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万象皆深(唯美珍藏版)(“清欢三卷”系列精选之二,作者从中选文三十九篇,数字版国内首次上架!)(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11 09:3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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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清玄

出版社:国际文化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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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深,万象皆深(唯美珍藏版)(“清欢三卷”系列精选之二,作者从中选文三十九篇,数字版国内首次上架!)

情深,万象皆深(唯美珍藏版)(“清欢三卷”系列精选之二,作者从中选文三十九篇,数字版国内首次上架!)试读:

自序 每一朵落花,都香过、 美过,与蜂蝶相会过!

天下无不是药的草

我喜欢种香草。

在台北居住已超过四十年了,住过十几个房子,不论住在多么小的房子,环境如何艰难,我都会在阳台、窗边,种几盆香草,如果有露台、有院子,我就会种得更多。

薰衣草、鼠尾草、九层塔、柠檬草、薄荷、紫苏是常种的,有一段时间,我还种了肉桂和甘草。

我喜欢香草,是喜欢拿它们来泡茶、入菜,有时在阳台种花,采一两片在口中咀嚼,就会感觉神清气爽,感恩天地有情,赐给这些不起眼的小草动人的香气与深长的滋味。

乾坤朗朗,一株小草自有它非凡的庄严。

当我咀嚼小草,抬头仰望云山,就会想到一个故事:

文殊菩萨在一片翠绿的草原,对大众开讲智慧,在演讲开始的时候,他把善财童子叫起来:“善财!去采一株不能做药的草来!”

善财童子绕着草原找了三圈,回来对文殊说:“菩萨!遍寻各处,无不是药的草!”

文殊随手从脚边采了一株小草,举草示众,三复斯言:“天下无不是药的草!天下无不是药的草!天下无不是药的草!”

文殊是智慧第一的菩萨,接下来他开讲了伟大的思维:天下没有任何草是不能做药的,如果有一株草是无用的,那是它的价值还没有被发现。同理,天下也没有任何烦恼,不能转成智慧,如果有烦恼是无用的,那是它还没有得到转化。

小草,提炼而成良药;烦恼,转化而成智慧!

未转化提升的烦恼,是为“业障”;转化提升的烦恼,是为“境界”。

凡夫与菩萨同生于一个世界,凡夫为烦恼所缚,不得解脱;菩萨在烦恼大海中,得智慧宝珠,得大自在。

静思万法、谛观万象,体会脚边的一株小草呀!它们在阳光下的开怀喜乐,它们在微风中的轻柔舞蹈,它们在暴雨大雪里,谦虚保任。

百草寂寂,等待有一天会遇到神农,或者文殊。

当我们的心静下来,烦恼喧哗,仿佛生命中的污泥,但我们也等待着,或者会有一朵莲花,一些清淳的智能,从无明的、未名的角落,开起!

一株草里有万佛的宝殿

我喜欢在广东旅行。

因为广东人什么都吃,人人都是食物的探险家。

广东食物里,我最喜欢喝煲汤。大饭店里的煲汤很好,小餐厅里的煲汤也滋味独具,寻常人家的主妇更是,个个都是煲汤高手。

有几次喝到用枸杞叶、当归叶、川七叶煲的汤,使我拍案惊奇,滋味不下于用人参、天麻、茯苓煲的汤。

有一次,在广东开平吃农家饭,农夫以黄鳝煲饭,鳝软饭香,锅底还有一层厚厚的锅巴,真是美味无双。

更令人惊奇的是,用大蒜清炒的地瓜叶、以咸蛋挠拌的南瓜叶,加了豆豉肉末的西瓜叶,每一样都是那么鲜嫩好吃。

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西瓜叶可以入菜。

问了农夫,他说:“所有的瓜苗都可以做菜呀!不只是西瓜、南瓜、冬瓜、苦瓜、丝瓜、节瓜、哈密瓜,只要是瓜苗,做菜都很好吃。”

吃过中饭,我站在农夫的南瓜田里,看着满地蔓生的瓜苗瓜叶,心里非常感动,这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来供养天地,即使是小小的瓜苗,也有无限的庄严!

释迦牟尼佛也曾与弟子一起散步于美丽的田园,有一次走到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

天帝看着那一片难得的美景,突然对佛陀说:“世尊!这里如果来盖一个大雄宝殿就好了!”

佛陀微笑着,并不应答。

智慧第一的舍利弗突然拔起路旁的一株草,插在佛前,说:“世尊!大雄宝殿盖好了!”

佛陀开怀地笑了,说:“善哉!善哉!舍利弗!”

佛陀没有说的,就像自己拈花,迦叶微笑的密意一样,一朵花里有无上的菩提,一株草里也有庄严的宝殿。

如果在美丽的地方,不能看见一朵花、一株草、一抹浮云、一发远山,又如何看见佛的殿堂呢?

若有明慧的眼睛,有清淳的觉受,在在处处,皆有菩萨的慈悲智慧在焉!

我欲奔行千里,去追寻佛的智慧;我也愿就在站立的地方蹲下来,来体会一株草的庄严!

摩顶松的心

每天清晨,在露台浇花的时候,我会对花草说话。

或者背诵昨夜读到的一段动人的经典,或者诉说一首古诗的意韵,或者唱念一首新学的歌……

有时说一些祝福的话,希望每一株草翠绿无比,祈愿每一朵花繁华多彩。

我真心相信,你有什么样的心情,就会种出什么样的花草;而你有什么发愿,世界也会往那个方向展现;我真心相信,因为我种的植物总是花红草绿,永远以美好来与我相应。

有智慧、有感性的人都会如是相信。

玄奘大师要到西方取经的前一天,漫步于寺院的庭中,看见自己每天浇水而长得盎然的松树苗,突然感到不舍,他走到松树旁边,抚摸松树的头发,深情地说:“我明天就要启程到西方取经了,以后不能亲自为你浇水了,你要努力地生长呀!我到西方的这一段时间,你就向西生长,与我心心相印,等我东归之时,你再往东生长吧!这就是我们的约定。”

玄奘出发往天竺的十九年间,那棵松树一直往西边生长,竟成一棵向西弯曲的树。

十九年后有一天,这树的枝桠大量往东边冒出,寺僧大为惊奇,不久之后就传出玄奘将回到大唐的消息。

玄奘回来看见那棵松树也大为感动,为它取名为“摩顶松”,十年之后,摩顶松松如盖,终于平衡,成为像伞一样形状的大树。

眼泪是不真实的珍珠

每次我看到一棵大树,总会去拥抱树干,去倾听老树心里的消息。

虽然无法摩顶,但可以仰望,每一棵老树都是那么雄奇,那么的美,有些树可以从秦皇汉武就看着这个世界,人生无常、成住坏空,在老树的眼睛里,其实是很平常的。

我们如果心灵够高,也可以这样看着世界。

我们如果心情够细,也能体贴一棵树的心。

八指头陀有一回听到凄厉的哭声,离开禅座,走出寺庙,才发现是有人在砍桃花树,他因而大悟!

来果禅师在睡觉的时候,听到哭救声而惊醒,找了半天,才看见一只虱子跌落下来,摔断了脚在那里哀嚎。

澹悟禅师在流泪后,写下了“铅泪结,如珠颗颗圆;移时验,不曾一颗真!”

我们因爱恨而流下的眼泪像铅块一样的沉重呀!但时间过去了,空间改变了,没有一颗眼泪是真实的。

每一次感时,连花都溅出了泪水,每一次伤别,连鸟儿都感到心惊!

我们不曾离开世界,世界也不会离开我们。

佛陀在很多次的轮回里,在一世名叫“睒子”,经典里形容睒子是非常慈悲的人,慈悲到“践地唯恐地痛”,走路的时候因为怕地会痛,所以,他走路,非常非常轻巧。

在经里与睒子相识,使我非常感动,大地会疼痛,花草会伤心,松树会许愿,触事而真,体之即神,只要情感够深,意境够高,就会知道步履过处,都有美丽的消息,落花虽然飘落了,每一朵都美过、香过,与蜂蝶相会过!

种出一片无忧的所在

最近十几年,我常在大陆旅行演讲,走过两百多个城市,偶一回首,恍然如露如电。

四十几年来,我每天都在写作,写了几千万字,回眸一望,宛若镜花水月。

在流云幻变的人生呀!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永恒的?何处才有究竟与终极的家乡?

你说你曾神采飞扬地活过,你又留下了什么证据?

有一天,佛陀走到菩提树下,坐下来,说:“不成正觉,不起此坐!”

魔王听见了,走到佛陀面前,生气地说:“你以为你成正觉会成功吗?在你之前多少比你伟大的修行人想成正觉,最后都失败了。而你,先是浪费了二十九年在声色犬马,又浪费了六年做无益的苦行,现在你在此静坐,就希望能突然开启无比的智慧吗?比起那些更用功的修道者,你的想法是多么傻呀!现在你立刻停止静坐,否则,你指给我看只有你会成功的证据,如果你举得出证据,我就不再扰乱你!”

佛陀温和地举起右手,指向前方,按触大地!

佛陀大音希声、大象无言,他沉默地按触大地,说:“大地就是我的证据,在无数的轮回里,我所行的一切都在大地留下了证据!”

佛陀修行的证据在大地,我留下的证据就是我的文章,我不断不断地耕田,信心是我的种子,智能是我的耕犁,我一直前进不退转,希望能种出一片无忧的所在!

在我的文章里,有时丈六金身是一茎草,有时一茎草是丈六金身!

留下美丽的证据

现在,我把“菩提系列”第二部精选集,定名为“情深,万象皆深”,洪荒留此山川,宇宙如实在目,我们能观照更深的万象万籁,把缺憾还诸天地,才能使我们得到自在。

重读这些二十年前的作品,我的手不是按触大地,而是按在我的稿纸上,我可以无憾地说:我所走过的路,我的文章都已留下美丽的证据!

林清玄

二○一○年夏日

外双溪清淳斋

 

一辑 只手之声

三生石上旧精魂

宋朝的大诗人、大文学家苏东坡曾经写过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僧圆泽传》,这个故事发生于唐朝,距离苏东坡的年代并不远,而且人事时地物都记载得很详尽,相信是个真实的故事。

原文是文言文,采故事体,文章也浅白,所以并不难懂,我把原文附在下面,加上我自己的分段标点:僧圆泽传

洛师惠林寺,故光禄卿李憕居第。禄山陷东都,憕以居守死之。

子源,少时以贵游子,豪侈善歌闻于时。及憕死,悲愤自誓,不仕、不娶、不食肉,居寺中五十余年。

寺有僧圆泽,富而知音,源与之游,甚密,促膝交语竟日,人莫能测。

一日相约游青城峨眉山,源欲自荆州溯峡,泽欲取长安斜谷路,源不可,曰:“吾已绝世事,岂可复道京师哉?”泽默然久之,曰:“行止固不由人。”遂自荆州路。

舟次南浦,见妇人锦裆负瓮而汲者,泽望而泣曰:“吾不欲由此者,为是也。”

源惊问之,泽曰:“妇人姓王氏,吾当为之子,孕三岁矣!吾不来,故不得乳。今既见,无可逃者,公当以符咒助我速生。三日浴儿时,愿公临我,以笑为信。后十三年,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外,当与公相见。”

源悲悔,而为具沐浴易服,至暮,泽亡而妇乳。三日往视之,儿见源果笑,具以语王氏,出家财,葬泽山下。

源遂不果行,反寺中,问其徒,则既有治命矣!

后十三年,自洛适吴,赴其约。至约所,闻葛洪川畔,有牧童,扣牛角而歌之曰: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呼问:“泽公健否?”

答曰:“李公真信士,然俗缘未尽,慎勿相近,惟勤修不堕,乃复相见。”又歌曰:

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

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

遂去,不知所之。

后二年,李德裕奏源忠臣子笃孝。拜谏议大夫,不就。竟死寺中,年八十。一个浪漫的传说

这真是一个动人的故事,它写朋友的真情、写人的本性、写生命的精魂,历经两世而不改变,读来令人动容。

它的大意是说,富家子弟李源,因为父亲在变乱中死去而体悟人生无常,发誓不做官、不娶妻、不吃肉食,把自己的家捐献出来改建惠林寺,并住在寺里修行。

寺里的住持圆泽禅师,很会经营寺产,而且很懂音乐,李源和他成了要好的朋友,常常坐着谈心,一谈就是一整天,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谈什么。

有一天,他们相约共游四川的青城山和峨眉山,李源想走水路从湖北沿江而上,圆泽却主张由陆路取道长安斜谷入川。李源不同意,圆泽只好依他,感叹地说:“一个人的命运真是由不得自己呀!”

于是一起走水路,到了南浦,船靠在岸边,看到一位穿花缎衣裤的妇人正到河边取水,圆泽看着就流下泪来,对李源说:“我不愿意走水路就是怕见到她呀!”

李源吃惊地问他原因,他说:“她姓王,我注定要做她的儿子,因为我不肯来,所以她怀孕三年了还生不下来,现在既然遇到了,就不能再逃避。现在请你用符咒帮我速去投生,三天以后洗澡的时候,请你来王家看我,我以一笑作为证明。十三年后的中秋夜,你来杭州的天竺寺外,我一定来和你见面。”

李源一方面悲痛后悔,一方面为他洗澡更衣,到黄昏的时候,圆泽就死了,河边看见的妇人也随之生产了。

三天以后李源去看婴儿,婴儿见到李源果真微笑,李源便把一切告诉王氏,王家便出钱把圆泽埋葬在山下。

李源再也无心去游山,就回到惠林寺,寺里的徒弟才说出圆泽早就写好了遗书。

十三年后,李源从洛阳到杭州西湖天竺寺,去赴圆泽的约会,到寺外忽然听到葛洪川畔传来牧童拍着牛角的歌声:

我是过了三世的昔人的魂魄,

赏月吟风的往事早已过去了;

惭愧让你跑这么远来探访我,

我的身体虽变了心性却长在。

李源听了,知道是旧人,忍不住问道:“泽公,你还好吗?”

牧童说:“李公真守信约,可惜我的俗缘未了,不能和你再亲近,我们只有努力修行不堕落,将来还有会面的日子。”随即又唱了一首歌:

身前身后的事情非常渺茫,

想说出因缘又怕心情忧伤;

吴越的山川我已经走遍了,

再把船头掉转到瞿塘去吧!

牧童掉头而去,从此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再过二年,大臣李德裕启奏皇上,推荐李源是忠臣的儿子又很孝顺,请给予官职,于是皇帝封李源为谏议大夫,但这时的李源早已彻悟,看破了世情,不肯就职,后来在寺里死去,活到八十岁。真有三生石吗?

圆泽禅师和李源的故事流传得很广,到了今天,在杭州西湖天竺寺外,还留下来一块大石头,据说就是当年他们隔世相会的地方,称为“三生石”。“三生石”一直是中国极有名的石头,可以和女娲补天所剩下的那一块顽石相媲美,后来发展成中国人对前生与后世的信念,不但许多朋友以三生石作为肝胆相照的依据,更多的情侣则在三生石上写下他们的誓言,“缘订三生”的俗话就是这样来的。

前面说过,这个故事很可能是真实的,但不管它是不是真实,至少是反映了中国人对于生命永恒的看法、真性不朽的看法。透过这种“轮回”与“转世”的观念,中国人建立了深刻的伦理、生命、哲学,乃至于整个宇宙的理念,而这些正是佛教的入世观照和慧解。

我们常说“七世夫妻”,常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常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常说“缘订三生,永浴爱河”……甚至于在生气的时候咬牙说:“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在歉意的时候红着脸说:“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来报答你!”在失败灰心丧志的时候会说:“前辈子造了什么孽呀!”看到别人夫妻失和时会说:“真是前世的冤家!”

这种观念在中国是无孔不入的,民间妇女杀鸡杀鸭时会念着:“做鸡做鸭无了时,希望你下辈子去做有钱人的儿子。”乃至连死刑犯临刑时也会大吼一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所以,“三生石”应该是有的。

轮回与转世都是佛教的基本观念,佛教里认为有生就有死,有情欲就有轮回,有因缘就有果报,所以生生世世做朋友是可能的,永生永世做爱侣也是可能的,当然,一再的做仇敌也是可能的……但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就永处缠缚,不得解脱,唯有放下一切才能超出轮回的束缚。

在《出曜经》里有一首偈,很能点出生死轮回的本质:

伐树不尽根,虽伐犹复生;

伐爱不尽本,数数复生苦。

犹如自造箭,还自伤其身;

内箭亦如是,爱箭伤众生。

在这里,爱作欲解,没有善恶之分,被仇恨的箭所射固然受伤,被爱情的箭射中也是痛苦的,一再的箭就带来不断的伤,生生世世地转下去。

另外,在《圆觉经》里有两段讲轮回,讲得更透彻:“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若诸世界一切种性,卵生、胎生、湿生、化生,皆因淫欲而正性命。当知轮回,爱为根本。由有诸欲,助发爱性,且故能令生死相续。欲因爱生,命因欲有,众生爱命,还依欲本。爱欲为因,爱命为果。”“一切世界,始终生灭,前后有无,聚散起止,念念相续,循环往复,种种取舍,皆是轮回。未出轮回,而辨圆觉;彼圆觉性,即同流转;若免轮回,无有是处。譬如动目,能摇湛水,又如定眼,犹回转火,云驶月运,舟行岸移,亦复如是。”

可见,轮回的不只是人,整个世界都在轮回。我们看不见云了,不表示云消失了,是因为云离开我们的视线;我们看不见月亮,不表示没有月亮,而是它运行到背面去了;同样的,我们的船一开动,两岸的风景就随着移动,世界的一切也就这样了。人的一生像行船,出发、靠岸,船(本性)是不变的,但岸(身体)在变,风景(经历)就随之不同了。

这种对轮回的譬喻,真是优美极了。嘴里芹菜的香味

谈过轮回,再说一个故事,这是和苏东坡齐名的大诗人黄山谷的亲身经历。黄山谷是江西省修水县人,这故事就出自修水县志。

黄山谷中了进士以后,被朝廷任命为黄州的知府,就任时才二十六岁。

有一天他午睡的时候做梦,梦见自己走出府衙到一个乡村里去,他看到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婆,站在家门外的香案前,香案上供着一碗芹菜面,口中还叫着一个人的名字。黄山谷走向前去,看到那碗面热气腾腾好像很好吃,不自觉地端起来吃,吃完了回到衙门,一觉睡醒,嘴里还留着芹菜的香味,梦境十分清晰,但黄山谷认为是做梦,并不以为意。

到了第二天午睡,又梦到一样的情景,醒来嘴里又有芹菜的香味,因此感到非常奇怪,于是起身走出衙门,循着梦中的道路走去,一直走到老太婆的家门外,敲门进去,正是梦里见到的老妇,就问她有没有摆面在门外,喊人吃面的事。

老太婆回答说:“昨天是我女儿的忌辰,因为她生前喜欢吃芹菜面,所以我在门外喊她吃面,我每年都是这样喊她。”“您女儿死去多久了?”“已经二十六年了。”

黄山谷心想自己正好二十六岁,昨天也正是自己的生日,于是再问她女儿生前的情形,家里还有什么人。

老太婆说:“我只有一个女儿,她以前喜欢读书,念佛吃素,非常孝顺,但是不肯嫁人,到二十六岁时生病死了,死的时候对我说她还要回来看我。”“她的闺房在哪里,我可以看看吗?”黄山谷问道。

老太婆指着一间房间说:“就是这一间,你自己进去看,我给你倒茶去。”

黄山谷走进房中,只见房里除了桌椅,靠墙有一个锁着的大柜。

黄山谷问:“里面是些什么?”“全是我女儿的书。”“可以开吗?”“钥匙不知道被她放在哪里,所以一直打不开。”

黄山谷想了一下,记起放钥匙的地方,便告诉老太婆找出来,打开书柜,发现许多文稿。他细看之下,发现他每次试卷写的文章竟然全在里面,而且一字不差。

黄山谷这时才完全明白他已回到前生的老家,老太婆便是他前生的母亲,老家只剩下她孤独一人。于是黄山谷跪拜在地上,说明自己是她女儿转世,认她为母,然后回到府衙带人来迎接老母,奉养终身。

后来,黄山谷在府衙后园植竹一丛,建亭一间,命名为“滴翠轩”,亭中有黄山谷的石碑刻像,他自题像赞曰:

似僧有发,似俗脱尘;

作梦中梦,悟身外身。

为他自己的转世写下了感想,后来清朝的诗人袁枚读到这个故事曾写下“书到今生读已迟”的名句,意思是说像黄山谷这样的大文学家,诗书画三绝的人,并不是今生才开始读书的,前世已经读了很多书了。站在自己的三生石上

黄山谷体会了转世的道理,晚年参禅吃素,曾写过一首戒杀诗:

我肉众生肉,名殊体不殊;

原同一种性,只是别形躯。

苦恼从他受,肥甘为我须;

莫教阎老断,自揣看何如?

苏轼和黄山谷的故事说完了,很玄是吗?

也不是那么玄的,有时候我们走在一条巷子里,突然看见有一家特别的熟悉;有时候我们遇见一个陌生人,却有说不出的亲切;有时候做了一个遥远的梦,梦景清晰如见;有时候一首诗、一个古人,感觉上竟像相识很久的知己;甚至有时候偏爱一种颜色、一种花香、一种声音,却完全说不出理由……

人生,不就是这样偶然的吗?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三生石”上,只是忘了自己的旧精魂罢了。

报岁兰

花市排出了一长排的报岁兰,一小部分正在盛开,大部分是结着花苞,等待年风一吹,同时开放。

报岁兰有一种极特别的香气,那香轻轻细细的,但能在空气中流荡很久,所以在乡下有一个比较土的名字“香水兰”,因为它总是在过年的时候开,又叫作“年兰”,在乡下,“年兰”和“年柑”一样,是家家都有的。

童年时代,每到过年,我们祖宅的大厅里,总会摆几盆报岁兰和水仙,浅黄浅红的报岁兰和鲜嫩鲜白的水仙,一旦贴上红色对联,就成为一个色彩丰富的年景了。

乡下四合院,正厅就是祖厅,日日都要焚烧香烛,檀香的气息和报岁兰、水仙的香味混合着,就成为一种格外馨香的味道,让人沉醉。我如今想起祖厅,仿佛马上就闻到那个味道,鲜新如昔。

我们家的报岁兰和水仙花都是父亲亲手培植的,父亲虽是乡下平凡的农夫,但他对种植作物似乎有特殊的天生才能,只要是他想种的作物很少长不成功的。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们家的农田经营非常多元,他种了稻子、甘蔗、香蕉、竹子、槟榔、椰子、莲雾、橘子、柠檬、番薯,乃至于青菜。中年以后,他还开辟了一个占地达四百甲的林场,对于作物的习性可以说了如指掌。

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父亲不知从哪里知道了种花可以赚钱,在我们家后院开建了一个广大的花园,努力地培育两种花,一种是兰花,一种是玫瑰花。那时父亲对花卉的热爱到了着迷的程度,经常看花卉的书籍到深夜,自己研究花的配种,有一年他种出了一种“黑色玫瑰”,非常兴奋,那玫瑰虽不是纯黑色,但它如深紫色的绒布,接近于黑的程度。

对于兰花,他的心得更多。我们家种兰花的竹架占地两百多平,一盆盆兰花吊在竹架上,父亲每天下田前和下田后都待在他的兰花园里。田地收成后的余暇,他就带着一把小铲子独自到深山去,找寻那些野生的兰花,偶有收获,总是欢喜若狂。

在爱花种花方面,我们兄弟都深受父亲的影响,是由于幼年开始就常随父亲在花园中整理花圃的缘故。但是在记忆里,父亲从未因种花而得到什么利润,倒是把兰花的幼根时常送给朋友,或者用野生兰花和朋友交换品种,我们家的报岁兰,就是朋友和他交换得来的。

父亲生前最喜欢的兰花有三种,一是报岁兰、一是素心兰、一是羊角兰。他种了不少名贵的兰花,为何独爱这三种兰花呢?记得有一次他对我说:“有很多兰花很鲜艳很美,可是看久了就俗气;有一些兰花是因为少而名贵,其实没什么特色;像报岁兰、素心、羊角虽然颜色单纯,算是普通的兰花,可是它朴素,带一点喜气,是兰花里面最亲切的。”

父亲的意思仿佛是说:朴素、喜乐、亲切是人生里最可贵的特质,这些特质也是他在人生里经常表现出来的特色。

我对报岁兰的喜爱就是那时种下的。

父亲种花的动机原是为增加收入,后来却成为他最重要的消遣。父亲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只是喜欢喝茶、种花、养狗,这三种嗜好一直维持到晚年,他住院的前几天还是照常去公园喝老人茶,到花圃去巡视。

中学的时候,我们搬到新家,新家是在热闹的街上,既没有前庭,也没有后院,父亲却在四楼顶楼搭了竹架,继续种花。我最记得搬家的那几天,父亲不让工人动他的花,他亲自把花放在两轮板车上,一趟一趟拉到新家,因为他担心工人一个不小心,会把他钟爱的花折坏了。

搬家以后,父亲的生活步调并没有改变,他还是每天骑他的老爷脚踏车到田里去,每天晨昏则在屋顶平台上整理他的花圃,虽然阳台缺少地气,父亲的花卉还是种得非常的美,尤其是报岁兰,一年一年地开。

报岁兰要开的那一段时间,差不多是学校里放寒假的时候,我从小就在外求学,只有寒暑假才有时间回乡陪伴父亲,报岁兰要开的那一段日子,我几乎早晚都陪父亲整理花园,有时父子忙了半天也没说什么话,父亲会突然冒出一句:“唉!报岁兰又要开了,时间真是快呀!”父亲是生性乐观的人,他极少在谈话里用感叹号,所以我每听到这里就感慨极深,好像触动了时间的某一个枢纽,使人对成长感到一种警觉。

报岁兰真是准时的一种花,好像不过年它就不开,而它一开就是一年已经过去了,新年过不久,报岁兰又在时间中凋落,这样的花,它的生命好像只有一个特定的任务,就是告诉你:“年到了,时间真是快呀!”从人的一生中,无常还不是那么迫人的,可是像报岁兰,一年的开放就是一个鲜明的无常,虽然它带着朴素的颜色、喜乐的气息、亲切的花香同时来到,在过完新年的时候,还是掩不住它的惆怅。

就像父亲,他的音容笑貌时时从我的心里映现出来,我在远地想起他的时候,这种映现一如他生前的样子,可是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我知道,我忆念的父亲的容颜虽然相同,其实忆念的本身已经不同了,就如同老的报岁兰凋谢,新的开起,样子、香味、颜色没什么不同,其实中间已经过了整整的一年。

偶然路过花市,看到报岁兰,想到父亲种植的报岁兰,今年那些兰花一样地开,还是要摆在贴了红色春联的祖厅。唯一不同的是祖厅的神案上多了父亲的牌位,墙上多了父亲的遗照,我们失去了最敬爱的父亲。这样想时,报岁兰的颜色与香味中带着一种悲切的气息:唉!报岁兰又开了,时间真是快呀!

期待父亲的笑

父亲躺在医院的加护病房里,还殷殷地叮嘱母亲不要通知远地的我,因为他怕我在台北工作担心他的病情。还是母亲偷偷叫弟弟来通知我,我才知道父亲住院的消息。

这是父亲典型的个性,他是不论什么事总是先为我们着想,至于他自己,倒是很少注意。我记得在很小的时候,有一次父亲到凤山去开会,开完会他去市场吃了一碗肉羹,觉得是很少吃到的美味,他马上想到我们,先到市场去买了一个新锅,买一大锅肉羹回家。当时的交通不发达,车子颠簸得厉害,回到家时肉羹已冷,且溢出了许多,我们吃的时候已经没有父亲所形容的那种美味。可是我吃肉羹时心血沸腾,特别感到那肉羹是人生难得,因为那里面有父亲的爱。

在外人的眼中,我的父亲是粗犷豪放的汉子,只有我们做子女的知道他心里极为细腻的一面。提肉羹回家只是一端,他不管到什么地方,有好的东西一定带回给我们,所以我童年时代,父亲每次出差回来,总是我们最高兴的时候。

他对母亲也非常的体贴,在记忆里,父亲总是每天清早就到市场去买菜,在家用方面也从不让母亲操心。这三十年来我们家都是由父亲上菜场,一个受过日式教育的男人,能够这样内外兼顾是很少见的。

父亲的青壮年时代虽然受过不少打击和挫折,但我从来没有看过父亲忧愁的样子。他是一个永远向前的乐观主义者,再坏的环境也不皱一下眉头,这一点深深地影响了我,我的乐观与韧性大部分得自父亲的身教。父亲也是个理想主义者,这种理想主义表现在他对生活与生命的尽力,他常说:“事情总有成功和失败两面,但我们总是要往成功的那个方向走。”

由于他的乐观和理想主义,使他成为一个温暖如火的人,只要有他在就没有不能解决的事,就使我们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他也是个风趣的人,再坏的情况下,他也喜欢说笑,他从来不把痛苦给别人,只为别人带来笑声。

小时候,父亲常带我和哥哥到田里工作,透过这些工作,启发了我们的智慧。例如我们家种竹笋,在我没有上学之前,父亲就曾仔细地教我怎么去挖竹笋,怎么看土地的裂痕,才能挖到没有出青的竹笋。二十年后我到竹山去采访笋农,曾在竹笋田里表演了一手,使得笋农大为佩服。其实我已二十年没有挖过笋,却还记得父亲教给我的方法,可见父亲的教育对我影响多么大。

由于是农夫,父亲从小教我们农夫的本事,并且认为什么事都应从农夫的观点出发。像我后来从事写作,刚开始的时候,父亲就常说:“写作也像耕田一样,只要你天天下田,就没有不收成的。”他也常叫我不要写政治文章,他说:“不是政治性格的人去写政治文章,就像种稻子的人去种槟榔一样,不但种不好,而且常会从槟榔树上摔下来。”他常教我多写些于人有益的文章,少批评骂人,他说:“对人有益的文章是灌溉施肥,批评的文章是放火烧山;灌溉施肥是人可以控制的,放火烧山则常常失去控制,伤害生灵而不自知。”他叫我做创作者,不要做理论家,他说:“创作者是农夫,理论家是农会的人。农夫只管耕耘,农会的人则为了理论常会牺牲农夫的利益。”

父亲的话中含有至理,但他生平并没有写过一篇文章。他是用农夫的观点来看文章,每次都是一语中的,意味深长。

有一回我面临了创作上的瓶颈,回乡去休息,并且把我的苦恼说给父亲听。他笑着说:“你的苦恼也是我的苦恼,今年香蕉收成很差,我正在想明年还要不要种香蕉,你看,我是种好呢,还是不种好?”我说:“你种了四十多年的香蕉,当然还要继续种呀!”

他说:“你写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继续呢?年景不会永远坏的。”“假如每个人写文章写不出来就不写了,那么,天下还有大作家吗?”

我自以为在写作上十分用功,主要是因为我生长在世代务农的家庭。我常想:世上没有不辛劳的农人,我是在农家长大的,为什么不能像农人那么辛劳?最好当然是像父亲一样,能终日辛劳,还能利他无我,这是我写了十几年文章时常反躬自省的。

母亲常说父亲是劳碌命,平日总闲不下来,一直到这几年身体差了还时常往外跑,不肯待在家里好好地休息。父亲最热心于乡里的事,每回拜拜他总是拿头旗、做炉主,现在还是家乡清云寺的主任委员。他是那一种有福不肯独享,有难愿意同当的人。

他年轻时身强体壮,力大无穷,每天挑两百斤的香蕉来回几十趟还轻松自在。我还记得他的脚大得像船一样,两手摊开时像两个扇面。一直到我上初中的时候,他一手把我提起还像提一只小鸡,可是也是这样棒的身体害了他,他饮酒总不知节制,每次喝酒一定把桌底都摆满酒瓶才肯下桌,喝一打啤酒对他来说是小事一桩,就这样把他的身体喝垮了。

在六十岁以前,父亲从未进过医院,这三年来却数度住院,虽然个性还是一样乐观,身体却不像从前硬朗了。这几年来如果说我有什么事放心不下,那就是操心父亲的健康,看到父亲一天天消瘦下去,真是令人心痛难言。

父亲有五个孩子,这里面我和父亲相处的时间最少,原因是我离家最早,工作最远。我十五岁就离开家乡到台南求学,后来到了台北,工作也在台北,每年回家的次数非常有限。近几年结婚生子,工作更加忙碌,一年更难得回家两趟,有时颇为自己不能孝养父亲感到无限愧疚。父亲很知道我的想法,有一次他说:“你在外面只要向上,做个有益社会的人,就算是有孝了。”

母亲和父亲一样,从来不要求我们什么,她是典型的农村妇女,一切荣耀归给丈夫,一切奉献都给子女,比起他们的伟大,我常觉得自己的渺小。

我后来从事报导文学,在各地的乡下人物里,常找到父亲和母亲的影子,他们是那样平凡、那样坚强,又那样的伟大。我后来的写作里时常引用村野百姓的话,很少引用博士学者的宏论,因为他们是用生命和生活来体验智慧,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最伟大的情操,以及文章里最动人的质素。

我常说我是最幸福的人,这种幸福是因为我童年时代有好的双亲和家庭,我青少年时代有感情很好的兄弟姐妹;进入中年,有许多知心的朋友。我对自己的成长总抱着感恩之心,当然这里面最重要的基础是来自于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给了我一个乐观、关怀、良善、进取的人生观。

我能给他们的实在太少了,这也是我常深自忏悔的。有一次我读到《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经》,佛陀这样说:

假使有人,为于爹娘,手持利刀,割其眼睛,献于如来,经百千劫,犹不能报父母深恩。

假使有人,为于爹娘,亦以利刀,割其心肝,血流遍地,不辞痛苦,经百千劫,犹不能报父母深恩。

假使有人,为于爹娘,百千刀戟,一时刺身,于自身中,左右出入,经百千劫,犹不能报父母深恩。……

读到这里,不禁心如刀割,涕泣如雨。这一次回去看父亲的病,想到这本经书,在病床边强忍着要落下的泪,这些年来我是多么不孝,陪伴父亲的时间竟是这样的少。

母亲也是,有一位也在看护父亲的郑先生告诉我:“要知道你父亲的病情,不必看你父亲就知道了,只要看你妈妈笑,就知道病情好转,看你妈妈流泪,就知道病情转坏,他们的感情真是好。”为了看顾父亲,母亲在医院的走廊打地铺,几天几夜都没能睡个好觉。父亲生病以后,她甚至还没有走出医院大门一步,人瘦了一圈,一看到她的样子,我就心疼不已。

我每天每夜向菩萨祈求,保佑父亲的病早日康健,母亲能恢复以往的笑颜。

这个世界如果真有什么罪业,如果我的父亲有什么罪业,如果我的母亲有什么罪业,十方诸佛、各大菩萨,请把他们的罪业让我来承担吧,让我来背父母亲的业吧!

但愿,但愿,但愿父亲的病早日康复。以前我在田里工作的时候,看我不会农事,他会跑过来拍我的肩说:“做农夫,要做第一流的农夫;想写文章,要写第一流的文章;要做人,要做第一等人。”然后觉得自己太严肃了,就说:“如果要做流氓,也要做大尾的流氓呀!”然后父子两人相顾大笑,笑出了眼泪。

我多么怀念父亲那时的笑。

也期待再看父亲的笑。

黑衣笔记

最后一个荣耀——1985年8月8日

今天是父亲节,父亲今年被推选为模范父亲,将代表旗山镇去接受高雄县政府的表扬、颁奖。我昨夜坐飞机回来,原想一起随父亲到县政府去,可是父亲生病了,体力不支,母亲今早制止他前往,派哥哥代表父亲去领奖。

父亲患的是感冒,咳嗽得非常厉害,一直流冷汗,早上我为他按摩身体,劝他去住医院,他说:“已经看过医生了,只是小感冒,很快就会好的。”然后问起我最近工作的情形,父子谈了半天,我只觉得父亲的语气十分虚弱。

父亲这两年身体很差,患了肾脏病和心脏病,肝脏和肠胃也不太好,动不动就感冒,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我每次读佛经到“无常”两字就想起父亲,两年前他的身体还多么强壮!

下午,哥哥代父亲领奖回来,向父亲母亲报告场面的热闹和盛大,领回了奖牌一面和一些奖品,父亲把奖牌摆在床头,显得非常高兴。

我因报馆工作忙碌,下午搭最后一班从高雄往台北的飞机,父亲对我说:“在台北,要自己照顾好自己。”这是每次我要离家,他就会说的话。我说:“爸,你要多休息。”不知怎的,眼眶有点发热。

在飞机上,突然有一个不祥的预感,觉得浑身不对劲。围城——1985年8月21日

弟弟打长途电话来,说父亲病情较重,送进屏东的人爱医院,他说:“爸爸一直叫我不要通知你,怕影响你工作,不过这两天情况很坏,你还是回来吧!”

我赶紧跑去坐飞机,到高雄转出租车直接到屏东,中午就赶到了,妈妈和大弟在照顾父亲。父亲住在加护病房,每天会面只能三次,早上八点、下午一点、晚上八点各一次,妈妈看看会面的时间还早,说:“我们到外面去吃中饭吧!留阿源(弟弟的名字)在这里就可以。”

妈妈说,父亲住院已经一个多星期,本来情况还好,所以没通知我,这两天病情严重了起来,妈妈说看到身体检查表,她吓一大跳,病情包括:心脏扩大、肺炎、肝硬化、糖尿病、肾功能失常等,五脏六腑都坏掉了。“你爸爸的身体就是喝酒喝坏了,你近年信佛戒酒倒是好事。”妈妈说。

在屏东找不到素菜馆,只好随便在饭店里叫一些白菜、竹笋配饭吃,妈妈说父亲生病后也不能吃荤腥,一吃就吐,只好用红萝卜、菠菜熬粥给他喝,并问我吃素会不会营养不良,我告诉她身体比以前好,她颇欣慰。

妈妈现在每天念阿弥陀佛佛号,她说:“你爸爸听了你的话,每天念南无观世音菩萨名号,他说念观音比念阿弥陀佛顺口。”我说:“念什么佛号都是一样的。”

回医院,进加护病房,父亲看到我来,笑得很开心,他说过几天他就要出院了,我用不着操心。我说:“爸爸,您好好养病,反正在加护病房没事,就念观世音菩萨,菩萨会保佑您的。”父亲微笑点头。

听大弟说,妈妈到医院一个多星期还没有走出医院一步,今天是她第一次出医院的门口。我听了极为心痛,医院不但变成现代人生命最后的归宿,也成为病人家属的围城,大家都被围在里面、困在里面,实在是可怕的地方。

夜里,小弟从高雄来,哥哥嫂嫂和大姐都从旗山来,一家人因父亲的病围聚在一起,心中感触良多。

我和小弟回高雄睡,妈妈坚持要睡医院走廊,大弟陪伴着她。自杀——1985年8月25日

昨夜坐夜车到台南,早上八点到十点在南鲲鯓盐分地带文艺营演讲“散文的人格与风格”,讲完后惦念父亲的病,坐车直接往屏东。

父亲的病情时好时坏一直没有起色,他的情况稍好,妈妈就高兴,一坏,妈妈就流泪,幸而由哥哥、大弟、小弟轮流在医院陪她,使她心情还算平静。这次看到妈妈,我吓了一跳,她瘦了一圈,也老了不少。

她常常对医生说:“请你用最好的药吧!只要能好起来,多少钱我都愿意花。”

这个医院的医生、设备和药都不是一流的,价钱倒是一流的,贵得离谱,父亲每天的医药费都在两万以上,有时要三万多,住院才十天,已经花去三十万,真是可怕的数目。我看父亲的病好像没有好转的迹象,医院也不是好医院,心里真着急,想为父亲转院又不敢,因为他太虚弱了。

夜里,进去看父亲,我问他感觉怎么样?

他说:“念观世音菩萨,感觉好多了。”

晚上,许多亲戚来看父亲,因为气氛热闹,父亲的心情也轻松不少。

我陪妈妈睡在医院走廊,许多家属都这样席地而睡,半夜突然被人声惊醒,原来是急诊的病患送进加护病房。那病患年纪约三十几岁,身体看起来很强壮,可是他喝硫酸自杀了,喉咙部分全被烧成焦炭一样,在那里痛苦哀嚎。

听病人的家属说,他和太太吵架,一时想不开就喝硫酸自杀了,却没有立即死去,才惨成这样子,他的太太在一边痛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一边听的病患家属里,有一位老人突然叹口气说:“唉!有的人恨不得能把自己的家人救活,有的人年纪轻轻的却活得不耐烦,这是什么世界呀!”

是呀!这是什么世界呢?听说每个月因自杀送来急救的人就有十几个,为什么这些人不能珍惜自己的生命呢?有的人求生不得,痛苦不堪,偏偏有的人求死不能,也是痛苦不堪,这大概只有“业”可以解释吧!生死之间这么脆弱,就像一个玻璃瓶子一般,一掉地就碎了,可是就有人用力地把瓶子往地上砸。

一整夜,病房里都传来痛苦的呻吟声,我终夜都不能睡,想到人真是千百种面目,唯一相同的是无常,是生老病死,是苦。开刀——1985年9月2日

父亲的病急速恶化,腹腔积满了水,无法排出,喉咙也积满了痰,医院说要给他开两刀,哥哥打长途电话来问我的意见,叫我问师父看看。

我打电话给师父,说了父亲的情形,看是不是应该开刀。

师父说:“如果他寿限到了,开刀也没有用,还是不要受这种苦了。”

我心里有不祥的感觉,打电话叫哥哥不要让医院开刀,我明天就回去。回光返照——1985年9月3日

带妻儿坐飞机回南部,到的时候父亲正在洗肾,全家人都守在外面等待。

弟弟告诉我,他前天夜里为父亲按摩,一边按摩一边念观世音菩萨的白衣神咒,父亲突然转过头来问他:“你有没有见到观世音菩萨?”弟弟说没有,结果父亲面露微笑说:“她刚刚来过了。”

我听了眼泪差一点流下来,观世音菩萨真是大慈大悲,听母亲说父亲持观世音名号从没有断过,想必是观世音菩萨来接引父亲了,可是我不敢这样说,怕母亲伤心,我说:“观世音菩萨既然来了,爸爸一定会好起来的。”

晚上,爸爸洗肾出来,精神好得出乎意料,声音很洪亮,又恢复以前的笑声,和我们每个人谈笑谈了半个小时,就像他健康的时候全家人围在一起一样。

他问亮言(我的孩子):“亮言,吃饱没?”

亮言说:“吃饱了!”

他说:“你吃饱了,阿公还没吃饱呢!我要到别地方去吃了。”

晚上回家,大家都抱着很大的希望,认为父亲会好起来。我把带回来的《弘一大师演讲集》送给哥哥弟弟各一本,里面有《人生的最后》。

我说:“不管父亲会不会好起来,万一他的寿限到了,我希望我们用佛教的仪式来办他的丧事。”

全家人都沉默了,因为不敢相信刚刚精神那么好的父亲会过世,只有我知道父亲是回光返照。

因为前天我在佛堂礼拜,对菩萨祈求:“如果我的父亲有什么罪业的话,请由我来背父亲的业吧!”许完愿,右眼十分钟后就长出一个大疱,红肿疼痛,可是今天晚上见过父亲,这个却消下去了。助念往生——1985年9月4日

清晨,医院来急电,说父亲已不省人事,要立即开刀,我和哥哥赶到医院,哥哥跑去问医生:“你们一直坚持给他开刀,开刀会好吗?”医生说:“不会,可能可以拖几天吧!”

哥哥含泪说:“我不希望我爸爸再受这种折磨。”遂不顾医生的反对,坚持把父亲运回家。

下午一点三十分,由堂哥开救护车到屏东人爱医院把父亲运回旗山。这时父亲已完全不能动弹,我附在父亲耳边说:“爸爸,我们要带您回家了。”父亲微笑,点头。在车上,一路引导父亲念南无观世音菩萨,父亲随念,虽已不能出声,但他的口型可以看出他念得非常有力。

回到家里,父亲声息更弱,家人都非常焦急,我说:“我试试请佛光山的师父来为父亲助念。”

打电话到佛光山,辗转找到法务部的宗忍法师,他答应来,使我安心不少。晚上七点半,宗忍师父与另三名法师到家里来为父亲助念阿弥陀佛圣号,父亲张口努力随念,我仿佛听到父亲念佛号的声音大声地回荡在厅堂。

邻居们议论纷纷,有的说:“人还没有死就请人来念经了,真是不孝呀!”

我无言。

为了在师父走后,能继续佛号不断,我和哥哥到旗山念佛会借阿弥陀佛录音带及西方三圣像,正好佛光山的师父在那里指导他们共修,九点半念佛会结束,慧军法师率领十一位法师来为父亲助念,加上念佛会的十五位居士,把家里挤得满满的。

这时屋内突然飘来一阵檀香的气味,家中并未点香,檀香味却一阵阵飘来,一阵比一阵浓,于是更虔诚地为父亲助念,这檀香气整夜未散,我趁机向妈妈进言,说菩萨来接引父亲了,我们应该以佛教的方式为父亲办后事,妈妈听到这里落下泪来,同意我的请求。

偷偷地为父亲写好往生牌位,不敢给妈妈看见。神识出离——1985年9月5日

清晨,再叮咛父亲,如果见到佛菩萨来迎就跟随着去,父亲若有所闻,手指一直动着,好像在数手里的念珠。我对大姐说:“爸爸可能要往生了,我们应该去买一些拜佛的用具。”

早上七点十分,与大姐到佛具店买佛灯、花瓶、香炉、香、鲜花、四果等,回到家是早上八点五十分,见哥哥弟弟默默流泪,知道父亲已往生,我扶住妈妈,请她不要大声哭泣,以免影响父亲的往生,我们则大声为父亲念佛号。

打电话给宗忍师父,四位师父于上午十点半左右抵达,为父亲助念。

亲戚朋友闻讯赶来,四姑妈在门口即放声大哭,我把她请到后面去,并向她解释为什么不能大声哭的原因。有的亲戚说要为父亲更衣,按台湾习俗,人死后要穿七套衣服,我不准他们为父亲更衣,幸得妈妈和哥哥支持我的看法,父亲的遗体才免于被搬动。

亲戚说:“现在不换衣服,八小时后身体僵了,怎么换?”

我说:“你们不必操心,我自己来为他换。”

一直为父亲助念到下午五点,妈妈掀开父亲身上的白布,全家人哗然,因为父亲的神情安详、面露微笑,与过世时的表情完全不同,我探触父亲身体,发现他全身柔软一如生前,身体已冰冷,唯头顶有微温,知我佛慈悲,所言不妄,差一点落下泪来。

妈妈哀怨地说:“好了,你一个人到极乐世界去享受了,把我们都丢下了……”说完,忍不住落泪。

夜里兄弟一起守灵,我几次进去看父亲,心中不免哀伤,但相信父亲往生净土,使我心中宽慰不少。

整夜为父亲念佛号,最担心的是,妈妈还是一样的哀伤。入殓——1985年9月6日

早上八点入殓典礼,由佛光山的依忍法师率领四位法师为父亲念阿弥陀经、大悲咒、往生咒等。

将父亲遗体装入棺中,他的身体仍然柔软。棺底铺了莲花被,遗体上再盖一张莲花被,最上层是陀罗尼被,写满密咒,非常庄严光明,在父亲身上遍洒恒河沙和光明沙,再把光明沙放于父亲眉轮上,然后盖棺,盖棺的时候我们都忍不住落下泪来。

夜里陪母亲看父亲遗容,父亲表情喜悦,一如生前,母亲说:“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表嫂送来《地藏经》十一本,我为父亲诵念《地藏经》一部。做巡——1985年9月8日

大哥冒大雨到圆潭三贡山为父亲找墓地,我本来提议火葬,但母亲不答应,理由是:“你爸爸生前最讨厌人家火葬。”

下午,跑来一个道士,问父亲“做巡”的事,民间的做巡仿佛我们佛教做七,我说我们用佛教的方式,但妈妈请道士为我们看良辰吉时,他说今天就要做“头巡”。

我跑到旗山念佛会,正好找到依果师父,依果师父以前我在佛光山见过,请他帮忙,他带领念佛会到家里来为父亲念经。

夜里,有一个人来推销要不要“库银”和“纸厝”,母亲问我的意见,我说在这些小节上我没有意见,于是决定依民间规矩,为父亲烧纸厝。七七——1985年9月9日

与哥哥上佛光山与宗忍师父商量父亲的佛事,排定如下:

二七——半天诵《地藏经》。

三七——全天诵《金刚忏》。

四七——全家到佛光山参加地藏法会、三时系念。(当天是地藏菩萨生日,佛光山的师父不能下山。)

五七——半天诵《金刚经》。

六七——半天诵《八十八佛洪名宝忏》。

七七——下午放净土焰口三时系念。

按佛教仪式,做七共要四十九天,每七天做一次,但因适应现代社会,把七七的时间缩短,快一些做完,但在四十九天内仍应为父亲念佛、回向。

对于佛光山的师父能帮忙父亲的佛事,内心充满感激,发愿有生之年,为佛教多做一点事情。旗山念佛会和朝枝表兄嫂来帮忙佛事,也令人难忘。

妈妈在晚上做了决定,决定把父亲养的鸡送人,鸽子放生,并且父亲的丧事期间,全家茹素。丧事——1985年9月10日

从父亲过世后,每天在父亲灵前,我单独为父亲诵一部《地藏经》,和家人一起诵一部《阿弥陀经》,全部功德回向给父亲,希望他收得到。

下午诵完《地藏经》,体力不支,竟坐在灵前沉沉睡去,醒来时才想到已几天几夜未好好睡觉。

晚上与专门办素席的薛太太商量办桌事宜,妈妈决定一切从简,只办十四桌。至于放焰口时的物品,则交给大姐、大嫂,和我去办,要米六石、菜、水果、干料、罐头等三十脸盆,六道可吃的菜供佛,还要准备花生、零钱、素粽、面粉做的佛手。并且要连络肯参加普渡的亲友,看有多少菜,还要去借桌子和脸盆。

颇感到办理丧事的繁琐,但幸好选择了佛事,否则烦累可能还超过百倍,光是出殡那天办酒席杀生就不知道要造多少业了。坛场——1985年9月11日

这几天父亲过世的忧伤已较减低,唯有妈妈还是要耐心劝慰,她一想到父亲生前种种就忍不住流泪。

佛光山来了六位师父为父亲诵《地藏经》,共三小时才结束,感应十分殊胜。

夜里全家动员布置佛堂,以便三时系念时用,佛光山的宗忍、依忍师父来帮忙,做到十二点才结束,两位师父都满头大汗,叫我不知如何言谢。拜忏——1985年9月12日

由依辉、依果法师率八位师父来,带我们拜《金刚般若宝忏》,早上拜上中两卷,下午拜下卷,全家膝盖全部红肿,不过一想到父亲,就一点也不苦了。

由此想到师父比我们辛苦得多,这几天我特别思考到佛教的慈悲与伟大,连一向不是佛教徒的家人都感受到了,希望父亲的往生,使我可以度了我的家人。地藏法会——1985年9月14日

下午到佛光山,在地藏殿礼拜时,遇到永果师父,他谈到在医院过世的人,若直接推到冷冻柜中,由于神识尚未出离,感受到寒冷的痛苦,可能坠入“寒冰地狱”。世人不知神识出离的重要,想来真是可怕。

晚上全家到佛光山参加三时系念,这是为了地藏菩萨生日所做的大蒙山及普渡,我们把这个法会当作是父亲佛事的一部分。大悲殿里道场庄严殊胜,但因人数极多,进行十分缓慢。

夜里十一点多才圆满结束。累倒——1985年9月15日

今天由依果师父带六名法师来诵《金刚经》,有一位师父诵到一半因过度劳累而昏倒,大家手忙脚乱一场,经过约二十分钟才悠悠醒来,醒来后坚持要继续参加诵经,真是令人感动不已。

下午和大姐大嫂一起去采购普渡要用的东西,沿路都谈佛法,想到这些日子和兄弟守灵,谈的无非是佛法,哥哥弟弟都很有兴趣,如果能把他们带入佛教,相信父亲在天之灵也可得到安慰。亲友——1985年9月16日

早上拜《八十八佛洪名宝忏》。

下午,住在远地的亲友纷纷回来,有一些亲戚都说我们用佛教仪式办丧事非常好,比民间的庄严清净得多。朝枝兄告诉我,在旗山以佛教仪式办佛事是很少的,能办得像这样纯粹的更少,因为在旗山,佛教徒占的比例太少了。

舅舅甚至对我说:“我死了,就请你帮我办一个和你爸爸一样的。”

反对最厉害的是三伯父,以及父亲生前在庙前喝酒的朋友,他们说:“你父亲生前最反对人家办素席了。”

我想,那是因为父亲的无明,我自己既然已经觉悟,就要努力破这种无明,可能是我的勇气和决心,反对的亲友都一一被我说服了,感谢佛菩萨赐给我力量。三时系念——1985年9月17日

早上起来就开始布置今天的坛场,动用了十八张大桌子,许多亲戚都来参加普渡,所以把桌子摆得满满,非常壮观。

三时系念由普门中学的校长慧开师父主持,仪式庄严至极,镇上的人都闻风跑来看,许多人都说:“听说佛教的丧事做得很庄严,果然不错。”我想到父亲生前爱面子的个性,忍不住对父亲说:“爸爸,但愿这样的仪式您还喜欢。”

做完三时系念,随俗焚烧纸厝和库银,在渐暗的黄昏中火光熊熊,家人亲友牵着绳子围着那火光,父亲的丧事终于告一段落,我这些天来也够坚强了,但看到库银一迭迭倒下,思及人生无常,竟使我落下泪来。出殡——1985年9月18日

早上在旗山体育场举行父亲的告别式,由佛光山的慧德法师率八名师父来主持,法师当场为众人开示人生无常的佛理,为父亲做了最后一场佛事。

随后,我们向来致祭的亲友答礼。在法师带领下将父亲遗体发引到圆潭三贡山安葬,我们亲手把泥土撒到父亲的新坟里。

回家的路上,亮言问我:“爸爸,阿公就这样埋在地下了,他不会再起来抱我了吗?”

我说:“是的。”忍不住鼻子一阵酸。

我知道,父亲的身体虽然长埋,但他的神识必然会欢喜我为他所做的一切吧!

后记:《黑衣笔记》是父亲过世前后我随手写的笔记,有些地方显得零乱,为了存真,仍保存其原貌,发表出来,希望作为父亲临终时的一个纪念。

飞鸽的早晨

哥哥在山上做了一个捕鸟的网,带他去看有没有鸟入网。

他们沿着散满鹅卵石的河床走,那时正是月桃花开放的春天,一路上月桃花微微的乳香穿过粗野的山林草气,随着温暖的风在河床上流荡。随后,他们穿过一些人迹罕到的山径,进入生长着野相思林的山间。

在路上的时候,哥哥自豪地对他说:“我的那面鸟网仔,飞行的鸟很难看见,在有雾的时候逆着阳光就完全看不见了。”

看到网时,他完全相信了哥哥的话。

那面鸟网布在山顶的斜坡,形状很像学校排球场上的网,狭长形的,大约有十米那么长,两旁的网线系在两棵相思树干上,不仔细看,真是看不见那面网。但网上的东西却是很真切地在扭动着,哥哥在坡下就大叫:“捉到了!捉到了!”然后很快地奔上山坡,他拼命跑,尾随着哥哥。

跑到网前,他们喘着大气,才看清哥哥今天的收获不少,网住了一只鸽子、三只麻雀,它们的脖颈全被网子牢牢扣死,却还拼命地在挣扎,“这网子是愈扭动扣得愈紧”。哥哥得意地说,把两只麻雀解下来交给他,他一手握一只麻雀,感觉到麻雀高热的体温,麻雀蹦蹦慌张的心跳,也从他手心传了过来,他忍不住同情地注视刚从网子解下的麻雀,它们正用力地呼吸着,发出像人一样的咻咻之声。

咻咻之声在教堂里流动,他和同学大气也不敢喘,静静地看着老师。

老师正靠在黑板上,用历史课本掩面哭泣。

他们那一堂历史课正讲到南京大屠杀,老师说到日本兵久攻南京城不下,后来进城了,每个兵都执一把明晃晃的武士刀,从东门杀到西门,从街头砍到巷尾,最后发现这样太麻烦了,就把南京的老百姓集合起来挖壕沟,挖好了跪在壕沟边,日本兵一刀一个,刀落头滚,人顺势前倾栽进沟里,最后用新翻的土掩埋起来。“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三日,你们必须记住这一天,日本兵进入南京城,烧杀奸淫,我们中国老百姓,包括妇女和小孩子,被惨杀而死的超过三十万人……”老师说着,他们全身的毛细孔都张开,轻微地颤抖着。

说到这里,老师叹息一声说:“在那个时代,能一刀而死的人已经是最幸运了。”

老师合起历史课本,说她有一些亲戚住在南京,抗战胜利后,她到南京去寻找亲戚的下落,十几个亲戚竟已骸骨无存,好像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存在过,她在南京城走着,竟因绝望的悲痛而昏死过去……

老师的眼中升起一层雾,雾先凝成水珠滑落,最后竟掩面哭了出来。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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