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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2 00:1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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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侯会

出版社:新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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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贵族生活揭秘

红楼梦贵族生活揭秘试读:

《红楼梦》:贵族文化的精读本(代前言)

有一个字眼儿,在社会生活中消失了近一个世纪,近一二十年又卷土重来——“贵族”。

时下有标准说法,谁若拥有千万豪宅、百万香车、名表巨钻、过亿的财产,每年零花钱在五百万元以上,就可以甩掉“平民”的帽子,跨入“贵族”的门槛。据说这样的“贵族”在中国多如过江之鲫,数量还在不断膨胀。

然而也有人对此嗤之以鼻:不就是口袋里有几个钱吗?顶多算是“暴发户”而已。翻翻词典,看看什么是“贵族”:贵族: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的统治阶级中享有政治、经济特权的阶层。在封建社会,指具有世袭爵位和领地的各级封建主,主要是皇室的宗族子弟和功臣,亦指显贵的世家大族。……后亦泛指社会上享有特权的阶层。(《汉语大词典》)

由此看来,“享有特权”才是贵族不可或缺的要件。有了特权,贵族才能高高在上、一言九鼎,广聚财富、养尊处优。除此而外,贵族多为世袭,代代相沿,不免形成一套独特文化:衣食住行,享受着那个时代最高水准的物质文明;待人行事,遵循着一套繁缛的规矩礼节。即使有一天家族衰败,子孙星散,但那累代养成的积习风范,却还迥别于人。这跟捡了彩票一夜暴富的流浪汉大不相同,后者可能在物质上一步登天,但那流浪汉的积习、见识,却是至死也难改变。

晋朝大将军王敦入赘公主府,初次如厕时,见一只漆箱里盛着干枣,以为是厕中零食,便随手拣来吃个净尽。又见侍女捧着一碗水、一碗豆面,以为是厕中加餐,也兑在一起一股脑儿喝个干净。他哪里知道,那枣子是贵族家中用来塞鼻孔、防异味的;水和豆面(即“澡豆”,作用如同今天的肥皂)则是用来洗手的。结果他的举动被当成笑柄,记录在《世说新语》中。王敦出身士族,在贵族府第尚且如此“露怯”,何况一般百姓。因此有人说:“一夜可以造就一个暴发户,三代才能培养出一个贵族。”一点不错。“三代出贵族”的名言,据说出自英国大戏剧家莎士比亚之口。不错,莎士比亚对贵族十分熟悉,他的剧本里就塑造了不少贵族形象:国王、太子、元老、公爵、将军、领主……只是莎士比亚本人并非显贵。未发迹时,他曾在剧场给人牵马看车;剧本走红后,他当上了“国王的供奉”,但仍被时人讥讽为“暴发户式的乌鸦”,摈除于贵族行列之外。

遍观古今中外的文坛,写贵族生活,且又有着贵族生活经验的作家,为数不多。俄国小说家列夫·托尔斯泰(1828—1910)要算一个。托尔斯泰出身名门贵族,他的代表作《战争与和平》等,也主要写贵族人物和故事。不过托翁写作此书时,已是十九世纪下半叶。早在前一个世纪上半叶,中国的小说巨著《红楼梦》就已经问世,那同样是一部贵族作家所写的贵族题材作品。作者曹雪芹(约1715—1763)比托翁早生了一百多年,几乎与托翁爷爷的爷爷并世。《红楼梦》也便成为世界上最早的一部贵族写贵族的小说。

众所周知,曹雪芹生在清代前期一个贵族之家,祖上三代人做着织造、巡盐御史、通政司使等高官。曹雪芹的幼年是在极尽奢华的贵族家庭中度过的。尽管当其著书时,家族早已衰败,他自己也跌落到“举家食粥酒常赊”的地步,然而幼年的贵族生活留给他难以磨灭的印象。家族中的贵族积习尚在,身边的亲朋又常常叨念起旧日的好时光,他跟这个家族的感情真可谓扯不断,理还乱。

于是在穷困潦倒中,他提起笔来追念往事,创作小说。其间自不免美化人物、虚构情节、感叹命运、宣泄情愫……历经“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的艰辛历程,终于铸就这部旷世奇书。

小说问世至今有二百六七十年,数以千万计的读者为之痴迷倾倒。人们关注的角度各有不同:爱情的、伦理的、社会的、哲学的、历史的、宗教的、艺术的、语言的……其实从小说内容和作者身份来看,《红楼梦》还是一部贵族文化的精读本。书中对贵族生活、尤其是物质生活的描写,活色生香、细致入微;衣食住行、银钱经济,无所不及。本书的前两辑,即涉及这些内容。读者中无论是迷恋贵族文化的,还是憎恶封建体制的,都可以从中找到感兴趣的东西。

当你翻看本书第三辑“真相曹家”时,你还会发现小说背后曹家的一些真实故事。作为贵族,曹家在当时并非最显赫的,然而曹家的物质生活却是绝对一流。一来,曹家供职于内务府,专门负责皇家的衣食供给,“近水楼台先得月”,曹家的衣食器具也多为“上用”(即皇上专用)。二来,曹寅身任织造及两淮巡盐御史,衙署所在的南京、扬州,都是当时奢侈风气的策源地;厉倡节俭的雍正皇帝就曾在大臣噶尔泰的奏折上批示说:诸凡奢侈风俗,皆从织造、盐商而起!

这条批示从侧面说明,曹家在当时是引领奢侈潮流的弄潮儿,衣食住行的奢华程度很可能已超越皇家!而反映到小说中,《红楼梦》向我们展示的正是当时最为奢华的贵族生活场景。

至于贵族之家的礼数规矩,小说中也多有展现。举个例子来看:贾府的家乐戏班解散后,女优芳官被分配到怡红院做丫鬟。芳官的“干娘”得罪了怡红院大丫头晴雯等,时时找机会讨好怡红院众人。小说第五十八回,她来怡红院送饭,见宝玉哄着芳官替他吹汤降温。这“婆子”见机不可失,便自顾自跑进院门:(芳官的干娘)忙跑进来笑道:“她不老成,仔细打了碗,让我吹罢。”一面说,一面就接。晴雯忙喊:“出去!你让她砸了碗,也轮不到你吹。你什么空儿跑到这里 子来了?还不出去!”一面又骂小丫头们:“瞎了心的,她不知道,你们也不说给她!”小丫头们都说:“我们撵她,她不出去;说她,她又不信。如今带累我们受气!——你可信了?我们到的地方儿,有你到的一半,还有你一半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还不算,又去伸手动嘴的了!”一面说,一面推她出去。阶下几个等空盒家伙的婆子见她出来,都笑道:“嫂子也没用镜子照一照,就进去了。”羞的那婆子又恨又气,只得忍耐下去。

严守等级,是贵族府第的铁律:各种身份的人,有各自的活动范围。错走一步,就要受到呵斥和耻笑。

人们都说《红楼梦》是一部“反封建”的作品,主人公贾宝玉崇尚平等理念,具有博爱思想。他的男性朋友中既有王爷、贵族,也有寒门子弟乃至戏子优伶;对于女孩子,无论是堂姐表妹、贵族千金,还是丫鬟使女、女优下人,他都一视同仁、关怀备至。

然而宝玉又是最软弱的“叛逆者”,他的平等观念不但不能对社会、家族产生任何影响,就是在小小的怡红院里,也无法付诸实施。怡红院的棠荫花径看似平坦,却处处有着不可逾越的“子”和鸿沟。哪里是大丫头的活动范围,哪里是小丫头的可到之处,都有着严格的规定。礼数由贵族主子规定并代代相沿,又由丫鬟奴隶们自觉维护着。

贾宝玉对此也视为正常。在宝玉的字典里,已婚女人“婆子”是被打入另册的。尽管出于悲悯之心,他常嘱咐丫鬟们:“你们是明白人,耽待她们是粗笨可怜的人就完了。”(第五十四回)然而他又说:“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指‘婆子’)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第七十七回)

宝玉、晴雯等人的言行,实际上代表了作者曹雪芹的立场。不懂“内帏规矩”的“婆子”当众遭到羞辱,你不难从字里行间读出作者的讥笑与嘲弄。不错,曹雪芹连同他笔下的宝玉、黛玉、晴雯等,血管中流淌着叛逆的血液。然而这种“叛逆”远未升华到某些现代学者所拔高的程度。

说到底,曹雪芹毕竟是没落贵族子弟,对贵族家庭怀着难以割舍、藕断丝连的情感。他对这个家族有反思,有怨恨,但更多的是追念,是眷恋。他带着欣赏和陶醉的笔调摹写着一去不返的家族生活,在创作一部伟大文学作品的同时,也为后世留下关于贵族生活的真实记录。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红楼梦》是一部贵族文化的精读本。

第一辑 衣食住行

一裔传佳话,美味不在多

作为世情小说,《红楼梦》跟《金瓶梅》相似,擅长用细腻的笔调叙写书中人物的衣食住行。不过两部书的写作风格却又有所不同,《金瓶梅》写的是市井财主家的生活,采用的是老百姓习惯的平铺直叙,细细道来的风格。如第三十四回写西门庆家书童有求于主母李瓶儿,拿出一两五钱银子请李瓶儿吃酒:教人买了一坛金华酒,两只烧鸭,两只鸡,一钱银子鲜鱼,一肘蹄子,二钱(银子)顶皮酥果馅饼儿,一钱银子的搽穰卷儿,送到来兴儿屋里,央及他媳妇惠秀替他整理,安排端正。《金瓶梅》的读者多半是市井俗人,他们“墨水”少、见识浅,对邻家财主的家长里短、吃喝穿戴最感兴趣。作者兰陵笑笑生深谙读者心理,因此谈及财主家的衣饰、饮馔、居室、陈设,也总是一五一十、如数家珍。每及一物,必书价格,因为他知道,这才是升斗小民心心念念关注的。《红楼梦》则不同,书中虽然也弥漫着浓郁的生活气息,作者却擅长用富于诗意的手法来表现。写到日常生活场景,一反《金瓶梅》的面面俱到、絮絮叨叨(那也是一种风格),常常是一鳞半爪、信手点染,看似不经意,实则处处隐含着细密的文心、匠意的安排,令读者在不知不觉中沉醉其中,常生不知今夕何夕之感——这又是贵族文学与市井文学的大区别。

如《红楼梦》中描写饮宴吃喝的场面不下数十处,写法却有详有略、或虚或实,无一雷同。你认为应该大书特书的地方,作者却偏偏一笔带过;却又在一些细微处精雕细描,尽显贵族饮馔的与众不同。

即如贵妃省亲,场面何等隆重。然而写到饮宴,却只有寥寥数语:“大开筵宴,贾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纨、凤姐等捧羹把盏。”(第十八回)至于席上的珍馐美味、玉液琼浆,竟不着一字。只是在下一回开头补写数句,说元妃去后,荣宁二府“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当日筵席之盛、排场之隆,尽在不言中。

而在某些章回,作者叙写家庭的内部宴饮,却又不吝篇幅、不惜笔墨。小说第四十、四十一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就很典型。此番宴饮非年非节,亦非祝寿迎宾大排筵宴,仅仅是贾母为湘云还席的家中聚餐,再加上有个不请自来的“女清客”刘姥姥参与,于是一场气氛轻松的家庭饮宴,也便成为贾府饮食文化的一次大展示。

游园、宴饮活动从早至暮,持续了一整天。单就宴饮而言,又分早饭、正餐和晚饭。早饭的食馔是装在“一色摄丝戗金五彩大盒子”里,由几个婆子捧来的。听贾母一声吩咐,就摆在探春秋爽斋的晓翠堂上。凤姐、鸳鸯有意拿穷亲戚取乐,开筵时教刘姥姥说了一段“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的“开场白”,逗得众人笑作一团。鸳鸯又故意拿一双沉得像“铁掀(锨)”的“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给刘姥姥,让她去夹小巧滑溜的鸽子蛋,结果又是一场喧哗笑闹。

在这里,作者并未铺叙满案菜肴,只简简单单写了一味鸽子蛋,东西不算贵重,却是百姓饭桌上不常见的。凤姐又夸说这东西“一两银子一个”,以致鸽子蛋掉到地上,让刘姥姥好不心疼:“一两银子,也没听见响声儿就没了!”这一切,配合着非金即银的餐具——“象牙镶金”、“乌木镶银”的筷子,足以烘托出贵族之家饮食的精致、器具的讲究。

正餐则设在缀锦阁。与以往宴会不同,此次由宝玉出主意,不设统一菜单,采取“自助”形式:“谁素日爱吃的,拣样儿做几样”。届时不用“桌席”,而是分餐,每人跟前摆放雕漆高几,或两张,或一张: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叶式的,也有葵花式的,也有方的,也有圆的,其式不一。一个上面放着炉瓶,一分攒盒,一个上面空设着,预备放人所喜食物。……攒盒式样,亦随几之式样。每人一把乌银洋錾自斟壶,一个十锦珐琅杯。

美食美器,形式别致。

众人在缀锦阁这里觥筹交错,对岸藕香水榭,贾母早已安排了众女优在那里演奏乐曲,“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神怡心旷”。贵族之家“钟鸣鼎食”的景象,在这里呈现得如此自然。

席间饮酒行令,刘姥姥自然又成为大家取笑的对象。其间贾母、薛姨妈让凤姐给刘姥姥布菜,由此引出关于“茄鲞”的描写:薛姨妈又命凤姐儿布了菜。凤姐笑道:“姥姥要吃什么,说出名儿来,我搛了喂你。”刘姥姥道:“我知什么名儿,样样都是好的。”贾母笑道:“你把茄鲞搛些喂他。”凤姐儿听说,依言搛些茄鲞送入刘姥姥口中,因笑道:“你们天天吃茄子,也尝尝我们的茄子,弄的可口不可口。”刘姥姥笑道:“别哄我了,茄子跑出这个味儿来了?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了。”众人笑道:“真是茄子,我们再不哄你。”刘姥姥诧异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日。姑奶奶再喂我些,这一口细嚼嚼。”凤姐果又搛了些放入口内。刘姥姥细嚼了半日,笑道:“虽有一点茄子香,只是还不像是茄子。告诉我是个什么法子弄的,我也弄着吃去。”

凤姐笑着向刘姥姥披露了“茄鲞”的制作秘方:“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签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都切成钉子,拿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

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感叹说:“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儿!”这道菜肴的做法,通过凤姐之口细细道出,给人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然而这却是全书中唯一一道详细解说的肴馔,舍此而外,全书几十处饮食描写,除了列举菜名,作者再未就菜肴的内容、烹调做过文章。这当然是由小说的文学品位决定的,《红楼梦》毕竟不是贵族之家的食谱大全。

不过由于这一味茄鲞描摹得十分精彩,竟给人留下无穷的遐想空间,并由此及彼,将这一“个别的经验”扩展到贾府钟鸣鼎食的全部生活,让人得出贵族之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印象。曹雪芹的摹写手法,正可谓以一敌百、虚胜于实。

可笑的是,后来的商家竟借一部《红楼梦》发展出整套的“红楼宴”、“曹家菜”来,真想借问一声:各家的菜谱秘方是从何处挖掘来的?

果子狸:贾府贵族已先尝

贾府的珍馐美味,贵族主子们早就吃腻了。史太君在大观园吃罢酒席散步时,丫鬟抬来两张食几,端上两只小捧盒。这是饭后的点心:揭开看时,每个盒内两样:这盒内一样是藕粉桂糖糕,一样是松穰鹅油卷;那盒内一样是一寸来大的小饺儿,贾母因问什么馅儿,婆子们忙回是螃蟹的。贾母听了,皱眉说:“这油腻腻的,谁吃这个!”那一样是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也不喜欢。因让薛姨妈吃,薛姨妈只拣了一块糕;贾母拣了一个卷子,只尝了一尝,剩的半个递与丫鬟了。

倒是刘姥姥见小面果子玲珑可爱,拣了一朵牡丹花样的,笑说:“我们那里最巧的姐儿们,也不能铰出这么个纸的来。我又爱吃,又舍不得吃,包些家去给他们做花样子去倒好。”贾母允诺:“家去我送你一坛子。你先趁热吃这个罢。”

看来,贾府的饮食早已超越了大鱼大肉、餍甘饫肥的世俗层次,讲究的是新鲜细巧。小说中不时提到一些菜肴,听名目就让人悠然神往:“烧野鸡”(第二十回)、“野鸡崽子汤”(第四十三回)、“炸鹌鹑”(第四十六回)、“牛乳蒸羊羔”(第四十九回)、“糟鹌鹑”(第五十回)、“鸭子肉粥”(第五十四回)、“枣儿粳米粥”(第五十四回)、“酸笋鸡皮汤”(第八回)、“火腿鲜笋汤”(第五十八回)……样样逗人食欲。

在贾府,“绿色”食物、山林野味最受欢迎。书中第三十七回,袭人因替史湘云做了些针线活计,派人送去,捎带着馈送些果子、吃食,装在两个小掐丝盒子里,“先揭开一个,里面装的是红菱和鸡头两样鲜果;又那一个,是一碟子桂花糖蒸新栗粉糕”。“红菱”即菱角,“鸡头”是芡实,二者都是水生植物。菱角生于水下淤泥中,两只尖尖的弯角,颇似展翅之燕,敲开紫褐色的硬壳,里面是白色细腻的清香果肉。芡为莲科,果实状如尖嘴朝天的鸡头,壳内有白米如珠,称“鸡头米”。这两样原是寻常之物,然而袭人让人捎话说:“这都是今年咱们这里园里新结的果子……”所以新鲜可喜。而那一碟糕是用“新栗粉”蒸的,也都取其新鲜。

一些采自田野的瓜果菜蔬,也成为受贵族欢迎的调剂食品。摸透了贵族心理的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就带了不少“枣子、倭瓜并些野菜”之类。她对平儿解释:“好容易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这是头一起摘下来的,并没敢卖呢,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这个吃个野意儿,也算是我们的穷心。”(第三十九回)这些东西果然受欢迎,刘姥姥临走时,平儿特意叮嘱她:“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干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第四十二回)

此外就是山林野味。冬日天寒,凤姐跟贾母、王夫人商议让公子小姐们在大观园中另起炉灶,王夫人表示赞同,并说:“……新鲜菜蔬是有分例的,在总管房里支去,或要钱,或要东西;那些野鸡、獐、狍各样野味,分些给他们就是了。”(第五十一回)第五十三回庄头乌进孝赶来送年货,单子上也有大鹿、獐子、狍子、野猪、野羊、野鸡、兔子、熊掌、鹿筋、鹿舌等等。乌庄头还另外“孝敬哥儿姐儿”一些活物,包括活鹿、活兔、活锦鸡。

在清代,满洲贵族对鹿情有独钟,皇家御苑、围场中多养鹿。除了取鹿茸为药材外,鹿肉、鹿血也都有健体延年之效。著名的满汉全席中,就有烤鹿脯、蒸鹿尾等满族菜肴。皇上还常常把鹿肉赐给大臣,以示恩宠。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就曾收到康熙赐予的“鹿舌、鹿尾、鹿肉条等”,那可能是用来奖励曹寅刊刻《全唐诗》之功吧。《红楼梦》中还专门写了吃鹿肉的情景。一次,性情豪爽的湘云听说厨房来了新鲜鹿肉,便约了宝玉向凤姐讨了一块生的,让婆子们拿了铁炉、铁叉、铁丝蒙,到园中雪地上自烤自吃,一时香气四溢,引得平儿、探春、凤姐也都来大快朵颐。湘云还招呼在旁观望的宝琴:“傻子!过来尝尝。”宝琴嫌脏不肯,宝钗从旁撺掇:“你尝尝去,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她也爱吃。”(第四十九回)这一回叫“脂粉娇娃割腥啖膻”,是书中的别样宴席。现代人喜欢的野外自助烧烤,贾府年轻人早已尝试在先。

野鸡也是贾府饭桌上的新鲜美味。一次,宝玉的奶妈李嬷嬷在怡红院无故找碴儿、发脾气,凤姐来个“调虎离山”,引诱她说:“我家里烧的滚热的野鸡,快来跟我吃酒去。”把个李嬷嬷一阵风“撮”了去(第二十回)。另一回,贾母身体不适,凤姐特意送去“野鸡崽子汤”,贾母尝了很受用,说:“若是还有生的,再炸上两块,咸浸浸的,吃粥有味儿。”(第四十三回)

再如第四十九回天降大雪,李纨发起诗社,宝玉格外兴奋,等不及开饭,“只拿茶泡了一碗饭,就着野鸡瓜齑忙忙的咽完了”。“齑”字的本意,是捣碎的姜、蒜、韭菜等;“野鸡瓜齑”便是用野鸡肉丁加酱瓜及姜、葱、笋干等炮制的佐餐小菜。到了程高本中,大概整理者不知“野鸡瓜齑”是何物,便径改为“野鸡瓜子”了。

在贾府中,贾赦、贾政虽不同贾母同桌用饭,却时常给母亲的餐桌上添些时鲜可口的菜肴,这是“各房另外孝敬的旧规矩”。比如第七十五回,各房送来的就有“椒油莼齑酱”、“鸡髓笋”、“风腌果子狸”等。“椒油莼齑酱”的主料莼菜是一种南方水生植物,采其未出水面的嫩叶做羹,清香滑嫩。以椒油调味、制成齑酱,也是爽而不腻的佐餐佳品。至于“鸡髓笋”,有人说是春天孵鸡雏时生长的嫩笋,也有人说取鸡之骨髓与笋同烹,不知孰是。总之,从菜名看,这两味菜肴别致清新,这是王夫人、贾政特意送来给贾母品尝的,作者也借此写出供食者的品位与孝心。

贾赦也送来两样菜,但在鸳鸯口中却是“这两样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来,大老爷送来的”;想想此前贾赦对鸳鸯的所作所为,读者不难想象鸳鸯说话时的心情和神态。

贾母特意嘱咐把桌上那盘“风腌果子狸”留给黛玉、宝玉。果子狸又名“花面狸”、“玉面狸”,因嗜食果子而得名,入秋后果实收获,果子狸也格外肥美。清代美食家袁枚在《随园食单》中说过:果子狸,鲜者难得。其腌干者,用蜜酒酿蒸熟,快刀切片上桌。先用米泔水泡一日,去尽盐秽,较火腿嫩而肥。

说的正是此味。近年来南方曾有人因吃果子狸而患病;令人谈虎色变的“非典型肺炎”(即SARS),据说就是由果子狸传播的。其实此物在《红楼梦》时代已是有名的野味,贾府贵族早已品尝过了。书中所谓“风腌果子狸”,就是袁枚所说的风干腌制的吃法。

不过在程高本中,整理者却把脂评本中“这一碗笋和这一盘风腌果子狸给颦儿、宝玉两个吃去”改成“(贾母)又指着这一盘果子:‘独给平儿吃去。’”殊为可笑。一盘“果子”本不是什么新鲜物事,又无缘无故拿来赏给孙媳屋里的丫鬟吃,更是师出无名。显然,小说整理者高鹗、程伟元不知“果子狸”为何物,径自改为“果子”;又因果子为物太轻,不宜赏给心爱的孙子、外孙女,只有赏给凤姐的丫鬟了。

总之,我们看《红楼梦》中的饮馔描写,多是这里一味,那里一味,点到为止,却又给人带来很多联想,书中罕有《金瓶梅》式的铺排菜单。然而有意思的是,书中唯一一张完整的菜单,竟是怡红院的丫头芳官独自加餐时开出的。

那天是宝玉的生日,大家饮酒行令,冷落了刚到怡红院不久的芳官。她独自一个回房闷睡。宝玉发现后,哄她一起“桌上吃饭”,芳官说:“我也不惯吃那个面条子,早起也没好生吃。才刚饿了,我已告诉了柳嫂子,先给我做一碗汤,盛半碗粳米饭送来,我这里吃了就完事。……”

说话间,柳嫂的食盒已经送到,丫鬟小燕接过打开:里面是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

而芳官的反应竟是:“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只吃了一碗汤泡饭,又拣了两块腌鹅,就不吃了。倒是宝玉闻着香,吃了个卷酥,让小燕也泡汤吃了半碗饭。小燕还收起两个卷酥,说:“留着给我妈吃。”

这真是稀奇的写法:贵妃的省亲大宴、贾母的寿诞筵席,都被作者一笔带过;一个得宠丫头的“加餐”,却写得如此翔实郑重,岂非本末倒置?其实,作者如此设计,含义颇多。一是用来衬托贵族生活的奢华靡费:一个小丫头尚且如此,贾母、王夫人的食案,可想而知。二是写出宝玉在府中的特殊地位,连他屋里的丫鬟也跟着沾光,备受柳嫂的巴结逢迎。三则突出了芳官性格的不羁与骄纵,其中又别有深意——水满则溢、物极必反,这是《红楼梦》贯穿始终的核心题旨。从芳官颇为“越格”的娇蛮言行中,读者已隐隐感到悲剧的脚步正悄悄向她逼近。

尤氏的米饭与贾府的规矩

徒有金钱的暴发户同样可以做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然而贵族之家的那套用餐规矩,却不是一时半会便能养成的。

刘姥姥初进荣国府,未见凤姐,已先见识了贵族家的吃饭规矩。当时刘姥姥被引进凤姐居所的东边侧屋,等候凤姐回来:只见小丫头子们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周瑞家的与平儿忙起身,命刘姥姥:“只管等着,是时候我们来请你。”说着,都迎出去了。刘姥姥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 ,渐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又见两三个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进这东边来等候。听得那边说了一声“摆饭”,渐渐人才都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人。半日鸦雀不闻之后,忽见二个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森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

这不过是凤姐在自己屋中用便饭,供饭者如何捧盒,在何处等候,闻命后又如何摆饭、伺候,用罢又如何收拾、残羹置于何处,一切都训练有素、井然有序。实则饭菜只“略动了几样”,但“形式”远大于“内容”。

至于贾母用饭,规矩就更大。书中第四十一回,写刘姥姥随贾母等逛大观园,在藕香榭用早饭。贾母带着宝玉、湘云、黛玉、宝钗坐一桌;王夫人带着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坐一桌。刘姥姥是客,挨着贾母单坐一桌。薛姨妈已吃过早饭,故只坐在一边喝茶。——凤姐独自用饭时何等排场,但此刻作为孙媳,只能与李纨在一旁站立陪侍,为长辈捧菜添饭。

贾母等吃毕,收拾了残桌,这才“又放了一桌”,由李纨、凤姐对坐用饭。凤姐又拉鸳鸯坐下,说:“你坐下和我们吃了罢,省的回来又闹。”鸳鸯是丫鬟,然而她的主子是府中级别最高的“老太太”,因此在其他主子面前,她格外有面子,甚至敢跟凤姐开玩笑,连贾琏也要赶着她叫一声“好姐姐”。有了凤姐的特别邀请,她是可以跟主子同桌而食的;若不邀请她,她也有资格“闹”上一“闹”。

主子吃不了多少,剩下的便散给众丫鬟、婆子们。她们伺候多时,同样没吃早饭。然而也还是有规矩:鸳鸯便问:“今儿剩的菜不少,都哪去了?”婆子们道:“都还没散呢,在这里等着,一齐散与他们吃。”鸳鸯道:“他们吃不了这些,挑两碗给二奶奶屋里平丫头送去。”凤姐儿道:“她早吃了饭了,不用给她。”鸳鸯道:“她不吃了,喂你们的猫!”婆子听了,忙拣了两样拿盒子送去。鸳鸯道:“素云哪去了?”李纨道:“他们都在这里一处吃,又找她作什么。”鸳鸯道:“这就罢了。”凤姐儿道:“袭人不在这里,你倒是叫人送两样给她去。”鸳鸯听说,便命人也送两样去。……

正如刘姥姥所说,“礼出大家”。贵族之家就是散发剩菜,也要尊卑有序。“二奶奶”凤姐是府中的大管家,平儿是她屋里的大丫鬟,相当于府中的“副总管”,又有着妾的名分,自然该得头份。就是吃过了,也还是要送,这也是对凤姐的尊重。素云在丫鬟群中默默无闻,然而她是“大奶奶”李纨的丫鬟,因此鸳鸯也要礼貌性地照应一声。袭人是怡红院的大丫头,因宝玉的缘故而格外有脸面,因此凤姐特地吩咐给她送两样去。在礼数之外,这里面还掺杂着微妙的人情关系。

另一回,宁国府贾珍的妻子尤氏来看贾母。用饭时,贾母跟宝琴(当时她正跟贾母同住)以及前来请安的探春先上桌,尤氏则站在一边替贾母捧粥端饭。贾母吃罢,又吩咐将桌上的两三碗时鲜好菜送去给黛玉、宝玉、贾兰等,这才向尤氏说:“我吃了,你就来吃了罢。”尤氏告坐。探春宝琴二人也起来了,笑道:“失陪,失陪。”尤氏笑道:“剩我一个人,大排桌的吃不惯。”贾母笑道:“鸳鸯琥珀来趁势也吃些,又作了陪客。”尤氏笑道:“好,好,好,我正要说呢。”贾母笑道:“看着多多的人吃饭,最有趣的。”又指银蝶(银蝶是尤氏的随侍丫鬟)道:“这孩子也好,也来同你主子一块来吃,等你们离了我,再立规矩去。”尤氏道:“快过来,不必装假。”贾母负手看着取乐。因见伺候添饭的人手内捧着一碗下人的米饭,尤氏吃的仍是白粳米饭,贾母问道:“你怎么昏了,盛这个饭来给你奶奶?”那人道:“老太太的饭吃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鸳鸯道:“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儿富余也不能的。”王夫人忙回道:“这一二年旱涝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这几样细米更艰难了,所以都可着吃的多少关去(关:领取),生恐一时短了,买的不顺口。”贾母笑道:“这正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众人都笑起来。鸳鸯道:“既这然,就去把三姑娘的饭拿来添也是一样,就这样笨。”尤氏笑道:“我这个就够了,也不用取去。”鸳鸯道:“你够了,我不会吃的?”地下的媳妇们听说,方忙着取去了。一时王夫人也去用饭,这里尤氏直陪贾母说话取笑。(第七十五回)

姑娘可以跟老祖宗同桌而食,媳妇却要捧碗伺候,这是荣国府的规矩。宁国府的孙媳过来,也不能破例。至于丫鬟,因有贾母特许,也可跟主人同桌而食。贾母说得好:“等你们离了我,再立规矩去。”然而媳妇不能头轮上桌,这个例却是不能破的。

饭菜也有等级。主子吃的是“白粳米饭”,奴仆们吃的是“下人的米饭”。添饭的人因粳米饭不够,要给尤氏添“下人的米饭”,被贾母责问“你怎么昏了”!让主子吃“下人”的饭,这是坏规矩的事,偶一为之也不能允许。

贾府主子的主食同菜肴一样讲究。单是米,前后就提到多种,如御田粳米(第四十二回)、绿畦香稻粳米(第六十二回)、红稻米(第七十五回)等等。第五十三回庄头乌进孝送来的年货中,就有“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前四项都属于“细米”,是供主子吃的。所谓“粉粳”,大概就是“白粳米”吧。粳米是稻米,北方的稻米因生长期长,格外好吃。但产量也低,所以乌庄头只送来五十斛。——古代两斛为一石,一斛约重七十一二斤,五十斛也只有三千五六百斤,对于荣宁两府而言,实在不算多。而“下用常米”则是供“下人”吃的劣等米,供应的数量要多得多,一千石约合今天的十四万斤,不但供府内下人吃用,族中的穷亲戚大概也能分到一些。

程甲本于尤氏添饭一段,改为“贾母见尤氏吃的仍是白米饭,因问说‘怎么不盛我的饭?’丫头们回道:‘老太太的饭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这里尤氏碗中的“白米饭”似乎已是“下人的米饭”了。其实脂本写得很清楚,尤氏吃的仍是“白粳米饭”,不过再添已是没有了,故添饭的人捧着一碗“下人的米饭”在旁伺候着。脂本的描写,更能体现贵族之家对等级的在意。

此外,从礼仪上讲,同样的东西,品尝时也要有先后次序。等主子尝了,奴仆才能吃。一次,袭人从园子里过,向管理果树的“老祝妈”传授护果经验,老祝妈很感激,说:“今年果子虽遭踏(糟蹋)了些,味儿倒好,不信摘一个姑娘尝尝。”袭人正色道:“这哪里使得!不但没熟吃不得,就是熟了,上头还没有供鲜,咱们倒先吃了。你是府里使老了的,难道连这个规矩都不懂了。”老祝忙笑道:“姑娘说得是。我见姑娘很喜欢,我才敢这么说,可就把规矩错了,我可是老糊涂了。”袭人道:“这也没有什么。只是你们有年纪的老奶奶们,别先领着头儿这么着就好了。”

现代读者听了袭人的话,不免要嗤之以鼻,认为她不是奴性太强,就是虚伪太过。其实这很符合袭人的驯顺性格。社会人群中永远有两种基本性格类型,一类循规蹈矩、偏于保守;另一类不安现状、个性十足。袭人显然属于前者。尊卑有序是封建时代的伦理基石,袭人的认识在当时看来并没有错。你无法要求一个大宅门里的丫鬟有什么超越时代的思想认识。至少,曹雪芹在这里并无贬损袭人之意。

现代学者往往关注书中的平等意识,以为这是作者进步观念的反映。其实曹雪芹的思想颇为复杂。他一方面歌颂平等,礼赞敢于挑战秩序的“卑贱者”;同时又对贵族之家的往昔生活、旧日习俗怀想留恋、低回不已。有时说到书中主人公的小小特权,还流露出十分得意的情绪。如第五十三回元宵开夜宴,宝玉离席解手,回来由丫鬟伺候着洗手。来至花厅后廊上,只见那两个小丫头一个捧着小沐盆,一个搭着手巾,又拿着沤子(沤子:相当于今天润肤露一类的东西)壶在那里久等。秋纹先忙伸手向盆内试了一试,说道:“你越大越粗心了,哪里弄的这冷水?”小丫头笑道:“姑娘瞧瞧这个天,我怕水冷,巴巴的倒的是滚水,这还冷了。”正说着,可巧见一个老婆子提着一壶滚水走来。小丫头便说:“好奶奶,过来给我倒上些。”那婆子道:“哥哥儿,这是老太太泡茶的,劝你走了舀去罢,哪里就走大了脚。”秋纹道:“凭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茶吊子倒了洗手!”那婆子回头见是秋纹,忙提起壶来就倒。秋纹道:“够了!——你这么大年纪也没个见识,谁不知是老太太的水?要不着的人就敢要了?”婆子笑道:“我眼花了,没认出这姑娘来。”

宝玉是老太太的心尖,是贾府的公侯冢子。为了他的健康,用了老太太泡茶的热水,也是天经地义的。这是贾府人人皆知的“真理”,也成为一种规矩之外的规矩。难怪秋纹说得那般理直气壮。

在如此生活化的细节描写中,曹雪芹显然抱着欣赏的态度,立场明显偏在秋纹一边。人们在解析小说思想主旨时,不仅要关注宝玉口中那几句离经叛道的话,同时也要看看这类有趣的细节,才能更全面地理解作者,读懂小说。

谁是唯一喝了烧酒的人

无酒不成席。荣宁二府无论是节日庆典、寿诞宴席,还是宝玉与姐妹们吟诗小酌,都离不开酒。书中与酒相关、靠酒推进的情节,也有不少:凤姐若非醉酒,也便无从发现丈夫贾琏的秘密,并由此引发“泼醋”大闹;刘姥姥误入怡红院,在宝玉兰榻上酣睡,也是为酒所误;湘云醉卧芍药茵的场景,竟成了民间年画的题材。而薛蟠醉酒无状,遭柳湘莲痛打;焦大醉酒谩骂,被塞了一嘴马粪,也都是酒惹的祸。

小说作者曹雪芹对酒有着特殊的偏爱,这从他的名号也能看出。雪芹号“梦阮”(也有人说梦阮是曹雪芹的字),大概是对魏晋名士阮籍格外仰慕吧。阮籍嗜酒如命,听说步兵营中藏有美酒三百石,于是求为步兵校尉,因此人称“阮步兵”。他曾痛饮六十天,醉得不省人事,借此躲过政治上的麻烦。

曹雪芹好饮不亚于阮籍。朋友诗中咏及他的生活,有“卖画钱来付酒家”、“举家食粥酒常赊”等句。一次他在朋友宅邸碰到同来做客的好友敦诚,时值清晨,主人未出,曹雪芹“酒渴如狂”,敦诚慨然解下腰间佩刀质钱买酒,供他痛饮。曹雪芹感激之余,当场赋诗答谢。可见酒在曹雪芹生活中是不可或缺的。一部《红楼梦》,是否就是曹雪芹在小醉微醺的状态中完成的呢?《红楼梦》中的酒有两类:黄酒与烧酒。贾府上下日常饮用的,多为黄酒,又称南酒,也叫老酒、米酒。这是一种酿造酒,用大米、糯米或黍米等,加入麦曲、酒母,糖化发酵而成。酒精度较低,只有十五六度,比起动不动就五六十度的烈性白酒,要柔和得多,故有人称之为“中国啤酒”。古代诗人所谓“会须一饮三百杯”、“李白斗酒诗百篇”,多半是指此类酒。《红楼梦》中提到的惠泉酒、绍兴酒,便都是黄酒。如第十六回写贾琏携黛玉回南方为林如海送丧,归后,恰逢贾琏的乳母赵嬷嬷来探视。凤姐吩咐人添菜,又说:“妈妈,你尝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

惠泉在江苏无锡的惠山,泉水清冽甘醇,被唐人陆羽誉为“天下第二”。后人以惠泉之水酿酒,因名惠泉酒,在当时是有名的好酒。曹雪芹的父祖以及与曹家有姻亲关系的李煦,曾分别担任江宁织造、苏州织造,他们向康熙皇帝进贡的礼品中,就有“泉酒”。在当时人眼中,惠泉酒的品牌大概不亚于今日的“茅台”、“五粮液”吧。

小说第六十二回,女优出身的丫鬟芳官也提到惠泉酒,她自炫酒量说:“我先在家里,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如今学了这劳什子(指学戏),他们说怕坏嗓子,这几年也没闻见。乘今儿我是要开斋了。”这天是宝玉的生日,怡红院众人晚间要给宝玉过生日,芳官指的就是这天的夜宴。

然而当晚筵席上没有惠泉酒,芳官喝的是绍兴酒。绍兴酒是黄酒的正宗,传说山阴、会稽之间的水最宜酿酒,绍兴酒由此得名。著名的绍兴酒有女儿红,又称花雕,储藏年代愈久,酒味愈佳。当地人家生育女儿,便酿酒数樽,埋于地底,待一二十年女儿长成出嫁,将酒起出开封,其味香醇,浆可挂杯,号称“女儿红”。“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时,袭人事先跟平儿商量,“抬了一坛好绍兴酒藏在那边”,一夜之间被赴宴众人喝得滴酒不剩。芳官更是喝得“两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越添了许多丰韵,身子图不得(图不得:指困倦得不能动弹),便睡在袭人身上”,后来在宝玉床上挤了一夜,竟不自知。

黄酒酒液黄褐,色如琥珀,贬之者称为“黄汤”。第四十四回,贾琏因在凤姐生辰逞凶胡闹,事后向老太太请罪说:“昨儿原是吃了酒,惊了老太太的驾了,今儿来领罪。”贾母啐道:“下流东西,灌了黄汤,不说安分守己的挺尸去,倒打起老婆来了!……”那日凤姐因撒泼也误打了平儿,事后李纨以玩笑形式安抚平儿,佯骂凤姐:“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气的我只要给平儿打报不平!”这里说的“黄汤”,便是指黄酒。

黄酒味微酸。书中贾政在中秋节讲笑话哄贾母高兴,说一个怕老婆的人因给老婆舔脚而作呕,却谎称:“并不是奶奶的脚脏,只因昨晚吃多了黄酒,又吃了几块月饼馅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第七十五回)这是民间借黄酒味道编出的笑话,从贾政嘴里说出,格外有喜剧效果。《红楼梦》中也偶尔提到烧酒。烧酒属于蒸馏酒,也是以粮食为原料,只是在发酵后又置于特制蒸锅中蒸烧,酒精度极高的蒸汽凝结成液,便是烧酒了。因其无色透明,有别于黄酒,因此又称“白酒”,又有“烧刀子”、“烧锅酒”、“白干”等别名。关于白酒的由来,其说不一。有人说唐代时已有;也有人考证,烧酒制法是元代从域外传来的。《红楼梦》第三十八回,黛玉做菊花诗时,想喝一点酒,斟了半盏,看看却是黄酒,于是说:“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喝口烧酒。”宝玉连忙回答:“有烧酒。”便令人把“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

螃蟹性寒,体弱多病的黛玉食后不适,所以要喝口“劲大”的烧酒暖暖胃。不过宝玉命人拿来的不是纯烧酒,而是浸泡了合欢花的烧酒。合欢是一味中药,有舒郁理气、安神活络的功效。用合欢花泡酒,不但可以解郁,还能明目。庚辰本在此处有一条脂批道:“伤哉!作者犹记矮幽(页)舫前以合欢花酿酒乎?屈指二十年矣!”可见曹家确曾以合欢花制药酒,脂砚斋和年幼的曹雪芹大概还参加过炮制活动。然而酒拿来,“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烧酒太辣,弱不禁风的林妹妹又如何经受得起?何况这酒里带着药味,也未必好喝。这也说明,曹家一般不喝烧酒,否则,席上便有,何必拿药酒来?

这在书中还有旁证。第七十五回贾政讲了吃黄酒的笑话,贾母笑道:“既这样,快叫人取烧酒来,别叫你们受累。”可见烧酒在贾府是不上台盘的。

小说在凤姐“泼醋”那一回,也提到了烧酒。该回写袭人把受了委屈的平儿拉到怡红院,宝玉替凤姐赔不是,又说:“可惜这新衣裳也沾了,这里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换了下来,拿些烧酒喷了熨一熨。把头也另梳一梳,洗洗脸。”烧酒酒精浓度高,用来泡药材,易于萃取药材中的有效物质;又因易挥发,拿它来喷衣服,再用熨斗加热,容易去除衣服上的污渍。这也是中国人自创的“干洗”之法。在曹家,烧酒的用途大概也仅止于此吧。

黄酒是南方特产,为南方人所钟爱。烧酒更适合北方人饮用,南方人喝不惯。曹雪芹本人大概主要喝黄酒。清人裕瑞《枣窗闲笔》记录了一段有关曹雪芹的传闻:又闻其(指雪芹)尝作戏语云:若有人欲快睹我书不难,惟以南酒烧鸭享我(享我:犒劳我),我即为之作书云。

这里所说的南酒,即黄酒。曹家虽为北方人,但三代在南京做官,生活习惯早已南方化。受家族影响,曹雪芹自然也是嗜饮黄酒的。今天有人借曹雪芹的家族品牌酿酒赢利,一定要先搞清曹雪芹喝的是什么酒。

不但曹雪芹嗜饮黄酒,小说中上自贵族、下至奴仆,也都嗜饮黄酒。因此,问起《红楼梦》中谁是唯一喝了烧酒的人,答案不是薛蟠,不是焦大,竟是弱到极点、雅到极致的林妹妹!这又是让人意想不到的。

茶于红楼:岂可一日无此君

贾府上下最常用的饮料是茶,府中的贵族男女常常是杯不离手、茶不离口。书中每一章回都要有五六个“茶”字出现。人们饭前要喝茶,酒后要喝茶,饭后、睡起还要用茶卤漱口。“茶卤”是指浓酽的茶汁,饮用时一般要兑水;而用茶卤漱口,则兼有清洁口腔、去除异味的作用吧。如第五十六回宝玉午睡起来,便有丫鬟捧过“漱盂、茶卤”伺候他漱口。

茶不仅用来解渴润喉,还有礼仪上的功能。有客人到,要献茶招待;客人将去,要端茶送客。有时亲友小聚,不设酒肴,只用“茶果”。

林黛玉初进荣国府,就见识了贾府用茶的规矩。那日黛玉先见过贾母众人,归座后“丫鬟们斟上茶来”,大家饮茶聊天。过了片刻,凤姐登场,一阵寒暄后,“摆了茶果上来”,这才是正式的迎客之礼。其间“熙凤亲为捧茶果”,极表欢迎、亲近之意。随后黛玉奉贾母之命到两位舅母屋中拜见。来到王夫人处,也有“本房内的丫鬟忙捧上茶来”招待。不过此前到邢夫人屋,却没人献茶,微小的差别中,寓示着两位舅妈亲疏有别。

晚饭是随着老太太、王夫人及众姐妹同用的。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从前黛玉在家接受的教育是吃过饭不能立即饮茶,“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如今却不得不入乡随俗,“因而接了茶”。然而此茶却是用来漱口的,“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然后是洗手,接着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贵族府中的礼节真是繁缛,难怪黛玉一到贾家便“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

贾府奴婢成群,凡事都有丫鬟、婆子、小厮伺候,主子们自可垂手而坐。可是若有长辈在场,晚辈却要亲自捧茶。如王夫人、邢夫人,凤姐、尤氏等,都曾在贾母跟前捧过茶。第四十一回贾母游大观园至潇湘馆歇息,林黛玉也“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

茶还可以用来祭天地、奠亡灵。如第六十二回宝玉过生日,清晨起来梳洗已毕,先出至前厅院中,有随从李贵等设下“天地香烛”,宝玉炷香行礼,“奠茶焚纸”,祭拜天地。这里用的是茶,而不是酒。

另一次,唱戏的藕官在园中烧纸祭奠故去的好友官,引来看园婆子的谩骂。怜香惜玉的宝玉替藕官解围,把过错揽在自己身上。事后他让芳官捎话给藕官:“以后断不可烧纸钱。这纸钱原是后人异端,不是孔子的遗训。以后逢时按节,只备一个炉,到日随便焚香,一心诚虔,就可感格了。……随便有清茶便供一钟茶,有新水就供一盏水,或有鲜花,或有鲜果,甚至荤羹腥菜,只要心诚意洁,便是佛也都可来享。……”(第五十八回)

宝玉自己也是这样做的。晴雯死后,宝玉亲撰《芙蓉女儿诔》以悼念。于月明之夜,备了四样晴雯所喜之物,命小丫头捧至芙蓉花前,把诔文挂于芙蓉枝上,行了礼,泣涕诵念,前序后文,洋洋洒洒,感人肺腑。读毕,“遂焚帛奠茗”。(第七十八回)这里用的也是茶。

茶在古代还有特殊用途,书中凤姐的一句玩笑,便说到此事。先是凤姐派人给黛玉送去“两小瓶上用(指皇上专用的)新茶”。(第二十四回)事后凤姐见到黛玉,又提及此事,说:“那是暹罗进贡来的,我尝着也没什么趣儿,还不如我每日吃的呢。”听说黛玉喜欢,凤姐便道:“你要爱吃,我那里还有呢。……我打发人送来就是了。我明儿还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发人送来。”林黛玉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人了。”凤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第二十五回)

原来,旧时女子受夫家之聘,叫“受茶”,也叫“吃茶”。明人郎瑛在《七修类稿》中解释说:种茶下子,不可移植,移植则不复生也。故女子受聘,谓之“吃茶”。(卷四六)

聘媳妇以茶叶为礼,暗示女方一旦接受,便如“种茶下子”,不容变更。清人福格《听雨丛谈》中也说:今婚礼行聘,以茶叶为币(币:这里指礼物),满汉之俗皆然,且非正室不用。今八旗纳聘,虽不用茶,而必曰“下茶”,存其名也。(卷八)

凤姐的玩笑,在当时是人人能懂的。

古人重视饮茶,无论沏茶、饮茶,都有一套规矩技艺,谓之“茶道”。茶具也十分讲究,无论是贾政、王夫人的起居所,还是诸小姐的闺房,到处摆放着茶奁、茶具。例如在素雅简洁的宝钗闺房中,案头除了一个花瓶、两部书,便只有茶奁、茶杯了。茶奁是安放茶杯的盘架,有竹木的,也有陶质的,一般为两层,在沏茶沥水时,有下层承接,水不会流得满案都是。

第三十八回湘云在园中请客,宝钗帮她安排,除了正席,还特地在藕香榭栏杆外安放了两张竹案,“一个上面设着杯箸、酒具,一个上头设着茶筅、茶盂各色茶具。那边有两三个丫头煽风炉煮茶……”贾母看了很高兴,说:“这茶想的到,且是地方,东西都干净。”这里说的“茶筅”,是一种竹制刷帚,取一节竹子,把一端劈出细丝,用来刷洗茶具上的茶垢,十分便捷。正月十五元妃送灯谜让众人猜,猜中者可获奖,奖品之一就是“一柄茶筅”。(第二十二回)

沏茶要用滚水,大观园各屋中都设有茶炉。如怡红院中的茶炉,就由小丫鬟轮流值班点燃——北方生炉火谓之“”。宝玉屋的小丫头红玉(后来改名小红)因受凤姐差遣,在园中跑腿,引起大丫头晴雯的不满。书中写道:晴雯一见了红玉,便说道:“你只是疯罢!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就在外头逛!”红玉道:“昨儿二爷说了,今儿不用浇花,过一日浇一回罢。我喂雀儿的时候,姐姐还睡觉呢。”碧痕道:“茶炉子呢?”红玉道:“今儿不该我的班儿,有茶没茶别问我。”(第二十七回)

由此可见点茶炉烧开水,是各屋丫鬟必做的功课。茶在贵族日常生活中,实在是“岂可一日无此君”!

各屋自行烧水泡茶,是取其方便。贾府中还设有茶房,总体负责烧开水、煮药以及收储茶具、酒具等。这似乎是仿照皇宫中的制度。清宫内务府设有御用茶房,专门负责皇帝、后妃及诸皇子的茶水供应,兼及煮参汤、熬药等事务。

曹雪芹的一位亲戚曹颀(应当是他的叔叔辈)就在御茶房担任“茶上人”,后来又升为“茶房总领”。这个差使不好当,一次,因有人向康熙反映皇子的“奶子茶”与皇上喝的质地不同,康熙亲自过问,曹颀等还因此受到“降三级”、“罚俸一年”的处分。曹雪芹在书中对茶格外关注,还为贾府设计了“茶房”,是否有这位亲戚的影响?

妙玉的香茗与晴雯的“甘露”

今天人们众口交誉的好茶有龙井、毛峰、雀舌、观音……《红楼梦》中提到的好茶,则是枫露、六安、老君眉、普洱、女儿茶……

一日清晨,宝玉命丫鬟沏了一盏枫露茶,据说此茶沏过三四次后才“出色”。然而宝玉去看宝钗的当口,茶被宝玉的乳母李嬷嬷喝掉了。宝玉事后听说,不觉大怒,摔了手里的杯子,小丫头茜雪也因此“吃了瓜落儿”,被赶出怡红院。(第八回)

据考,所谓枫露茶,应当与枫树有关。《本草纲目·木部》介绍说:枫树……叶圆而有歧,有三角而香,俗呼香枫。二月有花,以其花叶作露点茶,盖取其香气也。或云:枫上生木耳,人食之笑不止,以枫露点茶,或恐有此皆大欢喜之意耳。

本来寓意“皆大欢喜”的一盏茶,却引来宝玉发怒、茜雪被逐,李嬷嬷听说后也愤愤不已,还迁怒于袭人,正可谓乐极生悲了。

普洱茶在近年风靡一时,那原是云南普洱一带产的茶。茶的炮制方式与他处不同,发酵后成团储存,小的如棋子,大的如人头,可重达数斤;也有制成圆饼状的。别的茶以新为贵,此茶独耐保存,虽储存百年,犹能饮用。据《本草纲目》介绍:普洱茶膏黑如漆,醒酒第一,绿色者更佳,消食化痰,清胃生津,功力尤大也。

小说第六十三回,怡红院的丫鬟们准备瞒着家长为宝玉庆生日、开夜宴。黄昏时分,林之孝家的带了管事的女人来查夜,催宝玉早睡。宝玉谎称:“今日因吃了面,怕停食,所以多玩一回子。”林之孝家的嘱咐袭人:“该泡些普洱茶吃。”袭人、晴雯忙说:“泡了一茶缸子女儿茶,已经吃过两碗了。……”

林之孝家的建议泡普洱茶,是取其能“消食”、“清胃”。而袭人回说泡了“女儿茶”,意思是我们已经做了,因为女儿茶正是普洱茶的一种。清人张泓《滇南新语》云:“普茶珍品,则有毛尖、芽茶、女儿之号。”贾府贵公子喝普洱,自然要喝“珍品”。

关于女儿茶,还有另外的解释,说泰山一带没有好茶,于是人们摘取青桐芽泡茶,取名“女儿茶”。或说生长在田野中的一种野菜“牛筋子”,经过蒸晒,可以泡茶,也名“女儿茶”。结合前后文来看,后两种说法与书中情节不符。宝玉的茶杯中,怎么会沏着山民饮用的青桐芽或野地里采来的“牛筋子”呢?“六安茶”和“老君眉”都出现在栊翠庵品茶一回中。本回写贾母为湘云还席,在大观园中宴饮后,又到栊翠庵喝茶小憩。庵主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

六安茶是江北名茶,产自安徽霍山县,因霍山旧属六安郡,由此得名。在当时,有“六安茶为天下第一”之号。其中“六安毛尖”是贡品,每年必得四月初八进贡后,民间才得发售。一般只有权贵之家才能享用。仕宦之家以此待客,也算是很恭敬的了。不过讲究生活品味的贾母不喜欢喝六安茶,精于茶道的妙玉自然也不会落此俗套,她捧出的是“老君眉”。

老君眉产自湖南洞庭湖的君山上,由未曾舒展成叶的肥嫩芽头制成,色鲜味甘,香气高爽,在唐代即为贡品。以后代代相沿,至清代已不易得。“老君”即古代先贤老子,相传他活了一百六十岁,也有说二百岁的。此茶状若银针,名“老君眉”,一是象形,二则取其长寿之意。妙玉以此茶招待贾母,贾母当然很高兴。

古人饮茶十分讲究用水,所以贾母接过茶钟,又问用的什么水。妙玉笑回:“是旧年蠲的雨水。”那是指南方梅雨天收集的雨水,经过长期储藏、澄清,用来烹茶,已是很好的了。不过妙玉把宝钗、黛玉两个邀入耳房去喝“梯己茶”,用的水又有不同。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

在程高本中,此节回目为“贾宝玉品茶栊翠庵”,着眼点放在跟进来“”茶喝的宝玉身上。而在庚辰本中,此回目原为“栊翠庵茶品梅花雪”,突出了烹茶所用之水,强调了妙玉的品位高雅。

茶道讲究茶具,在这一回中也有集中体现。例如前述妙玉为贾母奉茶,用的是“成窑五彩小盖钟”,放在一个雕漆茶盘中。成窑是明代成化年间景德镇官窑,所烧制的瓷器极为精美,至清代已不易得。贾母而外,其他人则“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这里说的官窑,应该是指康熙年间由官府拨款并监督烧造的瓷窑,所制瓷器也十分精致,多供宫中及达官贵人家使用。

不过在妙玉眼中,这些还都是“俗器”。贾母等一干“俗人”也只配用这个。宝钗、黛玉和宝玉是妙玉所器重的不俗之人,因此她单独为他们准备了“不俗”之器:宝钗的那只杯子“旁边有一耳,杯上镌着‘’三个隶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晋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想来这只经过历史上大贵族王恺及大文豪苏轼赏鉴品题的杯子,至少应是汉魏旧物了,比成窑杯又不知贵重多少倍。至于黛玉,则得到一只“形似钵而小”的杯子,同样有一个古雅的名字,镌着“杏犀”三个“垂珠篆字”。而宝玉得到的是妙玉自己用的一只绿玉斗。后来妙玉又拿出“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来,也是件古董级的器具。

作者不惜笔墨细写茶水之美,茶具之精,其实还是用来烘染妙玉其人。此段情节充分展示了妙玉的孤傲脱俗、目中无人,连黛玉在她眼中也成了“大俗人”,宝玉也被她调侃轻诮,比作“蠢物”。此外她高洁太过,濒于病态。那只成窑五彩杯只因被刘姥姥接过去喝了几口,她便命人“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

不过作者在不动声色之中,也暗写了妙玉对宝玉的感情。刘姥姥是个女人,她用过的杯子尚且弃置不用;可妙玉给宝玉用的,却是自己唇吻相接的杯子。此种含义,还用细说吗?《红楼梦》中不但写了贵族之家的佳茗美器,也写了底层百姓的茶水茶具。小说第七十七回,晴雯被逐出大观园,卧病在家。宝玉背着众人来看她。晴雯一见宝玉,一把攥住他的手,嗽个不住,说:“阿弥陀佛,你来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以下写道:宝玉听说,忙拭泪问:“茶在那里?”晴雯道:“那炉台上就是。”宝玉看时,虽有个黑沙吊子,却不像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了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像个茶碗,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膻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汕过,方提起沙壶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哪里比得咱们的茶!”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尝毕,方递与晴雯。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

这是老百姓日常解渴润喉所喝的茶,与贵族品用的香茗完全是两种东西。曹雪芹生长于温柔富贵乡,后半生又受够了底层社会的饥寒交迫,这两种茶,他都喝过。他的小说常常以如此鲜明的对比,宣泄着胸中的感慨,有意无意传递着人生无常、“好就是了”的哲学理念,小说也因此笼罩着一层悲凉之雾。

附论:

写罢此节,忽然想起一位作家兼学者对“栊翠庵品茶”一段的分析。他说,此段文字只有一千三百五十个字,妙玉出场后只说了十二句话,这个人就“站”了出来,性格就凸现出来,很了不起。这话说得不错。其实此段中的道具,包括老君眉以及那些俗的、不俗的杯盏茶具,也都在说话,共同烘托出一个活生生的妙玉来。

只是这位作家后面的考证却有可商之处。他说从贾母声明不吃六安茶以及妙玉回答是老君眉这一段,可以推测贾母过去跟妙玉家打过交道,因此妙玉深悉贾母的饮茶习惯。进而推论说,妙玉的父亲可能曾在苏州做官,官职大概跟茶叶的生产贸易税收等有关。只可惜这些结论没有任何可靠文献的支持,完全是一种臆测,因而难以服人。

贾母的修养和见识不同一般,妙玉同样是超凡脱俗的人。她们在品茶方面心有灵犀,都不喜欢贵重而俗气的六安茶,这并不奇怪。曹雪芹正是通过简单的两句对话,一笔写出两个不凡的女人来。若由此理解为两人曾相识相知,实在是辜负了曹雪芹的一片文心。至于说妙玉父亲是茶叶官,就更不知所云。妙玉除了精于茶道,还擅长修整花木;照这位作家的逻辑,妙玉的父亲肯定同时又是一位手艺高超的园丁花匠喽?

缎匹清单的背后秘密

荣国府曾一度由探春、宝钗、李纨三人代凤姐掌家,适逢“江南甄府”的家眷进京朝贺,顺便遣人来贾家请安,还送上贵重的礼物。探春、李纨看礼单时,乃是:上用的妆缎蟒缎十二匹,上用杂色缎十二匹,上用各色纱十二匹,上用宫绸十二匹,官用各色缎纱绸绫二十四匹。(第五十六回)

这份礼物十分可疑:一来,全是清一色的高档丝织品,并无其他珠宝、文玩之类;二来,分量很重,有七十二匹之多。这里究竟有何名堂?

此处所说的“上用”、“官用”,是指专门供应皇家或官府的“特供品”。而“妆缎”、“蟒缎”则是当时的顶级丝织品。“妆缎”即“妆花缎”,是在江南云锦纺织技术的基础上,把缂丝、提花等技术巧妙地糅合进去,织出的锦缎色彩鲜明艳丽,图案精美绝伦。

妆缎上的图案若织为龙纹,就叫“蟒缎”了。蟒缎的龙纹各有不同,有“满地风云龙”、“坐龙”、“立蟒”等不同花色。又有等级区别:皇帝、王爷用的是五爪龙,三品以下官服用的是四爪龙。《红楼梦》中北静王出场时,就穿着一件蟒缎缝制的“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这里的“江牙海水”是岩崖挺立、海水振荡的图案,象征着江山永固;“五爪坐龙”是龙身蟠屈、龙首侧视的一种图案,龙为五爪,正合北静王的王爷身份;“白蟒”则是白色地子上织金龙,这样一件蟒袍,视觉效果当然是灿烂夺目的。而与北静王会面的贾宝玉,穿的是一件“白蟒箭袖”,同样也是用蟒缎制成。二人的服饰交相辉映,煞是好看。(第十五回)

妆、蟒缎匹还被贾府用来做居室装饰。如王夫人的起居处,“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所谓“金钱蟒”,皆指蟒缎。五彩缤纷的蟒缎,再配上猩红的“洋”(外国毛毯),满室生辉,一副皇家气派。(第三回)

有使用,自然也有收储。小说第二十八回,宝玉去看林妹妹,路过凤姐院门前,凤姐正蹬着门槛拿耳挖子剔牙、看着小厮们挪花盆。见到宝玉,笑说:“你来的好。进来,进来,替我写几个字儿。”宝玉跟进去,凤姐让他写的是: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用纱各色一百匹,金项圈四个。

宝玉感到奇怪:“这算什么?又不是帐,又不是礼物,怎么个写法?”凤姐说:“你只管写上,横竖我自己明白就罢了。”显得十分诡秘。

这批绸缎数量惊人,有一百八十匹之多,却未入贾府公账。是凤姐的梯己私藏,还是府中的秘密库存?背后是否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

小说作者曹雪芹的家族,世代供职于江宁织造处,职责正是为皇家织造御用绸缎。清代设在江南的织造机构有三处:江宁织造、杭州织造和苏州织造。对于三织造的分工,内务府有明文规定:江宁织造主要承办“大红蟒缎、大红缎、片金、拆缨等项”,杭州织造主要承办“纺丝绫、杭绸等项”,苏州织造主要承办“毛青布等项”。

江宁织造地处南京,这里正是妆缎工艺起源发展的核心区域,因此由曹家来承造皇家所需的妆、蟒缎匹,也便顺理成章。至今故宫博物院清宫档案中,还保存着雍正年间内务府验收江宁织造处所交妆、蟒缎匹的奏折,其中包括“上用满地风云龙缎一匹,大立蟒缎六十九匹,蟒缎十一匹,……妆缎一百四十匹……”值得注意的是,那种“上用满地风云龙缎”只有一匹,显然是为皇帝裁制龙衣预备的“特供”品种,贵重程度可想而知。“近水楼台先得月”。江宁织造处既然是皇家妆、蟒缎匹的生产基地,曹家随意使用、截留乃至拿来送礼,也就有了独具的便利。这是否就是《红楼梦》中甄家送礼及凤姐藏缎的素材背景呢?

灵活运用素材,是曹雪芹写小说的一大特点。书中故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很难把握其中的对应规律。如书中既有“长安贾家”,又有“江南甄家”。有人认为“甄家”就是历史上的曹家,“贾家”则是曹家的文学投影;也有人认为“甄家”是指苏州李家(曹家姻亲、苏州织造李煦家),“贾家”故事本是李家家史……如此认定,都犯了胶柱鼓瑟的毛病。事实上,“甄家”不一定“真”,贾家也不一定“假”。无论哪一家,都不能与历史上的曹家、李家画等号;反之,哪一家的故事里也少不了曹家、李家乃至其他仕宦之家的素材影响。总之,“考据家”丁是丁、卯是卯的“逻辑推理”,一遇到文学家万花筒式的灵活思维,没有不碰钉子的。

只是在这段情节中,“江南甄府”大概的确是在影射曹家。因为礼单上的“上用的妆缎、蟒缎”,正是江宁织造独有的标志性产品。且一份礼物全是丝织品,也足证送礼者的“织造”身份:这些东西都是“家中”自产,无须他求,要多少有多少。

令人惊讶的倒是,甄家这份礼物太过丰厚,名贵的缎料竟有七十二匹之多。即便是贵族之间互通有无,这个礼也太重了。这不像送礼,倒像是转移、寄存财物了。

甄家与贾家过从甚密,小说中不止一次提到两家的礼尚往来。如第七回凤姐曾向王夫人汇报:“今儿甄家送了来的东西,我已收了。……”至第七十五回甄家犯了事,在“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的当口,甄家人又突然出现在贾家,还带了些“东西”来,同王夫人关门密谈。显然是在商量转移家财、逃避查抄等事。那么第五十六回甄家送来的这七十二匹上用缎匹,是否也是以送礼为名、行寄存之实呢?

封建时代,“伴君如伴虎”。当臣仆发现某种危机苗头时,将家财陆续转移、寄存到亲朋家中,也是无奈之举。贾家不是也有五万两银子寄存在江南甄家吗(第十六回),是否也出于这样的考虑呢?

历史上,曹家在抄家前也曾转移过家财。雍正皇帝下令查封曹家财产的上谕中就说过:江宁织造曹,行为不端,织造款项亏空甚多。朕屡次施恩宽限,令其赔补,伊倘感激朕成全之恩,理应尽心效力,然伊不但不感恩图报,反而将家中财物暗移他处,企图隐蔽,有违朕恩,甚属可恶!……

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在甄家送礼情节的背后,大概暗藏着曹家转移家财的历史隐秘。

再联系凤姐让宝玉记的那篇“又不是帐,又不是礼物”的清单,那是否也是替甄家所寄存的财物?《红楼梦》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作者既然在前八十回中留下这样的“哑谜”,后面肯定还要揭出谜底。可惜书未完而作者已逝,凤姐的这张清单,也便成了永久的谜团。

然而凤姐的这一百八十匹“上用”绸缎的来源,肯定与织造衙门有关。无论是替他人隐匿的,还是自家截留的,同样罪在不赦。前者是替“犯官”隐匿财物以逃避“天谴”,后者是滥用职权、中饱私囊、欺君枉上。无论哪一条,都够贾家“喝一壶”的!

在曹雪芹所设想的小说结尾中,这是否也是导致贾家被抄的罪名之一呢?

男装女饰,颠倒阴阳

《红楼梦》是一部充满诗情画意的小说,而衣饰描摹最能传达带有诗意的图画之美,可以恰切地烘托人物的身份、性格和气质。去掉这些描写,书中画面也便黯然失色。此外,服饰描写涉及衣裙的衣料、样式、裁制工艺等等,格外能体现贵族生活的奢华考究,这也是旧时读者最喜欢看的地方。

再者,曹家祖孙三代供职江宁织造,跟丝织物打了六十年交道,作者耳濡目染,对各种织物熟稔、颇感兴趣;因此一涉及衣料服饰的话题,往往讲得头头是道、如数家珍。

数一数书中的丝织物名目,就有妆缎、蟒缎、青缎、羽缎、宫绸、羽线绸、茧绸、齐纨、羽纱、羽线绉、蝉翼纱、轻烟罗、姑绒、猩猩毡、洋缎、洋绉、洋锦、西洋布、倭缎、哆罗呢、雀金呢、洋线番丝、洋、氆氇……其中有不少“上用”之物或舶来品。

除了这些人工织物,书中衣饰还涉及天然毛皮之类,陆续提到的,就有貂皮、白狐腋、海龙皮、天马皮、云狐皮、猞猁狲、羊皮……

至于衣服的款式色彩、工艺细节等,更是繁缛复杂,虽只是文字描述,却能给读者带来丰富的联想。对于专门研究传统服饰的专家,《红楼梦》也无异于“要一奉十”的资料宝库。

跟饮食描写相似,小说中的衣饰描写,也很难总结出规律来。照一般人的想法,如花似玉的“十二钗”应当是服饰描写的重点吧?其实不然。我们前后翻翻书,众人中穿得最漂亮的,不是黛玉、宝钗等贵族小姐,反而是男主人公贾宝玉!相关描写散见于各回,不下七八处。

宝玉初次登场是在第三回,作者一上来就不吝笔墨,接连写了宝玉两番装束。当时黛玉初来,随贾母吃过饭,正在聊天,听丫鬟报告“宝玉来了”: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你看他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也就是连环画中三国人物吕布一类英武小生戴的那种束发冠,是由紫金打造,嵌着珠宝,作用是把头发扎束在头顶上。“抹额”则是束额的头巾,上面用金线绣着二龙戏珠的图案,与束发冠配合使用。身上穿的“箭袖”本是一种便于射箭的窄袖袍服,而宝玉的这一件格外艳丽:大红的底子,上面用深浅两色的金线绣着百蝶穿花的图案。腰间束着宫廷式样的五彩丝绦,外面罩着长穗羊皮的马褂短衣,面料是织有团花的石青色倭缎。石青是一种近乎海蓝的醒目颜色,倭缎则是产自日本的名贵缎料。再配上脚下青缎粉底的朝靴,这一身装束真是漂亮极了!

宝玉向贾母行礼请安,又回房见过母亲,再出来时,已换了家常装束: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换上的常服虽是“半旧”的,但颜色的搭配依然鲜艳醒目。由于摘去束发冠,黛玉注意到宝玉的辫子:由众多小辫归拢到头顶,总编成一条“黑亮如漆”的大辫子,缀以四颗大珠和金饰,珠光宝气,格外打眼。

对于宝玉的发辫,在后面的第二十一回又再度细描。此回写宝玉求湘云替他梳头,“湘云只得扶过他的头来,一一梳篦。(宝玉)在家不戴冠,并不总角(总角:指古代未成年男子把头发扎成发髻),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自发顶至辫梢,一路四颗珍珠,下面有金坠脚”。只是四颗珍珠此时已丢了一颗,由此还引起黛玉的猜忌。

宝玉的装束到底是哪朝哪代的?这个问题,曾引起红学家的讨论。看看宝玉所穿的“箭袖”及头上的辫子,倒很像是清代装束。不过清代男子的辫子是结于脑后、顺势下垂的,与宝玉的发辫大不相同。且清代男子的额发是剃光的,这样一来,“束发紫金冠”及“抹额”也都用不上了。

不过这种非满非汉的装束,大概正是曹雪芹的刻意设计。为了躲避政治是非,作者有意回避现实,于小说开篇就宣称书中故事“朝代年纪,地舆邦国”都“失落无考”;又借空空道人之口一再强调书中“无朝代年纪可考”,“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毫不干涉时世”。有鉴于此,连人物的装束也都难辨朝代和民族了。

更有学者提出,宝玉的装束很可能参照了戏装。据明代人说,束发冠本是仿照“戏子所戴者”制作的,与之相配合的“额子”(就是“抹额”吧),也是戏装。我们看,宝玉的束发冠上还有一颗绒制“簪缨”——那应是戏剧舞台上英雄额头的那颗绒球吧?有一回下雪,宝玉出门要戴斗笠,黛玉见小丫鬟粗手笨脚,便亲自替宝玉戴,“用手整理,轻轻笼住束发冠,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将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第八回)斗笠是大红毡的,配着这颗绛色绒球,真是不折不扣的戏装打扮了。

舞台上的戏装总要比台下人的常服鲜艳漂亮得多,正因如此,作者笔下宝玉的穿戴,也总是那么艳丽华美。即如雪天这回,宝玉头戴斗笠,外披蓑衣,里面穿的是“半旧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下露出油绿绸撒花裤子,底下是掐金满绣的棉纱袜子,着蝴蝶落花鞋”;红袄绿裤、绣袜花鞋,若再放下头上那条大辫子,简直跟女孩儿没什么两样。一个贵族家庭中备受呵护、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形象,已是跃然纸上。

男孩儿作女儿装束,女孩儿反作男儿打扮。书中不止一位女性喜着男装。如史湘云,不但性格豪爽如男孩儿,装扮也常学男子。第四十九回雪天赋诗,众姊妹都换上“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湘云的打扮却与众不同,“穿着贾母与她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招得黛玉笑说:“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她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来!”

湘云自己也很得意,说:“你们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她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装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皮小靴,越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众人都笑道:“偏她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她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

性别错位、阴盛阳衰,是曹雪芹反复宣说的话题之一。宝玉装束女性化,是贵族生活的写实,还是社会风习的熏染,抑或作者审美的偏好,我们已很难判断。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女孩儿气十足的宝玉可以在贾母、王夫人膝下承欢,却很难让男性家长满意。一心期待宝玉继业兴邦、有所作为的贾政,从儿子的穿戴上已经看到令人沮丧的消息。

极简与极繁: 玉与凤姐的衣饰

著名女作家张爱玲对《红楼梦》有着特殊的爱好,说世上有三件恨事: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她的作品除了被读者熟知的小说、散文外,还有一部《红楼梦魇》,专写读红心得。“梦魇”即入梦很深、难以挣醒的意思,可见她对《红楼梦》的痴迷程度。

出自作家之手,书中自有许多独特的视角和感受,与一般学术著作不大一样。例如她注意到,曹雪芹很少写林黛玉的衣裙装饰。翻翻《红楼梦》,她的话的确不错。小说第三回,曹雪芹的一支笔细写了凤姐、宝玉的衣饰穿戴。然而轮到众人看黛玉,只说:……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

对她的衣饰却无一字涉及。小说评点者脂砚斋最先注意到这一点,他在甲戌本眉批中说:“从众人目中写黛玉,草胎卉质,岂能胜物耶?想其衣裙皆不得不勉强支持者也。”他是从“弱不胜衣”的角度来解释个中原因的。后来从宝玉眼中见到的黛玉是: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仍未写她的衣裙穿着。脂砚斋于此又道:“不写衣裙妆饰,正是宝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见。”

奇怪的是,黛玉后来无数次出场,小说只在极个别的场合点染她的装束。如第八回黛玉去看宝钗,恰遇宝玉也在。宝玉见她“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衿褂子”,因问:“下雪了么?”这里写的是雪装,不是常服。另一次也是雪天,众姐妹都换了装,黛玉也“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第四十八回),写的仍是雪天的穿戴。

换了今天的小说人物,如果只写下雨天身穿雨衣,却不写内着西服还是唐装,你也很难判断他的身份、职业、气质、品位……张爱玲就说,雪天的装束“没有镶滚,没有时间性……‘世外仙姝寂寞林’应该有一种缥缈的感觉,不一定属于什么时代”。又说:“写黛玉,就连面貌也几乎纯是神情,唯一具体的是‘薄面含嗔’的‘薄面’二字。通身没有一点细节,只是一种姿态,一个声音。”或许是曹雪芹格外珍爱黛玉这个人物,宁愿让她活在朦胧的诗意中吧。具体描写一旦落在实处,便不能免俗。

脂砚斋认为衣裙妆饰“是宝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见”,也是这个意思。可笑续书作者卖弄聪明,偏要替曹雪芹补出“疏漏”之处,于小说第八十九回,让宝玉盯着林妹妹的衣饰细看:但见黛玉身上穿着月白绣花小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头上挽着随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扁簪,别无花朵;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绵裙。真比如:亭亭玉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

一段恶俗描写,足以粉碎读者此前获得的缥缈脱俗的印象——笔者一向认为《红楼梦》后四十回中有曹雪芹的残稿,不过这段黛玉穿戴肯定是他人续貂,不是曹雪芹的原文。

其实小说中关于宝钗的衣饰描写,也不多见。比较集中的是在第八回,因宝钗身体欠安,宝玉来探视她:只见吊着半旧的红软帘。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纂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此一段,其实重在写宝钗的不尚奢华:作为贵族千金,衣饰以深浅不同的黄褐色为基调,衬以深紫色;而且无论衣裙,“一色半新不旧”。就是那块“珠宝晶莹、黄金灿灿”的璎珞金锁,也是掩在怀中,先得“解了排扣”,才能从“里面大红袄”中掏出来。这也正合宝钗低调行事的性格。后面说到她的卧室装饰,也同样的朴素无华,还因此受到贾母的“批评”。有人说曹雪芹这样写,是有意彰显宝钗俗气,恐怕不尽然。

在众多贾府女性中,穿戴最讲究的是王熙凤。书中三次细写她的衣饰,都是从别人的眼中看出的。初次亮相,是借黛玉的眼睛观看: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小说家在此格外突出凤姐的饰物: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朝阳五凤挂珠钗”,项围“赤金盘螭(螭是一种龙形神物)璎珞圈”,腰悬“双衡比目玫瑰佩”,金玉交辉,遍体琳琅。而“朝阳五凤挂珠钗”还暗示着她的“命妇”身份。古代官员的妻子受封为“诰命夫人”,可佩戴特殊饰物。如清代皇族命妇头戴九支凤钗,其他级别可戴五支。凤姐是诰命夫人,她的丈夫贾琏捐有同知在身,此官相当于知府的副手,在清代为正五品。故凤姐头戴“朝阳五凤挂珠钗”。

首饰之外,衣裳也富丽考究:“洋缎”、“洋绉”都是进口货,皮衣则以昂贵的白貂为里儿;“窄裉袄”是一种掐腰抱身的时髦样式,全身服饰色彩艳丽、做工精细,珠光宝气、炫人眼目。

凤姐未登场就先声夺人,在院子里笑称:“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一现身又是如此光彩照人,一下子就充满了整个画面,这个形象紧紧抓住黛玉,也从此抓住了读者。

另一次细写凤姐穿戴,是在第六回,这回是由乡村老妪的眼中看出的。刘姥姥来贾府告帮,几经周折,终于在陈设奢华的内室见到这位年轻的管家娘子: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

此刻正是冬日,故凤姐一身冬装打扮:“秋板貂鼠昭君套”、“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全是质地上乘、色彩鲜明、式样新颖的毛皮华服,在村姥姥眼中,雍容华贵的凤姐无异于图画中的仙姝神女。

小说第三次写凤姐的穿戴,是第六十八回。此前贾琏瞒着凤姐偷娶尤二姐,养在小花枝巷。凤姐闻讯,趁贾琏外出公干,甜言蜜语把尤二姐哄回家中共住,实则暗藏杀机。此处写凤姐亲自来接尤二姐进府,尤二姐心中忐忑,出屋相迎:至门前,凤姐方下车进来。尤二姐一看,只见头上皆是素白银器,身上月白缎袄,青缎披风,白绫素裙。眉弯柳叶,高吊两梢,目横丹凤,神凝三角。俏丽若三春之桃,清洁若九秋之菊。

一向珠光宝气的凤姐,为何如此打扮?原来此时正值东府家长贾敬下世未久,荣宁两府子侄辈尚在居丧期间。再加上前不久朝中有一位老贵妃薨逝,因此家丧加上国丧——后来凤姐与贾琏、贾珍斗法,撺掇尤二姐前夫张华去官府告状,所控罪名便是“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亲……停妻再娶”,在封建时代,这是欺君背亲的大罪过。

凤姐首饰用银、衣履素色,正是居丧服饰。只是如此打扮与平日的浓装艳饰、贵气逼人虽有不同,却同样的光艳照人,又平添了朴素亲切的色彩,令初次见面的尤二姐产生错觉,认为凤姐并非如传说中那样悍妒可怕;又听凤姐哭天抹泪、滔滔不绝的一席软话,更认定她是个“极好的人”,于是丧失警惕、随之入府,自蹈死地而不自知,实在可发一叹。

凤姐前后三番的服饰穿着,是从三个人眼中看出的,读者也随着亲戚家的女孩儿、乡村老妪及情敌宠妾,见识了穿戴、风度不断变化的凤姐,进而被她深深吸引——这是个“百变凤姐”,时而诙谐活泼、热情似火,时而端庄雍容、高高在上,时而又貌似宽宏、温柔体贴……而这还远不能概括凤姐的全部面目,在表象的背后,还有一个杀伐决断、男人不如的凤姐,吃醋撒泼、疯狂报复的凤姐,口蜜腹剑、借刀杀人的凤姐……

不能想象一部没有凤姐的《红楼梦》:缺少凤姐,这部小说也就少了许多赏心悦目和惊心动魄;也不能想象省略了衣饰描写的凤姐:一个缺少华丽外表的凤姐是可厌乃至可怕的,失去了风情万种的外在魅力,这个女人也便只剩下深密的机心和凛然杀气!

哪位丫鬟不穿“制服”

跟贵族男女的衣饰有所区别,贾府中丫鬟的衣服虽也讲究,但却简单得多。还是黛玉初进贾府时,一位老嬷嬷引她到正室东耳房拜见王夫人。正坐着吃茶,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走来笑着说:“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罢。”黛玉初来,当然不认得丫鬟是谁,想来不是金钏儿,就是彩云吧?身为大家的丫鬟,所穿衣裙无论用料、式样还是做工,也都很讲究。“掐牙”是一种精致的缝制工艺,用锦缎双叠成细条,嵌在衣服的夹边上,仅露出一点牙边做装饰。只是这套服饰的色彩有些暗淡,一袭背心以青缎为面料,掩住了红绫袄的鲜艳色彩,跟男女主子们的艳丽华服形成鲜明对照。

第二十四回,读者透过宝玉的眼睛,又看到另一位体面大丫鬟的装束。当时鸳鸯来宝玉屋与袭人切磋针线: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

关于鸳鸯的装束,在小说第四十六回还有描摹。那是贾赦要讨鸳鸯做小老婆,派妻子邢夫人前来“保媒拉纤”。邢夫人借口要看鸳鸯手里的针线活,眼睛却朝鸳鸯“浑身打量”,只见她:穿着半新的藕合色的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

和前次相比,绫袄的颜色微有变化,但那件“青缎子背心”(此处作“青缎掐牙背心”)却依然如故。

怡红院大丫头袭人的装束又如何?小说第二十六回,贾芸来看望宝玉,一边与宝玉闲聊,一边用眼溜着端茶来的丫鬟,只见她:细挑身材,容长脸面,穿着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不是别个,却是袭人。

三个丫鬟都不约而同穿着“青缎(掐牙)背心”,且鸳鸯两次穿着同样的背心,这恐怕不是作者随意点染,而是有意为之吧?青缎背心应当是贾府丫鬟的统一“制服”。

作为印证,我们再看黛玉丫鬟紫鹃的衣饰。小说第五十七回,宝玉去看黛玉,紫鹃正在回廊上做针黹,“穿着弹墨绫薄棉袄,外面只穿着青缎夹背心”——“弹墨绫”是一种印花丝织物,书中未提何种颜色;而外面罩的同样是青缎背心,与鸳鸯、袭人及王夫人屋里的丫鬟无异。可知这确是贾府丫鬟的“工作装”无疑。

丫鬟们有时暂离岗位,也可改换装束。如第五十一回袭人回家探母,临走时凤姐唤她来见。此刻袭人头上戴了几枝“金钗珠钏”,身上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这三件都是王夫人赏赐的。不过凤姐嫌青缎灰鼠褂“太素了些”,穿着也冷,说:“你该穿一件大毛的。”袭人回说没有,凤姐便命平儿把自己一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拿来赏给袭人。

那是一件“出风毛”的“大毛”皮袍:如前所说,“石青”是一种近乎海蓝的漂亮颜色;“刻丝”即“缂丝”,是用经纬线织出花纹图样的特殊工艺;“八团”是指在缎料上加绣八个圆形图案;“天马皮”即沙狐腹部的皮,毛最细密厚实,属“大毛”。“出风毛”即“出锋毛”,是指皮袍以缎料为面,在领子、袖口、衣襟、下摆等边缘露出毛来,显得美观而富丽。

凤姐又顺带给了袭人一件“玉色绸里的哆罗呢的包袱”,包着一件雪褂子,并让平儿拿来一件“半旧的大红猩猩毡”给袭人,那是贵族小姐冬天用来挡雪的斗篷——凤姐已是把袭人当做姨娘打扮了。

怡红院中的晴雯是否也穿着那样一件青缎背心呢?书中没提。晴雯多次出场,作者却很少描画她的衣装。只有一次写清晨起床,晴雯、麝月与芳官等在炕上打闹嬉戏,“那晴雯只穿葱绿院绸小袄,红小衣红睡鞋,披着头发”。(第七十回)此时尚未梳妆,衣着也是随便的。

抄检大观园时,在王善保家的嘴里,晴雯被形容成“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第七十四回),可见她平日装束也与众不同。王夫人听信谗言,派人去叫她,她因身体不适,刚刚起床,“并没十分妆饰,自为无碍。”王夫人见她“钗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顿时发火,一顿申斥后喝道:“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妆扮!”此刻大概晴雯仍未穿着那件象征着“服从”的青缎背心吧?

晴雯被逐后,宝玉去她家探视,晴雯剪下两根“葱管般”的指甲,“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一并交给宝玉留做纪念。这是书中最后一次写晴雯的穿着,也仍未提青缎背心。作者大概始终不忍心把那件作为奴仆标志的背心套在她身上吧。

书中另一个未穿青缎背心的丫鬟是芳官。芳官原是女优,被分配到宝玉屋中,身份变了,可装束似乎未变。书中三次写她的衣饰,一次是因洗头的事受她干妈欺侮,当时她“只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丝绸撒花袷裤,敞着裤腿,一头乌油似的头发披在脑后,哭的泪人一般”。(第五十八回)也可能因准备洗头的缘故吧,她未着丫鬟“正装”。

另一次是怡红夜宴,因为没有家长在场,气氛十分松弛。众人都卸了正装,宝玉“只穿着大红棉纱小袄子,下面绿绫弹墨袷裤,散着裤脚,倚着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和芳官划拳行令。芳官呢,“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酡绒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眉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鹅卵粗细的总辫,拖在脑后。右耳眼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单带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越显的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这副打扮,与男孩子无异,难怪大家都说她跟宝玉“倒像是双生的弟兄两个”。(第六十三回)

有了这样的评价,宝玉索性让芳官改为男装,“将周围的短发剃了去,露出碧青头皮来,当中分大顶”。又说“冬天作大貂鼠卧兔儿带(戴),脚上穿虎头盘云五彩小战靴,或散着裤腿,只用净袜厚底镶鞋”。(脂本第六十一回)这是一副游牧民族的男子装束,与之配合,连芳官的名字也被宝玉改成“耶律雄奴”。然而这只是一时游戏,并非常态。不过那件青缎背心,始终没有穿在芳官身上。

联系到晴雯的装束,作者如此设计,应该并非巧合。

从居室布局看曹雪芹的“二房情结”

衣食住行中,最能体现贾府贵族气派的是“住”。

荣、宁两府比邻而建,占了大半条街。都是三间兽头大门,门前蹲着一对大石狮子。平日正门不开,黛玉初进荣国府时,走的是西边的角门。进门约“一射之地”,便到了垂花门;进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雨天从院子经过也不会淋湿。中间是“穿堂”,也就是用作过道的厅堂。绕过“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又穿过三间小厅,这里才是“正房大院”。高高的台阶,五间雕梁画栋的上房,这是贾母的住所。

但这还不是中路正房,荣国府“正内室”位于贾母住所东边的一个更大院落。黛玉出府到贾赦处问安后,再进荣国府,垂花门前下车向东转,穿过一个东西向的穿堂,在一座朝南大厅后的仪门内,就是那个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经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

这间厅堂,代表着公爵府的全部权势与荣耀,这块赤金九龙青地的大匾,是皇上御书钦赐的。小说作者曹雪芹幼年生活的江宁织造府中,确有一块皇帝御书的大匾。那是康熙第三次南巡时为曹雪芹的曾祖母孙氏老太太题写的。孙氏从前是康熙的保姆,康熙对她格外尊重,在织造府接见她时当众说:“此吾家之老人也。”并题写了“萱瑞堂”的匾额赐给她。萱花在古代象征着母亲的慈爱。小说中“荣禧堂”的匾额,应当有着“萱瑞堂”匾额的影子。

这间正厅东边有三间耳房,是贾政、王夫人平日起居宴息的地方;而院侧“东廊三间小正房”,才是贾政夫妇的卧室。“侯门深似海”,黛玉至此有了深切的体会。

小说对贾府方位的描写十分明晰准确,黛玉几进几出,东环西绕,写得一丝不乱。例如下面这一段,黛玉拜见王夫人后,忽听老太太传饭:王夫人忙携黛玉从后房门,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门,是一条南北宽夹道。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的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往这里找她来,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她说就是了。”这院门上也有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是贾母的后院了。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

方位角度写得如此清晰细致,足可使人根据文字复原出准确的平面图来。——我们猜想关于贾府院落的描写,大概有着曹府的原型。熟悉曹家事务的脂砚斋在此多有批语,如“穿过一个东西穿堂”处有眉批:“这正是贾母正室后之穿堂也,与前穿堂是一带之屋,中一带乃贾母之下室也。记清。”又于“便是贾母的后院了”处有侧批:“写得清,一丝不错。”想来这些屋室路径都是曹雪芹和脂砚斋所熟悉的,故有是说。

不过小说毕竟是小说,不可能没有虚构。例如贾家人员众多,但偌大贾府,却缺少一座足够宽敞的宴会厅。于是作者不得不在第四十三回平添出一座“新盖的大花厅”来。那年九月初二凤姐过生日,大家便在这里宴饮看戏。此后正月十五庆元宵,在“花厅”摆酒,指的应当也是这里。(第五十三回)

这座花厅不在大观园内,应在贾家府邸的某一方位上;是否就是书中提到的“荣庆堂”呢?老太君八十诞辰大摆寿筵,招待四方来宾,地点就在荣庆堂。(第七十一回)此堂名号在书中仅出现一次,如若府中早有这样一处宽敞的宴会场所,就不必再盖大花厅了。由此推测,荣庆堂就是大花厅吧。“荣庆堂”是其正名,“新盖的大花厅”是仆人们的称呼。

奇怪的是,荣府中袭了爵位的长子贾赦却不住荣府正院,而是独处大门往东的另一门内。那里也是三层仪门,也有正房、厢房、廊庑等,只是“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院中又有树木山石,据黛玉推测,这应当是从荣府花园里隔出来的。《红楼梦》有个有意思的现象,曹雪芹似乎有一种“二房情结”:荣、宁二府中宁府居长,而小说的镜头却始终对准二房荣国府。荣国府中贾赦居长,而曹雪芹的笔墨则更钟情于二房贾政。贾政本来有珠、玉、环三个儿子,但在作者的安排下,长子贾珠早死,只留下玉、环两个,而“宝二爷”则成为小说的核心人物。

此外,贾赦之子贾琏也是“二爷”,“琏二爷”。不过照甲戌本记述,“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则贾琏分明是老大。老大为什么要称“二爷”呢?大概是按大排行,跟那府的“珍大爷”一块排的吧。到了程甲本中,为了照应“琏二爷”的称呼,此处改作“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次名贾琏”;那么老大又是谁?书中竟无交代,也依然是缺憾。

除此而外,小说中还有不少“二爷”。如宁国府的家长贾敬也是二房,其兄贾敷早死,由贾敬袭了爵位,又传给儿子贾珍。再如贾府亲戚贾芸也行二,人称“芸二爷”或“廊上的二爷”。此外如贾蔷称“蔷二爷”;柳湘莲称“柳二爷”;连贾芸的泼皮邻居也行二——“醉金刚倪二”……“二爷”何其多也!

非但如此,就连王夫人在家时也行二,故刘姥姥说她是王家的“二小姐”,嫁给贾家的二老爷贾政,又成了“二姑太太”了。(第六回)江南甄府派人来送礼的那一回,贾母与甄府来人聊天,提到甄家的几位姑娘,贾母说:“你们二姑娘更好,更不自尊自大,所以我们才走的亲密。”(第五十五回)原来甄家也有个得人缘的“二姑娘”。比较下来,贾府的“二姑娘”迎春相形见绌了。

其实,在曹家的家谱上,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玺恰恰是长房;而曹雪芹的祖父曹寅、父亲曹,同样也都是长房。他自己若真如学者考证,是曹

的遗腹子,则仍是独门长房无疑。——然而曹雪芹为什么不嫌重复,在书中安排了那么多“二爷”;又违背常理,将居长的贾赦驱之于荣府大门之外?是受不肯出头、甘居老二的哲理左右,还是有什么不得已的避讳或苦衷?当然,更大的可能是作者有意混淆素材来源,避免知情者“对号入座”、按图索骥。小说就是小说,其创作自有规律,曹雪芹用他的创作实践,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

书归正传。如前所说,小说中的贾府建筑,很可能有一座现实中的官宦府邸做蓝本。但书中的大观园,大概只是纯粹的纸上园林。单看它的大小,就不一般。“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第十六回)——按照清代营造尺,一市丈合公制320厘米;一里150市丈,合480米。三里半长大致为1680米。这若是大观园东墙和北墙的长度,则这座略呈长方形的花园,面积应有六七十万平方米之广,约合千亩以上。除了皇家园林,恐怕一般贵族府第很难有这样大的花园。

不过也有人认为三里半是周长,那样面积就会小不少;还有人说书中的“三里半”其实应为“二里半”之误。这都是把小说看得太“实”了。其实一位贵妃归家省亲,何必要造偌大一所花园?即使要起造行宫,有了大观楼及“顾恩思义”殿已经尽够了,何需再修怡红院、潇湘馆、蘅芜苑、秋爽斋、缀锦楼、蓼风轩、稻香村等一处处风格不同的园林院落?元妃又哪有时间精力一处处悠游细赏?

有红学家考证说,元妃省亲的排场是模拟康熙南巡。但即便是康熙南巡,其在南京的行宫也只是借江宁织造署的花园改造而成,据考也并没有如此大的排场和规模。

事实上,小说家不过是以元妃省亲为口实,为书中的公子小姐们量身打造环境幽雅、天然适性的优美居所。因此,大观园只可视为小说家心目中的“纸上园林”,其设计、布局、“建造”,完全是根据书中人物的活动需要。即便作者在“建造”过程中真的参考了南京织造署行宫、扬州宝塔湾行宫、苏州的拙政园、北京的恭王府乃至皇家园林畅春园等,那毕竟都不是主要的。

女儿绣楼似书房

大观园众多建筑中,至少有八处是为书中人物日后使用、居住设计的。首先是园中那一组巍峨宏丽的殿堂建筑——“顾恩思义”殿、大观楼及两侧的缀锦阁、含芳阁。这是园中的主体建筑群,是元妃省亲时驻跸、饮宴、更衣的地方,属于后妃行宫。除元春驾临时开启使用外,平时大概是“敬谨封锁”的,利用率极低,故书中后来也少有提及。

元妃省亲后特意降旨,让宝玉及众姐妹到园中居住,以免“佳人落魄,花柳无颜”。于是众人欣然入住,有七处院落被选中,“薛宝钗住了蘅芜苑,林黛玉住了潇湘馆,贾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掩书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李氏(纨)住了稻香村,宝玉住了怡红院”。(第二十三回)

除了这八处之外,园中亭台楼榭尚多,见诸叙述的就有藕香榭、紫菱洲、荇叶渚、滴翠亭、暖香坞、芦雪广、嘉荫堂、凸碧山庄、凹晶溪馆、栊翠庵、达摩庵、玉皇殿……

在诸多景致中,宝玉、宝钗、黛玉、探春这几位“重量级”人物的住所,尤其受“关照”,作者变换角度,反复皴染,手法之灵活,笔致之多样,都显示出无人能及的笔墨功力。

先是在总体介绍中突出这几处院落的特色。小说第十七、十八回花园刚建成,贾政携了宝玉及众清客,兴致勃勃地到园中巡游,“试才题对额”。其间对怡红院、潇湘馆及蘅芜苑的外部环境,都做了详略不同的描述。

如写潇湘馆,是通过众人之口,盛赞其“翠竹遮映”的清幽环境。写蘅芜苑,则对入门那块百草萦绕、插天而起的“大玲珑山石”做了不厌其详的描述。这两处院落风格各别,一处于清幽中蕴含孤介,一处于朴实中不落尘俗,各与其主人的气质暗合。

因为是走马观花,所以写这两处时,关注外部环境较多。对于室内陈设,则简笔勾勒,一带而过。——不过到了第四十回,贾母在园中摆酒,带领众人到诸姐妹房中小憩,对这两处的室内陈设又都做了补充描写。黛玉房内的陈设是从刘姥姥眼中看出的: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这哪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

虽是补写,却也只有这几句,其中的议论倒占了一大半。接着写贾母见窗上糊的纱旧了,于是对窗纱的品种、用途、审美发表了一通见解,并让凤姐取银红色的“软烟罗”(又名“霞影纱”)给林妹妹换上。

读者当然还记得,在全书中,作者几乎不曾正面描述黛玉的服饰;述及她的居室陈设,也依然如此。满屋陈设,只在“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的窗纱上做些文章,留给读者的,仍是朦胧缥缈的感觉。说到底,对这位“神仙妹妹”的居所,用“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第二十六回)两句来概括,已经尽够了。那恰是宝玉观之以眼、受之以心的诗意印象。

第四十回中对蘅芜苑陈设的补叙,虽也落墨不多,毕竟更具体些:贾母因见岸上的清厦旷朗,便问:“这是你薛姑娘的屋子不是?”众人道:“是。”贾母忙命拢岸,顺着云步石梯上去,一同进了蘅芜苑,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贾母叹道:“这孩子太老实了。……”

雪白的墙壁,青纱的帐幔,案上瓶中虽有几枝菊花,陈设却是简到不能再简。——女孩子爱花爱美,是青春热情的自然流露;而宝钗的格外“素净”,却令人有难以测度之感。是天生冷漠,还是有所矫饰?作者未曾明言。不过贾母一句“也不要很离了格儿”,显然带有婉转的批评意味。贾母所说的“格儿”,既有礼俗的成分,也是指女儿的天然本性吧!宝钗从服饰穿着、卧室布置到待人接物、言谈举止,多少总带着一点刻意为之的痕迹,阅人无数的贾母感到不舒服,也是理所当然的。这也多少代表了作者的态度。

曹雪芹的笔矫若游龙,全无定律。例如此前贾政游园时,对探春的居所秋爽斋只字未提,至第四十回,却又对此处纵笔细描,所用篇幅远远超越诸钗居所。这里写贾母等在秋爽斋晓翠堂中用罢早饭,又一同来到探春卧室: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东边便设着卧榻,拔步床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贾母因隔着纱窗往后院内看了一回,说道:“后廊檐下的梧桐也好了,就只细些。”

若说黛玉的闺房像“哪位哥儿的书房”,探春的闺房则堪称豪杰之士的书厦了。不但不加隔断的三间屋室是轩敞阔朗的,一切桌椅陈设也都体量宽大:花梨大理石的大案、斗大的汝窑花囊、大幅的字画、大鼎、大盘;砚则有数十方,笔则插得“如树林一般”,连瓶中的菊花、盘中的佛手,也是以多取胜;壁上的字画风格,也都属于雄浑豪放的一派……不过那床上所悬“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却又透露出俏丽活泼的女儿信息——如此陈设布置,坐卧其间的主人又是何等样的女子,自不用说。

大观园中另一处特色独具的院落是稻香村,后来成为李纨的居所。此处在贾政游园时有所介绍:倏尔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墙,墙头上皆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

室外如此,室内也是“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贾政对此十分欣赏,然而在宝玉口中,却是:“不及‘有凤来仪’多矣!”理由是:“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总之,人为痕迹太重,有违天然之理。——反对牵强做作、崇尚自在天然,这是宝玉的审美理想,反映的也正是曹雪芹一贯的审美标准吧。

不过宝玉所居怡红院的风格,恐怕也非曹雪芹所喜爱。——有人说曹雪芹就是贾宝玉的原型,此说有待商榷。宝玉在曹雪芹的笔下,常常处在受审视、被评判的地位。这一点,通过小说对怡红院的描写,也可得到证实。

公子偏爱“女儿棠”

读者还记得,《红楼梦》中穿着最华丽的不是钗、黛、迎、探诸钗,而是怡红公子贾宝玉。作者不厌其详地描述他在不同场合的穿着打扮,无一不带有戏装的华美、女性化的倾向。——在居室描写上,作者同样眷顾宝玉。他在大观园中的居室怡红院,是作者重点描写的对象,所用笔墨之多,又非他处可比。

书中第十七回,读者跟随贾政、宝玉等人的脚步,首次见识了怡红院——那时此院刚刚落成,尚未命名。镜头从外围的竹篱粉墙“摇入”,停留在院中的那棵西府海棠上:一入门,两边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贾政道:“这叫作‘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女儿国’中,云彼国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众人笑道:“然虽不经,如何此名传久了?”宝玉道:“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大近乎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想因被世间俗恶听了,他便以野史纂入为证,以俗传俗,以讹传讹,都认真了。”众人都摇身赞妙。

此院后来题为“怡红院”,便是因这株“葩吐丹砂”、“红晕若施脂”的海棠得名。——一位公子的住所,却由一株“女儿国”的奇花得名,其中含义令人回味。宝玉自幼“最喜在内帏厮混”,一生关注女儿、呵护女儿,自身也带着几分女儿气,故这株“女儿棠”成为他的居所主题,恐怕也是作者的有意设计吧。

众人议论一番之后,一同进入室内:只见这几间房内收拾的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的。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万福万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一隔一隔,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其隔各式各样,或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壁。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就,竟系小窗;倏尔彩绫轻覆,竟系幽户。且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众人都道:“好精致想头!难为怎么想来?”原来贾政等走了进来,未进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又有窗暂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再走,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可行;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群人,都与自己形相一样,——却是一架玻璃大镜相照。及转过镜去,益发见门子多了。贾珍笑道:“老爷随我来。从这门出去,便是后院,从后院出去,倒比先近了。”说着,又转了两层纱厨锦隔,果得一门出去……

此室设计可谓挖空心思、穷工极巧,令人叹为观止。然而有了这样一大段不吝笔墨的文字,作者意犹未尽,在后面第四十一回中,又让来自乡下、无知无识的村姥姥置身其中,在极村鄙与极富丽之间,导演了一出谐谑闹剧,再度对此室的富丽工巧、穷奢极侈做了强调。该回写刘姥姥在酒席上多吃了几杯酒,独自一人在园中迷了路,误闯入怡红院:……顺着石子甬路走去,转了两个弯子,只见有一房门。于是进了房门,只见迎面一个女孩儿,满面含笑迎了出来。刘姥姥忙笑道:“姑娘们把我丢下来了,要我碰头碰到这里来。”说了,只觉那女孩儿不答。刘姥姥便赶来拉她的手,“咕咚”一声,便撞到板壁上,把头碰的生疼。细瞧了一瞧,原来是一幅画儿。刘姥姥自忖道:“原来画儿有这样活凸出来的。”一面想,一面看,一面又用手摸去,却是一色平的,点头叹了两声。一转身方得了一个小门,门上挂着葱绿撒花软帘。刘姥姥掀帘进去,抬头一看,只见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踩的砖,皆是碧绿凿花,竟越发把眼花了。找门出去,那里有门?左一架书,右一架屏。刚从屏后得了一门转去,只见她亲家母也从外面迎了进来。刘姥姥诧异,忙问道:“你想是见我这几日没家去,亏你找我来。哪一位姑娘带你进来的?”她亲家只是笑,不还言。刘姥姥笑道:“你好没见世面,见这园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活戴了一头。”她亲家也不答。便心下忽然想起:“常听大富贵人家有一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呢罢。”说毕伸手一摸,再细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将镜子嵌在中间。因说:“这已经拦住,如何走出去呢?”一面说,一面只管用手摸。这镜子原是西洋机括,可以开合。不意刘姥姥乱摸之间,其力巧合,便撞开消息,掩过镜子,露出门来。刘姥姥又惊又喜,迈步出来,忽见有一副最精致的床帐。她此时又带了七八分醉,又走乏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说歇歇,不承望身不由己,前仰后合的,朦胧着两眼,一歪身就睡熟在床上。

中国通俗文学有一种取笑乡下人的陋习,常见于元明清戏文、散曲乃至笑话中。然而《红楼梦》之取笑刘姥姥,恐又别有用意。当贾府贵盛时,刘姥姥称贾府“拔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然而物极必反、世事难料,到后来,赫百年的贵族之家,反要靠一介村妪来救助幼女,到那时,作者设置这一人物的真正用意,才显露出来。

而“醉卧怡红院”一节,通过刘姥姥的视角极写贾府的豪奢,实乃为贾家后来的登高必跌铺垫造势,因此读者此刻所见,似乎还只是对村姥姥的一味调侃揶揄。此外,作者也是借机再度渲染宝玉寝室的富丽精致,于前次的描写外,又突出刻画了室内的西洋壁画、穿衣镜及精致床帐等,其目的仍是因境写人。

据学者考证,这类带有“西洋机括”的迷宫式建筑,在当时的官僚、富商之家确实存在。清人李斗《扬州画舫录》中便有详细记载。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在扬州任两淮巡盐御史,或曾亲见。曹雪芹不难从家族传闻中获知这类新奇的屋室设计,又借助想象用文字描出,更显新颖奇特。

只是这样的屋室恐怕并不适于居住,书中后面写宝玉及丫鬟们在此生活嬉戏,也并未再提这种容易磕头碰脸的迷宫式屋宇构造。可见曹雪芹此处的描写,虚构多于写实,带有浪漫色彩。有的学者试图根据文字描写画出宝玉卧室的图样,结果总不能满意,原因盖缘于此。

有意思的是,贯穿于《红楼梦》中的“阴阳倒错、乾坤颠倒”的主题,在居室描写中再度显现。几处女儿闺房,无一例外地透出书卷气、男儿气。黛玉的潇湘馆“窗下案上设着笔砚”,“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在刘姥姥眼中不知是“那位哥儿的书房”;探春的秋爽斋宽敞阔朗,笔砚盈案、书画满墙,于书卷气中更透出一股“丈夫气”。宝钗卧室也全无女儿气,案上陈设除了一瓶菊花、一副茶奁茶杯,便只有两部书。李纨的孀居之所稻香村更是“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书中未写史湘云的卧室,想来其阳刚气韵绝不在探春等人之下。

与此形成强烈反差,宝玉的卧室穷极富丽纤巧,反而如女儿闺房一般。刘姥姥就曾问袭人:“这是哪个小姐的绣房,这样精致?我就像到了天宫里的一样。”(第四十一回)后来晴雯生病,请了大夫来诊治,大夫也把此处错当成小姐的“绣房”。(第五十一回)

女儿则富阳刚之美、丈夫之见,男儿反柔美仁爱如好女。曹雪芹所追求欣赏的,似乎是一种介乎刚柔之间、融合阴阳之美的境界。是时代审美潮流使然乎,还是曹雪芹个人修养、偏好使然?抑或其中别有寄托、另含讽喻?——曹雪芹辞世二百五十年,仍无时不通过小说与后世读者做生动的对话,考验着他们的智慧和领悟能力。

成窑彩杯,曹家有无

贾府屋宇内,少不了装饰摆设;贾家生活中,使用着大量日用器具。与百姓家的陈设器具相比,贾府的日常用品,也往往是精美绝伦的艺术品,放到今天,无一不是价值不菲的文玩古董。

关于这些陈设器皿,书中有时是颇为郑重地集中介绍,有时则是看似随意地信笔提及。如第三回黛玉进贾府,就郑重描画了贾府正室的陈设: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彝,一边是玻璃海。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道是:“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这里除了高悬堂上的匾额、对联——那是皇帝及郡王所赐,象征着贾府的尊荣与地位;此外便是正面那张用名贵紫檀木打制、雕着螭龙图案的大条案,以及地下分两溜摆放的十六张楠木交椅,正室的堂皇气派,由此烘托而出。大条案上正中摆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左右“一边是金蜼彝,一边是玻璃海”。既有三代青铜古器,又有西洋舶来品,给人以时间悠渺、空间辽远的感觉,陪衬着悬于中间的“待漏随朝墨龙大画”,透着尊贵大气。

这样的集中描写,书中还有几处。不过更多的器皿,是在写人叙事中随笔带出的。如第三十八回黛玉吃罢螃蟹要饮酒,自己拿了一把“乌银梅花自斟壶”,又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这把壶倒也平常,“乌银”是铜、银合金,因颜色黑紫,故称乌银;“自斟壶”是一种容量不大、带提梁的酒壶,适于自斟自饮。而那只杯子则颇为贵重,是用晶莹润泽半透明的“冻石”雕成,“海棠”指酒杯刻为秋海棠形状,“蕉叶杯”是浅底杯的统称。这样的一把壶、一只杯,也正配黛玉这样一位娇弱的美人。

又第四十回贾母宴客,入园后便有李纨的丫鬟碧月捧过一个盛着各色折枝菊花的“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供贾母挑选。翡翠是最贵重的玉石,颜色鲜碧,雕成荷叶式样,再盛上满盘鲜花,其视觉效果如何,不难想象。

还有一回袭人要给史湘云送果子,因问众丫鬟:“这一个缠丝白玛瑙碟子哪去了?”众人回忆,是宝玉拿了装荔枝给探春送去了。(第三十七回)玛瑙是一种介乎玉、石之间的名贵石头,有红白黑等多种颜色,莹润透亮,石中夹有条纹的称“缠丝”。这里说的碟子是用白色缠丝玛瑙雕成,宝玉拿它装荔枝,取其红白相映,格外好看。从中也带出宝玉的审美眼光。

此外书中随意提到的摆设物件还有“文王鼎匙箸香盒”(第三回)、“琥珀杯”(第五回)、“捏丝戗金五彩大盒子”、“白玉比目磬”、“墨烟冻石鼎”(第四十回)、“黄杨根整抠的套杯”、“蟠虬整雕竹根大海”(第四十一回)、“象鼻三足鳅沿鎏金珐琅大火盆”(第五十三回)、“汉玉九龙”(第六十四回)、“蜡油冻的佛手”(第七十二回)等等,甚至小到“四楞象牙镶金”或“乌木三镶银”的筷子(第四十回)……无不是贵重的器具乃至艺术品,衬托出贾家的富有、尊贵及文化品位。

在贾家的各色摆设器物中,瓷器最引人注目。瓷器本是中国的一大发明,英文中甚至以瓷器(china)来称呼中国。中国的制瓷工艺至宋代已跃上巅峰,当时有官、哥、汝、定、钧五大名窑,烧造的精美瓷器,成为传世的珍宝。《红楼梦》中多次提到汝窑、定窑、官窑等瓷器。如第三回王夫人起居室梅花式的洋漆小几上,就放着“汝窑美人觚”,里面插着时鲜花卉。——觚本是一种古代酒器,长身而细腰,望如肢体窈窕的美女,故又称“美人觚”。此处标明此觚为“汝窑”器,身价自然非同一般。又第二十七回凤姐派丫鬟小红传话,让平儿把“外头屋里桌子上汝窑盘子架儿底下放着一卷银子”交给张材家的;于不经意间点出凤姐屋中也摆放着贵重的汝窑器皿。第四十回写探春秋爽斋的书案上摆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鲜花美器,相映生辉;这又是一件汝窑瓷器。

汝窑据考是北宋末年的御用瓷窑,窑址在今河南宝丰县,该地宋代属汝州,故称。汝窑烧制的瓷器胎质细腻,釉色如雨过天晴,开有细小的纹片,温润如玉。相传汝瓷釉料中加有名贵的玛瑙,故有此效果。由于专为皇家烧造,传世数量极少,珍贵异常。民间很早就有“纵有家财万贯,不如汝瓷一片”的口碑流传。而这样贵重的瓷器,贾家居然不止一件,足见其根基之深。

定窑瓷器贾府也有不少。定窑也是北宋名窑,窑址在河北省曲阳县,那里宋代属于定州。该窑以烧造白瓷为主,胎薄而釉润,有“白如玉、薄如纸、声如磬”的美誉。古人称白为“粉”,故定窑器又称“粉定”。小说第六十三回宝玉生日开夜宴,预备的酒菜装在四十个碟子中,“皆是一色白粉定窑的,不过只有小茶碟大”,碟内是“山南海北、中原外国、或干或鲜、或水或陆,天下所有的酒馔果菜”,美食美器,甚是齐整。

不过定窑瓷器也有质地较粗的,称为“土定”。小说第四十回写宝钗蘅芜苑案上即放着一只“土定”瓶,里面插着几枝菊花。朴素古拙的器具,倒与宝钗的气质相称。

五大名窑中的官窑,最初专指宋代为宫廷烧制瓷器的窑口,窑址原在汴京,也就是今天的开封。所烧的精美瓷器一般落有官款。不过后来南宋的修内司窑、明清两代专为宫廷烧制瓷器的窑口,也都叫“官窑”。小说第四十一回贾母携众人到栊翠庵饮茶,妙玉招待众人所用的茶具,即“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所谓“脱胎”,是指瓷胎极薄,釉色近于透明,视若脱去胎骨一般;“填白”是一种以粉料在瓷上堆填,再蘸釉汁,以增光泽的工艺。——这里所说的“官窑”,显然不是北宋、南宋的官窑,很可能是清代的官窑吧。即便如此,这些器具在当时也是很贵重的。

妙玉为贾母献茶所用的“成窑五彩小盖钟”就更为珍贵。如前所提,“成窑”指明代成化年间景德镇官窑。所制瓷器胎极细腻,施釉白润如羊脂,尤以绘有五彩图案者最为贵重,号称“斗彩”。相传这样的一对杯子在清代“价值百金”也难求购。进入二十一世纪,一件成窑斗彩酒杯在拍卖会上曾拍出过千万元的骇人天价。

妙玉用这只成窑盖钟给贾母献茶,正含有特别尊重之意。——不过这杯茶被刘姥姥喝了两口,好洁成癖的妙玉便宁可将杯子丢弃。作者显然是以杯子的贵重,反衬妙玉的孤傲,已到了不尽人情的程度。

书中第四十回大观园宴饮时,还说到每人面前摆放一只“十锦珐琅杯”。此杯属于珐琅彩绘的瓷器,却是前代所无。——“珐琅”工艺是一种“舶来”技艺,据说传自波斯(今天的伊朗),早先施用于铜器,即把一种特殊的“珐琅”釉料填涂于铜器表面微凹的图案中,经过烧制、打磨,形成带有瓷质彩釉的铜器,有一种特殊的美感。在中国,这种工艺于元代传入,后来又发展为以铜丝勾勒出图案、再填以珐琅烧制,称“掐丝”工艺。此法于明代景泰年间最为流行,故又称“景泰蓝”。《红楼梦》第五十三回描述宁国府尤氏的上房摆放着一只“象鼻三足鳅沿鎏金珐琅大火盆”,应即景泰蓝器。

到了清康熙年间,宫廷匠人又将珐琅工艺运用于瓷器,即在烧好的素白瓷器上以珐琅彩釉画出图案,入窑再烧。成品胎体轻薄,色彩丰富而艳丽,图案微微突起于底釉,富有立体感,人称“珐琅彩”。据说工艺要求十分严苛,稍有瑕疵即毁弃不要,因此十分珍贵,仅供皇室赏玩,世人极难得到。——也只有与宫廷有特殊关系的贾家,才能拥有此物。

此外,书中提到的有名瓷器,还有秋爽斋桌案上的“大观窑的大盘”(第四十回),宝玉屋内装茉莉花粉的“宣窑瓷盒”(第四十二回)——“大观窑”也是宋代官窑,而“宣窑”是指明代宣德年间的景德镇官窑。贾府中随便一件瓷器,都系出“名门”。单从这类器具,已足以烘托贾家的富埒王侯。

然而《红楼梦》毕竟是小说,对贵族之家的生活描摹,必然有所夸张。例如宋代汝窑的瓷器在清代已十分罕见,贾府即便有一两件,也不会随随便便摆在女孩家或媳妇的屋内,而是要拿去作为贡品,进奉皇上的。

清宫档案中存有曹雪芹曾祖父曹玺向康熙皇帝进贡的一张“进物单”,上面列有大量文玩精品,如唐宋元明的名人字画、秦镜汉玉、端砚古墨……另有几件名瓷,如“宋磁菱花瓶一座、窑变葫芦瓶一座、哥窑花插一座、定窑水注一个、窑变水注一个……”这里提到的“哥窑花插”,产于宋代五大名窑之一的哥窑,其特点是釉质肥润,釉面布满“开片”,又称“冰裂纹”、“百极碎”;向来有“金丝铁线”、“紫口铁足”之誉。——只是《红楼梦》中多次提到的汝窑器,在曹玺的贡品中也未见到。

综览这张进物单,这无疑是一份价值连城的贡品,放到今天,价值过亿!这应是曹玺经营江南二十年精心搜罗所得吧。此后曹寅、曹又屡有贡奉,但多为鲥鱼、火腿、宁鸭、泉酒、玫瑰露、开茶(即咖啡)等土特产及舶来食品;而如此等级的贡品,再也未曾见过。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也喜欢收藏瓷器,据清人刘廷玑《在园杂志》卷四记载:曹织部子清(即曹寅)始买得脱胎极薄白碗三只,甚为赏鉴,费价百二十金。后有人送四只,云是郎窑,与真成(窑)毫发不爽,诚可谓巧夺天工矣。

曹寅花一百二十两银子所买的三只“脱胎极薄白碗”,是否就是妙玉用来招待众人的那种“官窑脱胎填白”瓷器呢?记载中未提,无从知晓。不过他人所送的四只碗,明说是“郎窑”的,即清代康熙后期景德镇官窑的,工艺和价值显然逊于真正的成窑。从曹寅对此十分满意,认为“与真成(窑)毫发不爽”来看,曹府中是否有成窑真品,还要画个问号。而小说中妙玉随便将成窑五彩杯丢弃、送人,显系带有夸张色彩的虚拟情节,万勿当做史实看。

的确,虚实相生,正是《红楼梦》的突出艺术手法。同样是写室内陈设,第五回介绍秦可卿寝室的一段,便几乎完全运用浪漫手法。那一次,宝玉随贾母到宁国府赏梅吃酒,午后困倦,由侄媳秦可卿引导,到她的卧室小憩。(宝玉)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

唐伯虎的画、秦太虚的对联,还有些写实的影子。其他如武则天的宝镜、赵飞燕的舞盘、安禄山的木瓜、寿昌公主的卧榻、同昌公主的联珠帐,竟无一件是实笔写生,全都暗含典故,显然是为了烘托室内淫靡气氛。而如此集中地运用浪漫手法,在全书中也是个特例。——大家之笔,夭矫如龙,真有难以测度之妙。

补洋装、用洋药:一个丫鬟的故事

贾府衣食器物中有许多舶来品,这引起读者和研究者的极大兴趣。

贾府贵族男女喜欢使用“进口”衣料裁制衣裳。第三回凤姐出场,上身是“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袄”,下身是“翡翠撒花洋绉裙”。其后接见刘姥姥,又改穿“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第六回)总之,不是“洋缎”就是“洋绉”,可见凤姐对洋货有所偏爱,颇能领风气之先。

不过进口纺织物在贾府也不算新鲜货色,小说第四十九回,因下雪,园中诸钗纷纷换上雪装,“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连黛玉也是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只有孀居守寡的李纨穿了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一向朴素的薛宝钗穿了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丝的鹤氅”。但有一点却是共同的:无论众人的“羽毛缎”、“羽纱”,还是李纨、宝钗的“哆罗呢”、“洋线番丝”,竟无一不是洋货!此外,后面的抄家清单里还提到“洋呢”、“哔叽”等纺织物,也都是西来进口货。

不过《红楼梦》中最引人注目的“洋装”,是贾母赏给宝玉的“雀金裘”。那日因下雪,贾母吩咐鸳鸯把一件“乌云豹的氅衣”拿给宝玉。衣服拿来,但见“金翠辉煌,碧彩闪灼”。据贾母说:“这叫作‘雀金呢’,这是哦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第五十二回)就是这件衣服,宝玉第一次穿就烧了个洞,一时找不到“哦斯裁缝”,无人能补;还是聪明能干的晴雯不顾重病在身,连夜织补好。

将孔雀毛织入丝织物的做法,古人确有尝试。据说所织成品十分华丽,效果极佳,然而价格也极昂贵:一匹十二尺,价值五十两银子!清人吴梅村有词曰:“江南好,机杼夺天工。孔翠装花支锦烂,冰蚕吐凤雾绡空,新样小团龙。”所咏大概便是此类织物。可知此物中国就有。至于小说中贾母说“雀金呢”产于俄罗斯,则还有待考证。

前述洋缎、洋绉、羽缎、哆罗呢等,均是西洋舶来品,而贾府服饰中使用的“倭缎”,却是东洋舶来。如宝玉出场时所穿外衣为“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就是以日本进口的倭缎为面料。倭缎也叫“东洋缎”,质地厚密,十分珍贵,也只有宝玉这样的贵公子才能穿用。

除此而外,贾府中所用外来纺织物尚多。如王夫人起居室炕上铺的“猩红洋”(即洋毛毯)(第三回),凤姐排宴时裹筷子用的“西洋布手巾”(第四十回)。此外,第五十九回黛玉去宝钗屋用饭,紫鹃把黛玉的匙箸“用一块洋巾包了”交给藕官送去,可知这种西洋手巾在贾府中也只是寻常之物。

说到舶来品,贾府饮食中也有不少。如第二十六回薛蟠过生日,有人送他几样新鲜食物,其中包括“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第五十三回庄头乌进孝来送年货,清单中也有“暹猪二十个”。——“暹罗国”即今天的泰国,在清代与中国有商贸、贡奉关系。薛蟠所得,当即暹罗贡物;而乌进孝送来的,大概是引进品种后在中国畜养的吧。

乌进孝的礼单中另外还有“西洋鸭两对”。西洋鸭又称“洋鸭”、“番鸭”或“瘤头鸭”,因在繁殖期间能散发一种类似麝香的气味,也叫“麝香鸭”。原产于美洲,肉味鲜美。从《红楼梦》的描写可知,该鸭种在清代已引入中国养殖。《红楼梦》中提到的洋饮料似乎更多些。如第六十回说芳官将半瓶“玫瑰清露”送给五儿,五儿母女初看不识,“还道是宝玉吃的西洋葡萄酒”。可知贾府贵族除了喝黄酒、烧酒,还有机会品尝西洋进口的名贵葡萄酒。

至于那半瓶“玫瑰清露”,应该也是西洋货。书中描写,那原是王夫人给宝玉的,同时还有一瓶“木樨清露”,“两个玻璃小瓶,却有三寸大小,上面螺丝银盖,鹅黄笺上写着‘木樨清露’,那一个写着‘玫瑰清露’”。据说此物“一碗水里只用挑一茶匙儿,就香的了不得呢”。(第三十四回)因为贵重,起先王夫人连宝玉也舍不得给,怕他“胡糟踏了”。后来芳官送给五儿的,就是宝玉吃剩的一点,连瓶都拿了去,“迎亮照看,里面小半瓶胭脂一般的汁子”。就因为这点儿“玫瑰清露”,还差点在园中引起轩然大波。原因当然是此物珍稀难得,是“进上的”;奴仆若私自藏有,必有情弊。

据学者考证,将各种花朵蒸馏后取其原汁,是西洋常用的制药方法。明清之际西方传教士熊三拔著《泰西水法》,对此有所记录:“西国市肆中所鬻药物,大半是诸露水。”又说:“今所用蔷薇露,则以蔷薇花作之,其他药所作,皆此类也。”另一传教士南怀仁在《西方要纪》中也说:“其名玫瑰者最贵,取炼为露,可当香,亦可当药。”

此种方法由西洋传入中国后,中国人也学着制作并销售。不过《红楼梦》中的“玫瑰清露”、“木樨清露”都是带“螺丝银盖”的玻璃瓶小包装,在中国尚不能大量制作玻璃器皿的清代,这无疑是来自西洋的贡品。据记载,雍正年间葡萄牙使者进贡的方物中,就有“各品药露五十四个小玻璃瓶”,包装与此相同。

另外,《红楼梦》中也有洋烟及西洋药物出现。第五十二回,晴雯因冬夜受寒伤风,“发烧头疼、鼻塞声重”,吃中药无效,宝玉便命麝月:“取鼻烟来,给她嗅些,痛打几个嚏喷,就通了关窍。”麝月果真去取了一个金镶双扣金星玻璃的一个扁盒来,递与宝玉。宝玉便揭翻盒扇,里面有西洋珐琅的黄发赤身女子,两肋又有肉翅,里面盛着些真正汪恰洋烟。晴雯只顾看画儿,宝玉道:“嗅些,走了气就不好了。”晴雯听说,忙用指甲挑了些嗅入鼻中,不怎样。便又多多挑了些嗅入。忽觉鼻中一股酸辣透入囟门,接连打了五六个嚏喷,眼泪鼻涕登时齐流。晴雯忙收了盒子,笑道:“了不得,好爽快!拿纸来。”早有小丫头子递过一搭子细纸,晴雯便一张一张的拿来醒鼻子。宝玉笑问:“如何?”晴雯笑道:“果觉通快些,只是太阳还疼。”

这里所说的鼻烟,是一种特殊的烟草制品,以上等烟草加上名贵的药材、香料,用特殊方法制成,为粉末状,放在特制的容器中,用时挑出一些,用鼻子嗅吸。相传鼻烟是在明代万历年间由意大利传入的。书中在“真正汪恰洋烟”下有脂砚斋批曰:“汪恰,西洋一等宝烟也。”据学者周纵策考证,“汪恰洋烟”即产于北美弗吉尼亚的上等烟草,“汪恰”即弗吉尼亚(Virginia)的中文译音。晴雯所嗅鼻烟,连容器也是舶来品,盒扇内装点着“西洋珐琅的黄发赤身女子,两肋又有肉翅”,分明是希腊神话中的天使形象。

不过鼻烟毕竟不是纯药物,药效也有限。宝玉于是建议:“越性尽用西洋药治一治,只怕就好了。”遂命麝月去凤姐处讨一种叫“依弗哪”的“西洋贴头疼的膏子药”来。膏药讨来,“找了一块红缎子角儿,铰了两块指顶大的圆式,将那药烤和了,用簪挺摊上。晴雯自拿着一面靶镜,贴在两太阳上”。

曹雪芹的写作手法灵活微妙。如《红楼梦》中生病吃药的大有人在,换了另外的作者,使用贵重进口药的,必定是贵族主子中的重要人物:不是贾母、王夫人,便是宝玉、黛玉。然而在曹雪芹笔下,唯一一次使用西洋药的,却是个丫鬟。如此安排,自然有突显贾府生活豪奢的用意,连婢女生病都施以贵重进口药,又遑论贵族主子。然而更重要的是,作者借此渲染了宝玉与晴雯的特殊情感,这种情感已突破主仆藩篱,胜似同胞兄妹。——也就在这天晚上,宝玉的雀金裘被烧,晴雯不顾重病在身,连夜织补。读者深知,这绝非奴婢因主子赏识而效忠卖力,支撑她舍身拼命的,是心灵契合所激发出的献身精神。

用洋药,补“洋装”,都发生在同一回、同一人身上,这是否也是作者的有意安排呢?

钟敲十下:凤姐用饭在几时

清代康、雍、乾时期,民间日常生活离西化尚远,但在上层社会,使用奢侈舶来品已成一种时髦。小说中的贾府,显然又是领潮流之先者。

贾家上下所用的进口货品类繁多,除了前面提到的纺织品、食物、饮料、药物之外,还包括种种日用器具及奢侈品。如贾府正室条案上摆放的“玻璃海”(第三回),贾蓉向凤姐所借的“玻璃炕屏”(第六回),元春省亲时园中张挂的“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第十八回),贾母看戏时戴的眼镜,灯节宴会时悬挂的“玻璃芙蓉彩穗灯”以及每席之前带有“活信”、可将“灯影逼住全向外照”的珐琅荷叶灯(第五十三回),另外还有各种洋漆家具、器皿及西洋宝石“温都里纳”(第六十三回),等等。

贾府老太太的宠孙贾宝玉屋中,西洋货最多。那个时代大部分窗子还都是纸窗,宝玉的窗子却已装上玻璃,可以直接观察室外的雨雪阴晴。(第四十九回)怡红院室内还装有大水银穿衣镜,镜上带着“西洋机括”。墙上挂的画,人物“如活凸出来的”,那大概是西洋油画吧?坏天气出门,则有不怕风雨的“玻璃绣球灯”。(第四十五回)室内隔子上还摆着“金西洋自行船”(第五十七回),更有可以按时打点的西洋“自鸣钟”。

在所有西洋物品中,自鸣钟应当是技术含量最高的了。贾府中的西洋钟表不止宝玉屋里有,凤姐的堂屋也有一架。刘姥姥初登荣国府时,就曾被这架挂钟迷惑。那次她在凤姐正房侧屋内等候接见: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一物,却不住的乱晃。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爱物儿?有甚用呢?”正呆时,只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方欲问时,只见小丫头子们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

刘姥姥哪里知道,这就是自鸣钟。下面不住乱晃的“秤砣般一物”,自然是钟摆了。“咯当”、“咯当”是挂钟机件转动的声音,刘姥姥在乡下只听过磨面筛罗时有规律的木框撞击声,哪见识过如此新鲜的“爱物儿”呢?而那“金钟铜磬”般的响亮声音,则是自鸣钟整点的报时声。——此刻应当是上午九、十点钟吧。

凤姐屋中的自鸣钟是挂钟,宝玉屋中的大概是座钟。书中第五十一回,晴雯因受凉而打喷嚏、咳嗽。宝玉不免嘘寒问暖。正说话间,“只听外间房中十锦格上的自鸣钟当当两声。外间值宿的老嬷嬷嗽了两声,因说道:‘姑娘们睡罢,明儿再说罢。’宝玉方悄悄的笑道:‘咱们别说话了,又惹他们说话。’”紧接着第五十二回,晴雯抱病连夜为宝玉补雀金裘,一直补到“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当当两声”是指凌晨两点,此时还不睡,难怪外间值班的老嬷嬷要发话。而晴雯补裘补到钟敲四下,乃是清晨四点,晴雯对宝玉的感情,由此可见一斑。这同时也说明,怡红院的这只自鸣钟与今天的时钟相同,都是昼夜各转一圈,按十二小时报时的。

只是怡红院的自鸣钟大概常常“罢工”。第五十八回,厨房派人来问几时开饭,袭人笑说:“方才胡吵了一阵,也没留心听钟几下了。”晴雯接口道:“那劳什子又不知怎么了,又得去收拾。”——听晴雯的话音,这只自鸣钟需要常常“收拾(修理)”的。不过这屋里的钟表不止一只,因为晴雯跟着便“拿过表来瞧了一瞧说:‘略等半钟茶的工夫就是了。’”事后麝月笑着揭发:“提起淘气,芳官也该打几下。昨儿是她摆弄了那坠子半日,就坏了。”

晴雯所拿的“表”应当是只怀表吧,宝玉是随身携带怀表的。书中第十九回写宝玉跟袭人说话,“只见秋纹进来说:‘快三更了,该睡了。方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我答应睡了。’宝玉命取表来看时,果然针已指到亥正”。

宝玉的这只怀表后来又出现过几次。一次是第四十五回,宝玉冒雨去看黛玉,说了会儿话,黛玉要歇息了。宝玉“回手向怀内掏出一个核桃大的金表来,瞧了一瞧,那针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间,忙又揣了,说道:‘原该歇了,又扰的你劳了半日神。’”这回说得很清楚,这是一只小巧而贵重的金壳表。

另一次是第六十三回,群芳齐聚怡红院为宝玉贺生日,吃到很晚,薛姨妈打发人来接黛玉。“众人因问几更了,人回:‘二更以后了,钟打过十一下了。’宝玉犹不信,要过表来瞧了一瞧,已是子初初刻十分了”。

有意思的是,宝玉这只怀表不是以阿拉伯数字或罗马字母标时,而是采用了中国传统计时法,用“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西戌亥”来标志时刻。——钟表最早在明朝晚期由欧洲传入中国,1583年意大利耶稣会士利玛窦来华时,所带新奇物事中就有自鸣钟。以后西方钟表商为了促进向中国出口,特意按中国文化传统将表盘上的标时字母改为地支十二时辰。宝玉这只用地支数字标时的精致怀表,应该就是特为出口中国制作的舶来品。

前面说到宝玉跟袭人聊天至“亥正”,即晚上十点。秋纹说“快三更了”,显然是催着快睡的意思,因为此刻还不到三更,三更是指晚十一点到凌晨一点这一段。后来的程甲本把秋纹的话改成“三更天了,该睡了……”,就显得不够合理了。大概程、高不久就发现了这个疏漏,于是程乙本又把“亥正”改成“子初二刻”(晚十一点半),其实程、高的这两次改动都大可不必。

至于第四十五回黛玉终止谈话的时间为“戌末亥初之间”,是指晚上将近九点的时刻,此时确实不宜再会客,该洗漱休息了。而第六十三回的“子初初刻十分”,则是指晚十一点十分,与“二更以后了,钟打过十一下了”相合。

不过自鸣钟初入中国时,无论计时还是打点,都跟今天有所不同。那时的时钟一昼夜只走一圈,打点也自有规律:

有一位学者认为,凤姐和宝玉屋里的自鸣钟便是这种老式的报时钟。据这位学者说,刘姥姥在凤姐侧屋先听到一声钟鸣,那时是“午正”时刻,即中午十二点。接着又一连响了八九下,则到了“未初”时刻,也就是午后一点。学者还说,周瑞家的让刘姥姥赶着凤姐吃饭的空儿去进见,而“午正”、“未初”正是吃午饭的时刻。至于宝玉屋里的钟,第四十一回宝玉与晴雯说话、遭到值宿婆子干涉的那一回,“当当”两声是“亥正”钟声,即晚上十点;而第五十二回晴雯补裘补到钟敲四下,乃是“亥初”的钟声,即晚上九点。——这样理解,显然是不准确的。

首先,刘姥姥见凤姐的时间,不是午饭时间,而是早饭时间。书中第十四回凤姐在宁国府主持秦可卿丧礼,曾对众宣布:“卯正二刻我来点卯,巳正吃早饭。”“卯正二刻”是早上六点半,“巳正”是上午十点,那正是府中用早饭的时刻。本回刘姥姥先听钟响一声,“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一共十下,也正是“巳正”(十点)吃早饭的时间。刘姥姥前面听到的一声与后面的“八九下”是“接着”的,并不曾隔着半个小时。且凤姐见过刘姥姥后,问周瑞家的:“这姥姥不知可用了早饭没有?”也证实方才凤姐吃的不是午饭正餐,况且午饭拖到午后一点才吃,也未免太晚了点儿。

至于第四十一回宝玉与晴雯夜间谈话,若只是晚上十点,外面婆子的干涉就未免不合情理了;只有夜里两点才对。而第五十二回晴雯补裘若只补到晚上九点,并非抱病彻夜苦干,比一般妇女做夜活收工还早,也就不值得宝玉感动,亦无须曹雪芹大书特书了。

脂砚斋应当是熟悉钟表报时规律的,他在“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后面批道:“按‘四下’乃寅正初刻,‘寅’此样写法,避讳也。”意思是说,钟敲四下正是寅正初刻,作者所以写成“敲了四下”,乃是出于避讳的缘故。因为曹雪芹的祖父名寅,尊亲名讳是不宜直书的。而“寅正初刻”也正是凌晨四点。由此也可看出,《红楼梦》中自鸣钟的打点方式与今天完全相同。学者提到的那种打点方式,应存于早期进口钟表中,可能由于过于烦琐,早就淘汰了。

钟表的使用,在贾府已相当普遍。除了凤姐和宝玉屋里有,宁国府的上房也有,乃至府中的干仆也都随身携带。第十四回凤姐协理宁国府时就格外强调时间观念,对众人说:“素日跟我的人,随身自有钟表,不论大小事,我是皆有一定的时辰。横竖你们上房里也有时辰钟。……”钟表自明末传入中国后,中国工匠也很快学会了钟表制作。因此贾府中的钟表不一定都是舶来品。不过像宝玉随身携带的“核桃大的金表”以及凤姐曾卖了五百六十两银子的那只“金自鸣钟”,大概都是原装进口货吧。

有意思的是,荣国府正厅、贾母的正房及王夫人的卧室内,似乎都没有钟表的痕迹。贾府中引领潮流的,还是宝玉、凤姐等年轻的一辈。

附:中西时辰对照

子初初刻=23点   子正初刻=0点    丑初初刻=1点    丑正初刻=2点

寅初初刻=3点   寅正初刻=4点    卯初初刻=5点    卯正初刻=6点

辰初初刻=7点   辰正初刻=8点    巳初初刻=9点    巳正初刻=10点

午初初刻=11点   午正初刻=12点    未初初刻=13点    未正初刻=14点

申初初刻=15点   申正初刻=16点    酉初初刻=17点    酉正初刻=18点

戌初初刻=19点   戌正初刻=20点    亥初初刻=21点    亥正初刻=22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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