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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2 01:3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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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颜灼灼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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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谍影

深宫谍影试读:

第一回 万花楼名花凋零

明嘉靖二十一年,初夏。

青楼万花楼因拥有“四大名花”而名动京城。达官显贵趋之若鹜,纨茵浪子、萧瑟词人,往来游戏。每当夜幕降临,风花竞入,灯烛交辉,马如游龙车相接。

这“四大名花”分别是“牡丹”颜如玉、“芍药”花映月、“海棠”谢瑶琴和“芙蓉”刘暗香。四位美人均是娉婷娟好,肌肤玉雪,且色艺双全。

这一夜,风韵犹存的鸨母林丽娘团扇轻执,缓鬓倾髻,扭摆着腰肢出了万花楼主楼,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回廊,向四大名花居住的别院行去。进入一个有多人把守的圆形拱门,里面亭台楼阁,花木扶疏,好一派清幽雅致的景象。

别院内有一栋三层小楼,一楼是丫鬟的处所,花映月、谢瑶琴和刘暗香住二楼,花魁颜如玉单独居住在三楼。这别院轻易进不得,四大名花身价高得吓人,若非高官显贵或者家财万贯的巨贾,绝无可能一亲芳泽。

水池旁,花映月正陪着一位官老爷吟诗作对,见了林丽娘,她柔柔地笑唤了一声“妈妈”。官老爷也冲林丽娘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刘暗香的客人还未到,她正由贴身丫鬟绮红陪着在不远处的凉亭中赏月纳凉。花映月的丫鬟珍珍和谢瑶琴的丫鬟可儿也与她们在一处闲聊。

二楼谢瑶琴的房内,有细碎的调笑声随风飘传过来,朦胧的月色浸染着暧昧的气息。

林丽娘径自上了三楼。不一会儿,颜如玉的丫鬟冰凝提着一壶烧开的水,正欲迈步上楼梯,此时林丽娘凄厉的尖叫破空响起,划碎了夜的宁静。

冰凝惊得手猛地一抖,开水壶哐当落地,滚烫的沸水正对着她的双脚浇下,她疼得跌倒在地上。

花映月和刘暗香都急匆匆地奔了过来。“出什么事了?”花映月花容失色,她身后跟着的那位官老爷,也是一脸的惊恐。

几乎在同一时间,衣衫凌乱的谢瑶琴和房中的嫖客也打开房门冲了出来,恐惧万分地叫喊着:“是谁在惨叫?”

几名守门的小厮也都赶了过来,纷乱的脚步踩得木楼梯咚咚作响。没有人顾得上被烫伤的可怜的冰凝,她双手强撑着地面想要爬起来,受伤严重的双脚却使不上半点儿力,只能趴伏在地上流泪。“如玉她……”林丽娘指着窗户纸上被她捅破的洞,浑身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两名小厮合力将门撞开,顿时恐怖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只见颜如玉一丝不挂,仰面躺在地上,晶莹的水珠正顺着她光滑细腻的肌肤滑落在地面上。身旁是打翻了的浴桶,地上湿漉漉的一片,散落着几朵被水浸泡得已经蔫了的白色木槿花。

见此惨状,姑娘们吓得抱作一团。人命关天,天亮后林丽娘不得不差人报官。由于万花楼内名流云集,许多朝廷要员也是这里的常客,锦衣卫北镇抚司接手此案。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派出他最赏识和信任的锦衣卫副千户沈莫离负责审理此案。

沈莫离年方十八,嘉靖十九年高中武状元,授锦衣副千户。他出身官宦人家,自幼拜武林高手为师,习得一身好武艺,且饱读诗书,堪称文武全才。

沈莫离带着一干随从走进万花楼别院时,花映月、谢瑶琴和刘暗香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住了,眼前这位年轻的大人剑眉星目,相貌俊朗,却带着千年寒冰般的冷峭。他身材伟岸如劲松般挺拔,一举手一投足都显露出渊渟岳峙的不凡气势。

现场维持着原来的样子。面对玉体横陈的颜如玉,沈莫离的几名手下都用猥亵的目光不停地扫视着那洁白诱人的胴体。只有沈莫离冷漠地掠了那女尸一眼,便不再多看。

仵作验尸完毕后上前汇报:“大人,女死者是中毒而死。她双目紧闭,面部扭曲,嘴巴张开,卷紧舌头,死前一定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可见那是一种十分可怕的烈性毒药。”“如何中的毒?”沈莫离问道。

仵作禀道:“死者背部有许多红疙瘩,大概是瘙痒难耐。有几处已经被抓破了皮,据属下查验,毒液应该是从伤口处侵入体内,并在极短的时间内发作。”“从伤口侵入?”沈莫离双眉微蹙,略作思忖,忽然他盯住了散落在地上的那几朵白色木槿花。

仵作再度蹲下身来仔细检查了地上的那些花朵,道:“这几朵花上面都有残留的毒液,凶手在花上下毒,死者沐浴时将花朵浸泡在水中,因此中毒。”“大人,还有一个情况。”仵作又道,“死者已怀有两个多月的身孕。”

沈莫离闻言一震,一尸两命,是何人如此狠心下此毒手?

沈莫离从仵作验尸的工具箱里取出一副白色手套戴上,拾起地上的一朵木槿花。这木槿花连着一小段根茎,花朵大而完整,色白无杂质,是上佳品种,这样的木槿花,京城内只有一处地方有栽种,那便是皇宫内的御花园!花瓣下端残留着些许白色的黏稠液体。半晌,他敛眉道:“是见血封喉!”“什么是见血封喉?”仵作惊问。

沈莫离道:“是一种剧毒。汁液洁白,却奇毒无比,见血就要命,由伤口进入体内引起中毒。因为这种毒液是白色的,涂在同样是白色的木槿花上,丝毫看不出来。”“这么厉害的毒药,属下从未听说过。”仵作十分惊奇。“这是云南神鸩教的独门毒药,未曾在江湖上行走的人,自然不会知晓。我过去也是江湖中人,曾经见识过这种毒药的厉害。”这个案子的复杂性已经超出了沈莫离的预料。“沈大人,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吗?”谢瑶琴人未至声先闻,她和刘暗香还未进门就被沈莫离的手下拦住了。“大人,外头那两位……”亲信校尉张涵来报。“让她们在楼下候着,我要问话。还有将住在这别院里的其他人也召集起来,将那鸨母林丽娘也请过来。”沈莫离吩咐。

张涵领命正要退下,沈莫离又问道:“那个叫冰凝的姑娘,脚伤怎么样了?”

张涵道:“已经请大夫敷药包扎了,没有什么大碍。”

别院里的人都到齐了。冰凝也被可儿搀扶着一瘸一拐地来了。沈莫离让张涵搬来了一把椅子,冰凝惶恐地推却了一番,才终于坐下。

林丽娘也来了,她依旧满脸堆笑:“沈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沈莫离眼中电光直逼林丽娘:“颜如玉怀了两个多月的身孕,你知道吗?”

林丽娘惊得张大了嘴巴:“这……这怎么可能呢?你们弄错了吧,这青楼里的姑娘,是不可能怀孕的!”“为什么不可能?”沈莫离问道。“这个……”林丽娘吞吞吐吐的,“总之就是不可能,大人还是不要问了。”“快回答!”沈莫离喝了一声,“难道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不不,绝对没有。”林丽娘慌了,只得凑近沈莫离,悄声道,“姑娘们日常喝的茶水和食物中都放入过少量的水银,那水银的避孕效果是非常好的,所以不可能怀孕。”

沈莫离脸上一片冰冷,随即询问众人:“颜如玉生前有与什么人结怨吗?”

花映月慵懒地抬了抬眼皮:“她整天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恐怕跟很多人都结了怨吧。哼,装什么清高,大家都是卖身的,她不就是身价高了一些嘛。”“颜如玉沐浴时浸泡在水里的那些白色木槿花,是从哪里采摘的?”沈莫离又问。

所有的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冰凝。

冰凝是个哑女,比画了一阵子,可儿代她回答:“冰凝说,那些木槿花,是昨天傍晚贾公子让人送来的。如玉姑娘前晚不知为什么,后背上忽然起了许多红疙瘩,痒得难受,昨日清晨贾公子来了之后见如玉姑娘痒得难受,说木槿花有清热凉血、解毒消肿的作用,茎皮还清热利湿、杀虫止痒,傍晚便让下人送了一小筐连茎的木槿花过来。”“那贾公子为什么不亲自送来?”沈莫离又问。

可儿跟冰凝交流了一会儿,回道:“大概是贾公子有事脱不开身吧。而且,贾公子前两日和严大人起了冲突,也许不希望再碰面吧。”“贾公子是什么人,严大人又是什么人?”沈莫离目光一扫众人。

林丽娘干笑了一声:“这个贾公子,留着一撮小胡子,细皮嫩肉的,像个斯文书生,但是谁也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过来小住几日,那几日如玉姑娘都被他包下,不接待别的客人。严大人嘛,沈大人一定认识,他就是礼部尚书严嵩严大人的公子、尚宝司少卿严世蕃。严大人之前多次慕如玉姑娘之名而来,如玉姑娘总是推三阻四的,不愿接待。两天前的夜里严大人又来了,得知如玉被贾公子包下后,他闯入房内强行要人,和贾公子大吵起来,贾公子毕竟是文弱书生,哪里斗得过严大人,只能气鼓鼓地走了。”“如果贾公子再到这万花楼来,设法拖住他,立即差人前来通报。”沈莫离满腹疑问,理不清思绪,只能先下达命令。他又命手下暗中将整个万花楼监视起来,一有风吹草动立即报告,他自己去找陆炳汇报情况。

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与嘉靖皇帝的关系非同寻常,他的母亲是嘉靖的乳母。陆炳从小和嘉靖一起长大,嘉靖当了皇帝后,陆炳始终跟随在他的身边,护卫着他,还曾救过他的性命。

其时陆炳的年纪不过三十有二,正是春风得意的盛年时期。沈莫离进了陆府,正要入内拜见陆炳,却已见陆炳微笑着向他走来。他走路的姿势颇为特别,行类鹤步,稍显缓慢,却也带着几分优雅,与他温和儒雅的面庞和武健沉鸷的气度倒是颇为相符。“怎么样,案子有眉目了吗?”陆炳先开口询问,带着惯有的沉静的笑容。

沈莫离将详细情况汇报了一遍,他道:“这个案子有两个关键人物,贾公子和严世蕃。”他带着不屑和冷然,“传言果然非虚,堂堂尚宝司少卿严世蕃,狎客弄妓无所不能。”“莫离。”陆炳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语声却紧绷,“严嵩父子现在正得势,先不要去惹他们。”“大人……”

沈莫离想要说服陆炳,却被他摆手制止:“你知道吗?严嵩勾结道士陶仲文进谗言,致使内阁首辅夏言落职闲住。严嵩所撰青词又颇合帝意,估计很快就要取代夏言进入内阁了。”“难道就要任由奸人作恶吗?”沈莫离愤然。

陆炳不改温和的笑容:“别急着和他们硬碰,至少也得掌握了关键的证据,否则被他们反咬一口,倒成了咱们的不是。”他语气微顿,又道,“还是先从那位贾公子入手调查吧,这两日谁曾到御花园采摘过白色木槿花,一查便知。”

陆炳留沈莫离在府中用晚膳,二人小酌了一番。沈莫离离开陆府时已近二更时分,他因心情抑郁多喝了几杯,此时带着几分醉意,脚步有些虚浮地向自己的住所行去。一阵冷风吹来,他猛地打了个寒战,意识复苏的瞬间,颜如玉死亡的场景在脑海中闪回,他掉转方向,朝万花楼行去。

临近万花楼时,忽见一黑影如流光飞逝。他浑身一震,也急如闪电般冲着黑影的方向追去。翻过围墙,那一头就是万花楼别院,院内一片漆黑。他回想起白天来时的情形,那黑影消失的所在是冰凝居住的房间,他凭直觉认定来人与颜如玉之死有关,不觉紧张起来,正想破门而入,身形又顿住,决定先不要打草惊蛇,便绕到另一头的窗户处,弄清楚那人在屋里做些什么。

刚绕到窗户处,正遇上那黑影破窗而出,转瞬间掠过屋顶消失在夜空中,沈莫离施展轻功疾追。遁入一片密林之后,沈莫离逐渐接近了对方。在超越那黑影的一刹那,沈莫离拔出了腰间佩带的绣春刀,一道寒光直逼对方。那黑影侧身避过,飘然落地。

沈莫离这时才看清楚,对方穿着一身夜行服,脸罩黑布,从外形看来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子。“你是什么人,到万花楼有何目的?”沈莫离的声音在冷寂的密林中回响,寒意袭人。

那女子默不作声,一对秋水般清澈的眼眸直盯着沈莫离。那冷漠的目光让沈莫离忽感浑身不自在起来,他加重了语气:“我再问一遍,你是什么人,到万花楼有何目的?”“你是锦衣卫?”那女子突然开口问道,她的声音娇脆如莺啼。“正是。”沈莫离一身飞鱼服,这是锦衣卫最明显的标志,所以对方的问题在他看来很平常。“你在调查颜如玉被害的案子?”那女子又问。“你究竟是什么人?”沈莫离的眼光越来越犀利。“我没有必要告诉你。”那女子的声音冷漠中带着不屑。

沈莫离同样冷眼相对:“既然这样,我只能将你带回锦衣卫北镇抚司再细细审问了。”沈莫离话音未落,手中的绣春刀已再度出击。蒙面女子迅即拔出背上的长剑相迎。立时刀光剑影幻洒开来,金铁交鸣之声作响。双方使出各自的绝学,激战了二十多个回合仍不分胜负。

沈莫离一心想要制住对方,招招狠厉,对方手中长剑左挥右拒,抵挡住变幻无穷的刀势。双方虽暂时打了个不胜不败之局,但那蒙面女子无心恋战,一直在思索脱身之法,稍一分神,左肩上中了一刀,她“哎哟”一声惊叫。

沈莫离本无心伤她,当即停了手,只见那女子伤处流出的鲜血已透湿了黑衣,他从怀中掏出金创药,想为她止血。低头取药的一瞬息,那女子却忍着伤痛凌空一跃,几个翻腾之后即消逝无踪。沈莫离愣神地望着凄迷的夜色,刚才发生的那一幕,似乎有些不真实。

沈莫离返回万花楼时天已蒙蒙亮,可儿、绮红和珍珍都在忙着打扫庭院,烧水做早饭了。冰凝一瘸一拐地过来想要帮忙,可儿忙扶住她:“你烫伤这么厉害,林妈妈不是已经准你休息几日了吗?快回屋去吧。”“冰凝。”沈莫离朝她们走过去,“昨夜你可曾听到屋里有动静?”

可儿惊道:“昨夜?我与冰凝同住一屋,并未听见什么响动,昨夜又出什么事了吗?”

冰凝也摇了摇头,她睁大眼睛看着沈莫离,脸上是一种茫然无措的神色。“你们真的没有听到任何响动吗?”沈莫离又问道。

冰凝依旧茫然摇头。可儿也道:“昨夜姑娘们都有客人,不需要我们伺候,冰凝原本就在屋里休养,我回屋后我们便熄灯早早睡了。兴许是白天太累了吧,昨夜我睡得特别沉,若不是冰凝叫醒我,我恐怕现在还在大梦中呢。”“你也睡得很沉吗?”沈莫离又问冰凝。

冰凝摇着头比画起来,一旁的可儿代她回答:“冰凝说她因为脚伤作痛,夜里常会痛醒,睡一阵醒一阵的,但确实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大人。”张涵一声高喊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他到了沈莫离身旁,低声道,“大人,出事了。”

沈莫离一惊抬眸:“出了什么事?”

张涵道:“位于京郊牛头村的一座土地庙内发现了一具烧焦的尸体。”

沈莫离赶到那庙里时,仵作刚刚验过尸。“大人,听村民们说,昨夜四更时分有人出外如厕,见到土地庙燃起了熊熊大火,大惊之下奔走呼叫大家灭火,村民们合力将大火扑灭后,发现庙中有一具烧焦的尸体。”仵作禀道,“尸体已完全烧焦,只能根据形态判断出是一名身材瘦小的女子,其他体貌特征无从辨认。”

沈莫离蹲下身来细瞧了一阵,询问仵作:“口鼻内可有灰烬?”

仵作回道:“没有。”“死者并非被烧死,而是死后被焚尸的。”沈莫离缓缓起身,道,“凡生前被火烧死者,口鼻内难免有烟灰。因其未死前,被火势所逼而奔争,必然呼吸烟灰入口鼻内。若死后烧者,口鼻内无烟灰。该死者的情况属于后者,可见是死后焚尸所致。”

张涵道:“大人,您是说这女死者是先被人害死,而后凶手放火将这土地庙连同尸体一同烧毁的?”“正是。”沈莫离攒眉,“先杀人后焚尸,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要掩盖死者的真实身份。”他话音一顿,旋即又问,“这村里可有人失踪?”“奇怪得很。”张涵道,“整个村子查遍了,并未有人口失踪,看来死者不是村里人,而是被凶手从外面带来的。但属下询问过,之前村里也不曾见外头的人来过。”

沈莫离推测道:“此地离京城最近,这土地庙又处在这僻静的山头,而在京城杀人放火必定会闹出很大的动静,在这里,趁着夜深人静点火,待到被发现时,尸体已被焚烧得差不多了。这一切处心积虑的布置,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我刚才所说的,隐藏死者身份,这当中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命案接连发生,是偶然还是有某种必然的联系?一切都杂乱纷纭。回到锦衣卫北镇抚司后,沈莫离反复思量却难得其要领,他双手支撑着头颅,思维混沌不堪。

很快,张涵又带来一个消息,说宫中锦衣卫已查明,在颜如玉被害的那天早晨,善柔公主到御花园内采摘了许多白色的木槿花。“善柔公主?”张涵离去后,沈莫离念着这个陌生的称谓,怔了一怔。“善柔公主是去年才回宫的。她自幼体弱多病,有一年正好皇上亲自上武当山祭祀玄武神,皇上素来崇尚道教,又与武当派掌门玉虚道长相谈甚欢,便将小公主送入武当门下,直到去年才将已长大成人的公主接回宫来。”一旁的陆炳听了善柔公主采摘白色木槿花之事后,向沈莫离介绍起这位公主,“善柔公主出生于嘉靖五年,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但她的母亲是个身份卑贱的宫女,且生下女儿后就死了。去年公主回宫后,皇上才给了封号,也没有举行正式的册封仪式,所以包括你在内的很多人对这位公主都不甚了解。”

沈莫离微叹了一口气:“看来这位公主并不受皇上的宠爱。”“话不能这么说,皇上会想起将她接回宫来,就说明还是在乎这个女儿的。而且听说善柔公主十多年来尽得玉虚道长真传,武艺超群,皇上对她很是赞赏呢。”陆炳微笑道。

沈莫离不以为然地一笑:“体弱多病之人习武,不过起到强身健体的功效,何况是位娇贵的公主,玉虚道长岂敢造次?依我看,不过是花拳绣腿罢了。”

陆炳不置可否,带着自嘲的意味笑言:“不光牵扯到一个严世蕃,这会儿连善柔公主也有了瓜葛,这个烫手山芋,不好接啊!”

这时,张涵领了一位生意人模样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启禀陆大人、沈大人,属下等在京城内查找失踪人口时,这位天来客栈的叶掌柜前来报案,称有位女客两天前晚饭过后出门,一直未归,他怀疑那位女客出事了。”“那位女客是什么人,你为何有此怀疑?”陆炳问道。

叶掌柜于是详细道来。五天前,天来客栈来了一位投宿的女子,那女子风尘仆仆,衣衫褴褛,却难掩绝色姿容,她哭诉自己是余杭人士,叫李媚。因家乡遭遇大水,公婆和丈夫都被洪水冲走,留下她孤苦伶仃,只得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投奔姐姐李娇,一路辗转颠簸,到了京城已身无分文,希望掌柜的能收留她一晚。叶掌柜见她实在可怜,便让她在下人房内将就一晚。第二日,李媚便出外寻找姐姐,她并不知道姐姐住在何处,只能漫无目的地四处打听,但一直到天黑也没有结果,只能又回到天来客栈向叶掌柜求助。

沈莫离问道:“李媚只知道自己的姐姐李娇在京城,却并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何处居住是吗?”“正是。”叶掌柜道,“她说姐姐李娇与她只是偶通书信,定期托人带些银钱衣物给她,却从不告诉她自己在京城做什么。”他稍稍一顿,又接道,“但是那天晚上,突然来了两个用纱巾将自己的脸裹了个严严实实、非常奇怪的女人,说是来找李媚的。我带她们去见了李媚,她们将我支开,我隐约听到了哭声和争吵声,但后来她们三人一起出来,像是已经和好。其中一个蒙着脸的女子出手非常大方,包下了一间上好的客房,说要让李媚多住几日。我想既然要多住几日,又给了那么多银两,总不会就这样不回来了吧。”

陆炳略作思忖,道:“或许她找到了姐姐,住到她的家里去了。”“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既然这样为何不退房呢?何况她随身携带的包袱还留在客房中。”叶掌柜道。“你知道那两个奇怪的女子是什么人吗?”沈莫离问道。

叶掌柜摇头:“这毕竟是人家的私事,李媚不说,我也不方便过问。”

陆炳道:“如果能将李媚的形貌绘制成图就好了,派人四处张贴,也许能找到知情人。”

叶掌柜道:“大人,可巧了,小女叶婧自幼喜好丹青,她在客栈内帮忙,前几日与那李媚多有接触,将她的样貌画下来应该不成问题。”

陆炳喜道:“那就有劳你家姑娘了。”

叶掌柜的女儿绘制了李媚的画像后,尚未张贴,就有曾见过颜如玉的锦衣卫指出,画中之人酷似死去的颜如玉。难道李媚就是颜如玉?沈莫离震惊之下,立即带着画像去了万花楼。“没错,这画的就是如玉。你瞧这丹凤眼、柳叶眉,连笑起来的模样都形神兼备。”林丽娘十分诧异,“是何人所画?还从来没有人给我们如玉姑娘画过画像呢。”

花映月、谢瑶琴、刘暗香等看了之后也都认为画中人的容貌像极了颜如玉。

沈莫离没有回答林丽娘的问题,只让她们将冰凝请了过来。

很快可儿扶着冰凝来了。

沈莫离询问冰凝:“你一直服侍着颜如玉,她平日里的行踪,你可都知道?”

冰凝点点头。“那么颜如玉这些天可曾到过一家天来客栈?”沈莫离又问。

冰凝没有听明白,微微一怔,沈莫离又将“天来客栈”四个字重复了一遍。

冰凝连连摆手,可儿替她说明,颜如玉已经有一个多月未离开过万花楼了,不可能去什么客栈。一旁林丽娘也证实道:“这些姑娘未经我的许可,是不得擅自迈出万花楼一步的,就算出去买个花儿粉儿什么的,我也会派专人跟着。如玉姑娘确实一个多月不曾出门了。”

沈莫离让其他人退下,单留下林丽娘问话:“这些姑娘们的丫鬟除了伺候她们,还要替你监视她们吗?”

林丽娘讪讪笑着:“其他三个丫头倒还听我的话,单就这个冰凝,经常帮着她的主子和我作对。如玉姑娘脾气倔,横起来简直要命,冰凝又处处帮着她,有时候真是拿她们没法子。”“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沈莫离脱口而出,“颜如玉倒是个有心人。冰凝和颜如玉的感情很好吗?”“沈大人真有才学,当时如玉姑娘取这个名字的时候,正是引用了这句话,好像是什么《琵琶行》里的诗句。她说冰凝虽然是个哑巴,但是聪明伶俐,无声胜有声。”林丽娘叹了口气,“如玉姑娘虽然脾气不好,却是才情过人,心地也很善良。可惜啊,天妒红颜。”

第二回 严府家宴结梁子

沈莫离刚走出万花楼,就见张涵迎面匆匆赶来:“大人,属下搜查了李媚留在客栈内的包袱,除了一些日常衣物外并无所获,倒是从枕头下找出了一方她用来题诗填词的素笺。”

沈莫离接过一看,吩咐道:“速命人到颜如玉房中查找文墨,比对笔迹。”

手下人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大堆颜如玉生前的诗作,沈莫离细细比对之下,发现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他正纳闷,却又有了意外的收获。张涵无意中踢翻了梳妆台前的一张椅子,椅盖掀开来,居然露出了里头的暗格,张涵从暗格内拎出了一个黑袋子,解开捆紧袋口的绳索,往外一倒,在场所有人见到掉落在地上的那堆东西登时傻眼。那是一堆淫具,有假阳具,有女子用来手淫的“勉铃”等,如此逼真的形态,连大男人看了都会脸红。“传林丽娘和冰凝。”沈莫离眉头紧蹙。

见到那些淫具,冰凝和搀扶着她的可儿吓得双手捂住脸,扭头不敢再看。林丽娘则瞠目结舌:“这……这……如玉从来不缺男人的,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如玉啊如玉,你究竟有多少秘密瞒着我?”微侧过头,她狠狠地瞪了冰凝一眼,冰凝瑟缩在可儿身后,不敢正视林丽娘。“冰凝姑娘,你见过这些东西吗?”沈莫离问道。

冰凝慌乱地摇头,拼命摆手。

花映月、谢瑶琴和刘暗香也挤在门外看热闹。花映月一副置身事外、看好戏的表情。谢瑶琴的如丝媚眼紧锁住沈莫离。刘暗香脸带惊异,又有几分羞怯。

沈莫离见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得让她们都退下了。

一名看守别院的小厮大步跨进房门,一边急道:“沈大人,您吩咐过小的,如果贾公子再到这万花楼来,要立即通报。”

沈莫离目光一凛:“贾公子来了?”

那小厮道:“贾公子倒没有来,但门外来了一个男人,鬼鬼祟祟的,小的认出前日就是他代贾公子送木槿花给颜如玉的。”“那人现在何处?”沈莫离急问道。

小厮道:“刚刚离开,小的已经让另一个弟兄悄悄跟着,看看他去了哪里。”

沈莫离赞道:“做得好。”他转身对张涵道:“咱们回去换了便服再来,先不要打草惊蛇。”

二人将飞鱼服换下后重返万花楼,那名前去跟踪的小厮已经回来了,他将沈莫离和张涵领到一处气派的宅院外,道:“大人,小的见到那人进了这里头,刚才有位年轻姑娘开了门,还说了句‘总算回来了,公主等得急死了’。”

沈莫离抬头,“公主府”三个大字让他浑身一震。“你先回去吧。”他打发了那个小厮后,沉下脸来。“大人,这……”张涵也忐忑不安。“这是永淳公主的府邸。”沈莫离沉声道,“先是善柔公主,现在又是永淳公主,这两位公主,究竟在这个案子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大人,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张涵问道。

沈莫离道:“先回去,见了指挥使再说吧。”“永淳公主的府邸?不会看错吧?”陆炳听后亦难掩震惊之情。“跟踪的人称亲眼见到有人开门,还说了句‘总算回来了,公主等得急死了’,显然他是奉永淳公主之命到万花楼去的。”沈莫离回道。“永淳公主,善柔公主……永淳公主是皇上的妹妹,善柔公主是皇上的女儿,怎么都和这个案子扯上关系了?”陆炳轻轻念叨着,末了无奈一笑,“都是不好惹的主。今晚严府设宴招待王公大臣,严嵩派人给我送了帖子。莫离,你随我一道去,先会会那个严世蕃吧。”

沈莫离疑惑:“又非过节,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为何设宴?”

陆炳保持着无奈的笑容:“明的是给严世蕃新纳的小妾过生日,暗的,其实是为了庆祝夏言失势,同时宣告自己即将成为内阁掌权之人,借机笼络人心吧。”

沈莫离冷冷一笑,不再言语。

严嵩府中张灯结彩,好似过节般热闹非凡,那些有头有脸的王公大臣都应邀赴宴。严嵩和夫人欧阳淑端忙着招呼客人,见到陆炳和沈莫离,夫妇俩热情地迎了上来。

严嵩年逾花甲,依然长身戌削,疏眉目,大音声,是个相貌堂堂之人。欧阳淑端比严嵩年长一岁,个头矮小,体态臃肿,脸上还布满小麻点,与她的丈夫站在一处实在很不般配。但严嵩除了欧阳淑端外竟然旁无姬妾,而且据说夫妻二人感情很深,举案齐眉,着实让人深感意外。

对于陆炳,严嵩是竭力拉拢巴结的,此时他热情问候陆炳,脸上满是和煦的笑容,对陆炳的亲信沈莫离亦是另眼相待。欧阳淑端也恭敬行礼。陆炳则同样热情地回礼。一旁沈莫离也恭恭敬敬地向严嵩夫妇行礼,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严嵩光顾着和陆炳搭讪,也没工夫再留意沈莫离,倒是欧阳淑端多看了他两眼,露出温和的笑意。

严世蕃根本不把宾客放在眼里,只顾与两名美妾杨碧桃和苏荔调笑寻乐,苏荔是寿星,打扮得花枝招展,杨碧桃也不逊色,暗暗与苏荔较劲。严世蕃三十出头,与其父戌削长身的外貌正好相反。不但天生瞎了只眼,还短颈粗腰,是个地地道道的丑货。

严世蕃的原配夫人熊佩瑜与他们同桌就座,却完全被冷落在一旁。她婚后一直未能生育,好不容易怀上一胎却又不幸小产,导致神疲乏力、面色萎黄,成了药罐子,严世蕃却乐得以此为借口纳妾。

熊佩瑜眼看着丈夫和两个小妾调情,又想着自己这一身的病,满腹的悲戚哀怨,胸肋一阵阵疼痛,她手捂胸口,难受得浑身发抖。“夫人。”一左一右两名丫鬟春菊和冬梅急忙扶住她,又是抚胸又是拍背的。严世蕃听到丫鬟叫唤,回头漠然地看了熊佩瑜一眼,又继续饮酒作乐。

熊佩瑜勉强撑起了身子,哀然道:“相公,妾身身体不适,想回房休息。”“去吧。”严世蕃不耐烦地一挥手,看都不看她一眼。

熊佩瑜由两名丫鬟搀扶着走了,杨碧桃和苏荔看着她孱弱的背影,脸上的神情皆是几分不屑,几分嘲讽,几分得意。

尚未开席,严世蕃就被两名美妾灌了许多酒,刚上了一道菜,他吃了两口,就嗷嗷叫着闹腾开了。他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抓着酒杯,跌跌撞撞,一边左观右瞧,正好一面容和善的长者回头看他,严世蕃立即大步上前,将酒壶和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搁,“啪”的一声,让整桌的人都吓了一跳。还没等反应过来,严世蕃已经揪着那长者的耳朵,硬将一整杯酒往他的嘴里灌。那长者是安远侯柳王旬,他戎马一生,立功无数,任何人对他都敬重有加,偏这严世蕃不讲长幼之序,如此放肆。“严世蕃,你竟敢对我爹爹如此无礼!”坐在柳王旬身边的一位年轻公子拍案而起。这公子生得十分俊俏,且英姿勃发,严世蕃的酒量其实很好,不过是借着酒兴滋事,被那公子一声呵斥,他一愣之下手顿在半空,随即却嘿嘿笑了起来:“不知这是谁家的姑娘,长得可真标致。”“你……你怎么知道……我是姑娘?”那公子白嫩的脸蛋一下子涨得通红。

严世蕃挤眉弄眼道:“我是瞎说的,居然被我说中了。哈哈哈哈,我不过是看你生得细皮嫩肉,肌肤白里透红,跟个大姑娘似的,原来真是个大姑娘呦。”

柳王旬急忙为女儿打圆场:“小女鸣凤不懂规矩,冲撞了严大人,还请大人见谅。”

严世蕃却不作理会,贼眼溜溜直打量柳鸣凤:“在下真心欢迎柳小姐常到敝府做客,下次就不必这么女扮男装了。”

柳鸣凤又羞又窘,干瞪了严世蕃一眼。柳王旬也只能在一旁赔着笑脸。严世蕃倒没有再多做纠缠,依旧嘿嘿笑着走开了。他转到了隔壁的那一桌酒席,径直朝沈莫离而去。严世蕃刚才就暗暗留意沈莫离了,他自己容貌丑陋又天生眼残,见了俊朗非凡的沈莫离妒火中烧。这会儿他一副挑衅的架势,上前伸出右手就要揪沈莫离的左耳灌酒,不料沈莫离早有防备,挥起右手打开,只听得“啪”的一声闷响,严世蕃的右手臂被重重一击,立时一阵疼痛发麻,连带左手抓着的酒壶也一个不稳掉落在地上摔碎了,酒淌了一地。

严世蕃气得鼻子嘴巴都歪了:“你……竟敢如此不识抬举!”

沈莫离冷厉的目光逼视着他:“想让别人尊重你,请你先学会尊重别人!”

在座的人都讶然注视着沈莫离,心中暗想得罪了严嵩的公子可不好收场,却没有人愿意出言帮他。

短暂的沉默过后,陆炳轻咳两声,起身道:“莫离,严兄是好意来向你敬酒的,怎能如此对待人家?”说罢,又言语温和地对严世蕃道,“莫离性情耿直,说话过于锋锐,得罪之处还请严兄海涵。就让我来当个和事佬,消除这场误会,不知严兄是否愿意赏脸?”说着他摆上两只酒杯,分别斟满,对二人道,“饮下这杯酒,言归于好,如何?”

严世蕃对陆炳还是相当忌惮的,他都出面了,自己总不能不领情,只得强压下满腔怒火,举起酒杯仰脖咕咚喝下。沈莫离不愿让陆炳为难,也一饮而尽。“好了,大家继续喝酒吃菜吧。”陆炳面带微笑,目光一扫同席的众人。大家先后发出了附和的笑声,气氛又显得热闹起来。

严世蕃趁着陆炳未留意,恶狠狠地剜了沈莫离一眼,扬长而去。沈莫离横眉冷对,回过头来,忽感觉到有两道灼灼的眸光正追随着自己,猛一抬头,瞧见邻桌的柳鸣凤忸怩地转过身去。

沈莫离收回了疏离的眼神,并未将对方放在心上。这时听得陆炳小声问他:“刚才你可曾留意严世蕃和柳小姐的对话?”

沈莫离听陆炳提及柳小姐,想起她对自己的关注,便淡淡地回道:“不曾留意。”

陆炳意味深长地笑道:“人家可是留意你很久了。”见沈莫离一脸的不自在,他又正容道,“严世蕃尚不知柳小姐女扮男装时,觉得她生得细皮嫩肉,肌肤白里透红,像个大姑娘。听到这话我竟想起你曾经说过,那万花楼的老鸨林丽娘形容那位贾公子留着一撮小胡子,细皮嫩肉的,像个斯文书生。再与颜如玉房中发现的淫具联想到一处,你会产生什么样的想法?”

沈莫离大吃了一惊,随即反应过来:“大人,您可是怀疑那贾公子……其实是位女子?”

陆炳略一点头道:“过去锦衣卫也从‘磨镜’的宫女住处搜出过相似的淫具,深宫寂寞,两名宫女中一人女扮男装,在腰间系假阳具与另一人淫乱之事时有发生,尽管丑事败露后要被处以极刑,却仍屡禁不止。”

沈莫离十分赞同陆炳的推测:“林丽娘说青楼女子根本用不上这样的东西,看来与颜如玉相好的那位贾公子,极有可能是个女人。但会是什么人呢?”他凝神片刻,“这案子与两位公主都有关联,难道说……”

陆炳摆手示意:“先别胡乱猜想,进一步查证了再说。”

严府的家宴结束后,陆炳与沈莫离商量了下一步计划,便各自回家去了。

沈莫离一路走着,进入一条寂静无人的小巷后,骤然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什么人?”他回头的一瞬间,一个黑影飞驰而过,他急速追赶。那黑影像是故意要引他跟随,并未使出全力,且进入一片密林后,在沈莫离面前停了下来。“是你?”虽然对方蒙着脸,沈莫离还是凭着身形和那一身轻功一眼认出,正是前天夜里与他在同一片密林中兵戎相见并为他所伤的女子。“不错,是我。”女子娇脆的声音依然冷漠却十分悦耳。

沈莫离语气中有嘲讽之意:“那晚你负伤逃脱,现在却主动引我前来作甚?”

女子的声音放柔:“我不希望你们冤枉好人,所以有些情况,必须跟你说清楚。”

沈莫离道:“什么情况,你说吧。”

那女子道:“那晚我潜入冰凝的房间,是想找一样东西。”“什么东西?”沈莫离问道。

那女子道:“‘见血封喉’。”“你也知道‘见血封喉’?”沈莫离讶然,这神秘的女子究竟是何身份?

女子道:“我当然知道‘见血封喉’。我觉得住在万花楼别院内的每一个人,都有在颜如玉用于沐浴的木槿花中下毒的可能性,而最有机会的,是冰凝。因为每次颜如玉沐浴,都是她负责伺候的。所以我往她的房内吹入了迷香,而后进入,想四处查找,看看会不会有什么发现。”

沈莫离满肚子的疑问:“你在冰凝的房中看到了什么?”

女子道:“我虽然没有找到‘见血封喉’,但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我进入房间之后,嗅到房内有两种不同的香气,一种是我吹入的迷香的气味,另一种香气,也是迷香的味道。也就是说,在我到来之前,已经有人先我一步施放迷香,进入了房内。”“迷香?”沈莫离猛然回想起可儿曾说那夜她睡得特别沉,看来真有可能是中了迷香的缘故。而冰凝说她因脚伤作痛,睡一阵醒一阵,但并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她们二人究竟谁在说谎?

正想着,那蒙面女子又接道:“我进入房间后,发现床上睡着的只有可儿一人,冰凝却不知去向。”她似乎担心沈莫离不相信,又补充道,“我的目力很好,借着透过天窗照射到房内的那一点微弱的光亮,就可以辨出屋内的情形,我可以保证所言绝对属实。”

沈莫离凭直觉相信了她的话,心中的疑问却层层堆积,她如此急于为贾公子洗脱嫌疑,难道,她就是那个女扮男装的贾公子?心念急转间,沈莫离陡然出手,那女子在毫无防备之下被动反击,加之肩伤很重,明显落了下风。沈莫离也不愿再伤她,只是将她逼得毫无还手之力,正想生擒,却发现她左肩的伤处又在往外淌血。他一出手,点了她的穴道。

女子尚未反应过来,左肩处的衣物已被沈莫离“刺啦”一声猛力撕扯开来。她惊惧万状,热泪滚滚:“沈莫离,我见你为人正直,才来与你说这一番话,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无耻之徒!”

沈莫离的注意力却集中在她的伤口处,受了这么重的刀伤,她居然没有包扎,难怪一牵动伤口便又鲜血如泉涌。他一言不发,只顾着从怀中掏出金创药为她在伤口上敷药,又将自己的白色内衫扯下长长的一条,为她细心地包扎好。

那女子没有再说话,只是含泪盯住他,柔丝般的眉睫荫掩着盈盈的双瞳,沈莫离似着了魔一般,不由自主地伸手取下了她蒙在脸上的黑纱。如水的月光流泻在她的脸庞上,而她的容颜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详而视之,夺人目精。那摄人的艳光几乎让沈莫离睁不开眼睛。

那美貌绝伦的年轻女子动弹不得,她见沈莫离对自己痴痴注目,晕生双靥却又心生戒备,双眼回盼流波,嘴角挂着一丝倔强的波纹:“沈大人,难道你不懂非礼勿视的道理吗?”

沈莫离如梦般,“啊”了一声,脸泛红彩,赔礼道:“在下别无他意,只是伤了姑娘,心中不安,情急之下冒犯了姑娘,还望多多包涵。”说罢出手解开了女子受封的穴道。

那女子嫩脸泛红,星目半合,柳眉微蹙,半晌才幽幽开口道:“既是如此,就请大人高抬贵手,放我离开吧。我的身份现在还不便告知,但你早晚会知道的。”

沈莫离怔了一怔,犹豫片刻,道:“你走吧。”“多谢了!”那女子飞身跃起,凌空消逝。

两番遭遇这一神秘女子,沈莫离却并未向陆炳透露只言片语,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也许是存着一丝侥幸心理,希望她只是一个局外人,与本案并未有实际牵涉吧。

当晚沈莫离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那神秘女子的身影,闪烁不定,好不容易迷迷瞪瞪了一会儿,又被陆炳派来的人吵醒了。一睁眼,居然天已蒙蒙亮。

陆炳正在府中焦急等候,一见沈莫离便压低了嗓音道:“永淳公主的贴身侍女小翠已被我派人带到府中,现在书房内。皇上召我进宫议事,这里就交给你了。记住,不要吓着她,此事也切莫对外声张。”

沈莫离应声遵命,陆炳便匆匆而去。

书房内的小翠想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会被锦衣卫指挥史陆大人盯上。莫大的恐惧感让她瑟缩着,浑身发抖。见到沈莫离进屋,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吓得面无血色。“你不用害怕。”沈莫离和颜悦色,温言道,“我们请你来,只是想了解一些情况,是关于永淳公主的。”“你们……你们想知道什么?”小翠的脸色愈发惨白。“坐下说吧。”沈莫离示意她坐下,而后道,“我想知道,公主和驸马的感情怎么样。你到这里来的事情,我们绝不会对外透露半字,你也无须担心会被公主责骂。”

小翠暗出一口长气,稍稍放松,回道:“据奴婢所知,公主和驸马的感情一直不好。这么多年来,奴婢从来不曾见驸马到公主房中过夜。”“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沈莫离问道。

沈莫离心下了然,又问道:“公主是否经常彻夜不归?她的行踪,你都清楚吗?”

小翠道:“公主其实很少住在府内,她总说要回宫去住。奴婢只负责照顾公主的饮食起居,其他的公主都不会对奴婢说。”

沈莫离道:“那日有人见你给一男子开门,还说公主等得急死了,你还记得吗?那天那男子去了哪里,你可知道?”“奴婢记得,那是公主从宫里带来的安公公,他是公主最信任的人。那天公主一早就打发安公公出去,但具体干什么去了,奴婢完全不知道。”小翠道,“奴婢只是见公主似乎非常焦虑,安公公回来后便随口说了一句。”“你可曾见过公主女扮男装?”沈莫离换了个话题。“女扮男装?”小翠愣想了半天,才道,“公主喜欢看戏,常请戏班子来府中唱戏,有时候兴起,她会扮作小生,亲自上台与女伶搭戏。”“驸马没有反对吗?”沈莫离十分惊讶,高贵的皇家公主做出如此伤风败俗的荒唐事,难道驸马竟任由她胡来?

小翠低声道:“驸马凡事都顺着公主,不敢有半点儿干涉。”

沈莫离暗暗摇头,这驸马未免也当得太窝囊,太憋屈了。“大人。”外面响起张涵的声音。

沈莫离出了书房,将门掩上:“有什么事?”

张涵奇怪地看了沈莫离身后的房门一眼,但不敢多问,只道:“万花楼的谢瑶琴让属下来请大人过去一趟,说有重要的发现要告诉大人。”“什么发现,直接告诉你不就行了。”沈莫离想起谢瑶琴那浪荡的模样,心中反感。

张涵道:“她说只当面告诉你,你若不去,就别想知道。”

沈莫离眉头紧蹙,张涵暗自好笑,却强忍着未敢笑出声来。“你回去让她候着,待我办完事再过去。”沈莫离只能无奈妥协。

张涵应声去了。沈莫离转身踱回屋内,又与小翠聊了一会儿,便放她回去了。沈莫离刚出了陆府大门向万花楼行去,突觉腹中饥饿难忍,想起原来还未用早餐,便绕道想去街上买两个烧饼。经过天来客栈时,一名秀丽的少女正在里头打扫。抬头正瞧见沈莫离,她忙停下手中的活儿问候。那少女便是曾为李媚绘制画像的叶掌柜之女叶婧。沈莫离也认出她来,冲她点头微笑。“沈大人用过早膳了吗?”叶婧问道。

沈莫离如实相告:“还没有,我就是到这条街上来买烧饼的。”

叶婧笑道:“可巧奴家做了些烙饼,大人若不嫌弃,就进店里来坐坐吧。”

沈莫离想着正好可以借机再询问一些关于李媚的事情,也就不客气了。

叶掌柜见沈莫离来了,也过来打招呼,亲自奉茶。沈莫离让他只管忙去,不必作陪。

沈莫离拿起烙饼咬了一口,连夸美味。叶婧微笑,复又一叹:“这烙饼的做法,还是几日前刚向李媚学的,也不知她现在何处。”

沈莫离也叹了口气,问道:“你可知那李媚身上,有何明显的特征?”

叶婧摇了摇头:“我和她也就是比较谈得来,至于身上的特征……”她骤然一顿,“李媚曾问我要治疗蚊虫叮咬的膏药,她说背上不知什么原因,起了许多疙瘩,痒得难受。”

沈莫离想起颜如玉背上也长了许多红疙瘩,愈发地疑惑混乱起来,自言自语:“那些红疙瘩,究竟是怎么回事……”“病从口入,我猜想是吃了萝卜炒木耳引起的。”叶婧道。

沈莫离惊望着叶婧,等她继续往下说。

叶婧又道:“就是李媚失踪的前一天傍晚,有个女子给李媚送了一篮子食物过来,还陪她吃了一会儿。当天晚上李媚的后背就开始瘙痒。后来我让李媚回想是否吃了什么东西,她跟我说了那篮子里装的几道菜的名字,其中有一道就是萝卜炒木耳。一般人大概不知道,萝卜忌木耳,食则得皮炎。但我们这种开食宿店的,必定要对不可同时烧煮或同时食用的食物了解得一清二楚,否则误害了客人性命可就麻烦了。”“那女子是什么人?”沈莫离急问。

叶婧道:“她用纱巾将脸裹得严严实实,也不开口说话。我将此事告诉爹爹,他说极有可能就是当日来见过李媚的那两个奇怪女人之一。可李媚不肯说出那两个女人是什么人。我想,她和那两个女人应该有不寻常的关系。”

沈莫离抬头看了叶婧一眼:“何以见得?”

叶婧淡淡一笑:“李媚一开始说是来京城投奔姐姐的,可自从那两个奇怪的蒙面女人出现后,她就绝口不提姐姐了,这两者之间不会没有关联吧。再者说,如果不是信得过的人送来的食物,她会随便吃下吗?所以,那两个女人和李媚的姐姐肯定有关系。”

沈莫离覃思片刻,霍然起身,疾步而去。“沈大人,您的烙饼还没有吃完呢……”叶婧在身后喊着,但沈莫离已经无影无踪了。

沈莫离飞速来到万花楼寻张涵,得知张涵和谢瑶琴在一块儿,又飞奔上了二楼。

张涵正守在谢瑶琴的房门外,一见沈莫离,他便苦着一张脸道:“大人,您总算来了,这个女人真难缠,坚决不肯透露半个字,就要等大人过来。”“让她开门吧。”沈莫离一脸无奈。

张涵耸耸肩,喊道:“谢瑶琴,出来吧,沈大人来了。”

房内没有动静。张涵鼻子一哼:“摆什么臭架子。”伸手便用力敲房门。

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张涵觉得莫名其妙:“刚刚还和我唠叨大人怎么还没来呢,才一会儿就不吭气了,这女人到底怎么回事?”

沈莫离脸色一变,出手一推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谢瑶琴蜷缩着身子躺在里侧洞开的窗户下,一动不动。沈莫离几个跨步冲上前去,蹲下身来,只见谢瑶琴双目紧闭,面部扭曲,嘴巴张开,卷紧舌头,和颜如玉的死状一样,只不过面部扭曲程度更甚,十分可怖。沈莫离伸手一探,已经气息全无。尸身还是热的,刚死去不久。

张涵吓傻了,双腿一软跪了下来:“怎么会这样?我一直在门外守着的,绝对没有离开过半步,而且她刚刚还和我说话了。”“先别急,弄清楚死因再说。”沈莫离道。“我去请仵作来验尸吧。”

张涵正要起身,却听沈莫离道:“不用了,是‘见血封喉’,和颜如玉的死因一样。”

张涵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沈莫离指着谢瑶琴额头上一处溢血的细微伤口道:“你看,这像是针扎留下的伤痕,我想凶手是将毒液涂在针上,刺入谢瑶琴的额头。”

沈莫离说着,留意到谢瑶琴右手拳头紧握,似乎攥着什么东西。他将她的手松开来,里头是一只珍珠耳环。继而将目光投向谢瑶琴的耳垂,两边的耳洞很明显,却没有佩戴耳环。

沈莫离紧盯着那只珍珠耳环心想:谢瑶琴可是因为发现了什么秘密而被灭口?她临死前想用这只珍珠耳环向我暗示什么吗?

脑子飞快地转了几转后,沈莫离起身:“张涵,快找找另一只耳环是否在这个屋子里。”

二人四处寻找,很快就发现,谢瑶琴的梳妆台上摆放着一本《诗词选集》,另一只珍珠耳环就搁在书本上。“大人,难不成这谢瑶琴一边梳妆,还一边看着《诗词选集》?”张涵甚为奇怪。“她刚才在房间里做什么?”沈莫离问道。

张涵窘道:“她说要梳妆打扮迎接大人,具体做什么,属下在门外哪里看得到。”“我想她是在戴耳环的时候听到了什么响动,起身走到了窗边。她当时已经戴上了一只耳环,死前为了暗示什么才摘下来紧攥在手中的。”沈莫离推测道。“对了大人,我想起来了,谢瑶琴进屋前,我瞥了里头一眼,当时那两扇窗户是关着的,而现在却开着了。我好像……好像还听到了‘砰砰砰’的奇怪声音。”张涵猛然回想起来。

花映月、刘暗香和四个丫鬟都惶恐不已,接连死了两个人,余下的人人自危,也不知道厄运是否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几个丫鬟也都吓得哆哆嗦嗦的。冰凝拄着一根木棍,她的手在颤抖,连带木棍也微微抖动。“冰凝,你的脚好些了吗?”沈莫离表示关心。

可儿道:“冰凝说老这样被我扶进扶出的实在过意不去,坚持要自己拄着拐杖走。我只好找人到后山的竹林里砍了一根竹子,回来她自己做成了拐杖,刚刚才做好的。”

沈莫离微一点头,又询问从张涵最后和谢瑶琴对话,到发现谢瑶琴尸体的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内,众人都在做什么。

可儿说,她和冰凝一直在屋内,冰凝在做拐杖,而她在缝补衣裳。冰凝也证实了可儿所说的话。

花映月和刘暗香在凉亭内下棋,丫鬟珍珍在一旁伺候着,可以相互做证。只有绮红称自己正在杂役间忙碌,没有人可以为她做证。“大人,奴婢绝对没有杀害谢姑娘,奴婢与她无冤无仇,没有理由害她呀。”绮红急得哭了起来。刘暗香也帮她解释:“绮红胆子很小,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怎么可能杀人。”

沈莫离道:“现在还不是下结论的时候,你们都下去吧,放心,我不会冤枉好人的。”

姑娘们都散去了,沈莫离进杂役间察看了一番,又绕到了窗外,这栋小楼的窗户都在同一侧,与门相对,杂役间的窗户上方对着的,正是谢瑶琴房间的窗户。杂役间左边是珍珍和绮红的房间,右边是冰凝和可儿的房间,窗户成一字排开。

命人将谢瑶琴的尸体抬走后,沈莫离重又回到谢瑶琴的房中,对着梳妆台上的那本《诗词选集》出神。“谢瑶琴的梳妆台上,为什么会摆放着一本诗集?”沈莫离问过可儿,知道谢瑶琴过去虽读过不少诗书,但对诗词并无特别的爱好,平日里也很少看书,他百思不得其解。“啊,大人。”张涵一拍脑袋,“谢瑶琴跟我说过,要考考你。”“考我?”沈莫离莫名。

张涵道:“我问她为什么非得你来了才能说,她说这是能够和你单独见面的大好机会,怎能不好好把握。”他偷瞧了沈莫离一眼,又小心道,“后来她又说,听闻大人能文能武,正好也可以考考你,看你的脑子究竟好不好使。那本诗集,该不会就是她要用来考大人的吧?”

沈莫离脑中灵光一闪,他抓起那本诗集,翻阅起来,当他翻到其中某一页的时候,触电般僵住了身子。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种种事情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一幕幕浮现,那飘浮不定的思绪刹那间落到实地,许多谜一般模糊虚幻的影子骤然清晰起来。“张涵,你去弄清楚一件事情……”沈莫离吩咐完张涵后,自己去了天来客栈。“沈大人,有什么事吗?”见沈莫离去而复返,叶婧颇为奇怪。

沈莫离开门见山:“叶姑娘,你仔细回想一下,李媚住在客栈的那几日,是否有什么不寻常的表现。我是指,例如身体不适,或者在饮食上有什么特别的喜好。”

叶婧想了又想,才道:“大人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李媚嗜睡,整日昏昏欲睡的,像是睡眠不好,特别疲倦。她很讨厌油腻的东西,总是交代我说,要吃清淡的食物,最好是清粥小菜。而且,她似乎偏爱酸的东西,尤其爱吃酸笋。”“那晚那个女人送的食物,她都吃下了吗?”沈莫离又问。

叶婧道:“李媚那顿饭难得胃口大开,她说那些食物都是她最爱吃的。”

沈莫离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辞别了叶婧。

离开天来客栈,沈莫离正准备返回万花楼,陆炳派来的人却匆匆找到了他。“皇上今晚在无逸殿宴请近臣,指挥使让大人即刻随他入宫。”

沈莫离讶然,自己不过是个副千户,哪里够得上“近臣”的级别。陆炳早已料到沈莫离会有此疑惑,一见面就特意解释:“皇上对你这个武状元印象深刻,你深受三法司官员和满朝文武的称赞,这次又负责查办万花楼疑案,皇上钦定你参加今晚的宴请。”

能被皇上钦定,这是莫大的荣耀,沈莫离禁不住面露喜色。陆炳却又显出了几分忧虑:“严世蕃也被钦定参加了,此人心胸狭窄,易记仇,当心他在皇上面前让你难堪。”

沈莫离不以为然:“我站得正,行得端,不怕他找碴儿!”

陆炳轻轻叹息一声,不再答话。

明代宫廷饮宴的礼节是十分烦琐的,皇帝入座、出座、进膳、进酒,均有音乐伴奏,仪式庄严隆重,即便是只宴请近臣这样的小宴,也处处体现出君尊臣卑,等级森严。

在乐声中,嘉靖款款而至。嘉靖面容白净,蓄着淡淡的几缕长须,长相还过得去,就是双目过于狭长,嘴唇又较为单薄,使得他的面相稍嫌狡黠冷酷。颇为诡异的是,身为皇帝,他头上戴着的居然不是皇帝金冠,而是道士的香叶冠,显得不伦不类。“皇上头上戴着的是……”沈莫离疑惑不解。

陆炳立即用警告的眼神命令他住口。之后才极小声地告诉他,嘉靖信奉道教,在道士陶仲文的蛊惑下,为了显示自己的虔诚,摘下皇帝金冠,改戴道士的香叶冠。不光如此,他还亲手制作了五顶香叶冠,分别赐给自己最亲近的大臣。夏言就是因为坚决不换戴香叶冠,冲撞了嘉靖,而被严嵩抓住了把柄。严嵩借机在嘉靖面前痛斥夏言藐视皇上,鄙弃御赐之物,罪大恶极,导致嘉靖龙颜大怒,夏言落职闲住。

沈莫离早已听闻嘉靖沉迷于炼丹信道,但没想到竟荒唐至此。他面沉似水,略一侧头视线正对上严嵩,他发现严嵩的头上也戴着一顶香叶冠,而且还特意罩了一层青纱,以示将皇上的恩惠时刻铭记。沈莫离将目光移开来,眉宇隐泛着一种不屑和鄙视的神气。

嘉靖的身后跟着两位美丽的女人,方皇后和曹端妃。方皇后模样端庄,颇有一种母仪天下的大气,算得上是个美人儿,但与曹端妃相比又逊色了不少。曹端妃温婉如涓涓细流,轻柔似缠绵春雨,一对寥若羞月的玉眸,微撩时摇人心旌。嘉靖落座后,方皇后和曹端妃也分别入座,曹端妃的座位被安排在与方皇后对等的上席。妃子与皇后本是不可平起平坐的,嘉靖却让人这样安排,在场的人见了都十分吃惊,但没有人敢提出异议。

席间嘉靖频频向众臣举杯,也不忘与身旁的曹端妃眉目传情。沈莫离见方皇后面色阴沉,十分不悦,而曹端妃面对嘉靖时笑意温柔,别过脸时却黯然一敛,心中暗讥皇上竟然让他的两个女人在群臣面前公然争宠。正感无趣,忽见曹端妃眸中的清水涟漪漾开来,似乎正波及陆炳,那夹带传递的,分明满是淡淡的幽怨,无限的温柔。曹端妃似乎察觉到沈莫离正留意她,层层涟漪立时消逝无痕。沈莫离惊奇地望向陆炳,见他双目凝滞,神态萎靡,沈莫离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正犹豫着是否应该出言询问,却听得陆炳喃喃自语:“皇上这样做,会害了她……”

一声高喊打断了沈莫离的疑虑——“公主驾到!”

夜风中,一位绿衣翠袖的女子翩然而至,她的衣袂随风飘扬,看上去恍如凌波仙子。沈莫离抬头的瞬间震愕万分,这飘逸若仙的美貌佳人,正是他两度遭遇的神秘蒙面女子。

嘉靖微微一笑,道:“今日正式向众爱卿介绍,这位是朕的女儿善柔公主,自幼拜武当掌门玉虚道长为师,练得一身好武艺,数月前刚学成归来。巾帼不让须眉,朕的公主,身负道家绝学,也不枉朕一片虔诚向道之心。借此欢聚之机,正好让她一显身手,各位也开开眼界。”说罢含笑望着善柔公主。

善柔公主微屈膝向嘉靖和方皇后、曹端妃分别行礼,而后道:“儿臣就演练一套武当的青冥剑法,为父皇和母后助兴。”

光禄寺少卿示意教坊司奏乐,琴师抚琴,悠扬的古韵在古琴上方弥漫开来。善柔公主接过侍卫呈上的青冥剑,拔剑出鞘,伴随琴声幻化出一片清光剑影。她轻盈飘逸,柔似行云流水,轻若紫燕穿林,虚实相间,变化无穷,配合着那如山静秋鸣、松风远拂、石涧流寒的琴韵,道家超脱尘世的清风雅趣和高洁清静被她演绎得淋漓尽致、完美无瑕。

在场的人都看得目不转睛,飘飘然神往之,唯有沈莫离替善柔公主捏了一把汗,他知道她肩伤未愈,如此动作激烈的舞剑,伤口必定又被撕扯开裂。不知怎的,他的心竟隐隐作痛,有负疚,也有怜惜。

在雷动的掌声与喝彩声中,善柔公主还剑入鞘,动人的身姿和悠悠古韵仍在盈盈回绕。

嘉靖带着得意的神色道:“众爱卿,如何啊?”

座下顿时赞美声四起,众人交口称颂。嘉靖愈发得意起来:“仙道贵生,无量度人。公主乃千金之躯,尚能以武入道。众卿须眉男儿,国之栋梁,更应潜心修道,即便不期望白日飞升、跨鹤腾云,亦能够驻世延寿,保我江山社稷千秋万代。万不可学那夏言,藐视仙家之术,无法无天,着实可恶!”他说着重重哼了一声。这一哼,让所有的人噤若寒蝉。“皇上。”严世蕃突然起身,施展起他溜须拍马的才能,“皇上圣明,自古以来,升仙达道者不为少矣。皇上乃真龙天子,泽被万民,必能修成正果。”

见嘉靖对这番话十分受用,严世蕃话锋一转:“微臣观公主的道家剑法,登峰造极,这世上恐怕已难觅对手,只是在座的有位武状元,微臣十分好奇,不知武状元与公主的武艺,谁更胜一筹呢。”

沈莫离心头一凛,陆炳果然料事如神,严世蕃开始找碴儿了。还来不及多想,嘉靖已经开了口:“朕对此也很好奇,谁的武艺更高,比试一下不就可见分晓了?善柔、沈爱卿,你二位意下如何啊?”

沈莫离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善柔公主,瞧见善柔公主的秀目也正凝视着自己,她的神色很平静,但难掩困倦容色。沈莫离知道她的体力已有很大的耗损,又怎能再禁得住与自己比武。但皇上金口已开,如何能让他收回?一时间没了主意,竟是无言以对。

这时却听善柔公主道:“父皇,儿臣武艺尚浅,自然不能与武状元相提并论。若是比武,儿臣定是输家。”

嘉靖笑道:“还未比试,怎么就认输了?方才朕还夸你巾帼不让须眉呢。”

善柔公主面露尴尬,顿时语塞。

曹端妃看出善柔公主为难,低声劝道:“皇上,刀剑不长眼,万一比武时错手伤了对方,那就非同小可了。”

善柔公主对曹端妃报以感激的微笑。嘉靖听了端妃的话,略一沉吟,觉得有理,正准备作罢,方皇后却诚心和曹端妃作对,嘴角一撇,冷笑一声:“皇上,若是连比试的勇气都没有,这道家绝学如何能让大臣们信服呢?”

嘉靖将脸一沉,十分不悦,却正被方皇后抓住了弱点,于是一整神色,道:“今晚就让公主和武状元比试一番,朕和众爱卿也可一饱眼福。但切记点到即止,不可伤了对方。”

沈莫离暗暗叫苦,严世蕃这一招真够阴毒,如果胜了公主,那就是对道家绝学的藐视,存心让崇尚道教的皇上脸上无光。输了,自己这个武状元则颜面尽失。不管结局如何,都对自己不利。但他已经骑虎难下,没有退路了。

善柔公主也是万般无奈,但她语态从容:“父皇,儿臣与沈大人十招之内定胜负,可以吗?”“十招就十招。”嘉靖看重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他颇有深意地望着陆炳:“陆爱卿,就由你来担任评判吧。”

陆炳领命起身,经过沈莫离身旁时,他肃然沉声道:“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是赢家!”

沈莫离一颗心扑通直跳,他知道陆炳绝非危言耸听,以现在的情形来看,公主并非自己的对手,但如果不顾一切赢了她,正中严世蕃下怀,何况他也不忍再伤了公主。现在唯一能为自己争取到的有利局面,就是打成平手。苦思良策之际,善柔公主已携剑而至:“沈大人,出招吧!”她威仪慑人,声音却十分娇脆。

沈莫离怔了一怔,神凝双目,看着善柔公主。善柔公主却欺身直进,一剑刺来。沈莫离一惊,闪身让开剑势,一晃肩,已到善柔公主身侧,右手一挥,拔出腰间的绣春刀。

善柔公主慌忙想闪避沈莫离的刀势,已是迟了一步,眼看就要被击中,沈莫离却突然一沉右臂,退了两步。善柔公主趁势一跃,向右方让开数尺,横剑发愣。她望着沈莫离出了一阵子神,长剑封住门户,慢步逼来。她已看出沈莫离是有意相让,心中的傲气一下子被激发出来,全神贯注,蓄势缓进,左肩伤处却突然一阵麻木,一条左臂登时不听使唤。

她咬牙强忍住,只以右臂再度挥剑向前。沈莫离快速灵活地闪避,单是飞跃闪击,施用两腿和善柔公主缠斗,不肯用手还击。

在场的除了陆炳和严世蕃之外,其他大臣包括嘉靖在内都不懂武艺,只看得眼花缭乱,觉得这二人比武有些怪异,但究竟怪在哪里却说不上来。而陆炳紧张得手心直冒冷汗,就盼着十招之内二人能打个平手。

严世蕃早已看出善柔公主身上有伤,沈莫离是有意让着她。严世蕃坐在最外侧的后座,没有人注意到他,善柔公主和沈莫离在缠斗中又渐渐靠近,他心生一计,弯腰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暗中对准善柔公主的左肩掷出,石子去势劲疾,正击中她的伤处。

善柔公主吃痛之下娇躯失去了平衡,向前一颠踬,正对着沈莫离手中的绣春刀扑去,沈莫离惊得猛然松手,手中的刀借着劲势飞出,在空中打了个急转,嗖的一声钉在了数丈开外的大树树干上,将在座所有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沈莫离弃了刀后本能地伸手去扶,善柔公主正好跌扑到了他的怀中,她粉脸绯红,立即挣脱开来,勉强站稳了身子,却黛眉紧蹙,痛苦得冷汗涔涔。沈莫离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好生尴尬。

陆炳瞧出情势不对,迅即为善柔公主和沈莫离解围,向嘉靖禀道:“皇上,这比武,应当算平手。”

嘉靖疑道:“比武丢了武器,不就是输了吗,怎能算平手?”

陆炳尚未及开口,善柔公主已忍痛上前,道:“父皇,沈大人是担心伤了儿臣,才丢弃了手中的刀。”“如此说来,是公主输了?”嘉靖脸色一变。

陆炳忙道:“皇上,公主也没有输,公主身上原本有伤,能坚持到十招,已非常人所能及了。”

沈莫离心头一紧,陆炳不知道公主是如何受伤的,如今将此事说破,皇上追究起来,该如何是好?

果然嘉靖满脸疑惑地看着善柔公主:“公主身上有伤?何时受的伤?”

善柔公主低眉顺眼:“父皇,儿臣前两日练剑时不小心伤了自己,只是一点皮肉伤,并无大碍。”

嘉靖的眼神充满了疑问:“既然受了伤,为何不早说?”

善柔公主轻声道:“难得父皇有兴致要看儿臣舞剑,儿臣怎能因为这点小伤坏了父皇的兴致。”

嘉靖的眼中泛上几许温情,这时曹端妃柔声道:“皇上,道家讲求‘仁者,为而不争’,他二人比武时相互谦让,颇具仁者风范,不正是契合了‘道’的境界吗?如此比分出胜负更有意义。”“说得好。”曹端妃的话令嘉靖豁然开朗,他朗声对众臣道,“今日比武,就算是平手了。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难得他二人能有如此境界,朕十分欣慰。”

座下众人皆俯首称道:“皇上圣明!”只有严世蕃因诡计落空而眼藏凶光。方皇后妒火中烧,眼波中也闪过一丝阴冷。陆炳对曹端妃报以赞许的微笑,曹端妃回以一笑,却难抑酸涩。陆炳心弦一颤,低垂下头来,不敢再看她。

嘉靖开怀大笑起来,笑罢对善柔公主温言道:“你身上有伤,快回去请太医来瞧瞧。下次练剑千万要留心了。”“谢父皇,儿臣告退。”善柔公主欲行礼,嘉靖挥手制止。两名宫女上前,一左一右扶着她渐渐远去。沈莫离的心思都在善柔公主身上,这会儿见她离去,怅然若失。嘉靖一声“沈爱卿”才让他回过神来。嘉靖笑道:“沈爱卿果然身手不凡,不愧是武状元。”

沈莫离忙道:“皇上过奖了!”

嘉靖显然心情不错,沈莫离和陆炳回去就座后,他又与众臣畅饮一番,直到夜阑尽欢才让大家各自散去。

回去的路上,陆炳叹道:“方才的比武实在惊险,多亏了端妃娘娘在皇上面前美言。”

沈莫离斜掠了陆炳一眼,道:“那颗意外飞来的石子,恐怕是严世蕃捣的鬼吧。”

陆炳冷哼道:“这是明摆着的。”“大人为何不告知皇上?”沈莫离问道。“无凭无据,皇上怎会相信?恐怕还要指责咱们无中生有,造谣生事。善柔公主不是也只字未提被石子击中的事情吗?这个善柔公主,兰心蕙质,真不愧是玉虚道长调教出来的徒弟。”他似笑非笑地望着沈莫离,“你不是嘲讽人家是花拳绣腿吗,若不是她带伤上阵,十招之内,你绝对没有胜算。”

沈莫离窘笑道:“善柔公主不是一般的女子,我的确是小看了她。”

陆炳看了沈莫离一眼,笑道:“以你的性子,我真担心你会不顾一切赢了这场比武,你今晚的表现倒是出乎我的意料,莫非是动了怜香惜玉之心?”

沈莫离俊脸一热,说了声“我……”却不知如何往下接。

陆炳也没有再说什么,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心事,笑容渐渐敛去,发出一声怅然的叹息。

陆炳和沈莫离一路沉默直至道别分手。沈莫离回到住处已感疲乏,正准备就寝,忽听得门外有细微的衣袂飘飞之声,他顿时睡意全无,躲到门后全神留意外头的动静。

忽然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响起,沈莫离稍作犹豫,还是迅速打开了房门。门外站着的居然是善柔公主,沈莫离此刻的表情,只能用呆若木鸡来形容了。

善柔公主仍旧一身夜行衣,只是没有蒙面。月光映照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声音透着疲惫:“能进屋说吗?”

沈莫离如置大梦中,声音都显得虚幻不真实:“当然……快……快请进吧。”

善柔公主进屋后,沈莫离手忙脚乱地搬来一把椅子让她坐下,又为她倒了杯水。“谢谢。”善柔公主轻声道,“如果不是有特别紧要的事,我是断不会深夜前来打扰的。”“你肩上的伤……”沈莫离关切的目光萦绕着她。

善柔公主下意识地伸手护住自己的肩部:“已经上了药,没事了,谢谢沈大人关心。”

沈莫离一阵窘迫,尴尬低语:“前次冒犯了公主,还望公主见谅。”

善柔公主脸泛羞红,埋下螓首,片刻才重又抬起头:“我知道你已接近万花楼疑案的真相,明日一早就会前往道破一切,所以在此之前赶来向你说明一切。”“你是想说那贾公子的事情?”沈莫离问道。

善柔公主点头道:“贾公子是什么人,你已经知道了吧?”

沈莫离道:“贾公子,其实是位假公子,她就是皇上的妹妹,永淳公主吧?”

善柔公主不作声,算是默认,又道:“沈大人一定也查到了,我到御花园采摘白色木槿花的事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沈莫离追问。

善柔公主娓娓道来:“我很喜欢白色的木槿花,现在正逢花期,我常到御花园去赏花。那日我见花儿开得正艳,决定采摘一小筐回寝宫,插在瓶中观赏。往回走时碰上了姑姑身边的安望怀安公公,他说姑姑正急着要木槿花,问我可否将这些采摘好的先让他带走。我自然是说好了。”“后来你就将那筐花给了安公公?”沈莫离问道。

善柔公主微微颔首道:“既然是姑姑要的花,我自然要给。后来我听闻颜如玉被害的事情,知道你们一定会从白色木槿花入手调查,所以我找到了姑姑,我相信她不会害人,希望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沈莫离道:“永淳公主将她和颜如玉的事情如实告诉你了?”

善柔公主的脸又红了起来,她只是轻“嗯”了一声,却羞于启齿。半晌才缓启樱口:“姑姑很惶恐,求我帮帮她。一旦锦衣卫查出这件事情,她就没有活路了。”

沈莫离总算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道:“所以你夜探万花楼,想查出‘见血封喉’在何处,凶手究竟是谁,好让永淳公主与此案撇清关系。”“其实我也毫无头绪,只是凭着直觉想从颜如玉身边的冰凝开始入手调查,没想到刚刚行动就被你撞上。”善柔公主幽幽一叹,“我回宫后,只有姑姑和端妃真心对我好,弟弟妹妹们都还小,与我聊不到一处。后宫的那些娘娘们又……”她意识到自己多言了,倏然停顿,真挚而恳切地凝望沈莫离,“我恳请你们放弃对姑姑的调查,她真的与此案无关。”

沈莫离同样语气诚恳道:“你放心,只要永淳公主没有杀人,其他的事情,我和陆大人都不会对外张扬的。此事事关皇家颜面,如果让皇上知道了,对谁都没有好处,最好的结果就是让它成为永远的秘密。”“谢谢。”善柔公主嘴角间缓缓露出笑意,“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们后会有期。”她起身向房门行去。“等等。”沈莫离拦住了她,“我有个疑问。上次公主来找我时,曾说因为见我为人正直,才来与我说那一番话,公主为何认为我是正直之人?”

善柔公主微微一笑:“沈大人的为人,我早有耳闻。尤其能不忿于严世蕃的张狂行径,当面指斥,更是难得。”

沈莫离满心疑惑:“公主怎么会知道……”

善柔公主打断了他的话:“有些事情,沈大人还是不知道的好。”她快速打开房门,闪身而出,瞬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只留下沈莫离一脸茫然,默默发愣。

翌日,沈莫离和张涵用过早膳后,动身前往万花楼。路经闹市,一声娇婉的“沈大人”,让沈莫离猛然止步。回身望去,只见一位粉衣少女欢快地飞奔而来。“柳小姐。”沈莫离认出这位娇俏的少女是安远侯柳王旬的女儿柳鸣凤。“沈大人还认得出我?”柳鸣凤秀目含情,“那晚沈大人教训了为非作歹的严世蕃,真是解气,我对大人敬佩得紧呢。”

沈莫离不以为然地一笑:“区区小事,哪里值得敬佩。”“我说的是真心话。”柳鸣凤笑靥如花,“沈大人这是去哪里?”“我们大人正要去查案。”张涵插了一句,他心里直乐,沈大人总交桃花运,只是他似乎从来不领人家的情。

柳鸣凤眨眨眼:“沈大人去哪里查案,能带上我吗?我早听说沈大人断案如神,很想见识一番。”

沈莫离无奈摇头,正准备婉拒,却意识到,柳鸣凤正好可以帮得上忙。于是道:“带上你可以,但你要帮忙做一件事情。”“太好了。”柳鸣凤兴高采烈,“大人要我做什么事情,尽管吩咐!”

万花楼内,冰凝正拄着拐杖在厨房内烧饭。一位模样俊俏的年轻公子走进了厨房,唤道:“冰凝姑娘。”

冰凝惊讶回头。

年轻公子关上厨房的门,走近冰凝,脸上浮现神秘而阴森的笑:“我其实,应该称呼你为颜如玉,或者李娇吧?”

冰凝右手猛然一抖,饭勺脱手掉落到一锅白粥当中。但她很快镇定了心神,拼命摇头摆手,一脸的茫然。“别演戏了。”年轻公子一声冷笑,“你的底细,我早就打探得一清二楚了。那晚我亲眼见到你掳走了冰凝,再假扮作她回到万花楼!”“你……”冰凝大为震动之下脱口惊喊,当她意识到自己露了破绽后,已经来不及了。“真正的冰凝,已经被你杀害而且焚尸了吧。李娇,你好歹毒,不但下毒害死了自己的亲妹妹,还让一直对你忠心耿耿的冰凝挫骨扬灰。”那年轻公子语声尖锐。“你到底是什么人?是孟婆派你来的吗,或者,你就是孟婆?”冰凝止不住地全身战栗。“我就是孟婆?”那年轻公子有些惊异地反问,冰凝慌乱中却误以为是肯定的回答,她凄厉地嘶喊起来:“为什么你总是阴魂不散,我怎么躲都逃不出你的手掌心?是教主让你来要我的命是吗?那个丧心病狂的疯子,他简直就是个魔鬼!”

那年轻公子彻底蒙了,什么孟婆,什么魔鬼,完全听不懂。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门被撞开了,陆炳、沈莫离和张涵还有一干手下就站在门外。

那年轻公子正是女扮男装的柳鸣凤,她一见沈莫离立即扑到他的身边:“沈大人,你再不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了。怎么样,我的表现还不错吧?”

沈莫离微微点头:“是不错。”

柳鸣凤听到沈莫离夸自己,嘴角边浅笑盈盈,意态甚得。“你们……”冰凝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沈莫离冷言道:“李娇,不用再伪装了,露出你的真面目来吧。”“她是什么人?”冰凝用手指着柳鸣凤,眼神凌乱。“这位柳小姐是我请来试探你的,她不是什么孟婆。”沈莫离道。

冰凝愣了一愣,忽然仰脸惨笑起来,笑声带着凄凉和绝望。她颤抖着伸出手来,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扯下,露出了真实面目。

第三回 露马脚真凶现形

闻讯赶来的林丽娘、花映月、刘暗香等人正好见到面具后的那张脸,都惊呆了。林丽娘目瞪口呆:“如玉,你……你没有死?这……这怎么可能呢,难道我见鬼了?!”

一直保持着旁观者姿态的陆炳出声道:“颜如玉只是个化名,她的真实姓名是李娇,当日死在房内的,是李娇的孪生妹妹,李媚!”“李娇?李媚?”林丽娘摸不着头脑,迷糊地重复着这两个名字。“你们什么时候开始把我和李媚联系到一起的?”李娇已经恢复了平静。

沈莫离道:“天来客栈的叶掌柜前来报案称李媚失踪,他的女儿叶婧绘制出李媚的画像,和颜如玉的长相十分相似。那时我曾怀疑李媚和颜如玉是同一个人,但后来的调查结果推翻了我的这一想法。我于是又想到,李娇和李媚有可能是一对孪生姐妹,加上颜如玉死时怀有两个多月的身孕,而林丽娘声称万花楼里的姑娘是不可能怀孕的,所以我又到天来客栈了解李媚的详细情况,最后基本得出结论,死在万花楼里的,是李媚,而不是颜如玉。”

李娇的眼角有泪水回旋:“你们查出李媚怀有身孕后,我就料到事情早晚会有败露的一天了。可是你怎么怀疑到冰凝的?”

沈莫离道:“你掳走冰凝的那天晚上,有人在你之后进入房间,发现屋内睡着的只有可儿一人。很显然,当日我问话时,你和可儿当中有一人在撒谎。但真正让我认定问题出在冰凝身上的,是谢瑶琴。”

李娇猛地抬头,惊讶地望着沈莫离。

沈莫离接道:“谢瑶琴临死前给我留下线索,就是那本《诗词选集》。”“什么《诗词选集》?”李娇莫名其妙。

一旁的张涵将那本《诗词选集》递上,沈莫离将诗集打开,翻到了其中一页,将内容朝向李娇。

李娇看了一眼,凄凄而笑:“谢瑶琴原来挺聪明的,是我低估了她。”

那页面上做了朱砂记号的内容,正是白居易的《琵琶行》。“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这就是你给冰凝取名引用的诗句吧。谢瑶琴拿了这本诗集,是想考考我能否从这首诗里悟出什么来。”沈莫离难抑怒意,“冰凝对你感恩戴德,忠心耿耿,你却残忍地害死了她,还为了掩盖死者的真实身份,放火焚烧尸体!”

李娇的嘴唇颤抖着,眼泪沿着面颊滚下来:“是我对不起她,可我也是迫不得已……”

沈莫离打断了她:“你一定想知道我如何查出你就是害死谢瑶琴的凶手。”

李娇咬了咬嘴唇,忍住了哭泣。

沈莫离继续说道:“谢瑶琴死亡前的那段时间,可儿证明你一直在屋里做拐杖,但她不知道,你正是在做拐杖的过程中害死了谢瑶琴。”沈莫离看了面色苍白的李娇一眼,又接口,“你将浸泡了‘见血封喉’的毒针插在竹竿的顶端,先用竹竿敲打谢瑶琴的窗户。正在梳妆台前的谢瑶琴听到响动,好奇地走过来将窗户打开,就在她探头的那一瞬间,毒针刺中了她的额头。谢瑶琴中毒倒地毙命,而你继续若无其事地做拐杖。这一切都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完成,只可惜,谢瑶琴已经看到了你,拼着最后一口气给了我暗示。谢瑶琴之前已经发现冰凝有问题,让张涵前来通知我,你这是杀人灭口吧?”

李娇闭目点头,深深一喘,才道:“我爬到高处取东西,正好被她撞见。她什么也没有说,但我知道她一定起疑心了。”“如果我猜得不错,那‘见血封喉’,就藏在你脚上包裹的纱布里面吧?那毒液太厉害,你一定不敢随便乱放。”沈莫离用眼神示意身旁的柳鸣凤。

柳鸣凤搬了一张凳子到李娇跟前:“请坐吧。”

李娇木然地坐了下来。柳鸣凤蹲下身,问道:“哪一边?”“我自己来吧,不用劳动姑娘了。”李娇弯腰脱掉了右脚的绣花鞋,伸手从纱布内取出了一个扁平的蓝色小瓷瓶。

柳鸣凤伸手接过,快走几步递给了沈莫离。

李娇将双脚上缠绕的纱布都取了下来,重新穿上绣花鞋站了起来。“将她带走。”沈莫离命令。几名手下上前,将李娇押走了。

林丽娘等人挤在门外,皆是傻愣愣地看着李娇被带走。

锦衣卫北镇抚司内,陆炳亲自参与对李娇的审问。“为什么要下毒害死你的亲妹妹?”陆炳的声音很平和,却自有一种让人惊惧的威力。

李娇的声音微微颤抖:“他们一再地逼迫我,甚至逼我嫁给严世蕃为妾,我实在忍无可忍了,就想到了以假死来摆脱他们的掌控。”“他们是谁,那个孟婆和教主吗?”沈莫离问道。

李娇轻轻点了点头。“孟婆是谁,教主又是谁?”陆炳心中隐隐地不安起来。

李娇内心斗争了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将事情和盘托出:“我和李媚是一对孪生姐妹,老家在余杭。爹爹早逝,家里穷得经常揭不开锅。八年前,我只有十岁,有一天我在街上卖绣品,一位面容慈祥的老婆婆十分欣赏我的手艺,买下了所有的东西,还说邻县一个大户人家正缺个心灵手巧的丫鬟,问我愿不愿意去。我娘听说后立即同意,我于是跟着老婆婆走了,但我万万没有想到,老婆婆将我带入了深山的一座山洞中,让我加入白槿教。”“白槿教?”一听到这三个字,陆炳倒抽了一口冷气。沈莫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陆炳强自镇定下来:“接着往下说。”

李娇道:“我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个很庞大的组织,许多和我一样漂亮又有灵性的女孩子被带到了那个山洞里。我们在那里学习教规、琴棋书画、武艺,还有各种易容、杀人技巧。关于白槿教的事情,我们不得对外吐露半字,否则就有杀身之祸。”“难道你们就心甘情愿地成为杀人武器吗?”陆炳心中疑惑。

李娇眼含泪花:“有人逃跑,被抓了回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受尽了各种酷刑,我们都很害怕……”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孟婆威胁我们,如果不听话,不但要受刑而死,她还要杀了我们的家人。时间久了,大家也就麻木了,只能听命行事。而且,那个带走我的老婆婆,经常会给我们的家人送些钱财,我们也算没有白白受苦。”“孟婆是什么人?”陆炳问道。

李娇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真实面目。白槿教教主手下有三大护法,大护法阎王,二护法罗刹,三护法孟婆,全是女人。我们这些被从各地带来的女孩子主要由三护法孟婆领导,她精通易容术,可以变换不同的面目示人。只有那个老婆婆是以真面目示人的。”“那你见过教主吗?”陆炳又问道。“没有,我们在山洞中多年,教主只来过一两次,每次都是全副武装,脸也没有露出来,看不出是男是女。”李娇道,“两年前,孟婆指派给我任务,让我到京城的万花楼当青楼女子,说万花楼里有许多朝廷的官员,让我在那里等候通知,打探我们需要的消息。我自然是万般抗拒,可是没有用的,白槿教的势力似乎遍布各地,去京城的路上,我一直想尽各种办法逃跑,可是无论我逃到哪里,都会被他们的人抓回来,受尽折磨,最终我只能认命,化名颜如玉被卖进了万花楼。”李娇掩面痛哭起来,那段屈辱悲惨的经历让她痛不欲生。“你到了万花楼之后,他们是怎么和你联系的?”陆炳问道。“他们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找我,直到我认识了贾公子,有一天夜里孟婆进了我的房间,告诉我贾公子是皇上的妹妹,命令我必须和她断绝关系,否则会误了大事。不久后严世蕃想纳我为妾,孟婆又逼我嫁给严世蕃,说他的父亲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对我们会有大用处。我一想起严世蕃恶心的嘴脸,又想到他对我强行非礼……我……我恨不能杀了他,又怎能忍受嫁给他!”李娇激动得几乎站立不稳。“你和那个贾公子是怎么一回事?”陆炳沉沉开口。沈莫离想起善柔公主的请求,悬起了一颗心。

李娇长叹了一口气:“她是个婚姻不幸的女人,对丈夫冷淡,却又渴望得到疼惜。她不愿意和别的男人私通,最后只能从女人身上寻求安慰。而我受够了男人的羞辱和折磨,痛恨男人。两个可怜的女人就这样走到了一起。”

陆炳轻轻一叹,没有再追问,只道:“你何时动了杀害李媚的念头?”

李娇道:“我还未到京城之前,我娘就去世了,当时妹妹已许了人家,我只让老婆婆告诉她我要到京城去,之后就与她失去了联系。却不料,那天冰凝突然在街上见到了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她一路跟至天来客栈,然后回来告诉了我。我无法形容当时的震惊,当晚就和冰凝乔装打扮去了天来客栈,之后的事情,你们大概都已经知道了。李媚得知我成了青楼女子后,痛骂了我一顿,说我丢了祖宗的脸面,对不起死去的爹娘。后来我编了谎话骗她,说我这些年遭人陷害,吃尽苦头,她才原谅了我,也答应替我保守秘密。为避免被人瞧见,我叮嘱她不要出门,在客栈内等候我的消息。”“但你因此对她心怀怨恨,是吗?”沈莫离道。

李娇惨笑道:“当年如果不是为了她和娘,我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可她非但不怜悯我,还出言伤我,这是我的妹妹吗?”她伸手拭去脸上的泪水,又道,“那几天我备受煎熬,严世蕃不肯放过我,连自己的亲妹妹都羞辱我。那天晚上遭到严世蕃强暴后,我万念俱灰,本想一死了之的,可我实在不甘心,我的大好年华已经葬送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山洞和肮脏的青楼里,我还没有享受到人间的美好。我痛哭了一整夜,也反复思量了一整夜,天亮时我想出了整个计策。”

沈莫离接道:“你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给李媚送去,还陪着她吃了一阵子。其中那道萝卜炒木耳,让你俩身上都长了红疙瘩。”“是的,那也在我的计划之中。我故意做了那道菜,我们的身上同时长了红疙瘩。我知道贾公子一定有办法帮我弄到木槿花,果然她立即满口答应,说尽快让人送来。那天傍晚木槿花送到后,我就让冰凝去找李媚,冰凝去时正见李媚趁着天黑走进街边的药铺想买药,便将她带走。”李娇眼睫颤动,悔意涌现。

后来发生的事情,就是冰凝将改了装扮的李媚悄悄带入李娇的房内,将她打扮作李娇的模样,李娇则借机脱身。她们答应李媚,在她沐浴的这段时间,绝对不会有任何人前来打扰。无辜的李媚就这样被李娇和冰凝联手送上绝路,成了李娇的替死鬼。

李娇并不知道李媚怀有身孕,恐怕李媚自己也尚未知晓。沈莫离到万花楼调查的第一天晚上,李娇潜入万花楼与冰凝会合,得知李媚被查出有身孕后,李娇十分惶恐,担心锦衣卫会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不得不对知道整个事情经过的冰凝痛下杀手。那晚冰凝和可儿就寝后,李娇往她们的房内吹入了迷香,之后将昏睡中的冰凝带到京郊牛头村土地庙内,先将她勒死,再放火烧了土地庙。

李娇知道白槿教的人不会轻易相信她已死,她无处躲藏,又想及时了解锦衣卫的调查进展,索性易容成冰凝的模样回到万花楼,冰凝是个哑巴,李娇对她的一切又极为熟悉,这都成了很好的掩护。但是善柔公主恰恰在李娇带走冰凝之后进入房间,发现了其中的破绽。

李娇绝望地仰起头来:“这都是天意,老天爷不肯帮我。”“你为了一己之私,害死了三条无辜的人命。”沈莫离冷言道。

李娇没有再说话,空洞的眼神失去了焦点,不知是在忏悔罪行,还是在回想过往不堪的遭遇。“李娇,杀人偿命,你本罪无可赦,但若你能配合我们追查恶贼,铲除白槿教,可以将功折罪。”陆炳下令,“押到牢里,好生看着!”

李娇被带了下去。陆炳转过身来,盯着沈莫离:“那晚是谁在李娇之后进入了冰凝的房间?”

沈莫离悚然一惊,支吾着不知如何回答。“是善柔公主吧?你们交过手,你还伤了她,对吗?”陆炳的眼睛似乎能洞悉一切。“大人……如何得知……”沈莫离惊慌不已。

陆炳慢悠悠地说道:“在宫中比武的时候,我看你二人的眼神,就不像是初次见面,你对她受伤又那般紧张,步步相让,仔细回想,就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了。”

沈莫离赧然汗下,任何事情都瞒不过陆炳的眼睛。他只得将与善柔公主有关之事如实告知陆炳。

陆炳正色道:“永淳公主的事情,我不会告诉皇上的,但是咱们得想个法子,不能任由她再这么胡闹下去了,否则迟早要出大事。善柔公主为何能够自由出入皇宫,又对我们的案情进展了解得如此清楚,这里面一定也大有文章,不过既然目前还没有发现她与此案有何关联,咱们就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点破吧。”

沈莫离长嘘了一口气,他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陆炳别有深意地看了沈莫离一眼:“我要即刻进宫面圣。李娇是个重犯,一定要加派人手看牢她,千万不要发生什么意外。”

沈莫离忙遵命:“大人放心吧,属下一定严加防范。”

陆炳出宫回府后不久,嘉靖又连夜召见了陆炳和沈莫离。地点在乾清宫,除了陆炳和沈莫离外,嘉靖还召见了第三个人——善柔公主。

陆炳和沈莫离见了善柔公主,都面露惊讶。善柔公主倒是安之若素,她今日一身宫装,光润玉颜,华容婀娜,沈莫离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善柔公主似乎没有察觉到,她只是对二人微微点点头,之后就一直美目半阖,怔怔地像在想着什么心事。

嘉靖从薄薄的纱幔后走了出来,三人赶忙躬身行礼。“免了。”嘉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轻轻一摆手,“都坐下吧。”

待三人都落座后,嘉靖面色肃凝,直奔主题:“善柔公主是朕安插在后宫的暗探,她也在暗中调查白槿教之事,今后有什么需要她配合的,你们尽管开口。公主有朕特赐的令牌,可以自由出入皇宫与你们联系,你们若想找公主,也可以通过她在宫外的眼线。但是公主的隐秘身份不可再让其他人知道,这个秘密如果泄露出去,朕拿你们是问!”

沈莫离惊讶得瞪大了眼睛。陆炳对善柔公主的身份早有猜疑,倒没有太大的反应。而善柔公主依旧是淡然的表情,她的身上有着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超脱与淡定。

见沈莫离惊讶,嘉靖微笑道:“沈爱卿,你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破此万花楼奇案,实属难得。即日起擢升锦衣卫指挥佥事,正四品,以示嘉奖。”

沈莫离一愣,立时缓过神来,起身上前跪倒在地:“微臣叩谢皇上隆恩!”

嘉靖敛去笑意:“白槿教势力庞大,神出鬼没,要消灭他们并非易事。希望你不要辜负了朕的期望。”

沈莫离又俯身叩首:“微臣愿肝脑涂地,万死不辞!”“起来吧。”嘉靖欣然点头,让沈莫离回座。之后他讲述了一段有关白槿教的鲜为人知的往事。

嘉靖三年,白槿教起兵反朝廷,首领是一女子,名叫白木槿。据说白木槿偶得一石匣,内有宝剑兵书,她研习后通晓法术兵法,以传白槿教为名,集合民众数千,在应天府附近起事,各地民众纷纷响应。白木槿起事后全歼了前来围攻的军队,朝廷派出京师精兵,由安远侯柳王旬统领,前往征讨。

白木槿深谙军事战术,又领兵将京师精兵打了个措手不及,趁着明军大乱突围而出,继而率部众攻下周边的许多地区,大有直捣京师之势。后因白木槿身边出现了叛徒,导致起义军全军覆没,白木槿也被逮捕押赴京城,不久后被处死。

事情风平浪静了许多年,原以为白槿教已彻底消亡,近一年前,有一日清晨嘉靖起床后,竟然见到乾清宫入门处的地上有一朵被鲜血染红的白色木槿花,白色木槿花是当年白槿教教主的信物,血溅白槿,难道是复仇的暗示?

当时嘉靖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当即命人将身边所有的太监宫女抓了起来,轮番审问,却得不到任何有用的结果,嘉靖惊恐暴怒之下,下令杖毙所有的人。然而两个月过去,事情逐渐平息了之后,染血的白色木槿花再度出现。嘉靖为此寝食难安,他坚信内廷混入了白槿教的奸细,却始终无法查获此人。后来他想到了自小追随武当掌门玉虚道长的善柔公主,命人将她接回宫来,利用公主的有利身份和她的绝世武功暗中对此事展开调查。“朕听说万花楼命案现场出现了白色木槿花后,立即预感到此事与白槿教有关,所以让锦衣卫接手此案,果然不出所料。”嘉靖面寒如霜。

陆炳、沈莫离和善柔公主不约而同地交换了眼神,又立即避开来,关于在万花楼出现的白色木槿花,他们达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

陆炳缓声问道:“那被鲜血染红的白色木槿花,后来有再出现过吗?”“没有。公主回宫以后,一直没有再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也许,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嘉靖眼中骤然迸射出一丝戾色。

陆炳看了善柔公主一眼,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微臣想请善柔公主明日到府上一叙。”

嘉靖道:“朕已说过,公主参与调查此事,有需要即可出宫,今后如何配合,你们自行协商吧。”

善柔公主翌日依约来到陆府,陆炳将她与沈莫离带入书房,不许外人打扰。“在下今日请公主来,其实是为了另一件要紧的事情。”陆炳开门见山。“我知道,是为了姑姑的事情。”善柔公主立即会意。“公主果然冰雪聪明。”陆炳微微一笑,“永淳公主的事情必须商议个解决的法子,如果再任由她这么荒唐下去,皇上迟早会知道的。”他稍稍一顿,又道,“当年选驸马的事情,想必公主也已经知道了。其实只要能够打开永淳公主的心结,她和驸马不是没有和好的可能。”

善柔公主叹息道:“这件事错不在驸马,是姑姑自己无法释怀,她念念不忘……”善柔公主没有再往下说。

见沈莫离有些茫然,陆炳道:“当年选驸马的事情,你大概也已有听闻。”

沈莫离道:“当日听永淳公主的侍女小翠说起,蒋太后定下的驸马并非公主中意之人。”

陆炳点点头,娓娓道来:嘉靖六年,皇室为永淳公主招选驸马。通过太监、女官的推荐,有三个候选人。其中一位叫高中元的,相貌十分英俊,皇上、皇后还有嫔妃、女官们都十分满意,当时躲在帘后的永淳公主也对他一见倾心。

但最终蒋太后选定的是另一个叫谢诏的候选人,她认为此人忠厚可靠,更值得托付终身。万万不曾想到,谢诏长相也不错,却是个秃子,据说洞房之夜永淳公主见到驸马摘下帽子后顿时傻眼,第二日就哭着回了皇宫。

此事后来传为笑话,京城甚至流传一首歌谣,嘲笑永淳公主“驸马换个现世宝”,皇家千挑万选,最后居然为永淳公主选了个秃头驸马。这支歌儿不久就传进了永淳公主的耳朵里,更是将她气得眼泪汪汪。“这般遭遇,难怪永淳公主耿耿于怀。”沈莫离深表同情和理解。

善柔公主道:“更糟的是,落选驸马后的第二年,高中元就考了乡试第一,三年后又中了进士,被选入翰林院。他的玉树临风、英明神武被广为称道,许多宫女和太监更是在姑姑面前添油加醋地渲染。”

陆炳扑哧一笑:“如果永淳公主见到高中元现在的模样,恐怕还要庆幸当年没有嫁给他了。”“高中元……”沈莫离想起他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脑海中迅速搜索他的样貌,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那个高中元,现在变丑了吗?”善柔公主奇道。

陆炳正要开口,外面响起敲门声,下人告知有客人来访。“你们先聊着,我去去就来。”陆炳开门出去了。

善柔公主忽然奇怪地瞅着沈莫离。

沈莫离一阵紧张:“是在下……说错什么了吗?”

善柔公主抿唇浅笑,轻声道:“原来你也会笑。”“我……”沈莫离窘然失语,竟腾地站了起来,躬身作揖道,“望公主能够原谅在下的无心之过!”

善柔公主也站起身来,轻轻叹息一声:“我不喜欢‘公主’这个称呼,我有名字的,朱湄兰,取自‘水湄兰杜芳,采之将寄谁’。”“‘水湄兰杜芳,采之将寄谁’。”沈莫离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未及想好如何接话,陆炳已经推门进来了。“怎么都站着说话了?”陆炳笑看了二人一眼,“快坐下吧。”

二人各怀心事地重新落座。

沈莫离略一沉吟,道:“我有了一个主意,不知能否行得通?”“什么主意?”朱湄兰和陆炳同时望向他。“解铃还须系铃人,安排永淳公主见一见高中元,也许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沈莫离道。“这个主意不错。”陆炳微微一笑,“我去找驸马商量,安排一次宴会,邀请高中元参加。公主觉得如何?”

朱湄兰轻“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沈莫离荣升锦衣卫指挥佥事后,掌锦衣卫北镇抚司,他也搬入北镇抚司府衙居住。

陆炳前来告诉沈莫离宴会的安排时,沈莫离正在屋里练字,他的字体潇洒飘逸、遒劲有力,令人赏心悦目。陆炳刻意放轻脚步,沈莫离聚精会神,待发觉陆炳进屋时,慌忙想将他写好的那一摞宣纸掩藏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陆炳眼角的余光飘过桌上的纸张,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的,全是“水湄兰杜芳,采之将寄谁”。

陆炳不动声色,只道:“我已和驸马谢诏商定,今晚他以家宴的名义,广邀同乡好友赴宴,特别还邀请了高中元也来家中,并有意将这个消息透露给永淳公主,永淳公主一定会想办法偷偷瞧看她思念了十多年的意中人。”“谢驸马真是好气量。”沈莫离感叹。

陆炳也叹道:“我朝驸马其实远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风光,对自己的妻子必须严格恪守君臣之礼,而且除了当个没有什么实权的驸马都尉,一生不得争取功名,实在憋屈得很。”

沈莫离的眼神有些飘忽,沉默不语。

陆炳也陪着他静默半晌,才道:“谢驸马也邀请你今晚赴宴,准备一下吧。”

沈莫离应了一声。陆炳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处陆炳忽又回头,语气有些沉重地开了口:“莫离啊,有些注定得不到的东西,最好不要存非分之想。”

沈莫离僵立在原地,心潮汹涌。

那晚谢驸马设下的宴会取得了预期的效果,永淳公主躲在窗棂后,仔仔细细瞧看了自己当年芳心暗许的意中人后,大失所望。反观夫君谢诏,虽然头发稀疏,但多年养尊处优,使得他保持了良好的相貌风度。高中元与他相比要逊色得多了。

永淳公主终于解开了心结,对自己的驸马另眼相看,当晚二人就像新婚小夫妻一样,温香软玉,相拥温存。

隔天沈莫离正在锦衣卫北镇抚司办公务,忽听得外头吵吵嚷嚷的。他皱起眉头:“何事如此喧哗?”

手下很快来禀:“大人,外头有两位姑娘,不知为何发生了争吵。”“快将她们劝走就是了。”沈莫离继续忙他的事情。“可是……那两位姑娘都说是来找大人的。”那手下又道。“找我的?”沈莫离疑惑地起身出了镇抚司大门,门外竟是柳鸣凤和叶婧。“叶姑娘?”沈莫离见到叶婧十分惊讶。

叶婧冲他笑了一笑:“沈大人,别来无恙。”

柳鸣凤见沈莫离主动问候叶婧,气不打一处来:“沈大哥,你没见到我吗?我好心来看你,你却这样对我!”“柳小姐。”沈莫离无奈道,“锦衣卫北镇抚司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来的。”“叫我鸣凤。”柳鸣凤立即纠正。沈莫离只好叫了一声“鸣凤姑娘”。“这还差不多。”柳鸣凤小嘴一撇,指着旁边的叶婧,“她是谁?来找你做什么?”

一旁的叶婧哭笑不得:“奴家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柳小姐,一见面就横眉竖目,质问我为什么来找大人。”

柳鸣凤一脸的不屑:“哼,她说和沈大哥早就认识了。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沈莫离面有愠色:“我们怎么认识的,不需要告诉你吧。”“你怎么能用这样的口气和我说话。”柳鸣凤万分委屈,“为什么你对她那么温和,对我却凶巴巴的,我好心来看你,你居然这般对我。”

沈莫离担心柳鸣凤再这样闹下去不好收场,和颜悦色道:“叶姑娘来找我一定是有要紧事,不能耽误了。”他想起自己正要向柳王旬打听当年白槿教叛乱的事情,又道,“你先回去吧,改天等我有空了,一定登门拜访。”“真的?”柳鸣凤喜上眉梢,“说话算话,你一定要来!”“我自然说话算话。”沈莫离苦笑。

柳鸣凤这才满意离去,一边走还一边回头,依依不舍。

叶婧有些同情地望着沈莫离:“这位千金小姐也太能使性子了,她是沈大人的什么人吗?”

沈莫离赶忙撇清关系:“我和她也只是见过两次面,连朋友都谈不上。”他见叶婧似乎不太相信,忙又岔开话题,“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我能进去吗?外面人多眼杂,不方便。”叶婧一脸严肃。

沈莫离将叶婧带入了镇抚司。叶婧好奇地一路张望:“原来这就是让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北镇抚司,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阴森可怕,倒觉得挺气派的。”

沈莫离一直沉默着,没有搭话。直到叶婧落座后,才道:“有什么事,说吧。”“是善柔公主让我来找大人的。”叶婧笑得有几分神秘。“善柔公主?”沈莫离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善柔公主在宫外的眼线。难怪你小小年纪,却如此通达干练。如此一来,善柔公主对外面的事情了如指掌,也就不足为奇了。”

叶婧笑道:“沈大人一猜就中。叶掌柜也是皇上的人,他负责经营天来客栈,我扮作他的女儿,巧的是,李媚住进了天来客栈,我觉得此人不一般,所以特别留意,没想到她竟然是万花楼命案最关键的人物。”

沈莫离叹道:“无巧不成书,很多事情,就是由一个个的巧合拼凑成的。”

叶婧微一点头,又道:“永淳公主不便自己出面邀请,便请善柔公主代为转达,今晚公主府中略备薄酒,还请沈大人赏光。”

既然永淳公主诚心邀请,沈莫离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当即应允。

永淳公主将酒席安排在公主府的花园内,假山叠翠,花木成荫,十分幽静清雅。沈莫离由下人引入花园后,永淳公主和善柔公主朱湄兰已在那里等候。

永淳公主名叫朱秀贞,是嘉靖十分宠爱的妹妹。虽已不是青春少女了,但依然姿容端丽,气质仪态高贵优雅。沈莫离对着两位公主行参拜之礼,心中暗叹,如此高贵美貌的公主,竟会有那等淫乱的举动,实在不可思议。

朱秀贞冲沈莫离淡然一笑:“沈大人请坐吧。”

几名婢女鱼贯而入,端上数道美味佳肴,又将三人面前的酒杯分别斟满了酒。“你们都退下吧。”朱秀贞屏退了所有人,而后才道:“沈大人,本公主今日请你来,是专程向你道谢的。”“在下实在不敢当。”沈莫离忙道。

朱秀贞笑望着朱湄兰,道:“你当之无愧,能让兰儿由衷赞许之人,绝对不一般。”“姑姑。”朱湄兰微嗔,粉脸上泛起来两颊红晕。“好,不说了,快吃菜吧。”朱秀贞招呼沈莫离。

沈莫离和朱湄兰各自动筷子,却都显得拘束。朱秀贞看在眼里,端起酒杯:“我敬两位一杯,这里没有旁人,不必拘束。”她说罢一饮而尽。沈莫离和朱湄兰也都将杯中酒饮尽。

朱秀贞又爽利地提起酒壶斟酒:“今晚咱们一醉方休,如何?”还未得到回答,她已经先干为敬了。沈莫离和朱湄兰都没有回答,但也一仰头,又是一杯到底。

朱秀贞越来越兴奋,一边说了许多夸赞朱湄兰和沈莫离的话,一边连着数杯酒下肚。朱湄兰正想劝她别再这样喝下去,朱秀贞已经不胜酒力,捧着烫红的脸颊直笑,笑够了才道:“头晕得很,我要回房歇息了。兰儿,替我再陪沈大人多喝几杯。”

朱湄兰伸手欲扶,朱秀贞轻轻将她的手推开,高喊了一声“小翠”。小翠慌忙一路小跑过来,她见到沈莫离怔愣了一下,很快又偏过头去,上前搀扶朱秀贞。

沈莫离和朱湄兰看着主仆二人相携着渐渐远去,各自回过头来,目光正好相抵,只一瞬间,又都回避开来。

朱湄兰对着桌子出了一会儿神,蓦地起身,伸出皓腕,端起酒壶,替沈莫离斟满酒杯后,又倒满自己面前的酒杯,沈莫离见她皓腕欺雪,十指纤纤,斟酒时一阵甜香沁人心脾,不觉心驰神荡。

朱湄兰再度落座的时候,她略微晕眩地摇晃了一下,沈莫离情难自禁地伸手轻揽住她的香肩。朱湄兰没有躲闪,沈莫离却慌忙松了手。“我这是在做什么!”他在心中痛骂自己。

夏夜的凉风扑面而来,枝叶因风摇动,筛落的月光照亮了二人的脸,彼此凝望,没有再回避对方灼热的目光,有某种暧昧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沈莫离正对朱湄兰痴痴注目,忽然惊见她身后的花丛中扑来一个人影,一把长剑瞬间挟带着闪闪寒光直击朱湄兰的后背。“当心!”沈莫离大骇之下一把揽住她的柳腰儿,猛地打了一个转,与此同时他已抽出腰间的绣春刀挥迎,只听得“当”的一声脆响,金铁交鸣,火光飞溅。

对方是一个蒙面黑衣人,见行刺失败,立即逃遁,沈莫离疾追拦截,几个回合的交手后,公主府内的侍卫已闻声赶来,拦住了去路。

眼看黑衣人就要被沈莫离拿下,另一蒙面黑衣人从围墙高处跃入,一阵异香扑面而来。沈莫离立即意识到是迷香之类的东西,忙喊“快捂住口鼻”。只是一刹那的分神,两名蒙面黑衣人已先后翻飞过围墙逃走。

朱秀贞身边的安公公匆匆而来。“什么事这么吵闹,公主正在休息,都被你们给吵醒啦。”安公公高昂着下巴教训人。一侧头瞧见了善柔公主和沈莫离,立即换了一副嘴脸,毕恭毕敬行礼:“奴才参见公主,参见沈大人。”“免礼。”朱湄兰语气冷淡,“这里没什么事了,大家都散了吧。”

安公公还想问什么,见朱湄兰不愿理睬他,只得又把话咽了回去。“永淳公主还好吧?”沈莫离关切地询问。

安公公道:“公主喝醉了,一回房倒头就睡。后来被外头的响动惊醒了,打发奴才出来瞧瞧怎么回事。”

离开公主府后,朱湄兰和沈莫离向皇宫所在的方向行去。“多谢沈大人及时帮我抵挡住刺客。”朱湄兰诚心道谢。“公主不必客气。”沈莫离答得生硬。

朱湄兰这一道谢,反倒将两人的距离又拉开了。她自己也意识到了,有些懊恼,却又不知如何缓和。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木然地迈动着脚步。过了好一阵子,听得沈莫离清了清嗓子,道:“今晚那个刺客,恐怕是冲着永淳公主来的。”朱湄兰猛然一个哆嗦:“何以见得?”

沈莫离反问道:“永淳公主是何时邀请你一同赴宴的?”

朱湄兰微微红了脸,姑姑并没有邀请她,是她自己借故来到公主府的,这心思似乎已被姑姑看透。夜沉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朱湄兰还是微垂下了头:“姑姑没有邀请我,是我碰巧有事来找她。”“你是何时到达公主府的?你到公主府的事情还有谁知道?”沈莫离只想着刺客的事情,没有留意到她的异样。

朱湄兰略一思忖,道:“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包括叶婧也不知道。我不过比你早一会儿到的。”“那就对了。”沈莫离道,“之前外人只知道永淳公主请我来,却并不知道善柔公主也来了。永淳公主的突然离开是个意外,刺客来到的时候,只看见了背影,误将善柔公主当成了永淳公主。”

朱湄兰一阵沉默,思绪回转间,又听沈莫离道:“除非……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

朱湄兰猝然抬首:“不,我相信姑姑与此事无关。”

沈莫离凝眸回视:“我也更愿意相信第一种推测。”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道,“我突然想去牢中见见李娇,你愿意和我一块儿去吗?”

朱湄兰稍作迟疑,还是点头应允了。

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诏狱内,李娇被关押在一间单独的牢房中,牢房外是一条走道,走道尽头还有一扇紧闭的铁门。

李娇一身囚服,蜷缩在牢房的角落里。她头发凌乱,面容憔悴,却依然掩不住绝艳的姿容。“李娇。”沈莫离喊了一声。“沈大人。”李娇见到沈莫离一愣,徐徐起身走了过来,“这么晚了,是来提审我吗?我已经把所知道的全告诉你们了。”说话间她瞧见了沈莫离身侧的朱湄兰:“你是谁?”“这位是当今圣上的女儿善柔公主。”沈莫离代为回答。

李娇的嘴角浮起一丝讥笑:“居然劳动公主大驾,想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沈莫离冷言道:“今夜有刺客闯入公主府,行刺永淳公主。”

李娇浑身起了一阵轻微的战栗,她很快恢复了平静,但沈莫离已看在了眼里:“你知道是什么人要行刺永淳公主吗?”

李娇故作镇定:“你们总不会怀疑是我吧,我可是一直被关在这儿。”“李娇。”沈莫离有些火了,“行刺事件恐怕和你有关联吧,是不是永淳公主知道了你们的什么秘密?”

李娇脸色陡然一变,却横然道:“今晚你们必须到这牢房里来陪我,保证我的安全,等过了今晚,我才能告诉你们。”“为什么不能现在说?”沈莫离怒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李娇的倔脾气也上来了,“不过就是短短的一夜,难道你们也等不了吗?又或者,你们根本没有能力保护我?”

沈莫离强压下怒火,将询问的目光投向朱湄兰。朱湄兰叹了口气,微微点头算是回答。“好吧,我们就留下来陪你一夜。”沈莫离命令外头的狱卒严加看守,不准任何外人进入。他打开牢房门,和朱湄兰一道入内,再将牢门反锁上,钥匙藏入怀中。

沈莫离仰头环顾上方,牢房的顶部十分密实,没有任何缝隙,只有走道旁斜对着牢房的墙壁高处有一个小气窗,但与他们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再说那个气窗也不可能供人出入,气窗外是诏狱的院子,还有重兵把守。他稍稍放下心来,只盯紧了自己所处的这个小小的空间。

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沈莫离和朱湄兰并排坐在李娇的对面,二人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戒备着。李娇则一直圆睁着双目,定定出神。牢房内的光线十分昏暗,只有墙上挂着的一盏油灯,一小簇火苗在幽幽跳跃。

外面传来打更的声音,已经三更天了,三人却都睡意全无。过了一会儿,忽有一阵悠悠袅袅的笛声从外头传了进来,笛声轻柔至极,似徐徐清风拂面,又如潺潺溪流荡漾,听者好似被带入了一个邈远的梦境。

沈莫离仔细聆听了一会儿,渐渐地产生了倦怠感,待他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困顿得脑子也不听使唤了。他用尽最后的气力扭转头,迷迷糊糊看到身侧的朱湄兰身子正软软地瘫了下来,他想喊她却无力开口,最后身子一歪,失去了知觉。

沈莫离是被张涵的呼唤声惊醒的。清醒的同时他听到四周一片嘈杂,耀眼的强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大人,你终于醒了。”张涵急得满头大汗。

沈莫离想要起身,却觉得像被什么东西压着,动弹不得。待他适应了刺目的光线后,才发现朱湄兰正侧伏在他的身上,心跳顿时加速。而朱湄兰此时悠悠醒转过来,看清了眼前的状况后,她倏然翻身坐了起来,已经臊得满脸绯红。

沈莫离也立即站起身来,他知道朱湄兰尴尬,没敢再看她,只盯着张涵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张涵轻咳了一声:“大人,你看外面就知道了。”

沈莫离一扭头,外头点了好几盏油灯,明亮的火光中,李娇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几名狱卒正蹲在她身旁,惊慌失措。

沈莫离惊得伸手探入怀中,钥匙不见了,四下一搜寻,那钥匙就插在牢门的门锁上。

张涵见沈莫离万分震惊,忙禀道:“大人,外面的狱卒想进来给大人和公主送点心,却发现李娇躺在牢房外的地上,已经死了,而大人和公主倒在牢房里,怎么喊都喊不醒。还有外面院子里的守卫也被发现都倒在了地上。他们吓得半条命都没了,急忙将属下喊了过来。”张涵跟随沈莫离居住在这镇抚司府衙内,很短的时间内就能赶到牢里。“狱卒发现我是什么时辰?”沈莫离问道。

张涵道:“三更刚过不久,几位狱卒说听到打更的声响,想起大人和公主可能饿了,于是其中一人去厨房要了热点心送进来,这当中大概间隔了一刻钟(半个小时)左右。”“也就是说,从我和公主听到笛声后昏睡,到狱卒发现李娇死在牢房外,前后不过一刻钟左右的时间。”沈莫离努力回想着方才发生的事情。“什么笛声?”张涵奇怪地问道。“那是催眠的笛音。”一直沉默的朱湄兰这时也走出了牢房。

沈莫离点点头:“是催眠的笛音没错。”他说着走到李娇身旁蹲下,“面色青黑色,像是中毒而死。”他又仔细检查了一番,“脖颈上有伤口,红肿得厉害,应该是被毒蛇咬死的。毒蛇上颚都有两颗倒钩的大牙,伤口有明显的两个牙印。但是这两个牙印比一般毒蛇的要小许多。”他蹙眉努力思索着,朱湄兰先开了口:“是云南神鸩教的金蝎蛇。”“我只是听说过,却从未曾见过,想不到,果真有金蝎蛇存在。”沈莫离目光一凛,“又是神鸩教,先是‘见血封喉’,然后是金蝎蛇,他们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朱湄兰举目望去,李娇身侧的地面上,有两道浅浅的痕迹通向墙根,顺着往上,白色的墙面上也有两道浅黑色的爬痕,直达那个小气窗。“很显然,金蝎蛇是从那个小气窗爬进来,咬死了李娇后再原路爬出去的。”她道,“但我不明白的是,李娇既然要我们保护她,为何还要自己走出牢房。”“你如何能确定她是自己走出牢房的?”沈莫离问道。

朱湄兰道:“我在完全昏睡之前特别留意了李娇,她看上去是清醒的。而且金蝎蛇的主人并没有进到这里来,狱卒们没有发现任何人进来,是吧?”她用眼光询问。

那些狱卒们一个劲地点头:“绝对没有!”

朱湄兰望着沈莫离:“那么最合理的解释就是,李娇趁着我们昏睡,从你身上偷走钥匙出了牢房,还未走出几步就遭到了金蝎蛇的袭击。”“如此说来,李娇应该认识那个吹笛的人,所以知道抗拒催眠笛音之法。”沈莫离表示赞同,转念一想,又道,“她要求得到我们的保护,一定是在害怕什么人,如果说就是那个吹笛的人,那她应该立即提醒我们那是吹眠笛音。可她不但没有这么做,反而偷走我的钥匙出了牢房。还有一点,金蝎蛇在地上爬行,袭击一个人,伤口应该是在腿部,可为什么李娇的伤口是在脖颈上,这也不合常理吧?”

朱湄兰也理不清头绪,她悄声对沈莫离道:“明日一早咱们分头行事,我到姑姑那儿去,你去找安远侯。”

沈莫离用肯定的眼神答复她。

第四回 何如当初莫相识

旭日东升,沈莫离去了安远侯的府邸。家丁入内通报后,带着沈莫离穿过花园向内堂行去。胖丫头桂花正要到花园内采花,大老远见了沈莫离,嘴巴张得老大,急匆匆地就往回跑。

沈莫离奇怪地注目桂花远去。一旁的家丁赔笑道:“这个桂花丫头傻里傻气的,总有许多不正常的举动,大人莫见怪。”

沈莫离表情淡淡的,没有搭腔,才走了一小段路,就见柳鸣凤欢笑着迎面飞奔而来。她在沈莫离面前停了下来,故作严肃地歪着头打量了他一会儿,才嘻嘻笑了起来:“桂花果然没认错人。沈大哥,你真的来看我了。”

沈莫离巴不得赶紧脱身,淡淡道:“我有要事来找令尊大人。”“原来你是来找我爹的。”柳鸣凤满脸不悦,“哼,你言而无信。”

沈莫离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当日只说有空一定登门拜访,并未说是要来看你,这怎么能说是言而无信呢?”

柳鸣凤气结:“你……你……”她想要辩驳却理亏,心里痛骂沈莫离,你这个木头,怎么就不明白本小姐的心意呢!

沈莫离依旧言辞淡淡:“我不能让令尊久等,失陪了。”

柳鸣凤恼得直跺脚,还想纠缠,沈莫离却已走远了。

侯府内堂,柳王旬对沈莫离和善地微笑着:“沈佥事来找老夫,一定是有要事吧。”

沈莫离礼貌回答:“在下是为当年白槿教叛乱一事而来。”

柳王旬讶然而视:“此事已过去了十多年,为何再度提起?”

沈莫离道:“不瞒侯爷,最近京城发生数起命案,都与白槿教的余孽有关。听说当年白槿教叛乱,是侯爷统领精兵前往征讨,所以来向侯爷了解当时的情况。”“余孽?”柳王旬一惊,“据老夫所知,教主白木槿伏诛,孽党被一网打尽,怎么还会有余孽呢?”“有没有什么人逃脱?或者可有什么后人留了下来?”沈莫离问道。

柳王旬摇头道:“当时白木槿不过十八九岁,白槿教的主要领导者也都是年轻的未婚姑娘,哪里可能有什么后人。”“听说当年教内出了叛徒,才导致起义军全军覆没?”沈莫离又问道。“当年白槿教起事后,有四名追随白木槿的年轻女子逐渐成了白槿教的领导者,在教中的地位仅次于白木槿。”柳王旬缓缓道来,“那个叛徒,便是四大领导者之首、人称‘铁娘子’的袁瑛。她孤身前来向我告密,透露了白槿教的下一步用兵之策,我于是带兵在他们的必经之处设下了埋伏,一举歼灭了起义军的主力。”“袁瑛为什么要叛变?”沈莫离难以理解。“说到底,都是为了一个‘情’字。”柳王旬叹了一口气,“袁瑛告诉我,她爱上了一个男人,想要将功赎罪,求得一方安身立命之地,与她所爱的人归隐山林,共度余生。”

沈莫离一阵感慨:“袁瑛爱上的是什么人?”他又黯然叹息道,“袁瑛最后还是为你们所杀吧,她的背叛没能换来苦苦等待的结果。”

柳王旬轻轻一捋花白的胡须,眼神也有几分黯淡:“我如果放过她,又如何向皇上交代,对于敌人,绝对不能心慈手软,哪怕是让人心怜的貌美佳人。至于她爱上的是什么人,她坚决不肯透露,我也无法得知。”

沈莫离并没有从柳王旬处获得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只知道白槿教的起义从嘉靖三年开始,一直持续到了嘉靖四年,几名年轻姑娘巾帼不让须眉,率起义军所向披靡,横扫官军,令人惊叹。

教主白木槿落网后直接被送往京城,交由嘉靖亲自发落,听说后来被凌迟处死,下场十分悲惨。而四大领导者除了袁瑛被柳王旬在茶中下毒毒死外,其余三人都在两军交战的过程中丧命。

沈莫离担心再被柳鸣凤缠上,向柳王旬辞行后就健步如飞地离开了侯府。他回到锦衣卫北镇抚司时,朱湄兰已经在等候他了。“怎么样?”朱湄兰先开了口。

沈莫离将柳王旬的话复述了一遍。

朱湄兰仰起脸来,眉宇间隐隐泛现出忧愁:“如此说来,是没有什么过往的线索可循了。”顿了一顿又道,“我倒是从姑姑那里得到了一样东西,是李娇在姑姑最后一次到万花楼去时赠送她的一份曲谱。”“曲谱?”沈莫离讶异,“李娇为什么要送曲谱给永淳公主?”“你看了应该就明白了。”朱湄兰将一精致小巧的卷轴递给了沈莫离。

沈莫离将卷轴展开来,那是李娇为唐代诗人李白所作《秋风词》谱的古琴曲,词和曲谱都抄写得十分工整漂亮,可见李娇为之倾注了多么大的心血。沈莫离注视着那清秀雅丽的字迹: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沈莫离心中汹涌着万千感慨,他凝视着朱湄兰,她投向他的目光中满含着忧伤:“没想到,李娇是真心爱着姑姑,而且,爱得很深。”

沈莫离也有些伤感地说道:“李娇被关在山洞中多年,与世隔绝,也没有接触过男人。出了山洞后又被卖进了青楼,她见到的都是男人丑陋的一面,所以她厌恶、痛恨男人,转而爱上了女人,将一颗芳心托付给了永淳公主。”“可惜姑姑并不爱李娇,只是因为空虚寂寞才到万花楼去,为此她一直心怀内疚。姑姑听得李娇的死讯后很伤心,她说睹物思人最伤怀,便将这曲谱给了我。”朱湄兰幽然太息,微一顿又道,“我试探了姑姑,她对颜如玉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也就不可能知道关于白槿教的任何事情,既然这样,为什么要刺杀她呢?难道,刺客其实就是冲着我来的?”“不,刺客其实是冲着李娇来的。”沈莫离的目光中有洞悉真相的了然。“冲着李娇来的?”朱湄兰茫然不解。“我们落入了敌人的圈套,间接成了害死李娇的帮凶。”沈莫离带着浓浓酽酽的怅然,“陆大人给过李娇承诺,只要她能够配合我们追查恶贼,铲除白槿教,可以将功折罪。这样一来,李娇活着就对白槿教的人造成了很大的威胁,因为她认得那些与她一道在山洞中受训练的女孩。但是李娇并不想放弃生命,所以白槿教的人就以永淳公主的性命来要挟她。”

朱湄兰眉目间也泛起忧伤之色:“你是说,刺客行刺姑姑,只是为了给李娇一个警告,如果李娇不死,他们就会杀了永淳公主?”

沈莫离黯然点头:“白槿教教规森严,李娇的所作所为必定要受到严厉的制裁。对方已经料到,我会将这一消息告诉牢中的李娇,而李娇得知此事后,她为了保护永淳公主,只能牺牲自己。”他将曲谱递还给了朱湄兰,朱湄兰伸手接过,纤指轻颤,一缕柔情,一腔愁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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