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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1 03:0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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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伊安然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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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常心动

妃常心动试读:

楔子

成华九年冬,京都民风和泰,商街阡陌,一派繁华安定之景。

皇城的护城河边,各式杂耍艺人引发的喝彩声、掌声,伴着小贩们的吆喝声不绝于耳,隔着漫漫河水,飘向了河对面的一个小面摊。

面摊前的风灯下,月云旗掏出特意随身带着的干净帕子,一边用力擦拭着桌上的油渍,一边向落座后始终有些心不在焉的白衣少年卖力推荐道:“我跟你说,这家的牛肉面,真的是我尝遍全京城最好吃的一家,你吃过之后,保管够你回味一年!”

白衣少年“嗯”了一声,视线却仍是停在对面的河街旁。“对了,还有这个!”见白衣少年兴致缺缺,月云旗不死心地从怀里掏出个做工精致的面具递给他,“泥人张家的老爷子的手艺,还是个齐天大圣美猴王孙悟空面具,怎么样,好看吧?”

说完,他一副满眼期待表扬的样子看着白衣少年,逗得一旁的黑衣男子都低笑出声:“我听说这泥人张家的老爷子捏泥偶和做面具的手艺虽传了不少徒子徒孙,可论起精巧细致俱不如他。如今他年事已高,只有逢年过节时才做几样时兴的小玩意儿放在店中应应景儿,你小子倒是有些门道,竟搞来这么个有市无价的宝贝了。”说着,转眸看向白衣少年道,“人家云旗在西山寺学艺习武也是难得出来一趟的,知道你每年生辰我都会带你出来,所以年年这个时节都从西山寺请假回来带你吃京城最好吃的东西,看最新鲜的小玩意儿,你好歹承人家个情啊!”“我只是看那边有个丫鬟带着个女娃进了没人的窄巷,有些好奇她们去干什么罢了!”白衣少年头也没回地以手托腮道,身后炖着牛肉的炉子里烟气腾腾,尽往他身上扑去,在他周身缭绕,一张俊美异常的脸仿若谪仙。

月云旗略显失落地将面具放在少年面前:“兴许人家小姑娘只是三急,那丫鬟带她去找茅房呢!”

白衣少年轻哼了一声,另一只手的指尖无意识地轻敲着桌角:“我看那丫鬟神色紧张,左顾右盼,最重要的是,你们看她身旁七八步远的那个男人,不仅模样贼眉鼠眼,而且自方才起,便一直跟着她们,与那丫鬟眉来眼去半天了,一看便不是良善之辈!”“贼眉鼠眼?”月云旗撇嘴,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果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身进了他们正对面的暗巷之中,“这不是孙老六吗?”“你认识?”白衣少年微讶。“当然认识了!”月云旗愤愤地看着河对面已经拐进了暗巷里的那个男人,“这家伙是咱们京都出了名的老油条,专干拐卖良家女子的缺德勾当。因着咱们拂光楼里养了这么多姑娘,被说成是京城里最温柔的销金窝,所以,他还带过两回人去咱们那里。以为我们拂光楼也和那怡红院一样,干些见不得人的皮肉生意,结果被我娘轰出去老远。后来,他虽知道咱们那儿的姑娘都是自愿投奔,而且只卖艺不卖身,却还是不死心。年初不知道从哪儿拐来个眉目清秀的良家女子,看起来才十岁出头的模样,还想高价卖给我娘,让我娘好生培养。当时恰好我在,被我直接拖到暗巷里揍了一顿,让他将人给放了。看来,这狗改不了吃屎,他伤好得太快,忘了当时我是怎么跟他说的了!你等着,看我这次非打得他一年半载下不了床!”说完,他一撸袖子,连店家刚端上来的牛肉面都顾不上了,飞奔着就往对街跑去。“这小子,性子还是这么冒失!”黑衣男子一边摇头,一边抽出筷子想递给白衣少年,却见他拿起桌上的面具,站了起来。“你……你打算亲自去?”黑衣男子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以孙老六的身份,今晚这事,怕是他与那丫鬟早就串通好了要拐骗那小女娃。云旗性子莽撞,与那孙老六又有旧怨。万一动起手来,失了轻重,以孙老六这种混迹市井的油滑之人,保不齐联合那丫鬟把脏水往云旗身上泼,届时反给拂光楼和月姨招来是非,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说着,白衣少年将面具后面的系绳绑好,又补了一句,“霍叔叔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白衣少年才刚走下桥,便听巷子里传来孙老六呼天抢地的哀号之声,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去。

只见那个引起自己注意的小女娃似乎是睡着了一般,正昏沉沉地倒在丫鬟怀里,而月云旗正挥着拳头在街角狂揍那个孙老六。

见白衣少年忽然出现,月云旗显然愣住了,张了张嘴,刚要开口,初一便以眼神制止了他,抢先道:“这位小兄弟,仗义救人也要适可而止,人打够了就走,万一引来官府的人就不好了!”

月云旗一脸的没打过瘾,但见初一双手负后,戴着面具的脸上只一双黑眸无声地催促自己离开,只好意犹未尽地补了孙老六一脚:“下次再让小爷知道你干这种损阴德的事,看小爷不打断你八根肋骨!”

孙老六趴在地上,满脸是血地求饶着,直到月云旗离去,才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边擦着鼻血,一边警惕地看着眼前的白衣少年。

初一也不管他,径自走到那丫鬟面前,伸出双臂抱过昏睡的小女娃。

丫鬟见到白衣少年时,先是吓了一跳,但旋即反应过来:“你、你想把我家小姐带到哪儿去?”“你家小姐?”初一语带冷笑,“被你卖给了人贩子的小姐吗?”

那丫鬟一听这话,脸涨得通红,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看了看眼前的面具少年,又看了看被他抱进怀里的小女娃,虽然焦灼之至,却也只是咬着唇不再说话。“喂,小子,这丫头刚刚把你手上的人卖给我了,整整五十两银子呢!”孙老六见月云旗确实走了,立时不甘心地捂着肿胀的腮帮子含糊道。

初一并不理他,只是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小女娃。

方才远远看见她时,初一只是直觉她与那丫鬟说话时,一双黑眸骨碌碌乱转,看着很是机灵讨喜,然而此刻看她安静地闭着眸子,竟也有几分乖巧温驯之感。

她穿着一身淡紫色襦裙,头上黄色缎带扎起的双丫髻微垂下两绺带穗,一张滴粉搓酥般的无瑕瓷颜微微泛着红光。可是初一却明明察觉出自己刚将她抱起时,她身体有过刹那的僵硬和挣扎。

他眸光闪了闪,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眼睛也随即微眯了起来。

不顾孙老六在一旁的抗议和谩骂,初一自顾自地抱着她往来时的方向走去,行过桥头,直到临近面摊的僻静小路他才停了脚步,看着怀中娇柔慵懒得如同一只波斯猫般的少女,说道:“既然不想被我碰,何必还这样委屈自己赖在我怀里?”

一直做虚弱状的少女双唇不自觉地抿了抿,睫毛轻颤了几下,却仍是没动静。“再装我便将你扔下河去!”初一说着,已经沉声开始倒数,“三!二!”“一”字刚要开口,少女终于一骨碌从他怀中挣扎着跳下地:“下来就下来,谁稀罕赖着你!通身的五香牛肉味儿,熏死人了!”

黑玛瑙珠儿一般的瞳仁骨碌碌转着,将初一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你这家伙是不是和刚才那个打人的家伙一伙的?你们……”她话未说完,白衣少年却转身就要走,少女不由得慌了手脚,上前一把拖住他的袖子,“哎,你去哪儿,我话还没说完呢!”“将你卖给孙老六做丫鬟,是你刻意安排的?”少年比她略高了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当然!”少女微讶了片刻,眉眼间马上泛起得意之色,“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辛苦筹谋了半个月,才让孙老六这老狐狸上钩的!今晚就等着看他把我卖去何处,找出他的上家是谁……”“好一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少年眼见前方河边那个方才被自己怀疑的丫鬟领着七八个官差打扮的人往这头奔来,不由得哑然失笑,“今遭倒是我一片好心办坏事了。”说完,他回眸扫了少女一眼,“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下河,若真因为今晚的事就这么淹死在河里,我做鬼也不放过你!若淹不死嘛……”他说到这儿,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我总归是要回来找你算账的!”

说完,他纵身一跃,竟是一头跳进了护城河里。“哎,喂……”少女目瞪口呆,错愕地看着那黑影潜入水底,竟似石沉大海般没了半丝动静。“喂!你不会游泳还跳下去干什么?官差来了,大不了我替你解释啊!喂!”少女慌了神,只见水面上先是溅起一阵水花,旋即便一切归于平静,吓得她飞转螓首,却恰好看见有个黑衣男子冲了过来,连忙如遇救星般扑过去,“大叔,快,快,下水救人!有人跳河……”

不等她说完,黑衣男子双唇紧抿回了一句“知道了”后,衣服也没来得及脱,便也纵身跃入了河中,又是一阵水花扑腾后,一切再度归于平静。

少女急得直跳脚,远远地大声指挥那些飞奔而来的官兵先救人,于是众人被少女催着一个个如下饺子般跳下水去找人。

而就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护城河另一头,黑衣男子一只手用力划着水,一只手紧紧拥着白衣少年艰难上了岸。“喀喀……”少年一上岸便开始用力咳着呛进去的水。“你不要命了?从来没下过水的人,也敢往河里跳,万一出事的话,回宫之后,我跟你娘怎么交代?”黑衣男子脸色泛白,显然也是吓得不轻。“我特意走到桥边,确定你看到我了才跳下去的。”少年挤了抹笑,微喘着安慰道,“我算过脚程,你从面摊跑到河边这段时间,刚好就是我跳下水后屏住呼吸的极限。等你下了水,我自然不会有事!”“胡闹!”黑衣男子低斥了一声。“那些官差都是京兆府的人,假若我被牵涉进去,很难不被带去过堂,到时候只怕想脱身就难了。那种情况下,跳河也是唯一的办法!”少年吐光了呛进去的水,脸色也稍稍恢复了些血色,起身看向对面纷纷下河的人影,“回头你再出宫的时候,让云旗打听打听,那小丫头到底是什么来头,将我害得这么惨,怎么着,也得找个机会还她点颜色的!”“都这个时候了,还想这些?”黑衣男子拉着他,急匆匆地躲进岸边的树影之后,“先回去再说,那边可有不少人下水了!”

临走前似是想起什么,少年回头往那边桥头看去。

这夜无风无月,只隐约可见桥边灯火阑珊里,一道纤瘦娇小的身影在桥上焦灼地踱着步子,隐隐地,竟透出关切的模样……

第一章 深宫锁怨

三年后。

1“奴婢七巧,是负责照顾桑女医的宫奴。”身着宫装的女子,脸上虽挂着客气的笑,表情中却透着一种让人不太舒服的敷衍,“桑女医昨日偶感风寒身子不适,现下已经歇下了。夫人若是有事,不如明天赶早再来吧!”“只是风寒的话,桑婆婆不至于虚弱到不见客吧?”谢宴上前一步,极客气地扬着一脸讨喜的乖巧笑容,“我娘以前就在尚医局跟着桑婆婆当过一年多的女医,倘若桑婆婆真的病了,不如让我娘给她顺便瞧瞧,她若知道来的是我娘,不可能不见我们的!”

七巧闻言,脸色微变了变,狐疑地将面前的谢宴和谢宴身后微笑不语、人淡如菊的谢夫人又打量了一遍,才勉强点了点头:“那,夫人小姐稍等片刻,容我进去问问桑女医的意思!”说完,竟是趁谢宴松开手时“嘭”的一声,将院门又重新关上了。

谢宴轻轻吸了吸鼻子,她自幼嗅觉极为灵敏,自方才靠近七巧便闻到一股淡淡的熟悉药味,一时却想不起在哪儿闻到过。“娘,方才那位姑姑身上有种好特别的味道啊!”“宫女用的都是寻常胭脂,能特别到哪里去?”谢夫人不以为然道。“不对,不是寻常香粉的味道,倒像是脂粉香中夹了些药味儿,就像……”谢宴话音未落,却见院门轻轻拉开了半边。七巧去而复返,却是侧身严严实实挡在门前:“真是抱歉,夫人,桑女医已经睡着了,奴婢也不好扰醒她,你们还是改日再来吧!”说着,福了福身子,便要把门再度关上。

谢宴见她要关门,连忙往后退了一步,脚下却是故意一扭,身子一歪便朝七巧身上倒了去,将七巧整个人撞得身子重重撞在了门板上,谢宴的小手却是抓牢了她的裙摆才站稳身形。

七巧显然有些慌了,但身子却直挺挺地挡在门前,丝毫不肯移开。这倒让谢宴心里越发生出疑云来,更为重要的是,方才这一靠近,她几乎可以确定,她闻到的这股熟悉味道是什么东西了。“小姐!”谢夫人身后的丫鬟翠岚不明就里,想上前扶起谢宴。

谢宴摆摆手,冲七巧连连道:“对不住了,我一时没站稳,没撞疼姑姑吧?”

七巧摇头,牵动嘴角扯出抹笑:“天也不早了,几位慢走,恕奴婢不能远送!”说完,冲谢夫人行了个礼,便将门关上,门内一阵轻响,竟还落了闩。“也怪我,师父如今年岁大了,毕竟不同早年。早知如此,方才就不该在灵均殿陪你姨母坐那么久了……”谢夫人转身往院外走了几步,却觉出不对,回头便见谢宴心不在焉地边走边使劲嗅着自己的手,口中喃喃道:“如果是帮桑婆婆煎药不小心弄到衣服上的话,也应该是治疗伤寒的麻黄汤之类的药方中的药材。这药味儿……闻着分明像是我小时候常喝的山茄薄荷汤……”她说着,脚下猛地一顿,上前几步一把拉住谢夫人的手,“山茄薄荷汤!娘,是山茄花,这是山茄花的味道!”

谢夫人拉过她的手使劲嗅了嗅:“确是山茄花的味道,不过……”“不会错的,一定是山茄花粉!我小时候容易受惊,您隔三岔五就给我喝山茄薄荷汤,这个味道我太熟悉了。”谢宴双目熠熠生辉,“这个山茄花我知道的,前几天您逼着我看《本草纲目》,我正好就读到草部。书中说到,山茄花阴干磨粉,以三钱热酒调服,可使人昏昏醉也,不得醒来,我当时还在想……”

谢宴说到这儿顿了顿,默默将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以后要常备些在身上,关键时刻可以拿来配制成蒙汗药”的话咽了回去,轻咳了两声,柔声道:“那位姑姑既是照顾桑婆婆的宫奴,她身上怎么会沾上这种药末?桑婆婆如今得了太后恩典,在安乐堂颐养天年,早就不管尚医局的事了……难道……”“打住!”谢夫人叹了口气,看着一脸亢奋的自家女儿,“你这脑子里,胡思乱想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不过是些山茄花粉罢了,虽说是有些毒性,可总归也是味药。人家既然服侍桑婆婆这么些年了,粗通些药理也不出奇。兴许她自己身子也有些不爽利呢?山茄花除了有毒,也可入药,适用的症状你记得几种?”“娘!”一听母亲要考自己,谢宴连忙举手投降。

谢夫人打断她的撒娇:“行了行了,你爹今晚去了齐大人府上赴宴,指不定要喝醉回来的,早些回去我还能吩咐厨房给他备些醒酒汤!”

谢宴嘴上答应,心里却有些不甘,走了两步不死心道:“娘,您不觉得,那位姑姑方才的举止有些奇怪吗?按说,您可是堂堂柏妃娘娘的嫡亲妹子,我爹还是平北将军谢渐甫,别说这区区安乐堂了,就是宫中那些公公和宫女见了咱们也向来是客客气气唯恐怠慢了。可是她……她一见咱们,就透着一股不耐烦和紧张,就像、就像……我平素刚闯完祸就遇到您一样!”

侍女翠岚“扑哧”笑出了声:“小姐,您这是闯祸闯出心得了。夫人和奴婢可没体会过这种心情,哪里瞧得出来呀!”

谢夫人叹了口气:“人走茶凉这种事,在宫中却是再合理不过的。如今你太子表哥不在了,别说是我们,就是柏妃娘娘,在宫中的处境只怕也会大不如前。这宫奴虽说身份低微,可是咱们平素本就是和人家八竿子打不着,自然也犯不上巴结咱们。你呀,还是给我安分一些的好。”

谢宴虽知谢夫人的话说得在理,但对七巧的怀疑却是半丝未消。她转头四下看了看,视线却落在了娑罗院旁的芷汀斋上,看着两院之间共用的那堵一人高的院墙,明眸一转便停了脚步:“你们等我一会儿,我方才在灵均殿贪嘴,多喝了几口茶,我去这院里借用下恭房!”

说着,她提着裙摆便冲进了芷汀斋,隐约可闻谢夫人在身后斥道:“姑娘家的,走路要注意仪态,提着个裙子成何体统?”

不成体统的谢宴进了芷汀斋后,迅速观察了一下这院中的地形。

安乐堂作为宫中那些上了年纪,又服侍过贵人有功的太监宫女养病之所,所有的院落都差不多大小,虽不算明亮宽敞,但是这芷汀斋的主人却是个极有心的。眼下虽是深秋,院中却还是一片绿意盎然,墙边栽了不少花草,靠墙的角落里,更是种了一整排极茂盛的夹竹桃。“怎么在院中种这种东西?”谢宴心下有些讶然,但想想方才的事也顾不上许多,先走向正屋听了听动静,确定屋里没有半丝声响,才穿过那片夹竹桃,贴着墙根小心翼翼地往紧邻隔壁娑罗院的那堵院墙走去。

她蹑了足,一手扒着墙壁,刚走没两步,手便摸到一块略有些松动的砖块。

当时,她的注意力全用在观察院门口是否有人接近,手掌在触到这块砖时,几乎是下意识就将那砖块往里推了一把,结果身下传来一阵奇怪的木齿绞动之声。下一秒,脚下一空,不等她稳住身形,整个人已经一骨碌沿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截木梯滚了下去。“啊!”谢宴抱着脑袋痛呼出声,与此同时,头顶上一声轻响,光亮也瞬间消失,整个人置身于一间斗室。

由明到暗,谢宴初时只觉室内昏暗一片,只正中的长条桌案上,点了个烛台,烛台边一字排开的是几个高低不等的钟漏,烛台前赫然坐了个人。

那人显然也对谢宴的突然出现颇为意外,手上还捧着一卷书册,维持着看书的姿态转过眸来看她。

他的头发极长,在身后迤迤拖着地,只随意用条白缎束住了腰间部分,发丝中露出一张白玉般的脸庞。他的皮肤很白,是少见阳光的那种苍白,双眉如剑般斜飞入鬓,一双漆黑的眼眸深邃而明亮,闪着幽幽的锋芒,却又教她生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前世曾识,又似此生有旧。

面对突然出现的谢宴,他似乎也有一刹的讶然,星眸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喜忧难辨,旋即鼻翼下的双唇微抿了抿:“想不到,有生之年,我这斗室之中也能有客人造访。”“这是什么地方?”谢宴打破头也想不通,这内宫安乐堂普普通通一间小院里,为何还会有这样隐蔽的密室。最奇怪的是,这密室里,还住着个看起来清濯如水的英俊少年。可是心慌归心慌,她身为将军之女的架势不能输,于是定了定神,强作彪悍道,“喏,我警告你,识相的话,快放我出去,不然、不然可有你好果子吃!”

那人缓缓站起身来,他穿着一件式样极为简单的素色宽袍,他的身体背对着烛光看起来瘦削又高大。谢宴的心莫名有些突突直跳,仰起脸看着他,直觉他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虽然个子比自己高出许多,可是眼角余光里却见四壁的巨大书架和厚厚的书册,猜想这人应该没什么攻击性,连忙挺直腰杆:“你是何人?”

少年缓缓上前一步,站在谢宴面前,忽然弯下腰来,眉眼如画的脸与她平视:“既然屈身在这幽暗密室,显见我是个见不得光的人。”

他的声音,是成年男子才有的低沉醇厚,在这斗室之中激起一片低低回音,一阵竹叶一样的甘洌气息向她飘来。

谢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局促地与他对视,却见他抬手抚向自己刚刚碰到木梯而撞得发红的额头,吓得连忙倒退两步,小腿结结实实碰到身后的床榻,整个人仰面栽到了床上。“哧!”

一声低笑在不远处响起,谢宴窘得飞快爬起来,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我若是你,现下肯定是先把不速之客赶走,以免引来更多的人,惹来更大的麻烦!”“关于你要出去这件事,我恐怕,不能放你离开!”他声音里仍隐含笑意,“虽然你是误打误撞闯进来的,但是我身份特殊。万一你出去之后跟人提起此事,我岂不是成了瓮中之鳖?”

谢宴嘴角一弯,先扬起抹纯然无害的乖巧笑容,心里的小算盘却开始拨得震山响。

眼前这人幽居暗室,不说也知道身份肯定有问题。而通常撞破人家见不得光的事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只不过他这身量打扮一看便是个文弱书生,如果真要干杀人灭口这种事,他和自己,到底谁杀谁还指不定呢!

思及此,谢宴脸上却是惶恐更甚之前,以标准的柔弱语气道:“我不会的,我发誓,我出去之后,一定什么都不说!”“哦?”少年脸上的笑意未变,但眼光微闪了闪,转身往桌案前走去,沉默好一会儿,才突然开口,“那不如先说说你为什么偷偷闯进芷汀斋吧!”

谢宴在短暂静默里一直在偷偷观察这密室里的情况,发现这密室虽小,却是生活所需物品一应俱全。除了不通风,光线欠佳之外,收拾得干净整齐,心中不由得好奇得紧,然而一听他这句略带挑衅意味的话,下意识便呛了回去:“什么叫偷偷闯进?你们院门没关,我是光明正大进来的!”

少年点了点头,转眸又盯着她因为忘了伪装成弱质女流而懊恼的小脸:“我这暗室的开关是在东墙极低的石砖上,寻常人根本不可能会绕过墙边花圃里密密的植物钻到里面来触发机栝。也就是说,你摔下来前正在东墙边……你是想爬墙去隔壁娑罗院?”他说到这儿,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你这身桃花如意云纹缎是去年苏州织锦厂送来的贡缎,只有太后娘娘的宁荣宫、万贵妃的鸾栖殿和柏妃娘娘的灵均殿各得了两匹,剩余四匹还在内藏府布库房锁着。”

谢宴听得目瞪口呆,半张着嘴哑然半天,竟不知如何开口。“有胆量在宫中爬墙的丫头,必定不是后宫那几位娘娘教养出来的公主了。但是既然能出入禁宫,想必不是公侯之后,就是大臣内眷。否则不可能分到这极珍贵的云纹缎……”少年说到这儿,微一沉吟,嘴角浮现一抹浅笑,“平北将军谢渐甫为我朝肱骨,自先皇在时便投身兵戎,驱杀蛮人,戍边保疆,英武无双。传闻中谢家小姐冰雪聪慧,温静端娴,想不到今日一见……”他说到这儿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方才因为摔下来而裙发微乱,有些狼狈的谢宴。

谢宴几乎要疑心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什么怪物:“这一时三刻的工夫,你居然能凭我身上一件衣服,猜出我的身份?”“这很难说!”少年伸手端起桌上一杯清茶轻啜了两口,“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我一早便认识你!”“少在这里故弄玄虚了!”谢宴彻底没了好气。

这么妖孽的一张脸,她若见过怎么可能忘得掉?

被人戳穿身份也就算了,还是用这么逆天的方式猜出来的,谢宴觉得再装下去也没意思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摆出在她爹和谢夫人面前耍赖时的标准无赖脸:“没错,我是谢渐甫的女儿又怎么了?你是抓到我偷东西了,还是逮到我做坏事了?”“姑娘家偷东西做坏事事小,怕就怕你小小年纪不学好,”他挑了挑眉,“谢姑娘气势汹汹从天而降,一进来就往我的床榻扑,在下心中委实有些忐忑,焉知你是不是见了我这倾城颜色,对我有什么企图?”

谢宴听得咯咯直磨牙,再也按捺不住:“啊呸!就你这种比娘娘还娘的脸,谁要对你做什么?我警告你,你现下不放我走,晚点有人掘地三尺挖开你这老鼠洞时,看谁比较吃亏!”说着,她一屁股在少年正对面的案几旁坐了下来。

少年只是看了她一眼:“被你这么一提醒,我倒真有些担心了!”

谢宴闻言,心中一喜,表面却只是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我自幼在这暗室中长大,早就习惯了。但谢姑娘你是名门千金,大约还没试过与鼠蚁同眠吧!我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可惜老鼠多了些。有时睡到半夜,只觉脸上毛茸茸……”

谢宴自幼天不怕地不怕,谢将军为了让女儿少生病,还时常瞒着谢夫人带着宝贝女儿练拳强身,可惜曾和谢将军上山狩猎打过老虎的谢姑娘,天生就畏鼠。所以,谢宴听得身子一缩,右手居然真的碰到一团暖茸茸的毛发时,吓得尖叫一声,整个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蹿出去老远。

少年伸手将垂地的长发拉回膝头,好笑道:“原来,谢姑娘不怕在下,怕的是在下的头发!”“你……咱们走着瞧!”谢宴嘴硬着,却连自己都听出了话里的心虚,恼羞成怒地与对面的人大眼瞪小眼。

就这么瞪了许久,谢宴发觉,眼前这人不仅眼睛比自己的眼睛大,定性也比自己好。最要命的是,娘亲现在在外面肯定已经等得着急了,说不定都已经进来找人了,而娑罗院里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她始终觉得那个叫七巧的宫奴表情态度都很有问题,山茄花的事更让她确信必定有异,与其跟他这么僵持下去,倒不如……

心中主意打定,谢宴眸光一转,深吸了两口气,重新在少年身旁坐了下来,挤出一脸甜笑道:“兄长你看,其实我们两个近日无怨,往日无仇,虽然是我冒昧误闯了你的地盘,可是我也没有恶意呀!不如这样啊,你放我出去,我发誓,我一上这个木梯,就把刚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若有失言,就让我一辈子嫁不出去,如何?”“一辈子嫁不出去?”少年眯了眯眼,盯着谢宴,忽然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嗯,这个主意不错!”

谢宴大喜:“这么说,你同意了?”“同意!”他微微一笑,转头自案上拿起笔,唰唰间运笔如飞。谢宴只觉笔锋如画,墨色流转,铁画银钩,竟比她那个青梅竹马的状元好友江同殊的字还要好上两分。

少年停笔,又检视了一遍纸上的文字,这才将手中的毛笔递给谢宴:“签个字,你就可以走了!”“哎?”谢宴惑然接过毛笔凑头看去,只见纸上洋洋洒洒,开头便是硕大的“婚书”二字——

今谢氏渐甫大人家有嫡女,年尚初笄,未闲礼则,未有伉俪,顾存姻好,愿与君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少年轻敲了敲“立书人”三字后空了的一片留白,冲她努了努嘴。“婚书?”谢宴只觉哭笑不得,“我为什么要签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谁要嫁给你!”“方才明明是谢姑娘自己提议,倘若透露我的藏身之所,便一辈子不嫁人。这一纸婚书,不正好就是表达你的意图吗?倘若姑娘不将今日之事说出去,我一个见不得光的人自然也没机会拿着它堂而皇之地去谢府提亲,这婚书自然只是废纸一张,迟早会烂在我这幽暗地室之中。”他面色肃然坦诚,声音也十分笃定,竟似带了蛊惑人心的神奇魔力。

谢宴听得愣了愣,被他这么一说,似乎也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他这么害怕自己泄露他的行踪,必是身份见不得光。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但一纸婚书罢了,只要自己签个名字而已。退一万步来说,倘若他日真有什么变化,自己大可以抵死不认或者一口咬定是被这家伙胁迫的呀!

想到自己误入此地,本来就是意外,无关的人事,她才没兴趣卷进去,于是眼珠一转,双手故作迟疑地握着笔杆凑到唇边咬了咬,才飞快地签了自己的大名,推回到他的面前。“现在我能走了吧?”“你还是画个押吧!”少年笑眯眯地看着她,“谢姑娘接笔提物皆是先出左手,可是方才却用右手握笔签名给了在下,莫不是心里还有什么小算盘,想着过河拆桥,出了这间密室便翻脸不认账?”

谢宴平素自诩伶牙俐齿、机敏聪慧,可是今日对上他才终于明白,自己那点小聪明,在眼前这人面前,根本就是稚儿把戏。“怎么会?”她笑得咬牙切齿,狠狠在婚书上拍了个红手印,转头冲少年道,“你放心,出了这个门,咱俩谁也不认识谁!”

少年拿起那纸婚书看了看,竟是珍而重之地低头开始轻吹墨迹。他做这些时,烛火映得他俊颜如玉塑月雕般明净,看得谢宴一阵心虚,忽然有些后悔。再怎么说,那也是婚书啊,她就这么一时脑热签了,是不是有些太儿戏了?“我这地方还从未有客人来过,谢姑娘陪我聊了这么许久的天,这个,便当作纪念赠予姑娘吧!”少年伸手摘了自己腕上一串小叶紫檀手串递给她。“没这个必要了!”谢宴连忙摇头,“我向来不耐烦戴这种东西,况且我答应过你,出去之后便只当没见过你。”

见她不肯接,少年脸上微笑不变,但伸出的手却并未收回。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谢宴最终败下阵来,接过手串不耐烦道:“这下能放我走了吧?”“开关在第三级木梯的右侧!”他满意地将手背向身后。

谢宴走上木梯,果然摸到了一个圆形木扣,往下一按,便听得头顶一阵微响,夕阳的光斜透进来,衬得屋中的黑暗越发浓重。“谢姑娘,那手串可是我出生时家母亲制,意义非凡,弄丢了的话,后果自负哦!”石板轻轻合拢的那一刹,耳边竟隐约听得密室里,那人威胁般的叮嘱。

谢宴看了看手中的串珠,只见珠子颗颗油亮光润,一看便是盘玩了多年。最重要的是,珠子散发出的小叶紫檀的木香之间隐约还似带了那人身上的余温,谢宴想起他那只落在自己额前的温暖手心,耳根子没来由地有些发起烧来。“说什么意义非凡,意义非凡还这么随便地送我?”谢宴小声嘟囔了一句,五指一张,手串在指间一滑,却是稳稳套在了腕上。

2“冤枉啊,夫人,奴婢、奴婢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你不必急着喊冤,我又不曾责怪你什么。我只是想再问你一遍,这半个时辰里,你去了何处,做了什么?”谢夫人柳眉微蹙,语气却依旧温和地对着这名叫七巧的宫奴说道。“你们走后奴婢想着去厨房准备晚膳,结果在厨房忙活了一会儿便听见夫人拍门,嚷着要找谢姑娘,奴婢出了厨房想去开门才发现屋里有火光,门窗都被堵住了。奴婢说的话句句属实,奴婢确实没有藏起谢姑娘,更不曾纵火谋害桑女医!”七巧说完,又一个劲地磕头。“她确实没有藏起我!”谢宴忽然从院门处走了进来,分开众人走向谢夫人。谢夫人见她回来,先是一喜,旋即一把拉过了她的手,上上下下检视了一遍确定自己的宝贝女儿确实没什么大碍,才狠狠在她手背拍了一下:“你这孩子,一转眼的工夫便不见了人……”“娘!”谢宴连忙抱住母亲胳膊,撒娇道,“我这不是没事嘛。”“你跑哪里去了?我和翠岚等你半天也不见你出来,跑去芷汀斋发现院里根本没人,连着叫了半天也不见人答应,还以为你翻墙去了娑罗院!”谢夫人说到这儿,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我们来娑罗院拍了半天门,却发现屋里火光熊熊,还以为、还以为……”“没事了,没事了!”谢宴轻拍着母亲的背,眼都不眨地开始编瞎话,“是我不好,我从恭房出来的时候,恰好看见有只猫往厨房里钻了,长得极像柏妃娘娘走丢的那只雪团,就跟了上去,结果在厨房抓猫的时候撞到了人家的桌角,疼得晕了过去,您瞧,额头上到现在还肿着个大包呢!”

谢夫人一见女儿头上果然肿了个包,立时心疼得不行,懊恼起自己为何没想到去厨房找人。谢宴却已经开始在院中四下打量起来,不经意瞥见一个男人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这位是……”谢宴讶然,隐约觉得这人有些面熟。

谢夫人见她盯着个男人看半天,不由得轻咳一声,小声提醒道:“这是宜清掌房的夫君霍统领,过来帮忙灭火的!”“在下内城巡防司侍卫统领霍景双!”霍景双拱了拱手。“啊!我想起来了!”谢宴眸光一亮,“三年前的冬月初一,在护城河边,你在河边的面摊吃面,当时有人跳河,我请您帮忙下河救人……”“原来是你?”霍景双神色颇有些不自在,看了看身旁的妻子宜清掌房,解释道,“谢姑娘真是好记性,那么久的事,我都不太记得了,没想到你还记得!”

谢宴牵起嘴角,无力地笑了笑。

她不是对所有事情都那么好记性的,只是,独独那晚,与那个少年有关的事情,每个场景、每个人物、说的每句话,都已深烙脑海。

三年前的那件事,已然成了她的一个心结。

那年她十一岁,因为自己的贴身丫鬟在街市帮自己买东西时被人诱拐失踪,她立志要揪出那专拐良家女子的人贩子。于是,她便让翠岚假扮急等钱用的丫鬟在人牙子那里打听卖人的价格,随后成功诱到那个叫孙老六的老浑蛋。

可是那晚成功见到孙老六,眼看就能知道那老家伙把拐来的姑娘卖去了何处时,那个戴着美猴王面具的少年突然赶到,救下她之后又第一时间识破她的计划,还不知为何要跳河遁走,气得不会凫水的她在岸上直跳脚。后来十多天她都到处打听护城河附近是否有浮尸出现,一直担心自己无端害了人性命。

尽管是三年前的事了,谢宴却还清楚地记得,少年那一身孤清特异的气质,也记得临下水前,他看自己的深深一眼……“那晚,我在河边等了你许久呢,你后来,可曾找到那个人?”谢宴有些紧张地看向霍景双,似期待又有些迟疑。

霍景双听闻她在河边等了许久,眸中闪过一丝讶色,但还是略带歉意道:“抱歉,在下水性寻常,游出去一段都没找到人,后来力乏了也就直接回家了!”

谢宴一听这话,眼中的光亮也旋即暗了下来:“呃,是吗?我猜也是没有找着了。没找着也好,至少说明他没死,对吧?”

思绪起伏间,有个扑火的小太监忽然拿了条被烧了一半的湿帕子走向宜清:“掌房,在门窗缝里找到半块烧焦的湿帕子!”

宜清接过帕子瞧了瞧,看向七巧的目光陡然疑窦横生:“七巧,这帕子……你从哪儿弄来的?”

七巧摇头:“掌房明察,桑女医上了年纪,不喜素白之色觉得不吉利,娑罗院从来不用这种素色的帕子!倒是隔壁芷汀斋的纪女官,出了名地喜欢素色,女红又差,奴婢曾见过她的手艺,这帕子的手工一看就出自纪女官之手……”“你什么意思?”霍景双脸色一变,厉声打断了她的话,“纪女官在内藏府忙得很,哪有这种闲工夫……”

谢宴在一旁暗暗蹙眉,只觉霍景双这态度有些奇怪。

七巧口中的那个“纪女官”到底是何许人?她既是芷汀斋的主人,那一定知道暗室里住的少年是谁。如果她的身份是内藏府的女官,那么之前在暗室里,那人能嚣张地说清楚谢宴身上的衣料为贡品也就不足为奇了。“算了,天色不早,再不回去的话宫门落锁了,咱们可就都回不去了!”谢夫人拉过谢宴对宜清道,“这儿的事,就劳烦您多多操持了,至于桑女医的后事,她早年入宫,无儿无女,我与她师徒一场,断不能让她这样凄惨地去,明日我派人来将她带出宫外厚葬吧。”“谢夫人至孝仁善,桑女医泉下有知,必会宽慰安息的!”宜清躬身行了个礼,亲自将她们送了出来。

谢宴一路走,一路脑子飞转,只觉这看着不起眼的安乐堂里,竟似藏了许多秘密。想到秘密,她蓦然又想起密室之中那少年深不见底的黑眸,似乎也隐藏了无数秘密般诱人沉溺。

只是,她还是不懂初见那一瞬,那一闪而过的奇怪熟悉感,到底是由何而来呢?

3

是夜二更时分,安乐堂外的宫道上,一队巡城侍卫齐步走过后,一个黑影如同鬼魅般闪进了芷汀斋,在东墙的墙边按动青砖时,还不忘机警地四下察看一番才步下缓缓露出的木梯。“霍叔叔?”少年看清来人后,剑眉拧作一团,“我娘呢?”“初一,你还没吃东西吧?”来人拉下脸上的黑巾,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个微温的包子,“你先将就着吃一些……”“到底出什么事了?”被唤初一的少年面色凝重起来,“你说吧!”

霍景双叹了口气:“你先吃点东西,吃完我再告诉你!”

初一看着他,一言不发,持续数秒后,霍景双只好投降,将下午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才迟疑道:“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你娘她到现在都没回来,我几乎把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你的意思是……我娘失踪了?”“嗯!”霍景双满脸忧色道,“我亲自去过内藏府了,他们说她酉时二刻就走了,可是压根没人见她回安乐堂。”

初一沉吟了片刻,转头从身后的一排书架上取出一张夹在书页中自己亲手绘制的皇宫内城地图摊在桌上:“娘从内藏府出来,经过尚药局,穿过元阳门只有南北两条路,往北直通匠造司,从南面小路回来则是回安乐堂,内藏府有人亲眼见她出来,那么,她可能去的地方,便只有尚药局和匠造司。”“这不难,我明天一早便去一趟元阳门问问看轮值的侍卫,便能知道她傍晚是否经过元阳门了。”霍景双搓着下颌刚冒出来的青黑色胡楂,却见初一缓缓收起那张地图,思忖半晌后转身走向书架旁的小床。初一在床头的小柜里取出一套小太监的衣服飞快地换了起来:“我想去见见那个叫七巧的宫奴。”

霍景双显然有些不解:“现下这个时候?”“我怕迟则生变!”初一整了整衣袍,率先出了密室,换上小太监装扮后,他的气质也似乎完全变了个人一般,佝偻着腰,谦恭的样子与先前判若两人。

到达悔过堂门外,霍景双找到两个值夜的小太监问了关押七巧的地方又拿了钥匙后,领着初一到了房间外。

初一面色凝重地看着门上的铜锁:“我想单独问她几句话。”

霍景双点头,开锁之后,便避到了门外的阴影处。

屋里的七巧竟然也没有睡,她正抱着膝坐在地上,见到这么晚居然有人来看自己,一脸诧异地看着来人:“你是谁?”

初一不慌不忙地将房门轻轻掩上,他的面容隐在了黑暗之中,只一双星眸静静凝视着眼前的女人。“这种风口浪尖的时候,姑姑以为还有谁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让我代他跑这一趟?”初一缓缓走近,目光停在了七巧那双做惯了粗活的手上,一只包金雕花镯子正在她腕间发亮。“我没见过你!”七巧的眼光微闪了闪,却还是一脸机警地盯着他的脸。“姑姑用不着担心!”初一似乎完全没看出她的戒备,从怀中掏出方才霍景双给他带的那个油纸包,打开,“这悔过堂的东西不是人吃的,托我跑腿的人特意交代我,要看着姑姑吃些东西,不能让您饿坏了身子……”

七巧看着纸包里的包子,眼里的戒备顿消,取而代之的是感动和急切:“他特意让你给我送几个包子来?那他怎么样了?他的事都办妥了吗?不曾被人发现吧?”七巧情急之间,不自觉地捉住了少年的袖摆。“他很好!”初一点头,不着痕迹地抽回自己的袖子,“倒是姑姑自己要小心些,明儿个那谢家夫人和小姐还要来接桑女医的尸体出宫,届时只怕还少不得要逼问您一番!”“逼问我?”七巧的脸色微变,“为什么要逼问我?我是安乐堂的人,要审也该是掌房女史审问我,几时轮得到那个小丫头片子来管我们安乐堂的事?”

初一垂下双眸:“现下的情况可不像您想得这么乐观。那位谢姑娘一口咬定此事您脱不了干系呢!”

七巧摇头,异常笃定道:“不可能,她们跟我统共也没说几句话,不可能发现什么。起初打发不掉她们,我假意托词说去问老太婆的意见时,都是关了门的。后来那谢家小丫头离开的时候,差点摔跤扯着我的裙子,我都严严实实挡在门口,没让半步……”七巧说到这儿,像是猛地想起什么似的,低头看向自己的裙摆上。

昏光暗影里,裙摆上似乎什么都看不清楚,但初一明显察觉到,七巧的表情有了变化。“药粉!我下药的时候因为紧张,撒了些药粉在桌上,当时心急随手扒拉了一下桌子便将手在裙子上蹭了几下……不、不可能,只是些许药粉罢了,她不可能……”“她肯定是发觉了!”初一的嗓音里带着笃定,“姑姑别忘了,谢夫人可是桑女医的高徒,那谢家小姐既是她的女儿,自幼耳濡目染对医理药性必定也略有涉猎。”“你的意思是……她们可能因为药粉的事,而怀疑到尚医局,从而连累乔大哥?”七巧说着,又摇起头来,“不、不会的,那丫头只是拉了一下我的裙子,不可能就发现什么的。”

初一叹了口气,在她面前站了起来:“既然如此,那我这就去回乔大哥一句。您好好想想可有其他疏漏之处,实在不行……你们便逃吧!”“逃?”七巧惨然一笑,“事情既然都办好了,我们为什么要逃?只等这件事风头一过,我们就能名正言顺地出宫了,一逃的话岂不成了不打自招?况且,我现在有了身孕,就凭我们俩,如何逃得掉?”七巧一手抚向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脸上写满了孤注一掷的决然。“既然姑姑如此笃定那谢家小姐没有实证,那就姑且再观望观望吧。夜深了,就不扰姑姑休息了,您自己保重身子!”说着,他转身走出屋子,径自将房门锁上。

霍景双在外面约莫听了个大概,见他出来,忙急急跟上来:“现在怎么办?”

初一脚步顿了顿,忽然回过头来没来由地问他:“霍叔叔与掌房成亲也有些年头了,为何没想过要个孩子?”

霍景双脚步一滞,沉默好久,才避重就轻道:“尚医局里晚上虽有人轮值,可未必就有那姓乔的,我们是明天去还是……”“现在就去!”初一脚步不停地往外走着,声音虽然很稳,但熟知他性格的霍景双还是听出他声音中的一丝不安,“晚了我怕来不及!”

霍景双心头一凛,再一细想方才七巧说的那句是否办妥的问话,脸色也是一阵煞白。

4“失踪了?”谢宴难以置信道,“昨天不是还说她极有可能就是凶手吗?”

趁着谢夫人和宜清掌房等人寒暄之际,谢宴逮到机会,抓住个小太监便拖了出来,打听起昨天的事情,谁知道事情不仅没有如预期般明朗化,反倒比昨天更扑朔迷离了。“可不是嘛!”小太监一脸八卦地压低声音道,“说起来,这纪女官在咱们安乐堂本来就是个异类。要说她的模样,听说比后宫那几位娘娘都不逊色呢。明明早就过了出宫的年纪了,却没人提让她出宫的事,还在我们安乐堂一住就是十几年,我们私底下也没少猜疑呢!”“猜疑什么?”谢宴两眼发光,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猜疑她是不是得罪了宫中的贵人呗!”小太监得意地晃着脑袋,却冷不丁脚下踩到什么,一个踉跄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屎。

与此同时,一个小太监从他们前方走来,迎面拂来的风里,谢宴分明闻到一股陌生又熟悉的甘洌气息,脑中顿时警铃大作,顾不上还在抱头哀鸣的小太监,脚下一停叫住那人:“你,站住!”“来芷汀斋密室,有要事相商!”小太监抬头,露出一张熟悉的清绝脸庞,语速极快地在擦肩而过时向她低语了一句,便快步往芷汀斋的方向走去。

谢宴顿觉心跳加速起来,这家伙明明说自己不能见光的,现在居然主动跑出来了,还搞得这么神秘,难道是和那纪女官的失踪之事有关?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谢宴顾不上同行的小太监,随便找了个由头把他打发走后,又探头看了看左右,确定四下无人留意自己,才一溜烟也跟进了芷汀斋,走到墙边按下开关。看到那徐徐出现的木梯时,她忽然有些郁闷,明明见不得光的那个人是他,为什么到头来,连累她也像做贼似的?

从明亮的室外走到这密闭的暗室里,谢宴眼睛还有些不适应,索性一屁股坐在木梯上,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来:“我来了!说吧,是你自己把婚书交出来还我,还是……”

密室入口被轻轻掩上后,室内极为安静,一阵衣物窸窣的声响过后,谢宴才看清来人正一边系着素袍上的腰带一边向自己走来,这才明白方才自己下来时,他居然是在里间换衣服!

这个突如其来的发现,让谢宴不由自主地将从前在父亲军营里看到有些男人光着膀子的样子跟少年的脸置换起来,脸上蓦地便是一阵发烫。“失踪的那位纪女官,是我娘!”少年却似毫无所觉,声音平静,说出来的事却把谢宴震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是……纪女官的儿子?

宫中的女官,什么时候能嫁人生子了?

这样一想,她忽然明白为什么这家伙要生活在这密室之中了。女官与人私通,秘密产子,这可是要砍头的大罪呀,怪不得他说他的身份不能见光。

可是……不对,区区一个女官,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凭一己之力,在自己的院子下面建出这么一间密室,这么大的工程,只能是匠造司所为啊!但是匠造司会为了包庇一个戴罪的女官而这么兴师动众?

谢宴越想越糊涂,正踌躇间,他人已经走到她面前,深沉的墨瞳静静凝视谢宴:“谢姑娘,事急从权,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他忽然这么彬彬有礼,谢宴先前想好的骂人的话一时都不知道蹿去了哪里,只能结巴道:“那、那你叫我来……”“特意请谢姑娘跑这一趟,是想请姑娘帮我救一个人。”

不知为何,面对他这张冷静自持的脸,谢宴莫名有些同情:“救人?”“谢姑娘昨天仅凭些微药粉便能猜出七巧行为有异,想来家学渊源,也懂医理吧?”

谢宴迟疑着点了点头:“寻常症状倒是略懂一些,只是……救人的话……呃,你怎么知道我怀疑七巧的事?”“那麻烦你瞧一瞧,我娘这病症究竟是何情况?”他似是没听见她后半句疑问,伸手拉过她的手,带她行至角落的床榻前。

谢宴这才发现床上赫然还躺了个美丽的妇人,双眸紧闭,神色安详,眉眼间竟有七成与少年相似,只是唇上隐有血色,脸上还有两个略微红肿的掌印。

谢宴讶然,转眸看了看他眼中的忧色和焦灼,当下也不多言,俯身拿过妇人的手先号了号脉,又轻手轻脚地检视了一下她脸上的伤势:“伤势没什么大碍,都是皮外伤,唇上没有伤口,血迹倒像是后染上去的,约莫是咬人留下的……”“但是我用了各种办法也叫不醒她……”“是山茄花粉!”谢宴叹了口气,“昨天我在桑婆婆的那个宫奴七巧身上闻到过这种味道,此药服下之后,会使人昏睡如死,不过只要不过量倒也没什么大碍,等药效过了自然会醒过来的。”

身后,有一声轻响传来,谢宴回头,却见少年颓然地坐在案旁,神色倦惫至极,显然是听完她的话后绷了一夜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右手轻捏着额心,仿佛气力耗尽。

谢宴有些不忍,凑到他身旁坐了下来:“一夜没睡?”“嗯!”他含糊应了一声。“为了找你娘?”不习惯这样的沉默,谢宴试探着问,“你在哪儿找到她的?”“我昨晚连夜见了那个叫七巧的宫奴,从她口中套出些线索后,在典药库的药酒房,发现我娘被人灌了药藏在一堆酒坛子后面。”他依旧闭着眼睛。从谢宴的角度看去,他一张干净如玉的俊颜近在咫尺,她心里没来由地有些发慌,心跳也蓦然快了一倍。她努力屏住呼吸,转移话题:“既然这么担心她,那为何不直接将她送去尚医局找人诊治?”“桑婆婆的死,显然是冲着我娘来的。我虽不通医理,但医书倒是看了不少。先前探过她脉象尚算平稳,若是因此将她送去尚医局,只怕马上便会被当成凶嫌抓去慎刑司,我不能让她冒那种险。至少,没确定凶嫌落网之前,我能信得过的人不多。”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少年原本顶着自己拳头的脑袋,居然在这时微微一侧,倒在了谢宴的肩膀上。

谢宴只觉周身一僵,顿时绷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了。

他能信得过的人不多?但是,仅有一面之缘的自己,却值得信任吗?

谢宴心有所感,莫名觉得有些温暖,又觉这倚靠的动作纯粹无害,并不掺杂什么不轨之心,也就僵着身子没有动弹。就这么也不知过了多久,谢宴终于忍不住道:“喂!你到底准备靠多久?!”

身旁人默然无声。“我警告你哦,别耍花样啊,我们俩的账还没算呢!”

回应她虚弱警告的,依然是一片静寂。

难道他真的就这样睡着了?

谢宴难以置信地侧过脑袋,凑近肩上那张纯粹又安静的侧颜,不同于醒着时的平静却邪佞,他睡觉时,反而蹙着眉,微抿着唇,双手依旧维持着交握的姿势,一副遇上了极大难题的样子。

下一秒,紧闭的眼睛忽然睁开,他静静看着她:“既然能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这么久,看来,我的姿色还是堪堪能入谢姑娘的眼,这样我就放心了!”“哎?”谢宴一听,自觉耳根子都发起烫来,“你果然是在装睡!”“额头上的包怎么还没消肿?”少年蹙眉,极自然地伸手探了一下她额头上的伤处。谢宴顿时怔住,想起昨天摔下密室时,他也曾试图查看自己的伤势,没想到他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记得自己额头上那点小伤,一股暖意不由得自心头升腾而起。

刚想说什么,却听他接着道:“看来,我对你的医术还是太高估了。这么点小摔伤你都治不好,我却把你当成救命稻草,果然还是太草率了!”

谢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只觉自己简直就要七窍生烟。

头一次见面他就写婚书逼她签字,第二次见面他又靠着她肩膀占她便宜,到底是谁比较草率啊?喂!

少年似是完全没有看出她的情绪转变,刚刚闭目养了会儿神,现下似乎轻松了些,身子微微后倾斜靠在书案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听说你十一岁那年,一招引蛇出洞,以身为饵,智擒京城专拐良家妇女、恶名昭著的孙老六,从此谢家小姐机敏之名遍贯京都。不知道,时隔三年,有没有兴趣陪我再玩一次引蛇出洞?”

不多时,谢宴从芷汀斋出来,很是兴奋地叫住了正满世界找自己的翠岚:“你去趟宜清掌房那儿,就说我找到失踪的那位纪女官了,让她带人快到正阳门旁的桥边来找我!”“什么纪女官?哎,小姐,小姐……”翠岚听得满头雾水,还没来得及问清楚情况,谢宴却是一溜烟跑去找了先前那个八卦时摔着了头的太监小季子,掏出自己进宫的腰牌递给他:“你拿着我这腰牌去趟尚医局吧,昨儿个我娘带我去配过药油,就让他们再配一瓶就说是给我的。拿回来以后,你留着自个儿用,消肿散瘀是极好的!”

小季子感动莫名,连声称谢。

谢宴又佯作无意道:“对了,你去尚医局后,顺便帮我给典药库的乔司药传个口信,就说,有人知道他昨天夜里丢了东西,约他马上去正阳门旁的护城河小路上面谈!”

小季子听说有差事交办,连声应着一溜烟地跑了。

谢宴整了整衣裙,一副要踏上征途般的郑重表情,一径出了安乐堂,直奔正阳门。结果,她刚到正阳门旁紧邻护城河的小路上,便瞥见一个高大的男子走来,手背上赫然还绑了圈纱布。她不由得挺直了身子,双手负后,装出一副悠然自得又无所畏惧的样子,却丝毫没发现自己此举无意间是在模仿某个自称“见不得光”的人。

一个迟疑的男性嗓音在她身后响起:“是你要见我?”

谢宴回过身来,对来人微微一笑:“没错!”

看到谢宴时,男子神色明显有一刹那的慌乱,那是典型的轻浮男子见到美人时的表现,但他马上不知想起什么,目光忽地一暗,没好气道:“哪个宫的?找我什么事?”“听闻乔司药这里有味药,可以让人睡得死沉死沉的,不知道现下还有没有?”谢宴依旧一脸甜笑,声音却刻意压低了一些,听得乔司药的脸色蓦地一变,双唇颤了几下,才迟疑道:“你、你是谁?”“我是谁不重要!”谢宴笑容一敛,“重要的是,你好像把事办砸了!”

她这话一说完,乔司药面如死灰般看着她,震惊地倒退了一步,后背结结实实撞上身后一棵老柳树,树上正好停了只鸟,被这一撞,清啼一声,便扑扇着翅膀翩然而去。“你慌什么?”谢宴故作悠闲地扯下一片柳叶凑至鼻间闻了闻,“事已至此,你慌也没用了,不如……你把事情全揽下来吧!”

乔司药忽然脸色涨得通红,双眸睁成铜铃般瞪着谢宴:“怎么?现在事情闹大了,倒叫我来背黑锅了?”

谢宴抬眸恰好看见不远处翠岚正领着宜清往这边走来,顿觉安心不少:“你这又是何苦?那是你的女人,她腹中怀的是你的孩子,牺牲你一个,成全你生命中最珍贵的两个人,不值得吗?”

乔司药却是冷冷一笑:“值得个屁!要出宫的人是七巧,跟老子有什么关系?一开始便是她巴巴地送上门来倒贴老子的!要不是她当初说烧死桑女医后,卷了桑女医的值钱玩意儿出宫跟老子过安生日子,老子才懒得冒这么大的险!你回去告诉宜清,做人别太过分!事情真到了那一步,老子若是一口咬死,药是她让七巧从我这儿偷的,人是她让我扣下的,我看她还怎么嚣张!”

谢宴听他忽然提及宜清,不由得怔住,再看已经走近的翠岚和宜清,才蓦然惊觉来人只有她们两个,心蓦然一沉,油然而生的警觉让她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她让翠岚去通知宜清,说自己找到了纪蓁,让宜清带人来救人的。可是现下,乔司药攀咬上宜清也就算了,宜清居然没带人就独自来了,事情发展至此,显然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乔司药顺着谢宴的视线回头一看,不由得阴沉一笑:“哟,这不是咱们安乐堂的掌房女史吗?怎么,见这小丫头片子说服不了我,终于决定亲自上阵了吗?”

宜清看清乔司药的一瞬间,神色变了好几下,最后竟是客气又疏离地冲谢宴微笑:“谢姑娘,不是说发现纪女官了吗?这位是……”“你少装傻了!”乔司药上前一步,冷眼看着宜清,“七巧什么都告诉我了,你不知怎的发现她怀孕了,便给她出了主意,让她直接杀了桑女医……”“住口!”宜清铁青着脸,咬牙打断他的话,又转头看向谢宴,“你跟他说了什么?”

谢宴听得出来,宜清此时的语气里,全然没了先前面对自己时的谦恭和客气,但她还是努力保持镇定:“没什么,我只是告诉他,他想藏起来一亲芳泽的纪女官已经逃走了,劝他束手就擒,别做无谓挣扎!”

正怀疑间,宜清已经走到谢宴面前,猛然出手,一把掐住了谢宴的下颌,身子疾冲两步,竟是直接将谢宴往身后的护城河边推。

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不仅谢宴,就连方才还一身怒气的乔司药和一同前来的翠岚都被惊呆。

谢宴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眸,双手奋力想挣开,眼看自己再退一步一只脚便要踩空,退无可退时,一个身影从不远处的树后疾掠而出,劈手一掌便将宜清的手打开,另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谢宴,纵身跳至安全地带。“你一直都在?”宜清捂着被打痛的手臂,静静地看着对面的男人,又看了看谢宴,“还是……这根本就是你们商量好的?”“为什么?”霍景双的声音很平静,但是站在他身后的谢宴看得清清楚楚,这男人的身子在微微发抖,“你就这么恨阿蓁吗?”“我不恨她,我恨的是你!”宜清看着他,一字一顿道,“霍景双,从头到尾,我想杀的人都是你,可是、可是我舍不得啊!”说完,她仰起脸,笑了起来,越笑声音越大,只是眼角却有两行清泪簌簌而下。“我当初娶你时便告诉过你,是你自己亲口说过你不在乎的,你说过只要能守着我过一辈子平平淡淡的日子就好。况且,阿蓁何其无辜?她和我清清白白……”“清白?”宜清狠狠拭去眼角的泪,“成亲前,你跟我说的是你心里有人,但如果我嫁给你,你必定会和我踏踏实实过一辈子的!可现在,对着这朗朗乾坤,你敢大声告诉我,过去这些年,你值夜的那些晚上,真的每次都是在宫中巡视吗?还有,我有一回在芷汀斋看到她在屋里偷偷拿炭桶烘的袍子分明便是男式的,你觉得会是谁的?”

霍景双眼眸一缩,过了好半晌,才哑声道:“宜清,有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七巧是受我唆使的,我发现她和乔司药私通有了孩子,便以事成之后谎报暴毙放她出宫为诱,怂恿她杀了桑女医嫁祸纪蓁。那帕子是我让纪蓁帮我做的,昨天下午是我谎称不舒服,托纪蓁去尚药局找这头蠢猪取药的。原本,按照计划,他应该把她诱至无人处直接迷倒她扔进护城河制造成畏罪自杀的样子的。没想到,她运气这么好,连老天爷也站在她那边,你这么快便能找到她。”宜清说到这儿,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缓缓走到霍景双面前,“所以,我是罪魁,送我去慎刑司吧,我的好夫君!”

最后一声“我的好夫君”,她唤得极轻极轻,谢宴站得略远一些,几乎都要听漏,但不知为何,那近乎气音的一声轻唤,竟听得谢宴隐约有些鼻子发酸。

眼睛发潮时,谢宴忽然想起,那个让自己来“引蛇出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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