处此地步,只可把气往下压,强打笑容,向金城、牛盖说:“二位所说的甚对,然而可有一节,他上官狄被事所逼已然上了吊啦,我秦叔宝把他给救活,倘若是你们二位不肯将东西归还,他仍然是一死,他再要死了,可是俺把他害的,岂不闻君子有成人之美吗?”牛盖听了,好不耐烦道:“秦二哥,俺们不是不应允,他上官狄曾说是靠山王杨林的东西,拿势力压人,俺们要不知是杨林的东西还不劫呢。实对叔宝兄说吧,俺牛盖要斗斗他杨林。”秦琼说:“得了,你们哥儿俩冲着单二员外,赏个脸吧!”牛盖把头一摇道:“不成,知道的人说是磨盘山二位寨主交了朋友了,将宝珠又给了他上官狄了,不知道的人说俺金城、牛盖惧怕靠山王杨林。”秦琼说:“不能。”金甲、童环齐声说道:“二位的大名谁人不知?绝然没有人那么说。”牛盖说:“任你们怎么说,东西是不能给。愿意交朋友,请进山寨;不愿意,作罢。”

秦琼心中好不愿意,遂向金城、牛盖问道:“二位寨主是当真不成吗?”牛盖说:“秦叔宝,你这人是怎么了?俺们在二贤庄说过,大家交你这个朋友,济南府有你秦叔宝,俺们绿林人不去作案,这个面子已然足了,怎么非要把宝珠要出去不可呢?比如俺们的人要是遭了官司,跟你们去要人,准能要得出来吗?秦二哥,你这人可有点儿一头沉吧!”牛盖这几句话说得秦叔宝好不难过,当时火往上撞,可就有些压不住气了,向牛盖说:“大约着秦叔宝是怎么个人,你是不知道,我亦不用表示了,你既拿秦某不当交朋友的人呢,俺可要得罪了。”牛盖说:“你要得罪俺好办。”秦叔宝由上官狄马上把枪摘了下来,向牛盖说:“牛寨主,秦某要会会你的双棒!”此时,金甲、童环见秦琼双眉倒竖,虎目圆睁,气得颜色更变,看这意思要拼命,二人想着有些不值。牛盖见秦琼为此气得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腾空,双棒往左右一摆,“哇呀呀”怪叫。

金城忽地哈哈大笑,把右手的大拇指一挑道:“好个名不虚传的小专诸赛孟尝,俺金城甘心佩服。”遂向秦琼言道:“秦二哥,你不要错会了意,俺们不给宝珠,正是要交你这个朋友。二哥你是个明白人,不要怪牛盖如此无情,你问问他为什么不给。”牛盖说:“叔宝兄,俺把宝珠给了他,他上官狄回到登州府跟杨林一说,你秦叔宝不是仅当差,专跟匪人往来,到那时你想如何?你原是好意,反倒落个结交匪人之罪。就是上官狄回去说了,靠山王此时不发作,日后不拘哪时有了错,你亦心静不了。”秦叔宝此时想起来日后的害处,不由怔了半天,才向上官狄问道:“上官中军,你听见二位寨主说的话了吗?”上官狄说:“秦二爷,你是个交朋友的人,二位寨主想前想后,都给你想到了,此乃深思远虑之处。理当如此。我上官狄敢对天起誓,绝不能如此。”秦琼说:“好吧。”叔宝向金城、牛盖说道:“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从此我秦琼遇见事还敢多管吗?你们听见了,上官中军说了,回到登州见了他们王爷绝不能提说此事。”金城、牛盖向上官狄说:“既然如此,他发于本心起誓呗。”上官狄听说让他起誓,知道宝珠准能要回来,如同接到圣旨一般,便跪在地上,高声嚷道:“皇天后土,过往神灵,今有上官狄蒙秦叔宝施恩搭救,在磨盘山将宝珠要还。日后我上官狄若在靠山王面前声说此事,叫我死无葬身之地,临死之时,不能得其善终。”说罢,叩了三个头,这才站起。金城、牛盖吩咐喽罗兵,将上官狄的两个伙伴放出来,那宝物送出山来。少时间由山里出来两人,见了上官狄问道:“中军大人,咱们怎么样啊?”上官狄把话说明,命两伙伴给秦琼等磕头。两伙伴真过来给秦叔宝、金甲、童环磕头谢恩,叔宝三人还礼。这两个过来给金城、牛盖施礼。

正在此时,秦琼瞧见丁天庆、盛彦师带着两个喽罗兵,提着两包裹。丁天庆、盛彦师到了,跟秦琼彼此行礼。丁天庆说:“秦二哥,你把我们俩人溜着啦!”秦琼说:“怎么会把二位溜着啦?”丁天庆说:“自从你由会友楼一走,王伯当把单二爷找了去,到了会友楼一瞧你没了,他们哪儿答应啊,都埋怨我们俩不该把二哥放走。我们哥儿俩让他们埋怨急了,一赌气,到济南府去找你,谁想你没在家哪。后来樊虎奉了伯母命去找你,我们知道,有心回趟天堂县,只因路上遇见事了,就没回二贤庄。后来听尤俊达说才知道二哥住在二贤庄,我们有缘在此相逢。”秦琼说道:“我叔宝有何德能之处,劳动二位。”秦琼跟他们说话之间,上官狄在旁纳闷,瞧见丁、盛二人,立刻醒悟了,怨不得在这儿出情形呢,敢情这两人在这儿哪。

书中暗表,丁天庆、盛彦师自从在济南访秦琼未见着,便奔登州访友,住在城内。因为没见过靠山王杨林,要瞧瞧杨林是怎么个相貌,两人夜间仗着高来高去飞檐走壁之能,到了靠山王府偷着瞧杨林。正赶上杨林预备宝珠送寿礼,被他们二人暗中瞧见,不得下手。后来上官狄奉命送寿礼,带着两个随从,一离登州府,丁天庆、盛彦师跟了下来,一路之上未得下手。亦是活该出事,上官狄由半路上岔了道了,到范阳看望他姑母,丁、盛二人又跟至范阳。上官狄由范阳奔长安,丁、盛二人遇见磨盘山采盘子的喽罗兵,金城、牛盖才下山做这号买卖。要不然,三个空行人提着两包裹,他们怎会知道是无价之宝呢?如今丁、盛二人跟秦叔宝一说话,上官狄这才醒悟,怨不得我们在哪儿住店,他们亦在哪儿住店哪。

且说丁天庆向秦琼说道:“秦二哥,俺们由龙宫井字里,海赤子窑儿,坠下来荣了申行,亦没得托。到了这尖子才做下来,够多么难哪!如今费了几句话,便把东西原回啦!”秦琼一听,懂得些这话,是绿林的侃儿。龙宫井字里,是沿海登州城内;海赤子窑儿,是靠山王府;坠下来荣了申行,亦没得托,是道上跟上官狄走,偷了五六次没得下手;到了这尖子才做下来,是到了磨盘山才劫夺到手。这些话是跟秦琼诉冤哪!秦琼说:“咱们心照不宣了,后会有期吧。”丁天庆便吩咐喽罗兵将东西给他们吧,喽罗兵把珠匣递给上官狄。丁天庆说:“你们打开看看,回头再说假了,我们不包赔。”上官狄打开匣子看了看,东西不假,便拜谢众人。将要走了,上官狄说:“众位,可不是我用着你们诸位才说此话,不拘哪位要是走到登州,只管找我,尽其人力所为,我必有份人心。可不是热病胡许,我上官狄是个交朋友的人,咱们有缘再会。”秦琼说:“你赶紧去吧。”上官狄带着伙伴往长安城送寿礼不表。

却说秦叔宝被金城、牛盖、丁天庆、盛彦师约上山去,留秦琼三人吃晚饭。住了一夜,秦叔宝便告辞下山。金城、牛盖怕前面有人劫了上官狄,或是被别人将宝珠偷去,日后秦叔宝知道了,疑惑他们反复无常,请丁天庆、盛彦师下山,追上那上官狄,暗中保护,暂且不表。

第七回 打擂台史大奈逞威 论交友杜中军报恩

且说秦琼同金甲、童环下山之后,够奔北平府。走了六七天,眼看着快到北平府了,走在路上觉着口渴,秦琼说:“你们看,这前面有个去处,不是村庄定是镇店。”金甲、童环往东北一看,果然有个村镇,远看各股小路,有些走路之人,纷纷地往那个村镇走去。三个人将进村庄,就听村里人声嘈杂,喝彩之声震动耳鼓。三个人不知是有什么热闹,忙忙走入村里,往眼前一看,人山人海似的,万头攒动,挤挤擦擦,这些人都往正北看哪。秦叔宝见正北有座擂台,擂台上没人,不问可知,准是打擂的,已然打完了。三个人又渴又饿,不去管他,且去找个地方用饭。三人往东走着,金甲说:“秦二哥咱们找个店住下,吃完了饭,看看打擂的吧。”叔宝道:“俺走得劳乏,亦正要歇息哪。”三个人便在东头路南三元老店住下,店小二伺候三人净面掸尘。

金甲向店家问道:“你们这村叫做何名?”店家说道:“这儿叫做顺义村。”金甲说:“你们这村里是什么人摆设的擂台呀?”店家说:“这个擂台是北平王所摆,只皆因有个贩卖珠宝的客商跟北国的胡儿打起来了,因为他人少,跑到金镛关,被北国的胡儿给追下来,跟北平王要这个客人。北平王不给,与北国的胡儿打了一仗,北国的胡儿败走了。那个客人感仰北平王的恩德,愿在王爷手下当差,北平王便派他当做右领军之职。北平府的武将有些人不服,说他寸功未立,便当领军,有什么能为呀?北平王才命这客人在俺这顺义村摆设百日的擂台,命那客人为擂主,不论军民人等,都准上台打擂,要是到了百日,没人能赢他,北平王就把右领军赏给他。今天都够九十九天,只差一天了,午前擂是打完了,午后还是比武,要是后半天再没人能赢得了他呀,他这差事就算得到手里了。”三人听明白了,店家出去沏茶,把茶壶端进屋来。叔宝向店家问道:“这顺义村有个张公瑾吗?”店家说:“有,张公瑾现在跟北平王府得了总旗牌官,好么,谁人不知呀!客官打听他做什么?”秦琼道:“有个朋友给他带了封信来。”店家说:“你要找他容易,等到后半天止了擂,他必然前来办理止擂的一切事情,你可以等到止擂的时候去见他。”叔宝点了点头。哥儿三个喝完了茶,要了点酒饭,吃喝完了,叔宝觉着劳乏,往炕上一躺,不觉睡去。金甲、童环没惊动他,两个人悄悄地出离了店房,去瞧打擂的。往各处瞧看,看热闹的人因为天热,都在阴凉之处凉爽去了,哥儿两个往各处散逛。没有多大工夫,就见瞧热闹的纷纷去看擂台,金甲、童环亦随着来瞧。

忽见正东有乱马奔腾之声,二人回头一看,见有二十余坐骑,马上坐着尽是壮士打扮的。瞧热闹的人往两旁一闪,一伙人到了擂台前,全都下了马,往台上一坐。就见当中站定一人,约在九尺壮壮的身躯,生得前胸宽,背膀厚,肚大腰圆。头上戴一顶紫缎色的软扎巾,上身穿的是紫缎色短箭袖紧身靠袄,腰中系一巴掌宽的五彩丝鸾带,下身穿着红绸子的兜裆滚裤,足下一双青缎色薄底窄靿快靴。看面貌在三十多岁,长得黑紫的脸膛,浓眉大眼,一团精神足满,雄赳赳的,倒有个武夫的气派。就见他把拳一抱,冲台底下施礼,口中说道:“天下人等听真:在下姓史,双名大奈,奉北平王的王命,在此设下百日的擂台,有人打俺一拳,给银五十两;有人踢俺一脚,给银百两;有人将俺打倒,北平王赏给领军的官职。今日已到百日之期,四方的英雄,各处的好汉,哪位肯其比武,请上擂台,当场较量,比拼输赢。”此时台底鸦雀无声,无人说话,全往台上观瞧。史大奈叫了半晌,无人敢上去较量,三个多月了,是来比武的俱皆甘拜下风,史大奈之名是无人不知。史大奈见无人打擂,便在擂台当中把架子拉开,要练趟拳让众人观瞧。金甲、童环哥儿两个在人群里一瞧,史大奈的拳脚式打开了,是手眼身法步,心神意念足。怎见得?跨虎登山不用忙,斜身绕步怎提防。上打葵花式,下跌抱马桩。喜鹊登枝沿边走,金鸡独立站中央。霸王举鼎千斤力,童子拜佛一炉香。蛇行鼠窜急又快,怪蟒翻身把爪扬。史大奈把拳打完了,在当中一站,是面不更色,气不涌出,台底下观众齐声喝彩。略微歇了一会儿,史大奈问道:“台下人等听真:哪位练过拳脚,请上台较量三合,赢了我亦不足为荣,输给我亦不足为辱。天下把式是一家,哪位请上来比试比试?”金甲跟童环说:“待我上去,跟他来来。”说着,顺台梯上了擂台。史大奈一见金甲上了擂台,向他一抱拳道:“这位贵姓高名?”金甲说:“别问,赢了你,再说名姓,说了寒蠢。”说着,就是一拳,打奔史大奈的胸前。史大奈往旁一闪,拳就打空了。金甲跟着底下就扫蹚一腿,史大奈使了个旱地拔葱,往起一蹿,金甲这腿就扫空啦。真快,腿是空啦,两拳头打奔史大奈的太阳穴,这个招数叫做双风灌耳。没想到史大奈双手把金甲的双拳往左右一分,抬起右腿,使了个分手对子脚,这一脚蹬在身上,金甲往后一倒,只听“噗咚”一声,便仰面朝天躺在台上。此时台下边喝彩之声不绝,臊得金甲爬起来,低着头走下擂台。童环也挂不住了,便走上擂台。金甲下来刚走到人群内,身后有人拍他肩头上一把,叫道:“金国俊,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勇气打擂呢?”金甲回头一看,正是秦叔宝。金甲臊得面红过耳,向秦琼问道:“二哥怎会找着我们哪?”秦琼说:“我睡醒了,不见你们两人,是放心不下,故来寻找。”说着话,不由得往台上一看,秦琼当时吃了一惊。瞧童环向史大奈用双拳打去,史大奈使了个斜山转角式,童环就打空了。史大奈使了个拦喉一掌,这一掌横在喉咙上,童环往后倒退三步,没站稳,“噗咚”一声躺在台上。台下瞧热闹的人齐声喝彩。

秦叔宝是个义气最重的人,焉能袖手旁观,便向众人说声借光,在台下将身形往上一纵,蹿上擂台。台下的人瞧了几个月的热闹,亦没见过有人能蹿上台去的。史大奈见秦琼跳上擂台,往秦叔宝身上一看,秦琼生得虎背熊腰,黄脸膛,两道剑眉,一双虎目,鼻直口阔,三山得配,五岳相匀,相貌堂堂,仪表非俗,知道他不是寻常之辈,双手把拳一抱,向秦琼施礼道:“这位尊姓大名?”秦琼说道:“我乃无名氏,特来献丑。”史大奈见叔宝不说名姓,只可奉陪。两个人各道一个请字,各占上风,把拳脚式拉开。史大奈伸手一掌,穿奔叔宝胸心一掌,叔宝用腕一搪,两个人的手腕儿一碰,暗含着是试试膂力大小。把式匠讲究一力抗十会,只要是力气欺得住人,就以力胜之,用力赢人的时候,敢把人抓住,以力胜之;要是两人一碰,自己觉着力气胜不了人家,不敢用力,往回撤手就是人家想抓自己的胳膊,亦能用择解撕掳,不让抓住。当时史大奈、秦琼两个人一碰腕,全都一惊,把式对了分了,谁亦不敢笨筋了,各施巧妙。秦琼一变招,用虚实巧打,圆滑闪躲。要硬的时候,周身硬似铁;要软的时候,周身软如绵。史大奈的拳脚,拳打打不着,脚踢踢不着,心中着急,眼看着百日的期限将满,这个右领军的官职看看到手啦,遇见叔宝这样的身手,心中吃惊,把平生所学之能施展出来,一招一式地向秦琼迫来,惹得秦琼性急,尽量抵敌。两个人打在一处,裹成一团,难分上下高低,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叔宝不肯相让,史大奈哪肯放过,两个人勾心斗角,各逞其能,惹得台底下看热闹的人眼都看直了,谁亦不作声。

不表观众如何,且说史大奈手下人见了这般光景,知道势头不好,赶紧奔土地庙去找众旗牌官,到了庙中,见张公瑾、白显道二人正然饮酒,忙道:“二位老爷,不好了,我们主人的官星不现,今日遇着敌手了。”张公瑾二人一听,赶紧站起身形出了土地庙,前来观瞧,见秦叔宝人有人才,武有武艺,暗暗地喝彩,便向众人问道:“这位好汉是从哪里来的?”有晓得的用手一指金甲、童环道:“二位,台上比武的那是何人?”金甲、童环说:“他是小专诸赛孟尝,山东府驰名的秦叔宝。”张公瑾一听,知道秦琼的来历,越发得吃惊,忙向金甲、童环问道:“你们二位贵姓,怎么认识秦叔宝?”金甲把叔宝发配,充军北平府一说,说到单雄信托张公瑾关照之处,张公瑾道:“在下便是张公瑾。”金甲、童环与张公瑾重新施礼。张公瑾说:“你们既是跟秦叔宝有交情,千万别叫他们见输赢,免得伤了感情。”金甲、童环俩人知道秦叔宝到了北平府,还得求人关照,焉能得罪人家,赶紧向台上叫道:“叔宝兄,咱们该走啦!”秦琼跟史大奈打得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忽听金甲、童环呼唤,赶紧跳开,往台下一看,金甲、童环与许多人指手画脚正说话呢。秦琼不明就里,赶紧收招停式,跳出圈外。史大奈也不明白怎么回事,闪在一旁。就见张公瑾分人群上擂台,躬身施礼:“秦二哥,小弟就是张公瑾。”秦琼立即还礼。张公瑾又给史大奈介绍,史大奈亦是久仰秦琼之名,彼此见礼,十分亲热。张公瑾索性宣布:“立擂百天期限已到,马上散擂。”

这边有人拆擂台不表,单说张公瑾、白显道、史大奈陪着秦琼三人回转土地庙,命人沏茶,众人落座。张公瑾细问来由,秦叔宝述说以往,最后把信往上一呈。张公瑾看罢书信,心中为难,表面上不露声色,满口答应。正在这时,有人来报:“张老爷,中军大人到了!”张公瑾闻听,脸上变色,说道:“二哥,来的是北平王中军官杜查,您和两位兄弟暂到里屋回避。”哥儿仨赶紧退到里屋。少时间杜中军来到屋中,高声言道:“这擂台怎么拆了?”张公瑾忙道:“百日立擂,无人胜过史大奈,故而提前结束了。”杜中军闻听此言,一阵冷笑:“照这么说,史大奈的把式不错啊,比我怎么样呢?”张公瑾一听,赶紧奉承道:“中军大人,您的把式可太高了,胜过史大奈多多。”杜中军摆了摆手,说道:“亦不能这么说。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不说别处,就说山东地面就有比俺高明得多的人物,那是俺的恩公。”张公瑾道:“但不知这人是谁呢?”杜中军瞪了张公瑾一眼,说道:“凭你亦想知道他的名姓么?”张公瑾满面挚诚言道:“请中军大人示下,让我们亦增长增长见识。”杜中军说:“好吧,可在说此人之前,俺得先漱漱口,不能埋汰了这位英雄。”

张公瑾、白显道等逼迫着他说,只见杜中军伸手拿起一个茶碗来,喝了一嘴的茶漱了漱口,往地上一喷,口中说道:“要说山东的把式,得让俺杜查的恩公秦琼秦叔宝,谁人不知山东济南府的小专诸赛孟尝?”大家一听,忙向杜查说:“中军大人,你想见这位秦叔宝不见哪?”杜查说:“哪里去见呢?”张公瑾说:“要见何难?”便向后面嚷道:“秦二哥,还不出来吗?”此时秦琼正然纳闷哪,心中暗想:听这杜中军所说我是他的恩公,我何曾见过他呀?正在思忖之际,听张公瑾一说,只可走了出来。杜查见了,赶紧上前跪倒,口称:“恩公,俺查儿有礼了。”这一句话秦琼才想起他来。阅者诸君要问是怎么一段情由,别忙,容我慢慢地写来,这段书算是倒插笔。

当初秦叔宝在济南府当捕快的时候,在夏天想买几个鱼缸,养点金鱼。这一天在大街上买了一个很大的鱼缸,雇个人往家里扛。有个大汉赤背光足,过来给扛着,跟秦琼奔专诸巷,那大汉便是杜查。到了秦叔宝的门前,往院里走,杜查应当矮身才能进得了门呀,他不懂得上有门坎哪,往里一走,“啪嚓嚓”,把缸儿摔碎了还不算,他往前一趴,趴在破缸上,将腿亦摔破了好几块,又是疼痛,又是害怕。秦琼见了,饶不怪罪他,反把他搀起来说道:“你不要害怕,一个缸呗,碎了碎了吧。”命秦安把棒伤药拿出来给他敷上,用布给他缠好啦,又给他五百钱。杜查给秦琼磕了一个头,拿着五百钱走了。事情过了五个月,天寒冷得了不得,地面出了一件紧要的案子,秦琼带着伙伴去查店。查到夜间,听见一家小店里有人嚷道:“你这汉子,好天亦不出去挣钱,成天价在屋中不动窝儿,趁早给我滚了出去!”秦琼站在店门前不动,就听见有人哀告道:“掌柜的,你行好吧,俺这两腿疼痛难忍,举目无亲,摘借无门,出去亦挣不了钱。等到我的两腿好了哇,挣来钱加倍奉还。掌柜的你行好吧!”就听店里掌柜说:“不成,趁早给我滚出去!”秦琼原倒没心查他这小店,及至听到店里往外撵客人,料想这客人一定是困在店内,不由得动了他那济困扶危的心肠,叫开了店门,带人闯进来,就见院内站着一人,冻得直哆嗦。秦琼一看,那人正是摔缸的扛夫。

秦琼问道:“你怎么这么冷的天气,站在院子哪?”杜查说:“俺自从给你摔了鱼缸,两腿受伤,着了雨水,两条腿烂了,至今未好,病在店中,欠下店钱,掌柜的不让住啦!”说着几乎落泪。秦琼见了不忍,跟店里掌柜的说道:“这是好人,有病在此,不要如此狠毒哇!由你们柜上借三两银子,明儿早晨给他,你同着他去沐浴完了,给他买套衣裳,然后把他送到我家。”掌柜哪敢多言,诺诺而已。秦琼说完,出店回家了。次日,店里的掌柜便拿了三两银子,同着杜查去洗澡买衣裳,换好了衣服,把他送到秦琼的家中。秦叔宝给掌柜的五两银子,掌柜的哪肯收,秦琼是非给不可,只可收下,告辞回店。秦叔宝问他道:“你是哪里的人氏,姓什么呀?”杜查说:“俺叫杜查,是东昌府聊城县的人。家中只有俺娘,头年腊月亦死啦,剩俺一人,上北平府去找俺爹,走到这济南府,盘费花尽,只可卖力气吃饭。人家卖力气有活干,俺卖力气没人理,自从碎了缸,腿亦受伤,病在店内。”秦琼说:“你不要着急,在我家住着,有吃有喝,等到把病养好了哇,有什么话再说。”杜查便在秦叔宝的家中,亦见过秦母儿媳娘儿俩,杜查管秦琼叫二哥,秦安叫大哥。

住到二月底,杜查的病秦琼给治好啦,没事儿秦安教给他练点把式,教给他人情世路。直到五月节,他才向秦琼告辞。秦叔宝问他:“你上哪里去呀?”杜查说:“上北平府找俺爹去,俺爹在那儿当差。”秦叔宝给了他二十两银子当作路费,他便由济南府到了北平府找他爹。到了北平府一打听,了不得啦,他爹杜永已然死了。还算不错,遇见好人,王府的旗牌韩宝忠给他回禀北平王了。北平王念其杜永当初在杨林攻打北平府的时候,在乱军之中有一将给北平王一刀,北平王没瞧见,杜永右手持刀跟敌人动手哪,怕把北平王伤了,边喊嚷边用左胳膊搪,“嗑哧”一声,把左胳膊砍折。跟着杜永便阵亡,北平王痛惜得了不得。直到双枪将定彦平给北平王跟杨林两下里说和了,北平王归降了大隋朝之后,亦曾命高僧高道超度杜永。如今杜查来了,北平王因其父之功,欲恤其子。及至传谕见他之时,见他生得雄壮身躯,留下他,赏给一个什长(如今的正目)。杜查为人诚实无比,当差认真,数年之间升到了中军官之职。此时杜查在北平王驾前算是第一的红人,说一不二,顺义村的擂台是他监擂,到了百天的期限没人能赢史大奈,该着他带史大奈去见北平王,所以他来到顺义村土地庙内。众人一问他,山东的把式属着谁,他不说。原来杜查常说他恩公武艺好,别人要问他恩公是谁,休想能说。人所共知他拿他恩公吹牛,可是谁亦不知他的恩公是秦琼。今天是把他逼急了,才说出秦叔宝来。

第八回 二堂姑侄洒泪相认 花园兄弟传枪递锏

秦琼一出来,杜查一看正是恩公,喜得他不知怎么好,赶紧上前跪倒,口称:“恩公,俺杜查有礼了。”秦琼临近了仔细一瞧,才看出来,比在山东的时候大不相同。叔宝慌忙把他搀起来。杜查问道:“二哥,你怎么会来到此地啊?”秦琼把充军发配北平府的事跟他一说,杜查便道:“走吧,今儿个得上张公瑾家里去,给我秦二哥接风。”秦琼把金甲、童环唤出来,给杜查引见完了,大家便出离土地庙,一起够奔张公瑾的家中而来。到了门前往里让,大厅之中落了座,张公瑾吩咐家人预备酒饭。少时摆齐了,重新入座,每人都要给叔宝斟酒布菜,巡壶把盏,真是欢呼一堂。饮酒之间,忽见张公瑾双眉紧皱,面有忧容,不由得大家问道:“你是怎么啦?”张公瑾说:“你们只顾喝酒,明天秦二哥到了北平府,金甲、童环当堂交差了,咱们王爷向来是有充军发配的罪人来到,当堂先打一百杀威棒,差不多的都给打死,明天秦二哥这一百杀威棒怎么办?”别说众人听了一怔,就是杜查亦是一怔。秦琼说道:“列位,这杀威棒打了一百下,咱还禁得住,你们不要着急。”杜查哭丧着脸道:“二哥,别说你是人,就是铜金刚、铁罗汉,亦受不了哇!”大家说道:“杜中军,你不是王爷驾前的红人吗,你还没有主意吗?”杜查说:“众位,你们应当知道咱们王爷性情古怪,就是殿下如何,亦不敢多说一句话,处处认真,这可怎么办哪?”张公瑾怔了半晌,说道:“除非是让秦二哥装病,绝无别的办法。”杜查道:“咱们王爷最怕瘟病,可以装作瘟病,王爷见了二哥有病,就许免责这一百杀威棒。”大家一听,无不称善,有这么一个办法免去忧愁,重新饮酒,只吃得杯盘狼藉这才算完,撤去残席。大家喝完了茶,杜查、张公瑾二人就请叔宝三人一同进城,打发人从店里把叔宝三人的行李取来,从张公瑾门前全都上马,离了顺义村。掌灯以后,进了北平府,杜查把秦琼三人安排在同义店,嘱咐好了,明天叫叔宝装病,花钱雇俩人用笸箩搭着,金甲、童环点头应允。杜查才离店房,回归王府。这一夜安然无事。次日天明,金甲、童环买了个笸箩,把被褥放在里面,秦琼用槐子水洗完了脸,往笸箩里一躺。金甲、童环说:“别走,把刑具带上。”这才出离了店房,够奔王府走来,离王府近了,候着王爷升堂办公。

且说这天北平王为了史大奈之事,传出令来:“点鼓升堂。”中军把令传下来,大堂上便擂动聚将鼓。二通鼓打完,张公瑾、白显道两个总旗牌官,毛公遂、李公旦两个领军官,率领着尉迟南、尉迟北、党士杰、党士俊、韩宝忠、陆其山、李德禄、杜德祥、武振邦、武定国、郭士俊、赵松南一干诸将等四十八员,刀斧手、绑缚手、掌旗官、传令官、站堂军等齐聚大堂。三通鼓响,北平王出来,大闪仪门,吆吆喝喝,升坐大堂。众人施礼完毕,退在两旁。北平王传令:“命史大奈进见。”史大奈进了府内,来至大堂跪倒施礼。北平王说道:“史大奈,杜中军回禀本爵,说你在顺义村打擂,百日的期限无人赢你,命你实授右领军之职。”史大奈磕头谢恩,站立一旁。北平王命投文的进见,金甲、童环急忙进来,手捧公文,到了大堂跪倒,口称:“金甲、童环拜见千岁。”旗牌官接过公文,往上一呈。北平王打开了公文一看,内里是天堂县解来人犯一名,叫做秦琼,皂角林锏杀人命,充军发配北平府。看罢公文,吩咐:“看杀威棒伺候!”杜查在旁一听,心中就是一惊。北平王喝令:“将人犯带上大堂!”金甲、童环一听,赶紧回禀说:“王爷,犯人秦琼走在路上不服水土,身染瘟病,不能上堂拜见,现在辕门候令发落。”北平王闻听,沉吟不语,自思俺这北平府不比别处发来充军罪人,都是些亡命之徒,不服王法,不服约束,这些人来到此处,打他一百杀威棒,打打煞气,去去凶气。当日打完了,那些罪人老实好几年,莫非其中有什么弊病?想罢喝令:“将犯人秦琼抬上大堂!”金甲、童环知道要糟,只可遵命,退出大堂。

将笸箩搭上大堂,秦琼在笸箩里偷眼观瞧,瞧见那六十四名站堂军排班侍立,各持鞭板锁棍,整齐严肃;四十八名刀斧手、绑缚手,全都是红缎色绢帕蒙头,个个都腆胸叠肚,拧眉立目,雄赳赳,气昂昂,手持刀斧,腰带绑绳,好不威严;一干诸将盔铠甲胄鲜明,身旁各挎杀人宝剑,在两旁一站,全都牢踏狻猊腿,挺站虎龙躯,真是人才济济。帅案后坐定一人,看身材站起来足够一丈,生得虎背熊腰。头戴一顶紫金五龙盘珠冠,身穿一件紫缎蟒袍,腰横玉带,底下被帅案挡着,亦就瞧不见。往面上瞧,生得紫巍巍的面皮,颔下一部花白的胡须洒满前胸,脸上容颜不怒而威,令人生畏。不问可知,此人一定是北平王了。忽见北平王一欠身形,往笸箩里面瞧看,面带病容,焦黄的脸面,乌珠发定,然后落座,用手一拍帅案,喝道:“大胆的军犯,花了多少银钱买通了解差,假装有病,蒙混孤家!”吓得金甲、童环向上叩头,连道:“下役不敢。”此时心里唬得突突乱跳。惟有秦琼,仍然纹丝不动。杜查心内一急,跑到笸箩旁边低头一看,跟着往后倒退好几步,两只手一堵鼻子,连道:“好难闻的气味。”北平王看了杜查一看,便道:“既是染了瘟病,发下令去调治,刑房发给解差回文。”两旁有人答声“遵命”,金甲、童环磕头谢恩。北平王退堂,火工司号兵放炮吹打闭门,将秦叔宝抬出大堂。

张公瑾众人把秦琼、金甲、童环让至下处,大家沐浴更衣,摆上酒筵,给秦叔宝压惊。大家入座,斟酒相敬。尉迟南说:“叔宝真是造化,咱们王爷向来是概不从宽,如今会免责一百杀威棒,真是侥幸。”张公瑾说:“吉人自有天相。”白显道说:“莫要欢喜,我看王爷有些疑心,要是调查出来,谁亦受不了。”尉迟北说:“偏是你这人说这丧话!”话犹未完,忽见外面跑进一人,面带惊慌之色,说道:“列位老爷,了不得了,王爷有谕,二堂复审罪犯秦琼。”大家一听,全都面貌更变。跟着值日旗牌官曹彦宝进来,手持令箭,向秦琼道:“王爷有令,命叔宝兄随令复审。”大家此时又是担惊,又是着急。秦琼道:“众位仁兄不用着急,就是有了舛错,亦是俺命该如此。”说着站起身形,往外就走。大众见他如此,真是干脆敞亮,并不叫朋友为难,甚是难得。

不表众人,且说秦叔宝随着曹彦宝够奔二堂,到了二堂,秦琼一看,北平王坐在一把虎皮椅上,两旁站着四名家将,堂上挂着竹帘。在北平王身旁,站定一武生公子,约在七尺之躯,生得猿臂蜂腰,双肩抱拢,面如敷粉,眉清目朗,鼻直口方,牙排碎玉,唇若涂朱。头戴一顶粉绫缎色武生公子巾,走金边掐金线,上绣串枝莲,两旁边双垂灯笼穗,迎门上嵌美玉,身穿一件粉绫缎色短箭袖帮身靠袄,白绸裤子,腰中系五彩丝鸾带,足下粉底缎靴,英风满面,亦就是十四五岁。杜查站在一旁,两眼发直。北平王见了秦琼:“带上堂来!”家将引着秦叔宝上了二堂跪下。北平王问道:“秦琼,你是哪里的人氏?”秦琼一听,心中纳闷,问我是哪里人氏做什么呀。(其实北平王问的这话关系最大,这段节目叫做二堂认姑亲。阅者要问怎么叫二堂认姑亲哪,别忙,容我写来。)

且说北平王姓罗名艺,老夫妻只有一子,名叫罗成,那罗成授爵燕山公,就是罗艺身旁武生公子。只因北平王退堂之后,罗成出来迎接,罗艺问道:“吾儿有什么事啊?”罗成说:“爹爹快去看看吧,我母亲亦不知为了什么,早晨起来就愁容满面,如今在房中啼哭哪!”罗王爷一听,吃了一惊,忙到上房一看,只见夫人坐在屋中,真是眼泪汪汪。罗王爷问道:“夫人为何啼哭?”秦夫人道:“我每日思念家兄为国捐躯,尽忠一死,抛下他孤儿寡母,不知逃往何处。这些年了,亦不知我那嫂嫂、侄儿生死存亡。不想昨夜偶然梦见我那先兄,叫我念其骨肉之亲,关照我那侄儿。妾身想来,故而啼哭。”罗艺问道:“夫人,你那个侄儿叫做何名?”秦夫人说:“但晓得他的乳名叫做太平郎。”罗艺说道:“今天早晨潞州发来一名军犯,名叫秦琼,与夫人同姓。先兄托梦,莫非应在此人身上?”夫人一听,忙道:“不好了,若是我的侄儿,那一百杀威棒岂不打死?”罗王爷忙道:“夫人,因为那犯人秦琼身染瘟病,未曾打他,下官从轻发落了。”夫人说:“不知那秦琼是哪里人氏?”罗艺道:“下官未曾问他。”夫人泪流满面道:“王爷,不知此人是与不是,妾身怎好出头露面盘问罪人,倘若是我那侄儿,岂不枉了先兄托梦一场?”罗王爷一听,遂道:“这亦不难。如今我可以二堂复审,后堂上挂好竹帘,我在外面问,你在帘子后面又可以听,又可以瞧看。你看如何?”秦夫人一听,喜欢得了不得,便命人挂好了竹帘,搬了座位,坐在竹帘之后,暗中偷瞧。罗王爷取出令箭一支,命提军犯秦琼复审。所以秦琼一到,跪下之时,罗王爷便问秦琼哪里的人氏。

秦叔宝不知细情,只可言道:“罪人是山东济南府的人氏。”罗王爷问道:“你祖上什么出身?”秦琼一听,问他家事,料想其中必有缘故,说:“我祖父姓秦名旭,在北齐后主驾前称臣,官拜亲军护卫使。父名秦彝,乃北齐后主驾前武威大将军。可惜我父为国捐躯,命丧马鸣关,留下犯人年方五岁,幸有义仆秦安保我母子逃至山东济南府。后来我蒙本府刺史栽培,点了历城县捕盗都头。去岁押解军犯到潞州,皂角林误伤人命,才充军发配北平府。”北平王听罢,点了点头,向秦琼问道:“你母亲娘家的姓氏你可知道?你的乳名叫做什么?”秦琼说:“我母亲宁氏,我叫太平郎。”罗王爷问道:“你可有个姑母没有呢?”秦琼说道:“俺有个姑母,在犯人三岁的时候嫁与姓罗的官长,听说是我那姑父跟同事的官员不和,远走他方,至今杳无音信。”北平王听罢,哈哈大笑,说:“远在千里,近在目前。”一回头道:“夫人,你的侄儿在此,快来相认!”秦氏夫人早就听明白了,又见秦琼的五官相貌与秦彝是一般不二,听王爷一说,急忙出来放声大哭,叫道:“太平郎儿,你嫡亲的姑母在此!”秦叔宝不知就里,只希望北平王跟秦家昔日有个一面之交,有些关照而已,谁想夫人哭着出来,认自己为侄儿,惟恐怕冒认了,吓得颜色更变,说道:“哎呀!夫人不要错认了,我是军犯。”罗王爷站起身形,过来用手相搀道:“贤侄不要惊慌,老夫罗艺是你姑父。”用手一指夫人说:“这就是你的姑母。”叔宝此时如梦初醒,立刻跪倒,拜认姑父、姑母。血统所关,秦氏夫人与秦叔宝俱都落泪。罗王爷劝道:“你们娘儿俩不要哭了,骨肉相逢,原是喜事呀!”姑侄这才止住悲声。罗王爷这才给罗成见过。杜查一跺脚道:“早要如此,俺又何必着急哪!”罗王爷见他如此冒失,喝道:“出去!”杜查才明白过来,自己乐而忘形,赶紧退出找张公瑾送信去了。

北平王吩咐家人:“给秦叔宝沐浴更衣,后面备酒给我侄儿接风。”秦琼随着家人沐浴更衣完毕,到了后堂,又重新见礼,秦氏夫人喜笑颜开。罗王爷见秦琼相貌魁梧,人才出众,暗暗欢悦:不愧将门之后。酒席摆上,爷儿几个入座,北平王说:“贤侄,老夫当年听说你父为国捐躯,归天太早,你那时尚在年幼,惟恐无人照顾,各处探问,俱无下落。亦是有缘,在此相逢。”秦琼说:“见着了姑父、姑母,足慰平生。”夫人说:“你母亲现在哪里?”秦琼说:“现在山东济南府哪。”夫人问他细情,叔宝便从马鸣关逃离说起,说到皂角林锏杀人命,发配北平府,秦氏夫人这才明白。爷儿几个喝着酒,都欢喜得了不得。罗王爷问道:“贤侄,你秦家的锏法可曾失传呢?”秦琼道:“未曾失传。”罗王爷问道:“令先尊死的时候你不是五岁吗,你的武艺跟谁人所学呢?”秦琼又把秦安传锏的事故说给北平王,罗艺听说未曾失传,喜之不尽。秦氏夫人亦是感激秦安的好处,向罗成吩咐道:“日后你见着那秦安,亦要称他为兄。”罗成道:“谨遵母亲之命。”罗王爷说:“贤侄,如今这锏你可带来?”秦琼说:“侄儿在皂角林误伤人命,马匹军刃认作盗赃,被天堂县没收了。”罗王爷说:“不要紧,老夫差人去见蔡建德,不怕他不差人给送来。”叔宝道:“若要如此,不必差人去取,天堂县的解差金甲、童环尚且未走,明日着他二人带封信去,岂不方便?”罗王爷点头应允,说:“你写个清单,没收的物件都是什么,以便致书去要好了。”爷儿几个直饮到更深才散,家人伺候秦琼书房安歇。秦琼在灯下修书一封,致谢单雄信,又开了一个清单,方才安歇睡觉。一宵无话。

次日天明,叔宝进到里面向罗艺夫妻问安,罗王爷就将写得的信交与秦琼,命家人取出二十两银子赏与金甲、童环。家人取出银两,交给秦琼。罗王爷命秦琼送信,秦琼才到外面找金甲、童环。当差的说:“金甲、童环被尉迟南弟兄邀走,你要找,我们同你到尉迟南家中去找。”秦琼说:“好吧。”于是到了尉迟南门前,家人进去回禀,尉迟南等大家出来迎接,此时全知道秦叔宝跟北平王是骨肉至亲啦,大家免不了给叔宝贺喜。进到屋中,落了座,尉迟南吩咐家人摆酒庆贺。酒至三巡,秦琼向金甲、童环把话说明。席终了,金甲、童环二人告辞,秦琼把给单雄信的回书与罗王爷给的二十两银子、天堂县蔡建德的书信,一并交与金甲、童环。大众把金甲、童环送走了不表,且说秦琼回到王府,见了北平王禀明,自此秦琼便住在府内,每日亲丁骨肉四口,一处用饭,何等快乐!

这日闲着无事,罗王爷要看看秦琼的武艺如何,便命秦琼、罗成在花园练武,老夫妻观瞧。家人把军刃搬至花园,罗王爷来至花园,花厅里面落了座,婆妇丫环在旁侍立,家将在花厅前伺候秦琼、罗成。王爷吩咐,命秦琼练锏。秦琼由军刃架上取下一对熟铜锏,在当中一站,双锏左右分开,按照家传的锏法,“拨、挂、劈、楞、蹲、错、磕、撩”八个字的招数练开了双锏,真是手眼身法步,心神意念足。一招一式地把这趟锏练完了,一收式,秦琼是面不更色,气不涌出。罗王爷向秦氏夫人夸奖道:“令侄的武艺可算得着家传之妙矣。”秦氏夫人是喜之不尽。罗成见表兄人有人才,武有武艺,惹得自己一时高兴,便由架上取枪在手,把罗家的枪法练练,让秦琼瞧瞧。罗成把大枪一挑,使了个“金鸡乱点头”,那枪一颤,枪缨都颤圆了。秦琼见表弟罗成小小的年岁有这么大的膂力,暗暗喝彩。这手功夫是大枪的头一招,别名叫做“一气贯通”,练这招得把人身上的通身膂力贯在两个胳膊上,再把气力贯在枪上,一抖枪杆儿,才能够把枪抖颤了呢。秦琼对于大枪真是有些年的功夫,见罗成少年如此,高兴得了不得,见罗成把滑、拿、崩、把、压、劈、砸、盖、挑、扎的招数,一招一式练起来,真是神出鬼入,似条游龙戏水一般,越练越勇,越练越快。及至把枪练完了,把嘴一闭,面貌上颜色不变,秦叔宝赞不绝口。秦氏夫人等他们练完了,叫进花厅,夫人说:“秦琼,你亦是孤身一人,上无兄,下无弟,你表弟罗成亦是如此。你二人既系亲表兄弟,比同胞的手足亦没有什么分别。自明日起,你把你的锏法传给你表弟罗成,叫罗成把罗家的枪法亦传给你,以显两姓之好。”二人齐说:“遵命。”王爷吩咐花厅内摆酒,亲丁四口,同桌吃酒,其乐无穷。

次日,表兄弟二人在花园命家人摆设香案,二人亲自拈香,一同跪倒。罗成起誓:“我罗成奉了双亲之命把秦家锏法学会,亦把我罗家的枪法教会了我表兄秦琼,倘若有一招不交,藏了私心,过往神灵今日听清,叫我罗成在乱箭之下身亡。”秦琼说道:“皇天后土,过往神灵,今有弟子秦琼奉了姑父、姑母之命,我学表弟罗家枪,并将秦氏门中祖传的锏法教与俺表弟罗成,倘若有一招不传,叫我秦叔宝吐血而亡。”起誓已毕,两个人磕头站起来,俱各高兴。(阅者要问,他们两人为什么高兴啊?只因我国从古至今,武夫不如文人。文人能够彼此交换知识,武人可就不同啦,总以我比他会一招,将来若是翻了脸,动起手来我便能够胜他。鄙人总以文人跟文人学点能为容易!武人跟武人想学一招,是休想能成!所以秦琼高兴,把罗家枪学会了,便能纵横天下了;罗成高兴,把秦家的锏学会了,便可天下无敌。)

闲话休提,书归正传。当下二人便你一招、他一式的彼此相传,这两人整够一个多月了,由浅入深,练到了深奥之处,罗成学锏,亦学会十有七八啦;秦琼学枪,亦学会十之七八啦。两个人再学呀,得把各门中精妙无比的招儿彼此相传啦。别看罗成年岁不大,为人过于精明,忽然想起,切莫把罗家枪的三手绝命枪传与表哥,倘若日后俺们两人要是心志不同,各保其主打了仗的时候,表哥身躯又比我魁梧,有这三招绝命枪足可胜自己。罗成真就留下了三手枪没教给秦琼,万亦没想到后应誓,死丧淤泥河,被乱箭射死。秦琼与罗成在一处盘桓日久,见表弟机警过人,料想他将来终得成名,倘若俺们两人日后犯了心,有个翻脸时候,我可拿什么制他呢?不如俺把秦家的落马分鬃锏、撒手锏、拦马锏的招数留下别传,以防日后。秦琼到后来跟尉迟敬德双夺印的时候,真就吐血而亡,亦算起誓应誓。看起来自然的天理,是最令虚伪的怕的。(这段书的节目就叫传枪递锏。)

第九回 神箭射雕伍魁妒贤 沙陀犯境秦用出世

两个人把能为都学完了,亦就没有事了,在府中日久,罗成觉着闷倦,便邀了秦琼,出府散闷,什么城里、城外、关厢,都要去的。有一天,二人在南街第一楼吃酒,无心中遇见丁天庆、盛彦师。秦琼刚要招呼他二人,丁天庆见了有罗殿下在旁,诸多不便,以目示意,秦琼不便理他。直到回府之后,秦琼独自一人出来寻找他二人,遍找皆无。秦琼无法,只可回府。次日,秦琼想他们许在城外哪,要想出城去找,偏是罗成打搅,要一同出城,秦琼无奈,只可由他。两人没骑马,步下而行,一名从人没带,出了城信步而行。走出来约有七八里路,见树林旁边有个野茶馆,弟兄二人进了茶馆,沏了壶茶,慢慢地喝着,汗亦落了。歇过乏来,忽听东边有人叫喊一声:“好!”喝彩声不绝于耳。秦琼站起来,往东走去,绕过树林,就见有伙人围个圆圈,围得风雨不透。秦琼挤进去一看,见当中站定一人,约在七尺多高,长得面似姜黄,两道斗鸡眉,两个小母狗眼儿,蒜头似的鼻子,薄片嘴,碎芝麻牙,两只扇风似的耳朵。头顶公子巾,上身穿定短箭袖袄,腰束鸾带,红中衣,薄底靴子,手里还拿一个木头棍儿,说话透着酸狂的样子。就见由他身后头过来一人,青衣小帽,家人打扮,手里持刀,绕至前面说:“公子爷,我小子跟你来来。”那公子把嘴一撇,把头一晃,说道:“你小子差得多呢!”说着用棍往那家人身上就杵,那家人故意往后一仰,“噗咚”摔倒在地,围着的人齐声喝彩。叔宝见了,不由得一笑,扭身要走,忽听那公子骂道:“哪里赶来的野杂种,慢走!”叔宝回头一瞧,见棍杵向自己而来,才知道是骂自己呢,躲闪不及,眼瞧着要杵在身上,一伸手把棍揪住,往后一送。没想棍的那头儿正杵在那公子的小肚子上,痛得他往后一仰,把棍撒手,倒在地上,爹妈乱叫。围着这伙子人刚要打秦琼,忽听有人厉声喊道:“休得无礼!”就这么一嗓子,吓得众人往后倒退。秦琼一看,正是表弟罗成。罗成说:“表哥走吧,不要理他们这群畜类!”弟兄二人到了茶馆,会了茶钱,急忙走回城里来。

到了城中,走回王府,秦琼问道:“表弟,那群人是做什么的?那公子你可认识他吗?”罗成说道:“那公子叫做伍福,乃监军伍魁之子,那群人是他的家人。伍福这人不做好事,时常抢夺良家妇女,欺压良善,怨声载道。我父王千岁曾有耳闻,亦劝过伍魁不可纵养于他,没想到伍魁不惟不听良言相劝,反倒跟我父王不和,恨上王爷了。如今表哥你这一棍杵得够瞧的,不死亦得扒层皮。”秦琼懊悔得了不得,面上现出难色。罗成一看叔宝着了急,遂道:“表哥不用着急,他死了就死啦,你这几天不要出府,他们谁亦不敢怎样。就是他准死啦,亦不敢跟我父提说,吓死他们,亦不敢进府拿人。”自此秦琼亦不敢出门了,倒不是怕事,怕让罗王爷错想,充军发配到了此地,不到两月又惹出是非,倘若被王爷问上几句,有何言答对?

且说那伍福叫秦琼杵了一棍,回府三天,小命就呜呼哀哉啦!伍魁、伍亮弟兄本一家人,家人不敢隐瞒,把秦琼杵伍福的事一说,伍魁命家人在北平府刺史衙门递个状子,请求捉拿凶手。衙门的捕快准知道凶手在王府里呢,就是不敢去拿。罗成打听明白了告诉秦琼,叔宝焉能不惊?罗成说:“表哥你不要难过,我们父子正要把伍魁、伍亮除掉了呢。”叔宝忙着问道:“为了什么至于如此哪?”罗成说:“表哥,当年我还小呢,听说靠山王杨林奉了隋帝杨坚之旨,兵发北平府,我父王跟杨林打了数月,只是不见输赢。双枪将定彦平出头给说和,我父王才降了大隋,杨坚封我爹为北平王,我父王是听调不听宣,调我父王打仗,保守疆土成了;要是宣我父王入朝,我父王是不去的。那杨坚始终不放心我父王,派了伍魁来此监军,是朝中的心腹人。那伍魁仗着是朝中派来的,常常有事从中作梗,我父王恨他已极。如今别看伍福死了,你我偏出头露面,看他把你我怎样。”秦琼此时仗着罗成保护,事事只可由他。罗成吩咐家人预备二十余骑。全带弓箭,秦琼的马匹、行囊物件等项,天堂县蔡建德早就派人送来了,王府的家人把黄骠马给叔宝鞴上。罗成身着官服,带了十个家将、十数名家人,与秦琼上马出府。官人奉命给伍魁捉拿凶犯,亦干瞧着不敢动。罗成等到了城外,与秦琼练习跑马射箭,每天早饭吃完准去练箭不表。

且说北平王罗艺见秦琼人品武艺俱佳,有意栽培他,便向秦氏夫人说:“令侄在此无事,我有意让他当差,官职小了,难对秦琼;官职大了,惟恐手下人不服,况且他又是俺的至亲,更得让众将佩服才是。”秦氏夫人说:“既是如此,秦琼的武艺很好,何不叫他施展武艺,让大家观瞧,谁敢不服?”罗艺点了点头道:“夫人说得有理。”北平王便命中军官传令,明日三营四哨下教军场操演。令传了出去,各营各哨的武将全都预备操演。次日,北平王命中军官传令,点鼓升堂,三通鼓擂动完毕,北平王升堂。众将施礼完毕,北平王吩咐众将跟随教军场操演,带了罗成、秦琼,出府上马,一干诸战将跟随着,出了东门,够奔教军场而来。将到教军场,就见盔层层,甲层层,刀枪密摆,剑戟成林,旌旗摇摆,绣带高扬。罗王爷到了,众将迎接,全军敬礼。北平王到了演武厅前下马,朝南坐定,众将两旁侍立,五营兵卒各按方向排列,罗王爷点名过卯。事情完毕,传令演军。火工司触火点炮,咆哮儿郎擂动战鼓,众军踊跃,战马奔腾,排开了阵势。北平王上了将台,将怀中令旗展开,往起一举,一声炮响,鼓角齐鸣,人马奔驰,杀气漫天;二次令旗一摆,变了阵势,三军呐喊,各自攻击,不惟齐整,以假作真,如临大敌,久经训练,调度有方;三声炮响,一棒锣声,各归各队,众将前进射箭,射中了摇旗擂鼓,不中的吊胆惊心。射箭完毕,营中众将各归队伍。罗王爷吩咐:“山西解来的军犯秦琼进见。”中军杜查喊喝声音道:“王爷有令,唤军犯秦琼进见。”秦琼慌忙上了将台,口称:“军犯秦琼拜见千岁。”北平王说:“本爵操演三军,非为别事,欲选一名都领军,不论马军、步兵、军犯、罪人,只要弓马精熟,武艺高强,便授此职。你有何本领,不妨演来。”叔宝禀道:“小人会用双锏。”罗王爷吩咐:“下去演来。”

秦叔宝下了将台,上了马,把双锏往怀中一抱,双足点镫,一磕飞虎韂,那黄骠马“唏哩哩”一声叫唤,跑开了四蹄。叔宝把双锏左右一分,在教军场驰骋,两根金装锏使开了,初时尚见一上一下,护顶盘头,或左或右,前遮后躲;舞到后来,但听呼呼风声,万道寒光,冷气飕飕。这两根金装锏似两条金龙摆尾,玉蟒翻身,裹住英雄体,只见寒光不见人。北平王暗暗喝彩,罗成赞不绝口,将台上左右众将齐声喝彩。五营将士正看得出神,眼花缭乱,忽见叔宝勒马停蹄,露出人马,将士儿郎无不佩服。叔宝台前下马,上台拜倒。北平王说道:“秦琼的锏法精通,本爵意欲点他都领军,你等可曾佩服?”当下张公瑾、白显道、尉迟南、尉迟北等众旗牌官领军,齐声应道:“我等佩服。”言还未毕,旁边闪出一将,说道:“我偏不服。”叔宝抬头一看,这人身高八尺,紫脸膛,竹根须,金甲绿袍。书中暗表,此人姓伍名魁,乃当朝宰相伍建章的族侄、南阳侯伍云召的族兄。自从罗王爷降隋,朝中便派他为北平府的监军之职,兼前部先锋;他兄弟伍亮为左骑领军官。他弟兄二人仗着是朝中所派,便眼空四海,目中无人,遇事从中作梗,与罗王爷作对。

罗王爷见他不服,当时大怒,用手一指喝道,“胆大的伍魁,本爵今日操演人马,量才而用,你这厮擅敢喧哗,乱我军法!”伍魁说:“王爷言之差矣。想那秦琼乃充军发配的军犯,并无寸功,到此王爷便授他都领军之职,若似久在沙场,屡立战功的武将,就该封侯了呢。王爷以为他那双锏天下少有,据俺看来亦是平常,内中还有许多练得不到之处。”罗王爷向秦琼问道:“除此锏法之外,你还有何能?”秦琼说:“小人还会射箭。”伍魁一听秦琼说会射箭,向王爷说道:“会射箭亦不足为奇。”秦琼、罗艺两个人心里俱皆明白,伍魁是成心作对。叔宝心中气得烟生火冒,叩头道:“俺能射天边鸟儿。”王爷点头道:“若果如此,才算好箭法。”伍魁料想:数万大军在此,哪儿找天上的鸟去呀。又一想:万无此理,他是欺我。当时喝道:“大胆的军犯,你哪里有这等本领,分明是巧言分辩,妄夸海口。少刻若有鸟来,我看你如何!”叔宝说:“射不着我自领罪,何用伍老爷替我担忧呢?”伍魁气得面貌更变,一晃身形,抖得甲叶“哗啷啷”直响,喝道:“你既说大话欺人,亦难怪我,你若真有本领射下飞鸟,俺倾心愿意将这御赐的先锋给你。”叔宝亦不由气往上撞,遂道:“我若射不下鸟来,我把首级输与你。”北平王说:“军无戏言,立下军令状。”军政司把军令状写好,二人画押。

叔宝下了将台,上了坐马,抽弓拔箭,往天空观看,万里无云,哪有鸟儿,心中未免着急。正然发怔,忽见天空有两只鹰抓在一处。这两只鹰由哪里来的?在教军场北边有些个卖吃食的小贩,来赶这教军场卖些钱,卖吃食扔掉了一根肠子,却被两只黄鹰看见,为了吃食,抓在一处,死了亦不肯相让。叔宝一见,喜之不尽,立刻认扣填弦,弓拉如满月,箭出似流星,弓弦响处,不偏不斜,“嗖”的一声,正将那两鹰射着,双双坠落在地,三军众将无不喝彩。叔宝下马,来至将台。北平王说:“好箭法。”原来秦叔宝这箭系王伯当所传的“百步穿杨”之法。罗王爷唤过伍魁问道:“如今秦琼箭射双鸟,你还有什么话说?”伍魁说道:“王爷,俺这先锋乃是朝廷御赐的,焉能给他?”北平王一听,勃然大怒道:“你这匹夫,立了军令状还敢反悔!将他推下去,斩了!”绑缚手上前就绑。伍魁嚷道:“元帅假公济私,俺死了亦不能服秦琼!若有本事,我二人马上一战,比拼高低,别说先锋印,就是死了,俺亦甘心认命。”罗王爷怒气少息,喝道:“伍魁,本爵理当将你斩首,看在朝廷分上,将你的头颅权寄颈上。”又唤秦琼道:“本爵命你与伍魁比武,许胜不许败。”秦叔宝遵命,中军给叔宝拿过一副盔甲。

秦琼将战袍穿好,顶盔带甲,披挂完毕,上了战马,双锏手中一擎。只见伍魁在马上手使大刀,指着秦琼道:“快来受死!”叔宝道:“休得无礼!”双锏一摆,把马一催,直奔伍魁。伍魁仗着自己的本领,眼空四海,目中无人,哪里把秦叔宝放在心内,见叔宝来势凶猛,劈面一刀,叔宝用锏架住。伍魁扳尖献,扎奔前胸,叔宝用锏拨开。二马错镫,冲杀过去,军士擂动战鼓。初时动手,叔宝让他三合,伍魁不知自爱,仍以为叔宝怕他,招招进逼。惹得叔宝性起,催马摆锏,尽力厮杀,双锏轮动如飞,抖擞精神,并无半点破绽;伍魁亦豁出命去,拼命死战。两个人虽然各不相让,怎奈叔宝武勇绝伦,双锏的招数太紧,一招紧似一招,一式快似一式,迫得伍魁只有招架之功,绝无还手之力。此时伍魁若是知道好歹,尚可保住性命,可他眼看不是叔宝的对手,仍然冲杀。忽然二马错镫,秦琼右手锏使个“白蛇吐信”的招数,刺奔伍魁的胸前,伍魁用力往外一磕。叔宝右手锏乘势盖奔伍魁的马头,伍魁忙用右腿磕膝盖顶马前肩膀,果然把锏闪过去。忽听后面脑后生风,回头用刀招架,已然来之不及。原来秦琼左手锏打奔伍魁右膀臂,秦琼准知道,这一锏下去,伍魁就得丧命。小专诸赛孟尝还算有量,不肯下此毒手,把左手往后一撤,落在伍魁的马屁股上,锏刃把马屁股上的肉给撩下一块去,疼得那马往起一蹿,正把伍魁扔下马去。活该伍魁倒霉,两只脚在镫里抽不出来了,马疼得奔命而跑,拖拉着伍魁满地瞎撞。及至兵卒把马劫住了,再看那伍魁头颅已破,周身是血,早已死去多时了。兵将目瞪口呆,不敢回禀。秦琼见伍魁死了,吓得惊慌失措,不敢上前缴令。中军官杜查连忙回禀北平王,说:“伍魁跟秦琼比试落马,被马拖带死了。”罗王爷立刻吩咐将伍魁的尸身备棺掩埋。

忽见左军队里闪出一将,银甲白袍,厉声说道:“反了,反了!充军发配的罪人,擅敢伤国家大将!王爷不杀秦琼,是何道理?”众视之,乃伍魁之弟,左骑领军官伍亮。罗王爷在将台厉声叫道:“好大胆的匹夫,擅敢喧哗,伍魁非是秦琼打死,他乃坠马身亡,与秦叔宝何干?况且队中比武生死不论,又有军令状,你胆敢乱嚷叫反!”喝令军政司,将伍亮除名,赶出教军场。两旁的军士夙日最恨伍氏弟兄,听北平王下令,不待他说话,便将伍亮推出教军场。伍亮进退无门,心中怒道:可恨罗艺偏护秦琼,纵他行凶,我兄丧命,此仇不可不报。我不如急速逃出瓦口关,投奔沙陀国,说罗可汗兴兵,以便踏平了北平府,生擒罗艺,将他碎尸万段,报复此仇。想罢催马逃去。

且说北平王命秦琼上台听令,授与都领军之职,然后传令,三军众将各归汛地。北平王下了将台,带了罗成、秦琼,众将上马,进城回府。到了后堂,秦夫人问道:“王爷为了何事面有忧容?”罗王爷将比武射箭之事学说了一遍。夫人惊道:“倘若朝中知道,如何是好?”忽得报伍亮不缴巡城令箭,赚出瓦口关,离了北平府,罗王爷大喜道:“夫人,那伍亮反出瓦口关,一定是勾串北国的胡儿去了。如果是真,俺便有了措词了。”遂令探子出关打探。罗艺赶紧修道折本,派人星夜往长安申奏朝廷去了。且说北平王罗艺闻报之后,命兵将备战。果然不出所料,约日不久,瓦口关守将就来了紧急的公文,沙陀国遣兵杀奔瓦口关了。北平王点了两万人马,带了秦琼、罗成一干诸战将,兵发瓦口关。这日到了,瓦口关守将迎接,大队人马出关扎营。次日早晨探马来报,敌人约有五千之众杀来。罗王爷吩咐,点兵三千迎敌。

三千人马冲出大营,走出数里,望见敌兵,北平王吩咐列阵以待。炮声一响,三千大队阵势列开,张公瑾、白显道、尉迟南等左右拥护着罗王爷,众星捧月一般,压住全军。只听对面炮声震动,两杆紫缎色门旗分为左右,五千番兵二龙出水把阵势列开,当中紫缎色大纛旗下,沙陀国的元帅洪哈怀抱双锤,众番将各擎利刃,压住左右阵脚。罗成少年气傲,临阵叫战。沙陀国洪哈奉国主罗可汗之命兵犯关隘,是听伍亮之言,趁罗艺病重,来取北平府。如今见罗艺带兵临敌,洪哈就知道中了伍亮之计,又见殿下罗成叫战,洪哈大声向伍亮问道:“你不是说罗艺病至垂危了吗,怎么又能临敌哪?”伍亮说:“亦许是他又好了。”洪哈喝道:“胡言!你去阵前会战罗家父子吧。”伍亮无法,只可临敌,催马来至阵前。罗成喝道:“胆大伍亮,你敢勾串番奴大兵犯边疆,还到阵前临敌,你我决一胜负,见个高低!”伍亮说:“罗成,你父子纵秦琼为恶,打死我侄儿伍福,又伤我兄,此仇此恨,焉能不报!”罗成说:“伍亮,你弟兄身在北平府军中为官,不应当纵养伍福,欺压良善。我父亦曾良言相劝,你们不但不听我父王相劝,反倒变本加厉。我表兄秦叔宝误伤你侄伍福,那亦是天网恢恢,该着遭报。我表兄虽是充军的罪人,他的武艺高强,你弟兄妒贤嫉能,从中作梗,量小心窄,才着战马拖死教军场。再者,你兄与秦琼比武立有军令状,伍魁反悔,临死落个小人之名,此乃上天示警。你还不觉悟,蒙犯军规,理应斩首,我父量大,把你除名,赶出教军场。没想到你逃奔沙陀国,勾串胡儿兵犯边疆,在我看你是天良丧尽,无耻已极,还敢在你家殿下马前说理,哪是来说理,分明是前来送死!”说罢,递枪就刺。伍亮被罗成骂得闭口无言,未走三合,便命丧枪下。罗王爷趁此余威,令旗一指,大队人马冲杀过来,沙陀国的兵将拼命迎敌。沙陀国的兵将生在番邦,长在化外,个个筋强骨壮,能征惯战;北平府的人马是训练有方,久经大敌,哪把沙陀国的人马放在心上。两军杀在一处,各不相让,只杀得天空煞气弥漫云端,兵将个个血染征衣。

在乱军中,叔宝催马摆锏,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沙陀国兵将手中的军刃,不论刀枪剑戟,碰上叔宝双锏就得撒手,双锏如碰乱劈柴一般。沙陀国元帅洪哈望见叔宝如此英勇,伤他的兵将,不由大怒,把双锤一摆,直奔秦琼,由斜刺里打来,秦叔宝用锏往外一磕他双锤,觉着两膀发麻,虎口发烧。二马错镫交手之时,被番兵用枪划破了黄骠马的屁股,马一疼,就惊下去了;马一撒欢,撞死无数的兵卒。洪哈哪里肯放,催马就追。秦琼一气儿跑出十数里路,把洪哈累得周身是汗,只是赶不上。秦琼正走,眼前有一座树林,由林中出来一匹马,坐着一个小孩儿,约在十五六岁,长得面黄肌瘦,短衣襟,小打扮,手使一对紫金锤,冲秦琼一乐说:“秦二爷,你来啦?”秦叔宝说:“你认识我吗?”小孩儿说:“认识的,你是山东济南府的小专诸赛孟尝。”秦琼问道:“你怎会认识俺呢?”小孩儿说:“俺爹名叫秦衡,我叫秦用。”叔宝一听,这才说道:“你可是牛儿么?”小孩儿说:“正是。”

叔宝怎么知道小孩儿叫牛儿呢?原来这小孩儿的父亲秦衡在前几年夫妻逃难,逃到济南府,夫妻三口困在店房,欠下店饭账。秦衡投亲不遇,城外跳河,被叔宝给救了。赛孟尝向来是济困扶危,倾囊而赠。秦衡还了店账,仍然没有办法,后来秦叔宝把秦衡荐到贾柳店当伙计。那时秦用才十岁,乳名叫牛儿,时常到秦琼家里送东西,他认识秦叔宝。到了他十一岁那年,他有亲叔父找着他们爷儿仨,辞了贾柳店之事,同往口外做买卖。因为北国朴实,买卖好做,发了财了,在瓦口关外李家窝铺落了户。秦衡弟兄往来经商,不在家中。秦用这孩子整天没事,遇见一个云游的道人,教给他二年多的把式。这秦用生得膂力最大,老道临走教给他二十四手锤,让他马战。好在口外马贱,他买了匹马,成天没事出外练习。今天是秦用练完了要回家,远远望见秦叔宝来了,他怎会不认得呢?秦琼见了他是懵住了,及至想起来,问他的乳名是牛儿,才醒悟过来。

秦琼跟他说话之间,洪哈已然赶到,洪哈摆锤奔叔宝,那秦用一见打他的恩公,一声喝喊,直奔洪哈,二人冲杀一处。叔宝担心,怕秦用不是对手,谁想未走三合,洪哈被秦用使了个黑虎掏心锤,打在洪哈前胸,翻身坠马,死尸落地。叔宝见他少年人有此勇力,喜之不尽,赶紧把洪哈的马追上,拉回来给秦用换了坐骑,将洪哈的人头取下来,拴在马上。秦琼便带秦用去见北平王。及至顺路走回来,再看死尸在地横躺竖卧,东倒西歪,锣鼓、旗帜等项遍地皆是。远望北平王率领大军人马得胜回归,秦琼等大队站立,才带着秦用拜见北平王,献洪哈的首级。北平王吩咐,秦用随军回营。到了大营,查点损失多少人马,北平王升帐办公,军政司、记录官执掌功劳簿,众将报功,各有升赏,秦用暂以前军战将录用,然后大摆酒筵,庆功贺喜。次日探军报告沙陀国人马回国了,北平王将沙陀国兵犯边疆、伍亮已死的情形写道折本,派人送至长安申奏朝廷,然后回兵北平府。将秦用留在瓦口关帮着守关,秦琼自此仍住北平府。

第十回 天堂县恩待王小二 隐贤村收伏罗士信

过了两个多月,长安的流单公事到了,杨坚派钦差到北平府调查伍魁弟兄之事。北平王按照日期给钦差预备公馆,迎接钦差。这钦差到了北平府,住了数日,调查实了,是北平王罗艺袒护他内侄秦琼,逼走了伍亮,才勾串沙陀国人马兵犯边疆,事先秦叔宝曾打死伍魁之子伍福。钦差把这调查的情形并不隐瞒,致书王府。北平王见了书信明白,是钦差吃私。北平王为人刚正,却不肯花钱运动钦差,又怕钦差回朝据实回奏,得个袒护犯人、打死大将之罪。真要弄糟了,每月数十万饷银一停,朝廷派将带兵问罪,亦是不得了哇,心中有事,面带忧容。这天罗王爷进到后堂看见秦夫人、秦琼、罗成俱在屋中,落了座,有心要说叔宝当初打死伍福不该隐瞒,如今又被钦差彻底调查实在,倘若回朝实奏,如何是好?只是碍于情面,不好启齿。秦氏夫人问道:“王爷面有忧容,可是为那钦差的事吗?”王爷道:“正是。”秦叔宝忙着问道:“那钦差大人可是李密吗?”王爷道:“正是。”叔宝说:“若是甚好,我与他系是挚友,少时间我去见他,不用相求他,就得给咱们为力。”王爷听罢,喜之不尽。秦琼便找到公馆,命人往里回禀,真有个面儿,钦差大人亲来迎接。叔宝一看,喜之不尽,惊喜之下,彼此施礼。李密将叔宝让至屋中,从人献茶,二人各述离别之情。秦琼才知道李密自从二贤庄走后,运动杨素在杨坚驾前保奏,杨坚又封他为魏国公。李密既知罗王爷是叔宝姑父,便把朝中之事说给叔宝,秦琼才知道伍魁、伍亮是当朝首相伍建章的侄儿。李密跟叔宝商议怎样复旨,商议妥当之后,二人吃酒谈心。李密爽性不走,在北平府多耽搁了数日,与罗王爷父子盘桓数次,两下里感情最好无比。临走王爷备筵送行,魏国公李密回朝复旨,自然他就袒护北平王了。

其实杨坚亦敷衍了事,皆因杨坚跟伍建章当初私交深厚,而今就是君臣了,遇事亦得有些情面;再者,罗艺归顺隋朝,杨坚派伍建章的侄儿伍魁、伍亮在北平军中,暗含着是朝中的眼目,偏就死了伍魁,反了伍亮,罗王爷的折本到了,杨坚瞧伍亮死了,全无对证,就得听罗王爷一面之词。可朝中派出去的大臣,要糊涂文章,岂不失了天子的尊威?只因北平王这个人虽是隋朝大臣,却与别的文武不同,北平王是听调不听宣,调他跟偏邦外国打仗成,宣他入朝是不能的。这种边疆大臣,亦是权倾中外。杨坚派个钦差到北平府去调查情形,是施他天子的尊威,却又不愿为了此事跟罗家将决裂,但愿能敷衍了事:论公,朝廷的脸面不失;论私,伍建章的侄儿死了,派人调查了,不怨北平王,亦就对得过昔日朋友之交。及至李密回朝复旨,说伍氏弟兄仗着是朝中派的大臣,在北平府遇事从中作梗,滥施权限,妒贤嫉能,自失体格,与军犯比武,被马拖死;伍亮不知国家为重,擅敢勾串北国胡人兵犯边疆,以至命丧乱军之中。杨坚见李密复奏的折本大略意思如此,心中很是愿意还不算,并降了一旨说,北平王遇事处置得当,亦就完了。自古至今,多是如此。

闲话休提,且说秦琼在北平府虽然很好,只因离家日久,想念老母,时常落泪。有心告辞回归济南,又怕北平王不愿意,心中思亲,一时间触动心情,在墙上写下四句诗言。没想到无心中被罗王爷瞧见,见叔宝屋中墙上写着:“一日离家一日深,犹如孤鸟宿寒林。纵然此地风光好,还有思乡一片心。”罗王爷认得是叔宝的笔迹,心中不悦,怒形于色。到了后堂,秦氏夫人见了问道:“王爷为了何事面有怒容?”罗王爷道:“他儿不是养,养杀是他儿。”夫人惊问:“此话怎讲?”王爷说:“夫人,自从令侄到此,老夫待他如同己子,我本想将来往上保荐他,让他高官得做,骏马得骑。适才我在他屋中,见他在墙上写了四句胡言,内中后两句愈发得可笑,写的是‘纵然此地风光好,犹有思乡一片心’。这等看来,还是我留他的不是。”夫人闻言,不觉泪下道:“先兄去世太早,家嫂寡居异乡,只有此子,抚养他成人。他若以富贵为重,那就错了。他有孝心,才思家乡,想他母亲。此子以孝为重,王爷何必怪他。依我之见,不如命他回家省亲,以免他母子两头悬念。”夫人说罢,泪如雨下。罗王爷道:“夫人不必伤感,老夫打发他回去亦就是了。”罗王爷吩咐,给叔宝预备行囊物件等项,写了一封信,在济南节度使唐璧处给他荐个差事,以便守家在地,居家团圆。

次日王爷吩咐,给秦叔宝送行。叔宝听说送行,十分欢悦,给王爷磕头,不由得难舍难离。王爷、夫人、叔宝、罗成四口俱皆落泪。罗王爷搀起叔宝道:“贤侄,非是老夫屈留你在此,只想等你建功立业,有了大富大贵,衣锦还乡,方如我愿。如今你母在山东无人侍奉,所以打发你回家。前日潞州蔡建德送来马匹、银两,那银两收存着呢,你可带走。我这里有封书信,你可以送到山东大行台济南节度使唐璧处,他是老夫的门生,我把你荐在他的标下,弄个差事,亦好在济南府侍奉你母。”叔宝感激不尽。谈后席散,王爷命罗成送他表兄,尉迟南、史大奈、张公瑾等邀了叔宝晚餐,各有赠物。次日叔宝起身了,进到后堂拜谢姑父、姑母,王爷夫妻两口嘱咐他话,又舍不得他走,亦就落泪分别。到了府外,只见十二个骡驮满载物品、金银等项,内有王爷和众将赠送的东西。叔宝见了,心中真是老大不忍。罗成和众将送出十里,分手作别。一路之上,六个骡夫小心在意。走在途中,秦琼命骡夫单走,德州聚齐,谁先到了等谁。六个骡夫不敢应承,向叔宝说道:“倘若路上出了舛错呢?”叔宝道:“丢了与你等无关,不叫你等包赔。”骡夫问道:“二爷,你分手打算上哪里去呢?”秦叔宝说:“我到潞州天堂县看望单雄信去。”骡夫听他说丢了不赔,遇见匪人,亦就不用担心了。

不表骡夫顺大道往济南进发,且说秦叔宝带了有二百多两银子,预备着办事,由分手后不到半月便到了天堂县。进了城,天才巳时,到了王小二店中,早被王小二瞧见,吓得他跑到后院,向他妻子柳氏说道:“从前住在咱们店中的山东秦二爷来了,如今他发了财,他又跟单二员外至交,听说本县的蔡大老爷都不敢惹他,打伤人命,没收的东西照数他都能要回去呀!从前住在咱们店里,我时常奚落他;如今他来了,岂能跟我善罢甘休!你出去见他,他要问我,你就说我死啦!”柳氏无法,到了外面。秦叔宝一见柳氏,连忙施礼道:“贤嫂,你们掌柜的呢?”柳氏说:“秦二爷,您要问哪,自从你走之后,他因为丢了几十两银子,心里一难过,就吊死了。”叔宝叹气几声,遂道:“贤嫂,我被困在店中的时候,蒙你另眼看待,送我茶饭,无以为报。”说着,取出百两银子,送给柳氏道:“不成敬意,微薄之礼,望乞收下。”柳氏伸手接过银子,脸一红:“秦二爷大仁大义,小妇人在此谢过您了。”柳氏心想:这叫什么事啊?人家秦叔宝这才是大丈夫、真英雄哪,我当初不过给他一顿饭食,却换来人家登门相谢。可我那丈夫只重小利,认钱不认人,现如今这银子我怎么接呀?想到此处,柳氏心中有气,回头说道:“家里的,你别再让我替你说瞎话啦,赶紧出来见过秦二爷,拜谢人家的恩情!”一语道破,王小二万般无奈,从店里面跑出来了,跪倒在秦琼面前:“秦二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子里跑骆驼。全赖小人,狗眼看人低,当初慢待于您。蒙您不记恨,还来看我们,您的大恩大德,小人永世难忘!”王小二良心发现,放声痛哭,跪下磕响头。秦琼一看,点了点头,说道:“王掌柜请起,你还是谢过贤嫂吧,但愿你日后诚实做事,遇事切莫再落井下石了。”说完叔宝告辞,夫妻挽留不住,目送秦琼出了天堂县城。

秦琼心中想念单通。许久未见,贤弟为我一事费尽心血,我得好好谢谢人家。来到二贤庄单宅门前,下了马,把马拴好,上前叫门。家人出来一看是秦琼,说道:“二爷,您来了!”秦琼说:“我二弟在家吗?”家人说:“二爷,不好意思,我们二员外没在家。”说完,一回身,把大门关上了。秦琼觉得纳闷:就算单雄信不在家,也不能把我拒之门外呀,这是怎么回事呢?想上前再叫门,算了,人家不见,我何必自找麻烦呢?

秦琼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一路长行,这天走在河北地面,路经一座树林,就听林子里有呼救之声。叔宝下了马,把马拴在一棵树上,迈步进了树林。原来是一老两少三个人争执不休,两少年人意欲动手。叔宝过来一问,明白了,这是爷儿仨。俩儿子忤逆不孝,非偷即盗,跟老子争执起来,要动手打爹。那秦琼能不管吗?好言相劝,最后把爷儿仨劝走了。他们走了,秦琼一出树林,怔住了:黄骠马哪里去了?谁给偷去了?围着树林绕了半晌,亦没有影儿了,忽然间想起来:那老头儿跟少年是骗子手。叔宝不由得冷笑不止:我姓秦在济南府大有威名,似这些个钻青帐子、捏嘴子、抱琵琶、抽亭子、倒肚子(应读肚为堵)、钻蹲子,瞒得了别人,还瞒得了我吗?(这些话都是什么话呢?钻青帐子是钻高粱地,捏嘴子是偷小鸡,抱琵琶是偷鸭子,抽亭子是拔烟袋,倒肚子是偷口袋里的钱,钻蹲子是偷老倭瓜。)江湖绿林的黑话瞒不了秦叔宝,那偷盗窃取的门子还能瞒得了叔宝吗?他马丢了,一阵冷笑,是想世上的人多精明亦有失神露空的时候。有什么话回头再说。先去找店,不出三天我便找着。

顺大道往前走,天都黑了,亦没有村庄镇市,秦琼抬头一看,星斗出全,忽见眼前黑乎乎,不知是什么。临近了仔细一看,是一座破庙。进了庙内,朝殿内供桌上一躺,等候匪人。叔宝等了一会儿,果然见外边进来一个人,提着个包袱。叔宝不言语,就见这人在殿的台阶上把包袱打开了,拿出个人脑袋来,吓秦叔宝一跳,以为他是杀人的凶犯呢。就见他那人脑袋往自己头上一套,耷拉着大红舌头,只见他把舌头一伸一伸的,直跳到外面去。叔宝见了,又是笑又是气,心中想道:似这个哀罗子,出去遇见人,饶得把东西弄了走,还许把人给吓死。(什么叫哀罗子呢?匪人的黑话管鬼叫哀罗子。)叔宝心中想道:何不把他拿住,问问他亦许把马给找回来。想罢,追出庙几步就赶上了,把他脖领抓住,伸手又把吊死鬼脑袋给摘下来,吓得那人一哆嗦。叔宝喝道:“你真是混账极啦,装哀罗子!我把你弄走,你就知道鹰爪的厉害啦!”(办案的官人叫鹰爪。)那人一听,知道叔宝是官人,哀告道:“爷爷,我再亦不敢干这个啦!”叔宝说:“我问你,你们一共是多少人?”那人说:“不是久干这营生,我就一个人。”叔宝照他身上就是三拳,打得他直哎哟。秦琼喝道:“你说实话,你们的窑儿在哪里,你们的瓢把子是谁?我的朋友他有个风子,被你们的一党给荣扯啦,好好地告诉我,把风子找回算完,要不然你们就都不用吃啦!”(黑话是管马叫风子,荣扯啦是把马偷跑啦。)忽然他把头一低,不敢再抬了。叔宝用手一拿毛儿,把脸一翻,这个气可就大了。原来装吊死鬼的这人正是白日插圈子偷马的,打他爹的少年。书中暗表,他们是三个人偷的马,俩人装儿子打爹,把叔宝绊住,懵住啦,一个把叔宝的眼神锁住啦,一个把马拉走啦。其实他们亦没生好了财,马被他们的头儿要了去,送给大响马头儿啦。没想白天作完了案,夜间又出来,才被叔宝拿住。

气得叔宝足足打了他一顿,然后问道:“你把马挑在哪里啦?”(调侃管卖叫挑。)这个才说了真情实话,向叔宝说:“我叫金为昌。那老头儿不是我爹,他叫年国如。偷了马的叫野鼠田七。那年国如是我们的头儿,他把你的马送给海瓢把子啦。”(大响马头儿叫海瓢把子。)叔宝说:“那海瓢把子姓什么,哪里住?”金为昌说:“海瓢把子叫王君可,惯使一口象鼻子大刀,无人能惹。”叔宝一听马送给大刀王君可了,不要紧,东西丢不了啦。叔宝说:“你把我带到王君可的家中,我便饶了你。”金为昌说:“爷爷,我天胆亦不敢同你去了。”叔宝说:“无妨碍,我跟尤俊达、张凯、单雄信、王君可都是朋友,同了去他们不能不依你。”金为昌一听才放心,问叔宝道:“好汉爷爷你怎么称呼?”叔宝说:“我姓秦名琼,字叔宝。”金为昌说:“你就是山东济南的小专诸赛孟尝啊?”叔宝说:“正是。”金为昌后悔得了不得,说道:“我们几个人真算瞎了眼啦!走吧,我同你去到隐贤村找王君可要马去吧。”

叔宝命他头前带路,走到天亮,出了太阳,才到隐贤村。远望那村周围一带护庄河,树木丛丛,露出这所庄院,大约足有百多间房,小桥那边便是庄门。正走哪,就听得里面有人哈哈大笑道:“哪阵香风把秦琼兄刮至此处?”说着,庄门里出来了几个人。当中这人,约有九尺之躯,面如赤炭,长眉细目,鼻直口方,三绺墨髯胡须。头戴墨绿缎色软扎巾,身穿墨绿缎色短箭袖帮身靠袄,腰中系一巴掌宽五彩丝鸾带,下身红绸子裤子,足下薄底青缎快靴。众庄客跟随。秦琼看此人正是王君可,彼此施礼。王君可说:“叔宝兄许是取马来吧?”叔宝说:“正是。”王君可把叔宝让进庄去,那金为昌早就溜之乎也。且说叔宝到了客厅落了座,家人献茶。吃茶已毕,王君可才问叔宝从哪里来,秦琼备说前情。王君可说:“叔宝兄不用生气了,要没有偷马的人,你焉能来到舍下?”家人把酒筵摆齐,二人入席。

吃酒之间,忽然闯进一人,身高约有丈外,生得头大项短,腰圆背厚。头上戴着虎皮箍脑帽,上穿皂青缎色短箭袖靠袄,虎皮战裙,青绸子中衣,打着裹腿,足下两只倒纳千层的大叶巴靸鞋。叔宝一看这人,隔皮断瓤,就知道青筋暴露,怪肉横生,胳膊四棱见线。生得身体雄壮,黑黑的面皮,两道扫帚眉,一只眼大,一只眼小,雌雄二目,塌山根,翻鼻孔,血盆似的大嘴,约在二十余岁。叔宝见了夸赞道:“这才是壮士哪!”王君可说道:“叔宝兄还爱惜他呢!”用手一指叔宝,向他说道:“这是你叔宝哥哥,还不过来施礼!”那人过来,向叔宝一抱拳,冲叔宝傻乐不止,叔宝才知道他是个傻子。王君可说:“叔宝兄不要怪罪他,他是个猛愣儿。”叔宝问道:“君可兄,这人是你什么人?”王君可见问,叹息一声道:“说起他来又是可怜,又是可气。他是我的表弟,叫罗士信。自从他十二三岁的时候,他父母就故去了,在我家长大的,他是孤身一人,要没有我照顾他,谁能管他。别看他长得这个样儿,是任什么亦不懂,浑拙猛愣,每日吃饱,什么事亦不管,出去玩耍,到了时候回来睡觉,隔个几天他还给我常常惹祸。轰了他吧,我又不忍;管他吧,又不听说。真是蒸不熟,煮不烂。秦琼兄你说,可是怎么好哇?”秦琼问道:“那么他就任什么亦不会吗?”王君可说:“他会三样能为。”秦琼问道:“他有什么能为?”王君可说:“他会拿石头打空中的飞鸟,还是百发百中;他还会水,无论多深的河,多深的水,他能在河底走,还能睁得开眼睛;他还能跑,生就两条飞毛腿,快马都能追得上。这是他的三绝技。秦琼兄你说,这些个事有什么用处啊?”秦琼点了点头。

王君可跟秦琼说着话哪,罗士信在旁听得高了兴,以为是王君可夸他呢,秦琼一点头,他错会了意啦,以为秦琼爱惜他哪!他向秦琼说道:“你爱我呀,你把老子带了走吧,老子会这三绝技!”王君可喝道:“胡说!”吓得他往后倒退。叔宝连忙拦住:“君可,不要嗔怪他,他不会说话,我焉能恼他?实不相瞒,我还有心把他带走,不知兄长肯其赏脸吧?”王君可说:“叔宝兄,你只要不怕他惹你生气,你就把他带走。”秦琼一听,站起来向王君可深施一礼道:“兄长肯把罗士信叫我带走,帮着我做事,得一左膀右臂,日后定当厚报。”王君可真是纳闷,不知秦叔宝把罗士信带走是何用意,可是不好细问。王君可把罗士信叫过来问道:“叔宝要把你带走,上山东济南府,你愿意去吗?”罗士信一听,乐得手舞足蹈,不知怎样是好。

叔宝在隐贤村住了一宵,次日清晨起来,净面漱口,吃茶已毕,向王君可告辞。王君可苦留不住,只可命家人把马鞴好,给叔宝备酒送行。叔宝带罗士信走出庄来,王君可相送,叔宝拦住,不叫远送。王君可说:“叔宝兄,你的骡驮子我已然传出绿林箭,一路之上全部关照,绝无舛错。”秦琼说:“劳你分神了。”便拱手作别,与罗士信走奔正南。秦琼上马,士信相随,叔宝不肯快走,怕把他累坏了,谁想罗士信给黄骠马三拳,那马一疼,四蹄蹬开,奔命跑去,叔宝回头一看,罗士信两腿如飞,真追得上快马,心中佩服他这绝技。走出十数里路,眼前有条大河,宽有二十余丈,河的当中有只渔船,叔宝勒马站住。就见罗士信“噗咚”一声跳下河去,到了当中,伸手把船锚拉起来,往肩上一扛就走。船上管船的忽然觉着船移动了,站在船上看,任什么亦没有,可是船直向北跑。管船的纳闷,以为河神见怪,吓得赶紧焚香磕头,惹得叔宝笑个不止。直到船靠拢岸,罗士信从水中钻了出来,船上头的人才明白。秦琼说了些好话,船家点头应允,才把叔宝连人带马渡过河去,给了船家一两银子。叔宝上马,罗士信撒腿就跑,霎时间过了风,衣裳又干了。书中不可重述,一路无事,到了德州,与驮夫见着了,便一同往济南府进发。除了一路之上教给士信人情礼节之外,亦没什么事。

第十一回 少华山齐寨主拦路 同顺店秦旗牌认亲

这天来到济南府,天在酉时,进了胡同,叔宝下马,上前叫门。里面秦安开开门儿一看,是秦琼回来,惊喜非常。叔宝好生纳闷,见自己的住房焕然一新,不知家里哪儿来的银钱,把房盖得这么好,见秦安赶紧施礼说:“大哥,你帮着把东西弄进来,安排好了吧。”秦安说:“好吧。”叔宝来至里院,到了上房,见了贾氏,彼此一怔,问道:“娘亲可好?”贾氏说:“在里间病着呢。因为想念于你,至今一病不起。”叔宝进了里间屋,见老太太面向里躺着呢,上前跪倒,手扶着炕沿,叫声:“娘亲,不孝孩儿秦琼回来了。”宁氏老夫人原无大病,为想儿子,寝食不安,日子久了,瘦得难看,亦是一点力气都没有,昏沉沉久病之躯,心中恍惚。听得耳边有人呼唤,好似秦琼,只因力弱,转不过身来,叫道:“儿妇。”贾氏在旁答言道:“儿媳在此。”秦母说道:“适才我梦见叔宝回来,叫了我一声娘。”贾氏说:“娘啊,哪里是梦,你儿回来啦,这不是在床边跪着哪!”叔宝叫道:“娘啊,是儿回来了!”秦母惊喜之际,一转身,面朝外来,仔细一看,正是秦琼。似乎要坐起来,贾氏赶紧过来扶起。秦母坐在床边,手扶着秦琼,放声痛哭,只是哭不出眼泪来,张着嘴喊。贾氏在旁劝道:“娘亲不要哭啦,你老人家想他,这不是回来啦?”秦母向秦琼说道:“儿呀,自从你走后这三年,多亏你媳妇日夜侍奉,煎汤熬药,你可拜她四拜。”叔宝遵命,冲贾氏就拜了四拜,贾氏亦还礼。秦母说:“若不是媳妇贤德,我早就死了。你在外做何勾当,三年不能回家?”叔宝遂把潞州颠沛,当锏卖马,皂角林锏伤人命,充军发配北平府,顺义村打擂,杜查报恩,大堂装病,二堂认姑亲与比武射箭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秦母说:“你姑父官居何职,可曾有子否?”叔宝说:“我姑父乃大隋国北平王,镇守北平府,有一个儿子名叫罗成,今年十四岁。”秦母大喜,遂道:“儿呀,自你走后,那单雄信便时常来信。自从樊虎回来,单雄信便每月派人往咱家送一百两银子,我以为是你在外捎的呢,原来是人家送的,二年多一个月没停过。你看见这房。”叔宝说:“看见啦。”秦母说:“咱们山东的瓦匠、木匠能盖了这样吗?这是单雄信从山西派来的瓦匠、木匠给翻盖的,大约着亦是他花的钱啦。要说单雄信这个朋友对待咱们总算是无微不至。”叔宝听罢,感激雄信万分好处,小恩小义可以谢他,如此大恩大德日后定要重报。

秦叔宝出来到外院,瞧东西都搬进来了,命秦安带着驮夫奔贾柳店去歇着,告诉秦安说:“大哥拿二百两银子给他们。贾柳店的店饭钱告诉柜上,别收他们的,咱们给。”秦安取出银两,带了驮夫奔贾柳店去了不表。秦叔宝把罗士信安排在外院屋中,命他等候。到了上房,贾氏问:“用过了晚饭没有?”秦叔宝说:“前边路上用过。”秦母说:“儿呀,你明天去到贾柳店看望那贾润甫、柳州臣,他们哥儿俩三天一趟五天一趟来看望于你,与那樊虎、连明亦时常来送钱,老身推辞不了。别等人家来看你,明天赶紧去拜谢他们。”叔宝遵命。秦母又道:“单雄信的事怎么办哪?”叔宝说:“大恩报于异日。”老太太点头称是。叔宝说:“娘啊,你老人家知道单雄信是谁人之子吗?”老母说:“不知。”叔宝说:“他是我师叔单珪单敬臣之子。”秦母一听,忙道:“你师叔单珪之子仍在山西住吗?”叔宝把单雄信的情形向老太太大略说明,然后把罗士信的事儿回明。老太太说:“明天你把他带进里院,我看看他。”叔宝遵命,从身上取出礼单来,把北平府罗王爷送的东西,与杜中军、众旗牌官送的东西共有多少,念给老母听听。老太太感想这些人是跟叔宝真心交友,总算是不错。直到二鼓,老太太安歇了,叔宝才到外院,见罗士信就呼声震耳啦。秦安亦回来了,叔宝把罗士信的事告诉明白。秦安说:“好,一个苦命的人给咱看个家都是好的。”秦叔宝里院安歇,一夜无语。

次日起来,漱口净面已毕,上房问安。到外院见士信愣着呢,瞧见叔宝,叫声:“二哥。”叔宝用手一指秦安道:“这是大哥。”罗士信亦说:“这是大哥。”秦叔宝无法,只可由他。把他带进里院,到了上房,见贾氏在外间屋,秦琼说:“士信,施个礼吧。”罗士信说:“这是大哥。”秦琼扑哧一笑,心说:好德性,这个人太糊涂啦!“那大哥秦安是个男子,我命你管他叫大哥。这是你嫂子,你就别叫大哥啦,你过来叫她嫂嫂。”罗士信便向贾氏叫声“嫂嫂”,抱了抱拳。贾氏无法,只可还礼。秦琼向罗士信道:“你记着,头上梳着头的是嫂子。”罗士信点点头道:“我记住了。”秦琼带他进到里间屋,秦老太太在炕沿上坐着哪。叔宝说:“士信施礼。”士信过去给老太太作了个半截揖道:“嫂嫂。”弄得贾氏笑不可抑。秦叔宝着急道:“这是老太太。你瞧白头发了吧?你叫娘吧。”士信点了点头,冲老太太说:“你叫娘吧。”惹得老太太亦笑了,说道:“他是个糊涂人,怎好怪他?”叔宝无法,老太太向叔宝道:“你没有事的时候可以教给他些个礼节,别让外人笑话就得啦。”叔宝遵命,把罗士信带出来。秦琼打算用完了晚饭再出去看望朋友,谁想外面叫门,却是樊虎、连明、贾润甫、柳州臣四个人来看望叔宝。叔宝迎接,相叙阔别之情,秦琼免不了应酬一番。忙了数日,才把众亲友接风之事应酬完了。

这天叔宝清晨起来,禀明了母亲,带着罗王的信,前往济南节度使唐璧的衙门投书。这唐璧原系江都县的人,因为兵伐南陈,立了功劳,杨坚封他为黄县公,开府仪同三司,山东大行台兼济南节度使。叔宝前来,正赶上唐璧升堂办公,叔宝投进文书并他的手本。唐璧看完了北平王罗艺的书信,又看了看叔宝的手本,这才命叔宝大堂拜见。唐璧见秦琼怀抱双锏,身材凛凛,相貌堂堂,有万夫莫敌之威风。唐璧心中喜悦,向秦琼言道:“我这衙门里无论大小的将官,都是论功受赏,你既前来,碍难重用,权且给你个旗牌官之职,日后有功,再为升赏。”秦琼叩谢。当堂发给秦琼一身旗牌官的衣服,秦琼叩谢回家。又有些亲友知道了,给叔宝贺喜。叔宝各处拜见长官完毕,然后认差。叔宝当了四个多月的旗牌官,唐璧很为重看。

这年正赶上冬令,天气严寒,秦琼到了衙门,手下人说:“你来了甚好,要不然还得到家内去找你。”叔宝问道:“什么事呀?”手下人说:“节度大人方才传下话来,在后堂等你。”叔宝说:“我去瞧瞧。”来至后堂,见了唐璧施礼道:“大人呼唤卑职有何差派?”唐璧说:“秦琼,自从你来已然够四个月啦,尚未重用于你,明年正月十五是长安越国公杨素六旬寿诞,我今差派你前去送礼。为什么差派你哪?只因天下荒乱,路途之上多有不宁,你有兼人之勇,纵遇见匪人,亦不至于将礼物失去,所以我才派你。你可愿意前往么?”叔宝答道:“俺蒙大人栽培之恩,别说长安去送寿礼,就是赴汤投火,亦当前往。”唐璧大悦,命家人搭出卷箱,放在堂中。唐璧付给叔宝一张礼单,家人打开卷箱,照单检看,共计有:圈金一品五色服十套,玲珑白玉带一围,夜明珠二十颗,马蹄金二千两,寿图一轴,寿表一道。阅者要问,唐璧为什么给杨素送寿礼,送这些值钱的东西?只为杨素在杨坚驾前得宠。说起这杨素来,不知者以为他是杨坚的弟兄,都姓杨。其实不然,这杨素不是中原人,他乃北国的胡人,系突厥可汗种族的胡人。皆因他随着杨忠、杨林吞灭北齐有功,又下江南平陈,杨坚御赐他姓杨,在隋室的宗谱亦就有他们的一支人了,出将入相,权压百官。他在杨坚驾前只消几句话,就贬了太子杨勇,立晋王杨广为东宫太子。朝中的文臣武将、外任的各处官员见他得宠,都是奔走其门,所以唐璧送寿礼还得上表称贺。闲话休提,叔宝把礼物按单点清,当面上锁封好,将礼物搭出来,唐璧赏给叔宝马牌、令箭,又命中军挑选两名壮丁服侍叔宝,派四个小校李志、贺恢、张权、杨合和八个兵丁相随。叔宝领了路费,回家拜别老母。秦母见秦琼又要出门远行,心中不舍,不觉落泪哭道:“吾儿,我这残年暮景喜的是相逢,怕的是离别。你归家未久又要远行,使我放心不下。”叔宝道:“儿今出门非昔日可比,明年二月准可回家。”秦母点头。叔宝嘱咐罗士信,不准出去惹祸。别了秦安、贾氏,怕朋友饯行麻烦,赶紧起身,带了众人,离了济南,往长安进发。

一路之上,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走至潼关以西,远望前面有座高山,八面嵯峨,四围险峻。叔宝见山势如此,惟恐怕有匪人隐匿,吩咐李志、贺恢等在后缓行,叔宝便催马前行。将进前山,就见由林子内有人往外探头,跟着一棒锣响,闪出二百名喽罗兵,拥着两位英雄。一个是貌若灵官,眼若铜铃,胡须倒卷,手使一对轧油锤;一个是面似锅底,短钢髯扎里扎煞,手使钢枪,挡住去路。吓得后边随众个个颜色更变。两个人催马挡住叔宝,喝道:“少往前进,留下买路金银!”叔宝喝道:“你们瞎了眼啦!要我买路金银倒亦不难,须胜得过俺手中双锏!”两个气得“哇呀呀”怪叫如雷,一个摆锤,一个拧枪,催马上前。秦琼抡动双锏,刚要与二人动手,就听山坡上有人高喊:“二哥手下留情,且慢动手,都是一家人!”秦琼抬头一看,只见两匹马下山来,来者非别,正是王伯当和谢映登。二人来到近前下马,紧走几步,躬身施礼:“秦二哥,小弟有礼。”秦琼赶紧挂锏下马,用手相搀,说道:“二位贤弟免礼。”王伯当让两家寨主下马,一一引见。使双锤的姓齐名彪,字国远;使大枪的姓李名豹,字如珪。这座山名少华山。齐彪、李豹亦是久慕秦叔宝的大名,不想今日相见,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秦琼亦放心了,招呼李志、贺恢等人挑着寿礼一同上山。

到了山上,来到聚义厅,王伯当吩咐手下喽罗兵把李志等人让到别的屋子招待,然后吩咐摆上酒筵。彼此各叙离别之情,王伯当和谢映登亦是偶至少华山,在山上住些时日,不想今天巧遇秦琼。众人再问秦琼的来意,秦琼就把由北平府回山东,入节度使衙门当差,此次护送寿礼进京上寿的事情说了一遍。齐彪好热闹,说道:“秦二哥,俺们常听说京城里正月十五大放花灯,热闹无比。俺和李豹就没到过京城,如今二哥送寿礼,俺们打算跟着去一趟,逛逛花灯,行不行?”秦琼尚未答言,王伯当也说想去。叔宝有些为难,可架不住他们恳求,秦琼本是个脸热的人,不好驳朋友的面子,只可答应,但对齐彪、李豹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带出绿林行径。齐彪言道:“二哥放心,俺们绝不能惹祸,只管睁着两眼瞧热闹,如同哑巴一般,恁有什么事亦不说话。二哥你放心,带了俺们去吧。”叔宝无法,只可应允,遂道:“既是二位贤弟明情达理,同去无妨。”齐国远、李如珪听叔宝带他们前往,喜欢得手舞足蹈。弟兄酒足饭饱,然后喝了会儿茶,大家才安歇睡觉。

次日起来,一面漱口洗脸,李如珪命喽罗们预备行装,叔宝、齐彪、李豹、王勇、谢科弟兄五个带着喽罗等下山。王伯当嘱咐喽罗兵不准声张,到了长安遵守规矩。叔宝吩咐李志、贺恢等不可走漏消息。大家山前上马,够奔长安。路上吃过早饭,又走了廿数里,天光见黑,叔宝用手一指,眼前有个大镇店,说道:“咱们就住在这个镇店吧。”大家催马进了镇店,寻找店房。找了会儿,俱是小店,不惟住不开这些人,叔宝的东西要紧,住小店亦不放心。好容易瞧见西头有家大店,字号是“同顺老店”,叔宝要住这个同顺店。店小二说:“不成,我们这店里有客人包了,没有闲房。”齐彪急了,忙往店内走,气得“哇呀”怪叫,大声嚷道:“谁说的没有闲房,这不是个个屋中都闲着呢!”李豹亦往里面就走。大家以为店家故意拿搪哪,便一拥而入,全都进来。吓得店小二不敢声张,掌柜的出来,满脸赔笑地道:“列位,我们开店的找客人还找不着呢,哪能拿财神爷往外推呀?实对你们众位说吧,我们这店虽有闲房,亦不敢留众位住。有昌平王千岁的王官来把这店给包啦,我们怎敢再留别的客人哪?”叔宝一听,未免为难。王伯当说:“这么办吧,我们住在跨院这五间闲房内亦就够了。据我想,昌平王虽把这店包了,亦未必能占得了这些房。”店里掌柜直皱眉。叔宝说:“掌柜的,你不用不放心,我们是济南节度使唐璧手下的差官,前往长安给越国公杨素上寿送礼。”掌柜的听罢,这才放心。原来掌柜的瞧齐彪、李豹好像占山的大王,又因昌平王住在店内,惟恐怕出了舛错,担不起这沉重。及至叔宝把话说明,掌柜的才算放心,向叔宝说道:“你这人是最明白的人,求你多多原谅,住在俺们店,叫你手下人多安静些就得啦。”齐彪说:“怎么住店花钱还得老实着点儿呢?”掌柜的笑道:“我们做买卖的没法子,昌平王在俺们店内预备公馆,俺们时时刻刻都要小心。倘若王爷挑了眼,俺这买卖就不用做了。没别的说的,这一层还求几位老爷多多关照,多多原谅吧。”秦琼说:“掌柜的你不用说啦,准不能给你惹出是非来就得啦。”于是掌柜的命伙计将秦琼等让进跨院,往内安排行李,净面掸尘,喂马等事不提。

大众吃酒之际,忽听见店门外一阵乱马奔腾之声,大约着是昌平王来到啦。齐彪、李豹两人放下杯箸,不吃不喝,想道:“这昌平王是个什么玩意儿,我得瞧瞧他。许是三头六臂,要不然这店里的掌柜的干嘛怕他呀!”秦琼见他们怔着,刚要问他们两人,还没说出话来哪,齐彪、李豹往外就走,王伯当、谢映登一把没有揪住。两人跑出了跨院一看,院子内站着二十四名家将、五六个家人、八个王官,个个全都垂手侍立,真的鸦雀无声,静悄悄的谁敢多言。齐彪、李豹就见由外进来一人,约在九尺多高的身量,红扑扑的脸膛,五官端正,颔下一部花白胡须。头上戴着一顶紫金五龙盘珠冠,穿一件紫缎色的蟒袍,腰横玉带,足下粉底官靴,看年岁有六十里外。别看他年岁高迈,满面英风,精精神神的,不弱于少年。头前有人引着路,后面有人跟随,够奔上房。这位昌平王刚要进上房,忽听有人哈哈大笑道:“我当他项长三头,肩生六臂哪,原来是个糟老头子!”跟着大笑不止。昌平王回头一望,瞧见齐彪、李豹两人的相貌,心中一动,并未发作,心中可是明白这两人笑的是他。此时掌柜的暗中瞧见齐彪、李豹如此,头上几乎走了真魂,捏着一把汗似的,惊恐不安。齐彪、李豹两人正在笑着呢,身后有人抓住,往回就拉。齐彪、李豹回头一看,是王伯当、谢映登。不表他们如何,且说昌平王系大隋朝的名将,立过许多汗马功劳,杨坚封他为昌平王。如今他奉了杨坚的旨意,由长安到外头去阅边,回朝复旨,把沙陀国罗可汗犯金镛关调查得很详细。杨坚念其年老远行,为国勤劳,特赏他一个月的假。昌平王在这假期之内想着到外头活动身体,带了这些家将亲随出来打围。命家人打好了公馆,没想遇见齐彪、李豹奚落了他。

昌平王心中不悦,到屋中落了座,吩咐左右,把店里掌柜的唤来。掌柜如同脑袋上顶着雷似的,心内别提够多么害怕啦,来到屋中,给昌平王磕头施礼。昌平王问道:“适才孤进店来,有人狂笑不止,他们是做什么的?”掌柜的说:“回王爷,他们是给越国公送寿礼的差官。”昌平王说:“他们是由哪里来的?”掌柜的说:“是由山东来的。据他们所说,是奉济南节度大人之命,前往长安送礼。”昌平王低头不语,心中思忖道:我看他们好像匪人,绝不是唐璧手下的差官,亦许匪人托词给唐璧上长安送寿礼混进此店,另有作用,亦未可知。不如我把他们为首之人唤来问个明白,不然没准出什么情形呢。昌平王想罢,向店掌柜的吩咐道:“你去把他们的头领唤来,孤有话问他。”掌柜的说声“遵王爷命”,退出上房屋中,来找叔宝。此时为了难啦,又怕叔宝不来见昌平王,做买卖有多么难哪,两头儿都惹不起。来至叔宝屋中,见大家正埋怨齐彪、李豹呢。叔宝见掌柜的进来,向他问:“还有事吗?”掌柜的满脸赔笑道:“有事有事。”叔宝说:“有什么事情说吧。”掌柜的说:“适才昌平王千岁把我叫了去,问我说你们这店是我包下了的,你怎么还叫别人住哪?我把众位的意思替众位说明啦,昌平王请你们过去一位,问问要是济南差官,亦就是了。”叔宝明白,昌平王绝不是这个意思,定是为了齐彪、李豹二人之事怪了下来,掌柜的不肯实说。我去见见昌平王去,别叫他们做买卖的人为难。叔宝想罢,说:“掌柜的,我过去吧。”掌柜的听叔宝愿去,心中念了声“无量佛”,真是喜之不尽。

且说二人够奔上房,叔宝见上房台阶下站着众家将,全都手扶佩剑把,向叔宝怒目而视。到了屋中一看,昌平王已然脱去长衣,身着短衣,八个王官身旁挎刀,亦都手扶刀把。叔宝向昌平王施礼,昌平王问道:“你是奉谁人之命上长安给越国公送寿礼呀?”叔宝说:“俺在济南节度使手下当旗牌官之职,奉了节度大人之命赴长安送寿礼。因为走在此处,不敢住小店内,惟恐怕将寿礼失掉,故住在此店。掌柜的不敢收留我等,经我把话说明,才住在店中。王爷如若人多不够住的哪,我们可以挪店。”昌平王问道:“你姓什么哪?”叔宝说:“我姓秦名琼,字叫叔宝。”昌平王听他说“秦琼”二字,忙问秦琼道:“你父唤做何名?”秦琼说:“我父名叫秦彝。”昌平王问道:“你母亲娘家姓什么哪?”叔宝心中纳闷,不知昌平王问这些个做什么,只可回答:“我母娘家姓宁。”昌平王问道:“你乳名唤做什么?”叔宝无法,只可说吧:“我叫太平郎。”昌平王失声道:“哎呀,你就是太平郎呀!你可认识老夫吗?”叔宝料想昌平王一定与自己爹爹有些交情,遂道:“不敢认。”昌平王道:“孤姓邱名瑞,表字梦龙。你还不知道吗?”叔宝一听,赶紧跪倒磕头,口称:“姨父大人,恕过我的眼拙,只因我父死去得甚早,多有疏亲慢友,望求大人原谅。”昌平王用手往起相搀。书中暗表,昌平王的夫人姓宁,跟秦琼的母亲是亲姐儿俩。秦叔宝听他母亲说过,他姨父叫邱瑞邱梦龙,可是怎么亦没想到邱瑞在杨坚驾前得了昌平王。爷儿两个相认,全是惊喜非常。

昌平王吩咐王官等退将出去,命叔宝坐下,家人赶紧献茶。昌平王说道:“叔宝,自你父死在马鸣关之后,你们母子在何处存身?”叔宝说:“我爹爹死后,有我兄长秦安将我们母子搬到济南府。”叔宝把自己经过之事学说一遍,昌平王心中感激老管家秦安的好处。爷儿俩说着话,家人将酒饭摆上,爷儿俩入座。叔宝原没吃饱,在这屋内接着茬儿再吃。席间,昌平王向叔宝说:“你到长安城送完了寿礼,到孤的王府见见你姨娘,你姨娘想念你娘儿俩,每逢年节便要啼哭,找你们亦没处去找。”叔宝答道:“我把事办完了,一定去看望我姨娘。”昌平王说:“你看望完了,回到山东把这旗牌官辞退了,把你母亲接到长安,住在我家内。我可以在万岁驾前保举你一份差事当当,怎么亦得比你当着旗牌官强得多。”叔宝说:“姨父大人既有栽培甥儿之心,俺必从命。”爷儿俩吃完饭,喝了会儿茶,叔宝告辞。邱王爷送出屋来,嘱咐秦琼道:“你明天过来用过早饭,再奔长安。”秦琼遵命,回到屋中,王伯当、谢映登问道:“怎样?”秦琼把见了昌平王,爷儿俩相认的事儿说给众人,大家放心,然后安歇睡觉。次日起来,洗脸漱口完毕,秦琼说:“咱们吃完了饭再起身,我还得去见见昌平王去。饭得了你们就吃,不用等我。”大家说:“是吧。”秦琼过去见昌平王问了安,吃完了早饭,秦琼拜别邱瑞,邱瑞还是嘱咐秦琼去看望他姨娘。

第十二回 贺寿辰越王府送礼 庆佳节长安城逛灯

书以简捷为妙,秦琼起身,大家门前上马,够奔长安。将到檫树岗,齐彪对李豹说:“咱们俩人跑跑吧。”两个人便纵马往西跑去。过了檫树岗,见眼前一座大庙,齐彪说:“咱们不如先住在这庙内,那就过年啦,免得住在城中他们不放心咱们俩人。”李豹说:“好吧。”两人勒马等候叔宝众人来到,齐彪把意思跟叔宝说明,叔宝不语。王伯当说:“反正离灯节还有二十余天哪。不如在此暂住,叔宝兄先去送上寿礼,然后俺们大家在此庙内练武,门前可以练练马战。叔宝兄,你想怎么样?”叔宝明白王伯当的心意,是怕齐彪、李豹在城中生事,他才撺掇我住在此处。反正住在庙内亦不放心,究竟比长安城中强得多,叔宝便应允。大家进庙,望见一座偏殿修理得很好,见殿内有把黄罗宝伞,伞下有个座位,坐着一位佛爷。旁边站着六个人,都戴小帽,身穿青衣,这六个家人亦都垂手侍立。月台下竖着两个虎头牌,用朱砂标点,前边排着鞭板锁棍。弟兄几个往伞下一望,那像是个少年的佛爷,好似黄飞虎。再往正当中大殿一望,是供的东岳天齐。大家进了二道山门,见里面有无数的工匠正然动工哪。叔宝向工匠问:“这庙内可有当家的吗?”工匠说:“没有,得修理完了当家的才来哪。告诉你们吧,这是唐国公昔日上山西赴任,走在这里有座承福寺,夫人分娩,给唐国公生了一位世子。唐国公因为夫人分娩,污秽了佛门净地,亦曾许下大愿,重修此庙。如今唐国公派他的郡马柴绍在此监工,和尚都走了,住在下院。你们是烧香吗?”叔宝说:“正是,你们哪位带着我们去见见柴郡马?”有个工匠头说:“我同你们几位去吧。”叔宝说声“有劳”,便跟工匠过了个角门,见有三间东房,亦像一座殿似的,有个立额上写三个金字,是“报恩祠”。见当中官神龛,龛下有尊站像,头戴范阳毡笠,身穿皂布战衣,外罩黄色跨马服,足下黄绿色的皮靴,面前有个牌位,上书“穷五大将军之位”,旁边一行小字写的是“信官李渊沐手奉祀”。齐彪见叔宝、王伯当、谢映登三人目不转睛地看这佛像,齐彪问道:“你们看他做什么?”王伯当说:“你看像谁?”这句话道破,齐彪、李豹仔细看那佛像,跟叔宝的五官相貌一般不二,乐得齐彪、李豹手舞足蹈,哈哈大笑,笑着说:“秦二哥,你真是个好人,要不然谁肯供你,给你烧香啊!”叔宝心中正难过哪,听他们如此谈笑,心内更烦得了不得。

原来叔宝瞧见自己的像,又见牌位下款写信官李渊沐手奉祀,心内还好受。想起头几年临潼山喝退众响马,搭救过李渊,如今李渊修这座报恩祠是感恩报德,一份良心作用。想着李渊报恩,倒不难受,忽然想起自己当年救了李渊之后,到了潞州,病困店房,当锏卖马,染病在魏徵的庙中,皂角林锏伤人命,充军发配北平府,锏打伍魁,逼走了伍亮,整整倒了三年霉,都是他们供奉我供的。王伯当问道:“叔宝兄为何发怔啊?”叔宝说:“贤弟,你曾记得当年我当锏卖马的时候,倒霉倒得那份厉害?”王伯当、谢映登说:“不错,记得。”叔宝说:“就是他们供奉我供的,才倒霉三年。”王伯当问道:“叔宝兄,他们供奉于你,是为了什么哪?”叔宝遂把当年临潼山搭救李渊的事说了一遍。他们几个人只顾说话,没留神却被那个工匠头儿听见,听明白了,这个工匠赶紧去禀报郡马柴绍。柴绍闻听,慌忙来看,果然这伙人内有个像穷五大将军似的,过来向叔宝纳头便拜,口称:“柴绍拜见恩公。”叔宝用手相搀道:“这位公子不要如此,俺待你有什么恩哪?”柴绍说:“恩公要问待我有什么恩哪,小生姓柴名绍,表字嗣昌,唐国公是我岳父。想当年我岳父由长安上河东赴任,从此路过,遇见匪人,多亏恩公将匪人打散了,搭救我岳父、岳母一家性命。此恩此德无以为报,找不着恩公,俺岳父命我在此监工,翻修承福寺,给恩公亦修了一座报恩祠。这是略表寸心,大恩还不曾答报。你老人家是不是我们的恩公?”叔宝无话可说,遂道:“当年那事何足挂齿。”柴绍向叔宝道:“请恩公不必走啦,暂住此庙吧。”叔宝说:“住在此庙可以。”

柴绍吩咐手下人,将恩公的东西马匹安顿好了,又把众人让至屋中,众人落座。柴绍才问道:“愿闻恩公姓名。”叔宝说:“我姓秦名琼,字叔宝,山东济南府的人氏。”大略地一说,叔宝给柴绍向大家指引了,都问过了姓名,然后柴绍吩咐家人预备酒饭。叔宝问道:“柴郡马,怎么牌位上写穷五大将军哪?”柴绍说:“当年恩公救了我岳父之后,我岳父打算报恩,追赶恩公,愿闻姓名,将来好报答大恩。恩公纵马跑去,我岳父追问恩公,恩公说姓穷,伸出一只手来,我岳父知道你是穷五爷。”叔宝说:“错了错了,我叫秦琼,当初唐国公听错了。我催马跑去,是施恩不望报,唐国公追问,我说叫秦琼,一摆手是不叫追啦。没想令亲翁听了个琼字去,拿我当穷五爷了,大错大错。我那个名字是琼,不是穷。”齐彪说道:“你们这一供穷五大将军不要紧,倒了三年霉,还不快拆了呢!”叔宝说:“没别的,柴郡马,真给拆了吧,我如何担得了呢!”柴绍说:“恩公吩咐,安敢不从。”当日吃过晚饭便住在庙中。

柴绍写了信,信内写明恩公秦叔宝之事,命人骑马前往禀报唐国公。柴绍不叫叔宝等走,叔宝住在此处,每日供给十分丰盛。叔宝等亦喜爱柴绍,大家无事,讲文论武,柴绍是个文武两全的人,样样都成,大家感情很好。五六天唐国公的信就来了,说不叫恩公走,正月初十日前后庙内来看望恩公。叔宝告辞了数次,柴绍不叫走。直到了正月初五日了,叔宝是非走不可,怕把送礼的事耽误了。柴绍挽留不住,赶紧修书一封,禀明唐国公,不叫李渊来了。柴绍亦要到长安去逛灯,便商议与叔宝一同前往,大家由承福寺起身,够奔长安城。

且说众人由承福寺起身,够奔长安,到了东门,住在关厢路北三元店中。当日远来,暂且安顿行李,早早睡觉。次日起来,叔宝命店里掌柜的雇个地理熟悉的人,为引路使者,让王伯当等在店内候着,自己带了李志、贺恢、张权、杨合数名健兵,抬着寿礼,引路使者陶容头前引路,离了店房进东门,够奔越国公的公爷府。叔宝还以为来早了呢,其实二更多天,长安城京营殿帅宇文成都因为上寿送礼的人多,就发下兵符,开放城门。凡是送礼的人进了城,得先到巡视京营官的衙门报名,经衙门的官儿按照礼单先查验一回,然后由巡视的官儿带领送礼的人够奔越公府,再交礼物。叔宝来迟了,未到巡视官厅报到,只是自己来到越公府,到门房求回事处管家给往里回,管事的家人不管。

秦琼为难,忽见由府里出来一个老道,生得有八尺之躯,身瘦骨清,有如松形鹤骨,面似敷粉,三绺墨髯。头戴一顶九梁道巾,迎门上嵌豆腐块美玉,身穿一件宝蓝缎色道袍,圆领阔袖,腰系水火丝绦,白袜护膝,足登云履,真是仙风道骨。叔宝瞧着道人不觉来到自己的面前,老道不走啦,上下打量叔宝,向叔宝施礼问道:“足下可是山东的小专诸赛孟尝吗?”叔宝还礼答道:“不敢承当,正是在下。敢问道长仙乡何处,法号何名?”老道说:“此处不是讲话之所,请到里面一叙。”叔宝跟着往里就走,门军下人谁亦不敢拦挡,叔宝知道他有些来历。进了府来至跨院,见有十数个家人正在院中收拾礼物,家人把叔宝让至屋中,赶紧献茶。茶罢搁盏,叔宝说:“道长因何认识于我?”道人说:“我曾到过山东见过一面,贫道姓李,单名一个靖字。”叔宝失声道:“莫非人称药师吗?”李靖笑道:“正是。”叔宝重新给老道施上一礼。原来这老道天下闻名,他专能入山采药,拯救世人,人称药师李靖。他来到长安,住在越公府内,越国公待李靖以师礼。这府内还隐着位女剑仙,人称红拂女,杨素不知,把她当作歌姬女看待。红拂女访查杨素,访查李靖。杨素求李靖代劳,给收寿礼,李靖出来有事,误遇叔宝。

李靖跟叔宝谈着话,家人跟李志、贺恢把礼物收清,进来回李靖。李靖给叔宝写了回书,交与秦琼道:“老兄,贫道命人将礼物收下,急付回书,知道是怎么个意思吗?”秦琼回答:“不知。”李靖说:“老兄,我看你气色不正,印堂发暗,应在这数日之内有意外的凶险。”秦琼听李靖一说,大吃一惊。李靖说:“你们同伴来了多少人呢?”秦琼不肯实说,答道:“带了四个头目随从健步而已。”李靖说:“不能吧,不还有四五个朋友吗?”秦琼佩服老道,站起身来向老道一躬到地,施礼言道:“诚如所言,分厘不假,请勿泄漏。”李靖说:“我出家人以慈悲为本,善念为缘,老兄面带煞气,恐有大祸临身。我出家人向以救人灾难为愿,故将回书写完付给老兄,请你急速回归山东,长安城不可久待。”秦琼道:“谨遵仙长之命,道义相交,不敢言谢,俺惟有感激而已。”秦琼告辞,李靖把秦琼送出府门。临别之时,李靖还嘱咐叮咛,千万不可进城逛灯。秦琼遵命,带了李志、贺恢、陶容等出了东门,回至店中,心想:急回山东才好,李靖之话不敢不信。叔宝为难,又不好向齐彪、李豹、王伯当、柴绍等说。他们同我来,原为逛灯,我若告辞,他们必然得问个究竟。我若把李靖之言告诉他等,他们该耻笑我畏刀避箭,怕死贪生。我若一走,必然伤了朋友感情,亦不是大丈夫所为,宁可有祸,却不可失了朋友之约。叔宝拿定主意,对王伯当等是一字不提。

直到了正月十三日的这天,大家进城,命陶容引路,大家各处瞧看。虽然没到十五的正日子,各处都把灯挂出来了,搭牌楼扎彩子,各买卖铺户住户人家为了点缀灯节,全都忙个不停。弟兄等走至太平桥,忽听有人喊喝声音:“谁来拉弓啊,谁来拉弓啊?”叔宝等顺声音望去,见路旁站定一人,身高足有一丈,长得雄壮极啦,隔皮断瓢,准得筋强骨壮。看他头上未戴帽子,用块青绸子手巾包头,斜系麻花扣,上身穿着小袄,亦是青绸子的,腰带抄包,半褐短裤,足下穿着倒纳千层底儿大叶巴靸鞋,两条腿的下半截露出来的汗毛,长得猪鬃相似。往脸上看,黑黑的面貌,两道浓眉斜插入鬓,直入天苍,两双大眼如同两个大鸭蛋点黑点似的,眼珠努于眶外,好不瘆人。蒜头鼻子,血盆嘴,连鬓络腮短钢髯扎扎煞煞,犹似嘴底下挂着大笏梳一般。叔宝弟兄走南闯北,见过了多少出奇的勇士,还没有见过这样壮实的人哪,无不注目。听他喊嚷“拉弓啊,拉弓啊”,弟兄等抬头用眼一望,见地下放着一张铁背弓。来至他面前,大家站住不走,他以为这些人是拉弓来的呢,他向众人问道:“你们哪位拉呀?”齐国远向来遇事冒失,如今冒失鬼遇见这事,如何能耐得住性儿,伸手将弓拿起来,前把一推,后把用力一拉,那张弓纹丝不动。齐彪是满不在乎,别人可真替他害臊。此时过往行人围着观瞧,大家见齐国远那样雄壮的人都拉不动那弓,谁亦不敢伸手。李如珪心中不服,伸手抄起弓来就拉,用尽了平生之力,亦没拉开,赌气把弓放下。王伯当、谢映登度德量力,惟恐怕丢人,亦没敢伸手。那弓的主人面带狂色,似有藐视之意。叔宝有气,欲试他一试。

书中暗表,这汉子名叫雄阔海,他是金顶太行山的大王,胯下马,掌中棍,武艺高强,膂力过人。雄阔海自视甚高,以为天下无敌,有人就说了,京营殿帅宇文成都是皇帝御笔亲书的天下横勇无敌大将军,那才是真正的罕逢敌手呢。雄阔海不服,安顿好山寨之事,下山奔长安而来。他要借拉弓为名,从正月十一开始在这儿等,就为访一访宇文成都,会一会天宝大将。结果今天先让秦琼他们赶上了。

秦琼心中有气,抱拳说道:“这位朋友,我想试上一试,但拉得开拉不开,我可不敢说。”雄阔海看了一眼秦琼,说:“好,那朋友你就试试吧。”秦琼拿起弓,入手一掂,分量沉重,心说:这是出了号的硬弓,我绝对拉不开它。想到这里,叔宝把弓梢放在地上一钻,弓梢就插进土里有好几寸,一矮身形,用左脚顶住了弦,后腿一绷,右手扶着弓背,右手一拉弓弦,用尽全身的膂力,一较丹田气,耳轮中就听“咔”,“扎扎扎”,秦琼只拉开了五成,再拉不动了。一松后把,弓弦回到原处。秦琼拿起弓,交与雄阔海,说道:“这位朋友,我实在拉不开,见笑见笑。”雄阔海笑道:“你能拉开五成,也算是个英雄了。”围观的老百姓一看,有人拉动弓了,一阵阵地喝彩。

正在此时,就听东边铜锣开道。有人呐喊:“天宝大将军查街啦!”但见十三棒铜锣开道,最前面有肃静、回避牌,四个官人手执皮鞭,轰赶闲人。再往后是全副仪仗执事,金瓜钺斧。两面大旗,上面有字:“京营殿帅”、“天宝大将军”。正中一匹高头大马,鞍韂嚼环鲜明。马上一员大将,身高丈二,魁梧雄壮,金盔金甲,大红战袍,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最引人注目的是胸前挂定一块黄澄澄的赤金牌,上镌九个大字是“天下横勇无敌大将军”。来者正是宇文成都,他乃小陈平宇文述的长孙,宇文化及的长子。这宇文成都惯使一条金镋,人称他为“金镋无敌将”,现在杨坚驾前称臣,官拜京营殿帅之职。灯节将近,又赶上越国公杨素寿诞之日,他亲身出来巡查街市。正走在太平桥西,忽听有人喊嚷,宇文成都勒定坐骑,问:“是什么事如此喊叫?”当有巡街的兵士回禀道:“桥旁有一壮汉,弄张铁背弓,说拉坏了白拉,两三天没人拉得动。如今有人拉动了,他们喝彩呢。”宇文成都亦是好奇心胜,催马来看,吓得瞧热闹的人谁也不敢多言。宇文成都下了马,奔过来看他的铁背弓。叔宝众人见宇文成都人才如此,暗暗夸赞不已。

宇文成都向雄阔海问道:“这弓是你的呀?”雄阔海答道:“正是俺的。”宇文成都问道:“你这弓拉坏了呢?”雄阔海道:“拉坏了白拉,不叫你包赔。”宇文成都说:“好吧。”他手下人赶紧把弓交给他,宇文成都这一拉弓不要紧,惹得瞧热闹的人比先前更多,都探头探脑观瞧。只见宇文成都拿弓在手,推前把,拉后把,没费劲就把铁背弓拉开,一阵喝彩之声震动耳鼓,声如雷动。正在此时,又见宇文成都一用力,只听“嗑吱吱”,宇文成都将铁背弓拉反了,弓弦攥在右手,左手还拿着弓背哪。叔宝众人无不吃惊,见宇文成都有此膂力,都是惊服他的。连雄阔海亦是一惊,心中暗想:不怨人说天子的都城是藏龙卧虎之地,什么样的能人皆有,话不虚传矣。忽听宇文成都向他说道:“你这弓亦配到长安城内卖弄张狂?俺叫金镋无敌将军宇文成都,你记着,俺把你的弓拉坏了,你再去弄俺拉不动的弓来,不然再到此处仍然丢人献丑!”说罢,连弓背带弓弦往地上一扔,上马率众而去。弄得雄阔海犹如木雕泥塑一般,一句话亦说不出来,伸手拿起东西,臊眉搭眼地走去。看热闹的一哄而散,走在路上免不了都得有一番议论。这段书的小节目叫做“臊走雄阔海”。

第十三回 舞彩球柴郡马献技 遇恶少琬姑娘落难

不表雄阔海奔何处,且说叔宝等见他们都走了,亦就接茬儿往各处逛吧,走在路上,齐彪、李豹夸赞宇文成都,赞不绝口。大众逛完了,出城回店。等到十五的正日子,叔宝等命少华山的喽罗兵在店中将马匹拉出来,叫李志、贺恢等在店内等候。叔宝为了李靖的预言,命人把双锏挂在马上,身旁仍有佩剑;柴绍的家人多带银两,好伺候郡马尽情玩乐。大家上马进城,到了东门脸儿,叔宝等下马,命随从人等在关厢等候,叔宝、伯当、柴绍众人步下而行。陶容引路,大家进城,只见三街六市热闹非常,无论买卖铺户住户人家,家家户户全都悬灯结彩,上至朝臣宰相,下至黎民百姓,齐来逛灯,真有与民同乐的意思。弟兄等说说笑笑,不觉走至一巷,约有三户人家,府门高大,灯烛辉煌,有官军数十名,全部弓上弦,刀出鞘。引路使者陶容向叔宝众人说道:“当中这座府是京营殿帅府,他家里做官的人太多了,现下除去越国公杨素之外,就得让他家啦!”秦琼等听明白了,不觉走到巷外,见有一座牌楼,当中有个圈儿,叫做斗门(可不是烟枪的斗门)。有二十余人,都是些纨绔子弟,争先恐后地踢那彩球,凡踢过彩门(即斗门)的都觉着光彩,踢不过斗门的便觉着丢人。大家踢个不停,惹得一些村夫村妇围着观瞧。弟兄走过去之后,陶容才敢向秦琼等言说:“那座牌楼是宇文成惠搭的。”叔宝问道:“宇文成惠是个干什么的?”陶容说:“宇文成惠是京营殿帅宇文成都的亲兄弟,他仗着他家的势力,尽做那缺德事,长安城这儿是无人不骂。他手下有些走狗,都是帮闲之辈,狐假虎威,每日各处去招瞪。”

正然说着,忽见由对面来了一帮人,约有三十个,内中有十数人青衣小帽,家人打扮;另有十几个人,官不官,私不私的打扮,全是挑眉立目,说话五官挪位,一边走着,一边说着。当中簇拥着一个公子,亦就有七尺多高,面似姜黄,窄脑门,瘪太阳,小鼻子尖儿,两道斗鸡眉,一双母狗眼儿,两个扇风耳朵,薄片嘴,尖下颏儿,一嘴的碎芝麻牙。头上戴一顶文生公子巾,素缎色,周围走金边,踏金线,当中绣着串枝莲,两头衬着灯笼穗儿,上身穿着一件圆领阔袖绣花袍,腰中系着一条丝绦。叔宝等看这个穿着打扮,定是膏粱子弟无疑。就见他同众人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地走了过去。李豹向齐彪说道:“你看这小子走道儿一步三摇的那股劲儿,禁不住俺三拳。”齐彪答道:“干嘛三拳哪,俺给一拳就得土点喽。”(绿林人管死了论侃儿叫做土点喽。)叔宝刚要拦他二人,陶容向叔宝众人用手指十数担挑儿道:“你们几位快看。”叔宝弟兄见担子里挑的是金花、银牌、彩缎等项。陶容说:“众位,你们去看看吧,这些东西是赌输赢的。”王伯当问道:“怎么个赌法?”陶容说:“适才过去的那一行人内有位公子,就是那宇文成惠,这些担儿挑的锦花绸缎是赌品。有人能把彩球踢过彩门,宇文公子给彩缎一匹、金花一对、银牌一面;踢不过去,亦不要谁赔他什么,只落个去现眼而已。”李豹、齐彪两人听陶容说得有意思,撺掇叔宝等去看。

大家返回身又往回走,到了彩牌楼一看,在牌楼北边还有一座月台,台上摆着几张大八仙桌子,桌子上头摆着那金花、银牌、彩缎、丝绸。宇文成惠端坐在台上,那些恶豪奴围着他指手画脚,不知他们讲些什么。叔宝、伯当众人杂在人群里观瞧,不见有人来踢,李豹、齐彪心中急躁,急得抓耳挠腮,不知怎么是好。忽见有些女子上了月台,个个长得都妖妖艳艳,上去笑个不止。齐彪问陶容道:“这些个娘们儿都是做什么的?”陶容说:“这些个女的并不是良家妇女,她们是平康巷里的妓女,趁着这个灯节来此,一半玩耍,一半挣钱。谁要踢那彩球的时候,她们可以陪着踢,可是赢的东西都得赏给她们。”齐彪、李豹两个人只知杀人放火,哪里见过这些个。叔宝虽是一身好武艺,对于这个事从未干过。李豹向王伯当说道:“你这个人很漂亮,怎么不去踢踢?”王伯当说:“你不要撺掇我,这些事俺却外行,现放着能成的人你不撺掇?”李如珪问道:“谁是行家?”王伯当说:“柴郡马青年英俊,是个风月场中的人物,何不请他踢踢?”齐彪、李豹便极力撺掇柴绍。柴绍是个风流人,点头应允,命陶容去物色个粉头相陪,爽性玩耍一回,叫齐彪、李豹观瞧。陶容说:“柴公子,这些个粉头里有两个色艺双绝的,一个叫金凤舞,一个叫彩霞飞。不知公子可愿意哪个?”柴绍说:“随便哪个都成。”陶容说:“公子用她们还得破钞哪!”柴绍说道:“俺不惜缠头之资。”陶容便上了月台,到了宇文成惠面前回禀道:“有位富豪公子要与二位美人同踢行头。”宇文成惠此时正见没人玩耍着急,听陶容回禀,遂道:“让金凤舞、彩霞飞同去陪他。”陶容听说两人陪郡马柴绍,认为柴绍这造化大喽,总算宇文成惠破了格,向来没有两人陪着玩耍的。

两个美人随着陶容扭扭捏捏下了月台,见了柴绍,陶容把话一说,柴绍与两个粉头彼此施了个礼,有两个丫环捧了五个彩球,前来伺候。当下柴绍与金凤舞、彩霞飞各把方位站好。看热闹的围着观瞧,那宇文成惠亦离了座位,站在台边,前来观瞧。丫环把彩球用力一抛,金凤舞、彩霞飞、柴绍男女三人接来抛去,施展平生搏艺的手段,用肩挤拃踢的身段,把五个彩球舞得飞来飞去。两个美女卖弄风流,这个飘扬翠袖,轻笼玉笋纤纤;那个摇曳湘裙,半露金莲窄窄。这个拿头过论,有高有低;那个张泛送来真又楷,踢一个明珠上佛顶。实埋尖拐到膝,弄轻佻,错认多摆摇。踢到眉心处,女子一闪身,彩球似坠不坠,柴绍赶来,一脚踢过彩门,众人齐声喝彩。金凤舞、彩霞飞两人把四个彩球一抛,丫环接了过去,柴绍将越过彩门的彩球接在手中,喝彩之声真如雷动。此时两个粉头累得汗流粉面,罗衫皆湿。齐彪、李豹喜欢得手舞足蹈,倒不至于把贵姓忘了。叔宝赏给两个粉头二十两白银,柴绍亦每人赏她们十两。两个美人上了月台,宇文成惠把柴绍应得的金花一对、银牌一面、彩缎一匹赏给金凤舞、彩霞飞,又多赏了一面银牌、一匹彩缎,各给折扇一柄。金凤舞、彩霞飞谢赏。有人送陶容的二成扣头八两银子,陶容收下。

叔宝见完了事啦,率众走去,到各处游逛。各处虽有无数的彩牌楼,却是不如那宇文成惠的牌楼风光。大家走走逛逛,见逛灯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挨肩擦背,挤挤擦擦,耳边有些笙管笛箫,歌唱之声。各街各巷灯烛辉煌,照耀如同白昼。到了司马衙门,见门前搭着一座灯楼,却是彩缎装成,居中挂着一盏麒麟灯,灯上有四个金字,是“万福来朝”。牌楼上有副对联:“周祚呈祥圣贤降凡君有道;隋朝献瑞仁君治世寿无疆。”麒麟灯下,有各种走兽的小灯围绕,无不齐备。两旁衬着两半大的寿灯,上有两古人,有副对联是:“梓潼帝君,乘白骡下临凡世;三清老子,跨青牛西出阳关。”众人走过去,到了越国公的府门左右,就见那附近的人家各搭个小棚,有设天子牌位的,有焚香的,有供花的,那意思是天子与民同乐。街上有些人提着灯笼,做鬼接神似的闹闹哄哄,填满了街道。秦叔宝弟兄们不觉走至越国公的府门,见门前搭着一座灯楼,与司马衙门那个相同。可是灯却不同,挂的凤凰灯,彩楼上横着四个字,是“天朝仪凤”。两旁有副对联写的是:“凤翅展丹山天下咸欣兆瑞;龙须扬北海人间尽沾隆恩。”大灯底下有些鸟灯各样齐备。另有两个古人骑着灯,亦有副对联是:“西方王母乘青鸾瑶池赴宴;南极寿星骑白鹤海屋添筹。”

众人看过,天光已到初鼓以后啦,那齐彪、李豹自幼落草,不曾到过帝都,亦没开过这样的眼界;如今见了,灯明月灿,锣鼓喧天,笙歌盈耳,欢悦得忘了所以,亦没有一句好话得说,只在人丛里挤来挤去,摇头摆尾似的狂呼乱叫。随着陶容走到了五凤楼前,再看人比别处更多,都万头攒动似的探头观瞧,见有座灯楼,上头有两把椅子,有两个太监在上头坐着,底下有五百名官军,各穿锦袄,每人拿着一条朱砂油的红棍。不问可知,这个地方离着内院很近,这些官军是在镇压逛灯之人的。这个地方比他们所看都是不同,要问怎么个不同,恕我这支秃笔写亦写不过来了。当时有些人追在妇女身后闻香寻味,何尝是看灯来的。还有些绺窃小贼掺杂在人群里,偷妇女的首饰,割男子的衣服。那些风骚的妇女在家里好似坐监,借此逛灯,结识几个标致的俊生,认为其乐无穷。有些个少年长得标致,被那无知的壮汉扯了走,当作哥儿势所难免。这个逛灯的风俗最是不良,人多了难免杂乱,真是良莠不齐。

众人由陶容引路往回走着,忽听老远有妇女啼哭之声,人声嘈杂,了不得了,活该出事。有个王老太太住家在西门里,今天带着个十八岁姑娘叫琬儿,出来逛灯。那琬儿生得十分美貌,将到街中,便有一班无知的少年在后面跟随,趁着人多之际,那些个少年在琬儿身旁挤过来挤过去,挨上蹭下的,如蜂钻蛾聚,拥着琬儿找便宜,吓得琬儿颜色更变。不料此时有宇文成惠手下的地痞游棍,各处给宇文成惠找绝色的妇女,哪里有很多呀,这些帮闲的地痞游棍在人群里如同找他娘似的。正然寻找,忽见琬儿长得俊俏,令人一见她的容貌真能魂消魄散,忙去禀报宇文成惠。那宇文成惠得报,如同饿鹰扑食似的,率了众豪奴追来。宇文成惠望见琬儿,几乎忘了姓什么,吩咐一声:“抢!”恶豪奴们“呼啦”往上一围,连拉带扯,把琬儿拖着就走。那琬儿吓得抖衣而栗,放声痛哭。王老娘可就急了,打算前去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豁出这条命去,谁想反被恶豪奴推了一跤,王老娘栽倒在地。宇文成惠用手一指王老娘,喝道:“你这老泼妇趁早躲开这里,拐了我的丫环,就应当把你送到衙门,治你的罪,便宜你!”说罢,匆匆走开。王老娘刚爬起来要追,又被豪奴推倒在地。宇文成惠率领众人把琬儿如同风卷残云相似,眨眼间就没了影儿。逛灯的人虽有瞧见的,谁肯多管这闲事。王老娘见女儿被人抢去,气得浑身乱抖,体如筛糠,倒在地上,呼天抢地,号啕恸哭。有些人便围着观瞧。

内中有秦琼、伯当、柴绍、谢科、齐彪、李豹弟兄等观看,秦叔宝此时忘了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把药师李靖嘱咐的话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不由得动了他小专诸路见不平的心肠,忙向王老娘问道:“你为了什么事儿如此啼哭?”王老娘哭道:“俺的女儿被人抢了去了!俺那姑娘有了婆家的,过年人家还要娶呢,他们给抢了去,俺却不要命啦!”叔宝问道:“你的女儿被什么人抢走了去啦?”王老娘道:“俺亦不知他们是做什么的。”正在此时,有个臭嘴刘七,每天挣了几个钱,什么亦不好,喝得晕头转向,只要三杯酒一入肚,他就忘了大爷贵姓啦,专好和人一气,说话是向来不打草稿儿。他见宇文成惠与众恶奴把琬儿抢了走,气得他肺都炸啦。如今叔宝来问,他却在旁,犯了他的性儿,向叔宝说道:“她那个姑娘被宇文成惠给抢了去了。那宇文成惠仗着他们家里有人做官,借势欺人,专在这长安城内抢夺良家妇女,做他那缺德的勾当。”齐彪、李豹两人闻听,气得烟生火冒,哇呀怪叫,暴跳如雷,把个引路使者陶容,吓得一溜烟似的跑开了是非之地。叔宝问臭嘴刘七道:“朋友,你可认识那宇文成惠他的家吗?”刘七把脑袋一晃道:“认得认得。”叔宝说:“你肯为我们引路吗?”刘七道:“那个能成。”叔宝当下向王老娘道:“你不要哭啦,亦别寻死,俺们给你找去,少时间还你女儿就是了。”叔宝劝好了王老娘,把她安置在个僻静去处,命她等候着。不惟叔宝有这个侠肝义胆、济困扶危之心,连那郡马柴绍亦不顾利害,全都摩拳擦掌,想着把宇文成惠拿住杀了,给长安城的百姓去一害。

当下刘七引路,弟兄六个后面跟随,够奔宇文成惠的家中而来。一路之上虽然有那笙管笛箫之声,弟兄等懒得去听;任你什么龙灯、鱼灯、老虎灯,弟兄等亦无心去瞧。刘七引路走至一个小巷内,忽然站住,向众人悄悄地说道:“他家的后门就在这个巷内。你们几个进去,俺在门外等候。”刘七用手一指路南的门儿,弟兄扑奔过来,见门关着呢,打算踹门而入。忽听里面“哗啦”,有人把插关拉开,双扇门往左右一分,出来一人。叔宝喝道:“站住!”吓得这人一哆嗦,抹头往里就跑。你道这人是谁呀?此人是府内的厨师,把晚饭伺候完啦,在厨房里弄点儿酒喝喝,喝完了酒,把偷的东西往身上一藏,披上破皮袄,打算由后门的小胡同回家。刚开开后门,被叔宝弟兄喊喝声音,吓得他往里就跑。谁想被王伯当纵身赶上,一把抓住他的脖领儿,喝道:“别嚷!你要嚷,俺便要你性命!”吓得醉厨子哀告道:“好汉爷爷,俺不嚷就是了。”叔宝问道:“我来问你,那宇文成惠适才抢来的姑娘,你可知道藏在哪里?”醉厨子说:“确实有这么回子事。你要找那姑娘成,我把你们领了去,可别宰我。”叔宝说:“别废话,快走。”王伯当一松手,醉厨子头前带路,由五间大房后头绕过来有个月亮门儿,进来是个花园子,隔着山头石放过亮光,穿了过来一看,有道花墙在花厅西边,就听见花墙那边有女子啼哭之声。弟兄抢步跑进来一看,有三间两面窗户的屋子,里面点着灯,照得很亮。就听有个妇人说话的声音,说:“姑娘,你别想不开啦!你把他脸给抓破了,公子爷都没急,他虽然出去,你亦得应从于他。不然惹恼公子爷,把你打死,往花园刨坑一埋,上哪儿诉冤去呀?”又听那哭的人不哭了,骂道:“你们家内不是有姑娘小媳妇吗,为什么不来伺候他呢?”

原来这骂人的姑娘就是琬儿,她被宇文成惠抢了来,亦是从小巷里后门弄进来,宇文成惠把琬儿弄进屋中,众恶豪奴去找那些个骚哄哄的婆妇开心解闷去了。琬儿在屋中,有四个婆妇都长得满脸横肉,有两个揪住琬儿,怕他撞头,有两个伺候的。这四个婆妇帮助宇文成惠毁坏了有十数个姑娘啦,如今亦是合当遭报。宇文成惠向琬儿贱模贱样的,便使用强迫的手段,想着追欢取乐。偏这琬儿急啦,挣开胳膊,把成惠的脸给抓破啦,破口大骂不止。成惠见用强是不能成功了,只可命婆妇用软化的手段。他先躲出去。

这四婆妇是偷油吃的好手,正劝琬儿,忽见闯进数人,有三个拿宝剑的,全都是满脸杀气,吓得婆妇要嚷,只听“噗哧噗哧”,四个婆妇全都被杀,四个人的冤魂投奔枉死城,偿还那世的风流债去了。伯当向琬儿说道:“姑娘且莫耽误,快走,俺们是搭救你的。”伯当把琬儿带出后门,交给臭嘴刘七把琬儿送给王老娘不表。

第十四回 闹花灯七煞反长安 闯重围群雄匿王府

叔宝没把宇文成惠除掉,心中不甘,放了醉厨子,大家往各处寻找宇文成惠。此时宇文述、宇文化及给越国公杨素拜寿未归,没在府中,弟兄等各屋各院找那宇文成惠,却没找着,吓得女眷们乱窜乱跑。此时有些家将家人俱在门前看灯,谁亦没想到出这个事呀。叔宝弟兄不觉来至大厅,见大厅照耀如同白昼,可是没有多少灯,当中就挂着一盏灯,精巧玲珑,上有数十颗珠子放光,齐彪瞧着怪,高声喊嚷,到了厅内上了桌,把这盏灯挂钩摘将下来,笑着说:“俺们提着这盏灯,到处都是亮的吧!”书中暗表,这盏灯是珍珠灯,乃是无价之宝,被齐彪摘下来。刚要往外走,只听一阵喊嚷之声,“呼啦”,由外面闯进来数十名家将家人,各持长枪短刀。叔宝弟兄等处在这步田地,还管什么利害,拼命死战。原来有机灵的家人早就瞧见叔宝众人,赶紧跑至府前找人,众人闯进来,正把叔宝、柴绍等堵在院内,一阵乱杀乱砍。李豹跑至大厅里,什么叫瓶,哪管是壶,一路往外乱打,只杀得家人家将叫苦哀哉,抵挡不住,只好往外退出。弟兄在后追赶,将出府门,就把众人吓坏了:这芙蓉巷口有数百官军堵住巷口,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金镋无敌将军宇文成都率兵堵住巷口,铁桶相似。大家曾见过宇文成都把雄阔海的弓拉坏了,知道他的膂力最大,是无人能敌,如何不惊?还算柴绍明白,宇文成都堵那头巷口,是过不去的;这边巷口虽然有些官兵,亦不足为惧。柴绍明白这个意思,便一声喊嚷:“咱们从这边走吧!”大众便往东头巷口杀来。阅者要问,宇文成都从哪儿来呀?是从杨素的府中而来。有家人飞报成都,成都闻报,气就大啦,可不知道是他兄弟干这缺德事发生的。宇文成都想匪人胆太大啦,敢抢他的财物,赶回芙蓉巷,各处巡查街市的官兵俱都随来。成都下令把巷口堵住,刚要下马进府,望见叔宝等从府中出来,往东头巷口跑去,宇文成都催马率众就追。别看叔宝弟兄等前有官兵阻路,后有宇文成都相追,全仗着一身好武艺,一阵乱杀乱砍,前面的官兵如何能够抵挡得住。

叔宝弟兄闯出巷口,就听后面官兵喊嚷:“追呀,追呀!别叫他们跑了呀!”大家慌不择路,见巷就进,以为拐弯抹角,把官兵绕迷了就跑啦,谁想宇文成都催马紧追,一步不放。宇文成都心想:你们往哪里跑亦跑不了啦,城门关上,除非是身长羽翼,插翅腾空,飞出城外算完。可了不得了,他们这一乱,吓得买卖铺户、住户人家,家家户户全都关门上锁上闩,逛灯的人在街里乱跑,年轻的不要紧,只苦了老头儿老太太,姑娘媳妇,哭喊之声惨极了,有丢了鞋帽的,有丢了孩子的,有被撞倒了踏坏的,等等情形在所难免。

且说宇文成都眼看着要追上众人了,忽见那喊嚷拉弓的人,手使镔铁棍,放过叔宝众人,挡住宇文成都的去路,把铁棍一横道:“俺却不服你这无敌将,来来来,你我二人决一胜负,见个高低!”宇文成都哪里把他放在心上。雄阔海这个人一生好勇,他到长安被宇文成都把弓拉毁,心中不干,打算逛完灯回归金顶太行山。手提镔铁棍,他往各处走逛,听得街上大乱,别人吓得往家跑,他却哪里乱往哪里跑,迎见叔宝众人。他见叔宝等前边跑,宇文成都后面追,他亦不管为什么,挡住成都,搂头盖顶就是一镔铁棍,成都金镋一撞,两人的兵器磕碰一处,火星乱迸,“嗖”的一声,把镔铁棍磕飞,震得雄阔海两只手生疼,两膀发麻,吓得雄阔海抹头就跑。宇文成都哪里肯放,在后紧追。雄阔海追上秦叔宝等,一同跑下,各巷口俱有官兵把守,众人杀得红了眼了,不论是谁,挡者便杀,拦着便打,只打得官兵官将东倒西歪。弟兄快到明德门了,离城且近了,更糟啦,对面尽是弓弩手,乱箭齐发,弟兄七人只可跑进巷口逃走。成都望见众人进了巷口,心中欢乐,原来是个死胡同。

宇文成都带兵一拥而入,进了胡同,再找秦叔宝,踪迹皆无。宇文成都心中纳闷:这伙人都上哪里去了呢?忽然想起来了,不用找了,准是跳墙而过,藏在这王府里了。书中暗表,这胡同的院墙正是一家王府的院墙,宇文成都还真猜着了。

秦叔宝此时真是来个跳墙法子,跳过墙来一看,是一家花园,此时正在孟春之际,里面亦没有什么花草,只望见太湖山石那边若隐若现有个灯亮儿,那个灯亮儿忽忽悠悠往这边而来。弟兄七个躲藏吧,往各处一看,苦于无处可藏,哥儿几个往太湖山石根底下一躲,以为足可躲藏了。那个灯光穿过太湖山石,弟兄在暗中偷瞧,有个武生公子,亦就在二十岁里外,白白脸蛋,很有福气;跟着四个家人,提着灯笼。就听那武生公子问家人道:“你们说吧,那位有灵有圣的仙爷在哪里?”原来这位公子的母亲有病,每逢初一、十五都烧香求福免灾,在叔宝弟兄藏的那个地方山石内有位狐仙爷,很有灵验,这公子的母亲心中烦闷,命他给狐仙爷来烧香,故此他问众人。家人一指叔宝所藏的地方,说:“就是这里。”那公子跟家人往这儿一瞧,吓了一跳,以为狐仙爷显圣呢。及至瞧清楚了,这位公子大怒,喝道:“你们胆儿真不小,夤夜之间藏在这里,是要偷你家殿下什么?”叔宝过来向公子抱拳施礼,刚要哀求他别嚷,在此避难,话还没说哪,那公子问道:“你可是叔宝兄吗?”叔宝道:“难人正是叔宝,不敢认公子为弟,为何如此相称?”那公子说:“俺娘亲想你都想病了,我姓邱名福,乃昌平王的殿下。”叔宝失声道:“你是我姨弟吗?”那公子邱福道:“正是。”

弟兄相见,施礼相问。公子问道:“姨兄,我父王不是与你说好了吗,你给越国公杨素送完了寿礼,请你到我们府里吗?”叔宝道:“皆因我有些事没办完,耽搁下了。”邱福道:“姨兄,你这一耽搁不要紧,我母亲想念姨兄,派人各处去找,都找遍了,只是没有找着,她老人家旧病复发,命我来给烧香,不期在此相会。可是哥哥怎么会在这儿藏着呢,莫非说有什么用意吗?”叔宝见问,脸上一红,遂把他们的事儿说给邱福。邱福听叔宝把事说明,吃惊非小,忙道:“在这儿藏着,不大安全,那宇文成都少时间必然进府搜查,这可怎么好啊!哎呀!”见邱福直皱眉,似有为难的意思,叔宝说:“兄弟不要为难,如若怕宇文成都前来搜拿,我们弟兄几个可以跳出墙去,免得尊府不安。”邱福忙道:“姨兄你错会了意了,俺并不怕事,既系骨肉至亲,更讲不了啦,闹出多大事来亦得认啦!朋友急难之中,还得相扶,何况是至亲哪!我方才说话迟钝点儿,不是怕事,是给你们几位找个秘密的藏身之处。来吧,跟我走吧。”说着话,把众人由花园里带至他媳妇的寝室,幸喜他媳妇因为伺候婆母,未在屋中。邱福赶紧派了丫环给他媳妇送信,说暂时别回来。丫环走后,叔宝才给大家指引,各通名姓。邱福把众人安置妥当,暂时没有工夫陪着众人在此谈话,跟众人说了声“失陪”,便匆匆走出寝室,够奔上房屋中。邱福见了昌平王邱瑞与宁氏夫人,把秦琼的事禀报他父母,邱瑞夫妻闻听叔宝藏在家中,又惊又喜:惊的是秦琼众人惹了这么大的祸,藏在自己府中;喜的是找叔宝没有找着,他自己来了,误入王府,真算奇遇。

昌平王正与邱福问话之际,忽听府外一阵大乱,乱马奔腾之声,人多嘈杂之声,兵丁把府围住了,宁老夫人心中不安,连少奶奶都吓坏了。家人进来禀报道:“王爷,如今宇文成都把府给围了,请王爷出府答话。”昌平王嘱咐夫人道:“你不要害怕,我去见宇文成都,自有办法。”邱瑞父子爷儿两个由上房走了出来,够奔府门,见门前灯球、火把、亮子、油松照耀如同白昼,宇文成都带着官兵堵住府门,看那意思非常严重。宇文成都见昌平王父子出来了,赶紧下马过来向昌平王父子施礼道:“有搅尊府之事,不审王驾千岁,肯其应允否?”邱瑞问道:“不知殿帅你为了什么事,如此严重?”成都道:“千岁有所不知,俺正在越国公府中同众人讲话之际,家人回禀,有几个响马到了俺府内,明火执仗,抢劫财物,并且杀死婆妇家人无数。我率兵捉拿响马,把响马追到尊府后身花园小巷内,把响马追没了,揣度匪人许是跳墙而过,藏在花园之内,一者,我得搜查;二者,我为地方官员,有保护尊府之责,亦得进府查拿。倘若不去搜拿,王爷府出了事,俺亦担不起罪,故此把千岁请了出来,与王爷相商,不知肯其准我入府搜拿否?”昌平王说:“哎呀!这还了得,匪人这胆儿亦太大了,请你进来赶紧搜拿吧。”宇文成都说声:“谨遵王谕。”昌平王说:“可有一节,殿帅你得吩咐好了,官兵进府,不准惊扰孤的女眷,亦不准有偷盗财物的行为。倘若吓坏了女眷,或是丢了财物,免不得与你为难。”宇文成都笑道:“就是王爷不这样吩咐于俺,俺亦得这样嘱咐兵将。”昌平王说:“好吧,既然这样,你就吩咐他们吧。”昌平王一回头,向邱福吩咐道:“你赶紧去嘱咐女眷,不要害怕,让他们别乱跑乱动,只要在自己的屋中,别挪动就行了。”邱福赶紧去嘱咐女眷。昌平王命家将家人抄家伙,各持利刃,以防不测,暗含着镇唬官兵,邱瑞把长服脱去,命家人拿过双鞭,往怀中一抱,等候宇文成都,同着他各处好去搜查。

此时宇文成都,已然吩咐好了兵将,他便带了手下人,同了昌平王进府,往各处搜寻。由花园搜至各院各屋,都搜查遍了,只是没有搜着,哪里还有个人影儿啊!除去各女眷的寝室没搜外,余者尽皆搜寻到了。宇文成都站在院中发怔,心中猜想:这些匪人跟昌平王邱瑞绝不能有来往啊,就是有个来往,亦没有那么巧哇,无论跟昌平王有多么大的交情,亦不能往女眷的寝室窝藏匪人哪!宇文成都正然发怔,可巧他手下有个小小的武职官向宇文成都说:“殿帅大人,莫非响马藏在府内女眷住的屋里?”话刚说完,气得昌平王苍眉倒竖,虎目圆睁,厉声喝道:“你满口乱道!凭孤的女眷寝室能够窝藏匪人?你们身为国家地面官员,理应保护长安城,军民相安才是。在此长安城帝都之所,你们没有能为防范匪人,惊搅人民,使百姓不安,你们吃国家的俸禄,是对得起国,是对得起民?别说保护人,就连你们自己的府中都保护不过来,还当地面官哪,趁早儿把差事交了,回家抱孩子去吧!”宇文成都听昌平王邱瑞这一套话,是咧子话呀,语言中句句咧子还不算,把我们暗含着给骂了一个惭无余地,臊得宇文成都面上变颜变色的,两耳发烧。有心要还他几句,苦于无言答对,真是满面羞愧,弄得这大隋朝第二条好汉宇文成都默默无言,只可向昌平王邱瑞深施一礼,谢罪道:“老伯父(骂出爷们儿来了)责备小侄甚是,从此我当尽心竭力保护长安,使百姓安居乐业,亦可对得起国家,对得起人民,亦不负老伯父责备之意。”昌平王说:“请回吧。”宇文成都回过身来,向那个小小的武职官道:“你回去把差事交了,省得本帅将你革掉。”吓得那个武职官不敢多言,诺诺而退。临往外走,宇文成都还听了一耳朵,昌平王说:“明日早朝参奏他们之罪。”

不表昌平王府邱瑞治酒款待秦叔宝,且说宇文成都来至府外,越想越有气,吩咐旗牌官传令:“长安城各门各关的官军,明日出城之人俱皆搜查,以免匪人漏网。”又命手下人往各大小客店去搜查响马。然后宇文成都回归帅府,命人照着秦叔宝、柴绍、王伯当、谢映登、齐彪、李豹、雄阔海七个人的相貌,画了多少张图样,悬挂在各门各关,算是画影图形捉拿弟兄七人。宇文成都吩咐完了,真算调动有方,把长安城把守得铁桶相似,任叔宝等有多大的能为,亦休想逃出长安了。宇文成都闹得一宵没睡,头晕眼黑,亦没把匪人拿住。查点他的府中,死了几个婆妇家人还不算,还丢了许多的财物,最让人心疼的,是丢了盏珍珠灯。(后文书贾家楼三十六英雄结拜的时候,这珍珠灯才发现。)且说宇文成都刚把事情忙完,他父亲宇文化及命人叫他,赶紧去见他父亲。问有什么事呀,他父亲把话如此这般一说,宇文成都听他父亲把话说完,心中惊恐不安。阅者要问,宇文成都为了什么事惊恐不安呢?这段到了他们宇文氏满门生死存亡的时候了,他们父子把事弄好了,官上加官,富贵中另有大富贵。这可不是鄙人不开眼,羡慕富贵,实在是这套《三十六英雄》成名的大关键。阅者要问是什么事呢,就是那无道的杨广弑父夺权,鸩兄图嫂,欺娘戏妹,伍建章骂殿,兵发南阳的引子。

第十五回 逞弑逆杨广篡大位 伸正气忠臣骂金殿

闲话休提,还是讲杨广为恶的节目要紧。原来杨广仗着内有他母亲独孤后,在杨坚的驾前说好话,愚弄杨坚,才贬了太子杨勇,废长立幼,立他杨广为东宫太子。到了叔宝弟兄七煞反长安的时候,是仁寿四年,那独孤后已然死去,杨广内里势力亦就没了,全仗着杨素、宇文化及、张衡等一班权奸助他为恶。那杨坚原是个色中的饿鬼,别看年岁高迈,他又迷了两个丽人,一个是宣华陈夫人,一个是容华蔡夫人。怎奈他年老力衰,有这四把斧头,他初时还能应付,到了后来渐渐不敌,弄得自己时常染病,不能处理国政,只可命越国公杨素兼尚书省,同礼部尚书柳述、黄门侍郎元岩,值宿阁中,在宫内办理国政。太子杨广夜宿大宝殿中,内宫是陈夫人、蔡夫人两个妃嫔侍奉汤药。杨广每逢见驾问疾时,两夫人并不回避。蔡夫人长得十分美丽,那陈夫人比之更胜,况他是陈高宗之女,长生锦绣丛中,美貌已极。那杨广是色中的魔王,见了陈夫人几乎把魂灵儿丢了,有心挑逗,总是时机不巧。一日杨广入宫问病,远远望见有一丽人出宫,并无宫娥彩女相随,仔细观瞧正是陈夫人,杨广喜得心花怒放。原来陈夫人侍奉汤药,出来更衣,故此独自出来。杨广如饿鹰见肉,焉能放过?杨广亦没人跟随,两步三步赶上陈夫人。陈夫人见杨广赶来,心中吃惊,道:“太子到此何为?”杨广道:“夫人,我自从入宫问病,每日便与夫人在御榻前相见,神情飞越,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今吾得便,望求夫人赐我片刻之欢吧。”说着,扑奔过来。吓得陈夫人颜色更变,忙道:“太子,我……已然托体于万岁,与太子名分所在,岂可如此?”杨广笑道:“夫人,情之所钟,何名分之有?”不顾一切,杨广便把陈夫人抱住。陈夫人挣不出去,杨广把头一伸,意欲强行接吻,陈夫人极力地推拒。正在不可解救之时,只听一声传呼道:“圣上宣陈夫人。”吓得杨广慌忙撒手,仍然不大死心,向陈夫人说道:“圣上宣您,急速快去,你我后会有期。”陈夫人幸喜脱身,往寝宫走着,愈想愈有气,想杨广做此不伦不类之事,真是色胆包天。陈夫人走进宫中的时候,那杨广早就一溜烟似的没了影啦。

且说杨坚一时心神恍惚,把陈夫人叫到病榻前。杨坚刚要说话,见陈夫人喘息不定,面带惊惶,忙向陈夫人问道:“你为了何事,如此惊慌?”陈夫人气恼之下,不顾利害,便把杨广调戏自己的事儿说给杨坚。杨坚闻听杨广调戏他的美人,他如何不恼?不觉冲冲大怒,用手在床榻上敲了几下子,骂道:“畜生胆敢如此无礼,独孤后误我!(杨素亦未尝不误你呀!)朕誓必诛之!”杨坚立刻宣召礼部尚书柳述、黄门侍郎元岩。(未宣杨素。)

杨坚之事暂且不表,却说杨广惹祸之后,心中不安,命家人打探。却有杨广的心腹太监把杨坚密宣柳述、元岩及怒骂杨广之事告诉杨广,杨广见势不妙,赶紧命人去找宇文化及、张衡等一班人计议。张衡向杨广道:“千岁,附耳过来……”杨广鼓掌称善。正在此时,越国公杨素慌慌张张走了进来,向杨广道:“千岁,你惹下什么祸啦?圣上宣召柳述、元岩撰诏,召前太子杨勇回朝,柳述、元岩二人将诏撰毕,呈进大内用宝印去了。若是用完宝印,便赍往济宁。我想杨勇若是回朝,圣上一定将你的太子贬去,复立杨勇。倘若杨勇回来,可是我们的对头,咱们大家赶紧想主意吧。”杨广向杨素言道:“张衡献计如此恁般。”杨素听道:“只可如此。”杨广立刻命宇文化及领东宫护卫校尉等去捉拿礼部尚书柳述、黄门侍郎元岩。宇文化及率众走后,杨广又假传圣旨说:“宿卫军士当差劳苦,在此元宵节临时放假。”杨广命张衡率领东宫羽林军去把守各宫的宫门,无论是谁,亦不准出入。且说宫中各处的宿卫军士,听说有旨命他们回去,临时放假,全都欢天喜地地去了,张衡便把宫门把住了。宇文化及带领护卫校尉等到了撰诏处,一拥而入,见柳述、元岩正在里面,不容分说,就将二人上绑,拿至东宫。柳述、元岩见了杨广问道:“我二人犯了何罪,拿至东宫?”杨广道:“汝二人玩弄圣上,羁留不愿。”二人呼冤不止。杨广喝令:“将他二人看押起来。”

杨广带领郭衍及甲士数十名,太监十数人,闯进宫中,杨广吩咐道:“宫中内侍们伺候万岁劳苦,暂时都去歇息歇息。”当值的太监听杨广吩咐,不敢不遵,全皆走去。杨广将临病榻,吩咐彩女们道:“你们亦歇息去吧。”这些宫娥彩女们每日勤劳,恨不能去歇息哪,亦都去了。此时陈夫人、蔡夫人仍在病榻旁侍立,见了这般光景,吓得心无主张。那杨坚病得很重,昏昏沉沉正然晕着哪,杨广、郭衍来至病榻前,亦不施礼,看了看杨坚,便向陈、蔡二位夫人道:“二位夫人亦暂时回避吧。”究属女流之辈,没甚主意,只可离开此地。二位夫人来至暖阁后坐下,心中不大放心,着宫人在外打听动静。过一个多时辰,只见杨广、郭衍走出道:“启上二位夫人,圣上已然归天了。”二位夫人的眼泪夺眶而出,哭泣不止。杨广就命各宫的妃嫔不得哭泣,先行入殓,然后举哀。这正是:鼎湖龙去寂无闻,谁向江州泣断云。变起萧墙人不识,漫将旧恨说隋文。

蔡、陈二位夫人与各宫的妃嫔心中虽然疑惑,却谁也不敢说是太子把皇帝害死的。杨素、杨约弟兄与宇文化及走进宫来,杨广先不敢发丧,大家反倒彼此道喜。杨广就传旨,命杨素之弟杨约提督京师十门;郭衍为右卫大将军,管理行宫宿卫事宜及车驾护从銮仪卫事务;宇文成都提升为无敌大将军,管辖各省节度提督军务。吩咐完毕,等候杨勇回朝之时杀了以除后患。

不表他等怎样害那杨勇,且说宇文化及领了杨广之旨回到府中,命人把宇文成都叫了进来,把朝中杨广弑父夺权的事情告诉成都。成都闻听,心下吃惊,以为这个事情非臣子可为。原来成都为人耿直,却是个好人,他向宇文化及问道:“若是如此胡为,你我爷儿俩的名声能够好听吗?”宇文化及向成都言道:“如此恁般。”宇文成都点头应允。阅者诸君要问,宇文化及向他儿子说的是什么事呀?鄙人略微一说,以免阅者打这闷雷。化及言的是他们跟杨坚有仇有恨,藉此报仇。当时成都就命人帮办交代。书以简捷为妙,杨约将京营殿帅事务接收完毕,便亲自乘马巡查各门,吩咐各门的守门门监,无论是谁,不准带兵将进城。他们把长安城把守得铁桶相似,弄得水泄不通。长安城中住的官员知道朝中有变,但是进不了宫门,亦出不去长安。不到数日,济宁大将军杨通带兵五万,保着杨勇来至长安。杨广得报,将杨勇父子及杨勇之妻萧妃赚入城中。杨广把杨勇父子用鸩酒药死,可是没害萧妃,因为萧妃长得有倾国倾城之貌,是个绝色妇人,留下没杀。虽是他的嫂子,伦理纲常他满不论啦,那杨广便把萧妃纳为己妃。(萧妃亦是无耻的妇人。)这个消息亦不知怎么会传到城外,被杨通知道,杨通气恼之下,把五万大兵带走返回济宁去了,后来到了济宁就自立为吓天霸王,这且不表。

且说杨广弑父夺权,已然将权夺到手中,鸩兄图嫂亦达到目的,他在宫中与杨素、杨约、化及、张衡等商议,如何发丧,如何即位。大家一商议,杨坚临终之时没有遗旨,于理不合,必须先找一人假作遗旨,将假诏写完,再为发丧。杨素说:“左相伍建章为人耿直,群臣颇为信服,可命他作诏,颁行天下人,然后天下人心可解去矣。”杨广听杨素保荐伍建章,心中甚为愿意,立刻命宫中太监前往伍相府宣召伍建章。

这伍建章与杨坚系幼年相交弟兄,为人刚而不屈,一生忠直,不交奸党。这日在府无事,忽报有宫中的司阍太监求见。伍建章不知为了何事,把太监请进书房,问以来意,太监遂把杨广弑父夺权、鸩兄图嫂的事儿详细告诉伍建章,伍建章放声大哭皇帝不止。太监不敢停留,匆匆地走去。伍建章把他夫人请了来,把事说与夫人,夫妻俩命家人伺候凶服,身穿孝袍,头戴麻巾,老两口儿到了伍氏家庙,痛哭失声。伍建章哭泣之际,家人跑来回禀:“太子差太监宣相爷入宫,就请即刻前往。”伍建章与他夫人洒泪而别,随了太监,麻巾衰袵,进到宫中,见杨广与一班奸党俱在殿中,伍建章痛哭不止。杨广见伍建章见了自己立而不跪,放声痛哭,因为用他这人,杨广少不得好言安慰,向伍建章谕之曰:“皇伯请勿伤心,为我家之事何必如此悲痛。皇伯不用伤感,急速写诏,我若即位发丧,皇伯亦可列土分疆矣。”伍建章取笔在手,向诏上大书:“先皇死得不明,杨勇无故屈死!”写完把笔一掷。杨广见了大怒,喝道:“谁告诉你的,万岁死得不明,故太子是屈死的?”伍建章闻听此言,只气得苍眉倒竖,二目圆睁,用手一指骂道:“杨广,你乃万岁次子,万岁废长立幼,封你为东宫太子,待汝的恩情胜于杨勇,论忠,汝当尽忠;论私,汝当尽孝。你身为太子,终当即位,迟早间便能得帝,胆敢趁万岁染病之际,弑父夺权,纲常礼义何在?鸩兄图嫂,败坏人伦,无耻已极!似你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就是身为皇帝,天下亦不能得安。想万岁得天下不易,将来隋室灭亡之时,必然丧在汝手!”杨广见伍建章连哭带骂,闹个不休,羞愧难当,不由得羞恼成怒,喝令左右:“将老匹夫上绑!”左右过来不容分说,便将伍建章绑上。伍建章骂道:“杨广,我伍建章但愿一死,见先帝于九泉之下。我生不能食汝之肉,死后当追尔魂!”杨广喝道:“我原想用你,你反来毁谤孤。”遂命左右将伍建章推出斩之。左右将伍建章推出朝门,伍建章仍然骂不绝口。杨广等到斩了伍建章,监斩官复旨之后,与群臣商量无甚结果,写诏之事暂时作罢。当日夜晚,用金漆小匣装了“同心结采”四个金字,命人送至宫中,给了陈夫人,杨广夜间就与陈夫人成为夫妇了。次日杨广率领群臣举哀,发丧办事。

书以简捷为妙,杨广将隋文帝杨坚安葬之后,选个黄道吉日,与群臣身着吉服,祭天祭地,太庙中祭了祖先,入了斋宫,换了冠冕之服,即皇帝之位,改为大业元年,后人称为炀帝,在朝文武加官进禄,各有爵赏。受贺之后,大宴众臣。次日,便派宇文化及率领羽林军五百名,把伍建章相府围住,不论男女老幼,尽皆上绑,绑赴法场,尽皆杀死。可惜伍建章赤心为国,一家老幼尽皆屈死在长安。伍相府死了这些人,只逃走了一个家人,名叫伍保,够奔南阳关禀报南阳侯伍云召去了。杨广即位之后,追封杨勇为房陵王,这个小手段亦不过掩其鸩兄之事。(已然图嫂,何必多此一举。)这日杨广早朝,宇文化及、越国公杨素奏禀:“伍建章之子伍云召现在南阳握有重兵,请万岁派将讨伐,以除后患。”杨广闻奏,心中暗想:哎呀,可了不得了!朕被事所累,忙乱之中竟把伍云召忘记了。伍云召勇冠三军,有万夫不当之勇,倘若他要为他父亲伍建章报仇,如何是好。不如趁在此时,朝中无事,派将讨伐。杨广想罢,向宇文化及、杨素道:“卿家等所奏甚是。”加封韩擒虎为征南大元帅,麻叔谋为先锋,尚师徒押粮运草,宇文成都为合后大将,点兵二十万,即日兴师,兵发南阳关。当下韩擒虎、麻叔谋、尚师徒、宇文成都,在金殿拜别了杨广,在教军场点齐了二十万大兵,响炮祭旗,拔营起寨,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杀奔南阳而来。

且说伍相府家人伍保,不分昼夜赶奔南阳,一路之上亦无什么事表,这日到了南阳关,进到城中,来至衙署,命人往里回禀。衙门里的军士有认识伍保的道:“管家,我们侯爷没在衙中。”伍保问道:“那么侯爷上哪里去了呢?”军士说:“行围去了。”伍保听说伍云召没在衙内,这一急非同小可。

不表伍保着急,却说伍云召乃伍建章之子,娶妻李氏。他生得身高八尺,面如紫玉,目若朗星,力能举鼎,万夫莫当,有兵五万镇守南阳,为隋朝第五条好汉。在南阳有年,因为他治军有法,为官忠正,军民相洽。伍云召闲暇无事,点了三千兵打围,把营扎在山下,离南阳亦就差百十余里,在山中行围采猎,有个四五日。这天伍云召率兵进到山里摆下围场,兵将散开,各放鹰犬,追兔逐鹿。伍云召在马上正然往各处寻找獐貉兔鹿之际,忽然起了一阵怪风,刮得这风里放出股子腥味来。伍云召顺风一瞧,了不得了,有两只斑斓猛虎扑了过来,吓得军将乱跑乱窜。伍云召的马要惊,被伍云召将缰绳勒紧,那马直打盘旋。忽听有人喝喊声音,如同半悬空中打个霹雳相似。伍云召顺音观瞧,来了个勇士,头戴虎皮箍脑帽,扎着虎皮战裙,一身短衣服,足下穿着两只倒纳千层底大叶巴靸鞋,这人大踏步奔猛虎而来。阅者诸君要问这人是谁,此人便是雄阔海。雄阔海怎么会到了这儿哪?阅者别忙,容我这笔补叙出来。

第十六回 雄阔海打虎识挚友 伍云召造反抗大隋

原来叔宝弟兄七人,自从宇文成都搜查走后,昌平王邱瑞就命殿下邱福去请叔宝弟兄。叔宝等来至大厅见了昌平王,叔宝给他姨夫施完了礼,然后给大家指引。众人行完了礼,邱瑞吩咐家人预备酒饭给他等压惊。饮酒之间,昌平王并未嗔怪众人,反把宇文化及父子与杨素、杨约、张衡等一班奸党的行为说给七人。昌平王把宇文成惠在长安城时常抢夺良家妇女的败类行为亦说给七人听,众人无不咬牙痛恨。昌平王饮酒中间向大家说明了,明日早朝面君还要参他们。叔宝劝解昌平王,不用与奸臣们作对。昌平王席间因为有气,只喝得酩酊大醉。邱福同着家人将昌平王搀走,大家亦就安歇了。次日邱福把外面的事打听明白了,回禀昌平王,邱瑞听说京营殿帅换了杨约,料想其中必有缘故。听邱福说长安各门各关悬挂图样捉拿叔宝弟兄,昌平王反倒为难,父子爷儿俩商议怎么把他们救出城去,只是想不出高明的主意。直到了杨广鸩兄图嫂,杀戮伍建章居家满门,秦叔宝弟兄还没出昌平王府。到了杨广发丧葬埋杨坚的时候,昌平王才把众人救出长安。阅者要问使出什么主意把大家救出去的,简捷说明,邱福雇了十几个轿子,把叔宝弟兄当作昌平王府的女眷送了出去。叔宝回归山东见唐璧复命不表,柴绍奔河东回家去了,谢映登、齐彪、李豹弟兄回归少华山了,雄阔海才回归太行山。雄阔海的这座太行山,不是山西、河北中间的那个太行山,他这座山离南阳关亦就有三百余里,叫做小太行山。雄阔海回归到山寨无事,赶上南阳侯伍云召行围采猎,他听说南阳侯是大隋朝的好汉,心中有些不服,要会会伍云召,故此独自一人前来。正走在山中,瞧见有两只老虎,他不惟不害怕,反倒觉着高兴,追奔老虎。

两只老虎有一个恶虎扑食,扑奔雄阔海,老虎快扑到他身上啦,他往地上一蹲,那老虎从脑袋上蹿过。雄阔海来得真快,到老虎重往过蹿,前半截身蹿过去,后半截可就不让啦,伸双手把这只老虎后腿抓住了,用尽平生之力,把老虎抡起。那只老虎一声吼叫,奔了过来。雄阔海抡着一只虎,撞着那只虎,弄得那只虎咬不着他,围着他转悠。雄阔海抡着老虎抡到一块立石上,“噗哧”一声,将老虎给撞得闷了过去。他撒开这只虎,奔那只虎去。那只虎往他身上一蹿,他闪开身形躲过,那老虎用后胯尾巴一抽,把雄阔海抽个跟头。吓得伍云召失声道:“完了!”谁想老虎扑过去,雄阔海已然蹦起来揪住一只老虎腿,抓住老虎尾巴,两只手抓住了,一转身又把老虎给抡起来,抡奔那块石头,照样给撞闷了。他伸手抓起块石头,见老虎直咕容,他把老虎耳朵抓住,“噗哧噗哧”,把四只老虎眼给弄瞎了。老虎亦都缓醒过来了,痛得老虎直摇头,吼叫如雷,乱蹿乱蹦。雄阔海高了兴了,正好跟两只瞎虎打着耍,抡起铁锤般似的拳头打个不休,飞起挂顶石似的两脚踢个不停。霎时间,两只老虎死在他手。

伍云召心中佩服他降龙伏虎之勇,命人接过马去,三步两步奔至雄阔海面前。雄阔海忽见伍云召来到,二人并不认识,只见伍云召控背躬身施礼道:“壮士请了!俺伍云召在此行围,见壮士如此神勇,愿与壮士结为布衣之交。敢问尊姓大名?”雄阔海还礼道:“俺乃太行山的寨主雄阔海,你就是南阳侯伍云召吗?”伍云召道:“正是。”雄阔海道:“俺特来找你,不期至此相见。”伍云召听说他是太行山寨主,不惟不恼,反倒喜爱于他。伍云召见雄阔海人既英雄,心里更诚实,越发得喜爱他了,把他让至营中,命人预备酒筵伺候。伍云召与雄阔海喝茶之间,劝他不要做此绿林生涯,有此本领,我可以保荐你为官,将来国家有事,不难建功立业。雄阔海说:“你不用劝俺做官,俺是不喜欢升官发财的。你如若真心跟我交友,俺却愿意给你牵马坠镫。”伍云召道:“壮士何言太谦,本爵有何德能之处,敢用壮士牵马坠镫。既不愿在朝中为官,在我南阳关弄份差事当当,壮士意下如何?”雄阔海道:“在你这里当差,俺当遵命。”伍云召说道:“我有一事跟你相商,不知你肯其赏脸吗?”雄阔海说:“你喜爱于俺,俺却喜爱你不摆官架子,有什么话你说吧,没有不成的。”伍云召说:“我有心同壮士结为八拜之交,未审尊意如何?”雄阔海说:“俺是鲁莽之人,怎好同你磕头拜盟兄弟呢?”伍云召道:“不可谦逊,敢问贵庚?”雄阔海见伍云召出于至诚,便把岁数说给伍云召,伍云召比雄阔海年长一岁。弟兄大小论明了,伍云召吩咐家将等摆设香案,二人焚香跪倒,对天发下誓愿,共同生死,患难与共。焚香盟誓完毕,雄阔海给伍云召施礼,家将亲随等给他二人道喜,伍云召俱有赏赐。酒筵摆齐,弟兄入座,各人心中痛快,开怀畅饮,谈谈论论。直喝到星斗出全,杯盘狼藉,微带醉意,方才罢休。伍云召留雄阔海宿在营中,次日命雄阔海回山把喽罗兵散了,把山寨一烧,然后再上南阳关。雄阔海遵命,回归太行山,暂且不表。

且说伍云召拔营起寨,率众回归南阳关,进到城中,兵卒各归汛地。伍云召到了衙中,步入中堂,夫人李氏怀抱幼子出来迎接。正在此时,忽见家人伍保踉跄趋入,见了伍云召夫妻跪倒磕头,眼中落泪道:“侯爷,大事不好!”伍云召失惊道:“伍保,你为了何事如此痛哭?”伍保道:“太老爷、太夫人被杨广杀死长安城了!”伍云召“哎哟”一声,“扑通”栽倒,晕了过去。李氏夫人虽然二目落泪,见南阳侯昏过去,吓得赶紧同家人把伍云召扶将起来,一阵忙乱,连撅带叫,伍云召缓醒过来,痛哭不止。李氏夫人道:“侯爷还是打个正经主意才是,人死了不能复生,哭亦无益。”伍云召止住悲声,向伍保问道:“相爷因为何事被难?”伍保说:“从前我亦不知道,到后来在法场我在人群里听太老爷说的,杨广鸩兄图嫂,弑父夺权,因为杨广让太老爷假书草诏,太老爷不干,在金殿骂杨广,杨广才把太老爷杀害。咱们合家老幼俱被杨广派人拿去,杀在法场,只逃出我一人。”伍云召闻听伍保把伍建章被难的情形说明,只气得颜色更变,咬牙愤恨,手指长安城骂道:“贼杨广,汝乃东宫太子、国家储君,胆敢弑父夺权,纲常何在?鸩兄图嫂,伦理皆无!似你这等人无道已极,哪配身为万民之主!将来这大隋朝的天下就得断送在汝手!某要叛反朝廷,替二老和全家报仇雪恨!”李氏夫人说道:“侯爷尽管去反,如果人单势孤,我可以给爹爹写信。他老人家必会援手!”伍云召点头,立刻召集南阳关众文武官员议事。

片刻之间,众文武官员来到大堂,见伍云召身着重孝,无不惊骇。伍云召含泪把杨广篡位及全家被害的经过述说一遍,众人无不动容,有的破口大骂,有的泪如雨下。到最后,群情振奋,纷纷表示愿追随侯爷起事造反。伍云召点头,命四城门撤下大隋的旗号,换上反旗;又命人贴告示,公布杨广数款大罪和宇文化及、杨素一班奸佞之过恶,并开始招兵买马,叛反大隋。一切安排已毕,副将司马超说:“侯爷,末将不才,愿带一支人马扼守麒麟阁,以防备朝中人马攻打南阳关。侯爷意下如何?”伍云召点头称是,就此传令,司马超率领一万大军赶奔麒麟阁。

再说隋军先锋麻叔谋,得到探马禀报,贪功心切,传令兵发麒麟阁。书以简捷为妙,两军人马阵势列圆,麻叔谋跨马持枪,阵前叫战。司马超亦率兵冲出麒麟阁,但只见司马超跳下马身高丈二,头戴金盔,簪缨罩顶,身穿金甲,足蹬虎头战靴,胯下一匹花斑豹,手端一口青铜大刀,高声喊嚷:“来者奸党,报上名来!”麻叔谋用枪一指,叫道:“反贼,大将军麻叔谋奉旨率天兵至此,捉拿伍云召。若识时务,下马被绑,念你属从犯,可饶尔性命!”司马超气撞顶梁,催马上前,二人话不投机,疆场大战。司马超刀法精湛,麻叔谋不是对手,心中暗想:我何不败中取胜,用回马枪胜他?想到此处,虚点一枪,拨马就败。司马超艺高人胆大,摆刀就追。麻叔谋闻听身背后威武铃响亮,偷眼观看,见司马超堪堪追上。于是把大枪横在马鞍鞒,双足扣住绷镫绳,准备使回马枪。阅者诸君您想,两军阵前对垒,两只手摆弄兵器,两只脚摆弄马,司马超在后边早看明白了,一声呐喊:“麻叔谋哪里走!”刀交左手。麻叔谋右脚踹镫,马往外排。刚要横身使回马枪,司马超马往前一贯,说时迟,那时快,司马超一记“丹凤朝阳”,身形一闪,往外一推青龙刀,就奔麻叔谋的后脖颈。麻叔谋就听脑后金刃劈风之声,往前一趴,一个没留神,在马上就坐不住了,翻身栽于马下。司马超这匹马跑得太快,借冲劲就跑下去了。等他拨转马头,欲回身取麻叔谋的性命,早有隋军乱箭齐发,司马超无奈,只得拨马回归本队,这边隋军抢回了麻叔谋。隋军阵中,见主将败回,无一人恋战,纷纷逃跑。幸亏韩擒虎中军大队及时赶到,司马超收兵回归麒麟阁不提。

这边韩擒虎派帐下军士收集残兵败将,然后升坐中军大帐,麻叔谋进帐请罪。韩元帅勃然大怒,用手一指麻叔谋,喝道:“你率领人马孤军深入,不待本帅人马联络,进兵麒麟阁,汝带兵日行百里,累得人困马乏,锐气已无,安得不败!先锋军打了败仗,挫动本帅锐气,罪大已极!来呀,将他绑出辕门,斩!”绑缚手不容分说,把麻叔谋甲胄撤去,脱了战袍,五花大绑,推出中军帐。左右一干诸战将全都跪倒,苦苦求情。韩擒虎吩咐把麻叔谋推回来。韩擒虎心中暗恨麻叔谋在长安城与一班佞臣狼狈为奸,如今借着他打了败仗,正可重责于他,解解心中之恨,便把麻叔谋又打了八十军棍,打得麻叔谋叫苦不迭,屁股上皮开肉绽,元帅命人搭出帐去。

韩擒虎又耽搁一夜,次日传令大队人马进兵南阳关。这天人马到了麒麟阁前,相差十数余里,元帅采勘吉地,放炮安营,埋锅造饭,铡草喂马,发放军情。诸事齐毕,养足了锐气,歇兵三天,然后再战。早有南阳关的探马飞报司马超,司马超得报,吃惊非小。原来司马超曾在韩擒虎帐下为将,韩擒虎的来历司马超尽知。韩擒虎在十四岁时曾捉过老虎,他父亲给他起名擒虎,十八岁的时候带兵北征,曾败过北国番兵。直到他五十多岁兵发南陈,走马取滁州,兵抢采石矶,真是攻无不取,战无不胜。如今他虽然七十有余,算是久历戎行,饱经阅历,善知兵机了,司马超如何不惊?一面命人飞报南阳侯伍云召,一面吩咐兵将严加小心。不待韩擒虎歇兵养锐气,次日早晨司马超吩咐早餐战饭,辰时后点齐了一万大兵,三声炮响,冲出麒麟阁,杀奔韩擒虎大营。韩擒虎得报,带兵两万出营迎敌。两军人马把阵势列圆了,司马超看隋兵队中一对紫缎色门旗,当中三军司命帅纛旗下,韩擒虎压住了全军。

第十七回 韩擒虎军困南阳关 小伍保搬兵陀螺寨

且说司马超向敌人队中瞧见韩元帅临阵,催马到了阵前,请韩擒虎阵前答话。韩擒虎吩咐压阵官替自己压住全军大队,拍马直临阵前。司马超见了韩擒虎,把刀一横道:“元帅,恕我甲胄在身,不得下马施礼,马前见过。”韩擒虎认识司马超,知道他是旧日部下战将,便向他说道:“将军,如今本帅亲自统率大兵数十万,兵发南阳关,论智有本帅,论勇后军有四宝将尚师徒、无敌将宇文成都。尔等岂是对手,这不是自取其祸吗?”司马超说:“元帅,如今朝中奸党横行,老太师忠臣一世,却落得这等收缘结果,干国的忠良若再保杨广,岂不落下大大的骂名?”韩擒虎摇摇头,还想再劝司马超,司马超说:“元帅,你我不必逞口舌之能,还是撒马一战为好!”韩擒虎万般无奈,鸟翅环得胜钩摘下大刀,旧日将帅今朝反目,二人战在一处。司马超见韩擒虎须发皆白,欺压老帅年迈,刀刀进逼。殊不知韩擒虎老当益壮,气力不减当年,七八个回合过去,一记“白鹤亮翅”,将司马超头盔砍下。司马超大惊失色,拨马就败。韩擒虎一声号令,大军冲杀过来,司马超不敢恋战,率残军放弃麒麟阁,退归南阳关。

韩擒虎兵进麒麟阁,有副先锋何伦请缨,愿率一支人马杀奔南阳关。韩擒虎答应,何伦率兵五千直扑南阳关。伍云召已得报,亦点兵五千,在关外列阵,何伦追到关前。伍云召亲自带兵列阵以待,何伦亦把队伍列开。伍云召催马叫战,何伦手使宣华大斧奔至马前。伍云召认识他,向他问道:“何伦,元帅韩擒虎呢?”何伦说道:“我们元帅督催大军在后面哪,你问他做甚?”伍云召说:“等到他来再战。尔乃无名之辈,弄死你与全军成败亦无关紧要。”何伦听伍云召瞧不起他,大斧一摆,抡头盖顶便劈。伍云召把枪一拧,不待斧到顶门,枪就扎奔何伦手腕而去。何伦把斧一撤,二马错镫,伍云召使了个内穿针的招数,扎奔何伦右肋,喝声:“贼将下马!”“噗哧”一声,何伦坠马身亡。伍云召催马拧枪,回头喊嚷:“我军杀!”南阳关人马撞上隋兵,大刀阔斧,一路乱砍,杀得隋兵死亡狼藉,血水横流,营管哨长亦阵亡十数员。伍云召追奔一阵。这败兵幸亏望见韩擒虎大队来到,全都站住了。韩擒虎听报,查点人马,损伤三千有余,丢了战马四百多匹。韩擒虎在半途安营扎寨。

次日升帐,韩擒虎派麻叔谋道:“先锋听令。”麻叔谋吓得一哆嗦,忙道:“在。”韩擒虎道:“汝为先锋,理应抢关夺寨,速去点兵一万,带战将八员、牙将十六员,去打南阳关。胜了,是你的功劳;倘若兵败,定斩不饶。”麻叔谋心中明白是韩擒虎跟他作对,只是不敢违背,接过令箭出去,点齐了人马,率领兵将出营。走在路上,麻叔谋不住地唉声叹气,众将问道:“先锋为何如此?”麻叔谋说:“列位将军有所不知,那南阳侯伍云召乃隋朝之名将,我等皆不是他的敌手,到了南阳关亦得败仗。”众将说:“先锋有什么高明主意没有呢?”麻叔谋说:“别的主意没有,坏主意有得是呀。哎,正好,你们看眼前这个高岗,正好埋伏人马。”众将一看,眼前这高岗比城墙还高哪,要是在岗后面埋伏几千兵卒,能藏得住。麻叔谋说:“你们八员战将领兵六千埋伏此处,我去叫战,打胜了,你们给我接应;打败了,我把伍云召诱至此处,你们由岗后头左右夹攻,不怕他伍云召不败。”众将悦服。(机宜未尝不善。)于是麻叔谋带着四千大军杀奔南阳关,离城很近望见伍云召严阵以待,麻叔谋把人马列开。伍云召瞧见麻叔谋领兵前来,咬牙愤恨,心中暗骂:朝中事都是这帮佞党所为,今天非杀他个片甲不回,好叫他等知道我的厉害!伍云召催马阵前叫战,麻叔谋出马,被伍云召杀得未到三合,大腿便被枪扎破了。麻叔谋不敢再战,拨马就败,直奔高岗。伍云召如今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催马拧枪就追。追至高岗附近,八员将一声呐喊,各自杀出,把南阳侯困在垓心。

好一个勇猛绝伦的伍云召,人赛斑斓猛虎,马是出水蛟龙,这条大枪舞动开来,如同梨花片片,瑞雪纷纷。这时八将才知道南阳侯枪法超群,从心里暗骂麻叔谋:你小子奸损毒坏,可把我们坑苦了。伍云召则是越战越勇,陡起杀招,不到片刻之工,枪挑八将于马下。麻叔谋一看,魂飞天外,魄散九霄,率领残兵败将就跑。伍云召看天色将晚,恐怕隋军再有埋伏,于己不利,这才回归南阳关。

麻叔谋垂头丧气走进中军大帐,面见韩擒虎,将败阵经过述说一遍。韩擒虎一阵冷笑:“麻叔谋,尔好大胆,居然藐视本帅的军令,误伤国家八员大将,先锋五才智、仁、信、勇、忠一概不懂,与本帅免去多大的虎威!你别是与伍云召勾结串联,通同作弊吧?绑了,杀!”两边站营军往上一闯,鹰拿燕雀相仿,摘盔卸甲脱战袍,将麻叔谋五花大绑,推出营门,立好桩橛,麻叔谋净等人头落地了。两边众文武一看,纷纷上前,给麻叔谋求情,无非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伍云召实在武勇,麻先锋不是对手之类的理由。韩擒虎索性做个顺水人情,饶过麻叔谋一死,但活罪不免,又重责八十军棍。好么,上次刚长好的痂这回重新开裂,打得贼子皮开肉绽。然后元帅散帐,各自休息不提。

次日天明,用罢战饭,韩擒虎响炮出兵。人马二龙出水列开阵势,韩元帅一马当先,抬头往对面观瞧,只见白人白马白旗号,白瓦瓦一片银光。韩擒虎心中难过,自己有意恩放伍云召,想不到此子造反,声势浩大,到现在岂不叫我为难?思索再三,催马来到阵前:“伍云召阵前答话。”伍云召来到切近,在马上躬身施礼:“不知韩伯父虎驾莅临,本当下马行礼,无奈甲胄在身,请伯父多多原谅。”韩擒虎道:“云召,军无常礼,何必客气。”云召说:“多谢老人家。请问伯父年逾古稀,不在京都府上乐叙天伦,亲统雄兵来到南阳何事呢?”韩擒虎知道云召误会,认为自己助纣为虐,擒住他好加官晋禄。其实韩擒虎宁可自己担罪,也愿意放云召逃生。韩擒虎声音压低,说道:“贤侄,老夫就为孩儿你来的。”云召心说:您带十万兵可不就为捉我来的吗?韩擒虎说:“云召,你身穿重孝,定知汝父母已然亡故了?”云召说:“伯父,侄儿的父母离世,已得噩耗,到底所因何故,孩儿依然不详!”韩擒虎详详细细一字不遗地说了一遍。云召一听,落泪如雨,哭断肝肠:“伯父与我父一同在朝数十年,位列三公,官至宰辅,垂绅正笏于庙堂,定知我父忠奸吧?”韩擒虎说:“贤侄,汝父浩气长存,忠照千古。”云召咬牙说道:“伯父,那逆贼杨广未曾上殿,先犯六款,荒淫无度,专任奸邪,拒纳忠言,惨杀阁臣,真是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哪!伯父此来,分明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是也不是?”云召慷慨陈词,悲愤填膺。韩擒虎把脸一沉,说道:“贤侄,你这话不对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为人臣,当死生以之,岂得怀有二心?”没想到伍云召老虎拉磨——不听那一套。听到此处,怒发冲冠,目眦尽裂,厉声说道:“伯父此言差矣。事父事君,皆为一理。小杖则受,大杖则走。杨广弑父夺权,鸩兄图嫂,欺娘戏妹,禽兽不如,何能临朝?宇文化及一党虱蜴为心,豺狼成性,坚贞之士,皆被其害。昏君佞臣麇集一朝,大隋危矣!伍云召堂堂奇男子大丈夫,起义南阳关,为先帝报仇是为忠,为父雪恨是为孝,义旗高举兵不扰民是为仁,万民相随是为义,名正言顺,已成决堤之势。伯父纵然武勇,也难抵挡。”韩擒虎听到此处,默然片刻,低声说道:“云召,你不必惧我,只是此次随军还有天宝将军宇文成都,武勇绝伦,恐怕你非是他的对手。到那时,城池一破,玉石俱焚。城破事败,何能自保?我应为忠良延一线之嗣,你、你、你逃命去吧!”说完话,老元帅一回马:“收兵回营。”铜锣响亮,韩擒虎收兵了。云召只好回城,深感韩擒虎的高义。

再说隋营之中,先是尚师徒、新文礼率军来助,继而宇文成都作为合后大将,也率军赶到,听说南阳关战事,并不在意,要在次日与伍云召疆场动手,比个高低上下。书以简捷为妙,第二天宇文成都顶盔贯甲,罩袍束带,拴扎什物,全身披挂整齐,跨马持镋,阵前叫战。伍云召依旧是白马长枪,疆场临敌。二人话不投机,当场动手。一个是《隋唐》第二条好汉,一个是《隋唐》第五个英雄,能为相差不大。尽管云召膂力不如成都,但枪法出众,连成都也是暗暗地赞美。怎见得?有赞为证:伍云召,颤银枪,亮闪闪,放毫光。取面门,奔哽嗓,白蛇吐信扎两肋,乌龙出水点胸膛。鹞子翻身奔气海,怪蟒吞云鬼神忙。杀身偷招取人命,呐喊才使回马枪。万朵梨花惊天地,枪法展开荡回肠。面门取目带咽喉,燕子穿云一炷香。童子拜佛真难躲,真假虚实必慌张。好一个白马南阳勇云召,这才是伍氏门中绝户枪!

二人杀了三十多个回合,云召渐渐感到力怯,不得已虚晃一枪,拨马就败,成都催马就追。追到关前,城头上乱箭齐发,这才挡住成都,最后回转大营。

伍云召回到城中,心中思量:宇文成都能征惯战,力大无穷,自己非是他的对手。要想凭一己之力守住南阳关,恐非易事。猛然想起一人,就是自己的兄弟伍天锡,现在离此西南二百四十里的河北陀螺寨招军买马,聚草囤粮,自霸一方,势力很大。如若把他请来助自己一臂之力,定能战败宇文成都。云召拿定主意,找来伍保,把此事一说,伍保满口答应,不敢怠慢,即刻起身,赶奔陀螺寨。

按下南阳关战事暂且不表,单说义仆伍保打马紧走,到第二天过午,估摸着快到了,想问问路,可周围连个过路的行人都没有。往西看,是一片乱山,左右是松林。走着走着,突然马趴下了,把伍保从马上摔了下来。这时候,猛然间从路边的松林里冲出十几个喽罗,一下子把伍保按在地上给捆上了。内中一个头目说:“哥儿几个,把这个绵羊孤雁押上山。”伍保这才明白,敢情中了埋伏,被绊马索绊倒了。有人拉着伍保的马,众人押着伍保上了山。到山上,进了一个栅栏门,然后推推搡搡,把伍保推上聚义厅。伍保抬头观瞧,只见当中一把虎皮金交椅,椅子上坐定一人,足有丈二之躯,长得胸前宽,臂膀厚,壮大腰圆,头如麦斗相似,面如喷血,两道黄眉毛,梢儿卷着,好像一撮毛似的,铜铃铛大的两只眼睛,蒜头鼻子,血盆口,吃人吃多了,两只眼睛都红啦!头上戴着虎皮箍脑帽,黄缎子上身尽是黑道儿,好似老虎皮,腰中带儿系着虎皮战裙,红绸子中衣,两只抓地虎快靴,相貌狰狞,好不怕人。就听他嚷道:“孩子们,做了什么好买卖啦?”喽罗们回禀道:“寨主爷,我们拿来一只孤雁。”那大王吩咐道:“推了过来吧,你家寨主盘问盘问。”喽罗兵把伍保推至面前,喝令跪下,伍保立而不跪,破口大骂。那寨主见伍保如此,暴躁如雷,哇呀怪叫,吩咐道:“速取人心来,大王爷受用。”喽罗兵遵命把伍保推至东边桩子前,把他往桩子上一绑,上有铜环,把他的头发打开,往环上一拴。伍保见一个大胖子,好像喽罗兵的头儿,手里拿着把牛耳尖刀,嘴里含着一口凉水,冲着伍保的面门一喷,伍保直打冷战。大胖子伸手揪住伍保的衣裳,往下撕破,将胸脯子露出来,用刀要扎。伍保叹道:“可惜忠臣伍建章一世大忠,命丧奸臣之手。俺来搬兵,命丧匪人之手。”

话犹未完,那大王吩咐:“别扎!”吓得大胖子往后倒退。那寨主连蹿带蹦,来至伍保的面前问道:“你是何人?”伍保说:“我是伍相爷的家人伍保。”那寨主听罢,亲解其绑,让至大厅道:“你休要害怕,俺叫伍天锡。”伍保失声道:“你就是伍天锡呀?俺奉南阳侯伍云召之命,特来找你。”说着,给他深施一礼。伍天锡问道:“时才你说伍相爷被人所害,可是真吗?”伍保便把杨广篡位,弑父夺权,鸩兄图嫂,伍建章不书假诏,金殿骂杨广,伍相府居家被难的事儿,从头至尾说给伍天锡。伍天锡“哎呀”一声,“扑通”栽倒在地,吓得伍保与众人将伍天锡扶起,撅砸捶叫,缓醒过来,放声痛哭,任你怎么劝他亦不成,只哭得死去活来。伍天锡哭泣完了,才让伍保落座,吩咐预备酒饭,给伍保压惊。酒饭摆上,二人入座吃着饭,伍保把韩擒虎率兵攻打南阳关,十分紧急,来此搬兵之事说给伍天锡,伍天锡将饭用过,向伍保说:“杨广这昏君害了我居家满门,我必把这昏君拿获,碎尸万段,才得出气。若把宇文化及、杨素等拿住,俺却作醒酒汤。”伍天锡不待天亮,就吩咐喽罗兵,预备下山。

第十八回 伍云召携子闯重围 装周仓显圣救恩公

书以简捷为妙,伍天锡率领陀螺寨的喽罗兵下山赶奔南阳关。伍保心急如焚,跟伍天锡告辞,先行一步回转南阳关送信。单说这一日陀螺寨人马正往前走,只见前边黑压压雾沉沉,闪出一座崇山峻岭,山上边杀气威风冲霄汉,满山坡陡壁悬崖惊鬼神。伍天锡撇嘴说道:“这座山比咱们那山可阔得多。”话音刚落,山上一声炮响,然后就听前边人声呐喊,冲出不少喽罗兵,敢情此地也有响马。伍天锡气炸连肝肺,催马上前,跟山上的寨主爷一打照面,全都一愣。原来两个人都是身高过丈,体格魁梧,相貌丑陋,怎么看怎么般配。书中暗表,这位寨主正是雄阔海,此地就是金顶太行山。伍天锡气坏了,高声喝喊:“呔!好贼子,竟敢劫我,我要你的脑袋!”雄阔海乐了:“小子,劫的就是你!不服的话,马前一战!你要赢了我,我这山归你;你要输给我,你这些人全归我!”伍天锡气往上撞,催马舞刀;雄阔海不敢怠慢,跨马持棍,两个人打在一处。这也是一场好厮杀!一个是《隋唐》第四条好汉,一个是《隋唐》第六个英雄,二人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伍天锡是越杀越勇,精神倍长;雄阔海是抖擞雄威,奋勇当先。起先喽罗兵还帮着喊嚷:“杀呀!”到后来喊得都没有底气了,亦就不喊了。两人直杀到天黑,瞧不见了,才肯罢休,各自收兵。伍天锡安营下寨,雄阔海归兵太行山。可是雄阔海亦不偷营劫寨,伍天锡亦不夜晚袭山。次日天明,两下里早早吃完饭,早早来杀。两个人照着这个杀法,直杀到半个月,亦不肯罢休。可把伍云召给坑苦了,尽等着救兵好解重围,谁想武勇绝伦的伍天锡跟雄阔海哪个都不肯服人,干起没完了。

伍云召被困日久,城中已然粮尽,军心有些不稳,未免着慌。有一天夜晚三更天,城外大乱,隋兵营中喊杀连天。伍云召上了城查看,南面隋营灯球乱转,喊杀连天。伍云召以为是伍天锡的救兵来了哪,刚要点兵杀出,敌人营中又不乱了,伍云召在城上直到天亮,亦没下城。到了卯时,望见隋营门外挂起伍保的人头,伍云召跺脚捶胸,叫苦不迭,哭泣不止,心中好似刀割。义仆伍保命丧隋营,亦不知道救兵如何。伍云召因为伍保一死,伤感不已。又过了四五日,城中买卖铺户均绝粮了,所余的粮亦就够七八天的。

伍云召支持了七八天,粮尽了,毫无办法,到了后堂与夫人李氏商议。李氏夫人道:“若待城破家亡,公婆之仇亦就不能报了,不如弃城一走,逃奔他方,将来再设法报仇。”伍云召说:“夫人,我有三宗事情为难。”夫人说:“哪三宗事呀?”伍云召说:“头宗事,就是闯围逃走不易。我身为武夫,亦未必准能逃走得了,何况你身为妇女哪?二宗事,就是孩子年幼。他要一死,咱们伍氏门中岂不断了后代的根儿?我想逃走的时候必须把孩子带在我的身上,活着,我父子一处为人;死了,我父子一处为鬼。三宗事,就是如今有兵有将还报不了仇哪,将来没有兵将怎能够复仇啊?”夫人听罢,心中明白伍云召的难处实在自己的身上,心中决定了,别让伍云召为了夫妻之情,耽搁了给父母报冤仇,不如自己一死,让伍云召父子逃奔河北李子通处暂为存身,再为徐图报仇之法。(李子通系伍云召的岳父。)夫人想罢,向伍云召说道:“事已至此,不可迟疑,就将孩子交付于你,带在身上。”伍云召吩咐家人将战马鞴好,自己将盔甲披挂完毕,就将伍登用的衣服一裹,往护心宝镜里一拴。拴好了,问夫人道:“你可走吗?”夫人说:“请你稍等片时,我去收拾收拾。”伍云召等候着,见夫人出去,没往卧室,往后花园走去。伍云召情知不妙,追了出来,进到花园,见夫人急行奔井而去。伍云召叫道:“夫人哪,你……要怎样?”夫人说:“老爷,你逃河北我爹爹处去吧,早报父母的冤仇,勿以妾身为念。”伍云召将要追上,只听“噗咚”一声,夫人坠落井里而去。伍云召一跺脚:“夫人休矣!”来至井边往里一望,见夫人的两只小脚冒了冒亦就完了。伍云召想起夫妻恩爱之情,怎不伤心,二目落泪道:“我伍云召八尺之躯,男儿汉大丈夫,父母的冤仇不能报,累及夫人,好不愧煞!生不能给夫人报仇,怎算人也?”说不尽伍云召伤心悲痛,难过之下,将墙弄倒了,填死了井,向井旁跪倒道:“夫人阴魂保佑我父子,若能逃走,将来必给你报仇。”拜了几拜道:“下官就此去也。”

伍云召由打里面出来,吩咐带马,众将在外等候。伍云召出衙上马,众将问道:“主帅,怎么样啊?”伍云召叹道:“俺不能与众位将军共享富贵,大仇未报,城中粮尽,夫人先为殉节,我今与众位永别了!”众将闻言,内中真有三四个人二目落泪,齐向伍云召说:“主帅不如逃走,够奔他方暂为存身,效那伍子胥逃吴国将来再报冤仇。”伍云召道:“敌人兵多将广,闯围逃走甚为不易,倘若苍天睁眼保佑我父子能逃出重围,将来报仇之事十年不晚。”众将道:“主帅愿出哪门?”伍云召说:“我出南门。”众将道:“主帅既出南门,我们分为三路,出东、西、北三门杀进敌营,分其兵力不得相顾,主帅好逃走。”伍云召说声:“承情了。”一催马够奔南门。到了南门,吩咐门军将城门开放。门军遵命,将南门开开,伍云召催马出了南门,往隋兵大营走去。快至敌营了,隋兵守营门的抽弓拔箭,认扣填弦,齐向伍云召射来。伍云召把马催欢了,大枪抖颤了,拨打敌人雕翎箭,冒箭而入,闯进隋营。敌人兵将在营里把伍云召一围,不亚七层刽子手,八面虎狼军。有道是:“好汉双拳难敌四手,恶虎不敌群狼。”谁想伍云召此时豁出命去了。俗语说的是“一人拼命,万夫难当”,何况伍云召有兼人之勇,把马一催,横冲直撞,不亚如虎荡群羊,大枪一拧,似条游龙戏水一般,挨着就死,碰着就亡,杀得隋兵叫苦不迭,谁不怕死呀?隋兵往两边一闪,让出一条人胡同相仿。伍云召催马往前走去,所到之处,上边动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别看敌人兵多将广,伍云召浑身是胆,通身是眼,底下留神绷腿绳、绊马索、梅花坑、陷马坑。伍云召且战且走,周身是血,染红了征衣,敌人大营喊杀连天。

伍云召再往前面冲杀,忽见对面金镋无敌将宇文成都率领兵将挡住去路。伍云召恨苦了宇文氏父子,见了他如同仇人一般,两道眉毛倒竖,二目圆睁,气得抖衣而栗,抖得亮银铠甲哗啷啷直响,催马拧枪,厉声喝道:“贼子休走!”递枪就扎,宇文成都用镋往外就扑,伍云召赶紧把枪撤回。两个人二马一错镫,成都往伍云召斜肩带臂砸了一镋,伍云召用枪杆一接镋不要紧,被镋砸得两膀发麻,虎口发烧,马一横身,几乎连人带马摔下。两匹马错过镫去,伍云召哪敢回马来再战,催马往南撞去,成都圈回马来在后就追。伍云召前有隋兵隋将挡着,后有宇文成都追着,气恼之下,把大枪一拧,拼命死战。头前的隋兵隋将挡他不住,后面宇文成都一步都不放,紧紧相随,两人直跑出营来,宇文成都仍然苦苦相追。

追出多老远来啦,后面有人喊嚷:“不要放走了叛臣伍云召!”成都回头一看,是尚师徒亦追下来了。两个人一前一后正然追着,忽然宇文成都要追上伍云召了,后边尚师徒用手一揪虎类豹头上那撮红毛。虎类豹一声吼叫,宇文成都心中一惊,赶紧勒马,怕摔下来。还是不成,马哪里知道是虎类豹叫唤哪,以为是老虎来啦,吓得都屁滚尿流了,宇文成都亦就摔下马来。及至爬了起来,已然摔得盔歪甲斜,袍带皆松啦。宇文成都追自己的马,好容易才追上,再看伍云召,已然上马跑去。宇文成都不明白尚师徒冒坏呀,向尚师徒问道:“你怎么叫虎类豹叫唤哪?”尚师徒说:“我看你要追上伍云召,我怕他跑了,我想虎类豹一叫唤,你两人虽然都得下马,离着近你岂不把伍云召抓住?谁想你不明白,勒马要站住,伍云召亦跑远啦!虽是都落了马,你离他远啦,怎能抓他?可是我这马白叫啦,倒把反贼放跑了,你我二人赶紧追吧!”宇文成都无法,只好上马再往下追吧。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又往下追去,霎时间又把伍云召追上了,尚师徒心中为难了:马再叫唤,宇文成都非明白了不可。正然着急,见伍云召往前面乱山丛处跑去,将至山前,见山头之上有员武将,头戴荷叶盔,翻卷荷叶边,缨儿倒挂,身披镔铁甲,手使一口青龙偃月刀,面如锅底,短钢髯在腮边扎里扎煞,向宇文成都喝道:“呔!休要追赶忠臣,吾神周仓在此!”“哇呀呀”一声怪叫,尚师徒嚷道:“哎呀了不得!周仓显圣了!”吓得宇文成都随他往回就跑。

伍云召见他二人跑回去,把心放下,只见周仓走下山来,迎接伍云召道:“恩公快进山来!”伍云召随他进了山,心中惊疑不定,见周仓摘盔卸甲,向自己拜倒。伍云召瞧出他不是神仙来,向黑汉问道:“你是何人,搭救于我?”黑汉道:“侯爷你是贵人多忘事,俺叫朱灿。”伍云召才想起他来。原来这朱灿是山中砍柴的,家中只有老母,事母最孝。他有一回赶上连阴雨,打了柴没地方去卖,他母亲挨了饿,他急了,把人家的树砍倒了,卖给木厂子了,树的本主人把他告下来了。被伍云召把他拿去,后来一审问,念其是个孝子,把他放了,又赏给他五十两银子。真是“但得一步地,何须不为人”,“行下春雨,才能望下秋雨”哪!在伍云召,对于朱灿施这点小恩不算什么。没想着,偌大的南阳侯会用得着他。谁想勇朱灿正在山上打柴,远望伍云召被人追来了,他听人说韩元帅带兵数十万攻打南阳关,捉拿伍云召,可不知为了什么。今天见有人追下伍云召,他想侯爷的本领都抵敌不住,才被人追赶得如此,我有心救亦是不成啊。偏巧这山中有个关公庙,乡下人办事诚实,修了这座庙,不似大城里的人,弄得虚假。山里这庙中的佛像、盔甲、刀剑满是真的。朱灿急中生巧计,到庙内把盔甲弄到他的身上,手使青龙偃月刀,假装周仓显圣,真把宇文成都给吓回去了。

伍云召见他把自己救了,心中生出了无数的感想。随着他把盔甲归还,佛像亦都毁坏了,伍云召向关公拜倒道:“异日伍云召得志,重修庙宇,再塑金身。”祝罢,磕头站起来,向朱灿说:“我有一事相求,不知足下肯其为力否?”朱灿问道:“什么事呀?”伍云召说:“我如今把南阳关失了,打算逃奔远方,将来再为报仇,只是带着此子诸多不便,中途路上亦无调养,伍氏门中只有这点骨血,我有意求你替我抚养此子,以存伍氏一脉之根。”朱灿闻听,自然责无旁贷,满口答应。伍云召心中高兴,感激朱灿,说道:“你我二人就在此关公庙中结为异姓手足,不知意下如何?”朱灿说:“那小人就高攀侯爷了。”二人在关公像前结拜,一叙年庚,朱灿大,云召小。然后朱灿说:“贤弟,你给孩子留下名字,以后父子相逢见面,好得其团圆。”伍云召说:“今天登山寄子,此子就叫朱登。”朱灿说:“这么说可不对,我给他起个名儿,叫朱伍登,怎么样?”伍云召点头说好。朱灿也挺高兴,请伍云召到自己家中住上一宿,次日天明再启程动身。伍云召推辞不过,当晚就住在朱灿家中。

第二天,伍云召同朱灿告辞,够奔河北李子通处而来。这一日正往前行,就听喊杀声震耳,伍云召辨别方向,大吃一惊:此地正是金顶太行山,难道说杨广发兵来平山灭寨吗?伍云召催马加鞭往前行进,赶来到近前一看,鼻子差点儿气歪了:这俩蠢才还打呢!伍云召一声喊嚷:“呔!天锡住手,别打啦!”伍天锡一瞧是伍云召,冲雄阔海说:“你这就不行啦,我哥哥来啦!”雄阔海一看,哈哈大笑:“那是我哥哥来啦,你还行吗?”伍云召过来,拦住二人,说道:“你们怎么打起来啦?”伍天锡说:“我们打了半个多月了。”伍云召说:“唉!你俩要不在这儿耽搁,我岂能丢了南阳关?”众人一齐上山,伍云召眼含热泪把南阳关的战事说了一遍,最后说到夫人身死,登山寄子,伍天锡和雄阔海都不言语了。最后三人商议下一步的对策,伍天锡说:“哥哥,不如明日一早两座山兵合一处,你为元帅,我们哥儿俩为左右先锋,下山复夺南阳关,打败了隋兵,追至长安城,拿住昏君杨广,摘心祭灵。”伍云召忙道:“不行不行。想两处的喽罗兵乃乌合之众,焉能敌得过久经大敌的数十万隋兵啊?那尚师徒有四宝在身,有多大的能为亦是白费;宇文成都煞是难敌。为今之计,雄阔海可以在这太行山聚众,人是越多越好,将来好帮助我报仇雪恨。”雄阔海点头应允。伍云召向伍天锡说:“咱们哥儿两个亦别在陀螺寨,可以到我岳父李子通处存身,将来借他的兵将可以报仇。”伍天锡说:“是吧,就那么办了。”于是三人用饭完毕,当日住在太行山。次日伍云召弟兄告辞下山,率领喽罗兵回归陀螺寨,把山中的细软等运下山来,拴扎在车辆之上,放火把山寨焚烧,二人率领喽罗兵投奔李子通,暂且不表。

却说韩擒虎得报伍云召逃走,心中暗喜,伍氏门中不至绝嗣无后了。隋兵打破南阳,可怜伍云召部下战将有十数个都负义而死。韩擒虎派人掩埋死尸,出榜安民,派将暂守南阳,命尚师徒、新文礼回归原防,自统大兵回朝复旨。南阳虽是平服了,却又出来个混世魔王程咬金,劫皇杠反山东,占据瓦岗寨,这些热闹尽在下回书中。

且说韩擒虎带兵回朝,一路之上无事,这天到了长安城扎下营寨,韩擒虎、宇文成都、麻叔谋入朝,来至朝门时,昏君杨广尚未散朝呢。黄门官进到金殿,奏禀道:“元帅韩擒虎兵发南阳关,已然得胜还朝。”杨广降旨即时召见,韩擒虎、宇文成都、麻叔谋等到了,跪倒磕头,山呼万岁。行罢君臣之礼,将平南阳的表章上达,司礼太监将表章呈在龙书案上,杨广打开观瞧,南阳关如何打破,怎么平服的,奏得很详细。杨广心中大悦,封韩擒虎为平南王,宇文成都为平南侯,麻叔谋为都总管,其余将士儿郎俱有封赏,韩擒虎叩头谢恩。杨广见南阳平服了,自己坐太平天下了,降旨大摆太平宴。次日,杨广亲身祭祀太庙,颁布赦书,大赦罪人,除犯十大恶的罪犯不赦外,其余徒流罪杖,等等的罪犯,不论定罪与未定罪,已发觉未发觉的,俱皆赦免。赦书颁布到了各州府县,天下犯罪之人纷纷地开放。谁想杨广这天下就丢在这个赦旨了。阅者要问这个赦旨一下,大隋天下怎么会丢了哪?这回平定南阳告一段落。

第十九回 程咬金无奈卖竹筢 尤俊达有心交勇汉

杨广登基,赦旨传遍天下,所有的罪犯净牢大赦。按下众多犯人均不细表,单说山东东阿县大牢里赦出一人,此人家住山东兖州府东阿县枣林庄,姓程名咬金,字知节,小名叫阿丑,有个外号叫“程老虎”。当初他父亲就是程玉程得臣,是秦彝的师弟,马鸣关阵亡以后,莫氏夫人带着儿子逃到了山东地面,就在枣林庄居住。老太太受了苦了,缝缝连连,洗洗浆浆,拉扯孩子吃饭。这程咬金老吃不饱,而且生性顽劣,抓切糕,抢馅饼,讹吃讹喝,生拿硬要。别看愣抢,程咬金孝顺,甭管抢什么,必然得给家里老娘捎回一份儿去。到后来受人蛊惑,贩卖私盐,结果让东阿县的官人撞上了,程咬金拒捕殴差,失手打死一条人命,被抓进监牢。官司还没判决呢,杨广大赦天下,罪犯全都放出去了,惟独程咬金不走。为什么呢?在牢里有吃有穿,出去的话,吃什么,穿什么呀?程咬金不走,县官顶不住啊,把程咬金叫上堂来一问,我没穿的。县官没办法,叫差人上估衣铺踅摸一件旧衣服。这差人真会办事,找来一件大孝袍子。县官好说歹说,哄着程咬金把孝袍子穿上,算是给对付走了。

程咬金大步流星往家走,一进门就喊上了:“娘啊,阿丑我回来啦!”老太太在屋里一听是儿子的声音,高兴坏了:难道说我儿回来了么?官司完了?书中暗表,程咬金打这场官司,把老太太可愁死了,偌大年纪,无人照料,饥一顿饱一顿对付过来,不容易啊!程咬金进到屋中,一见老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道:“娘啊,不孝儿我回来啦!”老太太泪如雨下,颤颤巍巍地说道:“儿啊,你回来啦?”程咬金说:“回来了,没事儿了。娘,你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啊?”老太太闻听此言,哆里哆嗦地说:“儿啊,你被抓了以后,为娘日夜啼哭,每日给人家洗洗涮涮,缝连补绽,挣不了多少钱,亦无钱给你送去使用。”咬金道:“娘啊,儿在监狱中用不着你的钱,同他们有钱的难友在监狱里帮吃帮喝,亦不缺少钱花,比较外边还快活呢,就是替你着急。”老太太道:“孩儿啊,我去到城里探了数次监哪,因为没钱给那禁子,他不肯让我见你。可怜我白去了数次,亦没得见你一面。”说着,老太太扑簌簌掉下泪来,向咬金问道:“儿啊,你怎么会回来呢?”程咬金说:“到屋里再议。”

娘儿俩到了屋中,程咬金把换了皇帝大赦罪人遇赦回家的事说给他娘,莫老太太突然向他问道:“老身还没死哪,你怎么就穿起重孝来啦?”咬金道:“没法子,穿两天再说。”程母说:“你先脱了吧。”咬金把孝袍子脱了下来,向他娘道:“我饿了,快弄饭来我吃。”老太太说:“破缸里有我七八天的嚼谷,你把他煮了先吃吧。”程咬金一看,这七八天的米粮亦就够他吃一顿的,娘儿俩煮饭吧。把饭弄得了,亦没有菜吃,按说有些咽着不顺溜,谁想他吃得更快,霎时间如风卷残云一般,尽皆轰到肚内去了。老太太说:“儿呀,像你这个吃法,如何是好?明天亦就没吃的了。”咬金道:“娘,不要紧,你把银子拿来,我去买些私盐贩卖,挣了钱咱们好吃饭。”老太太道:“儿呀,不用说没有银子,就是铜钱亦是无有。”咬金说:“可有当头,拿来我去当些钱来作本钱?”老太太皱了皱眉道:“哪有当头啊?破箱子里只有我多年不曾穿的旧裙子。”咬金道:“拿来拿来。”老太太从破箱子里头把裙子拿了出来,交给咬金,老太太说:“你拿出去当了,千万别去再卖私盐。你看咱们街坊,一家数口,编竹筢子卖就能养家吃饭。老身我到了没活作的时候,就给他编些竹筢子挣几个钱添补着过日子,你当了钱买些竹子回来,娘给你编点儿筢子去卖,咱们娘儿俩暂且度日。”咬金道:“既是娘不愿我再去卖私盐,好吧,弄些筢子卖卖吧。”于是程咬金拿了旧裙子走出门去。走到斑鸠店去当当。一般人见了他,都道:“了不得了,程老虎又出来了!这个人专和人治气的,趁早儿躲开他吧!”

咬金走进那当铺,见有无数人正当衣服首饰,咬金喝一声:“闪开,让爷来当!”吓得这些人往两旁一闪。咬金把旧裙子往当铺拦柜上一扔道:“就当这个吧。”当铺的伙计拿起旧裙子来瞧看,向咬金道:“这个不要。”话没说完,活该出事,这个破裙子在箱子里搁得都坏了,伙计一抖落不要紧,裙子全都破了。程咬金骂道:“日娘的,不要无妨,你怎么给我弄破了?当爷亦不当了,你们赔爷吧。”别的伙计有认识他的,满脸赔笑道:“程爷你出来了,恭喜了,恭喜了!小可们没得作贺,程爷要用多少银子,你说吧?”程咬金说:“给当五两吧。”伙计笑道:“程爷,你少用点儿吧。”咬金道:“少用个鸟!你们这些鸟鸡子儿的,拿穷人开心,爷专来和你们治气的。不给当五两银子,你们就赔我的东西,要是多费话,惹得爷性起,弄死几个,爷又要到监狱里去喝酒啦!”吓得伙计跟掌柜嘀咕道:“咱们把他对付走了,别跟他怄气,只当倒霉丢点儿什么。”掌柜的无法,点头应允,伙计哀求他好大半晌,给他当了一两银子。

程咬金拿了银子走出当铺,够奔镇上去买竹子。在斑鸠店东头靠着河边不远,有家铺子卖竹子筐子的,掌柜的王二正在门前站着哪,一眼望见他,心中害怕,转过身子脸朝里,装没瞧见他。咬金从后头就是一腿,王二“噗咚”栽倒,爬起来向程咬金满脸赔笑:“我以为是谁和我玩笑,原来是程大爷。”说着,作下揖来。咬金上前就是一掌,打得王二不敢作声。咬金骂道:“爷来了你装瞧不见,爷来买竹子来了!”王二又是急又是气,知道没有好处,向咬金气昂昂说道:“你用竹子拿两排去!”咬金大怒道:“你以为我弄不动两排竹子呢,爷弄两排竹子叫你看看。”说着,到了河边,伸手由水里揪出两排竹子来,一排十五根,两排三十根。好大分量,几个人才弄得动哪,咬金一人之力,往身上一扛,笑道:“爷不给钱了!”王二见三十根竹子白白弄走,叫苦不迭,自认倒霉。咬金回到家中,把竹子往院内一放,老太太见了,惊问道:“这是哪儿弄来的?”咬金说:“有个朋友送给我的。”把银子交给老太太,老太太向他说道:“你去买把刀子,我好编筢子呀。你再买些米面来,好过日子。”咬金又出去买了些米面酒回来。娘儿两个把竹子劈开了,老太太编筢子,他去睡觉。老太太编了半夜,编了十几个筢子,把他叫醒,告诉他:“筢子编得了,放在院里了,你明儿早早去卖吧。”咬金答:“是吧。”

到了天亮,咬金睡醒了,走至院中,将筢子往身后一背,离了枣林庄,来至斑鸠店。买卖铺户、住户人家、过往行人,谁见了谁担惊受怕,没人敢惹他亡命徒。程咬金瞧见人家做小买卖的,一个一个的摊子都摆得很齐整,他亦就找个空场把筢子摆开了,两只手一叉腰儿,把眼睛一瞪,他尽等买主。过往行人瞧见他都离着老远就躲开,谁敢来买他的筢子?由出太阳等到天至过午,始终没人来买。程咬金又渴又饿,等了会儿仍然无人来买,赌气把筢子收拾起来往身后一背,走至一家酒楼前,程咬金将竹筢子放在地上,迈步进了酒店。这个酒店新开张的日子不多,掌柜的是夫妻老两口儿,亦没有多大油水。程咬金进来,找张桌子坐下,要酒要菜。这老两口不知道他是个泼皮,要什么给他送什么,弄得桌子上头菜都满啦,东西都没地方搁了,这才算完。老两口子在老远的瞧着这位财神爷吃酒。程咬金把大嘴一张,狼吞虎咽似的,霎时间吃得罄尽,抹抹嘴,要点儿漱口水,取了竹筢往身后一背要走。老头儿追了过来,向程咬金问道:“官人你吃了酒肉,给了钱再走啊!”咬金道:“今天没带着钱,明天来了再给。”说着,迈步就走。老头儿一把揪住咬金道:“你给了钱吧,我不认识你,小买卖垫办不起。”程咬金不理他,大踏步就走,老头儿揪住不放松,撕破了咬金的衣服。咬金大怒,把筢子往地下一扔,骂道:“日娘的!”只用一掌打去,老头儿就闹了个倒栽葱,吓得老头儿爬起来,不顾疼痛,跑进店去。咬金追到屋中,把桌凳全给踢翻,碗盏家具尽皆打碎。老头儿见不是路,同着老婆儿上了楼去,吓得赶紧把楼梯撤去,在楼上喊嚷:“救命吧,救人吧!”喊叫不止。惹得镇上过往行人在外面围着观瞧,谁不认识程老虎啊,都知道他是个泼皮,天不怕地不怕的,谁敢上前劝他啊!程咬金抄起通条,把炉灶亦都杵坏了,店中的东西打了罄尽。见楼梯撤回去,在楼上喊叫,惹得咬金性起,骂道:“日娘的!你下来!你不下来,老子把这间楼房打破!”说着飞起一脚,踢到楼柱上,把房子震得乱动,尘土翻飞。老头儿、老婆儿在楼上吓得浑身栗抖,体似筛糠,缩成一团儿,大声喊:“哪位爷爷救命吧!”

正在此时,由打镇店外跑进几匹马来,走至酒楼前见这里围着许多看热闹的人,围了个风雨不透,勒马观瞧。看热闹的有回头瞧的,见马上这些人都是庄客打扮,内中有个高约九尺雄壮的人,头戴软扎巾,上身穿着短箭袖紧身小袄,腰系鸾带,青绸子中衣,薄底快靴,外罩件英雄氅,面上透出来是个英雄气概。有认识他的,都称他尤员外,住家就离此不远有座汝南庄,他是这方的首户大财主,今天从此路过,勒马观瞧。跟随的庄客有认识程咬金的,向尤员外说道:“这就是卖过私盐打死过官人的程老虎。”尤员外听庄客一说,心中灵机一动,甩镫离鞍下了马,庄客接过马去。尤员外说声“借光”,分开众人,挤了进来,叫声:“好汉息怒,有话好说。”程咬金正闹得不得了,忽见进来一人,面如满月,目若寒星,颔下微有髭须,是个好汉的样子。程咬金便道:“若非老兄解劝,我就打死个日娘的,方肯甘休!”那人说:“此处不是讲话之所,请尊兄到舍下一叙。”吩咐庄客带马,尤员外同着咬金上马,出离了斑鸠店,纵马而行。

走出来没有几里地,就望见眼前尽是峻岭高山,树木森茂,只有一所大大的庄院,四外并无人家,附近亦是人烟稀少。往庄院内望去,古木阴森,大厦云连。到了庄前下马,庄客等接过马去,尤员外把程咬金让进庄内。到了大厅上,尤员外吩咐家人赶紧给好汉沐浴更衣,家人遵命,便同着咬金去香汤沐浴。更换衣服完毕,回到大厅,分宾主落座。尤员外问道:“明公尊姓大名?”咬金道:“俺姓程双名咬金,字知节,仁兄贵姓高名?”尤员外道:“在下姓尤名通字俊达,祖居此地,叫做汝南庄。我久在外方贩卖珠宝,如今年荒世乱,贼匪横行,难以行动,故而在家。真是有缘,不然如何能够认识尊兄。敢问仁兄家中尚有何人?”咬金道:“俺住家离此不远枣林庄,家中只有一位老娘,并无他人。”两个人说着话,尤俊达便命家人预备酒饭。少时间家人擦抹桌案,罗列杯盘。酒筵摆齐,二人入座,斟酒布菜,巡壶把盏。

酒过了三巡,菜过了五味,尤俊达向程咬金说道:“仁兄,小弟有一事和你相商。”程咬金道:“有话请讲。”尤俊达说:“小弟见仁兄是个英雄,有意与仁兄合伙为商,不知尊意如何?”咬金站起身形,往外就走,尤俊达伸手一把扯住道:“仁兄为何一言不发,起身便走?”程咬金道:“你这个人真是个呆子!俺若有钱,能够卖竹筢吗?你是个贩卖珠宝的,俺哪里有钱和你搭伙计呀?”尤俊达笑道:“小弟说与仁兄合伙做买卖,不是要用你的银钱作本钱,是因为年荒岁乱,遍地是贼,出去为商,血本金银成千过万,道途之上常出舛错。小弟是借重我兄之力,出去为商,路途之中遇见盗贼之时,要仗我兄保全货物的。”程咬金听俊达把心腹之言说了出来,用手一拍胸脯道:“这样合伙是不用商量就成的,遇见贼人的时候,全有我程老虎哪!”俊达闻言,喜之不尽,于是落座,接着重饮。尤俊达说道:“有仁兄帮助,这买卖就做得了,做完买卖回来,除去本钱之外,得了利钱你我二人平分。”咬金道:“这个事情商量算是成啦,只是俺家中还有老娘无人照看。”尤俊达说:“此事好办,今晚仁兄回家与令堂商议商议,明天我派人将伯母接到小弟的家中,早晚亦好有人伺候。”程咬金道:“要是那么办可就好得多了。”

弟兄二人吃得月亮都上来啦,桌上杯盘狼藉,才离了座位,二人起了席啦。家人撤去残席,赶紧把茶沏上。尤俊达把家人叫来,吩咐道:“你们给马一匹,速治酒席一桌,齐毕进来回话。”家人遵命去办,把马亦鞴好了,酒席弄好了,进来回禀尤俊达道:“回禀员外,诸事齐毕。”尤俊达向程咬金说道:“小弟不成敬意,特治酒席一桌孝敬老母,就请我兄回家禀过伯母,明天小弟早晨定当派人前往迎接伯母。”咬金说声“承情”,告辞往外就走,俊达往外就送,派了两个家人搭着酒席。程咬金忽然想起酒店里还放着一捆筢子呢,向俊达说道:“我那筢子尚在斑鸠店酒店里呢。”尤俊达笑道:“这些小事不用计较,送与那老头儿吧。”程咬金微有点儿醉意,哈哈大笑,上马带着搭酒席的家人,回归枣林庄去了。尤俊达派家人给酒店的老头儿送十两银子,叫他修理家伙好做买卖。

家人给老头儿往酒店送银子暂且不表。且说程咬金把尤俊达的家人带至枣林庄,来至自己的门首下马。程母正在屋中等候,到了天黑都不见程咬金回来,又不知他在外面闯了什么祸呢,放心不下。正然着急哪,忽听见门响,往院子一看,程咬金身上衣服华丽,拉着匹高头大马,在后有两个家人搭进一桌席来。程母忙问其中缘故,程咬金把卖竹筢闹酒店,尤俊达劝架,怎到的汝南庄,尤俊达要与自己合伙为商的事儿,向他母亲学说了一遍。程母惊喜非常,将东西都留下,两个家人回归汝南庄。程母同着咬金把这桌酒席里的菜热上几样儿,用完饭,娘儿两个商议了会儿,才各自睡觉。次日起来刚净完面漱完口,听见外面有人叫门,程咬金出去一看,是尤俊达打发家人雇了一乘小轿,来接程母。家人从轿子里取出衣包,交给程咬金,咬金接过来拿到屋中,叫他娘更换衣服。程母换好衣服,轿子搭进院来,程母上了轿,轿夫将轿子搭出院子,程咬金门前上马。惹得枣林庄众邻居都出来观瞧,有认识尤俊达家人的都纳闷儿:凭尤员外那个人,怎么会跟程老虎交上朋友啦?轿子搭出枣林庄,母子够奔汝南庄而去。尤俊达的家人把程咬金家中的东西收拾出来,将门锁上。有几家街坊邻居问程咬金搬在哪儿住去,家人将程咬金跟他员外合伙做买卖的事儿一说,大家知道程咬金搬走了,无不欢喜,枣林庄的这块魔走了,谁不高兴啊!

不表枣林庄的人怎样谈论,且说程咬金母子来至汝南庄,见尤俊达夫妻率领男女仆人在门前迎接。程母下了轿,尤俊达夫妻给老太太施礼,程母万福还礼道:“贤侄,我们母子有什么好处,劳你夫妻如此相待,真是惭愧不安。”尤俊达道:“小侄见咬金兄诚实可靠,倾心愿意相交,既是交在一处,便如一家人一样,请伯母以后勿分彼此。”程咬金搀扶他娘走进庄院,尤俊达夫妻将他们娘儿两个让至后堂,落了座,家人献上茶来。尤俊达向程母言道:“伯母,小侄有意和咬金兄合伙为商,在外边的时候居多,就请伯母在此居住,有什么伺候不到之处,望求原谅。”程母道:“贤侄,吾儿性情不好,时常和人治气的,他身无正业,贩卖私盐。自从他打死官人回家之后,我想他没有正业,又怕他贩卖私盐,如今跟你们出去做买卖,我可就放了心,就是粗茶淡饭,粗布衣服,只要有吃有穿,我就知了足啦!”程母向尤俊达夫妻说了些个感激不尽的好话,尤俊达亦安慰了程母几句。家人将酒筵摆上,四口儿入座,吃着酒,谈着话,哪是两家人哪,如同亲族骨肉似的,亲热极了。

吃喝完毕,尤俊达将程母安排妥当,程咬金跟尤俊达在中堂谈话。尤俊达说:“咬金兄,我们不久就要出外做买卖啦,你把你惯用的家伙告诉我,小弟好给你预备。”咬金道:“俺什么兵器都不会使,请你放心,走在路上遇见贼人,自有俺老程跟贼们动手,管保丢不了你的货物就是了。”尤俊达说:“不成,那么说是靠不住的。咬金兄当初练把式的时候,是练的什么军器?”程咬金说:“谁练过把式呀,我就仗着胆大敢干,有膀子力气。”尤俊达心中暗想:我结交他就是用他的武艺,谁想他不会把式,无法,只可现教吧。尤俊达说:“你既不会武艺,小弟当初练过武艺,不妨我教给于你。”程咬金说:“那才好哪!”尤俊达说:“你随我来。”程咬金在后面跟随,来至跨院三间东房内,咬金往里一看,各处都放着军器,九长九短十八般兵刃,件件俱全;还有十八般兵刃以外的军器,带钩的,带刃的,带尖的,带刺的,等等不一;墙上挂着各样的弓箭。尤俊达问道:“你看哪样军器可使呀?”程咬金看见架子上有把金开山钺,斧杆又长,钺斧的月牙刃如同半个小车轮似的,这个家伙分量绝计轻不了。咬金伸手将这个斧子拿起道:“就是他吧。”尤俊达说:“我就教给你使斧吧。”两个人来至院中,程咬金把斧子抡起来,一路乱抡。尤俊达拦住道:“别抡了,我得教给你。这把大斧一共有六十四招儿,我先教给你第一路。”咬金说:“好吧。”尤俊达把斧子接过,按照六十四手,练了八手儿。教咬金练这八手儿,咬金费了挺大的劲才练会这八手儿。第二天尤俊达又教给他八手儿,程咬金把第二路的八手儿练会了,可教他第三路啦,谁想从头一练,他把前八手儿满都忘记了。尤俊达无法,重新另教吧,直教了半个多月亦没学会。尤俊达想:这么教都不成,他这人我是教不会的了。

第二十回 程咬金匹马劫皇杠 靠山王百日限拿贼

这天夜间约在二更多天,全都睡了,尤俊达起来小解,忽听跨院里“乒乓啪嚓”直响,震动的声音听得很真。尤俊达来至跨院一瞧,上房屋中掌着灯哪,来至窗户外头,用舌头舔破了点儿窗户纸,眇一目暗中偷瞧。只见程咬金骑着一条板凳正练把式呢,见他按照八八六十四手儿练得很好,翻天六十四砍,一招一式真不错。见咬金练得非常高兴,尤俊达心里一痛快,失声叫道:“好!”这一下不要紧,被咬金听见是尤俊达在外面偷瞧哪,把大斧一撒手,往地上一躺,扑通倒下,躺着不动弹了。吓得尤俊达闯至屋中,把咬金搀扶起来,见他打了两个哈欠,愣头愣脑的,愣了半天亦没言语。尤俊达说道:“你这是怎么啦?”程咬金说道:“我正然睡觉哪,忽然有个老头儿把我叫醒,说:‘星君快起来,你别睡觉,我教给你武艺,教你把这柄大斧练会了,将来扶保真命的帝王,闯江山,立世业,取将封侯。’他叫俺骑着板凳练,六十四手儿俺都会了,你叫好,把我那老头儿给吓跑啦,我就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尤俊达心中暗道:好啊,我费九牛二虎的力量,教给他练了半个多月,他说不会,跟我耍奸,我成了傻小子啦!掰着手那么教他,他早就会了,怕落个跟我学的,装作不会,如今告诉我是老头儿教给他的,他还叫什么星君,犯天星下界的。尤俊达暗笑:他这个人将来有点来历,还没做事就会用这权诈的手段。当下尤俊达惊喜非常。

两个人说到天光大亮,尤俊达说:“你的把式既是会了,我带你挑选马匹去。”程咬金跟着尤俊达来至后面一瞧,槽上拴着有几十匹马哪。尤俊达说:“你自己拣上一匹吧。”程咬金用手一指,说:“我就要这匹吧。”尤俊达一瞧程咬金指的那匹马,毛色虽是紫红紫红,由马脑袋到脊背看到马屁股,像是谁研得了墨倒在这马身上似的,四条腿儿跟肚子底下亦是黑黑的毛色,好似叫烟熏黑了一样。这匹马个头还是挺大,高有八尺蹄至背,长够丈六头至尾,竹签耳朵,小豹子眼,大乖乖岔儿,龟屁股蛋儿,高七寸小蹄碗。这马瞧见人啦,抖鬃抖尾,鬃尾乱乍,唏哩哩乱叫,真跟欢龙似的。尤俊达吩咐家人把马牵出来,鞴上鞍韂。家人遵命,把马拉出来,一路忙乱着把鞍韂安上,再看这马,越发得出色啦,真是人是衣服马是鞍!有赞为证:看此马,真好看,竹签耳朵牙似钻。骆驼头,蛤蟆面,能窜山,能跳涧,登萍渡水一条线。头上能长甲,肚下生鳞一大片。一头撞进鬼门关,上殿敢把阎王见。那位说这马敢去找阎王爷去,怎么这么厉害呢?马的性情太烈啦!把式将讲究的是骑烈马拉硬弓,这马上殿敢找阎王爷去,您说烈不烈?程咬金爱惜此马,赞不绝口。尤俊达问他道:“你可知道此马叫做何名?”程咬金说:“不知道,你说他叫何名吧?”尤俊达说道:“此马脊背上如同铁背一样,肚子底下四条腿儿如同烟熏了一般,身上可是枣红的颜色,此马叫做铁背烟熏枣骝驹。”程咬金一拍肚皮道:“俺老程有造化,乘坐此马准得成名。”

哥儿俩说着话,程咬金手持大斧,拉着马走出来,到了场院上了马,双足点镫,马一撒欢儿,四蹄蹬开,围着场院跑开了。程咬金在马上把大斧一举,按着六十四手儿,一招一式练开了,分出六十四砍翻天斧。尤俊达很是高兴,亦命家人牵出马来,尤俊达上马持斧一战。尤俊达把六十四手儿给拆开,哪招儿怎样用法讲明白,要不然光会这一套路子活儿亦打不了仗。两个人练得乏了,下马歇息,喝茶用饭。从此尤俊达天天和程咬金马上步下练习武艺,把九长九短十八般军器,一样儿一样儿的都对斧拆开了招数。打上几十个回合,程咬金的斧子不惟练成了,还练出三手儿高招来:头一手儿,用钺斧的枪尖挖眼睛;第二手儿,捯过斧刃摩挲肚子;第三手儿,一抡大斧磨盘式,脑后摘巾,掏耳朵。程咬金把功夫练好了。

这天早晨起来,练完了把式,二人到了屋中,尤俊达向他说道:“我有一事跟你相商,不知你可愿意否?”咬金说:“有事只管说来,有什么不可商量的啊!”尤俊达说:“我有心跟你结为生死之交,你可愿意?”程咬金笑道:“俺亦久有此意,尚未说出,如今你既愿意,好极啦!”两个人一述年岁,尤俊达比程咬金大两岁,俊达为兄,咬金为弟。家人设摆香案,两个人焚香跪倒,宣誓完毕,程咬金拜过了把兄,然后请出程母与尤俊达之妻。尤俊达给程母磕头,拜过义母;程咬金给尤俊达妻磕头,拜过盟嫂。施礼完毕,庄客、家人进来道喜,尤俊达都有赏赐。程咬金母子这个时候认为这步运走得不错,时来遇好友,运败遇假人,有尤俊达,程母衣食无有忧虑了,程咬金便可改邪归正了。(且慢欢喜。)当下尤俊达吩咐预备酒筵伺候,家人一路乱忙,将酒筵摆齐。娘儿四个入座,斟酒布菜,巡壶把盏。娘儿四个边吃边谈心,越显着亲热,关上门就是一家人啦,哪分得出是两姓之人哪!当日席散之后,尤俊达跟程咬金说道:“我明天就让伙计们收拾货物,后日是六月二十日,你我就要起身了。”程咬金说:“好吧,你我后天就走。”当日夜间安歇睡觉。

次日尤俊达命庄客收拾物件,装了十二乘小车,程咬金见货物真不少,十二乘车子装了个满膛满馅。到了六月二十日了,程咬金说:“咱们该着早早儿起身啦!”尤俊达说:“不要忙,等到掌灯以后你我才能起身哪。”程咬金问道:“为什么黑了天才走哪?”尤俊达说:“我买的都是珠宝玉器,要白天走,人人皆知,倘若有不法之人尾随下来,咱们虽然不怕,不也是麻烦么?所以晚上走,背着人哪!”程咬金说:“反正我亦不懂,就听你的吧。”尤俊达可就把他瞒住了。书以简捷为妙,到了掌灯时分,外面进来个家人,在尤俊达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转身又出去了。尤俊达说:“咱们准备去动身了。”别看十二乘小车,这都是预备拉金银珠宝的,连赶车的,带放哨的,都是尤俊达所管的响马。当响马也有规矩,乱伸手可不行。

尤俊达、程咬金押着十二乘小车,离开汝南庄。及至二更天,前边一阵大乱,有数百喽罗兵两边排开,齐声喊喝:“迎接寨主爷!”程咬金说:“嘿!贼在这儿等着哪!”说着,就要催马抡斧子。尤俊达说:“别忙,这是咱的朋友,咱的货得运上山,这是看货的朋友。”程咬金说:“是呀,我当是响马呢。”众人迎接尤俊达、程咬金进山。书中暗表,此地就是尤俊达占山为王的安身之地,名唤大杨山。来到聚义厅,二人落座,众喽罗兵一齐跪倒在地:“与寨主爷叩头。”程咬金两眼发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尤俊达吩咐众喽罗兵撤下,这才跟程咬金细说原委。书中交代,尤俊达是绿林中东路的总瓢把,数日之前已然探听明白,沿海登州大帅靠山王杨林将押解六十四万杠银,往长安解送,正从大杨山下长叶林经过。尤俊达早就盘算好了,要劫夺皇杠。

今天来到山中,尤俊达这才跟程咬金交实底。程咬金闻听此言,一开始害怕,后来一想: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说干就干!程咬金这一表态,尤俊达放心了,趁着皇杠还没到,得教给他绿林道的侃语。比如劫道一上来说什么“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处过,留下买路财”;如若遇见扎手的买卖,咱们喊嚷一声“风紧”,大众一跑儿,管这跑了调侃儿叫“急流扯活”。程咬金满都听明白了,尤俊达问道:“你是观风啊,还是等横儿呀?”程咬金说道:“俺去观风吧。”两个人商量好了,程咬金便带了四十多名喽罗兵,下了大杨山来至长叶林,就在长叶林一等。采盘子的小喽罗分头采盘而去。从此程咬金天天在长叶林观风,一连数日哪儿有买卖呀,程咬金未免心中急躁。

这天正是六月二十四日,天亦就在晌午的时候,忽见对面旌旗招展,剑戟光辉,约有五百名官军,当中有十二乘车。前面马上有两员战将,一个约在七尺开外,一个在八尺多高,头上都是亮银束发冠,双插雉鸡尾,上身穿箭袖袍,大红缎色披肩,上绣十二云头,白绸子裤子,虎头战靴,各持烂银枪,后面一杆杏黄旗上绣红字,是“靠山王杠银”。原来杨广篡位之时,急于登殿即位,将杨坚的灵柩草草发丧了事。及至南阳关平南成功之后,杨广唯恐天下人议论,重新厚葬杨坚,降旨各处,靠山王杨林应由登州府往长安解送六十四万杠银、龙衣数百件。靠山王杨林,字虎臣,乃大隋朝第八条好汉,系杨广嫡亲的皇叔,见了旨意,派人到苏杭二州采办龙衣,把龙衣制妥,运至登州。靠山王杨林便派大太保罗方、二太保薛亮带兵五百,押解六十四万杠银,解往长安城。

罗方、薛亮带兵走至长叶林,被程咬金瞧见,程咬金大声喊嚷:“妙呀,妙呀,大风来啦!”喽罗兵有知道靠山王杨林不是好惹的,忙向咬金说道:“程大王,这个买卖做不得。”程咬金问道:“怎么劫不得?”喽罗说道:“是靠山王的杠银。”程咬金说:“胡说,我是靠海王,专劫他这靠山王!”说着话,一催铁背烟熏枣骝驹,把大斧一摆,高声喊喝:“呔!你等少往前进,你家大王爷在此,留下买路金银!”罗方催马过来,大枪一指道:“尔是什么人,胆大包天,敢挡住我们去路?我们是登州城靠山王的杠银!”程咬金喝道:“日娘的,你家大王是靠海王,专劫靠山王!”说着,用大斧头的枪尖儿往罗方的眼珠上就杵,说声:“挖眼!”罗方用枪招架。程咬金把大斧往回一撤,摆大斧用刃一推,照着肚皮而去,说声:“摩挲肚子!”罗方用枪杆往外一磕。程咬金往回一收,抡大斧磨盘式,脑后摘巾,说声:“掏耳朵!”这一下来得太快了,罗方稍一迟疑,头低得慢了点儿,连束发冠带雉鸡尾都被砍落。罗方吓得魂不附体。薛亮一看,心中就有三分胆怯,可又不能不上,说一声:“贼人好大胆!”薛亮马往上冲,替下罗方。程咬金这时可就喊上号了:“小子,你算完了哇!弟兄们全来呀,把他们的人全都给我宰喽!”喽罗兵一看,程大王真行啊,一声呐喊,冲杀上前。薛亮吓坏了,不敢恋战,拨马就跑。

程咬金在后追赶,边追边说:“小子,你打听打听我们哥儿俩是好惹的吗?”这时候,后面尤俊达追上来了,高声喊喝:“兄弟,别追他!”程咬金不理尤俊达,继续说道:“小子,告诉你们,我们哥儿俩是程咬金、尤俊达!”报完名姓,尤俊达追上来,拦住程咬金,说道:“你不能报通名姓啊!他们把皇杠全撂下了,咱们赶紧押解回庄。”众人一齐动手,将皇杠搬上十二乘车,然后押回汝南庄。尤俊达不敢怠慢,立刻吩咐人准备白事,就说我母六月二十日死的,现在搭棚请三棚经,吹打超度,与老太太发殡。

他这边安排丧事暂且不表。单说罗方、薛亮败回沿海登州,面见杨林,靠山王这一惊非同小可。把二人唤进来一问,皇杠被劫,杨林勃然大怒,吩咐一声:“推下去,杀!”弟兄二人赶紧叩头:“请父王容儿等说完再杀不迟。”杨林道:“讲!”罗方道:“虽然皇杠被劫,可响马留下了姓名。被劫之处地名叫长叶林,就出来两个响马,一个叫程达,一个叫尤金(把两人吓唬得听错了)将银劫去。”靠山王道:“有名有姓可就好拿了。”吩咐松绑,左右给罗方、薛亮解了绑绳。靠山王说:“死罪已免,活罪难饶,各打四十棍。”当下把二人打完了,靠山王杨林有气:凭我杨林的杠银都敢劫,这还了得,要他们地面官员何用!立刻就发下令箭令旗,差官赍往山东节度衙门。

却说山东大行台济南节度使唐璧,这日奉到靠山王的令,知道长叶林六月二十四日有响马程达、尤金劫去六十四万杠银,可吓怔了。靠山王限令百日之内人赃俱获,倘若是过了限期,山东地面府县官员俱皆岭南充军,一应行台节度武职官员尽行革职。唐璧不敢迟误,立刻就行文济南刺史衙门,叫刺史刘芳派人办案,历城县县官徐有德派人捉拿响马,并给限两月。这令一出,把山东府县官员等尽皆吓坏。却说历城县县官徐有德升坐大堂,把长叶林的响马程达、尤金六月二十四日劫去六十四万杠银的事一说,就把捕头吓怔啦,当堂就命二捕头樊虎、连明去拿响马:“赏限一个月,每逢三六九之日回衙听批,拿着,必有重赏;如若拿不着,休怪本县……”樊虎、连明当堂领牌,带着伙计出离县衙,前往各处访查。什么茶馆酒肆,城里关厢,四乡村镇,一连访查了二天半,亦没访着,两人带着公人回衙门吧。县官升堂,樊虎、连明一回禀:“没有拿着。”县官大怒,每人各打三十大板。打完之后,县官向他二人说道:“下期访查不着,仍然再打,看你们二人尽心不尽。”樊虎、连明受责之后,县官退堂。

樊虎、连明在班房里跟手下伙计商议,大家齐说不一。樊虎说:“据我想,这劫皇杠的响马一定是过路的响马,打家劫舍,得了六十四万杠银,远走高飞,到别处受用去了,我们上哪里找去呀?再者响马抢劫亦没有说名道姓的,这程达、尤金两个名字亦是假的,更没法拿啦!”连明说:“要这么办,咱们要是三天受回责,揍死亦不成啊!”樊虎说:“那有什么主意?”连明道:“我有个主意,到了三天访不着老爷再打的时候,打完了给他个不起来,叫他把下次的一同打了吧。县官一定问怎么,那时你我可以叫官去到节度衙门,把二哥秦叔宝请来帮助我们,那响马才能拿得着哪!”樊虎道:“好计好计。”于是哥儿俩带着伙计往各处访查,查了三天,又无着落。

次日两人回衙,县官徐有德升了大堂,二人跪倒回禀道:“老爷,我二人又没拿着响马。”县官大怒,吩咐左右:“每人各打三十大板。”樊虎、连明挨完了打,县官吩咐道:“再给三天的期限拿响马,如若拿不着,仍然重责。”樊虎、连明齐声说道:“就请老爷再打三十板吧,我们无处去拿。”县官问道:“怎么你二人愿意受责呢?”樊虎说:“老爷,就是打死了下役,亦是无处去拿。”弄得县官着急道:“按照你们二人所说,这响马是拿不着了?”樊虎道:“老爷,不是下役拿不着,这响马一定是远方来的,打此路过,作完了案哪,远走高飞了。老爷让我们在这历城县县境之内去拿,如何能成啊?如若要拿响马,必须发下海捕公文,到各处去拿。”县官说:“既然如此,本县就发你们二人海捕公文。”樊虎说:“老爷虽然给我们海捕公文,我们的本领有限,如何能拿得了响马?如若要拿响马,非得秦叔宝才能拿得了响马哪!”县官问道:“他是节度使衙门的旗牌官,焉能前来帮助你们捉拿响马啊?”樊虎道:“老爷请想,要是拿不着响马,别说老爷没法办,就是节度使唐大人亦得丢官罢职。老爷若肯去到节度使那里面见唐大人,跟他哀求,借秦琼捉拿响马,据下役拙见,节度使唐大人不至于驳回的。”县官一听,甚为有理,遂道:“本县立刻前往。”吩咐鞴马,于是县官徐有德带了几个亲随,乘跨坐骑,够奔节度使衙门而来。

县官到了辕门,说明求见唐大人,辕门小校往里回禀。此时唐璧正然在大堂办公哪,听说县官求见,将历城县县官的手本呈上,唐璧看了看,料想县官必有紧要大事前来求见,吩咐:“有请。”喊了出去。徐有德来到大堂跪倒,口称:“卑职历城县徐有德拜见大人。”唐璧道:“县官免礼。”一旁赐座,徐有德落了座。唐璧问道:“贵县到此有何公干?”徐有德说:“大人,卑职因为六月二十四日长叶林皇杠之事奉到大人台谕,限期捉拿响马,至今未能拿着。实非得已,特来恳求大人,借用秦叔宝帮助卑职捉拿响马。”唐璧勃然大怒,厉声喝道:“胆大的县官,我部下旗牌官,焉能帮助你捉拿响马?”县官徐有德吓得慌忙跪倒,向唐璧哀求道:“大人息怒,卑职非是无知,请大人细想,到了期限若是拿不着响马,怒恼了靠山王,不惟卑职差事不保,就是大人的前程亦怕不稳。把秦叔宝借给卑职是小,捉拿响马是大。”唐璧听他这么说,想着要拿不着响马,到了期限一满,靠山王杨林一恼,把差事丢了还不算,大小还得担点罪名,不如把秦琼借他一用,拿住比什么不强?想罢,向县官说道:“你所说甚为有理,就将秦叔宝拨给于你。”唐璧说把秦叔宝借给他,县官惊喜非常,叩谢不止。唐璧把秦叔宝叫至面前,吩咐道:“如今本藩将你拨给历城县捉拿响马。”县官徐有德向唐璧叩头道:“大人,卑职蒙恩将秦旗牌官借用,但是秦叔宝不是我历城县衙役,卑职无权节制。常言:官不举,吏不究;上不紧,下必慢。若是秦琼不上紧捉拿响马,过了期限,还是没法交待。这一层还求大人替我做主。”唐璧说:“不要紧,本藩既把秦叔宝拨给你,由你赏罚,他若不实心去办事,可以重责。”徐有德叩头谢恩,站起身形,往旁一退。唐璧说:“秦琼,你若能帮助历城县将响马拿获回衙,我必然让你越级高升;倘若过了期限拿不着响马,回来之时不惟将你革职不用,还要重重地治罪。”秦琼说声“遵大人谕”,随着县官退下了大堂。两个人走至辕门,县官说:“叔宝,我先回衙,你明天早晨到我县衙领牌办案可也。”叔宝说:“是吧。”

叔宝把县官送走,收拾马匹军刃,心中暗想:县官不明白这些事,一定是樊虎、连明两个人跟县官说的,借用我秦叔宝,我若办不着这案,大料着由节度往下不定丢多少官呢。有什么话先行回家,明天再说。于是秦叔宝回到家中,把他的事禀明了老母,住了一宵,次日嘱咐妻子好好侍奉婆母,又嘱咐罗士信在家中听大爷秦安的话,才带了军刃,门前上马,够奔历城县衙。

第二十一回 秦叔宝三探汝南庄 程咬金初会太平郎

秦琼来至县衙下马,樊虎、连明与众衙役齐来迎接,樊建威说:“二哥,我们哥儿俩遇见这样的紧要案件无法办理,在老爷面前说明,求二哥得多受累,帮助我们把这响马程达、尤金拿获。”叔宝是个重义气的人,亦没有什么说的,大家来班房落座吃茶。没有多大工夫,县官升了大堂,衙役三班两边站立。县官命秦叔宝捉拿响马,赏限半个月,发给海捕公文。秦琼退了下来,领了盘费,县官退堂。樊虎、连明赶出来问道:“二哥,你要用我们二人只管言语。”秦叔宝说:“不用你们管,我自有办法。”秦叔宝拉着马离了衙门,走奔南门,心想:这长叶林离着汝南庄最近,东路的响马头儿又是尤俊达,莫非是尤俊达所为?不能吧,在潞州二贤庄,有单雄信给指引了,又给我托付好了,有我叔宝一天,他们不在济南一带作案。我想尤俊达很够个朋友,绝计做不出这样事来。忽然想起来:我何不到少华山去找王伯当、谢映登、齐彪、李豹四个人去,问问他们,像这么大的事情,不至于不知道。想罢,上马出离了济南府,不分昼夜,赶奔少华山。

非止一日,这天来到少华山,命喽罗兵往里回禀,王伯当、谢映登、齐彪、李豹四个人赶紧出来迎接。见了面,彼此施礼完毕,喽罗兵把马接过去,弟兄等来至大厅落了座,喝着茶,各叙离别之情。说了会儿话,跟着酒筵摆上,弟兄等入了座,巡壶把盏,斟酒布菜。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伯当问道:“二哥,你这几年没见,忽然至此,莫非有什么事吗?”秦琼说:“是,列位弟兄,如今我虽在唐璧手下当差,又拨回历城县了。”众人问道:“怎么又拨回历城县呢?”秦琼遂把长叶林的响马六月二十四日劫皇杠,丢了六十四万杠银,靠山王传下王旨,限令山东文武地面官员捉拿响马之事说了一遍。“如今历城县在唐节度处,把我调回捉拿劫皇杠之人,我来找你们哥儿几个打听此事是谁所为,大概不至于不知道吧?”秦琼这么一说,闹得四个人一怔,齐声说道:“实是不知道。”王伯当说道:“莫非是新上跳板的人干的?要是自己人,绝不好意思在山东作案。”齐彪说:“什么新上跳板的人哪,秦二哥你不用瞎撞,简直的你就找尤俊达去问,要不是他干的,你把俺齐国远的眼睛给挖了去。”李豹道:“对对对,要不是他尤俊达干的,我是狗娘养的。”王伯当、谢映登说:“二哥你不要听他们的,找尤俊达固然是得找他,你可慎重,不要莽撞,耽误弟兄的交情。”秦叔宝说:“我去找他,瞧事行事。”大家吃完饭,叔宝在少华山住了一宵,次日告辞。四个人还要留他,叔宝说:“限期很紧,不敢耽搁,我走后还求你们哥儿四个替我打听此事。”四个人说:“是了吧。”把秦叔宝送出少华山,秦叔宝山前上马,向众人告别。

叔宝催马如飞,不分昼夜赶回济南府,没进城就奔汝南庄。来到汝南庄,就听见一片音乐之声,到了尤俊达门前一望,见门前贴着榜文,写的是:重演四十九日梁王忏,自六月二十一日起。这段的小节目叫做头探汝南庄。秦叔宝可就怔了,暗想:他家既是办周年念经超度,焉能去劫皇杠?况且他家是六月二十一日起念的经,劫皇杠又是六月二十四日,绝不能是他们家干的了。我既知道他家办事,就得写个封行个人情。于是秦叔宝催马够奔斑鸠店,到镇店上打了烧纸,弄好了封儿,又到了汝南庄。来至门前下马,尤俊达的家人接过马去,秦琼进来,尤俊达相迎。秦叔宝说:“俊达兄,你家中办事,理应当赏个信给我,没别的,我得给张罗,你怎么亦没给小弟送信?”俊达说道:“叔宝兄,你的事多,小弟绝不肯劳动。”说着,叔宝把礼节交代完了,叔宝就告辞,尤俊达苦留不住。叔宝门前上马,与俊达拱手作别。叔宝催马往回走着,心中暗想:我若跟尤俊达一说,他家里有事,显着是给他添麻烦。哎呀!这件事可怎么办哪?忽然觉悟过来了:尤俊达他许是劫完了皇杠装着玩,弄这棚经遮避遮避,亦未可定。管他是不是劫皇杠之人,我且到他家问他一问。

叔宝把马圈回来复至汝南庄,门前下马,家人把马接了过去,早就有人飞报尤俊达。尤俊达心下有些着慌,出来迎接,见了叔宝问道:“叔宝兄为何去而复返?”秦琼说:“有事相商。”二人来至大厅之中落了座,家人献上茶来,茶罢搁盏。叔宝说:“才有事忘记了,特意回来相问。”俊达说:“叔宝兄有何事问我?”秦琼说:“只皆因靠山王杨林给长安城解送六十四万杠银,太保罗方、薛亮押解杠银,走至长叶林,被人将杠银劫去,靠山王命山东文武地面官员捉拿劫皇杠之人,唐节度派我访查此事。小弟敢问俊达兄,当知此事否?”尤俊达失声道:“何处匪人如此胆大,敢在长叶林劫夺皇杠,绝不是我辈所为。想头几年在二贤庄,单雄信曾跟大众说明,无论是谁,亦不准在济南作案,错非是外人,绝不能劫此皇杠。”叔宝说:“仁兄可能打听得出来是谁吗?”俊达说:“这一层可是不易。”叔宝怔了半响,说道:“仁兄既是不知,小弟告辞了。”秦琼往外便走,俊达送至门前,二人拱手作别。秦琼上了马,走至斑鸠店,在这镇店里找店住店,吃完了晚饭安歇睡觉,二探汝南庄亦没有探出什么来。次日,秦琼起来,漱完口,洗完脸,给了店账,店门前上马,走出斑鸠店。忽然心内一动,又奔汝南庄走去。这正是三探汝南庄,染面诈登州。

且说叔宝到了尤俊达门前,望见榜文撤去,里面亦没有音乐之声,心中越发得生疑,显而明的是他们劫去的皇杠,怕官家前来访查,弄这手段遮掩于我。尤俊达,你未免不够朋友,我秦叔宝是个最重义气的人,你要如此对待我,未免不懂交情,我今天倒要问他个水落石出。想罢,下了坐骑,拉马走进庄门。尤俊达的家人见了叔宝可就怔了,万亦没想到他再回来呀,家人赶紧给秦琼接过马去。秦叔宝往里走着,尤俊达由后头出来,把叔宝让至大厅,二人落了座。尤俊达问道:“叔宝兄为何去而复返?”秦琼说:“我有事相商,我又回来了。我问问你,六月二十四日长叶林劫夺皇杠之事,是谁劫的,大概你不至于不知道吧?”尤俊达说:“叔宝兄,小弟实是不知。”秦琼说:“你既是东路的总瓢把,(管响马头儿调侃叫总瓢把。)有人在你的眼皮底下作的案,要说你不知道,不惟我秦叔宝不大相信,任谁亦是不能信的。”尤俊达说:“要是咱们的人,得先报告于我,然后才能作案哪。这次出的这事亦很奇怪,连我都不知道,一定是新上跳板的。”叔宝说:“不准吧,许是个老手,要不弄不了这么严密。你家里不是办事,怎么这经念得不到四十九天,又不念啦?”尤俊达说:“因为我有事要走,故而停经不念。”叔宝说:“不对吧,办周年没有中途不念的。”两个人越说嗓门越高,越说声音越大,闹得后院程咬金亦都听见了。程咬金向手下人问道:“前院嚷什么?”手下人说:“来的是鹰爪,他向我们的瓢把子要……”咬金不等听完,当时磨银子亦不磨了。原来靠山王杨林的杠银是马蹄银,经过官府,银子上边有字,尤俊达让大家把银子上的字磨下去好花用。程咬金没事就在后院磨银子,如今犯了他那个泼皮的性儿,赌气把银子一掷,亦不磨啦,伸手抄起一支单鞭来,心里想着:跟卖私盐的时候打死那官人一样,把这个鹰爪亦打死吧。他拿着单鞭够奔前院。

活该出事,正赶上秦叔宝往外走,尤俊达往外送。其实叔宝不是走,屋子里要是翻脸诸多不便。叔宝走出来,尤俊达紧随在后面。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防患于未然,秦琼转回身来,跟尤俊达脸对脸站在台阶上头说话哪,程咬金打算给叔宝来个“金风未动蝉先觉,暗算无常死不知”,冷不防抡起鞭在叔宝背后一鞭打去。说时迟,那时快,小孟尝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通身是胆,浑身是眼,耳后“呼”的风声一响,叔宝使了个“黄龙翻身”,咬金的鞭可就打空了。叔宝真个手快,伸手把鞭抓住,夺了过来,还鞭就打。叔宝的鞭还没打下去哪,咬金叫道:“太平郎儿哥哥手下留情!”叔宝把手擎住,向咬金问道:“你是何人?”程咬金说:“小弟是阿丑啊!”叔宝一听阿丑,把鞭撒手掷在地上,赶紧施礼道:“哎呀,原来是阿丑兄弟呀!”咬金说:“太平郎儿哥哥,你怎么会不认识我啦?”尤俊达见程咬金在后面用鞭打秦叔宝,已然惊心不及,及至叔宝闪身躲过,抓住鞭夺了过去,还鞭就打,急得尤俊达了不得。忽听咬金叫声“太平郎儿哥哥”,两人就亲起来,尤俊达真是莫名其妙。

书中暗表,这程咬金就是程得臣之子,程得臣系叔宝祖父秦旭之徒。前者鄙人一开书的时候,说过秦叔宝的父亲秦彝在马鸣关的时候,杨林打破了北齐晋阳城,秦旭殉节晋阳,程得臣曾带着莫氏夫人与程咬金到马鸣关。程咬金、秦叔宝都在四五岁,小哥儿俩每日在一处玩耍,到马鸣关失守,秦彝、程得臣师兄弟死在马鸣关,秦安保着秦母,带着叔宝逃奔济南府,莫氏夫人带着咬金逃至东阿县斑鸠店枣林庄。弟兄两个多年没见了,程咬金万没想到这鹰爪是秦琼啊,亦是弟兄有缘,要不然怎么见得着面呀?正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

哥儿两个拉着进了大厅,咬金说:“俊达兄,这可不是外人,我们两人在一处长起来的。”咬金把当年的事儿学说了一遍,尤俊达才明白。秦琼向咬金说道:“兄弟,婶母现在何处?”咬金说:“就在这后院呢。”秦琼说:“我少时去看望她老人家。”尤俊达吩咐家人预备酒筵,秦琼此时亦说不上不吃啊。酒菜摆上,三人入座,斟酒布菜,巡壶把盏,三人谈谈论论。秦琼问咬金道:“你跟俊达是怎么个交情呢?”咬金说:“我们两人是盟兄弟,情如手足。”秦琼皱了皱眉,亦没说什么。咬金向秦琼问道:“你上这儿做什么来啦?”秦琼说:“我此时在济南唐节度手下当旗牌官,因为靠山王杨林的太保往长安城送六十四万杠银,走在长叶林被人将杠银劫去,靠山王杨林传旨叫山东各州府县一体严拿劫皇杠之人。给了半个月的限期,如若拿不着劫夺皇杠之人,唐节度与济南府刘刺史,东阿、历城两县的县官都得把差事革出,大小还要担个罪名。因为拿不着劫皇杠之人,历城县徐大老爷在唐节度面前恳求,借我秦叔宝捉拿劫皇杠之人,我来到汝南庄找俊达兄,是打听知道不知道谁劫的皇杠。”咬金听罢,用手一拍胸脯,向叔宝道:“这要是别人来可不成,哥哥你来啦,告诉你吧,劫皇杠就是俺老程,这官司我打啦!”俊达听咬金说出真情实话,暗暗着急,心里埋怨咬金不该将事说出,如今他已然说出来啦,那就无法啦,俊达不能输面呀,向叔宝说道:“叔宝兄,这里没有咬金什么事,是我尤俊达所为,这官司我打啦!”咬金说:“不成不成,这官司我打啦!”两个人争个不休。

叔宝把二人拦住道:“你们哥儿两个不必如此,我有话跟你们商议。”咬金说:“商量什么,这个官司我是打定啦!”叔宝说:“你们哥儿两个都不要去打官司。这事要是别人干的,讲不了啦,得跟我去打官司;你们哥儿两个跟我这个交情,谁亦不用打官司。你们不是告诉我吗,我心里有底,回到衙门我要不说,人不知,鬼不觉,不往上报就完啦,反正无人知道。你们哥儿两个可千万别走漏风声,亦就完啦!”俊达说:“怕不妥吧。”叔宝说:“绝无妨碍。我说这话你们不用犹疑,就这么办啦!”程咬金、尤俊达仍然不定神,叔宝说:“我非歹意,如若不允,就是疑惑我不够朋友了。”程咬金、尤俊达喜欢得了不得。当时哥儿三个把话说透啦,没有别的事,纵量饮酒。程咬金、尤俊达见叔宝这人是这么好的朋友,如何不敬奉啊,在酒席筵前格外透着亲热。直至席终,叔宝漱完了口,叫咬金同着看望程母。看望完了,说了会儿话,叔宝跟尤俊达、程咬金告辞。二人把叔宝送出庄门,叔宝上马,拱手作别。

尤俊达跟程咬金走进来,到了大厅,咬金说:“大哥,我们两人是发孩儿,你瞧他真够面子,他回衙不说,谁能知道是俺们所为?”尤俊达说:“兄弟,你这人真是实心眼儿,他们衙里当官差的是靠不住,别看嘴说得这么好听,心里未必这样。我想他回衙必是报明了县官,调来了官军前来拿咱们。”咬金道:“不能不能,大哥你不知道我们的交情,我们这是世交,绝不能有舛错。”尤俊达说:“不管有错没错,反正是防备着好得多。”不待咬金说什么,把飞毛腿朱能叫至大厅,吩咐朱能道:“你赶紧追下秦叔宝去,他若是回衙门去调官军,前来捉拿我等,你赶快回来告诉于我,我自有主张。”朱能遵命,立刻就追出汝南庄。追上叔宝了,朱能在暗地追下来,心里赞成尤俊达真猜透了叔宝是回济南府去调兵。朱能怎么会知道叔宝回济南调兵去呢?他认识叔宝走的这股道儿是奔济南府去的道儿,叔宝的黄骠马走得飞快,若不是回去调兵,干嘛走得这么快呀?朱能两条飞毛腿没让秦叔宝给丢下。朱能追叔宝追至两肋庄,忽见叔宝一勒马,站住不走了,见叔宝在马上摇头不止,点头不已,朱能猜不透叔宝心里是怎么回事。没有多大会儿,叔宝一圈马,岔了道儿了,朱能在后头追着更纳闷了:叔宝不回济南府,岔了道啦,这是怎么了?这段书就是茶馆酒肆街谈巷议的秦叔宝舍命交友,秦琼为朋友两肋岔道。(不知细情的胡说,说秦琼为朋友两肋插刀,大谬大谬。)阅者诸君要问秦琼为什么两肋岔道,别忙,容我把秦琼的心事说明,阅者便知是怎么舍命交友两肋岔道了。

原来秦琼往回走着,原有意回济南府,忽然走在双阳岔路,一股道是往济南府去的路,一股道是往东三府去的路。秦琼把马勒住,心中思忖道:我秦琼此次往来奔驰,非为容易,把劫皇杠之人访查实了。偏不作脸,这里头不是尤俊达个人所为,有阿丑兄弟在内,我要回衙门一报案,拿住他们俩人,阿丑绝计活不了,我婶母莫氏老太太岂不急死?如今我回历城县见了县官徐大老爷,说没有查着,我是没有死罪,任什么亦不怕,可是山东的官儿可就坏多了,上至唐节度,下至刺史刘芳,东阿、历城两县亦得丢官罢职担处分,我怎么对得起这些人呢?秦琼秦琼,你自从到了济南府当差以来,这些人待你如何?你尽因了交朋友,不管你的新旧上司了,你怎算人哪?秦琼前思后想,为难没有办法。忽然把头点了点,心中暗道:我顾了交朋友,可对不起上司;对得起上司去拿尤、程二人,可就不够朋友的义气了。我何不前往登州府去见杨林,如此恁般来个公私两尽的办法,假装程达、尤金在登州府打官司,就说六月二十四劫皇杠是我劫的。为朋友我豁出这条命不要,替他们把案清了,从此以后无人拿他们,他们过安然日子,日后亦就知道我秦叔宝舍命交友,两肋庄岔道奔登州。我若死在登州府,靠山王杨林亦就不为难济南府的官员了,豁出我一条命去,保住了多少官员的前程,我何乐不为?秦叔宝拿定了主意,一圈马,岔道奔登州走下来。这俊达有心结交咬金的节目说完了,接着说这段秦叔宝染面入登州,诈见靠山王。后边的朱能不明白秦叔宝是怎么回事,说书的可得表明。

第二十二回 全义气染面闹登州 领龙票计赚老杨林

且说秦叔宝从两肋庄岔了道,没回济南府,豁出命去假装程达、尤金诈见杨林,够奔登州府。晓行夜宿,饥餐渴饮,非止一日,这天来至登州城外一个村镇。天光至辰时,离着城有个五六里路啦,在镇市内一家铺买了一包蓝颜色,买了个鸡蛋,又买了个黄沙碗。走出村镇,到了座树林之中,把马往树上一拴,把颜色打开包儿,往黄沙碗内一倒,将鸡蛋磕破了,连清儿带黄儿一搅,便把颜色调和匀了,用手往面上一抹,都抹匀停了,“啪嚓”一声,将碗摔碎,解下马上了坐骑,飞奔登州。到了城外护城河边下了马,饮饮牲口,洗了洗手,往水内一照,瞧了瞧自己的模样,蓝蓝的脸蛋儿,要装作咬金可就搪得过眼去了。此时见假扮成真,秦琼便上马进城。走至一座酒楼前,一勒坐骑,下了马,跑堂的出来,接过了黄骠马,往柱子上一拴。叔宝取下双锏,往怀中一抱,走进酒楼,顺梯而上,到了楼上,找张桌儿坐下,叔宝双锏用力往桌上一放。堂官瞧着叔宝这个脸膛,心里就直犯嘀咕,向叔宝问道:“客官,你用什么酒菜呀?”叔宝说:“来一桌上等酒席,不拘多少钱,可要好着点儿。”堂官说:“是了吧。”喊了下去。堂官给倒上一碗茶来,叔宝喝着,往各处一看,楼上有十几个饭座儿,内中有两个当兵的,穿着军装号坎。书中暗表,这两个当兵的是靠山王府的总旗牌官高谈圣的亲随,今天在这楼上吃饭哪,被秦叔宝望见。

秦叔宝向堂官问道:“你们这登州府内有个靠山王杨林吗?”堂官说:“有啊,谁人不知靠山王啊!”叔宝说:“你可听见这靠山王的二拨杠银往长安解送没有?”堂官往四外看了看,见有官人,不可说犯歹的话,向叔宝答道:“没听说。”此时两个官军酒可就不喝了,两只眼睛目不转睛地瞧着秦琼。秦琼说:“堂官,你若能给我打听明白靠山王的二拨杠银什么时候走啊,我程达尤金给一千银子。”堂官说:“我亦不知道皇杠杠银的事情,我亦不贪图这一千银子。”秦叔宝跟堂官说着话儿,那两个军士暗含就嘀咕好了,一个假装喝着酒,一个悄悄地下了楼,飞奔靠山王府。到了王府里面,见了总旗牌官高谈圣,回禀道:“老爷,如今劫皇杠的程达尤金可有了下落了!”高谈圣问道:“你怎会知道?”军士把高家楼听程达尤金打听二拨杠银的事儿回禀了高谈圣,高谈圣闻听,惊喜非常,立刻就点齐了二百名官军,离了靠山王府,飞亦相似够奔高家楼酒楼。到了酒楼前一围,呐喊声音:“拿呀!劫皇杠的响马呀!”

此时秦叔宝已然吃得酒足饭饱,听见楼底下一阵大乱,叔宝知道是拿自己来啦,由桌上把双锏拿起来,一脚将楼窗踹开。隔壁是个平顶的房子,叔宝便跳出楼来,站在平顶房上一声喝喊:“官兵听真,俺便是劫皇杠之人,你们敢把我怎么样!”官兵在底下喊嚷:“拿呀!”惹得老远看热闹之人把街巷填满,挤挤擦擦地观瞧。秦叔宝忽见楼窗里跳出一人,身高约在八尺,细腰乍臂,白方面目,是个俊俏人物。头上戴着素缎子扎巾,勒着一对亮银抹额,迎门上嵌一宝,身穿长箭袖袍,衣襟掖着,白绸子裤子,青缎子靴子,手使一对银装锏,向叔宝喝道:“呔!胆大的响马,六月二十四日你劫完了皇杠,就应当远奔他方,还敢在登州府内打听二拨杠银,哪里走!”“呼”的一声,抡锏打来。叔宝往旁一闪,抡凹面金装锏和他动起手来。书中暗表,此人是靠山王府的总旗牌官高谈圣,确是个有本领的人,跟叔宝在房上来往蹿纵动着手。有五六个照面,叔宝使了个翻身式,白猿献果的招儿,高谈圣躲闪不及,往后一仰,“扑通”一声从房上摔了下来。官兵过来,把高谈圣搀扶了起来,摔得周身疼痛。

叔宝在房上说道:“官兵听真,你们拿俺如何能成?你们太不懂事,理应当和我好说,我便跟你们去打官司;你们不开面儿,我可要走啦!”吓得底下官军怕他走了,便说:“好汉爷,你下来吧,跟我们去打官司,绝不能叫你受半分委屈,好酒好菜我们敬奉你,是和你交朋友的。”叔宝哈哈大笑,遂道:“俺程达是个交朋友的人,好吧,你们既是交朋友,俺便跟你们打官司。”说着话从房上跳了下来,官军说:“你多憋屈点儿,跟我们打官司吧。”叔宝说:“你们把我捆上。”官军说:“我们不能那么办,请你跟我们走得了。”叔宝哈哈大笑说:“好吧,你们既懂交情,走吧,咱们打官司啦!”说着,叔宝把双锏一掷,官军过去把锏捡起来拿着,一起往靠山王府走去,惹得后面看热闹的人追着观瞧。到了王府,叔宝走进府门,跟官军说:“你们把我捆上吧,回头见你们王爷好交待得下去。”官军遂把叔宝上了绑,立刻往里回禀靠山王。

靠山王杨林得报拿着劫皇杠的响马,吩咐升坐银安殿,一干诸战将、十二太保以及刀斧手、绑缚手、中军官、旗牌官、掌旗官、虎贲军等在两旁站立。杨林吩咐:“带响马。”立刻值日旗牌官一声喊嚷:“带响马!”由打外面推着叔宝来至银安殿下。叔宝跪倒,偷眼观瞧,见杨林坐着哪,要是站起来,身高足有丈外,长得虎背熊腰,紫巍巍的脸面,两道苍眉,一双虎目,鼻直口阔,三山得配,五岳相匀,一部花白胡须洒满前胸。头上戴着一顶紫金五龙盘珠冠,身穿一件紫缎色蟒袍,锦簇簇,花绒绕,蟒翻身,龙探爪,下串海水江涯。别的有桌案挡着,可就瞧不见啦。叔宝暗想:杨林这人偌大年岁,一团精神足满,不弱于少年。杨林一掌拍得帅案山响,厉声喝道:“你就是劫皇杠的响马吗?”叔宝说:“正是。”杨林刚要往下问,忽见中军官奔过,一哈腰低头观瞧,见叔宝脸上直往下流蓝水。中军官往后一退,心中纳闷不止。杨林问道:“你这响马叫做什么?”叔宝说:“姓程名达,号叫尤金。”杨林命太保罗方上前,认认是否劫皇杠之人。罗方瞧了瞧叔宝,向杨林说道:“回禀父王,劫皇杠者正是此人。”中军官从怀中掏出块手巾,往手巾上直吐唾沫,大众都以为中军官疯了呢。中军官拿着手巾,往叔宝脸上就擦。此时叔宝见中军官用手巾擦自己脸上的蓝色,知道用颜色染面的事儿被人看破,这回白白送死,死虽不足为惜,只是被人看破行藏,替不了程咬金、尤俊达销案,亦不能借此保护山东济南府的文武官员,吓得魂飞千里,魄散九霄,心中暗恨杨林的中军官。

别看叔宝心中怨恨这中军官,其实这中军官却是个好人。他为什么用手巾擦叔宝的脸呢?只皆因叔宝脸上往下流蓝颜色,中军官疑心,听他的口音好像秦叔宝,才有这个举动。书中暗表,这中军名叫上官狄。前者鄙人曾说过,叔宝充军发配北平府,同着金甲、童环三人走在路上,救过一个上吊之人,到了磨盘山向金城、牛盖两个大王给上吊之人要回珠宝。那上吊之人便是上官狄,他在靠山王府当中军官,要没有秦叔宝搭救他,他早就死在磨盘山了。上官中军是个好人,自从叔宝救过自己的命,便有心报恩。常言道:受人点水之恩,便当涌泉相报;受人活命之恩,便当以身相报。他有心上趟山东济南府去看望恩人秦叔宝,上官狄多了个心眼儿,可就没敢去,因为什么哪?想当初在磨盘山听金城、牛盖说过,秦叔宝虽然把我搭救了,怕我告诉别人,或是回禀靠山王杨林,日后不拘哪里响马作了案,把秦叔宝牵连案内,就不是我上官狄泄的底,他们亦疑惑是我上官狄给坏的事。我要不说,谁能知道秦叔宝跟他们匪人都有来往呢?上秦叔宝家里送礼去不得,看望秦叔宝亦是去不得。上官狄有这层关系,便没去看望秦叔宝。如今他见叔宝脸上往下流颜色,知道这人是用颜色染的脸,不是本色,更疑惑是秦叔宝了。他便用手巾去擦叔宝的脸面,果然擦去了那蓝颜色,露出了叔宝本来的真面目,靠山王见了亦是一怔。

上官狄见是秦叔宝,心中这个难可就为大啦,心里想着秦叔宝为了何事假扮劫皇杠的响马呢?万般无奈,上官狄向靠山王跪倒,口称:“父王千岁,儿臣看破了这人是假扮响马。儿臣认识此人,他不是程达尤金,他姓秦名琼字叔宝。”靠山王吩咐罗方、薛亮上前认认,劫皇杠是他不是。罗方、薛亮奔至叔宝面前,仔细一看,忙道:“不是他,不是他,劫皇杠的人长得相貌凶恶极啦!”靠山王点了点头,命罗方、薛亮退在一旁,向上官狄问道:“上官狄,你怎么会认识此人哪?”上官狄说:“父王千岁,前几年我奉命给越国公送寿礼,走在磨盘山被那山中的匪人金城、牛盖将寿礼劫去,儿臣在树林里上吊,多亏他秦叔宝将儿搭救。他那时在潞州打死人命,充军北平府,同着两个解差,路过磨盘山搭救了儿臣之后,又去找金城、牛盖要宝珠。那金城、牛盖不肯将宝珠退还,秦叔宝不依,要和他们翻脸。他们说,不是不还宝珠,撅你秦叔宝,而是他上官狄回到登州府见了靠山王声说此事,将来山东地面不拘是哪里有响马作了案,亦得把秦叔宝牵连在内。儿臣那时对他们起誓发愿,回到登州府见了父王一字不提,然后金城、牛盖才把宝珠退还。要没他秦叔宝搭救儿臣,头四五年就死在磨盘山了,他是我活命的恩人,故而认识于他。至于他因为什么假扮响马染面入登州,儿臣一概不知,但却知他秦叔宝是个义气最重的人,其中必有缘故。望父王千岁看在他是儿的恩人分上,详细审问,以免他被屈含冤。”上官狄说罢,叩头不止。靠山王杨林听他从头至尾说完了,心中暗想:若果如此,定是好人,可是又因为什么染面诈登州呢?想至此处,向上官狄说道:“我儿免礼平身,站立一旁。”上官狄往旁边一站。

靠山王杨林向秦叔宝问道:“你可是上官狄的恩人叫秦琼秦叔宝吗?”秦琼无法,只可回答说:“不错,我是秦琼秦叔宝,当年在磨盘山搭救上官狄是实。”杨林问道:“你为什么染面诈入登州府呢?”叔宝说:“千岁要问我为什么染面入登州,只皆因我在济南府唐节度使手下当作旗牌官,自从响马在长叶林劫完了皇杠,济南府文武官员奉了王旨捉拿响马,可那响马不是山东济南的人,大约许是从济南府路过,作了案,远走高飞。地面官人拿不着响马,急得历城县的县官到了唐节度衙门借用我秦叔宝捉拿响马。我亦无处去拿,又怕是过了限期拿不着响马,王爷一恼就得把济南的文武官员革职充军。俺秦叔宝是打算染了面假装响马进登州,豁出去性命不要,给济南府的文武官员销了案,保住他们的官职。这是真情实话,惟有恳求千岁,体察下情,原谅济南府的文武官员非是当差不尽职,那响马一定是远方来的。若能保住了他们的官职,就是千岁杀了我秦叔宝,治我欺诈的罪名,我亦倾心愿意。”说罢,叩头不止。靠山王杨林虽是个武夫,心里可是最明白,暗想:秦叔宝是个义气最重的人。因为他搭救过上官狄,原就喜爱他,再瞧他的相貌,更是欢喜,有心赦他无罪,又想跟他亲近亲近。杨林想的是自己膝下无儿,虽是十二家太保,个个武艺平常,准有良心的是谁,亦是瞧不出来的,料到秦叔宝这人既是好的人品,为官亦得是个忠臣,交朋友亦是最重义气的,为子必然尽孝。我虽无儿,要认他作为义儿干殿下,待承好了他,他必然错不了。

杨林想至此处,便向秦叔宝问道:“你家中都有什么人呢?”叔宝答道:“我家中只有老母和妻子,至亲三口,并无外人。”杨林问道:“你惯使什么兵刃?”叔宝说:“我惯使双锏。”杨林命叔宝免礼平身,叫人取了一对锏,又向秦叔宝说道:“你把双锏练上一趟,孤要观瞧。”叔宝说声“遵命”,便在银安殿下,把双锏往怀中一抱,冲杨林施上一礼,然后双锏往左右一分,按照家传的锏法,一招一式地练开了。杨林与左右一看,白鹤展翅怎提防,斜身绕步盖顶梁。上使插花盖顶式,孤树盘根下扫强。仙人换影来得快,错锏穿梭往上扬。里撞外磕人难躲,白蛇吐信把人伤。刚一练是一招一式,走开了双锏抡动如飞,恰似双蛇乱窜。杨林见他的双锏金光万道,呼呼带风,真是高人所传,名人所教,八字的招数拨、挂、磕、躲、撩、捎、拉、错,八八六十四手儿。练完了一收式,丁字步儿一站,面不更色,气不涌出,浑身上下纹丝儿不动,杨林大悦。秦叔宝练完了,把双锏交与别人,上了银安殿,冲杨林跪倒,口称:“遵王谕已将双锏练完。”

杨林说:“秦叔宝,孤有一事跟你相商,你可愿意吗?”秦叔宝说:“千岁有话请讲。”杨林说:“孤年过六旬,膝下无儿,虽有十二家太保过继于我,本事皆不如你。如今孤过继你为十三太保,不知你意下如何?”秦叔宝说:“千岁,小人一介庸夫,焉敢承当太保之列,绝难从命。”杨林一听叔宝不愿意,勃然大怒,把眼一瞪,喝道:“胡说!凭孤过继你为太保,你敢违命吗?”叔宝说:“非是小人违背王旨,只因家中有老母在堂,此事必须我回到家中,禀过老母之后才敢应允。”杨林说:“你既如此声说,有关孝道,孤赏你一个月的假期,你回到家中把你母亲接来,同至登州,孤家绝不亏负于你。”叔宝说声“遵命”,然后向杨林叩头道:“千岁,我有一事恳求,望千岁应允。”杨林问道:“你有何事?”叔宝说:“我求千岁再为赏限,展期捉拿响马。”杨林说:“孤原是等待期满,将他们免职的免职,充军的充军,个个都得重办。如今看在你的分上,饶恕他等。孤赏你龙签龙票,无论响马身在何方,凭孤的龙签龙票,天下皆可捉拿响马。”叔宝叩头谢恩。杨林当时发给龙签龙票,叔宝跪接完毕。杨林说:“叔宝,孤看在你的面上,无限期捉拿响马。”叔宝一听,真是喜之不尽。叔宝磕完头,杨林吩咐上官狄道:“上官狄,孤赏给秦叔宝一桌酒席,命你奉陪,然后你把他送出登州。”上官狄遵命,杨林回到里面歇息去了。

上官狄把叔宝让至外面,与众太保、旗牌官、中军官给秦叔宝一一指引,大众喜爱秦叔宝的人品,谁不恭维呀?上官狄把叔宝让至屋中,命手下人伺候叔宝净面。叔宝洗完了,酒席摆上,上官狄把叔宝让至上首,自己在下首相陪,众太保等都来敬酒。大家张罗完毕,各自散去,上官狄这才跟秦叔宝谈论肺腑之言。叔宝不能把程咬金、尤俊达的细情说与上官狄,只把自己倾心愿意替地面官儿销案的意思说了。上官狄说:“你的事儿实是险哪!倘若王爷一恼,你的命可就完了,如今总算万幸。”叔宝说:“六十四万杠银,地面上文武官员谁担得了啊?如今王爷给我龙签龙票,无限期拿人,文武官员俱皆免罪,这份恩德实在不小,叫我秦叔宝如何答报?”上官狄说:“那倒是件小事,你可千万在一个月内把伯母接来,王爷是实心实意要收仁兄为太保。你若到了一个月不到登州,王爷一恼,怪罪下来可就糟啦!”叔宝说:“是吧。”二人吃了个酒足饭饱,这才命人撤去残席,漱完口,喝了会儿茶,叔宝告辞。上官狄命人把叔宝的黄骠马给要来,鞴好了自己的马匹,带了十几名亲随,与叔宝在靠山王府府前上马,齐催坐骑,各抖丝缰,够奔西门。到了西门外,走出关厢,叔宝才把上官狄等拦回去。上官狄率众回归登州,暂且不表。

第二十三回 单雄信遍撒祝寿帖 程咬金拦路劫财宝

却说秦叔宝往回走着,够奔济南府,一路之上无书,亦不过是晓行夜宿,饥餐渴饮,非止一日。这天走至两肋庄岔道之处,秦叔宝一拨马,就往汝南庄走下来了。到了汝南庄,远望尤俊达、程咬金二人在门前站立。叔宝临近了,尤俊达、程咬金向秦琼施礼道:“秦二哥可受了累了,为朋友两肋岔道,染面入登州,如今回归,可喜可贺。”叔宝下马还礼,心中纳闷:他们怎会知道此事呢?书中表过,尤俊达派飞毛腿朱能在暗中随下秦叔宝,秦叔宝到了登州,朱能亦到了登州。秦叔宝的事儿完了,朱能知道了,不分昼夜赶回汝南庄,见了尤俊达、程咬金,把秦二爷染面入登州、两肋庄岔道的事回明,尤俊达、程咬金感仰秦叔宝是个舍命交友的人。今天叔宝来至汝南庄,尤俊达、程咬金出来迎接,故而知道。

叔宝的马匹有尤俊达的家人接了过去,三个人到了里面,大厅里落了座,家人献茶。尤俊达向秦叔宝说道:“秦二哥此次不辞劳苦远奔登州府,染面入城,你要替我们弟兄销案,舍命交友,实是难得。好在你我弟兄交到这步,交深不言浅,我们二人只有感激而已。”秦叔宝说:“已过之事不必提他。你们哥儿俩有这六十四万杠银,终身吃喝不愁,从此以后可以洗手不干。”尤俊达、程咬金齐声说道:“小弟谨遵兄命。”说着话,家人把酒筵摆上,弟兄三人入座,巡壶把盏,斟酒布菜。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尤俊达向秦叔宝问登州府见杨林的事情怎样,秦叔宝便把杨林要认自己为义子,及赦免济南文武官员无罪,给自己龙签龙票无限期拿人等等的情形向他二人说明。尤俊达、程咬金听着,真是感激流涕。

哥儿仨正然说话,忽然家人拿进来一份请帖,交给尤俊达。尤俊达接过来一看,是秦叔宝的请帖,在九月二十三日在济南府给秦母做寿。尤俊达很是纳闷:秦叔宝刚从登州府回来,尚未回家,他家里怎么会撒出来请帖呢?尤俊达攥着请帖一愣神儿,程咬金可就沉不住气啦,向尤俊达问道:“你拿着那是什么玩意儿,你冲他发愣啊?”尤俊达说:“我拿着的是秦二哥的请帖,秦二哥要给伯母办寿。”程咬金道:“好极啦,好极啦!”秦叔宝忙道:“且慢,我没有给我母亲办寿日呀!”尤俊达说:“那么这份请帖是从哪儿来的哪?”秦叔宝说:“问问家人是谁送来的便知。”尤俊达把家人叫进来问道:“这份请帖是谁送来的?”家人道:“这是山西潞州天堂县二贤庄单二员外派人送来的。”秦叔宝一听,心里一动,暗道:单雄信为了何事给我撒帖,要给我母亲做寿呢?尤俊达一听是单雄信撒的帖,心里可就为了大难啦。

阅者诸君要问尤俊达为的是什么难哪,是尤俊达猜透了单雄信的用意,为了大难。原来单雄信在山西二贤庄听见山东济南府长叶林有人把靠山王杨林的六十四万杠银劫去,心中大怒,想起当年哥哥在临潼山被李渊射死之后,曾在二贤庄发丧办事,约请天下各路的宾朋,在酒席筵前,因为秦叔宝在济南府当差,曾向天下各路的响马与江湖绿林道中人说明了,有秦叔宝一天,大家绝计不在济南府作案。如今怎么有人在长叶林劫了皇杠,做了这么大的事情,分明是撅我单通,要秦琼的好看。单雄信越想越恼,越想越有气,暗叫:单雄信单雄信,这些人哪是劫皇杠啊,分明是撅我单通,我若忍受了,一则对不起秦叔宝,二则我这五路响马头儿亦就不用当啦。忽然想出个主意来,有了,山东的事儿咱们山东去说,我以秦母做寿为名,撒出请帖,把天下绿林人满都聚在济南府,在秦叔宝的家中非把这劫皇杠的人究情出来不可,到了那时我姓单的就立立威。倘若没有办法,我姓单的就不用吃这碗绿林饭啦!单雄信想罢,才撒了请帖,传了绿林箭,自己要在九月二十三在济南府给秦母做寿。故此请帖送到汝南庄,尤俊达这才见着,心里就猜着单雄信是为长叶林劫夺皇杠之事,心里虽然猜着了,嘴里却是不好明言。

秦叔宝心里想着单雄信这个朋友对待我秦琼真是难得,他会记着九月二十三日是我母亲的生日,替我撒帖请人,我可别尽等现成的,我亦得赶紧回家撒我的帖,请我的亲族才是。秦叔宝向尤俊达、程咬金道:“如今既是单二员外给我撒帖请人,我亦得回家禀明了家慈,我今天住在这里,明天就得赶回济南府去。”二人说:“是吧,我们绝不留你,你好回去办事。”三个人吃喝完毕,撤去残席,当日秦叔宝便在汝南庄住下。次日起来,漱口洗脸完毕,叔宝告辞,起身离了汝南庄,半日之间到了济南府,先到历城县县衙,把靠山王杨林赦免济南文武官员无罪,并展限拿人的事情回明了县官徐有德,县官真是感激秦叔宝。

叔宝从县衙回至家中,见了秦安、罗士信,安慰了他们几句,二人给叔宝刷饮马匹。秦叔宝到了上房屋中,见了宁氏太夫人请安问候完毕,老太太这才问他,帮着县官访拿劫皇杠的响马之事如何,秦叔宝怎敢明言,只说认识靠山王的中军官上官狄,托他向靠山王求情,蒙靠山王允许,无限期拿人。老太太一听,亦就放了心了。叔宝说道:“娘啊,我有一事禀明了吧。”老太太问道:“你有什么事呢?”叔宝说:“我方才知道的,是单二员外从山西替我撒帖请人,要给你老人家做寿。”老太太说:“那可使不得,你为什么不拦呢?”叔宝笑道:“娘啊,人家把帖都撒出去了,我怎好拦呢?咱们真要拦哪,已然来之不及啦,并且还亏负单雄信这份心哪!”老太太一听,亦就无法,向叔宝问道:“你打算怎么办呢?”叔宝说:“我打算赶紧撒帖,请咱们的亲戚。”老太太说:“你就去办吧。”叔宝遵命。次日回到节度使衙门,把登州府面见靠山王杨林,杨林命无限期拿人,赏给龙票龙签的事儿回明了,唐璧亦就放心了。于是叔宝把帖印好了,派人递往北平王府,并昌平王邱瑞处。与济南的亲友把请帖都撒到了,贾润甫、柳州臣、樊虎、连明等一些至近的朋友都到叔宝家中帮着办理一些事儿。叔宝与他们四个人商议好了,凡是外方远来的亲友,都让在贾柳店中,酒筵由贾家楼代办,济南府到的亲友全往家里让。贾家楼是贾润甫、柳州臣照料,家里头是樊虎、连明照料。诸事安排了数日,才预备齐毕。

不表济南府之事,却说山西潞州天堂县二贤庄的单雄信,把王伯当、谢映登、齐彪、李豹约来,打算一同前往,金甲、童环亦到二贤庄邀单雄信同往济南府。单雄信把寿礼与预备下的金银拴扎在骡驮子里头,二十四个骡子驮着,带了二十个庄客、四十余驮夫,将要起身,黄天虎、李成龙、丁天庆、盛彦师四人赶到,于是大家起身够奔济南府给秦母做寿。在路上没有什么说的,晓行夜宿,饥餐渴饮,非止一日。这天单雄信等走到离着济南府相差还有一站地,天色将黑,齐彪、李豹两人带着一个喽罗兵在头前探路。天色将黑的时候,路上行人正稀,忽听正北鞭子抽得“啪啪”直响,李豹、齐彪将马勒住。跟着就听见“哗啷啷”铃铛直响,瞧见有十数个骡驮子驮着些个很沉重的东西。在骡驮子后还有二十余骑,内中有六个头上都戴着扎巾,身穿长箭袖袍,外罩跨马服,身旁亦都佩带宝剑,看那个穿着打扮,好似旗牌官;有四个是青衣小帽,家人打扮的。这些人簇拥着一个公子,约有七尺之躯,细腰乍臂,双肩抱拢,面如敷粉,眉似漆刷,目若朗星,鼻如贯柱,四字口,大耳垂轮。头戴一顶粉绫缎色武公子巾,周围走金边金线,当中绣着串枝莲,如意钩双垂灯笼穗,上身穿着粉绫色短箭绣小袄,底下白绸子裤子,腰中系一巴掌宽五彩丝鸾带,足下素缎靴子,外罩一件粉绫色英雄氅,精神百倍,一表非俗。胯下一匹追风闪电白龙马,马上挂着一条五钩神飞亮银枪。在后边有个黑脸的大胖子,壮士打扮。齐彪说道:“咱们劫下这些人的东西,给秦二哥当作寿礼,可比俺们一个破灯笼强得多。”齐彪把双锤一摆,挡住去路,一声吆喝:“尔等少往前进,给爷留下买路的金银!”这伙儿人站住不走了,怒恼这位武生公子,在马上一欠身,摘下枪来,催马直奔齐彪。

书中暗表,这武生公子是北平王罗艺的殿下罗成。阅者要问,罗成为什么到了济南府哪?别忙,得容说书人把这笔书述明。自从秦叔宝由北平府回了济南之后,秦氏夫人就时常想念叔宝母子,只因路远,不易见面。有一天忽然想起叔宝的母亲宁氏是九月二十三日的寿诞,趁此机会,应叫罗成去到济南府给他舅母上寿。秦氏王妃见了罗王爷,把这个意思说明,罗王爷很是愿意,便派罗成前往济南府拜寿。家人按着礼单去预备寿礼,这个事传说出来,尉迟南、尉迟北、党士杰、党士俊、张公瑾、白显道、史大奈等全都知道了,亦都愿意前往济南府给秦母拜寿,大家齐来找殿下罗成,求他在王爷驾前给大家说情。罗成说:“你们都上济南府,这王府里可就没人当差了。”大家听殿下一说,亦全都乐了。罗成说:“这么办吧,你们去六个旗牌、一个中军,不去的主儿有寿礼呀,我们给你们带去亦就是啦!”大家一商议,留下杜中军,史中军大奈与张公瑾、白显道、尉迟南、尉迟北、毛公遂、李公旦六个旗牌官,一共七个人同罗成前往。罗成把这个意思回明了罗王爷,罗艺正不放心哪,怕罗成岁数小,没出过远门不大放心,有这七个人跟随着,亦就不用担心了,罗王爷准其七个人前往。这王府里的人给秦母预备寿礼,忙了数日齐毕,罗成带了四个家人,这七个人各带亲随、礼物等项装了十数个骡驮子,由北平府起身,够奔济南府,非止一日。这天快到济南了,天色将黑,罗成想念表兄叔宝,恨不能当时就见着才好,多贪走些路,便巧遇齐彪挡住去路,罗成焉能不恼?

罗成把枪摘下来,一拧枪杆,催马直奔齐国远,厉声喝道:“胆大的强盗,敢拦住你家世子殿下的去路,尔叫何名?”齐国远说:“你是柿子(世子他不懂的,误以为柿子)垫下?你就是茄子垫下,我亦要你们的买路金银,趁早儿别废话,把你们的东西全给俺留下!”罗成说:“我东西给你留下倒亦不难,我有个朋友,你得把他见好了,东西才能给你。”齐国远问道:“你哪个朋友啊。”罗成把枪一拧,说:“你来看,就是它!”齐国远笑道:“就凭你那条小枪,亦要会会俺的大锤?”说着,把马一催,双锤一抡,打向罗成的顶门。罗成用枪尖儿向齐彪手腕上就点。锤的尺寸短,枪的尺寸长,锤离着罗成的脑袋还有很远哪,罗成的枪尖儿就够上齐国远的手腕了。齐彪见势不好,赶紧把双手往左右一分。罗成趁着他双锤分开的时候,一颤枪尖儿,可就扎奔齐国远哽嗓咽喉,这手功夫有名,叫“指日高升吞云式”。罗成这枪来得真快,齐国远招架不及,忙用个“缩颈藏头式”,要躲闪这一枪。就听见“噗嗤”一声,枪尖就扎进齐国远的帽子里啦!齐彪用锤往上一撞,“当啷”一声,枪是撞出去啦,帽子被枪挑破,撕成两瓣,吓得齐国远把马一拨头,就败下来了。李豹一瞧齐彪败了,气得他“哇呀”一声怪叫,把枪一拧,直奔罗成。罗成好不厉害,把枪一抖,扎奔李如珪咽喉,如珪用枪往外一滑。罗成用了个“玉龙出水”的招数,枪撤回来又扎出去,如同穿梭似的。李如珪枪滑空了,再招架他那二枪可就晚了,“噗嗤”一声,罗成的枪正扎在李豹的大腿上,李豹负痛而逃。罗成喊嚷一声:“杀!”史大奈和六个旗牌官一齐催马就追,吓得齐彪、李豹带的那个喽罗兵把手中的珍珠灯扔了就跑。罗成用枪尖把珍珠灯挑起来,用手摘过来一看,是个珍珠灯,心中大悦,把灯交给手下亲随,拦住众人:“不用追了,他们赔了本啦!”

且说齐彪、李豹败下来,单雄信、王伯当、谢映登、金甲、童环,大家迎头瞧见,向他们二人问道:“你们两人这是怎么回事?”齐彪说:“了不得啦,前面有人把我们的珍珠灯劫了去啦!”单雄信原就为济南府有人劫皇杠来的,如今有人劫夺他们,气得“哇呀”怪叫如雷,拍马舞槊,找上前来。单雄信这一露面,在罗成身后的张公瑾一眼就认出来了,赶紧招呼一声:“单二员外,张公瑾在此!”单雄信定睛观瞧,见是张公瑾,赶紧勒住坐骑。张公瑾赶忙上前,见过单雄信,又为他和罗成指引。这边金甲、童环也走上前,都是熟人,两下里对面见礼,不认识的互相引见。罗成抱拳说道:“单二哥,小弟在北平府听二哥待我表兄恩德太重,小弟朝思暮想,不想今日在此相会,真是三生有幸。”单雄信也客套一番。罗成命人把珍珠灯还给了齐彪、李豹不提。兵合一处,将打一家,众人心中高兴。正往前走,就听前边一声呐喊:“呔!好大的风啊,金银财宝与我留下!”单雄信气坏了,说道:“这不是乱套了吗,还有劫我的?我是江湖绿林的总瓢把呀!这不叫世子殿下笑话我吗?”单雄信催马上前,闪二目留神观看,只见劫道的响马就一个人,胯下铁背烟熏枣骝驹,掌中金开山钺。非是旁人,正是程咬金。

程咬金怎么来的?书中交代,因为程咬金没在单雄信那儿登记,就算没上跳板,尤俊达不愿意叫他来,就跟他撒个谎,说出去办事。程咬金不乐意,说道:“尤俊达,我跟你一块儿去。”尤俊达说:“不成,咱们俩不能都不在家呀。我走了,你不在家,咱们那东西要丢了,咱们花用什么?”程咬金一听,说:“你去你的吧。”尤俊达放心大胆地由家中起身。谁想他走后,程咬金心里明白了,猜着尤俊达是上秦叔宝的家里去,那可不成,我非追上他不可。秦叔宝是我的朋友,人家为我两肋岔道,染面入登州,舍命交友,他娘的生日,俺焉能不往?程咬金收拾好了马匹军刃,便拉马出来,上了坐骑,往下追赶尤俊达。赶了半日亦没赶上,程咬金心中有气,连着夜往下赶。谁想他与尤俊达走的是两股路,反倒越过尤俊达了。程咬金追到天亮亦没追上,心里想着自己亦可以给秦母拜寿呀,只是缺少寿礼。催马正走,眼前有个高岗,越过高岗,望见单雄信、罗成这两帮人带着好几十个骡驮子。程咬金暗道:劫他们点儿东西当作寿礼前去拜寿,亦就成了。他把大斧一横,挡住去路。

单雄信催马摆槊,直奔咬金,喝道:“我把你个有眼无珠的瞎货,你敢劫我!”程咬金用斧前枪尖儿往单雄信眼珠就杵,说声:“挖眼!”单雄信用槊头就磕。程咬金把斧往回一撤,斧刃推奔单雄信前胸,说声:“摩挲肚子!”单雄信用槊一拦。程咬金大斧一推磨盘式,斧子转到单雄信的脖后,单雄信用槊杆招架。二人马打盘旋,冲杀在一处。程咬金的把式就是三斧子半,工夫大了焉能敌得住单雄信哪?正在此时,罗成气恼非常,催马拧枪,直奔程咬金,喊声:“单二员外闪开了,凭他有何德之能!”单雄信催马闪开,罗成过来。战不到三合,使了个“内穿针”的招数,把程咬金的大腿上,连裤子带肉给划破了个窟窿,血往下一流,疼得程咬金拨马就走。罗成刚要往下追赶,忽听得高岗上有人抖丹田喝喊:“休得无礼!”罗成看高岗上有三匹马,马上这三人内中有个使叉的,从岗上一抖钢叉,直奔罗成。单雄信一眼望见使叉的人正是那尤俊达,忙向罗成喊道:“自家人,不要动手!”尤俊达瞧见单雄信了,知道都不是外人,亦把程咬金唤回来。尤俊达、单雄信彼此下马施礼,王伯当、谢映登、齐国远、李如珪、丁天庆、盛彦师、黄天虎、李成龙望见尤俊达亦都过来施礼,彼此问候。尤俊达给程咬金向大家都引见了,程咬金才知道这使钉钉枣阳槊的是单雄信。大家把话说明了,单雄信又给罗成和众旗牌指引。好在都是给秦母拜寿的,大家一路同行。走在路上当着众人,尤俊达亦不好埋怨程咬金。

这一行人走在济南府的西城外,贾润甫、柳州臣认识单雄信、王伯当,赶紧过来拦住。单雄信、尤俊达、罗成等下了马,带来的从人接过马去,刷饮喂遛去了,大家与贾润甫免不了又有一番指引的礼节,书中勿用细表。贾润甫、柳州臣把大众让进贾柳店,店小二可就忙了,伺候这些人净面掸尘,沐浴更衣。诸事齐毕,贾润甫、柳州臣把大众让至贾家楼,上了楼,楼上酒筵一桌一桌的摆上,大家入座。跟着,各处的宾朋纷纷来到,有磨盘山的金城、牛盖,河间府隐贤村的大刀王君可,高来高去路地飞腾的侯君集、尚怀珠,贾家楼楼上真是高朋满座。巡壶把盏,斟酒布菜,大众开怀畅饮,谈谈论论,好不热闹。

程咬金想起当初自己困苦潦倒,贩卖私盐打伤人命,大赦回家,卖竹筢,何等艰难;如今结交这些宾朋,衣食不愁,快乐至极,心里一高兴,把脚使劲一踩,震得楼板上的灰尘哗啦啦往下直掉。楼底下亦是一桌酒筵摆着,座位上坐客都是满了的,被程咬金这一脚,落下来的灰尘,落在人家的酒菜之上,谁不有气呀?楼底下的人有两个破口大骂:“日娘的,浪得两个浪蹄子胡蹬乱踹,你的祖宗的!爷爷不吃了,揍你个狗娘养的!”程咬金听了个很真,离了座位,从楼下骂着就下来了:“哪个混账的东西敢骂你老子,老子会会你!”楼底下有人答了茬儿啦,说:“爷爷骂你来着,你敢怎样!”说着话,扑奔过来。程咬金一看过来两个人,一个长得是七尺之躯,细腰乍臂,面上绿绿的颜色,真是精神,壮士打扮;一个是八尺之躯,细条身材,亦是那个脸膛,都在三十岁里外。程咬金照着头就是一拳,人家往旁一闪。程咬金底下就是扫堂一腿,人家往上一纵身形,腿就扫空了。人家用拳打他,程咬金一伸手把拳接住。那个过来,照着程咬金肋上一拳打来,程咬金一搂,把腕子攥住。谁想他两只手揪住了两人,没弄动人家,人家每人闲着一只手哪,一攥拳头,向程咬金抡拳便打,如同打鼓似的,惹得别人无不大笑。正打着哪,尤俊达、单雄信从楼梯上下来,一瞧认识打程咬金那两人是亲哥儿俩,一个叫鲁明星,一个叫鲁明月。这两人乃是江南水路的响马头儿,亦来到济南府给秦母拜寿,和程咬金打在一处。尤俊达、单雄信忙道:“别打啦,都是自己人!”鲁明星、鲁明月撒开了程咬金,与尤俊达、单雄信彼此施礼完毕,又与程咬金指引了,大家一齐上楼。跟着楼梯响,北省水路的响马头儿屈突星、屈突盖走上楼来,大家见了,一齐让座。

大众推杯换盏,开怀畅饮。正在此时,简板一响,有人从楼窗探头一望,来了两个算命的老道,是魏徵和徐茂公。看见的人嚷道:“魏道爷魏徵、徐道爷徐茂公来啦!”齐彪、李豹因为认识魏徵,“噌”的站起来往楼下跑去。这俩冒失鬼来在贾家楼外,徐茂公、魏徵认识他们俩人哪,向他二人招呼道:“齐国远、李如珪二位贤弟。”这俩人没答茬儿,两眼发直,往徐茂公、魏徵背后观瞧。徐茂公、魏徵回头一望,见西边跑来了十几匹马,马上这些人,青衣小帽,家人打扮的很多,中间簇拥着一位武生公子。齐彪、李豹向那武生公子招呼道:“柴嗣昌,俺们这里来!”

书中暗表,来的正是柴绍。他因为什么至此?只因九月二十三日是秦母寿诞之日,柴绍得着王伯当的信儿,回明了唐国公李渊。李渊因为秦叔宝当年在临潼山救过自己,早就有意报恩,未得其便,如今听得秦母做寿,命柴绍带着二十四名官军、十二个家人、白银一万、黄金一千当作寿礼,前往济南府拜寿。郡马柴绍离了河东,这天快到济南府,命两个家人同着二十四名官军押着银两慢慢走着,自己带着从人够奔济南西门。将至贾家楼,老远就听见齐彪、李豹喊叫。魏徵、徐茂公走进贾家楼,两个冒失鬼亦没顾得理人家。柴绍贾家楼前下了马,家人接过坐骑去,柴绍与李豹、齐彪两人施礼完毕,齐彪、李豹任什么亦没说,用手揪着柴绍往楼里就走,一边走着,告诉他说:“柴嗣昌,王伯当、谢映登都在楼上哪。”柴绍说:“好,我正想你们哥儿几个哪。”上得楼来,王伯当、谢映登与柴绍施礼完毕,给柴绍向大家都指引了,然后大家入座饮酒。

第二十四回 贾家楼同心结兰盟 秦叔宝重义撕龙票

大众吃酒谈话之际,忽见一片火光,楼下大乱,就听楼底下喊:“了不得了,厨房失了火啦!”众英雄一听楼上待不住啦,纷纷地往楼下乱跑。少时之间,火可就灭了,仗着贾家楼、贾柳店两下里的伙计多,把火给救灭了。贾润甫、柳州臣到了厨房一瞧,只把天窗烧坏了,别处没怎样。贾润甫向厨师傅埋怨道:“怎么越忙越出错呀?”厨师傅说:“不怨我们,适才来了个瘦小枯干的人,他说他会炒酸辣苦甜咸五味里脊丝,我们不信,他接过去就弄,把油锅给杵翻了,焉有不着火的吗?我急了,给他一通条,饶没打着他,他倒从裆底下蹿过去,一抄拐子,把我弄了个马趴。我要不把被服浸到缸里弄湿喽,把火堵回去,早就火焚贾家楼了,你们还埋怨我们吗?”贾润甫向柳州臣说:“这个事一定是伙计得罪人了。今天可杂乱,什么人都有,我上楼去安慰他们,你去嘱咐伙计别得罪人。”柳州臣嘱咐伙计去了。贾润甫刚上楼,就听楼上头直嚷:“楼上头闹贼,丢了珍珠灯啦!”李豹、齐彪气得“哇呀”怪叫。贾润甫一听,好热闹啊,只要我这贾家楼拆不了,就算便宜。贾润甫上了楼还没说话哪,忽见齐彪用手一指说:“灯笼来啦!”大家顺着他手指的地方观瞧,见从楼底下上来一人,约有五尺之躯,细腰乍臂,面似姜黄,两道细眉毛,一对小圆眼睛,小鼻子,尖下巴颏儿,穿一身青,是个壮士打扮。别看他长得瘦小枯干,精神足满,太阳穴凸着。这楼上净是练家子,都瞧出来他是有功夫的人了,手里头提着珍珠灯。单雄信瞧见这人,气可就大了,用手一指他,厉声喝道:“胆大的病夫,你敢和俺三番五次为仇作对!”提着珍珠灯的人笑容满面,得意洋洋,向单雄信笑道:“我要瞧瞧你这总瓢把子是怎么个人物!”单雄信要扑过去和他厮打,忽听有人喊道:“单二哥且慢,都是自家人,侯贤弟不可向自家兄弟玩笑。”大家一瞧,说话之人是河间府隐贤村的大刀王君可。

书中暗表,王君可认识偷灯之人,他姓侯双名君集,是个江洋大盗,他会高来高去,蹿房越脊,陆地飞腾的功夫。他虽是江洋大盗,他有三不偷:好人不偷,穷人有钱不偷,不知道不偷。忠臣孝子、义夫节妇他必保护,贪官污吏、土豪恶霸他必杀。他有个怪脾气:财来得不正当不仁者必偷,贪官污吏贿赂的金银必偷,各路的响马头儿必偷。可是他时常偷富济贫,最佩服大刀王君可。如今是王君可约他来给秦母拜寿,他同着尚怀珠一齐来的。要说这套隋唐《响马传》里的人物,会高来高去的,共有六个人:丁天庆、盛彦师、黄天虎、李成龙、侯君集、尚怀珠。要论能为,可就属着侯君集了,只是他的性情高傲,到过二贤庄偷过单雄信数次,弄得单雄信无可奈何。后来单雄信把丁天庆、盛彦师弄了来,给二贤庄看家护院,侯君集才不偷的。到了贾家楼楼上,单雄信嘱咐丁天庆、盛彦师留他的神,被侯君集听见了,犯了他那怪脾气,不知道,不偷;要知道呢,是非偷不可。他到厨房问厨师傅会炒五味里脊丝不会,故意取闹,放火偷灯,大家一乱的工夫,被他将灯偷去,成心故意斗单雄信,提灯上楼,要当着众人寒蠢寒蠢他们。

王君可把双方拦住,过来向侯君集把灯要过来,给单雄信指引,侯君集说:“都瓢把子,有王君可,咱们完了,绝计再不荣你啦!”(管不再偷调侃儿叫做再不荣你啦。)柳州臣、贾润甫过各桌上张罗着斟酒布菜,忽听楼梯儿一响,上来三个人,大众观瞧,是秦叔宝、樊虎、连明哥儿三个,大家都站起来了。走上了楼,见了众人,作揖施礼。叔宝说道:“我叔宝有何德能,劳动天下各路的宾朋前来给我娘亲拜寿。”大众道:“秦二哥不必说那些个,我们都是倾心愿意来的,伯母的寿诞之日,我们来拜个寿,亦不过是我们的孝心。”叔宝说:“实不敢承当。”说着,到了各桌上斟酒布菜。大众拦住道:“你不要多累了,都是自己人,我们自斟自饮。”于是叔宝、樊虎、连明入座,大家饮酒。

单雄信站起身形,向大众言道:“列位英雄且慢饮酒,少停杯箸,俺单雄信有话要在酒席宴前声说。”大众一听,不知道他有什么事,全都放下杯筷。就听单雄信说:“今天贾家楼上,凡来的朋友都是愿意交秦二哥的,可是俺单雄信当年在家中给家兄办丧事之时,曾向各路的宾朋嘱咐过,山东济南府有叔宝兄一日,俺们不在济南作案,那时节大众在酒席筵前一齐应承。如今竟会有人在长叶林,六月二十四日劫了靠山王杨林的皇杠,不知道是谁人做的此事。做这事的,既对不住俺单通,又对不过秦叔宝。今天天下人俱皆在此,是谁干的此事,可以告诉于俺,俺单雄信要看看他是何等英雄,我要会这位英雄!”叔宝一听不好,要出事,刚要拦单通,忽听大众骂道:“亦不知哪个狗娘养的干的这事,要是英雄,敢作敢为,可以应声!”尤俊达听大众如此,唯恐程咬金答腔,谁想程咬金站起身形,说:“不要骂人!”用手一拍胸脯道:“六月二十四日长叶林劫皇杠,是我程咬金所作所为!”单雄信见程咬金承认此事,暗想自己这办法不错,果然把劫皇杠的响马给逼出来了,还真是他。单雄信说:“好样的,程咬金,敢做敢当,你是英雄!那么,这皇杠是怎么劫的呢?”程咬金心中高兴,这可是露脸的大好机会,于是就从父亲马鸣关阵亡说起,母子逃难来到山东,如何卖私盐入监牢,大赦天下,结识尤俊达,如何长叶林匹马劫皇杠,最后说到秦叔宝三探汝南庄,两肋庄岔道,染面闹登州。嗬!他算是过了瘾了!一番话说完,贾家楼上众英雄无不感慨秦叔宝舍命交友,义薄云天,一个个群情振奋。徐茂公和魏徵交换了个眼色,高声说道:“众位静一静,我有几句话说。”大众不知道他说些什么,全都止住声音,听他说话。徐茂公说:“昔日古人交友以义为重。如今我们亦要重义才是。秦叔宝如此仗义,我们何不趁此机会刺血为盟,以后亦要死生相共,不知众位意下如何?”大家听他说结为异姓之友,全都愿意。徐茂公说:“既是大众都愿意了,今天就在贾家楼结拜吧!”大家说:“就在楼上焚香刺血。”叔宝吩咐堂官取来几份笔墨,徐茂公从他那小包袱之内取出来两张纸,来写两份盟单。大众把自己的名姓、年岁都告诉了徐茂公,徐茂公忖量好了,提笔在盟单上写道:维大业二年九月二十二日,有魏徵、秦琼、徐茂公、尤俊达、程咬金、王君可、贾润甫、柳州臣、樊虎、连明、金城、牛盖、金甲、童环、谢映登、齐国远、李如珪、史大奈、丁天庆、盛彦师、黄天虎、李成龙、鲁明星、鲁明月、屈突星、屈突盖、侯君集、尚怀珠、尉迟南、尉迟北、张公瑾、白显道、罗成、柴绍、毛公遂、李公旦三十六人,刺血为盟,不愿同日生,只愿同日死,吉凶相共,患难相扶,如有异心,天怒之,神戮之。

徐茂公写完了个草底,然后又誊清写两张盟单,大家亦不知道是为什么。(请阅者诸君注意这两张盟单。)把详细的盟单写了,由徐茂公告诉大众,谁是大哥,谁是二爷……三十六英雄按着年庚排清楚了,大家知道魏徵最大,就请魏徵举香。贾润甫命伙计去请香,摆设香案。伙计少时间把香蜡钱粮等项请来,就在贾家楼上把香案摆上。案上的五供蜡扦等项都设摆齐了,贾润甫命伙计在当中摆上一张八仙桌子,桌上头放个大海碗,把酒往碗里倒了个八分满。伙计把桌子全都拉开,腾出地方来,大众磕头行礼。诸事全都齐毕了,魏徵把香点着,往香炉内一插,大众跪倒,徐茂公手举盟单高声朗诵。把盟单念完了,大众叩头行礼,然后要给大爷魏徵磕头,彼此团拜。行完了礼,大众挨着个的把针抄起来,在臂上刺血,把血滴在酒内。刺血完毕,每人各饮了一杯。大众行礼饮酒完毕,叔宝向众人告辞,先行回家照料亲友。大众说:“你先回去吧,我们明天进城一齐给义母拜寿。”樊虎、连明一同进城,柴绍、罗成亦要随着秦叔宝一同到家。于是叔宝、罗成、柴绍等向大众告辞,柴绍、罗成各带亲随人等,随着叔宝回归秦宅。

书以简捷为妙,叔宝和罗成弟兄二人先进内宅拜见宁氏老夫人。叔宝在门外说一声:“娘啊,我表弟罗成来了!”老太太一听,喜中生悲,悲中生喜,不由得热泪盈眶。兄弟二人走进屋中,罗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道:“舅母一向可好?不孝的甥儿看望来迟,请恕过甥儿之罪。”老太太说:“儿啊,快起来让我看看。”罗成叩头站起,老太太一看罗成的相貌,心内欢喜,喜之不够。让罗成坐下,老太太跟罗成叙说以往,分手多年想不到还能骨肉相逢。然后罗成又见过嫂子。秦琼又请太原府驸马柴绍进屋,与老太太见面,亦是一番寒暄。然后北平府一众旗牌官给秦母拜寿,老太太一并谢过。

次日,以单雄信为首,一众绿林豪杰一齐来至秦宅拜寿。头一个就是单通,叔宝刚一介绍,老太太一听忙站起,先向单雄信万福施礼道:“吾儿叔宝前在潞州皂角林锏伤人命,充军北平府,多亏你搭救于他,三年之中不断往家送银两接济俺们婆媳,老身当面谢过。”单通说:“伯母,以往小事勿用提他,请上受俺一拜。”说着,磕了三个头,叔宝母子还礼不迭。然后魏徵过来,叔宝说明大师伯魏栋魏良臣之后,老太太非常高兴。于是大众挨着次序拜寿,叔宝又还礼,又向母亲禀过名姓。三十六英雄行礼拜寿完毕,叔宝把众人同着离了自己家门,一同到贾家楼。酒宴摆上,大众入席。叔宝谢席,张罗完了,才向众人告辞,归家照料亲友。

叔宝走后,大众猜拳行令,推杯换盏,开怀畅饮。大家都欢天喜地地用饭,唯独程咬金想着这些人的本领,就属着罗成、单通厉害,待我哄他二人厮打在一处,俺亦看个热闹。是非精想罢,假装是好人,挨着桌儿给大家敬酒,敬到单雄信的面前说:“我送个信给你,罗成可要打断你的胳膊呢。”单雄信说:“怎么?”咬金说:“他是北平王的殿下,金枝玉叶,你是坐地分赃的强盗头儿,仗着是财主,不配与他磕头结拜。他说啦,要不看在他表哥秦叔宝啊,还要寒蠢你哪,你小心着点儿吧。”雄信闻他所说,气得双眉倒竖,二目圆睁。说完了,见雄信气得脸上变颜变色,程咬金知道成功了,又装好人向别的桌上挨着敬酒。敬到罗成桌前,悄悄向罗成说道:“单雄信可要打折你的腿哪!”罗成问道:“怎么?”咬金说:“他说啦,他是撼动乾坤的人物,你不配跟他结拜。他说你要不仗着你父母是北平王,亦跟这些人交得上朋友?他说啦,不用叫你美,非把你双腿打折了不可。被我听见,我告诉你,你留神吧!”罗成少年气傲,一听就把眉毛立起来了,二目亦瞪圆了。咬金说完,一缩脖儿,回原桌喝酒去了。

少时间大家酒足饭饱,席散了,漱完口,大家下楼在贾柳店院内散步,罗成与那单雄信走在一处。单雄信一瞧,罗成却向自己瞪着眼睛,满脸的怒容,雄信有心撞他一撞。罗成见单雄信瞧着自己,却是怒目横眉的,心中暗道:我斗斗你这五路响马头儿!单雄信与罗成有了争斗心气,想他瘦小枯干,能有多大的力气?用尽平生之力,向罗成撞来。罗成的膂力却不如雄信,要撞就得吃他的苦了。雄信是力大欺人,往罗成身上撞。罗成聪明透顶,绝不硬碰硬,身形往旁一闪,单雄信用力过猛,来了个趔趄。单雄信心中好恼,左手劈胸一把,就把罗成的前胸抓住了;罗成也不示弱,左手也把单雄信的前胸抓住了。单雄信抡起右手来,冲罗成说:“着打!”罗成也抡起右手来,说一声:“着打!”就听“啪”的一声响,双掌合在一处,可就拧住了。两个人腿底下是左脚尖对左脚尖,前腿弓,后腿绷,彼此一较气力,都想把对方的掌给拧下去。大众一看就乱了,可谁也劝不了,一个是总瓢把,一个是北平府少保千岁,谁敢上前哪?早有人去找秦琼,叔宝急忙回到贾柳店,一看此情此景,说道:“你们哥儿俩是真捧我啊!一个是我的近亲,一个是我的挚友,你们都对,就我不对。来来来,你们打我吧!”说完,就在二人的掌下把头一低,不言语了。罗、单二人这时彼此全后悔了,这才撒手。秦琼说:“你们二人算不算完?要不算完,我给你们磕一个!”两个人诺诺称是,谁也不计较了,秦琼这才放心。

一众人等回归楼上,单雄信问秦琼:“秦二哥,你舍命交友,染面闹登州,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秦琼本不想多说,可单雄信问至此处,又不好不说,这才把以往经过述说一遍。当说到杨林赐予龙签龙票时,徐茂公问道:“二哥,此事总要有个解决呀!你为朋友撒手不管了,可那杨林完得了吗?”众英雄闻听,人人都看秦琼。就见叔宝站起身形,高声说道:“弟兄们,咱们结盟一场,难道为了此事心生嫌隙吗?纵然秦琼肝脑涂地,为朋友死而无怨!”说完,由怀里掏出龙签,来回一晃,一抬腿,攥住龙签往腿上一撅,“嘎巴”一声,当时把龙签撅为两半,往旁边一扔。跟着又把龙票掏出来,众人一看,上面是九条蓝龙,中间竖着一行字,盖着靠山王的印信。就见秦琼三把两把将龙票扯碎,也往旁边一扔。众人齐声喝彩,都说:“这才是千金难买的好朋友!”正在此时,就听正南连响三声号炮,接着鼓声震耳欲聋。大家纳闷:这是哪里的行军炮响呢?这时就见由楼下上来一个人,正是秦宅的家人,说道:“二爷,现有靠山王来到,叫您带着龙签龙票,火速去见。”秦琼大吃一惊。众人心说:嘿嘿!他来的可真是时候。

杨林怎么来了呢?原来秦琼走后,一去不返,而杨林一心想收秦琼为义子,又猜不透他什么打算,因此每日烦闷。正好此时二拨皇杠预备齐毕,杨林把登州的事交由高谈圣料理,自己带着文武官员和十二家太保,数百官军押着皇杠走下来了。非止一日,到了济南府南门外,先派人去找秦琼,然后吩咐安营下寨。杨林非收服秦琼不可,因为自己手下缺少勇将,若将秦琼带进京去,收为亲信,将来东征北伐,好有膀臂。差人到秦宅扑了个空,老太太这才叫人到贾家楼给秦琼送信。

这时秦琼迈步离席,将要够奔楼梯口,众人齐说:“二哥且慢!你既然把龙签龙票毁了,见了杨林怎样交代?岂不凶多吉少!”秦琼说:“料也无妨。我去之后,见机而行。”徐茂功跟魏徵小声一嘀咕,然后说:“二哥去吧,我们听信儿了。”秦琼说:“三弟,有你在这儿,我就放心啦!”说完,下楼走了。徐茂功随后派侯君集下楼,暗地跟下秦琼不提。

再说秦琼直奔城外杨林大营,到营门口一说,有人往里通报。杨林一听,十分高兴,说道:“唤他进来。”不多时秦琼进帐,跪倒磕头,口称:“王爷在上,秦琼叩见。”杨林说:“叔宝起来讲话。”秦琼站起身形。杨林说:“叔宝为何一去不返?如今我有事进京,也要带你前去,咱们好一路同行。”秦琼说:“是。”杨林跟着说:“你把龙签龙票交出来,这皇杠一案暂时交给地方官,咱们先进京要紧。”秦琼说:“王爷,这龙签龙票么……我把它毁坏了!”杨林闻听,蚕眉紧皱,说道:“如此重要的公物,为何不多加小心?”秦琼说:“卑职有下情回禀。”杨林说:“讲!”秦琼说:“王爷,我自从登州回来,因龙签、龙票如同王驾亲临,我只好供在佛堂。皆因为家母好佛,这天上香时没有留神,把蜡扦碰倒,火烛将龙签烤糊,龙票烧毁。这是以往真情实言。”杨林说:“原来如此。既是你母亲无心烧毁,也就罢了。咱们爷儿俩那件大事,你跟你母亲说了吗?”秦琼心说:要坏!这个案又要犯!万般无奈,只得说道:“蒙父王不弃,儿臣从命就是。”杨林闻听,喜不自禁,众文武俱都向杨林贺喜。杨林向叔宝吩咐道:“叔宝,你练趟枪法让孤观瞧,若是武艺高强,孤回朝在万岁驾前保你为官。”叔宝说道:“遵命。”杨林吩咐左右道:“将孤由登州带来的盔甲枪剑取出来。”左右一声“遵命”,没有多大工夫,取出一副紫金大叶甲、虎头金盔、昆吾剑,还有一条虎头金枪来。杨林命人将枪递与叔宝。叔宝把枪接过来,冲杨林施上一礼,然后在帐前把金枪一抖,按照罗家枪法,将大枪的招数施展开了。杨林与众人一看,只见他练的是:一扎眉攒二扎喉,三扎肩肘四钩头,五扎六肋七双腿,八九十霸王闯帐,报晓金鸡乱点头。一滑里三圈,一滑外三圈,狸猫三捕鼠,梨花乱摆头。

大众瞧他把枪抖得呼呼直响,走开了步儿,枪来枪去,如同万道霞光,金蛇乱窜相似。杨林当年在北平府与北平王罗艺打过仗,对过敌,认识罗家枪法,见秦叔宝练的是罗家枪法,向众人说道:“吾儿叔宝练的是罗家将的枪法。”叔宝把金枪练完了一收式,使了个托枪式,向杨林施上一礼。左右把枪接过去,大众无不喝彩。叔宝练完了这趟枪,面不更色,气不涌出。杨林说:“王儿,孤赐你这副盔甲与枪剑。”叔宝磕头谢恩,立刻有人伺候叔宝把盔甲穿戴起来。及至叔宝把盔甲战袍穿戴好了,带上宝剑,杨林与众人再看他,另有一番气度,大将军八面威风。杨林喜得心花怒放,向叔宝说:“儿呀,孤押此杠银前往长安入朝面君,你可跟随孤一同入朝,好在万岁驾前保你做官。”叔宝说:“父王千岁恩待于我,要在万岁驾前保儿为官,儿愿随父王前往。只是俺娘不知,必须进城见我娘亲禀明,然后才能随父王前往长安。”杨林说:“吾儿回家禀明你娘,此乃孝道。古人有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先回家禀明你娘,孤拔营起寨整顿人马等候于你,俟我儿回来再为起队。”叔宝说声“遵命”,命人带马。

第二十五回 二好汉再劫皇杠银 众英雄倒反济南府

叔宝拜别靠山王,营中上马,手持虎头枪,出离了大营,催马进城,到在自己的门前下马。手执长枪往里一走,亲友们见了全都一怔。大爷秦安见叔宝盔甲在身,好像武卫将军秦彝,心中一阵难过,鼻子尖发酸,不由得扑簌簌落下泪来,弄得叔宝一怔,不知大哥为什么掉泪。哥儿两个走至屋中,叔宝向老太太说:“娘啊,儿回来啦!”老太太抬头观瞧,不觉两眼发直:老爷怎么回来啦?赶忙欠身,将要迎接,仔细一看,原来是秦琼,这才复又坐下。秦琼一看,母亲又欠身又坐下,心里更纳闷了。老太太说道:“儿啊,你见着杨林啦?”秦琼说:“见着了。”就将自己怎么撕毁龙签龙票,见杨林用谎话遮掩,以及被杨林强逼着认义父,赠盔甲枪剑,并且要带自己进京的事述说一遍。老太太问道:“儿啊,难道你真要拜杨林为父吗?”秦琼闻听,赶紧跪倒在地:“娘,您别生气,我焉能认仇为父呢?这不过是暂且瞒哄一时,如果过于拒绝,怕他恼羞成怒,全家性命难保。”老太太说:“儿啊,全家性命事小,我且问你,随他进京后打算如何呢?”秦琼说:“将来找个机会必然设法杀了杨林,替我爹爹报仇雪恨。”老太太说:“既然有这个志气,你就谨记在心吧,将来这个仇报与不报,全在你了。”秦琼说:“杀父之仇,孩儿怎能不报呢?”老太太点了点头,说道:“儿啊,你可知这身盔甲的来历?”秦琼说:“儿不知。娘,难道您认得吗?”此时就见老太太双泪交流,哽哽咽咽地说:“唉!此乃你父的黄金铠甲。当初杨林攻打马鸣关,你父阵前捐躯,被老贼夺去盔甲枪剑,想不到今天又物归原主。可这……”说到此处,老太太放声痛哭,大爷秦安也是泪流满面,阖家人等大放悲声。哭了半天,好不容易一家人才止住哭泣。

这时又听南门外炮声大作,秦琼知道不回去是不行了,只好给老太太磕了个头,说道:“娘,您别伤心了,儿一定报仇就是。如今我要回营去了,您多多保重吧!”老太太只好忍住悲痛,安慰了叔宝几句。然后,秦琼又嘱咐大哥秦安和夫人,还有傻兄弟罗士信。全都嘱咐完了,秦琼这才跟老太太告辞,门外上马,直奔城外大营。来到帅帐前一看,可把秦叔宝吓坏了。只见帐前绑缚着二人,非是旁人,正是程咬金和尤俊达。这两个人怎么被获遭擒的呢?

原来自秦琼走后,贾家楼上众英雄议论纷纷,都替秦叔宝捏着一把汗,此一去杨林大营必是凶多吉少。程咬金心里盘算:此前秦二哥两肋庄岔道,染面闹登州,舍命交友,这就够瞧的了。如今又为我劫皇杠一事毁去龙签龙票,去见杨林恐怕性命难保。而我却在此喝酒吃肉,我还算是个人么?不行,好汉做事好汉当,这不杨林来了么,我得找老儿去要二拨皇杠,不能让二哥受连累。程咬金打定主意,和尤俊达一嘀咕,两个人跟谁也没说,偷偷从贾家楼上下来了。一个跨马持斧,一个跨马擎叉,哥儿俩够奔杨林大营。来到营门附近,程咬金大喊一声:“呔!守营的儿郎们听真,我叫程咬金,他叫尤俊达,长叶林劫皇杠就是我们两家太爷干的。你们告诉老儿杨林,就说我们又来要第二拨儿的皇杠来啦!当初我报名字的时候,你们听错了,我们俩就是程达尤金。”有兵丁赶紧跑进去通报。杨林火冒三丈:两个人居然就敢劫我二拨皇杠!立刻率领十二家太保,一齐上马。一声号炮,战鼓齐鸣,撞出辕门,二龙出水式把队伍列开。程咬金马打盘旋,还叫号呢,高声喊嚷:“老儿杨林,太爷叫程咬金,我这个伙计叫尤俊达。你出来,我斗斗你,叫你尝尝太爷大斧子的厉害。你要不敢出来,也成,把皇杠给我拉出来!不然的话,太爷的大斧一摆,杀进营去,鸡犬不留!”杨林气坏了,问罗方、薛亮道:“劫皇杠的可是此人?”二人定睛观瞧,连连点头:“是,就是他!”杨林心想:反正响马就是两个,莫若我来个一拥而上,谅其人单势孤,难逃罗网。想到此处,杨林吩咐十二家太保一齐上前,活擒响马。十二个人各挺刀枪,齐催战马,冲上前来。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猛虎战不过群狼,片刻之间,程咬金和尤俊达双双被擒。杨林传令:“将二人绑在帐前,准备问斩!”正在这时,秦琼回到大营,不明就里,暗暗着急。

单说秦叔宝下马进帐,见杨林居中而坐,众人列立两旁。秦琼过来参见,说道:“儿臣参见父王。”杨林说:“叔宝免礼,进京之事可曾禀明你母亲?”秦琼说:“业已禀过。”杨林说:“好,站在一旁,看我问斩劫皇杠的两个响马。”说着,吩咐将响马斩杀,叔宝忙道:“父王,这响马杀不得。”杨林问道:“怎么杀不得?”叔宝说道:“应当从这两个响马身上究出有多少响马,将来一并拿获,以便给地方上除害;再者,还得向他二人究清六十四万杠银哪!”靠山王杨林闻听有理,遂命历城县官将尤俊达、程咬金押走,收进历城县监狱之中。杨林并命历城县官徐有德审问明白,究出杠银之后,向自己请示办理。县官徐有德带着随行的衙役把响马押走。县官走后,杨林带了十三个太保由济南府起身,押解二拨杠银,前往长安去了,暂且不表。

且说唐璧、来护儿、刘芳、徐有德一班地面官员,押解尤俊达、程咬金进了济南府的西门,尤俊达、程咬金见大街过往行人都挤着观瞧,内中有两个老道亦挤在人群之中。这两道人不是别人,正是魏徵、徐茂公。魏徵、徐茂公在人群里望见这两人被擒,一撤身,怕叫他们两人瞧见,随在后边打听。后来直跟到历城县,等到将他们二人收监,徐茂公、魏徵这才打听明白,是尤俊达、程咬金二劫皇杠,被获遭擒。二人赶紧回归贾柳店,到了贾家楼一瞧,众人除去郡马柴绍走了,余者都没走。魏徵、徐茂公一到,大众说:“好啦,大哥、三哥来啦!”魏徵、徐茂公问道:“什么事?”大众说:“叔宝有封信,你们哥儿俩瞧着是怎么办好。”魏徵接过信来同徐茂公一看,原来是秦叔宝的信,信中的意思是叫大众想主意搭救尤俊达、程咬金。徐茂公向众人说:“要救尤俊达、程咬金,就得劫牢反狱,大反山东才行呢。”这些人差不多都是响马,把劫牢反狱反山东的事儿哪儿放在心上啊,齐声说道:“只要能够救出这俩朋友,我们劫牢反狱大反山东那有何妨啊?”徐茂公说:“众位若肯听我一人的调遣,管保成功。”大众说:“愿遵三哥的号令。”

徐茂公取过一把筷子来,坐在桌后,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徐茂公拿起一根筷子,向单雄信说道:“单雄信听令。”雄信赶紧过来。徐茂公取出一张盟单,把罗成、柴绍、史大奈、张公瑾等人名涂抹了,用包袱包上,吩咐雄信道:“你可以将这包袱包在身上,带了大众的亲随人等到济南府城西大道山旁埋伏。如若劫牢反狱成了功,将尤俊达、程咬金救出来的时候,倘有官军在后追拿,你可挡杀一阵,以能把包袱盟单被官军得去为妙。”单雄信说:“遵令。”徐茂公又拿起一根筷子,冲樊虎、连明说道:“樊虎、连明听令。”二人赶紧过来。徐茂公吩咐这哥儿俩设法将侯君集、尚怀珠、丁天庆、盛彦师、黄天虎、李成龙六人带进大衙监牢,以为内应,二更天准时行动,砸牢反狱,救出程咬金和尤俊达。这八个人领命下去。徐茂公又拿起一根筷子,派屈突星、屈突盖、鲁明星、鲁明月四个人里应外合,攻下济南府的西门,以便让程咬金他们顺利逃出济南城。接着,徐茂公喊一声:“王君可听令。”王君可抢步上前,说道:“在。”徐茂公伸手拿起一根筷子,吩咐道:“王贤弟,命你埋伏在西门以外,接应众家兄弟,拦挡追兵,拖延时间。”王君可说:“遵令。”徐茂公又派金城、牛盖埋伏在历城县衙附近,也是阻拦追兵;命齐彪、李豹二人乘乱在城中放火;命王伯当、谢映登够奔汝南庄,去接程咬金和尤俊达的家眷,以及全份皇杠龙衣贡;命贾润甫、柳州臣保护其他英雄的家眷,于城外会合。徐茂公自己则和魏徵、金甲、童环等人够奔专诸巷秦宅,劝说宁氏老太太一起反出济南府。这段书小节目叫徐茂公大撒筷子令,倒反山东!

按下其他各路暂且不表,单说徐茂公、魏徵、金甲、童环等人离开贾家楼,直奔秦宅。人都睡下了,那也没办法,秦安请出老太太。徐茂公等人行礼已毕,把准备劫牢反狱大闹济南府的事情一说,老太太连连摇头,就是不同意走。老太太说:“徐茂公,你们反山东是你们的事情,与我秦家无关。再说叔宝又不在山东,更与他无关。我们不走,你们要反就反吧!”徐茂公说:“义母大人,不是那样讲法。我们在贾家楼结拜,世人所知,倘若我们闹完事走后,地面官员访查实了,是秦叔宝的朋友到济南拜寿没走,劫牢反狱,到那时恐怕你老人家也无法推托了。”老太太说:“不然,打官司总是案打实情,不至地面官不明白。”徐茂公向老太太百般相劝,老太太只是不走,弄得徐茂公心中着急,唯恐怕事情泄露了,把他婆媳牵连在内。到了时刻,外面“咕咚”一声,跟着火光大作,天至二更多天,将至三更了,外面有了动静,秦母不走,急得徐茂公脑袋上直出汗,老太太实在不走,亦没办法,不敢耽搁,赶紧告辞,同着魏徵、金甲、童环等从秦宅出来,此时济南城已然大乱。

书中暗表,樊虎、连明把侯君集、尚怀珠、丁天庆、盛彦师、黄天虎、李成龙等,带到了衙门,别人哪知道他们的细情啊,天都快黑了,衙门里的人问是什么事,连明说是拿住的响马,于是按着罪人一样,收在狱中。稿案的师爷与刑房的师爷想:县官徐有德累乏了,白日伺候靠山王,夜间哪时过堂啊,有什么明天再说了。樊虎、连明把自己的家眷悄悄送出城外,安排等候,回到衙门里,暗暗地把手使的军刃预备在手底下。天到二更已过,侯君集、尚怀珠这六个人的锁是没有锁的,一捅就开,丁天庆、盛彦师、黄天虎、李成龙四个人准备去背尤俊达、程咬金;侯君集在房上点声信炮,“咕咚”一响,叫城内的自家人都知道;尚怀珠到了衙门内放了把火,跟着众人在各处放火。丁天庆、盛彦师、黄天虎、李成龙找着尤俊达、程咬金,砸去手铐脚镣,打死牢头,砸开牢狱的狴犴门,樊虎、连明从里杀出来。可了不得了!衙门里的衙役三班与值日的人们各擎军刃,出来动手,衙门内的士兵杀出来捉拿劫牢反狱之人,哪能成功?樊虎、连明头前带路,丁天庆、盛彦师背着尤、程二人,侯君集、尚怀珠在房上揭瓦往下乱打官军。可怜县衙火光起来,没有顾得过来,县官徐有德居家老少从梦中惊醒,哪知所以,被火烧的,烟气罩的,找不着门了,全家算是被火烧死。说书是还没到烧死的时候哪,我把他一气述明,省得再翻回来提他。屈突星、屈突盖、鲁明星、鲁明月里外进攻,把济南府的西门弄开,杀死门军门官无数。

此时山东大行台唐璧知道了,立刻点齐了二百名亲军,披挂整齐,节度使衙门外上了坐骑。地面上巡查街市的官军飞报军情,说:“劫牢反狱的贼人逃奔西门去了。”唐璧往西门便追,率兵走出来,没有多远就见对面来了一骑马,马上一人,赤面乌须,绿缎色扎巾,绿缎色短箭袖袍,坐下马胭脂雪(红马白腿),手中擎定一口青龙偃月刀。临近了把马勒住,用刀一指唐璧,喝道:“昏官留步,少往前进!”唐璧问道:“尔是何人?”这人说:“你要问我,姓王双名君可,今天特取尔项上的人头!”唐璧大怒,抡刀便砍,王君可用刀招架相还。两人马打盘旋,冲杀一处,两口刀上下翻飞。唐璧见王君可这口大刀扇砍劈剁,一招一式使出来,手眼身法步,心神意念足,高人所传,名人指教,与唐璧杀在一处,五六个回合不分上下。唐璧乃隋之名将,与王君可只杀个平手,唐璧心中佩服王君可。王君可见唐璧敌得住自己,便抖擞精神,尽力抵敌,把唐璧绊住,不得追赶尤俊达、程咬金。副将来护儿知道城中有变,亦全身披挂,上马持枪,带了亲兵小队绕道奔历城县衙。忽见从对面两匹马如飞而至,一个使钉钉狼牙棒,一个使三尖两刃刀,挡住来护儿的去路,高声喊道:“来护儿,你可知道磨盘山的金城、牛盖吗?”来护儿喝道:“无名的鼠辈,休逞刚强!”递枪就扎。金城一瞧枪到了,用三尖两刃刀磕出枪,撤刀头立刀,走马错抛刀砍;牛盖催马摆双棒,打奔来护儿,三人像走马灯似的杀在一处。错非是金城、牛盖俩人,要是一个人,还真不是来护儿对手。三个人动着手,齐彪、李豹等各处放火,在城中乱杀官军。城中的铺户人民哪知道是众好汉劫牢反狱大反山东啊,以为是有了变乱呢,谁敢出来呀?

丁天庆、盛彦师、李成龙、黄天虎等把程咬金、尤俊达背出城,走出关厢来,王君可、金城、牛盖才败下来,唐璧、来护儿率领众将来追。天光将亮,追至西关外大道,眼看着要追上了,忽见对面来了一伙人,穿什么的都有,各持刀枪,簇拥着一人,蓝靛脸,红胡须,手使枣阳槊,挡住去路。唐璧、来护儿见他放走劫牢反狱的响马,挡住去路,焉能不恼?来护儿纵马拧枪,直奔使槊的人,向他问道:“你是何人,胆敢挡住追兵去路?”使槊之人说:“你要问俺,俺乃五路响马头儿,姓单名通字雄信。尔是何人?”来护儿说:“我是济南节度麾下副将来护儿。”单雄信大怒,举槊便砸,来护儿横枪招架,两个人冲杀一处。单雄信见他这条皂缨枪,使出来的招数是大枪的招儿,按照滑、压、崩、把、揠、劈、砸、盖、挑、扎,似条乌龙一般,真似怪蟒在云端窜出钻入。单雄信遇见劲敌,施展平生所为,这条钉钉枣阳槊使开了,蹲拍忽盖,支架砸打,抡得嗡嗡带风。俩人动着手,丁天庆、盛彦师、黄天虎、李成龙、程咬金、尤俊达、屈突星、屈突盖、鲁明星、鲁明月、金城、牛盖、王君可、徐茂公、魏徵、金甲、童环、樊虎、连明往下跑着,望见有数十辆车,七八十个人跟着车辆,有王伯当、谢映登、贾润甫、柳州臣保着尤俊达、程咬金与众人的家眷,并汝南庄存着的贡金龙衣等项。大众见着,彼此惊喜,徐茂公说:“咱们赶紧往西走吧,有什么话找着个山,咱们便好存身。”话犹未了,东边“呼啦”一声,单雄信与众伴当跑下来了。徐茂公问道:“怎么样?”单雄信说:“我被来护儿的大枪挑去包袱,大约着盟单被他得去了。”魏徵说:“快走吧。”于是大众反完了济南,往西逃去。

济南的火光仍然大作,来护儿、唐璧等追了二十余里亦没追上,又怕济南有了闪失,亦就率兵回归。往回走着,就见城里关厢的死尸横躺竖卧,大街上除去官人之外,是路静人稀,买卖铺户简直没敢下板做买卖。此时刘芳把各处的火都救灭了,唐璧亦就回到节度使衙门,升坐大堂,站堂军、站堂将、刀斧手、绑缚手两旁站班。唐璧怒容满面,想着这些响马胆量真是不小,敢劫牢反狱,抢走罪人,还放火烧衙门。闹了半夜,累得人困马乏,结果一个亦没拿着。忽见值日旗牌官李志进到大堂,说:“回禀大人,历城县县官徐有德居家老少被火烧死。”唐璧听着更是难过,传下令来,将各处城门紧闭,派人到各处搜拿响马。来护儿将得着的盟单呈上来交与唐璧观瞧,见上面是三十六友的盟单,从头要往下看,忽见盟单上有秦琼秦叔宝,唐璧冲冲大怒。原来是秦叔宝的朋友干的这事,唐璧如何不恼,赶紧派来护儿带兵二百,抄拿秦叔宝的满门家眷;又写了一套紧急的公文,派了一名差官,不分昼夜赶奔长安,请示靠山王杨林,唐璧的公文是把这个乱子满推在秦叔宝的身上了。

第二十六回 张姑娘含冤欲自尽 靠山王恩收义孝女

众英雄倒反山东,大败唐璧,唐璧写下一道公文,把劫牢反狱、大闹济南府的乱子全部推到秦琼身上,命人快马加鞭,呈送靠山王杨林。按下这个差人暂且不表,回过头再说杨林,率领十三家太保和数百人马,押着二拨皇杠,赶奔长安城。行军路上,逢关按站,大小官员接待杨林,不必细表。这一日正往前走,就瞧对面有一队人马迎接下来,杨林注目一看,不由得哈哈大笑,偏脸叫道:“叔宝。”秦琼答言:“父王。”杨林说:“叔宝,你来观看此将。”秦琼见对面一员战将,跳下马平顶身高八尺开外,细腰乍臂,双肩抱拢。头戴紫金盔,身披黄金甲,外罩紫征袍,大红中衣,一双虎头靴牢踏紫金镫内,背后八杆护背旗,紫面长髯,胯下一匹紫骝马,鸟翅环得胜钩上挂着一口大刀,真是威风凛凛。秦琼说:“此人好威武!”杨林说:“这就是镇守潼关的花刀帅魏文通迎接为父来了!”此时魏文通已然来在杨林面前,急忙下马,上前跪倒,口称:“卑职接迎王驾千岁!”杨林说:“文通,平身起来。”魏文通站起来说:“王爷,您老没进京了,卑职好容易把您盼来,故此迎接您进关。”杨林说:“此处非是讲话之处,你头前带路。”文通上马,将杨林接进潼关。杨林所带的十万大军则在城外扎下大营。

杨林只带秦琼、上官狄两人进了帅府,来到大厅,居中落座。杨林说:“文通,我给你们引见引见。”用手一指秦叔宝,靠山王就把收为十三太保、情同父子的前后经过,详详细细对魏文通说了一遍。然后又对魏文通说:“从今往后,你们哥儿俩还要多亲多近。”魏文通上前,抱拳行礼,秦琼急忙还礼,客气一番。杨林得意洋洋地说:“文通,今日本王进府只带叔宝、上官狄,各家太保俱在城外扎营,你道为了何故?”魏文通说:“卑职愚钝。”杨林说:“你是本王的心腹,叔宝也是我的心腹,为的是让你们哥儿俩亲近亲近。文通,将来我的靠山王就由叔宝承袭,与那十二家太保大不一样。我还嘱咐你,从此以后只要叔宝到,就如同本爵亲自前来一样。”魏文通说:“您的话卑职谨记在心。”不多时,酒筵摆下,众人各自落座,开怀畅饮。吃喝已毕,各自安歇不提。

一夜无书。第二天清晨,杨林用完早饭,传令大队人马拔营,魏文通把靠山王一行人等送出城外,大队人马继续前行。这一日正走到檫树岗,忽听附近树林之中传来女子哭泣之声。杨林蚕眉微皱,说道:“叔宝,你去看看,林中何人啼哭?”秦琼也听见了,说声“遵命”,催马就进了树林。来到林中,秦叔宝闪二目定睛观瞧,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一个文生公子正欲上吊。看样子是刚拴好绳套钻进去,双腿还在挣扎。叔宝赶紧甩镫离鞍跳下马,冲上前,抱住公子双腿,把人解救下来了。此时,靠山王和各家太保也催马进了树林。杨林仔细观瞧,心中一动:莫非此人女扮男装,是个女子不成?

书中交代,这个文生公子还真是女子,名叫张紫燕。她的父亲叫张宣,是前任京营殿帅,因为刚直不阿,得罪了一班奸佞,被贬回家了,生出一场大病。紫燕十分孝顺,就在长安城内古洞祠烧香许愿,祈求父亲身体痊愈。说来也巧,数日之后,张宣的病渐渐好了。等张宣病好之后,紫燕把古洞祠许愿之事禀明他爹,只等庙会时前去还愿。书说简短,到了七月庙会之期,烧香还愿之人纷纷到古洞祠进香,真是络绎不绝。张宣父女分乘轿马,带了从人,到古洞祠烧香还愿。到了庙中,烧完香还完愿,张宣给庙内布施了一千白银。张宣因为素日在家闷郁难舒,带着姑娘在庙内散闷。父女二人带着从人由前殿往后殿绕,见烧香还愿之人,男女老少互相拥挤,吵嚷之声不绝于耳。父女到了后院,再听更比前边热闹,市声如潮,纷纷扰扰,后殿前另有一番气象:摆摊卖货的棚帐连云,货物堆积如山,百货齐全,观之不尽。殿前炉鼎之中香烟缭绕,直冲云汉。父女爷儿俩走到各种杂货摊上瞧看,五光十色,煞是好玩。又到跨院里观瞧,有些是江湖卖艺之人,各种杂技惹得叫好之声不绝于耳。树林深处有些个茶社,品茗博棋,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爷儿俩刚由跨院往外要走,忽见对面跑过一人,后面跟着三十多人,各持棍棒刀枪,一个个挺胸叠肚,拧眉立目,全非善类。头前跑的这人,面色姜黄,两道斗鸡眉,一双母狗眼,溜尖溜尖的鼻子尖儿,尖下巴颏儿,薄嘴唇,一嘴的碎芝麻牙,两个扇风的耳朵,七分不像人,八成倒像鬼。跑到姑娘张紫燕的面前,扎煞臂膀站住了,向张紫燕扑哧一笑,往前一扑,要打算把姑娘搂住。张宣这个气可就大了,用手一指,喝道:“胆大的狂徒,你敢无礼!”说着过去就要打他。这个人一瞧是张宣,吓得一缩脖,跑回去了。此时吓得姑娘张紫燕脸上颜色更变,身上不寒而栗。张宣回过头叫家人将他抓住去打官司,家人悄悄地说:“大人,抓不得,那个人是京营殿帅宇文成都的兄弟,他叫宇文成惠,带着许多的打手呢……”家人还要往下再讲,被张宣照着脸上就是一掌,喝道:“胡说!殿下的兄弟怎样,难道就白白地调戏妇女吗?”吓得家人不敢再说了。张宣回头一望,那宇文成惠早就逃之夭夭了。原来宇文成惠是个色中的饿鬼,每逢长安城里城外有热闹的时候,必要带些个帮闲的与恶豪奴,在妇女的群里找些便宜,遇见真好的就往他府中愣抢,七煞反长安逛灯的时节已然说过。那位说,他在早先惹过那么大的祸,他还不改吗?狗哪能改得了吃屎!亦是活该,宇文成惠到了庙中各处追寻,俱是些个平常的妇女,没遇见一个出色的,他偏正遇上张紫燕,宇文成惠被色给迷住了。别说是张宣在旁,就是他爹在旁站着,他亦是瞧不见哪!被张宣一声喝喊,他才瞧见张宣,吓得他带着人溜之乎也。张宣越想越有气,惹得逛庙之人都往他们父女这边观瞧,几乎把张紫燕臊死。还算是姑娘明白,怕他父亲旧病复发,反把张宣劝回家去。

张宣还想去找宇文化及,不答应他,谁想到家就旧病复发,连着病了有半个多月不要紧,那宇文成惠亦病了半个多月。阅者要问他得的是什么病,还用说吗,他得的是相思病。谁想宇文化及那老狗疼爱他的儿子,觉着张宣要不是得罪了他们,何至于丢官罢职,如今乘此机会命人前去求婚,他若应允,再做官有何难处?宇文化及有这个心,便求张宣的本家张衡为媒,给他儿子宇文成惠求亲。张衡还挺高兴,去到张宣的家中。张宣还以为张衡是来看望自己的,吩咐张福到外面把张衡请进来。张宣在病榻上坐了起来,见张衡进来向自己施礼,张宣说:“兄弟少礼吧,恕过为兄有病在身,不能还礼。”张衡说:“兄长,咱们是谁,你躺下讲话吧。”张宣说:“不用,我净躺着怪难受的,坐会儿亦好。”家人献茶,茶罢搁盏。张衡向张宣说:“兄弟今天前来有事相求,求哥哥你得赏脸。”张宣道:“兄弟有什么事只管说吧。”张衡说:“我来是给姑娘提亲。”张宣问道:“给谁家提呢?”张衡说:“就是宇文化及之子宇文成惠。”张宣一听,气得颜色更变,把二目瞪圆,向张宣说:“我当你给什么人提亲哪,原来是给那狗子求亲。你回去告诉宇文化及那个老狗,就说我说的,他家里有多少姑娘,不用给外人,你侄张称金还未纳妾,叫他把他家的姑娘都给你侄儿作妾。”张衡摸不着头绪,还以为张宣疯了呢,冲他直发愣。张宣骂不绝声,张衡实在听不下去了,向张宣说:“你别骂了,你这是骂他呀,还是骂我呢?一家女百家求,你愿给就给,不给拉倒,你这是骂谁哪?”张宣气恼之下,说:“简直就是骂你哪!你还趁早走着,以后少往我家里来!”张衡亦气得难过,说:“你还别不识抬举,日后你再请我我亦不来!好呀,你会骂人,你留神吧,早晚叫你知道我的厉害!”说着,气昂昂地往外就走。张衡走后,姑娘来至他爹的屋中苦苦相劝,张宣怒气不息,被姑娘劝得无法,亦就不言语了。

过了一个多月,张宣的病觉得见好了。这天吃完早饭之后,忽听外面一阵大乱,张宣到了前院一瞧,是殿帅的旗牌官带着官军进了院子。张宣刚要问有什么事,众官人“呼啦”一声扑过来将张宣上绑,推出府去,押解回归殿帅府去了,把男女从人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老家人张福到了后头,见了张紫燕,把张宣被官人拿去回明,张紫燕放声痛哭。张福说:“小姐,你别哭啊,还是打个正经主意才是。”张紫燕虽是个姑娘,心中亦明白这是宇文氏父子弄的手段,因为爹爹不允亲事,他们怀恨在心,使出坏主意来,不定怎么着哪。姑娘哭了会儿,拿出些银子来,叫张福去打听究竟是为什么事给拿了走,再到衙门花钱托些人情,别叫张宣受什么委屈。张福遵了小姐之命,拿着银子去打听张宣之事。到了衙门一打听,可把张福吓坏了,原来张宣的儿子张称金在外边反了。张福心中又惊又急,想到监狱里面去探监,谁想张宣的案情太重,不准见。老管家张福急得二目落泪,哭回家中。到了家中,张福把事情回明,张紫燕放声大哭,痛不欲生,老管家百般解劝。正然解劝之际,忽见门公慌慌张张跑进来向张福说:“管家,大事不好!”张福问道:“有什么事吗?”门公说:“适才亲军小校魏宽来送信,说随后羽林军五百大队就到,抄拿咱们居家满门,请管家大人急速逃走呢!”张福闻听此言,泥丸宫走去三魂,涌泉穴失了七魄一般,把他就吓傻了。还算张紫燕有点见识,叫家人分散些东西,急速逃命。张紫燕把要紧的东西、值钱的珠宝收拾一个小包,换上了一身文生公子的衣服,带了老管家,弃家而逃。其实杨广并未传旨抄拿张宣的家眷,这是宇文化及使的手段,张紫燕与众家人弃家逃走,宇文化及一班奸党倒有了证据,禀奏杨广说张宣被拿之后,张宣的家眷弃家而逃。杨广信以为真,传旨查封张宣的家资,捉拿逃走的人员;又传旨派将讨伐张称金,这些事不能一一细表。

却说张紫燕女扮男装,同家人张福逃出长安,直逃到灞陵桥小店里才把心放下,住了一夜,又逃至渭河镇店里隐藏。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老管家连惊带吓,数日奔波累得染病店房,张紫燕反倒伺候家人,煎汤熬药。张福一病两个多月才好,张紫燕拿的东西可就卖得没有什么了。张紫燕不放心他爹,命张福到长安打听打听,老家人亦就冒险前往长安。真是倒霉,张福一去不归,张紫燕在店中心似油煎,坐卧不宁。听店中的人传说,前任京营殿帅张宣在长安城被斩于云阳市口,张紫燕一人在屋中暗暗落泪,哭泣得死去活来。思前想后,越想越心窄,觉着不如一死,张紫燕从店中出来,走在檫树岗上吊。亦是她命不该绝,五行有救,靠山王杨林同着十三太保从此路过,秦叔宝把她救下来。

杨林看她掉了一只靴子,露出窄小的金莲,见她女扮男装,恐有别情,仔细地一问,张紫燕把以往情形向靠山王哭诉明白。杨林气得苍眉倒竖,虎目圆睁,用手一指长安,大骂宇文化及父子不止,又向张紫燕安慰道:“你不要悲痛,只管放心,孤到了长安必在万岁驾前替你伸冤,非把宇文化及父子们参倒算完。”张紫燕听杨林说要参宇文化及,在杨广驾前替她伸冤,立刻给杨林跪倒磕头道:“千岁若能如此,难女感激王爷的大德了。”杨林向张紫燕说道:“孤有一事跟你相商,你可曾愿意?”张紫燕问道:“王爷有什么事呢?”杨林说:“老夫虽然年迈,并无儿女,如今认了十三家太保,俱是螟蛉义子,并无女儿。孤有意认你为义女,你可愿意吗?”张紫燕说:“只要王爷能给难女伸冤报仇,难女无不乐从。”杨林说:“孤决然给你伸冤报仇。”张紫燕这才给杨林磕头道:“义父大人在上,受女儿一拜。”杨林这一下子真要乐飞了,别看自己无儿无女,如今有子秦叔宝,有女张紫燕,平生之愿足矣,心中一痛快,拈髯大笑,说声:“姑娘请起。”张紫燕站起身形,十三家太保都过来给杨林道喜。杨林仍命张紫燕穿上那只靴子,还是女扮男装,然后命张紫燕与十三太保俱皆行过兄妹之礼,叫张紫燕跨坐骑,一同够奔长安。

这天来至长安东门外,文武官员有知道杨林来的,都迎出城来,靠山王与众人施礼完毕,略叙寒暄,便进了长安城。到了自己府第,下了马把文武官员往里相让,文武官员说:“王爷暂请歇乏,明天我们再来问安。”众人走后,杨林不叫张紫燕改扮,仍穿男子的衣服到了府内,净面掸尘,沐浴更衣。诸事完毕,杨林暗派太保出去打听张宣与宇文化及之事,然后酒宴摆上,杨林叫叔宝与张紫燕同桌而食,二人遵命。

爷儿三个饮酒之间,杨林向张紫燕说:“姑娘,老夫位至王爵,都不以为怎么样,如今有你二人,俺心中最为快乐。告诉你——”说着,用手一指叔宝道:“他姓秦名琼字叔宝,山东济南府的人氏,在山东大行台唐璧手下当作旗牌官。他为人慷慨,武艺高强,孤才收他为义儿干殿下。他曾为六月二十四日山东响马劫去孤的六十四万皇杠银……”杨林席间把秦叔宝的始末根由全都说给张紫燕。张紫燕听杨林的口吻,有秦叔宝这么个义子,杨林最为畅快,因为他的义气最重。杨林如此器重叔宝,秦琼焉能不感激杨林?杨林心中一高兴,不觉酒已过量,微露醉意,忽向张紫燕说:“明日早朝入朝面君,为父定然参那宇文化及,为汝报仇。”张紫燕起身离席,刚要跪倒磕头,杨林说:“姑娘,老夫有命你可能依从吗?”张紫燕问道:“父王有何吩咐?”杨林说:“老夫把你许配秦叔宝为妻,你可能遵我之命吗?”张紫燕跪在地上,低头不语。心中思忖之际,秦叔宝离席跪倒,口称:“父王千岁万万不可如此,我家中已然有了媳妇,请父王收回成命,否则不安。”杨林已醉,听他如此说,把脸往下一沉,向他二人说道:“老夫之命,谁敢不遵?”张紫燕、秦叔宝抬头观瞧,杨林怒容满面,看他那意思非得应允不可,吓得二人不敢作声。张紫燕心中转想秦叔宝的人品相貌,忙向杨林说:“谨遵父王之命。”杨林痛快已极,向叔宝问道:“你呢?”叔宝哪敢不遵呢?可叔宝心想等靠山王明天醒过酒来再向杨林解说,还是给张紫燕另行择配。此时杨林拈髯大笑,命他二人起来:“非叫你二人对饮三杯不可。”两个人无法,只好如此,杨林直到酒不可仰的时候,往床上一躺。叔宝觉着不好意思,便闪到外边去了。张紫燕一人闷坐屋中。叔宝到了外面,向王官们问:“众太保现在哪里?”王官说:“到城外大营去了。”原来杨林带着数百官军,有锣鼓、帐篷、行军锅灶,到了长安,将大营扎在东门外,离城不到五里路。秦叔宝命人将马鞴好,府门前乘跨雕鞍,离了王府,够奔东门外大营找众人去了。

第二十七回 张紫燕舍身传凶信 秦叔宝三挡靠山王

叔宝走后,张紫燕正在屋中坐着,忽见王官拿一件公文来,见杨林躺在床上,沉醉未醒,亦就放在案上。张紫燕见那公文未封着,打开公文一看,可了不得了!那公文上写的是众好汉大反山东,劫牢反狱,烧死历城县县官,救走二劫皇杠的响马尤俊达、程咬金,杀死官军一百七十三名,内有抄录众响马的盟单一张。张紫燕看到秦叔宝的家眷被拿获,解往长安,随后就到。这件公事是山东大行台唐璧来的,请杨林拿住秦叔宝严刑拷问,究情众响马的下落,张紫燕如何不惊?忙把杨林唤醒,将这紧急公文请杨林观瞧。杨林仔细一看,心中大怒,暗道:好个狗官唐璧,他等无能保护地面,被响马们劫牢反狱,救走尤俊达、程咬金,火烧历城县,他们无能不算,还把孤的太保秦琼家眷拿住解往长安,凭那一张盟单不辨真假,竟敢捉拿叔宝的家眷,真真岂有此理!还请孤严刑审问秦叔宝,究情这些响马的住处,以便擒拿。秦叔宝随我到长安而来,他既不知情,哪里能知道响马都是谁呀?唐璧办事如此糊涂,是不称其职!杨林越想越恼。张紫燕见他瞧着公事,气得苍眉倒竖,虎目圆睁,怒气冲天,张紫燕还错想杨林痛恨叔宝呢。忽听杨林说道:“就该斩首!”张紫燕还以为杨林说秦叔宝应得杀罪呢,其实是杨林说唐璧该当斩首。杨林喊进中官军上官狄,伸手由令座上抽出一支令箭,吩咐上官狄道:“你去把叔宝传来,我有话问他。”上官狄遵令,拿着令箭走出去,杨林又倒在床上,呼呼睡去。张紫燕见杨林睡着,心中思忖道:我与秦叔宝既是夫妇,他家遭了这样大祸,杨林又要把他斩首,我不可袖手旁观,何不设法搭救于他?哎呀!我有什么办法去救他呢?有啦!我可以乘跨坐骑,给叔宝送个信,叫他急速逃走。事不宜迟,我还得越过上官狄去才好。

张紫燕不敢耽搁,趁着杨林睡着之际,悄悄地窃取一支令箭,到了外面吩咐家人鞴马。家人将马鞴好,张紫燕手持令箭,到了府门外上马,飞奔东门。此时上官狄刚由东门出去,门军刚把东门关好,张紫燕到了门脸儿,用手把令箭高高一举,喊声:“开城!”门官吩咐:“快去给他们开城,靠山王来了,给咱们添多少麻烦。”门军说:“没法子,惹不起他们。”门军把门开开,张紫燕纵马出城,走到关厢口外,远望上官狄还在眼前。原来上官狄疑惑靠山王把叔宝传至城中治罪,催马出城,走至路上,按辔徐徐而行,心中思忖道:我若真把秦琼叫至城中,就许把命扔了,想当初要没有叔宝救我,我上官狄早就死了。受人点水之恩,便当涌泉相报;受人活命之恩,必须以身相报。如今叔宝到了堪堪性命不保的时候,我正当搭救于他。哎呀!我得想什么主意才把叔宝救了呢?少不得逃奔潼关外,要不然亦走不开。可是我把他救了,我呢,不如豁出这个中军官不当,随他一同逃走。上官狄正然思前想后,忽见旁边如飞相似跑过一骑马,上官狄心中暗道:了不得了,王爷又派别人去传叔宝了。上官狄催马就追过去的这匹马。书中暗表,头前纵马狂驰的正是张紫燕。她前头走,上官狄后面就追,二人前前后后到了大营。张紫燕为避别人的耳目,不便进营,吩咐小卒将叔宝唤出。小卒见她手中拿着令箭,知道有事,赶紧到里面回禀叔宝。叔宝不知道有什么事,来至营外瞧见是张紫燕,就是一愣。张紫燕说:“请,我来有事相商。”叔宝很不愿意,又不知她有什么大事,二人来至僻静所在,黑黑暗暗,任什么亦瞧不见。

叔宝按剑,怒气冲冲地问道:“你来有什么事吗?”张紫燕遂把众响马火烧历城县,劫牢反狱,救走尤、程二人,唐璧得着盟单,将叔宝家眷拿获,派来护儿解送长安,紧急公文来至,王爷大怒,要将叔宝斩首之事,从头至尾学说了一遍,叔宝这一惊非同小可。张紫燕把杨林派上官狄前来传叔宝出城的话一说,叔宝说:“我还没见着上官狄呢。”张紫燕说:“亦许是上官狄走在后头。”张紫燕见叔宝不语,问道:“你打算怎么办呢?”叔宝说:“除非逃走,别无善策。”张紫燕说:“你若有意逃走,我这里有令箭一支,足可赚出潼关。”叔宝问:“那你呢?”张紫燕说:“我呀……”叔宝见她沉吟不语,向她逼问道:“你倒是怎么样啊?”张紫燕说:“长安我是不能回去了。你我二人虽有靠山王之命,将我许你为妻,但你我只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分,叫我跟你逃走,是万万不能。这么办吧,你出你的潼关,我自有安身之处,你我只图后会了吧。”说着,从身上取下一物,连令箭一并交给叔宝。张紫燕说:“那个物件是我们家传之物,交与你,我有一事奉求。”叔宝问道:“什么事哪?”张紫燕说:“你知道张称金否?”叔宝说:“张称金乃隋之名将,如今镇守江南。”张紫燕说:“张称金是我胞兄,你若逃出潼关,能有存身之处便罢;倘无存身之处,可往江南投奔于他,他如不相信,你可将我给你的玉佩取出来叫他瞧看,自然相信。”叔宝点头。张紫燕说:“你日后若能见着他,可把我家所遭奸臣之害的事向他说明,叫他报仇为是。”叔宝说:“好吧。”两人把话说完,张紫燕说:“事不宜迟,请你急速逃走,我当永别。”叔宝还要跟她说话,忽见张紫燕倒退数步,一转身形,“仓啷啷”宝剑出鞘,“扑哧”一声,红光迸现,鲜血直流,“噗咚”一声,张紫燕尸身倒地。叔宝大惊,张紫燕这一缕阴魂够奔枉死城状告奸臣去了。

叔宝正然伤心惊恐之际,忽听有人夸奖道:“好个节烈的女子!”叔宝见来了人,吓了一跳,问道:“是谁?”听他答言道:“叔宝兄,小弟上官狄。”秦琼这才把心放下。上官狄说:“你二人所说之事我已听明,事不宜迟,你我二人急速逃出潼关才好。”叔宝说:“仁兄不可,你能纵放秦某逃走,我就感激匪浅;若再同我弃职而逃,实是不敢累君。”上官狄说:“叔宝兄,我把你放走,我回去见王爷能够不追究此事吗?若是追究此事,我亦有性命之忧。如今事已紧急,不必为难,你速回营鞴马,我在此先替你将张紫燕埋好,然后你我一同逃走。”叔宝无法,只好如此,立刻回至营中,顶盔贯甲,罩袍束带,拴扎什物,收拾利落,挂上双锏,手持金枪,上了坐骑。来至营外,找着上官狄,叔宝问道:“怎样?”上官狄说:“我已然将她埋好了,你我走吧。”上官狄上了坐骑,二人催马往东而行。上官狄说:“有我手中这支令箭,足可以赚出潼关。”叔宝说:“我这里还有张紫燕盗来的一支令箭哪。”上官狄说:“带好了,千万不可遗失。”两人走着,不觉走出数里之遥,忽听后面一阵人欢马乍之声,叔宝说:“了不得了,后面追兵追下来了,请你头前等我。”上官狄说:“是吧。”

书中暗表,杨林上了年岁,由登州到长安路途遥远,鞍马之劳,又在府中多吃了几杯酒,虽然倒在榻上,并非睡着了,不过周身难受而已,为了叔宝之事,心中越发不安。忽然心里一惊,坐起来往屋中一看,不见张紫燕。唤了两声,进来一个王官,杨林问道:“张紫燕哪里去了?”王官说:“适才王爷不是给她一支令箭,派她有事去吗?”杨林突然跳下床来,跺脚道:“了不得了,吾儿这一走定有性命之忧!”杨林派人四处追寻。在屋中等的工夫大了,不见秦琼来到,杨林心中纳闷:我命上官狄去传叔宝,为何还不来呢?莫非说其中有什么缘故不成?杨林心中思忖道:倘有别情,岂不坑杀于我?有什么话我且追到营中与他见面说明才好。立刻吩咐外边预备,杨林把身上收拾利落,来至外面,上了坐骑。

众亲随上马,后面相随,直奔东门。到了东门,王官喊喝道:“千岁出城有事,急速将城门开放!”门军哪敢怠慢,将门开开,杨林率领众人催马出了东门,来至大营勒住坐骑。杨林向看守营门的小校问道:“上官狄可曾来至大营?”小校说:“回禀千岁,上官中军与秦叔宝早就走了。”杨林当时就猜着了,这公事一定被上官狄看见,上官狄受过叔宝的活命之恩,他看了公文中唐璧请我向秦叔宝追问众响马的下落,他替叔宝害怕,带着令箭与叔宝逃走了。上官狄虽是好心好意,可亏负我杨林对待他秦叔宝的恩义了,有什么话追上说明为要。杨林命营门小校传令,让众太保随后往东追赶,小校往里传令不表。

却说杨林率领众亲随往正东方追赶秦叔宝,一气儿追了七八里路,亦没有追上。将至灞陵桥,远望桥梁之上有一骑马,临近了观瞧,马上持枪之人正是秦琼。叔宝见杨林来至,在马上横枪施礼道:“千岁因何至此?”杨林说:“特来追你。”叔宝说:“追我为何?”杨林说:“吾儿放心,孤前来非是不利于汝。告诉你,山东之事孤不管,自有他们地面官员之罪,反济南劫牢反狱与你无干。孤最为痛恨那唐璧,他身为山东大行台、济南节度使,办事不明,就凭响马的盟单上有吾儿之名,真假未能分明,就敢捉拿你的家小,我必在万岁驾前参他。你只管放心,我明此理,绝不能叫你受委屈,有什么话随我回归长安再讲。”叔宝听杨林所说,心中相信这些话绝然无诈。正在思忖之际,忽听灞陵桥西一阵人马奔腾之声,不由叔宝不疑了。杨林说:“吾儿回归长安吧。”叔宝说:“千岁,俺秦琼自从入登州至今,受千岁之恩,愿随侍左右。但是众响马大闹济南,唐璧将我居家老幼拿去,内中有我娘亲,使她老人家受惊,心实不安。非是我不遵千岁之命,此时为我娘亲之事,不敢回归长安,愿出潼关得见我娘一面,若我娘身安无事,然后我还能复至长安。”杨林这人最喜爱忠臣孝子,听他所言,焉能不从?杨林向叔宝说:“吾儿此去孤不拦,但你日后能够到长安看望于我,我就心中安然了。”叔宝说:“千岁待我恩重如山,日后定然见千岁问安。”杨林说:“既然如此,你急速去吧。”叔宝说声“遵命”,马拨回头去,下了灞陵桥,往东追赶上官狄。叔宝这一走,杨林若有所失,心中这份难过就别提了。杨林又率领亲随往回走不表。

却说叔宝往东行,那上官狄的坐马走得很慢,被秦琼追上,上官狄问道:“叔宝兄,后面是追赶咱们的吗?”秦琼说:“是靠山王追赶于我。”遂把灞陵桥上与杨林说的话告诉了上官狄,上官狄说:“真是万幸,我们快走吧。”二人催马往东走着,直到了日出东方一丈后了,将至辰时,忽听后面一阵人欢马乍之声,两人回头一望,见后边尘土荡漾。上官狄说:“糟了!”秦琼问道:“怎么?”上官狄说:“大概是王爷率兵又追下咱们来啦!”秦叔宝知道他的武艺平常,叫他先走,够奔潼关,自己勒马停蹄等着。不到一顿饭的工夫,从檫树岗的西边就瞧见杨林率领众太保追来,临近了杨林等全都勒住坐骑。叔宝向杨林问道:“千岁为何去而复返?”杨林说:“吾儿放心,孤此来绝无歹意,只因你要出关去迎接你娘,我想你一者出不去潼关,二者没有孤的王命,你在中途路上遇见你娘,解送的官人亦不敢释放啊!孤追你是想同你到潼关。”秦叔宝说:“千岁如此厚爱,我秦琼感恩匪浅,请千岁不必如此,我尚且没准儿,只不定出不出潼关哪。若是叫千岁受鞍马之劳,我心中反倒不安。”杨林见他不肯同自己到潼关,又不肯强他之意,反叫叔宝生疑。杨林说:“叔宝,你若是出不了潼关,只管回来,孤给你令箭,以便出关。”叔宝说:“遵命。”一横枪,冲杨林施礼,把马圈回,往正东纵马狂驰。天到未时,叔宝又追上了上官狄,向他说明,上官狄亦就放心了。

二人走至申时,肚内饥饿,在前面村镇吃饭喂马,饮完了牲口,上马仍然往东而走,够奔潼关。将至赤松林,又听后面一阵乱马奔腾之声,叔宝向上官狄说:“此去离潼关不远了,你去拿令箭叫关,待我将他们挡回去为要。”上官狄又独自一人往东走去,叔宝慢慢走着。日色西斜,堪堪日落,杨林三次追赶,又把叔宝赶上。杨林见了秦琼,说声:“吾儿慢走。”叔宝勒住坐骑,把马抹回来,向杨林问:“为什么管俺叫儿?”杨林说:“秦琼,是孤叫你。”叔宝冷笑道:“杨林,你敢管你家秦二爷叫儿?”杨林闻听,冲冲大怒,伸手从马上摘下来那对囚龙棒道:“秦琼,你在山东济南府拜认我为义父,如今为何反悔,礼义何在?”秦琼说:“杨林,你尚在梦中。实对你说吧,你我有一天二地恨,三江四海仇,我认你为义父是为进身之计,叫你不疑,想着把你刺死,报仇解恨!”杨林听他所说,心中纳闷,向他问道:“你我有何冤仇?”秦琼说:“我对你实说了吧,我祖父名叫秦旭,在北齐后主驾前称臣,官拜亲军护卫使,我父秦彝乃北齐的武卫大将军。想当初你们杨家尚在北周称臣,杨忠为帅,你为先锋,打破北齐晋阳都城,我祖父秦旭为国尽忠,命丧晋阳。后来你又攻打马鸣关,那时我父秦彝正然镇守马鸣关,你与我父打了数阵亦未能取胜。只怨那副将阿古,夜间献关投降于你,我父秦彝命丧汝手,俺们母子逃至济南府存身。在登州府要认为义子,俺未应允;到了济南府应允此事,是为进身之计,好为我父报仇。总算是你命不该丧在秦某之手。如今俺要出关,你还苦苦地追赶,告诉你吧,你待秦某多好,是为私恩;而我为报父仇,才认你为义父。这就如同用兵之机,兵不厌诈。”靠山王杨林听叔宝说出真情实话,又是急,又是气,又是后悔,又是难过:急的是秦琼把话说明啦,跟他有杀父的冤仇,要是放走了他,终须是祸;气的是自己不应该认仇人之子为义儿干殿下;后悔的是不知他是秦彝之子,否则绝不能收他为十三太保;难受的是可惜自己对待秦琼这份心机,何等之恩,如今化为乌有,焉能好受?秦琼见他在马上气得腰身乱晃,银髯飘摆。

忽听杨林说道:“秦琼,你祖父秦旭、你父亲秦彝,都是为国尽忠而死,当年他父子虽死于老夫之手,却是两国交兵,各为其主,亦不能与争私斗而死相比呀。”秦琼说:“不然,我秦氏受过北齐的三世雨露之恩,你们杨家灭的北齐,我秦叔宝与你有亡国之仇、杀父之恨,岂能比那私仇、公仇?”杨林大怒,喝道:“秦琼,休要多言!”催马抡棒就打,说声:“看棒!”秦叔宝看他来势凶猛,囚龙棒打奔自己顶门,叔宝使了个“指日吞云”的招数,用枪反去扎杨林手腕。棒短枪长,棒打不着叔宝,叔宝的枪可够着他的腕子,杨林忙把双棒撤回。叔宝应当趁势就扎杨林哽嗓咽喉,可秦琼把枪撤回,说声:“杨林,你待我秦某不薄,让你三招。”两人马打盘旋,杀在一处。秦琼让了杨林三招,杨林还是招招紧迫,秦琼说声:“得罪了!”把金枪一抖,按照罗家的枪法施展出来,上拦下掩,内穿针外刺袖,沾、粘、滑、压、崩、打、扎、抽,一招一式向杨林身上紧扎。杨林虽然年迈,但自幼练武,久经大敌,大将不走三合之勇,无人能敌。秦叔宝跟他杀了六七个回合,不见输赢胜败。杨林真爱二爷这身把式,抖擞精神,把囚龙棒抡动如飞,拼命死战。众太保勒马观瞧,谁也不敢过来帮助。二人直杀到十数个回合,叔宝渐渐不敌,恐有闪失,三十六着走为上策,虚点一枪,拨马就走。杨林喊嚷:“秦琼,你往哪里逃走!”拍马就追。后面众太保“呼啦”一声,亦随着追下秦琼。

追到天色渐黑,秦琼在前,杨林在后一步不放,把众太保落了多远。秦琼直跑到月亮都上来了,杨林一步都不放,仍然紧追。秦琼纳闷:杨林怎会这么好的眼力呀,他会总瞧得见我?忽然心中明白过来,自己的马上带有銮铃,马走銮铃响,老家伙听见金铃响,他是顺声音追,我何不将金铃摘下,扔掉不要?忽见眼前有座大树林子,密密匝匝,风声刮动,这树被风刮得呼呼直响,秦琼无法,催马走进树林。杨林追至树林,将马勒住,不敢进来。杨林叫道:“秦琼,你出来!”秦琼说:“你进来!”两个人一在林中,一在林外,杨林就听见林中“哗啷啷”銮铃作响。杨林怕叔宝逃走,催马围着树林在外面打转。杨林听着金铃声音亦转,在这边听见那边响,绕至那边,这边却又作响,只把杨林忙得周身是汗,遍体生津。天光大亮了,后面众太保赶至,见杨林冲着树林子发怔,众太保问道:“父王千岁为何在此发怔?”杨林叹了口气道:“孤中了那秦琼的系铃之计。”说着话杨林用手一指,众太保一瞧,果然在树杈上挂着金铃。众人说:“千岁,俺们还是赶紧追他为是。”杨林这才催马再追叔宝。

第二十八回 诈潼关瞒哄花刀帅 渡黄河水擒魏文通

这半夜之间,秦琼可就走远了,天光刚亮就到潼关。忽听三声大炮响,从潼关西门内冲出来五百儿郎,雁翅排开,当中魏文通在马上满面堆下笑容,向叔宝抱拳施礼,说:“太保至此,未曾远迎,马前领罪。”叔宝横枪还礼,向他说道:“焉敢劳动大人远迎。”魏文通说:“夜间上官中军来至,说太保奉靠山王千岁之命,因山东不安,前往山东帮助地面官员捉拿响马。”秦琼道:“正是。”魏文通说:“不成敬意,衙中备下酒筵,请太保赏脸用完了酒饭再走。”叔宝说:“可以。”于是二人率众一同进关,到了衙前下马,叔宝把枪挂在马上,同进衙署。到了客厅,家人献茶,吃茶已毕,酒筵摆上,二人入座。秦叔宝真是胆大,直到席终,未露破绽,向魏文通告辞。魏文通还把秦叔宝送出东门外,二人作别。

魏文通回至衙中喘息未定,忽报靠山王千岁来到,请大人急速迎接,魏文通又率兵迎接杨林。走至鼓楼西,迎头杨林来至,魏文通下马,跪倒施礼,口称:“末将魏文通迎接千岁来迟,马前领罪。”杨林向魏文通说:“免礼平身。”魏文通站将起来。杨林问道:“那秦琼可曾至此吗?”魏文通说:“十三太保来至潼关,我亦曾治酒筵款待,送往迎来,此时离潼关大约走出十数里了。”杨林听说秦琼被他放出关去,冲冲大怒,厉声喝道:“胆大的魏文通,你敢放走秦叔宝!来呀!”左右说:“伺候王爷。”杨林说:“将他绑上,斩去人头!”杨林的亲随立刻将魏文通绑缚停当。魏文通不知道秦琼的朋友反山东劫牢反狱,更不知道叔宝与杨林有不共戴天之仇,吓得忙向杨林跪倒哀求道:“千岁,我魏文通身犯何罪,该当斩首,望千岁说明。”杨林说:“魏文通,那秦叔宝虽系孤的太保,他与山东的响马伙同一气,如今众响马火烧济南府,劫牢反狱闹山东,秦叔宝与孤有天地之恨,四海之仇。你把他放出关去,是不是应当斩首呢?”魏文通叩头道:“请千岁暂息雷霆之怒,少发虎狼之威,容我一言。”杨林喝道:“快说!”魏文通说:“千岁与秦叔宝有这么大的仇恨,我并不知;秦叔宝勾串响马反山东,我更不知。前者千岁来至潼关曾嘱咐于我关照叔宝,有千岁之命,我魏文通焉敢慢待他秦叔宝?再者秦琼出关,亦有千岁的令箭,千岁如不相信,有令箭为凭。请千岁三思。”杨林听他所说,气消了。原是杨林嘱咐魏文通多多关照秦叔宝,他怎好不承认呀?吩咐左右给文通松绑。绑绳解开之后,杨林问道:“令箭何在?”魏文通说:“令箭现在末将衙署之中。”杨林说:“孤且到衙中观瞧。”于是大众随着杨林上马,够奔守将衙门,进了辕门一齐下马,杨林到了二堂之上落座。魏文通命人将令箭取来呈与杨林,杨林接过来一看,令箭果然不假,是自己的令箭,看罢命人收起。杨林向魏文通说:“放走秦叔宝与你无干,孤命你急速点兵追出关去,将秦琼拿回,孤不走,在此等候。”魏文通说声“谨遵王谕”,立刻命人掌号调兵,自己全身披挂整齐,拜别杨林,离了衙署,率兵出关追赶秦叔宝去了。

不表杨林在潼关等候,却说魏文通点齐了五百名马军,出离潼关,顺着大道往下追赶秦琼。直追了十数里地,不见秦叔宝,魏文通心下着慌,纵马狂奔,飞也相似又追了三十多里地,才瞧见秦叔宝与上官狄两人在前面并马而行。魏文通高声喊喝:“秦琼慢走,俺魏文通追你至此,休想逃生!”秦琼此时已然两日两夜未曾合眼,累得人困马乏,走亦走不动,才被魏文通赶上。听后面人欢马乍,秦叔宝、上官狄回头一瞧,见是魏文通率兵追赶,二人大惊。叔宝叫上官狄先走,自己截杀一阵,上官狄催马往东逃去。叔宝勒住坐骑,把马圈回来,向魏文通问道:“你为何追赶于我?”魏文通说:“秦琼,你自己的事儿还不明白吗?我奉靠山王千岁之命前来拿你,你急速下马受擒,免得我费事!”秦叔宝冲他微微一阵冷笑道:“魏文通,就凭这么一说,就要捉拿秦某,真是痴心妄想!你既有刀在手,撒马一战!”魏文通大怒,抡刀就剁,叔宝用枪招架。两个人二马盘旋,冲杀在一处。魏文通以为他是隋之名将,哪把秦琼放在心上,用他的大刀向秦琼扇砍劈剁,招招进逼。秦琼把大枪一拧,抖颤了,似条金龙一般,见招破招,见式破式,套式还招,施展平生所能,与魏文通拼命死战。魏文通虽然刀马纯熟,与叔宝动着手杀了五六个回合,却不见输赢胜败,见自己的大刀递不进招来,只得抖擞精神,向叔宝苦苦相逼。秦叔宝见他一刀比一刀紧,一招比一招快,亦不敢放松。两个人的马八条腿儿蹬开了,翻蹄亮掌,把尘土荡起多高来,真跟走马灯相仿。杀的工夫大了,叔宝因为累了两日两夜,未能歇乏,再跟魏文通久战,如何能成?累得周身是汗,遍体生津,渐渐不敌了。叔宝无法,虚点一枪,拨马败走。魏文通哪里肯放,高声喊喝:“秦叔宝,你往哪里逃走,今天我非把你拿回潼关不可!”秦叔宝仗着黄骠马跑得快,飞亦相似,往东而逃。

两人一前一后,跑出约有七八里地,忽见前面树林之中出来一骑马,马上一人,壮士打扮,手使一条大枪,这枪的粗细比是人使的枪都粗。马上这人向秦琼说:“二哥快往正东,待俺截杀一阵。”秦琼一瞧,不是别人,正是李豹李如珪。叔宝虽然知道他的武艺不是魏文通的对手,但是自己劳乏,亦不能逞英雄之气了,说声:“兄弟多受累。”往东而去。李豹把大枪一拧,喝道:“对面什么人,敢追我秦二哥!”魏文通问道:“你是何人,敢截住我魏文通的去路,放走秦叔宝?”李豹说:“爷姓魏,人称俺叫老魏。”魏文通听他要便宜,如何不恼,刚要用刀砍李豹,李豹抖大枪就扎,魏文通用刀招架。两人走了不及三合,李豹就敌不住了,往东就败。魏文通刚要往东追赶,忽见从林中又出来一骑马,挡住去路,马上一人约有丈高之躯,手使一对大锤,说:“魏文通,俺齐国远在此久候多时了,你我二人决一胜负,见一高低!”魏文通气得烟生火冒,用刀就砍,齐国远用锤招架。二人一马三招,错过镫去,魏文通应当圈回马来再战哪,心里想着追赶叔宝,舍了齐彪,往东追下。齐彪却不放过他,追上魏文通,抡锤便打。魏文通瞧着他这对锤比谁家使的锤个儿都大,心里还真有些怯阵,只得一巧破千斤,锤虽沉重,碰不上大刀。魏文通跟他动着手,见秦叔宝走远,心中着急,把大刀一举,向齐彪顶门便砍。齐国远用锤往上一磕他的大刀,可就磕空了。说时迟那时快,魏文通扳刀头献刀,二马错镫,大刀刀杵一推抹丘斩,齐国远招架不及,刀到了项后,忙用缩颈藏头式,“扑哧”一声,刀刃砍在头巾之上,正把头巾削去,吓得齐国远拍马落荒而走。魏文通不管他往哪里逃走,催马在后,追下秦叔宝。

追下来约有顿饭时刻,虽然追上叔宝,可就把他的五百马军落在后头了。魏文通正往前追赶,忽见前边山路窄狭,道路窄得只能过得去一人一马。秦叔宝拐过山环,魏文通就见对面来了一个矮人,身躯瘦小,面黄肌瘦,短衣襟小打扮,肩头挑着担儿,两头两个大筐。这矮人瞧见魏文通人急马快,一害怕,把担儿放下,横在路上,往旁就闪。魏文通赶紧双足扣镫,将马勒住,向矮人喝道:“你还不把担儿顺过来吗?”矮人笑道:“这条路是大家走的,你干嘛冲我这么横呀?”魏文通大怒,刚要催马就走,打算给他撞倒了又能怎样,谁想这矮人一纵身形,反倒跳在马前,扎煞胳膊,挡住了去路。魏文通用刀向他便砍,矮人横身一纵,刀就空了。魏文通二刀又砍,又被他躲过。真是可恨,他把那担挑起来往东就跑,飞亦相似,跑出不远,把担儿放下,又往回跑。别看他人矮腿短,跑得还是真快,又到马前扎煞胳膊,挡住去路。魏文通气得烟生火冒,抡刀就砍,砍了好几刀亦没砍着。魏文通见他小小的身躯,蹿蹦跳跃,闪展腾挪,身体灵便,形如猫鼠,恰似猿猴,心中明白此人武艺不弱。魏文通赞成他这身武功,可是瞧见矮人冲他嘻皮笑脸,又真叫人有气。两人一追一跑,他又挪担儿,又挡着去路。如是数次,他冲魏文通说:“魏文通,关夫子当初过五关斩六将,无人能敌,你这赛关爷可不成,差得太多,还不如关老爷的三孙子哪!”魏文通气愤难舒,被他如此讥诮,几乎把肺气炸。魏文通说:“鼠辈,你站住!”矮人真怪,挑起担儿就跑,一拐山环,走了。

魏文通亦走到山环,将要拐弯儿,忽见对面有个矮人,比适才那个略微高点儿,穿着一身青衣裳,肩头上担着一个担子,两头儿是小圆笼,一头儿直冒热气,大概锅里卖的是吃食。就见这小矮子肩挑担子,飞步跑上山去,较比猴儿还快。他到了山上,向魏文通嚷道:“魏文通,我请你吃煮鸡子儿。”说着,他把扁担攥住一头儿,一甩后头,“嗖”的一声,热气腾腾飞奔魏文通。走在这窄狭的路儿,还算好躲闪,往后一带牲口,这马往后一打坐坡,把圆笼虽然躲开,热砂锅正掉在马脑袋上,烫得马一疼,尥蹶子尥起多高来,“噗咚”一声将魏文通扔下马来,摔得魏文通这身甲叶子“哗啷啷”直响。魏文通翻身爬起,“嗖”的一声,那头儿正打下来,砸在身上,圆笼一撒,里头净是鸡蛋,鸡蛋碰碎了,弄得魏文通身上往下流鸡蛋清儿,气得魏文通怪叫如雷。山上头的小矮子还拿着扁担,冲着他嘿嘿直乐。魏文通用手一指说:“你下来,是英雄好汉,你我决一胜负,见个高低!”小矮子刚要往下跳,忽见正西来了五百马队,魏文通回头一看自己的人马来到,心中放了心,忙过去揪住了自己的牲口,此时这马疼得还直甩腮帮子哪!魏文通上了坐骑,再往山上观瞧,那小矮子踪影皆无,气得魏文通非把他追上,乱刃分尸不可。书中暗表,这两个矮人是侯君集、尚怀珠,故意戏耍魏文通,激得他烟生火冒,好往下追赶他们。

魏文通手持大刀,率领五百马军,转过山环往东追赶。忽见从正东来了一骑马,马上一人,约有八尺多高,细条身材,白脸膛儿,穿白挂素,雪里银装,胯下银鬃马,马上挂着一条素缨枪,洒袋有弓,壶中有箭。马上这人将马勒住,抽弓拔箭,认扣填弦,说声:“这箭要射马军中个儿最大的!”“嗖”的一声,弓弦响处,果然这五百马军之中的掌旗官被箭射中哽嗓咽喉,翻身下马,“噗咚”一声,尸横马下,把魏文通的大旗撒手,扔在地上。护旗的兵丁谁要抢旗到手,就能够升到掌旗官儿,谁不夺旗呀?头一个下马拣旗的兵丁刚下马,那射箭之人抽出二支箭,说时迟,那时快,“嗖”的一声,被箭射倒在地,吓得五百马军个个心惊。射箭人刚抽出第三支箭,魏文通怕被他威吓全军退却,忙喊:“我兵杀!”五百马军随着魏文通“呼啦”一声,往前冲杀。射箭之人说声:“谁先过来,俺便射谁!”弓弦响处,就将人急马快走在前路的马军,果然射死一人。射箭之人又抽出一支来,认扣填弦道:“谁还过来!”吓得五百马军全都将马勒住,个个触目惊心,吐出舌头来,半晌才缩回去。

魏文通本领高强,焉能惧怕射箭,催马摆刀,直奔射箭之人,问道:“你是何人,敢射俺官军?”射箭之人说:“俺乃昔日科场夺魁的武状元王伯当是也。魏文通,我知道你是隋主驾前有名的大将,亦叫你尝尝我的箭法厉害。”说着,抽箭一支,认扣填弦,向魏文通“吧嗒”就是一箭,这箭射奔魏文通的哽嗓咽喉。真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这箭一到,魏文通一调脸儿,这箭“嗖”的一声从耳旁过去。躲过这支箭,跟着二支箭又到嗓子了,魏文通两只脚一踹镫,后脊梁沟儿往马屁股蛋儿一躺,这个功夫叫做铁板桥,箭却从身上“嗖”的一声又过去了。魏文通一直腰儿,可了不得了,三支箭又到了,魏文通的身体灵便,使了个“缩颈藏头式”,要躲这三支箭,这箭正射在盔缨上,吓得魏文通心里头突突乱跳。王伯当见头两支箭没有射着,被他躲过,三支箭虽射在盔缨上,心中却佩服他的武艺。魏文通躲过了箭,便不容他再射,催马过来,抡刀便砍。王伯当把弓放在洒袋内,摘下大枪,与魏文通便杀在一处。两个人各施所能,魏文通与王伯当走了三四个回合,不见输赢,见王伯当大枪使出来神出鬼入一般,似条银龙相仿,暗中赞美他的功夫。王伯当的枪法虽高,始终没递进招去,见魏文通的刀法使的是:青龙出水埋头,裹首连肩带背斩。左手抽回右肋藏,扳尖献迷心点。孔雀出屏防抹丘,二马对镫劈头砍。孤雁出群蟒翻身,仙人解带拦腰斩。

王伯当认识他这刀法,是春秋刀,八手分开变为八八六十四手,一招一式向王伯当相迫。王伯当跟他杀到十几个回合,不见胜负,虚点一枪,拨马便走。魏文通哪里肯放,催马就追。

两人一前一后,往东跑出去不到一二里地,忽见对面来了一骑马,马上一人,八尺向外的身躯,虎背熊腰,紫面目,五官端正,三绺黑胡须,跨马持刀,放过王伯当,挡住自己去路。魏文通问道:“尔是何人,胆敢挡住你家将军去路,放走匪人余党?”这人说:“俺姓谢名科字映登,特来搭救秦叔宝。你要能胜得过我手中刀,俺便放你过去追拿秦琼;如其不然,休想过去。”魏文通大怒,抡刀便战。二人杀了六七个回合,杀得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杀过了十个回合,谢映登料着不能取胜,虚砍一刀,拨马便走。魏文通哪里肯放,催马就追,追出多老远了,不见五百儿郎,心中纳闷。在这心里思忖之际,马走得略微慢些,眼瞧着谢映登走远了。

魏文通追来追去,追至黄河岸,望见河心中有只大船,叔宝等俱在船上,心里可真急了。好在河的南岸尚有几只船呢,魏文通下了坐骑,向那大船喊道:“大船上有人吗?”从舱内出来两个水手道:“有人,你雇船吗?”魏文通说:“不错。”说着话,拉马上了大船,勒令船家开船。水手不敢怠慢,立刻开船。这只船摇橹扳桨,还没到中间哪,叔宝他们那只船可就要拢岸了,魏文通吩咐:“船家快走!”偏是出错,船家一忙,翻身全都掉在河内。魏文通上了贼船,中了人家之计,气恼之下,哪里觉悟啊!大船忽然一翻过,来了个底儿朝天,“噗咚”一声,可就将魏文通掉在河内。觉着迷迷糊糊浑身难受,睁眼一看可了不得,把个能征惯战的魏文通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此时魏文通在黄河南岸被人家倒绑二臂,生擒活捉了,心里这份难过就了不得。这正是:寡妇啼儿泪,将军被敌擒。失宠红人面,不第举子心。魏文通既是被擒,只可由人摆弄,驮在马上运走吧。书中暗表,魏文通上的这只船上,那两个水手是三十六英雄中的鲁明星、鲁明月弟兄。

却说叔宝与上官狄、王伯当、谢映登等各自乘马,往东走着,这天离了金堤关相差不远,就听炮鼓之声、兵丁呐喊之声、山谷的回声、风吹来的杀声,如同山崩地裂一般。这段书说到此处,三挡杨林,九战魏文通算完,接着便是秦叔宝走马取金堤,三斧定瓦岗,可就到了三十六英雄成事的热闹回目了。

这套《隋唐传》在我们评书界内原是无人说的,自从英瑞山老先生(敝人师祖瑞字辈的)的内弟胡连成(说评书黄诚志的师父)在天津得来了这道活的“黄脸儿”,(管说《隋唐传》调侃儿叫做黄脸儿,是指秦叔宝说,叔宝是本书的书胆,长得黄脸膛儿,故曰黄脸儿。)传流到评书界内,至今成为三大派别:评书大王双厚坪在日的说法不同,成为一派;如今殿字的老前辈王殿远与奉天书曲研究会的副会长梁殿元,成为一派;士殿成与品正三,他们父子说《隋唐》又是一派。这三派之中各有所长,敝人将评书界的史料早已调查成功,尚未肯公诸社会,将来有了机会,必然披诸报端,贡献于阅者,使社会的人士得以了解评书界中之内幕,外界人无论如何评论,俱是隔鞋挠痒。敝人每日有八千字的工作所迫,暂时说明,俟有时间,必当披露。

第二十九回 秦叔宝马取金堤关 徐茂公丑扮潼关帅

闲话休提,书归正传。却说王伯当、谢映登、齐彪、李豹、侯君集、尚怀珠、鲁氏兄弟这些人,怎么到了潼关搭救叔宝,九个人战魏文通,这笔书得慢慢述明。这些人自从在山东火烧济南府,救出来程咬金、尤俊达,便都不敢停留,往山西逃去。大众想着把程母和尤俊达、樊虎、连明、贾润甫、柳州臣的家眷送在二贤庄暂避。走在半路上,大众商议,徐茂公劝大家爽性起事,灭了无道的杨广,将来另保一有德之人,为万民之主,众人犹疑未决。这天走入山西地界,二贤庄的庄客们足有三四十人,迎头拦住,向众人回禀:“天堂县二贤庄已然被抄。”众人大惊。单雄信大怒,吩咐众人:“大抢天堂县。”于是天堂县被劫。众人抢完了天堂县,将所有的物件运至小孤山暂且存放,徐茂公在小孤山劝大众起事,众人才决定了。众人问:“要是起事,应当以何处为根本之地?”徐茂公说:“我们离金堤关近,先把金堤关得过,后取瓦岗山,地势最好,有险可守。我们要把瓦岗山得过来,不怕他杨广发下百万雄兵,我们亦能守得住。”大众听他所说这瓦岗山进可攻,退可守,可是个好地方,大众无不赞成,于是皆愿先取金堤关。徐茂公当下就派贾润甫、柳州臣、樊虎、连明、魏徵等看守小孤山,徐茂公与众人带着各处来投的三百余人够奔金堤关。

这天走至中途,天光亦就在未时,忽见对面秦母宁老夫人与叔宝的妻子贾氏步下而行,往这边走着,后边有秦安、罗士信相随。众人见他们主仆数人,除了罗士信一人之外,均皆形容憔悴,劳疲已极。大众全都下马,过来跪倒,向秦母问安。秦母向众人万福还礼道:“两世为人,与众位贤契几恐不能相见。”徐茂公等站起身形,向秦母问道:“义母大人从何处至此呢?”秦母叹道:“唉!一言难尽。自从你们劫牢反狱之后,俺们婆媳就被唐璧拿走,唐璧向我婆媳逼问叔宝与你们的事情,老身不待他们动刑,全都招认。那唐璧派副将来护儿将我们主仆四人打入囚车,解送长安。走至途中,罗士信与来护儿要水喝,他们不给,被罗士信断锁掰枷,跳下囚车,将来护儿打败了,伤了无数的官兵,来护儿的大枪被罗士信空手夺过,来护儿便纵马而逃。罗士信掖断了三辆囚车,我们才逃至此处,不期而遇。”众人全都好言安慰秦母婆媳,然后徐茂公请秦母到小孤山暂歇。秦母说:“我们婆媳够奔小孤山倒是很好,只是吾儿秦琼随着靠山王杨林,现在长安,望求你们设法搭救才好。”徐茂公说:“义母请放宽心,我等必然设法搭救于他。”秦母这才放心。徐茂公命金甲、童环弟兄俩保着叔宝一家老少够奔小孤山,暂且不表。

却说徐茂公派齐彪、李豹二人为一拨,前往潼关探听叔宝的动静;又命侯君集、尚怀珠二人为第二拨,去探听叔宝的动静,并嘱咐侯、尚二人,如若潼关见不着叔宝,可往长安送信,叫叔宝速离长安;又派王伯当、谢映登二人为第三拨,探路接应;又命鲁明星、鲁明月二人为第四拨,水路接应。分派完毕,八个人各自带人去了。徐茂公又命王君可、金城、牛盖三个人带人先取金堤关,徐茂公、程咬金、尤俊达等在后率众接应。王君可、金城、牛盖三人带兵到了金堤关,望见关上旌旗飘摆,刀枪密布,敌人已有准备。城上一声炮响,城门开放,从城中冲出一支人马,约有三千之众,排列得一字队,当中两员大将花公吉、花公义压住了全军大队。金城手使三尖两刃刀,拍马直临阵前叫战。这花公吉、花公义弟兄,曾随杨林打过南陈,久历戎行,各使镔铁皂缨枪,十分骁勇。花公吉见金城叫战,手使皂缨枪临阵,向金城问道:“尔等是哪处的强盗,敢来叫战?”金城说:“我们乃大隋的良民,只因杨广无道,天下黎民不得安生,我们三十六英雄要扫灭隋朝,共诛杨广。如今兵取金堤关,俺叫金城,你若知时达务,献关投降;如若不降,叫你死无葬身之地!”花公吉大怒,喝声:“好强盗,着枪!”递枪就扎,金城用三尖两刃刀招架还手,二人马打盘旋,杀在一处。金城这口三尖两刃刀很够瞧的,只因花公吉本领高强,大枪使开了,似条乌龙相仿,真是神出鬼入。刀去枪来,走马灯一般,二人战了十数回合,不见胜败。牛盖一摆钉钉狼牙棒到了阵前,要想帮助金城,那隋兵内的花公义一眼望见,拍马拧枪来战,牛盖便与花公义杀在一团,也是十数回合,不分高低上下。王君可见牛盖渐渐力怯,心中着急,催马舞刀,替下牛盖。王君可刀法娴熟,花公义不是对手,稍一迟慢,被王君可一刀挥于马下。花公吉大怒,舍了金城,来战王君可。这二人可称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马打盘旋,来回乱转,刀来枪往,难分难解。

正在此时,徐茂公、秦琼等人率大队人马也来至金堤关前。秦琼怎么来的呢?原来贾家楼众弟兄群战魏文通,秦琼借机逃走,一路紧赶慢行,途中与徐茂公、程咬金、尤俊达等巧遇,这才兵合一处,将打一家。徐茂公一看,王君可久战花公吉不下,怕他有失,刚想命人替换于他,秦叔宝一催马,来到阵前。正好王君可跟花公吉二马冲锋错镫,王君可刚要拨转马头,叔宝到了,喊一声:“贤弟且慢!”王君可抬头一看是秦琼,赶忙说道:“二哥一路劳乏,不必上去了。”叔宝说:“料也无妨,花公吉交与愚兄,你回去跟大伙儿说,准备好了抢他的金堤关。”王君可说:“既然如此,二哥多加小心。”王君可回归本队,此时接应叔宝的几路英雄亦回转队中,鲁明星、鲁明月见徐茂公交令,把水擒魏文通一事禀明,众英雄十分高兴。

单说秦琼催马上前,花公吉把马圈回来再看,红脸使刀的换成黄脸使枪的了,且此人威风凛凛,不敢小视,高声言道:“黄脸将通名报姓!”叔宝说:“我乃山东秦琼秦叔宝。”花公吉说:“你到此何干?难道说你也是响马一党么?”叔宝说:“花将军,我劝你归降,共讨无道昏君,除奸臣佞党,不知将军意下如何?”花公吉冷笑道:“秦琼,要我投降倒亦不难,除非我兄弟死而复生!”秦琼无奈,伸手摘下金枪,说道:“既然如此,你我撒马一战!”花公吉呐喊一声,催马上前,拧枪就扎,秦叔宝用金枪一盖,花公吉觉得枪往下沉,二次发力,后把一压,前把一提,一招“怪蟒翻身”,两条枪全都绷起来了。跟着秦叔宝摇枪扎奔花公吉的面门,花公吉在马上一闪身,躲过大枪。二马错镫,说时迟那时快,秦叔宝使了个转身枪,如同金龙搅尾,大枪直奔花公吉的肋下。花公吉再想招架已然来不及了,枪锋锐利,“噗哧”一声,秦叔宝走马枪挑花公吉。

徐茂公见叔宝得胜,一摇令旗,高呼一声:“抢关!”立刻人声呐喊,兵将齐催坐马,各抖丝缰,人人奋勇,个个当先,冲向金堤关。隋兵一见主将阵亡,个个胆战心惊,无人恋战,纷纷弃关而逃。贾家楼众弟兄一鼓作气,抢下金堤关。进关以后,徐茂公派人出榜安民,又分派兵将守城,把守得铁桶相似,然后众英雄大摆酒筵,庆功贺喜。大众猜拳行令,欢呼痛饮之际,秦叔宝向徐茂公说:“我们如今虽得了金堤关,尚不足喜,那靠山王杨林焉能善罢甘休?倘若他奏禀杨广,调动各路的兵将来打金堤关,我们兵少难敌,如何是好?”众英雄听叔宝所说,全都停杯不饮,怔怔地听着。徐茂公道:“无妨,无妨,我有缓兵之计,管保老儿杨林暂时不来。”众人问道:“计将安出?”徐茂公说:“你们先莫饮酒。”于是徐茂公吩咐,叫外面预备两辆大车,满装柴草,又命人预备一头妇人的簪环首饰,并胭脂粉等项,众人真是莫名其妙。

诸事预备齐毕,徐茂公吩咐:“将魏文通推来。”少时间把魏文通推来。大众谁不知隋朝大将魏文通,如今再瞧他呀,头上无盔,身上无甲,只剩下一身小衣服了,那一绺头发垂在肩头,虽然倒绑着二臂,魏文通是立而不跪。见他双眉倒竖,二目瞪圆,徐茂公说:“魏文通,你乃隋之大将,如今被获遭擒,还敢立而不跪!”魏文通喝道:“你满口乱道!凭你家将军,焉能跪尔等一班草寇?”徐茂公说:“魏文通,天下人所共知,杨广弑父夺权,鸩兄图嫂,欺娘戏妹,是个无道的昏君。你如今在他驾前称臣,吃他的俸禄,便是无耻之辈!本当将你杀死,污我们的刀斧,甚为可惜。暂且留着你的人头,你可回去,见了杨林叫他早日发兵,我们要会会杨林!”魏文通刚要大骂徐茂公,徐茂公吩咐:“将嘴给他堵上。”立刻有人把嘴给他堵上。徐茂公吩咐:“将魏文通绑在椅子上。”命人按着椅子,命人用雉刀(古代出家人落发用的)把魏文通的胡须剃去。霎时间赛关爷的美髯被人剃光,徐茂公命人给他梳个妇人头,擦上脂粉,气得魏文通浑身直哆嗦。好汉们见魏文通梳了个美人髻,搽上脂粉,无不大笑,要把个能征惯战的魏文通气死。徐茂公见魏文通梳抹完毕,命人将他放在大车的柴草之内。左右便把魏文通解开椅子,仍捆二臂,推推搡搡,推至衙门外,先把柴草取下几捆来,然后把魏文通装在车上,用柴草往上一盖,算是把他装好。

单说徐茂公把侯君集叫至面前,向他耳边如此恁般地一说,侯君集遵命,领了路费,又叫尚怀珠同他前往。两个人到了外面,更换衣服,扮作赶大车的车夫,赶着两辆大车,离了金堤关,够奔潼关。走至路上,侯君集足拿魏文通耍骨头。

这一天亦就在辰时,离潼关近了,俩人把魏文通用草盖严,将大车赶进潼关,到了守将衙门,辕门外把车停住。侯君集到了辕门小校面前,说:“辛苦众位。”小校问道:“你找谁呀?”侯君集说:“我是李家庄的人,你们魏文通大人叫我们给送两车草来。”此时潼关兵将因为魏文通追赶秦叔宝没有回来,全都着急哪,他那五百名马兵回至潼关,亦不知魏文通哪里去了,靠山王杨林又三番五次地催问。如今小校听侯君集说魏文通叫他给送两车草来,忙向他追问道:“我们官儿此时哪里去了?”侯君集说:“亦不知追什么宝去了。”小校们说:“你们等会儿,我们把柴草卸下来,你们再把车赶回去。”侯君集说:“老爷,你们慢慢地卸着,俺们去买些东西去。”小校说:“是吧。”侯君集、尚怀珠走后,小校叫兵丁往下卸草。卸下不到五六捆草,可就瞧见人了,兵丁们哪里知道是魏文通啊,还以为是赶车的把他媳妇忘在车上呢,这个说:“呦!大嫂子还在车上坐着哪,下来歇会儿吧。”那个说:“大嫂子,你别有气,这不怨我们。”刚要往下说,忽见这妇人倒绑着二臂,忙向小校报告。小校过来一瞧,果然是捆着呢,忙把绑绳儿解开。魏文通伸手把嘴里堵着的东西掏出来,恶心得哇哇直吐,吐完了撒腿往衙门里就跑。兵丁一把揪住问道:“你干什么呀?”魏文通连急带气,给了兵丁一个大嘴巴,骂道:“混蛋,我是魏文通!”大众听声音果是魏文通,有心乐又不敢乐,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魏文通臊得往衙门里就走。有个当差的真机灵,往头前跑着就嚷:“我们大人回来了!”这个信传到里面,靠山王可就知道了。

杨林自从命魏文通追拿秦叔宝,自己在潼关等着,等了三天不见魏文通回来,心中急躁得了不得。这天五百马军回来了,杨林向他们追问魏文通现在哪里,这五百马军亦不知道,把个杨林活活得闷死。在这急闷之下,传令命自己的五百亲军速至潼关,靠山王的五百亲军亦就到了潼关驻扎。靠山王与十二太保住在守将衙内,命人打探,潼关的兵将四处打探,亦无动静。杨林等得心烦,这天听见魏文通回来了,急于见他,杨林从屋中出来,猛劲儿吓了一跳,哪里知道魏文通受了人家的愚弄,只当是从哪里跑进个疯妇人呢。刚要把他喝住,魏文通跪倒面前,口称:“千岁,臣魏文通身该万死,万死犹轻,在王爷驾前领罪!”杨林大惊,向魏文通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呢?”魏文通当时跪在杨林面前,把追赶叔宝,中了众响马之计,并失守金堤关的事情述说了一遍。杨林听他所言,气得苍眉倒竖,虎目圆睁,银髯飘摆,哇呀呀怪叫如雷,当时越想越恼,越想越有气,怒气难伸,“哎哟”一声,往后一仰,“噗咚”栽倒。众太保全都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把杨林扶起来,腿儿盘上,撅砸捶叫。杨林缓醒过来,瞧魏文通是隋室大将,被响马们糟践得那个样子,焉能受得了哇,只气得浑身栗抖,体似筛糠,向魏文通喝道:“你还不去更换衣服么?”魏文通这才跑到内宅,沐浴更衣。此时魏文通反倒难过,还不如死在众响马之手呢。沐浴更衣完毕,魏文通不放心杨林,赶紧到前面来瞧,只见众太保站在门前,个个都面带怒容,嘀嘀咕咕。瞧见了魏文通,众太保将他叫至面前道:“你不要进去了,王爷此时气坏了,你赶紧在潼关请个高明的大夫,给父王诊治诊治。”魏文通说:“是,我赶紧派人请去。”此时魏文通听着屋内杨林哼哼的难受,直嚷:“哎哟哎哟,气死吾也!两肋疼痛!”魏文通怕杨林出了什么舛错,自己担罪不起,赶紧到外面派值日旗牌官去请名医。旗牌官走后,魏文通忽然想起来,命人捉拿两个赶车的,此时侯君集、尚怀珠早已逃出潼关了。

却说杨林在潼关染病,他着真急,生了真气,得了个怒气伤肝的病症,又怕众响马在金堤关养成大患,虽在潼关养病,亦不能耽搁事情,命人写了一道折本,详详细细地奏明杨广,请旨调兵攻打金堤关,捉拿众响马。这折本走后,杨林便在潼关暂时养病,等候大军来至,再为出兵。魏文通每日在潼关训练本部人马,准备将来攻打金堤关之时报复前仇,又派细作到金堤关打探众响马动静。

不表潼关杨林调动人马,却说三十六英雄得了金堤关,派侯君集、尚怀珠把魏文通送回潼关,要气坏杨林,好中他们的缓兵之计。自从侯、尚二人走后,徐茂公便把众人召集在一处,向众人商议道:“这魏文通要是回到了潼关,叫杨林知道魏文通受此奇辱,他非气个半死不可。我们可以趁着杨林大兵未至,还得急速想正经主意,另寻一有险可守之处,要不然杨林把隋兵调来,小小一座金堤关必被他打破,到那时咱们都有身败名裂之虑。”众人问道:“我们哪里去找有险可守的地方去呢?”徐茂公说:“要找个有险可守的地方倒亦不难,离此不到二百里路有一座瓦岗山,那瓦岗山山高路狭,内有一座石城,粮草充足。我们要是得过来,凭那山之险,不怕杨林调兵百万,亦能据险而守,任他如何用兵,亦难打破瓦岗山。”众人说:“那瓦岗山虽好,不知何人把守,俺们能取到手吗?”徐茂公说:“瓦岗山上有一条好汉,率领千数多儿郎把守,无人敢惹。此人姓翟名让,人称小霸王,他自幼爱习枪棒,练就一身好武艺,九长九短十八般兵刃,件件精通,惯使一条镔铁皂缨枪,马上步下,皆都能行。他曾为了路见不平,打死过人命,被东都(今之滑县)官军所擒,问成死罪,收在监狱。狱吏黄君汉爱他之勇,与他结交,夜间将他放出监狱。翟让不敢归家,与他的朋友董平、薛霸、吴吉、张千占聚瓦岗山。隋朝大将张须陀奉命带兵攻打瓦岗山捉拿翟让,那翟让把张须陀数万官军杀败,全军尽没,无一生还。要提说翟让来,东都一带无人不知,远近闻名。耳闻他是个最有义气的人,豪杰之士都与他往来深厚,我们可以去取他的瓦岗山作为根本之地。”众人向徐茂公道:“我们去到瓦岗山,他肯让给我们吗?”徐茂公说:“不管他让与不让,我们赶紧训练人马,把人马训练好,就进兵前往攻打瓦岗山。”众人全都愿意。商议妥当,随即训练人马,把得金堤关的刀矛器皿、锣鼓帐篷作为行军之用,秦叔宝、徐茂公不分昼夜,训练人马。亦就有三天的工夫,训练得数百儿郎全都懂得号令。到了第五天,徐茂公与众人率领五百儿郎,与众好汉进兵瓦岗山。金堤关归贾润甫、柳州臣把守,暂且不表。

第三十回 探地穴咬金得四宝 拜纛旗魔王混乱世

却说瓦岗山两日便到,离着不到二十余里,先扎一座营寨。这天亦就在辰时,全军人马饱餐战饭,留金甲、童环、樊虎、连明四人守营,徐茂公、秦叔宝、程咬金、单雄信等点兵二百,各自上马,离了大营,杀奔瓦岗山。到了瓦岗山北山口外将队伍列开,众人往那瓦岗山观瞧,见山势高大,群山之内隐隐若现一座石城,山林茂盛之处有些喽罗兵把守,山口修的栅门十分坚固,“当啷啷”一声锣响,山上的喽罗兵把灰瓶、石子、弓箭等项全都预备齐毕,准备着守山。徐茂公命众儿郎喊喝声音叫战,众儿郎呐喊声音。霎时间栅门开放,从山口内冲出五百喽罗兵,在山前雁翅排开,当中挑着一杆皂缎大旗,旗上绣着“小霸王翟”四个大字,旗下一骑马,马上端坐一人,身躯高大,手使大枪,不用问,定是翟让。两旁四个勇士,各擎刀枪。书中暗表,这四个人便是董平、薛霸、吴吉、张千。小霸王翟让虽见三十六英雄中的众好汉在队中各持利刃,十分威武,但他既久经大敌,当然不把几百人放在心上。

翟让催马直临阵前,把钢枪一拧,高声喊喝:“何处的兵将到此送死,命那不惧死的速来纳命!”众好汉见翟让跳下马来身高丈外,膀大三停,肚大腰圆,黑脸面,短钢髯,穿青挂皂,坐下乌云豹,鞍韂鲜明,人似欢龙,马似活虎,耀武扬威,阵前叫战。徐茂公问道:“谁去会他?”程咬金道:“待俺一战!”说着话,一催铁背烟熏枣骝驹,手持大斧,直临阵前。翟让问道:“尔是何人,敢来搦战?”程咬金说:“爷就是贩私盐、劫夺皇杠的好汉,俺叫程咬金。你叫什么?”翟让说:“你可知小霸王翟让吗,俺便是也!你来此作甚?”程咬金说:“翟让,俺们特来找你,要占你的瓦岗山。”小霸王翟让哈哈大笑,向程咬金道:“汝能胜得了我手中枪,我便将瓦岗山让给于你!”程咬金说:“好吧。”用斧便杵翟让眼睛,说声:“挖眼睛!”翟让用枪招架。程咬金大斧一变招,用斧刃往翟让肚腹横着推进。翟让见斧推进,用了个“怀中抱月”的招数,往外一磕大斧。程咬金说声:“摩挲肚子!”往回撤斧,要用磨盘式脑后摘巾。二马一错镫的工夫,好快的枪法,翟让趁他斧子磨出去招架不及的时候,摔杆一枪扎奔程咬金大腿。众好汉在马上瞧见了,个个吃惊,谁不知道程咬金的武艺,不在二把刀以上,不在二把刀以下,正是二把刀的能为,都以为程咬金玩完啦。谁想他右脚甩镫,翻身摔下马去,马虽走了,把人落下,众人越发得吃惊。偏在此时,翟让双足叩镫,将马勒住。程咬金真叫手疾眼快,跪在地上,大斧虽然撒了手啦,用右手一抄,正把翟让的脚抄住,往起使劲儿一托。翟让这个乐儿可就大啦,翻身下马,摔在地上,那马可就落了荒啦,翟让要想爬起来可就来不及了。程咬金左手揪住翟让,往起要挟,徐茂公指挥人马扑奔过来,把他二人围住。董平、薛霸、吴吉、张千四人要来搭救翟让,已然来之不及了。

当下众好汉把翟让围住,叔宝等下马把翟让扶起。翟让从来没遇过敌手,如今被程咬金弄得摔下战马,臊得面红过耳。叔宝、茂公向翟让说:“我等早闻义士之名,久有同舟共济之心,只因缘浅,无由得见,今欲与公共筹大事,未知好汉肯能相容否?”翟让处在这个地步,不能不允了,于是把众人让进瓦岗山,喽罗兵等各归原地。

众好汉进了瓦岗山,到了那山城,瞧着城池坚固,都暗暗夸奖这个坚固的金镛城。进到城内一看,有街有巷,茅舍层层,都是喽罗兵所居的住处。有些走不了的人家,在这城内做些买卖,平常使用的东西都有。大众随着翟让乘马走着,远望那翟让的住处,粉墙远大,望之不尽,里面树木高耸云端,很是茂盛,东西的栅栏门如同辕门一般。进了辕门,一齐下马,翟让头前引路,到了里面,众英雄往各处观瞧,虽没有雕梁画柱、层楼殿阁,但房屋修得高大,规模亦还不小,惟有那大厅同宫中殿宇一般不二。翟让把大众让至大厅里面,先都一一地问过姓名,然后吃茶。翟让早先就有耳闻那单雄信乃五路的响马头儿,王君可、尤俊达、金城、牛盖、齐彪、李豹、屈突星、屈突盖等都是绿林中有名的好汉,自己觉着有这些好汉彼此相扶,人多势众,颇可举事了。翟让命他的手下人先治酒招待众人。至于带进城的二百兵卒,在城中往各处观瞧,见屯粮之所仓廒充盈,马厩之内数百匹良马成群,草料堆聚如山;其余瞧不见的,收存兵器之处、修弓造箭之所,无不完善。

且说翟让设摆酒筵,将要款待众人,忽听后面“呼啦啦”一声响,如同山崩地裂、地覆天翻似的,这个声音大了,吓得大众一怔。忽见喽罗兵慌慌张张跑来禀报,说教军场后陷了个大大的地穴。大众齐向徐茂公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徐茂公说:“你我且去观瞧。”于是众人齐奔地穴。霎时间来至地穴一看,好大的一个窟窿。众人又向徐茂公问道:“无故塌了地穴,主吉主凶呢?”徐茂公说:“我们先预备长长的绳索,绳上要绑一只公鸡、一条小狗,放在地穴里先试探试探。”程咬金问道:“为什么要用鸡犬呢?”徐茂公说:“我们先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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