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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2 04:3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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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东野圭吾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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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后(2017版)

放学后(2017版)试读:

第一章

1

九月十日,星期二,放学后。

头顶上方咣当一声,我条件反射地抬起头,看见从三楼窗户飞出一个黑色物体,从我正上方坠落。我慌忙闪开,黑色物体砸在我刚才站的地方,啪地碎了。

是一个种着天竺葵的花盆。

这事发生在放学后,当时我正从教学楼旁边走过。不知从哪儿飘来钢琴声。有那么片刻,我呆呆盯着那个陶瓷花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腋下渗出的汗流到胳膊上,才回过神来。

接下来的瞬间,我拔腿冲进教学楼,奋力跑上楼梯。

我气喘吁吁地站在三楼走廊。心跳急促不光是因为刚才的猛跑,内心的恐惧已到了顶点。如果刚才被花盆砸个正着会怎样?——天竺葵的红色突然浮现在眼前。

那扇窗会是哪间教室的呢?我在理科实验室前停住脚步,里面飘出一股药味,定睛一看,门开着一条约五厘米的缝。

我用力推开门,一阵清爽的微风吹了过来,正对着门的窗户敞开着,白色窗帘在飘动。

我又沿着走廊前行。不记得从花盆砸下到现在过了多长时间,总觉得扔花盆的人就藏在走廊两侧的教室里。

教学楼中间呈L形,走过转角时我停了下来。挂着“二年级C班”牌子的教室里传出说话声,我毫不犹豫地把门打开。

里面有五个学生,正聚在窗边写着什么。见有人突然闯入,她们吃了一惊,齐齐向我望来。

我不得不开口:“你们在干什么?”

最前面那个学生回答:“我们是文艺社的……在做诗集呢。”那语气很肯定,像是要接着来一句“别来打搅”。“有人来过这儿吗?”

五个人互相看看,摇摇头。“也没人经过走廊?”

她们又互相看了看。有人小声嘟囔“没有呀”,刚才那个说话的学生像是代表大家似的答道:“没注意。”“哦……谢了。”

我环视教室一圈,关上了门。

钢琴声又传了过来,刚才好像就一直在响。我不太懂古典音乐,但听过那支曲子,觉得弹得还不错。

走廊尽头有间音乐教室,琴声就从那儿传来。我依次打开一间间教室的门,检查里面是否有人,最后剩下的就是那间音乐教室。

我粗鲁地打开门,发出噪音。就像平静的流水被搅乱、优美的建筑被捣毁一般,钢琴声戛然而止。

弹奏者怯怯地看着我。我有印象,她是二年级A班的学生,白皙的肌肤引人注目,此刻脸色却显得有些苍白。我不禁说了声“抱歉”。“有人来过这里吗?”我一边问一边环顾四周。屋里摆着三排长椅,窗边是两架旧风琴,墙上挂着驰名音乐界的作曲家们的肖像。可以断定这儿无处藏身。

她一语未发,摇摇头。她弹的是三角钢琴,看起来相当古老。“是吗……”

我绕到她身后,走到窗边,看见社团的学生正在校园内跑步。

音乐教室左边也有楼梯,凶手大概是从那里逃走的。他有足够的时间跑掉。问题是,究竟是谁?

我注意到弹钢琴的女孩在盯着我,表情有些不安。

我挤出笑容:“接着弹吧,我想听一会儿。”

她的表情柔和下来,瞥了一眼乐谱,灵活地动起手指。平静而热烈的旋律……对了,是肖邦的名曲,连我也知道。

一边眺望窗外一边聆听肖邦——真是意料之外的优雅时光,但我并不觉得愉快,心里依然郁结难消。

我走上讲台大约是在五年前。并非因为对教育感兴趣,也不是向往教师这个职业,简单说来,那是“顺理成章”的结果。

从老家的国立大学工学院信息工程系毕业后,我去了一家家电公司上班。选择这份工作的原因之一是公司总部在老家,不料却被派到了位于信州的研究所,还好工作内容是光纤通信系统的开发设计,还算如愿。这份工作干了三年。

第四年出现了转折。公司在东北建了新工厂,光纤通信系统的开发人员大多被调到那边,我自然也是其中之一。我犹豫了。印象中,东北实在太遥远,一想到老员工们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也许会一辈子待在深山里”,心里就凉了半截。

我开始考虑换工作,换家公司,或是当公务员,可哪条路都不容易。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想着是不是该死心去东北时,母亲建议我去当教师。我在大学期间已经取得数学教师资格,母亲说就这么浪费太过可惜。当然,从她的角度,她不想让儿子去东北那么偏僻的地方。事实上,就薪水而言,与我当时的收入相比,教师算是不错的职业。

然而,要通过教师聘用考试并不容易。提到这点,母亲说,私立高中也许还能想想办法。已经过世的父亲以前在私立学校协会有些熟人。

不是什么特别想干的工作,但也并不讨厌——这是我对教师这个职业的印象,也没什么特别想干的工作可以让我拒绝年迈母亲的热心建议,于是,我采纳了她的建议。当时心里只是抱着姑且试上两三年的草率念头。

第二年三月,我正式拿到聘书。

私立清华女子高级中学——这是我第二个工作单位的名字。

从S车站下车步行约五分钟即可抵达这所高中,四周被社区住宅和田地包围,环境奇特。每年级有三百六十名学生,每四十五人一班,分成八个班。学校建校已逾二十年,又保持着较高的升学率,在全县的女子高中里堪称顶尖学府。事实上,当我告诉朋友说要到清华女中任教时,每个人都祝贺我,说找了个好出路。

向公司递上辞呈,四月开始,我走上了讲台。第一天上课的情景还记忆犹新。那是个高一的班级。自己也是初来乍到,在自我介绍时就对学生说,我们都是新生。

上完第一堂课,我就差点对做教师失去信心。并非遭遇了什么挫败,也不是无法应付学生,而是我受不了她们的视线。

我不觉得自己引人注目,甚至已习惯于躲在别人背后。可是,若要做教师就不能如此,学生们对你的每一句话都会有反应,还关注着你的一举一动。上课时,我觉得自己被近百只眼睛监视着。

直到两年前,我才逐渐习惯她们的视线。这不是神经变迟钝的缘故,而是因为我发觉学生们对老师并没有多大兴趣。

我根本无法理解她们的想法。

总之,令人惊讶的事情接连发生。若以为她们是大人,却会意外地发现她们根本就是孩子;若以为她们是孩子,她们又会惹出不亚于大人的麻烦。我从未预测到她们的行动——这一点,不管是第一年还是第五年当老师都相差无多。

不仅是学生,教师也一样。在我这种转行过来的人看来,很多时候他们都像是不同的物种。有的为了管教学生,不知疲倦地做着无用功,有的小题大做地检查学生的服装仪容,我实在无法理解他们的想法。

在学校这种地方,不明白的地方太多了——这就是我五年来的感想。

不过,最近有一件事我很清楚——身边有人要杀我。

注意到这种杀机是在三天前的早晨,S车站月台。我挤出满载的电车,随人群走在月台边缘,忽然被人从旁边撞了一下。事出突然,我失去平衡,朝外侧踉跄了一两步,好容易才站稳,没掉落到铁轨上,此时离月台边缘已不到十厘米。

好险!到底是谁?这么想着,一阵战栗掠过全身——正好有一辆快车驶过我差点跌落的铁轨。

我的心抽紧了。

我确信有人故意撞我——估算好时间,等着我一不小心……

到底是谁?很遗憾,根本不可能从拥挤的人群中找出凶手。

第二次感觉到杀机是在昨天。游泳社没有训练,我独自一人在池里。我喜欢游泳。

往返游了三趟五十米,我爬了上来。过一会儿还要去指导射箭社,不能太累。我在炎热的泳池边做过放松体操,便去冲凉。已经九月了,却连日酷热,冲个澡爽快极了。

冲完澡,关上喷头时,我发现了一个东西。它掉在我脚边约一米开外的地上,不,水已积到脚踝,所以应该说它泡在水里。是个拳头大小的白色小盒。我凑过去仔细看了看,随即拔腿冲出浴室。

那是家庭用一百伏特延长线的插座部分,白色小盒是分接头,电线另一头接到了更衣室的插座。我进泳池前没这东西,一定是有人趁我游泳时放的。目的何在呢?答案很明白,是要让我触电而死。

可我怎么会平安无事呢?我来到总开关前查看,果然不出所料,安全开关跳闸了。这是因为电流在水中的流量过大,超出了安全开关的容量。如果安全开关容量更大一些……我后背一阵发凉。

接着就是第三次,刚才的天竺葵花盆。

至今,三次我都幸免于难,但幸运不见得会一直持续,终有一天,凶手会狠下毒手,我必须在此之前查清凶手的真面目。

嫌疑人是名叫“学校”的集团——里面聚集着不知底细的人。

2

九月十一日,星期三。

第一节是三年级C班的课,这是个升学班。进入第二学期后,就业班的学生开始心猿意马,而升学班的学生多多少少会认真听讲。

我推门进去,响起一阵拉椅子的哗啦声,几秒钟后,学生们全坐了下来。“起立!”随着班长的口令,清一色穿着白衬衫的学生们站起行礼,随后坐下,教室里又是一阵响动。

我立刻翻开教科书。有的教师在正式讲课之前会说说题外话,但我根本学不会。连循规蹈矩讲课都觉得痛苦,怎么还能说出多余的话来?我想,能在数十人的注视下说话而不觉得痛苦,应该是一种才能。“从五十二页开始。”我的声音干巴巴的。

学生们最近似乎也明白了我是怎样的教师,不再期待什么了。我还知道,因为除了和数学课有关的事之外我什么话都不说,学生们给我取了个绰号——“机器”,大概是“上课机器”的简称。

我左手教材,右手粉笔,开始上课。三角函数、微分、积分……不清楚她们当中有百分之几的人能听懂我的课,别看她们不时点头、勤快地做笔记,却并不意味着她们听明白了。每次考试总让我有上当的感觉。

课大约上到三分之一时,教室的后门突然打开了。所有学生都回头去看,我也停住拿粉笔的手,望向那里。

进来的是高原阳子。她迎着所有人的视线,慢慢走进来,眼睛始终看着她那张位于左侧最里边的桌子。她根本没往我这边看,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接下来讲用代入法计算不定积分……”见高原阳子坐下,我接着讲课。我明白此时教室里气氛紧张。

阳子受了处分,被学校勒令停课三天,听说是抽烟时被发现了,详细情形我不知道。听三年级C班的班主任长谷说过,她今天起恢复上学。第一节课开始之前,长谷对我说:“刚才我点过名,高原没来,我想她大概又旷课了。要是你的课她迟到了,就狠狠训她一顿。”“我最不会训学生了。”我实话实说。“你可别这么说,你是她二年级时的班主任吧?”“没错。”“那还不好办?”“真没办法。”

我虽然这么答应着,却丝毫没打算照他说的去做。理由之一正如自己所说,我不会教训学生,更主要的原因是我实在不会应付高原阳子这样的学生。

没错,去年她是我任班主任的二年级B班的学生,但那时她并非像现在这样令人感到棘手,只是精神和身体都有些“早熟”。

那是今年三月,结业典礼结束之后的事。

我回到办公室,打算收拾一下回家,看到提包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请到二年级B班教室”。纸条上没有写姓名,字迹很工整。我实在猜不出究竟是谁找我,有什么事,便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来到教室,推开门。

等在那儿的是阳子。她靠讲台站着,脸朝着我。“阳子,你找我?”

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什么事?对数学成绩不满意?”我不太习惯地开着玩笑。

阳子置若罔闻:“我想请老师帮个忙。”她伸出右手,递过一个白色信封。“什么?信?”“不是。自己看。”

我瞥了一眼信封里面,好像是车票,拿出来一看,是三月二十五

日九点发车的特快列车车票,去长野。“我要去信州,想让老师陪我。”“信州?还有谁?”“没了,就我们俩。”她语调轻松得像是在聊家常,神情却严肃得让我吃惊。“真令人惊讶!”我故意夸张地说,“为什么找我?”“这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去信州?”“只是……想去那儿。你会陪我去吧?”她说得很肯定。

我摇摇头。“为什么?”她好像很意外。“学校有规定,不能和某个学生单独出行。”“和某个女人呢?”“啊?”我看着她,不知所措。“就这样吧。三月二十五日我会在M车站等你。”“不行,我不能去。”“你得来,我等你。”阳子不等我再开口就匆匆向外走去,在教室门口回过头来说,“否则,我恨你一辈子。”她说完就沿走廊跑了出去。我手拿装着车票的信封,呆立在讲台。

三月二十五日到来之前,我非常困惑。当然,我丝毫没有和她一起旅行的念头,只是对该怎么办犹豫不决——是不管不顾让她傻等,还是去车站说服她?考虑到阳子的个性,我不认为当天她会听从我的劝说。既然如此,我决定还是不去车站。我低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以为她只要等上一个钟头,就会死心回家。

那天我终究无法平静,从早上开始不停地看时间。时针指向九点时,不知为何,我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一天真是漫长。

当晚八点左右,电话铃响了。我拿起话筒:“喂,我是前岛。”

“……”

直觉告诉我,电话那头是阳子。“是阳子吗?”

“……”“你一直等到现在?”

她仍沉默不语。我脑中浮现出她的表情——有话想说,却咬住下唇忍着。“没事的话我要挂了。”

她还是没回答,我放下电话,觉得心底像压了一块巨石。

春假结束,她们升上三年级之后,有一段时间我尽量不和她打照面,在走廊上见她走过来我会马上折回,上课时也尽量不把目光投向她。最近虽然没再那么神经质地躲她,可那件事之后,我确实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也正是从那段时期开始,阳子因着装和上课态度被校方视为问题学生,这也成了我的心结。

直到上完课,我也没对她的迟到说上一句。平时偶有学生迟到,我从不加批评,学生们好像也不觉得奇怪。

回到办公室对长谷提起此事,他皱紧眉头唠叨起来。“这可不好办。恢复上课第一天就迟到,她这是无视学校,这种时候若不狠狠教训一通……好吧,中午休息时把她叫出来,我来训她。”长谷一边擦着鼻尖上的汗珠一边说。他只比我大两三岁,但看起来显得苍老,大概是早生华发、身材又胖的缘故。

这时,坐在旁边的村桥搭话了:“高原阳子来上学了?”

他总是话里有话,我讨厌这种人。

见我点头,他不屑地骂了句“不像话”,接着数落:“真不知她来学校干什么!她难道不明白这里不是她这种害虫该来的地方?只停课三天真是对她太客气了,得停上一星期,不,一个月。不过,即使这样也改变不了什么。”他一边说一边把金边眼镜往鼻梁上推。

我没觉得自己有多少正义感,但村桥挂在嘴上的“害虫”“垃圾”之类的说法,总是让我不舒服。“她二年级时也没怎么出格呀。”“就是有这样的学生,在关键时期变坏,算是一种逃避吧。做父母的也有问题,没尽到监督的责任。她父亲是干什么的?”“好像是K糕点公司的高管吧?”我看看长谷,他点头称是。

村桥皱皱眉,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这种情况不奇怪。父亲工作太忙,没时间关心女儿的教育,零用钱却给得太多,这种环境最容易堕落。”“哦。”

村桥是训导主任。他不停高谈阔论,我和长谷只是偶尔附和。

阳子的父亲很忙,这好像是事实。在我记忆里,她说过她母亲于三年前去世,家务事完全由女佣负责,她几乎是在和女佣过着两个人的日子。记得她说这些时,脸上丝毫未显黯然。她内心也许痛苦,表情却是开朗的。“那她母亲呢?”村桥问。

长谷做了回答。他连阳子母亲的死因都知道,好像是胃癌。“没有母亲?那可真是糟糕,无可救药了。”

村桥摇了好几下头站起来。铃声响了,第二节课开始。我和长谷各自回桌前准备了一下,走出办公室。

去教室的路上,我和长谷在走廊上边走边聊。“村桥老师还是那么严厉呀。”“因为他在训导处嘛。”我附和着。“那倒是……其实,高原抽烟那件事,好像是在洗手间偷偷干的,却被村桥老师发现了。”“啊?村桥老师?”

此事我第一次听说。难怪他看阳子那么不顺眼。“学校决定罚她停课三天时,只有他主张要停一星期,最后是校长拍板的。”“哦。”“高原的确是个问题学生,但她也挺可怜。一个学生告诉我,她今年三月底才开始变成现在的模样。”“三月底?”

我心头一震。那正是她约我去信州旅行的时候。“你也知道,自从那孩子的母亲死后,女佣就一直住在家里做家务,可今年三月那女佣辞职了,新来了一个年轻女佣。要单是这样也没什么,可事实上好像是她父亲赶走了前任女佣,带了个年轻女子住进家里。我觉得,这或许是让她产生叛逆心理的原因。”“原来是这样……”

长谷走后,我想起阳子那张倔强的脸。正因为单纯,绝望时的反抗才会更激烈。我不擅长指导学生,但知道好几个学生都是因为同样的情形而自暴自弃。

我忽然想起阳子约我去信州旅行时的情形。她会不会是因为家庭环境起了变化而困惑,才想要出门旅行呢?当然,她大概不会打算在旅途中和我商量、征求建议,只是想找个人聆听自己面临的问题。

可我没有回应,而且根本没去理睬。

我想起阳子她们升上三年级后第一次上课时的情景。我终究放心不下,朝她望去,视线正和抬起头来的她撞到一起。我至今忘不了她那时的眼神。

那眼神犹如针刺一般。

3

“怎么啦?没精打采的。”

经过三年级教室附近时,有人在背后叫我。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的学生不是惠子就是加奈江。我扭回头,果然不出所料,惠子走了过来。“和老婆吵架啦?”“你看起来心情不错嘛。”

惠子缩了缩脖子:“才不是,糟透了。时田又在唠叨我这个了。”她揪住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呈波浪状,看起来很成熟。当然,学校禁止学生烫发。“我说我的头发天生这样,可时田就是不信。”

时田是她们的班主任,教历史。“那当然,你一年级时可是清汤挂面头。”“这些方面真古板,一点都不能通融。”“你好像不化妆了?”“那样确实太惹眼了。”

暑假期间,惠子曾带妆参加射箭社训练。她说晒黑的皮肤和橙色唇膏很相称。

惠子全名叫杉田惠子,在三年级B班,是射箭社社长。她已经完全结束了少女时期的蜕变,开始变得成熟。通常女孩子到了三年级都会有些大人模样,她看起来尤其明显。

这个惠子也是我不知如何对付的人之一,尤其从那次集训之后更是令我头疼,只好不闻不问。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对集训时发生的那件事只字不提,简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也许对她来说,那种事算不了什么。“今天训练你会来吧?”

惠子看着我,眼神中透出责怪。最近我没怎么去看射箭社的训练,因为觉得自己有危险,放学后都尽早回家。这种事又不能告诉她。“抱歉,今天我也有点事。全拜托你啦。”“这可真麻烦。最近,一年级那帮家伙的姿势很糟……那明天呢?”“明天应该能去。”“拜托啦。”说完,她转身离去。

望着她的背影,我开始怀疑集训时发生的事是不是在做梦。

清华女中有十二个运动社团。按照教育方针,校方鼓励学生参加社团活动,并给予大力支持。这么做果然卓有成效,以篮球社和排球社为首,各个社团都相当活跃,每年都有两三个在县运动会中取得佳绩。

尽管社团活动在发展壮大,可直到两年前,学校一直禁止社团出去集训。理由很简单:不能随便让这个年纪的女孩外宿。这种传统很难打破,每年都有人要求出去集训,却总是无法实现。

于是,有人建议所有社团联合集训,即,如果分别集训不妥,就集合全部运动社团一起行动。这样,集训地点和住处可由校方决定,带队老师多了,能有组织地进行监督,而且人多了还能减少支出。

当然,还是有人反对,但第一次联合集训总算在去年成行。作为射箭社顾问,我也去了。集训结果大为成功,学生们的反映也很好,学校决定继续举办。

今年暑假举行了第二次联合集训,地点和上次一样,在县运动休闲中心,训练为期一周。

每天的训练时间表是:六点三十分起床,七点吃早饭,八点至十二点训练,十二点吃午饭,下午一点三十分至四点三十分训练,六点三十分吃晚饭,十点三十分熄灯。训练相当辛苦,但各社团可以适当安排休息,自由活动时间也不少,学生们几乎没什么怨言。晚饭后到熄灯前的那段时间尤其令她们快乐,大概是体会到了平时在学校里领略不到的亲近感和集体感。

我大多时候用看书或看电视来消磨时间,每天晚上也会想想训练内容。

那是第三天晚上的事。

集训前半段结束了,为确定队员们的进展及后续训练计划,我在餐厅整理资料。熄灯后大约过了三十分钟,这时大概是十一点,可供一百多人同时进餐的餐厅里再无别人。

射箭是一项能用得分清楚说明成绩的运动,所以只要看当天的得分,每个人进步的幅度便一目了然。我把三天来每个队员的成绩做成图表,打算第二天给她们看。

我画了一会儿,忽觉旁边有人,抬头一看,惠子站在桌子对面。“真用功啊。”她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没大没小,但不知为什么,声音里没了平日的谐谑。“都已经熄灯了,你睡不着?”“嗯,有一点。”

惠子在我身旁坐下。她穿着吊带背心加短裤,那样子给人的刺激着实不小。“哦,在整理资料呐。”她瞥了一眼笔记,“我的记录呢……啊,在这儿,不怎么样呀,好像是近来最糟的状态。”“那是因为平衡不好。你对时机把握得很准,很快就会改掉毛病。”“加奈江和弘子还是那样,虽然姿势漂亮……”“她们与其说是在射箭,不如说是被弓操纵,简单说就是力气不够。”“还是训练不足?”“没错。”

我重新拿起铅笔,打算就此结束谈话。惠子却没有要离去的意思,在旁边双手托腮,看着笔记本。“睡不着?”我又问了一遍,“如果睡眠不足,这大热天可撑不住呀。”

惠子没回答,说了句“喝罐果汁吧”,站起来去旁边的自动售货机买回两罐果汁。她毫不顾忌地跷起二郎腿坐下,双腿在运动短裤下裸露着。我挪开视线,伸手去掏裤袋里的钱包。“算啦,不过是一罐果汁,我请客。”“不行,你花的是父母的钱。”我从钱包里拿出两枚百元硬币,放在她面前。

她瞥了一眼,没伸手去拿,却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哎,你担心老婆吗?”

我拉开拉环正要喝,闻言差点呛住:“你说什么?”“我可是认真的。怎么样?”“这问题可不好回答。”“不担心但是寂寞?”“不寂寞,又不是新婚。”“不寂寞但会心疼?”“喂……”“老实说呗,我说得没错吧?”“你好像醉了,从哪儿弄的酒?没错,你身上的确有酒味。”我凑近惠子的脸,假装去闻。她却不笑,直直盯着我的眼睛。那认真的眼神让我一阵麻痹,身体无法动弹。

两三分钟,或许只是两三秒钟,我们四目相对。说得文艺腔一些,时间仿佛在我和她之间停止了。

记不清是惠子先闭上眼,还是我先去抚她的肩,我俩很自然地把脸贴近,吻了起来。我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奇怪,甚至还竖起耳朵听会不会有人突然进来。惠子像是也不紧张,她的唇很湿润。“这种时候,我是不是得道歉?”离开她的唇,我的手仍在她肩上。吊带背心外裸着的肩在我掌下似乎要冒汗。“为什么道歉?”她盯着我反问,“又没干什么坏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你是说并不是出于喜欢?”“不……”我欲言又止。“那是为什么?”“觉得打破了心照不宣的戒律。”“没那回事。”她语气坚决,依旧盯着我的眼睛,“以前我也没觉得自己受清规束缚。”“厉害。”我把手从她肩上放下,一口气喝干果汁。不觉间,我口干舌燥。

这时,走廊传来脚步声,像是拖鞋的声音,听起来不止一个人。

我们立即分开,几乎同时,餐厅门被打开,进来两个男人。“是前岛老师呀。”说话的高个子是田径社顾问竹井。另一个是村桥,他不是运动社团顾问,而是作为督导来参加集训。“杉田同学也在,看来是商量训练了,你们可真努力呀。”竹井看着摊在我面前的图表和笔记本说。“你们在巡夜?”

算是吧,两人相视笑笑,环视了一番餐厅,原路离开了。

惠子注视着那扇门,好一会儿才看向我,像往常一样笑着说:“气氛被破坏了。”“回去睡觉吧?”“嗯。”她点点头站起身,我也收拾起桌上的东西。

在餐厅前分手时,她在我耳边说:“下次哟。”“啊?”我看着她的脸。

她清脆地说了声“老师,晚安”,朝着走廊另一边走去。

第二天训练时,我总觉得自己在躲着惠子的目光。我感到内疚,更觉得难为情,真是白活了这么大年纪。惠子对我的态度却和从前一般无异,连报告人数时的严肃语气也完全相同:“一年级的宫坂因身体不舒服请假,其余全部到齐。”“身体不舒服?这可不好。感冒了?”

她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女孩子要是说身体不舒服,你就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说话的腔调也和平常一样。

那天晚上的事,惠子至今从未提过。最近,我开始想,在意的也许只是我自己。这个比我小十来岁的女孩无意间说了句“下次哟”,我却难以释怀。

眼前浮现出惠子的脸,那张脸时而看起来很聪明,时而给人媚惑之感。我对自己说:冷静一些。

4

第四节课结束后的午休时间,我看着报纸吃完妻子准备的午餐,正喝着咖啡,办公室的门开了,进来一个学生。是高原阳子。她环视了一下屋子,随即朝长谷的座位走去,走到一半时和我四目相对,却毫无反应。

长谷一见她就开始皱眉训话。他的座位在我前面,隔着四张办公桌,能清楚看见他的表情,也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对话。我装着看报纸朝他们那边望去,只看见阳子面无表情、垂着眼帘的侧脸。

长谷说的不外乎被停学后第一天上课就迟到不像话、没再抽烟了吧、马上就要毕业了要坚持到最后等等。他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是训斥,反倒像是请求。阳子仍毫无反应,甚至连头都没有点一下,不知是否在听。

看着她的侧脸,我忽然觉得有些奇怪:她的头发剪短了。她以前的头发不算长但也不短,有一点点卷,现在一点卷发都没了,刘海也剪得很短。是不是想换个形象?

正注意着那边的情形,背后突然有人拍我肩膀。回头一看,教务主任松崎露着黄牙在笑。“有什么有趣的报道吗?”

我讨厌这种拖泥带水的说话方式,说正事前总要来个套近乎的题外话。“世上还是老样子……您有事吗?”

见我直截了当,松崎把目光投向报纸,声音里透出不悦:“啊,校长叫你。”

我把报纸递给他,赶紧来到校长室,敲了敲门。听见“请进”,我推门进去,见栗原校长背对着门正在吸烟。他戒烟很多次了,都以失败告终。

他转过椅子面对我,开口就问:“射箭社情况怎样?今年应该有希望参加全国比赛吧?”他声音虽低却很有穿透力,不愧是练过橄榄球的运动健将。“大概有五成把握……”“怎么这么不自信?”他把手里的烟捻灭在烟灰缸里,随即又拿出一支,“你当顾问几年了?”“五年。”“唔,也该出成绩了。”“我们在努力。”“光努力还不行,必须想办法取得实际成绩。在日本,有射箭社的学校还不太多,要成为一流并不难——这话不是你说的吗?”“这情况没变。”“那就拜托啦。三年级的杉田惠子……是叫这名字吧?她怎么样?”“很不错,可以说最有希望参加全国比赛。”“好,那你就重点培养她,其他人差不多就行了。别一脸不情愿,我不想干涉你的做法,但想看到成果。”“我会努力。”我只能这么说。我对靠运动队提高学校知名度的做法没有太大反感,毕竟,既然“经营”是大前提,在宣传上下功夫也是理所当然的。只不过,校长说得这么露骨,我觉得自己有点跟不上他。“叫你来还有别的事。”

见校长表情有了变化,我不禁一愣。他的神情忽然柔和起来,指着一旁的沙发说:“你坐下。”我稍稍迟疑后坐下,他也坐到对面:“不为别的,是贵和的事。你知道贵和吧?”“知道。”

贵和是校长的儿子,我见过一次。他从一流国立大学毕业后进了本地某企业,发展得一帆风顺,给人的印象却没有朝气,看起来软弱、消极。当然,表面印象和实质不一定都一致。

校长接着说:“贵和已经二十八岁,该找个好对象了,可总碰不上合适的,即使我这个当父亲的看中了,他却一看照片就摇头。”

我在心里暗想,也不看看自己那副模样。“这回他却看中了一个……你猜是谁?”“不知道。”管她是谁呢。“麻生恭子。”“是吗?”

校长对我的反应好像很满意:“觉得吃惊?”“是。她有多大……”“二十六,我觉得还是沉稳些的媳妇好。给贵和看过她的照片,好像很满意,所以八月返校日时,我跟她提过这事,她回答要考虑一下。我把贵和的照片和履历也给她了。”“这样啊。然后呢?”我又忍不住去催促下文。“问题就在此之后。已经过了三个星期,她还是没有任何答复,试探着去问,她总推托说再等等。如果不喜欢就直说好了,她这样实在叫人难以捉摸,这才把你叫来了。”

听到一半时,我已明白了校长的意图,他希望我去弄清麻生恭子的想法。我一说出心中的猜测,校长便满意地点点头。“你的判断力果然不错,就是这样。但光是这一点,未免拿你大材小用了,还想让你彻查她的异性关系。当然,都二十六岁了,大概总谈过一两次恋爱,我也没那么古板。问题是她现在的情况。”“明白了。但如果她心下无意,就没必要去调查了吧?”“你的意思是她不情愿?”校长的声音有些不悦。“也有这种可能。”“唔……要是那样,就弄清楚她对什么不满意。尽量问问她有什么要求。”“明白了。”

我真想问问,如果她对贵和不满意,他又当如何?“校长的事就这一件?”我的语气比刚才严肃了一点。“对。你有什么事吗?”他的语调变慎重了,大概是看到了我的表情。“有人要杀我。”“什么?”“有人对我下手。昨天我经过教学楼旁,花盆从头顶上砸落下来。”“大概是碰巧吧?”他挤出笑脸,想敷衍了事。“碰巧的事会发生三回?”

在站台险些遭人推落、在泳池差点被电死,这些我已经对他说过。“然后呢?”

我忍住没说“什么然后”,平静地对他说:“我想报警。”

他把烟放在烟灰缸里,交叉着胳膊,像遇到什么难题般闭上眼,一脸阴沉。直觉告诉我,他不会给出令我满意的回答。果然,他说:“再等等吧。”

我没点头。

他依然闭着眼,嘴唇在动。“这是学生的一种不良行为。其他学校,特别是男校,也会发生流氓滋事等暴力事件,即便是那种情形,警方介入也不好,毕竟只是学生和教师之间的对话问题。”他睁开眼睛,眼神像是讨好,又像是安慰,“骚扰,只不过是骚扰,并没有要杀你的意思,如果就此惊动警察,以后会惹出笑话。”“但从手段来看,我只能认为凶手想杀人。”

校长忽然脸色一沉,拍着桌子:“你不相信学生?”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若非这种时候,大概我会忍不住笑出声来,能想到这种借口真是太奇怪了。“我说前岛,”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像在恩威并施,“再等一次,就一次,看看情况,到时候看情形判断,我也没什么可说了,这样总行吧?”

如果下次要了我的命怎么办?但我没有这么说,并非因为理解,而是死了心。“最后一次,对吧?”

听我这么说,校长得救一般松了口气,表情缓和下来,又开始喋喋不休地唠叨学校教育——教师的态度、学生的态度……我不想听那些空洞的理论,说了句“我还要去上课”,便站起身,拉开门走出去,背后传来校长的声音:“我儿子的事……拜托了。”我懒得回答。

走出校长室,下午的上课铃声响了。我夹在一群快步赶往教室的学生中,回到办公室。

栗原既是校长,又是理事长,可谓真正的独裁者。打发走一两个教师,或者让教育理念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都要视他心情好坏而定。但学生们对他的评价还不算坏,惠子就说过:“他对欲望的表现很直白,不装蒜,这点还像人样。”

其实,栗原校长与我父亲曾为军中袍泽,战后的混乱中两人好像干过不少坏事,之后分道扬镳,父亲当了企业家,栗原开始办学。他成功了,父亲却留下年迈的母亲和一点债务离开人世。如今,长我三岁的哥哥在老家和嫂子一起经营钟表店,照顾母亲。

当时,劝我当教师的母亲大概和栗原校长打过招呼,因此我马上被清华女中录用。正因为有这样一层关系,校长对我很直率,工作之外我也理所当然地尽心帮他的忙,刚才交给我的任务就是一例。

一进办公室,就听到年轻女孩的尖嗓音。循声望去,村桥正和一个学生相视而立。“你先回教室,有话放学后再说。”村桥指着门口,声音有点激动。“在这之前请明白地告诉我,您说认为自己没错,对吧?”

村桥比我稍矮,应该不到一米七。那学生的身高和他不相上下,肩膀也宽,从背后看就知道是北条雅美。“我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村桥直盯着雅美。雅美一定也在用她那双倔强的眼睛瞪着他。

过了一会儿,她说:“明白了,我放学后再来。”她向村桥鞠了一躬,迈开大步走出办公室。连同我在内的其他老师都看得目瞪口呆。“怎么回事?”我问正在准备上第五节课的长谷。

他瞥了村桥一眼,低声说:“村桥老师上课时训斥学生,好像用了‘混蛋’一词。北条来向他抗议,说这称呼有侮辱的意味。”“这……”“无聊吧?北条也知道不过是区区小事,大概一半是在捣乱。”“哦。”我听明白了,回到座位。

北条雅美是三年级A班班长,入学以来成绩一直保持第一,说她是清华女中建校以来第一才女也不为过。她的目标是东京大学,如果能如愿,那可真是学校有史以来的壮举。她还是剑道社的主力、县里屈指可数的女剑客,文武兼修,简直让人感叹她何不生为男儿身。

今年三月开始,她开始了一项奇特的活动。说“奇特”也许会遭到攻击,用她的话来说就是“站出来破除拘泥于旧传统、漠视学生人性、毫无原则的教育”。她倒也并未号召罢课或无视服装和发型规定,知道那是毫无意义的行为。她首先发动一、二年级学生成立“服装规定缓和化讨论会”,通过学生会向校方传达意见。之所以鼓动一、二年级学生,大概是顾虑到三年级学生各忙各的,又即将毕业,不会花精力参加活动。目前开始活动的只有“服装会”,好像接着又要成立“头发会”之类的组织。

把矛头指向北条雅美、视她为“癌症病源”的是训导处,训导主任村桥尤其严厉。有好几次,村桥在三年级A班上课归来,雅美还追过来强烈抗议他上课时的用词和态度。校方因此视她为情节较严重的问题学生,但根本无法阻止她的行为。她采取的方法正当,照章行事,而且抗议的内容也基本属实,再加上她成绩拔尖,有教师不以为然地说:就忍一忍,等她毕业吧。“受点宠,就自以为了不起了。”村桥坐下,自言自语道,语气里带着不耐。新学期开始后,北条雅美日益活跃。

第五节课铃响,办公室里一阵离席的声音。见麻生恭子起身,我也站了起来,迈出办公室,走了十来步追上她。她一边拢拢长发,一边用冷漠的眼神瞥我一眼,像是在问“有何贵干”。“刚才我被校长叫去了。”

她有了反应,稍稍放慢脚步。“他让我问问你的想法。”

听校长谈及此事时,我就已经打算这么直截了当。我不会拐弯抹角。

她在楼梯前驻足,我也停住。“我必须跟前岛老师你说吗?”她的语气很沉稳。

我轻轻摇头:“把意思传达给校长就行,你直接告诉他也无所谓。”“好,我会告知。”她开始上楼,眼睛始终没有看我。

我心里涌上一股恶意,抬头看了看她说:“他还要我调查你的经历,你该明白是什么经历吧?”

她停下脚步,我开始下楼。头顶上方一阵焦躁的沉默。

5

这天的第六节是一年级A班的课。我教的几乎都是三年级,只有这一个一年级班。班上学生似乎到了新学期才好不容易习惯了高中生活,稳定下来。若面对一帮叽叽喳喳的初中生,我的神经会受不了。“下面的练习题请同学到黑板上解答。”我一说,学生们都缩起脖子。几乎所有学生都怵数学。“第一题山本,第二题宫坂,你俩来做。”我看着点名册点了两人。山本由香蔫蔫地站了起来,其他人都松了一口气。真可怜,想想自己念高中时也是这个样子。

宫坂惠美面无表情地走向黑板。这学生很优秀,果然如我所料,她左手拿课本右手拿粉笔,流畅地写出解答。写的是眼下女孩子们喜欢的圆体字,答案也正确。

我看了看她的左手,还戴着白色护腕。她是射箭社成员,听说在今年夏天集训时扭伤了左手手腕。说“听说”,是因为刚受伤时她怕我责备,就谎称来了例假,停练了几天。由此看来,她还是有点胆小。“左手不要紧吧?”她答完题正要回座,我轻声问了一句。

她的声音细如蚊蚋:“嗯。”

我刚要讲解黑板上的习题,外面传来一阵发动机的轰鸣。教学楼外是一圈围墙,经常能听到旁边马路上的车声,但此刻听到的声音却不同,且不是呼啸而过,而是一直响个不停。从窗口往外看,只见三辆摩托车在马路上来回飞驰,三个身穿鲜艳衬衫、戴头盔的年轻人正在肆无忌惮地制造噪音。以前没见过这几个家伙。“是暴走族吗?”“他们是想引我们注意。”“真讨厌。”

坐在窗边的学生开始议论纷纷。这间教室在二楼,马路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其他学生也探身去看,上课气氛被破坏无遗。“看啊,有个傻瓜在招手。”

她们又在往外看,我刚想提醒,一个学生说:“呀,老师终于过去了。”

我也不禁去看个究竟,只见两个男人正朝骑摩托车的三人走去,从背影看就知道是村桥和小田,两人手上都拎着水桶。两人先是说了些什么,但对方丝毫没有离去之意。他俩随即拎起手上的水桶朝摩托车泼去,其中一辆被浇了个正着。教体育的小田还要上前去抓车上的家伙,他们见势不妙,便悻悻而去。“真行啊。”“到底是训导处呀。”

教室里一片欢呼,更没法上课了。讲解完黑板上的内容,第六节课也快结束了。

回到办公室,果然有好几个教师围着村桥,似乎把他当成了英雄。“这退敌法真高啊。”因为他就坐在旁边,我便不冷不热地搭了个腔。

村桥很高兴:“这是其他学校常用的办法,还好收到了效果。”“以后别再来就好了。”一个姓堀的中年女教师说。

村桥也严肃起来:“不知究竟是些什么人,一定是哪儿的混混。”“没准是我们学生的朋友呢。”我这么一说,旁边的两三个人笑道“不会吧”。村桥却一脸认真地说“这也不是不可能”。他用一贯的冷漠语气接道:“若真是那样,这种学生得马上勒令退学。”

今天,我也是放学后便立刻回家,不管怎样,昨天的花盆事件还在我脑中挥之不去。虽然校外不见得安全,总比在校园里磨蹭要好。这样,已有三天没去射箭社,看来明天非去不可了。

见我在收拾东西,麻生恭子走了过来,我故意未加理睬。对她来说,这次算是攀高枝的大好机会,大概会很在意我刚才的话。

我夹在放学的学生中走出校门,刹那间觉得,一天终于结束了。今天觉得特别疲倦,大概是因为发生了很多事情。

从正门到S车站大约要步行五分钟,身穿白衬衫、蓝裙子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走着。我随人潮走到一半,想起要去运动器材店,就朝岔路走去。经过居民区,沿着车来车往的国道走一段,就到了那家店。县里卖射箭器材的店不多,这是其中之一。“清华女中的队员有进步吗?”店主一见我就问。我刚来学校时就认识了他,他大概长我三四岁,听说以前打过曲棍球,个头不高,但身材匀称。“总不如意,大概是教练太差。”我苦笑道。“杉田怎样?听说她进步很快。”说的和校长一样。看来惠子名声在外。“还可以,不知能走到哪一步……如果再有一年就好了。”“对啊,她已经三年级,这么说是最后的机会啦?”“没错。”

聊着天购齐弓箭备用品,我走出店门。看看表,大约过了二十分钟。

九月暑热未消,我松了松领带往回走。卡车卷起的沙尘粘在黏糊糊的身上,很不舒服。快到路口时,我停了下来。我看见路旁停着一辆摩托车,确切地说是看见了那个跨在摩托车上、有点眼熟的年轻人。黄衬衫、红色头盔,没错,是下午那三人中的一个。站在他身旁正在说话的居然是清华女中的学生。看看那学生的脸,那新剪的短发在我脑中仍存有印象。

是高原阳子。

他们发觉了我的视线。阳子有点吃惊,但马上漠然转过身去。

我不喜欢在校外教训或命令学生,但这种情况下不能佯作不见,就慢慢走过去。阳子依然背对着我,摩托车上的年轻人好像在头盔里瞪着我。“是你朋友?”我在阳子背后说。

她毫无反应。年轻人反倒问她:“这家伙是谁?”声音还像个孩子,大概也就是高中生的年纪。

阳子仍背着身,冷冷说了句:“我们学校老师。”

头盔里顿时脸色一变:“什么?老师?那就是白天那两个家伙的同伙了。”“白天那两个家伙”大概是指村桥他们。看来他怀恨在心了,说起话来咬牙切齿。“别说得那么粗俗,人家还以为我也是你们的同类呢。”阳子懒洋洋地教训道。

他顿时没了气焰:“可是……”后半句在头盔里咽了回去。“你可以走了。我听明白了。”“你会考虑的,对吧?”“我想想。”

外人听不明白的对话结束了。年轻人发动引擎,一声巨响后,他看看我,大叫一声“你让那两个家伙小心点”,在噪音和废气中扬长而去。

我又问了阳子一次:“是你朋友?”

她盯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回答:“摩托车友。他有点没脑子。”“摩托车?你也骑摩托?”我吃惊地问。

校规自然禁止此事,可她若无其事地说:“骑啊。今年夏天拿了驾照,让我那傻瓜老爸给买了车,四处跑呢。”她语气很随便,嘴角挂着一丝笑意。“你不是讨厌说话粗俗吗?”

她的嘴角又绷紧了,冷冷地说:“你可以去告诉村桥他们。”“我不会去说,但你若被发现,会被开除的。”“那也不错呀。经常在这一带跑,迟早会被发现。”

我对她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感到很困惑,只好说:“你就忍到毕业吧,也没多少日子了。毕业以后你想怎么骑就怎么骑。对了,到时候带我兜风吧,一定很爽!”

她的表情丝毫没变,还狠狠瞪我一眼:“这种台词不适合你。”“你……”“行了,别管我。”说完,她快步走开,走出几米后又停下来回头说,“其实,你根本不管我死活。”

那一瞬间,我的心直往下沉,重得无法迈开脚步。我呆呆地望着阳子跑开的背影。“你根本不管我死活。”

这句话在我脑中反复回响。

不觉间,夕阳已西下。

第二章

1

九月十二日,星期四。第六节课,三年级B班教室。

微积分是高中数学的最后难关,如果掌握不好,参加大学入学考试时就无法在数学这门课上占优势。也不知是不是我的教学方法有问题,过去的微积分考试,全班平均成绩从未超过五十分。

我在黑板上列出难解的公式,时而回头看看学生,她们的表情仍那么虚无。一、二年级的学生脸上多少会有“为什么非要学这种东西”或“数学这种东西根本没什么用”之类反抗的神色,到了三年级,她们好像已经不再有那种无意义的疑问,代之以一副“好吧好吧你说你的好了”的表情。她们这算是想明白了吗?

看着她们的脸,我的视线移向坐在左边第四排的惠子。她正双手托腮看着窗外的景色,不知是在看正在上体育课的班级还是远处的房子,反正很少见她这种样子,平常我上课时她总是很认真地听讲。

正总结着今天讲的内容,下课铃声响了,学生们顿时精神一振,表情生动起来。我上课一向不拖堂,就合上教科书说:“今天就到这里。”“起立,敬礼!”班长的声音也充满活力。

出了教室刚走几步,惠子追了上来:“老师,今天会来吧?”和昨天不同,她的语气中有点质问的意思。“是这么打算的。”“打算……还不确定?”“不……一定去。”“说定了。”说完,她快步走回教室。隔着玻璃窗,我看见她走过去和朝仓加奈江说着什么。加奈江是射箭社的副社长,大概是在商量训练事宜。

回到办公室,旁边的村桥正抓着年轻老师藤本喋喋不休。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好像是因为刚考完的临时测试成绩太糟,他在发牢骚。

村桥经常发牢骚,我们只好当他的听众。牢骚的内容各种各样:学生干的坏事、校长不明事理、工资太少等等,没完没了,总之共同点是:他后悔当了女中老师。

村桥毕业于本地国立大学理学院的研究生院,教的科目和我一样是数学,他比我大两岁,因为一毕业就当了老师,资历比我深。这些年他多次想回大学去。听说他原来的目标是当数学教授,没能如愿,只当了高中老师,也许还舍不得扔掉理想。但一再受挫之后,现在他好像已经放弃了回大学的梦想。

记得有一次,大概是在数学老师聚餐时,他跟我说过:“我呀,根本就没想让学生听明白!”他有些醉了,在我耳边酒气熏天地抱怨,“那个……我刚当教师那会儿,也是很有干劲的,总想着努力让所有学生都能明白难懂的数学,但是,不可能!不管我多么仔细地解释,她们连十分之一都理解不了,不,应该说她们根本不想理解,从一开始就没在听课。我以为那只是学生的学习劲头问题,只要拿出劲头来……可是,我完全错了。”“不是学习劲头的问题?”“不是不是,根本不是。说到底,她们的智力只有那种程度,根本没有能够理解高中数学的记忆容量,即使想理解也做不到。在她们看来,听我讲课和听外籍教师的课没什么两样,所以连努力的意识也渐渐没了。想想也真可怜,她们要听天书似的呆坐上五十分钟。”“其中也有成绩不错的学生吧?我知道的就有两三个。”“是有那样的学生,但三分之二都是垃圾。她们没有能理解数学的头脑。我认为从高二开始,所有科目都该采取选修制,再怎么说,让鸡飞上天是不可能的。如果学生有选择上数学课的实力和干劲,我们就全力去培养,这样不好吗?难道你不觉得,正儿八经地对着那些白痴讲解高尚的数学,是在自贬数学的价值?”“这个……”我苦笑着端起酒杯。我没觉得数学高尚,也没像村桥那样去思考教育制度,只是单纯地把上课当成挣钱的手段。

村桥扶了扶金边眼镜接着说:“大概当女中老师本身就是失败的开始。不管你怎么标榜现在是职业女性的时代,大多数女人还是一结婚就会走进家庭。在这所学校里,有几个学生希望将来进入一流企业,干得比男人还出色,去出人头地?几乎所有学生都只想升入随便玩玩就能毕业的短期大学或女子大学,毕业后随便上几天班,一旦找到合适对象就马上结婚。对这样的学生来说,高中也只是她们的游乐场。拼命教这样的学生做学问……我究竟为什么要念到研究生毕业……越想越觉得人生无趣。”

他越说越激动,说完后又借酒消愁似的一饮而尽。他平时常常发牢骚,却没见过他这么不理智。“一说要临时考试她们就发牢骚,在期中、期末考试前又不复习准备。唉,以后我也不再犯傻生气了。”

村桥一边摸着整齐的三七分头发,一边滔滔不绝地对藤本发牢骚。趁还没被他抓住,我赶紧拿着运动服走出办公室。

我总在体育馆后面的教师专用更衣室换衣服。那是一间约十叠大小的砖砌小屋,室内有一道砖墙把屋子隔成两半,供男女分用。更衣室是储藏间改建的,构造奇怪,女更衣室那一半的出口在小屋后面,那里原本大概是个窗户。

虽是教师专用,体育教师有专用更衣室,因此在这儿换衣服的只有运动社团的顾问,而参加社团训练的顾问没有几个,来这儿换衣服的男女教师加在一起也屈指可数,有时候只有我一个。

正换着衣服,藤本进来了,叹着气笑了笑。他是网球社的顾问。今天用男更衣室的应该只有我们俩。“村桥老师话真多,没办法。”“他这是用发牢骚来解压呢。”“这可不健康,不如运动一下来发散。”“他是知识分子嘛。”“这不算歇斯底里?”他开着玩笑。

我笑着出了更衣室。

去射箭场要沿着教学楼底下绕过操场,平时我都穿过教学楼后面走过去,因为前两天的花盆事件,今天没从那儿走。

清华女中成立射箭社至今正好十年,最初是弓道社顾问将其作为一种训练开始的。西洋箭不像传统弓箭那么古板,带有游戏色彩,很受女生欢迎,所以两三年后就成立了社团。色彩鲜艳的制服、看似优雅的动作,又不像网球或篮球那些运动那么剧烈,射箭社每年都有许多新队员参加,目前已成为人数居全校前五名的大社团。

我在赴任时就被指定为射箭社顾问,因为我大学四年一直在学校射箭社训练。我自己也正想再次拿起弓箭,可说正中下怀。

我当了顾问之后,队伍初具规模,队员们也能参加正式比赛了。现在还没什么战绩,但是有惠子和加奈江这样的人才,相信不久就会崭露头角。

来到射箭场,队员们已完成准备运动,正围成圆圈。社长惠子在说着什么,大概是今天的计划。圆圈解散后,她们像往常一样,马上站在五十米线上开始练习。“你总算来了。”惠子走了过来,“溜了几天,今天要好好指导呀。”“我可不是溜号。”“真的?”“真的。大家练得怎样?”“唔……不怎么样。”她夸张地皱皱眉,“照这个样子,今年也没什么希望呀。”

她指的是一个月后举行的全县个人选拔赛,成绩优秀的选手将作为县代表参加全国大赛。我们学校实力还不够,自从射箭社成立以来还没出过成绩,差距太大,要参加全国大赛,道路似乎还很长。“你自己呢?这次是最后机会了。”我想起昨天和校长的对话,还有和运动器材店老板的闲聊。“我也想努力呀。”还是那种老成的口气。她说完便回到五十米线上。选拔赛之前像是只做半场练习。

射箭种类分为全场和半场。所谓全场,男子为九十米、七十米、五十米和三十米,女子为七十米、六十米、五十米和三十米,每种距离各射三十六箭,共一百四十四箭,以总分定胜负。半场男女一样,在五十米和三十米射程各射三十六箭,以七十二箭的总分定胜负。箭靶中心为十分,稍外一圈是九分圈,再次为八分圈,依次类推,最少为一分。也就是说,全场比赛满分为一千四百四十分,半场满分为七百二十分。

全国大赛要比全场,县里的比赛只射半场,因为参赛人数太多,若射全场则耗时太长。我们学校的队员暂且把目标放在县级比赛上,专心练习五十米和三十米。

我站在列队练习的队员身后,一一纠正她们的姿势,看有没有进步。她们的射姿各种各样:大力挽弓的,秀气雅致的,像男人的,女孩子气的……我用一样的方式训练指导她们,可她们不知不觉形成了各自的个性和习惯动作。个性倒没什么,问题在于,她们的特点是个性很少朝好的方向发展。

不管从技术还是力量来看,最稳定的还是惠子。副社长加奈江经过训练也有一定实力,但想参加全国大赛仍有些困难。

一年级学生半斤八两,只是在乱射,让她们用脑子去射好像还很难。我注意到宫坂惠美在发愣。把箭搭上弦,摆好架势,到这一步她还能做,可就是无法射出去。离她老远,我都能看到,只要一瞄准目标她就发抖。“怎么,害怕吗?”

我一问,惠美惊讶地抬起头来。很明显,她在屏住呼吸。呼出一口气后,她说:“我总是……犹豫到最后一刻。”

我点点头。谁都有这种经历。“这只不过是一项运动,不用伤脑筋。如果害怕,闭上眼睛去射好了。”

她轻声说“好”,慢慢把弓拉开,瞄准,闭上眼睛射出。箭远离靶心,插在靶上。“这样就行。”听我这么说,她表情僵硬地点点头。

射完五十米和三十米后,休息十分钟。

我走到惠子身旁:“大家多少有点进步。”“还差得远呢。”她有点不高兴。“比想象的还好些,别丧气。”“我怎么样?”“还可以,比集训的时候好些。”

旁边的加奈江闻言调侃道:“惠子从老师那儿拿了护身符之后状态良好呀。”“护身符?”“喂,加奈江,别胡说。”“你们说的是什么?我可不记得给过你什么。”“没什么,是这个。”

惠子从挂在腰上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箭,一支黑柄、黑羽的黑箭。我当然记得,那是我用惯的箭,直到前一阵还在用。

射手们都有自己的箭,根据自己的射法、体力来选择箭的长度、粗细、柔软度、羽毛的角度等等。不光如此,还可以照自己的喜好来搭配箭的颜色以及羽毛的形状、颜色和图案。可以说,几乎不会有两个射手拥有形状、设计完全相同的箭。

前些日子,因为原来用的箭破损得厉害,我去定制了一些新箭。当时,惠子说想要一支旧箭,我就给了她。从几年前开始,射手们流行带一支完全不同的箭作为装饰,并将其称为“幸运箭”。“哦?带上那支箭后状态不错?”“有时候而已,还算走运吧。”

惠子将幸运箭放回箭筒。她的箭长二十三英寸,我的箭长二十八

点五英寸,只有那一支长出一截。“真好,我也想要一支幸运箭。”加奈江羡慕地说。“行啊,就放在活动室里,挑你喜欢的拿去好了。”

原本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今天拖长了,约十五分钟之后大家重新开始训练。我看看表,时间是五点十五分。

接下来是力量训练、柔软体操和跑步。很久没陪她们做全套训练了,四百米的操场五圈跑下来,觉得肺有些受不了。途中我们和网球社跑到了一起,她们的顾问藤本也在,感觉上是他在硬拉着队员跑。“前岛老师也跑步,真是难得啊。”他的声音听起来根本不像边跑边说,呼吸几乎纹丝不乱。“只是偶尔……可是……还是难受啊。”我几乎喘不过气来。“那我先走啦。”

望着藤本大步跑远的背影,我觉得像在看与自己不同的生物。

跑完回到射箭场,马上做放松操,然后大家围成圆圈,报告各自的分数,再从社长、副社长开始分析讨论。惠子说,要从基本抓起,要脚踏实地,这种套话可不像是她说的,大概她也不是每天这么说。

计划中的训练全部结束,看看表,已过了六点。最近白天好像变短了一些,即便如此,天色还是很亮。远处能看见网球场,网球社的训练时间一向比我们稍长。“今天辛苦啦。”回更衣室的路上,惠子从后面追上来说。她的腰间还挂着箭筒。“我也没做什么,不累。”“只要你在这儿就行。”

这句话让我一怔。她刚才的那种开朗不见了,声音听起来很真实。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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