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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2 07:3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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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春龙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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垛上

垛上试读:

版权信息COPYRIGHT INFORMATION书名:垛上作者:刘春龙排版:Clementine出版社:作家出版社出版时间:2015-03-01ISBN:9787506377997本书由天津中作华文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部回家1.十八里水路

这是1975年夏天,林诗阳高中毕业了。拿到毕业证书那一刻,他没有激动,没有留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离开这个地方,越快越好。

天出奇的热,午后的太阳像个巨大的火球,半悬在人们的头顶上空。县中门前的柏油马路油腻腻的,粘着人的鞋底。空气仿佛凝固了,感觉不到一丝风的流动。蒸腾的热浪裹挟着行人,谁都是皱着眉,苦着脸。林诗阳背着一只帆布包,拎着一只大网袋,脚步匆匆。母亲冯秀娟挑着行李,远远地落在后面。“诗阳啊,忙什事,帮船两点才开呢。”冯秀娟喊道。

林诗阳停下,等母亲走到跟前才说:“我想到荫凉地方歇会儿。”

这是条东西向的马路,两旁栽着梧桐,茂密的叶子向路中伸展,自然地搭起一条长长的林荫道。树上的知了拼命鼓噪着,卖棒冰的死劲敲打着木箱,百货大楼顶上的高音喇叭播放着样板戏的唱腔,是《红灯记》中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些更是助长着夏日的炎热。

冯秀娟说的帮船停泊在东门状元桥,走过这条大街,还要穿过一条小巷。赶不上这班帮船的话,当天能不能回去就难说了。虽说只有十八里,但那是水路,只能靠船。

现在才一点,母子俩完全不需要急着赶路,母亲也就顺着儿子,走到荫凉处。只是她不知道儿子的心思,儿子是想离县中越远越好,他不想让同学看见。

冯秀娟擦了把汗说:“把东西放下,歇会儿,给你买根棒冰吧?”

林诗阳咧咧嘴:“我又不是小孩。”“你以为高中毕业就大人了?没结婚都是小孩。”冯秀娟笑着,转身去买棒冰。

看到母亲只买了一支,林诗阳问:“妈,你怎么不吃?你不吃我也不吃。”

冯秀娟说:“妈不喜欢吃凉物。”

要在往常,林诗阳就要跟母亲轻浮了,可今天不知为何,他总是提不起精神,情绪懒懒的。

冯秀娟看出来了,伸手在儿子额头上摸摸:“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不问倒也罢了,母亲这一问,林诗阳有点想哭。

冯秀娟也就更不放心:“到底怎么啦?”

林诗阳不敢看母亲,望着东边的百货大楼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冯秀娟不好再问,就换个话题:“都高中毕业了,也确实算是大人了,想没想过今后做什么?”

今后做什么呢?母亲把林诗阳问住了。两年的高中生活不经意间就过去了,只顾着玩,只顾着游行,只顾着反潮流,倒是没怎么考虑毕业后的打算,自己眼下的低沉情绪该不是与前途的茫然无知有关吧?他怕母亲担心,含混道:“有胳膊有腿的,还愁找不到事做?”这话像是自嘲,又像是赌气。

冯秀娟忽而一笑:“要不,学个手艺,木匠还是瓦匠?”

林诗阳嘟嚷道:“我才不学那玩意呢,一辈子就死掉了。”

冯秀娟似乎知道儿子会这么回答,又问:“那你到底想做什么?”

林诗阳确实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可又不能让母亲扫兴,想了想,一本正经道:“那就跟爸爸捕鱼,跟妈妈打箔子去。”

冯秀娟从儿子调皮的表情上看出了言不由衷,也看到了一个并没长大的儿子。她抬起头,透过树叶的空隙,看看天,重又挑起担子。

大街上的行人并不多,许是阳光太过强烈了。路旁摆了些瓜果担、凉粉摊、大碗茶,并没看到有多少人光顾。倒是树荫下坐着些闲人,摇着芭蕉扇,高一声低一声的,不知在聊些什么。

在城里生活了两年,林诗阳一眼就能认出谁是城里人谁是乡下人。城里人走路目不斜视,表情是矜持的,步子是匀速的,穿戴较为齐整。乡下人走路东张西望,表情是好奇的,步子是慌乱的,穿戴都很随便。还有更重要的一条,是语言,这座叫荷城的县城有专属于自己的“官话”。哪怕是一河之隔的乡下,他们与城里人说的都不是一种话。城里人管电灯不叫“电灯”,而是叫“天灯”;管姑姑不叫“姑姑”,而是叫“嬢嬢”;尤其别扭的是管妈妈不叫“妈妈”,而是叫“嗯妈”,这“嗯”念阳平调,听起来好像对妈妈怀疑似的。这让乡下人很不习惯。但你不得不承认,这就是城里人的高贵之处,无需看你的长相穿着,只要你一开口,立马判断出你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这是与生俱来的,流淌在血液中,渗透在骨髓里,不是后天所能模仿的。即便模仿得再像,也只是形似,绝达不到神似,一句两句慢慢讲还可以,讲多了讲快了就露馅了。两年的高中生活,林诗阳是在身份和语言的双重歧视中度过的。身份倒也罢了,城里人乡下人确确实实是天生的,也是无法改变的,可语言的障碍怎么就难以逾越呢?林诗阳名义上是县中的学生,可他融入不了班级,更融入不了学校这个集体。他似乎是个局外人,旁观者。城里同学的那种优越感,那种特有的语调,那种鄙夷的神态,让他受不了。林诗阳常常弄不明白,母亲为何要费那么大周折把他送到县中来。公社的高中离家还近些,婆奶奶就在镇上,花销也能省点,熟人也多。有几次,林诗阳倒是问过父亲,父亲说问你妈吧,母亲只说了句,城里条件好嘛,就什么也不说了。

大街的尽头是条小巷,母子俩拐进去,人群忽地拥挤起来,有挎着竹篮的,有提着藤包的,有扛着布袋的,也有背着杂物的。沿街的店铺并不见特别的商品,都是些日用百货。营业员懒懒散散地站着,时不时地打着哈欠。倒是一些倒卖票证的特别活跃,不停地向行人兜售,布证布证,粮票粮票,炭卡炭卡?

走到幸福饭店门前,冯秀娟问儿子:“要不要吃碗馄饨?”

林诗阳已经闻到一阵香味了,肚子跟着咕咕叫,这才想起还没吃午饭。其实班上准备了毕业聚餐,林诗阳并没参加。他不想告诉母亲,只好借话说:“妈,你吃我也吃,你不吃我也不吃。”“好,就陪我家小伙吃一碗。”冯秀娟以为儿子跟他撒娇呢。

母子俩走进饭店,找了个角落,把行李放下。冯秀娟走到收款窗口,买了两根筹子。林诗阳接过来,走到馄饨摊前,端过馄饨,回到座位,先喝了口汤,才慢慢吃起来,他不想让母亲看出还没吃饭。冯秀娟把自己碗里的馄饨匀出一些给儿子。林诗阳并没推让,只是冲母亲讪笑。

吃完馄饨,歇会儿,母子俩收拾收拾准备走。刚到门口,冯秀娟一把拉住儿子,林诗阳一愣,在母亲示意下,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街上走过。“那不是三侉子吗?”林诗阳悄悄问。

冯秀娟面无表情,像是没听见儿子的话。“三侉子”是个退伍军人,参加过抗美援朝,还娶了个朝鲜族老婆。从部队回来后,说一口的东北话,因他排行老三,人们都叫他“三侉子”,大名金永顺反倒没人叫了。刚回来那阵,三侉子喜欢在胸前别着抗美援朝纪念章,走路昂首挺胸,迈着正步,俨然是个英雄。因为没什么文化,加上那段说不清的历史,都说他老婆是“拐”过来的,三侉子一直没怎么发迹,后来不知怎的当上了民兵营长,整个村庄的街巷都嫌小了。大家心知肚明,不就仗着上过朝鲜嘛,是不是逃兵还不知道呢?更重要的是他养了人高马大的三个儿子,取名金龙、金虎、金豹,人像其名,都是“说打就上屋”的主。

林诗阳打小就不喜欢三侉子,也许是三侉子凶神恶煞的样子让小孩害怕。过去,每当孩子哭闹,大人是这样吓唬小孩的,快别哭,再哭麻胡子要来了。麻胡子是当年隋炀帝开挖运河时的监工头子,心狠手辣,无恶不作,此人有个嗜好,吃蒸熟了的幼童。可见这个麻胡子多么歹毒,小孩当然怕他了。麻胡子毕竟太遥远,不知是谁先带的头,庄上人吓唬小孩时换了个说法,快别哭,三侉子来了。有趣的是,三侉子也乐意扮演这个角色,每每看到哭闹调皮的孩子,总爱凑过去,大吼一声。这一招还真灵,小孩立马听话。林诗阳不是坏孩子,没有受过三侉子的威吓。按理,他不应该讨厌三侉子,可他偏偏对三侉子没个好感。

三侉子拎着包走在前面,步子有些摇晃。母子俩远远地跟着,不紧不慢。

到了状元桥,船老大迎上去:“金支书来了,走好,小心点。”

三侉子好像喝了点酒,嘴里嘟囔着。林诗阳没听明白,三侉子不是营长嘛,船老大怎么叫他金支书了?岸边的人纷纷给三侉子让道,林诗阳站在一旁看着,冯秀娟把儿子往后拽。

有人跟冯秀娟打招呼,三侉子听到了,扭过头,挺和气地问:“哎呀,秀娟啊,上街带小伙了?”

冯秀娟并不答话,点点头,轻轻拉了一下儿子,欲往船上走。

三侉子突然在林诗阳肩上猛拍一掌:“秀娟啊,你可养了个好小伙啊。”

林诗阳躲都躲不及,只觉得疼,又不好流露。

冯秀娟客套一句:“高中刚毕业,今后还请大支书多多关照。”“哎?哪里话?”三侉子转而对身边人说,“是你儿子,也是我们大队的人才啊,大家说是不是?”

冯秀娟勉强笑笑,拉过儿子上船,把行李搁在船艄,猫腰钻进舱里。

陆陆续续又上来几个人,船老大扯开嗓子吆喝起来:“还有上湖洲的,帮船马上开啦——”

林诗阳看舱里的闹钟,已经两点了,帮船并没有开。

有人开始嚷嚷:“搞什么鬼,怎么还不开,家里没得事吗?”

有人就劝:“别急,怕是等哪个吧?”

还有人起哄:“再不走,就不买票了。”

船老大脸上堆着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跟大家打个招呼,婉玲照应的,等她下子,东西忘在人家店里了。”

婉玲是大队会计皮光荣的老婆。

那人嘀咕着:“不能一船人就等她一个吧?”

就有风凉话来了:“等就等呗,人家是干部娘子,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有人插话:“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船老大掏出香烟,分发着:“来,来,本庄本土的,不急不急,抽支烟,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那人接过香烟:“等就等下子,再忙也不在乎这点工夫。”“不行,到时间就走,不许特殊化。”岸上的三侉子大吼一声,随即跨上船。

众人吓了一跳,船老大央求道:“再等等,以前谁有个事都等的。”“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三侉子板起脸,“今后还想不想荡帮船?”

船老大陪着笑:“哪能呢,不荡帮船我喝西北风啊?就几分钟,就几分钟。”“几分钟?”三侉子一步不让,“这要在战场上会死多少人啊,让她长点记性,今后就不会拖拉了。”

船老大不知如何是好,犹豫不决。“我这个支书也有责任啊,”三侉子好像很痛心,“没有教育好干部,干部家属才有特权思想。”

话说到这份上,船老大只好起锚,临走还不忘朝岸上看着,期待着婉玲能及时赶来。

船正要离岸,从舱里窜出一个小孩:“我妈还没来呢,我妈还没来呢——”

船老大为难地看着三侉子,那意思是不是再等等。“妈的,看什么看,开船!”三侉子吼道。

小孩吓哭了,竟然指着三侉子:“你大独裁,你法西斯,你蒋秃头……”

一船人抿嘴偷笑,有人拉过孩子:“别哭了,大明,你妈会搭顺船家去的。”

三侉子不为所动,也难得地跟着笑了:“呵,皮光荣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想不到养个小伙倒蛮厉害,好。”

那个叫大明的孩子擦擦眼泪,狠狠瞪了三侉子一眼,一头跳上了岸。

林诗阳的家在荷城东边一个叫湖洲的村庄。帮船最先经过东门泊,这是四条大河的交汇之处。往东的河叫跑马河,往北的河叫芦湾河,往南的河叫泰堰河,往西的叫永丰河。这四条大河都流向邻近的县城。

帮船不大,也就容纳二三十人。船家是对中年夫妇,打记事起,林诗阳就知道他们家荡帮船了,祖传的行当。船是木船,一前一后荡桨,遇上顺风,也会扯上风帆。林诗阳坐在船舱里,百无聊赖,才上了两年高中,似乎已与身边的乡亲有了隔膜,不像是一个庄上的人了。

舱里仅有一张小方桌,桌上还有副扑克牌。有人抓过牌,边洗边说:“好工夫别在踏板上混掉,抓紧时间弄两把,小来来。”“妈的,”三侉子桌子一拍,“来什么来,不许赌博!”

那人不知所措,掩饰着:“那……那……那就打‘四十分’,不赌钱。”“不让赌钱,船家怎么抽头啊?”有人小声嘀咕。

三侉子怒道:“解放20多年了,怎么还想着剥削呢?”“不打就不打,发什么火啊?”那人自找台阶。

没牌打的男人只好关心政治了,美国和苏联会不会打仗,林彪为什么要跟毛主席抢班夺权……冯秀娟则跟几个妇女唠着家常,时不时提到林诗阳,林诗阳装着没听见;姑娘家的偏在一边,或钉鞋底或织毛衣;还有几个老头倚着舱板似睡非睡。谁都不想跟三侉子说话,唯恐哪句话没注意,又要受他教育。三侉子也不跟人说话,不一会,竟打起呼噜,响亮而有节奏,酒气也随之呼出。船老大说笑,金支书这一趟去苏州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

船舱前后是通风的,但气味仍旧刺鼻难闻,酒气汗味烟雾混杂在一起,林诗阳有点透不过气来,就钻出舱外。

冯秀娟说:“外面热啊!”

林诗阳笑笑:“我透透风。”

外面比舱里还热,经过水滤的空气倒是凉爽的。林诗阳坐在船头一侧,兀自看着眼前的风景。

出了东门泊,就是跑马河,也就进入湖洲所在的浮坨公社境内了。

荷城属于水乡,这河的名字怎么带了个“马”字?跑马河原先并不叫跑马河,到底叫什么也没人考证过,反正在很久以前,荷城遇上大旱,这条大河底朝天了,曾有马队由此经过。

林诗阳听语文老师讲过跑马河的来历,那时没在意,只记得班上几个男生下课后不断重复老师的话,“于是这条河就叫跑马河了”,还有意加重了“跑马”两字的音量。

一想到语文老师,林诗阳就来了伤感,或许两年的高中生活,就剩下这个叫东郭晨的人还让他有点念想。东郭晨注定会让每一个见过或听过的人留下印象,不为别的,单就这个复姓就够有特点的。自从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广为传播之后,这个复姓就被人们鄙视和不屑,就像有了西门庆这个人以后,姓西门的人就有点尴尬,还有秦桧的桧、林彪的彪,取名时也就用得少了。

林诗阳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听东郭老师讲课的情景。东郭老师是这样开场的:“我叫东郭晨,姓东郭,名晨。同学们如果觉得别扭,可以叫我郭老师。我知道东郭这个复姓不好,只因我的祖上出了点事,把这个姓糟蹋了,但这并不妨碍我姓东郭啊。抛开阶级立场,单就人的本性而言,谁没有同情心呢?大自然的一切生灵都是平等的,想当初你不也是猴嘛,说得科学点,就是猿嘛,猴也好,猿也好,都是畜牲,人不能因为自己进化为人了,就忘本,就可以随意欺负别的动物。都说狼恩将仇报,我说狼是跟人学的,这世上最可怕的动物就是人,打打杀杀,争争斗斗,尔虞我诈,贪得无厌,如果人不把自身这些劣根性改掉,迟早要走向灭亡。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祖上这位东郭先生是个好人,我为自己姓东郭感到骄傲。所以我想说的是,如果同学们叫我东郭老师,我将更高兴。”

林诗阳觉得新鲜,还有这样理解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也就似懂非懂地跟在后面鼓掌。可谁曾想,这个东郭老师竟然是反革命,会去坐牢呢。

跑马河缓缓东流,一直流到一个叫东坝的县城。从东门泊往湖洲,河的两边隔个两三里就有一个村庄,就像有首歌里唱的,“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这藤就是一条条河流,这瓜就是一个个村庄。村庄与村庄之间尽是一块块草垛一样的土地,像是漂浮在水上,原先叫坨,又叫圪,现在人们都叫它垛田,也叫垛子。这土地很特别,大小不一,形态各异,四面环水,互不相连,据说浮坨公社有上万个垛子,也没人数过。《荷城县志》载:“境内多坨,尤以城东为最,广袤十数里。其坨或大或小,如鼋浮水,外人皆奇之。”浮坨公社即由此得名。这里的人也特别,叫垛上人。你在荷城问一个浮坨公社的人是哪的,他从来不说是乡下的,几乎众口一词,我是垛上的,这似乎有意把自己与城里人和乡下人区别开来。因了这特别的称呼,林诗阳没少被同学奚落,乡下人就乡下人呗,还垛上人,假洋鬼子。

浮坨其实就是荷城的蔬菜基地,全公社几乎不长粮食,只有几个偏远的村子才有少得可怜的一点水田,加起来也只是垛子的零头,像湖洲大队则是一点水田都没有。城里人吃粮靠定量,垛上人吃粮是定销,也由粮食局分配,全县仅浮坨一家,不像乡下的其他公社完全靠自产。

眼前的垛子上长着各色瓜果蔬菜,有西瓜、酥瓜、香瓜、梨瓜、南瓜、菜瓜……有青菜、萝卜、番茄、刀豆、茄子、生姜……这些垛子有的在圩堤外面,有的在圩堤里面。圩外的要高些,少说也有三五米;圩里的显然矮多了,因为少了发大水的担忧。

随着帮船的前行,眼前的跑马河渐渐变得狭窄了,宽阔的河道两边铺满了密密的菱叶,一直到湖洲都没有尽头,怕是要到东坝的。为着要把航道让出来,农人在菱塘边沿插上竹竿,以阻止菱叶蔓延开来,但仍旧有菱叶逃出束缚。林诗阳随手捡起一张菱蓬,翻开一看,细细的白花间已有嫩嫩的菱角,摘下一个,剥开搁到嘴里,有点甜,还有点涩。

一群白鹭在菱塘上空盘旋,再缓缓落下。菱塘里间或传出几声水响,那是不安分的鱼儿在嬉闹。菱塘边每隔一段距离搭建一个篷舍,那是用来看护菱塘的,但更多是“护罧”。菱塘其实也是“罧塘”,吸引鱼儿聚集。春上,庄人在河道边、沟汊里撒下菱种,然后把这块地方围起来,菱塘也就成了渔场,菱角在生长的同时,也给鱼儿提供了丰富的饵料和安静的环境,鱼儿也就乐不思蜀了。这样,菱角采摘结束后,仍旧保持原样,继续看护着,到了冬季“出罧”,用竹箔或渔网把菱塘围起来捕鱼。

帮船终于进入双虹湖,穿过湖区,拐弯向南不远就到湖洲了。林诗阳忽然异常兴奋,不知是快到家了,还是被周边的景色吸引住了,或许还有某种期待。满湖的芦苇在微风的吹拂下,摇曳生姿,沙沙有声,苇旁的水面上零星地漂着几朵野睡莲、荇菜花,船行中,不时惊起几只野鸭扑愣愣地飞向远处,还有游鱼呼隆隆乱窜。

双虹湖原先并不是湖,传说是一座城,叫孝州城。城如其名,崇尚孝道,以孝为先。可不知何时,刮来一股妖风,人们忽然变得自私、忤逆,甚至到了虐待老人的地步。终于有一天,老天爷发怒了,想要灭掉这座城。话说南郊有户穷苦人家,儿子生下没几天,父亲就去世了,剩下母子俩相依为命。哪晓得儿子身有残疾,腿是瘸的,手像鸡爪,嘴有“豁子”,眼睛还近觑,好像人身上的所有缺陷全让他一个人占了。人们不知他的名字,就叫他“小八怪”。“小八怪”人虽长得丑,但是个大孝子。小八怪8岁那年,母亲又害了一场大病,从此卧床不起。小八怪每天沿街乞讨,讨来了饭菜就喂母亲,讨来了钱就给母亲抓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母子俩苦苦挣扎,小八怪也慢慢长大。那一年,街上来了个白胡子老头,摆了个地摊卖烧饼。烧饼香气扑鼻,小八怪直咽口水,就用讨来的钱买了个烧饼,他自己不吃,带回家给母亲。有一天,白胡子老头把他拉到一边,塞给他两个烧饼,叫他跟母亲一人吃一个。又悄悄说,这座城马上就要沉下去了,你每天到衙门口看那对石狮子,只要石狮子眼睛红了,赶紧回家背上母亲往南逃。最后还一再叮嘱,跑的时候千万别回头看,这件事千万别告诉任何人。白胡子老头话一说完,就不见了。说来也怪,吃了烧饼后,母亲身体渐渐好了;小八怪的眼睛也亮了,手也灵活了,腿也不瘸了,豁子也没有了。小八怪高兴坏了,但他没忘白胡子老头的话,每天都到衙门口去看石狮子。终于有一次,石狮子眼睛真的红了。小八怪赶忙回家,背起母亲,不顾一切往南跑。顿时,天空乌云密布,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雨倾盆。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小八怪身后的孝州城顷刻沉入水中,洪水随即漫了上来,小八怪跑到哪里,地面就沉陷到哪里。小八怪背着母亲一路狂奔,洪水一路紧跟,他不敢回头也顾不上回头,直到筋疲力尽,瘫倒在一片荒滩上。与此同时,雷没了,风停了,雨住了,太阳也出来了。母子俩回头一看,吓坏了,身后的街道、城墙、房屋,还有那么多人,都不见了,只有白茫茫一片大水,再看四周,竟也到处是水,只有他们身下的一块土地没有沉下去。母子俩就在这块滩地上搭起棚舍,住了下来,先是打鱼为生,后来开荒种植,小八怪也娶妻生子。慢慢地有人知道了这块宝地,纷纷移居过来,人口越聚越多,竟形成了一个很大的村落。小八怪记着白胡子老头的好,就联合村民建了一座庙,尊白胡子老头为湖神。那湖神是根据小八怪的描述,由工匠雕的一座木像。后来小八怪死了,人们又给他塑像,说白胡子老头是神仙不假,可我们没见过,神仙再有本事,要不是小八怪有孝心,也没有这块好地方。也不知经过了多少年,后来湖神庙里就只有小八怪一个人的塑像了。

好多年后,有一赴京赶考的书生途经此地,见景色优美,民风淳朴,问村人此为何地,村人竟答不出来,情急中说是八怪庄。书生听了,摇摇头,这名不雅。村人就请书生起个名字。书生环顾四周,白茫茫湖水中唯有这一处绿洲,何不就叫湖洲呢,湖中一洲,湖心洲,多好。一传十,十传百,从此往后,湖洲这名字就传开了,以至县衙的文书上也写湖洲了。到了1958年,荷城县调整区划,把垛田地区划归一处管理,设立浮坨公社,改湖洲为湖心洲,说外人不晓得,还以为是浙江的湖州呢。但老百姓还是叫湖洲,说我们的“洲”是亚洲欧洲的“洲”,不是苏州扬州的“州”。加上湖心洲越来越看不出曾处湖心的痕迹,没过多久,官方也恢复叫湖洲了。

在孝州城成为双虹湖的时候,湖洲真的就在湖的中心,后来到此落户的越来越多,他们就在周围的芦滩上挖土垒垛。可能是双虹湖地势南高北低,或是湖洲北边隔着一条跑马河,这样湖的南边渐渐变成垛田。同时也把双虹湖一分为四,又派生出三个小湖荡,位于湖洲正南的叫来子荡,东南的叫仙姑荡,西南的叫营盘荡。双虹湖四周同样散布着一个个垛子,垛子后面又是一个个村庄。这村庄的名字大都与湖与垛与荡有关,像湖东庄、湖北口、湖西垛、南荡庄什么的。

或许是路途太过单调和枯燥了,不知是谁提议,请船娘唱个歌。船娘也大方,唱就唱,只是没好听的。有人说,就唱《湖心洲哭青菜》吧。船娘唱起歌来:

提起青菜真悲伤,

苦伤心儿呦,

起早带晚把垛上,

戽水浇菜日夜忙,

我的亲娘呦……

很悲伤的曲调,听得人鼻子发酸。“这个不好听,太苦了,唱个调情的。”有人喊。

船娘擦擦眼泪说:“不唱了,不唱了,给大家打打岔,消磨时间的。”“再唱一个嘛。”

船娘说:“叫秀娟唱吧,她有好听的。”

冯秀娟连忙摇手:“好多年不唱了。”“秀娟,你就唱一个吧。”

好多人都在劝冯秀娟唱一个。冯秀娟看了一眼三侉子,三侉子歪着头,嘴角挂着涎水,呼噜一声比一声响。冯秀娟没办法,钻出篷子,又犹豫地看着儿子。林诗阳笑了笑。冯秀娟这才清清嗓子,唱开了:

一条条小河哟流过三十六个垛,

哪一个垛上住着我哥哥,

水绕垛来垛恋水,

哎呀我的哥哥啊,

你可曾猜出妹的愁。

一声声渔歌哟飘过三十六个垛,

哪一条船上住着我哥哥,

鱼水相欢情谊长,

哎呀我的哥哥啊,

你可曾听懂妹的歌。

一阵阵秋风哟吹过三十六个垛,

哪一片湖上住着我哥哥,

天上月亮水里望,

哎呀我的哥哥啊,

你可曾知道妹想哥。

林诗阳太熟悉这旋律了,缠绵、婉转、悠扬,只是母亲明显压低了嗓音。这些年唱这种歌的少了,说是毒草,情啊爱的,没一点革命精神。舱中有人叫好,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冯秀娟则一头钻进篷子,怎么劝也不唱了。

天忽然暗了下来,林诗阳抬头看天,一大片乌云正向头顶上空聚集,越聚越多,越聚越黑。船家不由加快了荡桨的速度。才一会,先是几声闷雷,紧接着倾盆大雨,随之炸雷响起,一个接着一个,仿佛就在眼前,船家吓得也一头钻进舱里。林诗阳有点亢奋,逞能着,任由雨淋,体验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好像雷声闪电不存在似的。

冯秀娟吓坏了,一把拽住他,往舱里拖。

林诗阳不让:“没事的。”

冯秀娟急了:“这雷可不认人。”

林诗阳一阵后怕,每年夏季,总会听到有人被雷劈死的事,可他不想让母亲觉得他是一个没主见的人,更不想让舱里人看到他湿漉漉的样子。

冯秀娟有了哭腔:“你犟什么呀,多大了,还像个小孩?”

林诗阳不能违拗母亲,正欲进舱,而雨却在这时停了。冯秀娟也松开手,只好由着儿子的性子。林诗阳腆着脸朝母亲傻笑。夏天的雨就这样,来得快去得也快。林诗阳抬头看看北边的天空,惊叫起来:“快看,快看,彩虹,彩虹,双虹,双虹哎——”那神态像个顽童,完全忘了刚才的矜持。舱里的人也探出头来,一个个脸上写满了惊奇。

那彩虹分挂在东西两边,在湛蓝的天空映衬下,七彩鲜明,艳丽无比。林诗阳定定地看着,目不转睛,恍惚中,他看到双虹背后的远处有一座若隐若现的城市,那些老旧的房屋有几分熟悉却又从未见过,不由怀疑是不是看花了眼,闭眼再看,还在那儿,掐掐大腿,确信这是真的。这一次,林诗阳没有叫。老辈人常说,孝州城陷落后变成双虹湖,每当气候适宜,尤其是夏日雨后,这座城池又会显露出来,不过看到的人不多,也不是谁都能看到的,这也就是史书上说的海市蜃楼了。

林诗阳瞅瞅身边的船娘,船娘只顾荡桨,好像并没有看到双虹背后的内容。这样一个绝妙的景致,竟然没人分享,多少有点遗憾。

帮船拐进了一大片垛田,差不多高的垛子,一个挨着一个,差不多宽的河沟,横七竖八,听得见有人在垛子间说话,却看不到人在哪里,看得见垛子间有船行走,却又不知走向何处。若干年后,林诗阳到苏州狮子林,听到那句“闻其声不见其人,见其人不可速达”,一下子就想到了家乡垛田。这垛田就是平面的狮子林,狮子林就是立体的垛田。

湖洲就在这片垛子的南边,林诗阳已看到掩映在树林后面的村庄,还有性急的人家升起的炊烟。2.明天干什么呢“哥,哥——”岸上有人喊。

林诗阳循声望去,妹妹诗雨朝他招手,旁边还站着个姑娘,一时没认出是谁。

冯秀娟从舱里出来,林诗阳拎过大网袋,一脚跨上岸。诗雨上来就抢:“哥,让我拿吧,本来我也要上街的,学校排文娱,请不了假。”

冯秀娟看着一双儿女,眼睛里全是笑意。

诗雨还小,拎着大网袋有点吃力。

林诗阳抢过网袋,笑着说:“还得吃几个稻堆子呢。”“妈,哥又欺负我。”诗雨噘着嘴。

冯秀娟跟在后面,挑着行李,依旧在笑,没说话。旁边站着的姑娘欲接她的担子:“婶妈,我来帮你挑吧。”“难为你了,英姬,不重的,我挑得动。”

英姬?她是英姬,三侉子的女儿?一晃成大姑娘了?要不是母亲叫她,林诗阳都不敢认了,英姬修长的身段,长长的辫子,脸上红扑扑的,一双猫狸眼好像会说话,胸脯明显地鼓着。林诗阳想,她怎么会是三侉子的女儿呢?英姬也偷眼看林诗阳,一抬头,正与林诗阳的目光相碰,随即慌乱地逃开,脸却更红了。

关于英姬的名字,还有个故事。三侉子姓金,朝鲜也多金姓,女孩叫英姬的很多,他和老婆商议,一定要生个女儿,名字也叫英姬。一连生了三个儿子,三侉子都没信心了。老婆怀上英姬时又生了场大病,命差点没了,医生劝他们把孩子做掉。三侉子咬咬牙,眼一闭,没想到老巴子是个丫头,高兴得不得了,算是遂了心愿。可侉婆子却落下了病根,是那种说不出口的暗病。

见冯秀娟没让,英姬干脆抢过林诗阳的网袋:“诗阳哥,我帮你拎吧。”

林诗阳有点窘,一个大小伙,怎好要人家姑娘帮忙?可他又不好再抢,路上好多人看着呢?林诗阳只好让给她,自己又接过母亲的担子。

冯秀娟光着手,边走边问女儿:“你爸怎的不来?”

诗雨说:“爸被人家请去修大罾了。”

林诗阳挑着担子,想着心事,英姬今天干吗要帮她拿东西?虽说一个庄上的,还是一个生产队,两家也离得不远,可林诗阳跟他们家几乎没什么接触。这两年,林诗阳在县城上学,不常回来。他知道金家有个姑娘,也知道她起了个像是朝鲜人的名字,还知道她不像哥哥们那么野,只是没想到她都长这么大了。“英姬啊,你这是家作懒外作勤啊。”身后传来一声大嗓门。

林诗阳回头一看,是三侉子,英姬的父亲金永顺。

英姬说:“你就一个皮包,没得斤把重,要我抬呀。”

金永顺假意沉下脸:“看到我像是看不见,一点规矩都不懂,都初中毕业了。”

英姬调皮一笑,弯腰鞠躬:“爸,您回来了,您辛苦了。”

巷子里的人都笑了,林诗阳也笑了。

一股潮湿的泥土与芦苇混杂的气息飘来,林诗阳嗅嗅鼻子,看到路边墙根处堆晒着好多黑褐色草炭。这是从垛上挖来的,老百姓把它晒干了当煤烧。林诗阳小时候最喜欢从草炭里找乌莲,掰开一块草炭,可以清晰地看到芦苇蒲草荷叶的纹理,乌莲就藏在其中。那是好多年前的莲子,外壳硬硬的,牙都咬不开,要用砖头敲。找来乌莲并不是为了吃,而是当白果,跟小伙伴们猜着玩。垛上女人则喜欢把乌莲放在梳头油里浸泡,据说这样搽头发,会乌光发亮。

到家了,父亲还没回来。自家院子里也有一堆草炭。母亲说是老队长送的,这东西熬火经烧,跟城里卖的煤炭差不多。林诗阳放下担子,英姬也放下网袋。冯秀娟打来一盆水,叫英姬洗洗。诗雨倒上几杯开水,凉着。

英姬把盆里的毛巾拧干了,递给林诗阳:“你擦擦汗。”

林诗阳推让着:“你是客人,你先来。”

英姬不肯,两人推来推去,本是推着毛巾的,却碰到了手,林诗阳心里一跳。

诗雨一旁帮腔,帮的却是英姬:“先大后小,哥你先来吧。”

林诗阳朝妹妹皱起眉头,只好接过毛巾。妹妹朝他伸伸舌头,躲到母亲身后。

冯秀娟护着女儿,说:“英姬啊,就在我家吃晚饭吧,你们先玩着,我到大街上买点菜。”“不了,婶妈,我和诗雨玩会儿就走。”英姬拉着诗雨进了西房。

林诗阳的家在庄东头,是个前后两进的院子,两边砌了院墙,后面是正屋,东房住着父母,中间是堂屋,西房住着妹妹。前屋门前就是大街,东边厨房,中间过道,西边的偏房林诗阳住了。屋后是块空地,有柴垛、茅坑、灰塘,东墙外则是小菜地,长些蔬菜,还开了偏门,方便进出。

诗雨跟英姬在房间里说着悄悄话,一会儿叽叽咕咕,一会儿笑个不停。林诗阳纳闷了,妹妹什么时候跟英姬成了朋友?

像是解释儿子的疑问,冯秀娟说:“她们是一个文娱队的,一块儿排节目,好得不得了,成天粘在一起。”

原来如此,怪不得呢?两家原本就没什么来往,现在人家爸爸又当上大队支书了,想玩也玩不起来的。“诗雨下学期就上初中了,成天老是排文娱总不是事,迟早还得靠真本事。”

母亲没说什么是真本事,但林诗阳知道,这就是东郭老师说的学问了,上大学不是推荐,而是考试。林诗阳想,自己是没这个机会了。

见儿子不吱声,冯秀娟问:“诗阳,不是妈啰嗦,你还是想想自己的前途吧,别像你爸,就会取鱼摸虾,也别学妈,啥本事也没有。”

院门响了一下,父亲回来了,林诗阳忙走出去迎接。

鲍久根手里拎着两条鲤鱼,看到儿子,憨笑道:“家来了,诗阳。”

每次回来,父亲总是这句问候语,两年了,都是父亲先向儿子打招呼,这在乡下就有点不上规矩了。林诗阳叫了声爸。“三队的大罾被拖驳撞了,倒了根竖竿,罾也划了个豁子,人家请了几次,不去不好,要不也去接你了。他们送了我两条花鱼,今晚就吃鱼。”

林诗阳伸手接鱼:“我来胣吧。”

鲍久根拦道:“你歇着,我来。”

林诗阳觉得自己不是回家,而是走亲戚。父亲总是这样宠着他,像水里放多了糖,叫他喝了起腻。有时他也跟父亲说,我都大人了,你别老把我当小孩。父亲只是笑笑,并不多说什么。高中两年,逢上星期天,林诗阳有时并不想回家,他真的受不了父亲过分的亲热,这哪是父亲跟儿子,倒像佣人对少爷了?在心里,林诗阳更多的是喜欢母亲,有事也跟母亲交流,跟父亲似乎无话可说。母亲总能看出点什么,有意无意地点拨他,没事的时候,多跟你爸说说话,要对你爸好。林诗阳也努力跟父亲做些交流,可每次都很困难,演戏的痕迹太重。但这并不妨碍林诗阳孝敬父亲,他不像别的青春期的男孩,动不动跟父亲耍点“造反派”脾气。今天父亲又客套了,如果还在上学也罢了,可他都毕业走上社会了,怎么还这样呢?

冯秀娟提着个篮子出来:“诗阳,一块上街买点菜,留人家英姬吃个晚饭。”

林诗阳说:“英姬不是回过你了嘛。”

冯秀娟笑了:“上学上呆了,姑娘家怎好意思随口答应?”

林诗阳不吱声了,母亲干吗要留英姬吃饭呢,一个庄上的,几步就到家了。“也不光为英姬,我们就不吃了?你爸忙了一整天,你又毕业了——”

林诗阳不想为难母亲,只好顺从地跟着。

湖洲是个大庄子。庄子中间有条东西向的大街,三百多米长,五米多宽。街面铺着一块块麻石,天长日久,麻石被庄人的鞋底磨得光亮亮的。街边人家多把大门朝向街口,老辈人说,当年这条街可繁华了,家家店铺,户户经商。麻石街是清道光年间修的,麻石由沿街商家自愿认捐,可多可少,每块都刻有自家的名号。据说商铺都抢着认捐,哪怕不留名字,这条街也就取名积善街。曾经,湖洲人以积善街上能有自家一块石头为荣,与人吵架,也常拿这说事,你狠你狠,怎么不见积善街上有你家石头?后来这条街不行了,店铺被当着“资本主义尾巴”给割了,祖上捐过麻石的人家再也不敢炫耀,像做了亏心事,积善街这个名字也没人叫了。走上这条大街,林诗阳自卑过,一千几百块石头竟然没有自家祖上的,后来反倒被人羡慕,成了骄傲的资本。这几年开店又慢慢恢复,只是要向生产队上交“积累”。大街从东往西有邮政代办点、学校、供销社、粮站、大队部、诊所、浴室,还有一些杂货店和地摊。难得的是大队部旁边还有一个广场,庄人却叫它大坟场,原先这儿有个芦家祠堂,还有好几个大坟茔,像个高高的小山丘,坟上长着野草,足有一人多高,野草间有鸟窝,有会叫的昆虫,还有几棵桑树。林诗阳小时候曾爬上去玩过,掏鸟蛋,摘桑椹,捉蟋蟀。这大坟什么时候有的,葬的是什么人,没人说得清楚。有说是芦家的祖坟,里面葬着湖神小八怪,可祖坟葬在庄中心也不符本地的风俗啊;有说是在双虹湖战死的将士,可又说不出哪个朝代哪个人。老辈人都说,他们小的时候这坟就有了,他们的爷爷也说他们小的时候这坟就有了。大坟场北边还有一个湖神庙,供奉着湖洲的始祖小八怪。可惜文化大革命一来,庙也拆了,坟也平了。湖神庙拆下的砖瓦建成了现在的大队部。大坟里只挖出几堆白骨,还有几件锈得不成样的兵器,早被铁匠鬼子拿去化铁了。也许若干年后,芦家祠堂和大坟场也会渐渐被人们遗忘。广场东侧有个戏台,看得出有些年头,过去肯定常有戏班子登台,现在则用来开大会、放电影,逢年过节也有公社和村里的文娱队表演节目。戏台旁边有棵老槐树,都老得不成样子了,树干里竟是空的,怕有上千岁。庄上人都说老槐树成精了,谁家有个什么祈愿,都喜欢到老槐树那儿磕几个头,再在枝干上扣根红布条。大街西头是条庄河,河上有座砖拱桥。这砖拱桥跟别处不同,连着三个村落,又有“一桥跨三村”之说。

走在大街上,不时有人跟冯秀娟说话,话题自是落在林诗阳身上。“小伙高中毕业啦,在哪上班?”“这么大了,有对象了吧?”“秀娟这下得济了,该享清福咯。”……

冯秀娟对每一句问话,都是笑脸相迎,吩咐儿子叫伯伯、叔叔、姑姑、婶婶……这条路也就走得很慢。冯秀娟先跟熏烧摊买了半斤猪头肉,再到另一摊点买了一包脆蚕豆,又拐进一户人家打了一斤“大麦烧”酒,问儿子:“猪头肉是你爸爱吃的,脆蚕豆是给英姬和诗雨的,你喜欢吃什么?”“不要什么,爸不是带了两条鱼嘛,我就吃鱼。”

冯秀娟也不勉强:“不怪人家说是渔船上的,就喜欢吃个鱼。”

林诗阳虽说农家出身,可庄上人却总是叫他家渔船上的,原因很简单,他家祖传捕鱼。这在湖洲并不稀罕,捕鱼的人家多了,可在林诗阳听来就有点受辱的意味,好在母亲只是玩笑。有时,林诗阳反感人家叫他渔船上的,母亲倒劝他,我还是镇上的呢,不也嫁给你父亲一个弄鱼的,我冤不冤啊。“秀娟啊,都到门口了,也不照顾照顾我家生意?”一个女人尖细的声音响起。

林诗阳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花露水味,转身一看,原来是绰号叫阿庆嫂的女人,正满脸堆笑,殷勤地招着手,再看头上油光光的,想必是搽了浸泡乌莲的梳头油了。阿庆嫂本名芦桂英,大队妇女主任,家里开了爿豆腐店。

冯秀娟不太喜欢这个女人,一天到晚咋咋呼呼,把自己弄得真阿庆嫂似的。逢上要买豆腐百页,她总是叫丈夫或女儿过来,今天被人家拦着,不买就不好了。豆腐百页都是早上的好,到了下午就不太新鲜了,冯秀娟不好意思说出来,只得走进店里,称了一斤百页。

阿庆嫂问:“就不拾点豆腐?”

冯秀娟说:“没带钵子。”“嗨,我这儿有,什么时候顺便带过来就是了。”阿庆嫂麻利地拿过一只茶缸,拾上两块豆腐。

冯秀娟接过来,放到篮子里,说:“难为你了。”

阿庆嫂假意生气:“我们姐妹俩客气什么?”

冯秀娟递过钱,阿庆嫂收了,找了钱:“大妹子,不客气了,百页钱照收,豆腐就算送你的。”

冯秀娟不肯,说:“你做生意的,这样我下次就不来了。”

阿庆嫂笑着把冯秀娟送到门外,一头看见林诗阳,惊呼道:“哎呀,也没要大侄子进屋坐坐,长这么高了,找对象了吗?”

林诗阳不知道该叫她什么,母亲也没吩咐,只好笑了笑。“看上哪家姑娘了,跟姨娘说,姨娘旁的本事没有,做媒笃笃定定,没有不成功的。”阿庆嫂一副热心肠的样子。

冯秀娟对儿子说:“还不谢谢姨娘?”

没等林诗阳说话,阿庆嫂又说:“大妹子,不能等,等来等去,湖洲的好姑娘都嫁到外面去了。”继而放低声音,“我听侉婆子说,她家英姬想悔亲呢,真要悔了,我看说给你家小伙最合适。”

冯秀娟苦笑:“我们哪攀得上这门高亲啊。”

阿庆嫂叹口气:“是啊,大妹子,这找对象啊还真不能攀高亲,我那丫头,说给河西铁匠鬼子家二伙,小伙不错,在部队提了干。可好长时间不来信了,我担心啊,会不会想什么歪心思。”“时间不早了,该回去烧晚饭了。”冯秀娟不想多话,赶忙往回走。

阿庆嫂还在后面喊:“有空过来玩啊,秀娟。”

还没到家,林诗阳就闻到鱼香了。

鲍久根站在门口,看到母子俩,问:“去哪了,饭都好了。”

林诗阳跨进屋,妹妹迎上来:“我就知道妈和哥去买菜了,英姬姐要回家,被我留住了。”

英姬好像要走的意思,看到这场景,犹豫了一下,又跟着诗雨进了屋。

一家人还有英姬围桌而坐,冯秀娟拿出几只酒杯,先给丈夫斟了一杯,又要给儿子斟。

林诗阳捂着杯子:“我不喝酒。”

冯秀娟说:“你现在是大人了,还不学着喝点酒?”

诗雨一旁笑着:“就是。”

冯秀娟又问英姬:“你说呢,英姬?”

林诗阳脸上一阵发热。

鲍久根劝道:“喝就喝一杯吧,没事的。”

林诗阳举起酒杯:“今天我毕业了,谢谢爸妈养育之恩,敬你们酒。”

冯秀娟似有所动,擦擦眼角。鲍久根木木地坐着,像是想什么。场面有点冷,冯秀娟看到英姬抓筷子的动作,笑道:“英姬啊,你这是想嫁多远啊?”

英姬一愣,疑惑地看着冯秀娟。

冯秀娟说:“看你这筷子抓的?”

英姬明白了,忙把抓筷子的手往下移了移。垛上有个说法,姑娘筷子抓得越高嫁得越远。

诗雨笑了:“我从小筷子就抓得好,省得嫁到远地方。”“看把你能的!”冯秀娟瞪了女儿一眼。

诗雨说:“英姬姐,你也不要嫁到东坝去,湖洲多好啊。”“谁说要嫁到东坝啦,再说我就不跟你玩了。”英姬涨红着脸。

诗雨调皮地鼓起嘴,不说话了。

听着这些,林诗阳有点尴尬,又不好插嘴。“怪我多话,不说这个了,嫁人还早呢。”冯秀娟引开话题,说了些别的。

过会儿,英姬问:“诗阳哥,毕业了你打算干什么?”“还能干什么,修地球呗。”林诗阳随口说。“修地球?什么修地球?”诗雨急急地问。

英姬笑了:“你哥开玩笑呢,说是当农民。”

鲍久根插上话:“随便做什么也是吃饭,先玩几天再说。”

冯秀娟责怪道:“说得轻巧,这么多年的学白上了?”

鲍久根低头喝酒:“怪我多嘴。”

冯秀娟看着英姬,小声说:“到哪找事做啊,我们家又认不得什么硬铮人。”

英姬说:“我跟我爸说,让诗阳哥到大队里做事吧?”

诗雨叫起来:“谢谢英姬姐,英姬姐真好。”

林诗阳并不领情:“你是公社干部?你爸听你的?”

冯秀娟刚刚露出的笑容又收了回去:“英姬,难为你了,这能行吗?”

英姬也觉得说了过头话,可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哪有收回的道理?她逞强道:“狗儿猫的都能到大队混事,诗阳哥不比他们强?我爸不听我的,我就跟他闹,我也不去上高中了。”

冯秀娟忙给儿子使眼色,林诗阳无动于衷。冯秀娟只好说:“英姬啊,难得你这片好心,就拜托你了。”

林诗阳想说什么,又没说,只顾闷头喝酒。

林诗阳醒来时,四周一片漆黑,心下疑惑,记不得自己是怎么睡下的,只是口渴得厉害,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酒喝多了。挣扎着坐起,头昏沉沉的,他摸索着点上油灯,走进厨房,揭开水缸上的盖子,舀了满满一瓢水,咕咚咕咚一气喝下,这才略略好受些。

重又睡下,却再也睡不着。外面不时传来几声低沉的狗叫,还有九里港轮船清亮的汽笛,更显出夜的幽静。林诗阳想着自己的心思,想着自己到底该干些什么,想着到底要不要去巴结三侉子。想到今后有可能跟在三侉子后面做事,林诗阳直感到别扭。

有锣声响起,由远及近,哐,哐,哐,哐——都四更了,还有一声接着一声的鸡叫,看看窗户,天就要亮了。林诗阳索性起床,挑起水桶到河边去。太阳还没出来,河面上弥漫着薄薄的雾气,林诗阳弯腰把两只水桶摁到水里,盛满了,挑起来,颠颠肩,小跑着往家走。家里的水缸并不大,三四担水就满了。他又拿起扫帚,轻轻地把院子扫了一遍。大概听到外面的动静,父亲起来了,接着母亲和妹妹也起来了。

冯秀娟问:“怎么不歇会儿,昨晚喝多了吧?”

林诗阳说:“就是有点头晕。”

鲍久根说:“多喝几次就没事了,我像你这么大,不晓得醉过多少回了。”“哪像你呀,一世好个酒。”冯秀娟“臭”了丈夫两句,爱怜地对儿子说,“歇会吧,别累着。”

林诗阳说:“没事的,睡也睡不着。”

鲍久根对妻子说:“你就由他吧,他也不是小孩子了。”

林诗阳感激地看了父亲一眼,进屋找出牙刷,挤点牙膏,抓起毛巾,到河边去。

再到水码头,太阳正从远处的水面一点点升起,河水渐次染红,雾气慢慢散去,三三两两的垛岸、稀稀落落的芦苇也变得清晰起来。林诗阳看着眼前的一切,有些发呆。恍惚间,他觉得旁边码头上有人看着自己,扭头一看,却是英姬。英姬像是刚洗了头,原先的两条辫子散开了,蓬蓬松松的,很随意地用一块花手帕扎着,有几分俏皮,有几分妩媚。她的面前是一个木盆,木盆里堆着换洗衣服,蹲着的身影倒映在平静的水面上,林诗阳在想某个电影里的镜头,并没留意英姬的眼神。当他的目光与英姬相遇时,林诗阳心里有一种沉睡着的东西被撩拨了一下。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神啊,大胆、痴迷、火热,甚而放肆。林诗阳听到了自己嘭嘭的心跳,慌乱地低下头,捧起河水刷牙。自己的眼睛虽没看对方,可直觉告诉他,那双扑闪扑闪的猫狸眼却并没有离开自己,林诗阳想看又不敢看,洗完了脸,装着无意间瞥了英姬一眼,英姬的眼睛仍旧火辣辣地看着自己。这时有人过来,挑水的、淘米的、洗衣的,断断续续,林诗阳赶紧站起来往家走,生怕被人看出什么,惹出话来。

冯秀娟买来了豆浆、油条、还有烧饼。诗雨抓起一根油条就吃:“噢,跟着哥哥沾光咯。”

冯秀娟打了一下女儿的手:“吃就吃,吵什么吵?”

林诗阳只顾埋头吃饭,心想,长这么大了,没为家里做些什么,还在叫母亲操心。

吃了早饭,父亲帮三队修大罾,母亲被裁缝店请去了,妹妹到大队部排节目,家里就剩下林诗阳一个人。母亲临走时关照他,出去找人玩玩,林诗阳嘴上答应,心里却是懒懒的。这刻忽然想到英姬,想到英姬的猫狸眼,想到英姬刚才火辣辣的眼神,鬼使神差般,他竟拎起篮子到河边去,期盼能再次碰见英姬,可到水码头一看,空落落的,连个人影都没有,不禁怅然,这才想起英姬大概是和妹妹一块去文娱队了。

林诗阳在屋里转来转去,一眼看到母亲打箔子的架子,就走过去,抽过一旁的芦柴,编起箔子来。从上小学起,林诗阳放学回家,总要帮母亲打箔子,这会才押了百十根芦柴,他就没了兴趣,觉得太枯燥了。想起母亲打箔子是听着收音机解闷的,又开了收音机,听着听着,倒打起瞌睡了。他只好关上收音机,也不打箔子了,重又走进自己的房间。

独自呆着,心里竟有了莫名的慌乱。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是昨晚喝多了?好像不是。他想找点事做,就收拾从学校带回来的学习用品。当看到一摞不知如何处置的课本书籍时,林诗阳明白了,这慌乱源自自己对未来日子的茫然。以前不管是寒暑假还是星期天,也不管休息多长时间,总有一个确定的目标等着,知道明天该干什么,上学、游行、劳动、玩乐,哪怕睡懒觉,而现在,一个未知的问题摆在面前,明天干什么呢?

想到这儿,林诗阳泄气了,神情更加沮丧,什么也不想做。半天时间对林诗阳来说,竟是相当漫长,他都怀疑时间是不是停止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林诗阳倚在床上睡着了。

是诗雨把他叫醒的:“哥,别睡了,该吃饭了。”

林诗阳一惊,怎么睡得这么死,家里人回来也不知道。他揉揉眼,看看屋外,院中的阳光是那样强烈。

冯秀娟说:“洗个脸,吃饭吧。”

林诗阳难为情地坐起来,走到厨房,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洗了洗脸,看父亲没回来,就说:“等爸回来一块吃吧。”

冯秀娟瞟了一眼家神柜上的闹钟:“都12点了,怕是不回来吃了?”

林诗阳说:“再等等吧,爸没说在外面吃。”

诗雨嘟着嘴:“爸肯定又被人家拖住喝酒了,这酒有什么好喝的,我肚子早饿了。”“丫头又说我坏话了。”说话间,鲍久根跨进屋,诗雨吐了吐舌头。

冯秀娟埋怨道:“也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一家人就等你一个。”

林诗阳递过一杯凉开水给父亲。

鲍久根笑着:“我这不是回来了嘛,忙死了,紧赶慢赶帮他们把罾修好了,下午还要去帮他们支起来,倒是拖住我喝酒的,我没答应……”

冯秀娟沉下脸:“那我还要难为你了?”

林诗阳打圆场:“别说了,妈,吃饭吧。”

冯秀娟说:“只顾忙人家的事,把诗阳一个人闷在家里。”“妈,没事的,我又不是小孩。”林诗阳看看父亲,“要不,下午我跟爸去,看他们支罾。”

冯秀娟挺高兴:“好啊,跟你爸去,散散心。”3.铜头鱼

三队的大罾在九里港边上,离庄也就里把路,林诗阳跟父亲还没说上几句话就到了。

早有几个人在水里忙活着,一见他们过来,高声喊着:“黑獭猫,快点下来,没你这个大师傅不行啊。”

还有人开玩笑:“黑獭猫,怎么把秀才也带来了,晒黑了我们赔不起啊。”

黑獭猫是鲍久根的绰号,一是说他生得黑,二是说他是个摸鱼高手,在水里像水獭猫一样灵活。对人家当着儿子的面叫他黑獭猫,鲍久根一点也不生气,相反一脸满足,嘿嘿笑道:“你们不是挺能的,离了我也不行啊?”“快点下来吧,别耽误了发水场。”队长嚷着。

鲍久根对儿子说:“要不你到罾棚里歇歇,我帮他们支罾去?”

在家里,父亲总显得唯唯诺诺,而走出家门,到了他们中间却神气得很,林诗阳看到父亲性格中的双重性。这双重性格是怎样形成的,林诗阳不知道,但他喜欢父亲现在的样子。“爸,你忙去吧,我在旁边看看热闹,没事的。”

鲍久根脱了衣服,露出紫铜色胸脯,还剩一条裤衩了,正犹豫着要不要脱,河里有人喊:“黑獭猫,哪个看你的老屌子啊,快脱了下来吧。”

鲍久根也不饶他们:“你们先让我看看,有没有穿裩子?”

河面上一阵笑声,大家唰地在水中跃起,一个个并不算白的屁股露出来。林诗阳看到他们孩童般顽皮,忍不住笑了。鲍久根看看儿子,似乎有点难为情。林诗阳背过脸去,鲍久根麻利地脱了最后一件衣服,扑通一声跳下河。林诗阳把父亲的衣服卷起,送到罾棚里。

一帮人在水下,把大罾对面一头的两个角分别扣在两根长长的竹篙上,算是罾网的支架,这一头的两个角一个连在绞关上,一个固定在岸边。

林诗阳看着他们忙碌,正愁帮不上忙,父亲喊道:“诗阳啊,帮我们打打杂,把舍子里的铁丝和老虎钳拿过来。”

林诗阳应了一声,返身到罾棚里找出两样东西,上了岸边小木船,往河对岸荡去。经过水下一帮人身边时,有人说,黑獭猫的儿子没变修啊,船荡得蛮好。有人朝他泼水,有人抓住船帮欲弄翻小船。林诗阳只是笑,快速划船。

大罾终于重新支好。林诗阳荡船回返,那船本来就小,原是放鸭用的“溜子”,几个大伯也是没事了,就拿林诗阳开心,他们只是抓着船帮摁了几下,船就要翻了,林诗阳慌了神,一头跳到河里。看到林诗阳惊慌失措,他们都乐了,鲍久根也乐了。河水并不深,才到林诗阳胸脯,刚在水里站定,几个人就过来围住他。林诗阳忙往岸边趟,早有人追过来,褪了他的裤子,故作惊讶,都长这么多毛了,能结婚了。鲍久根故意吼了句,一点没得长辈的样子。林诗阳只顾护着私处,有人一个猛子过来,抓住他的腿往河中心拽,林诗阳呛了一口水,赶紧游到远处,朝他们挑衅地扮着鬼脸。

闹了一阵,都上岸了,林诗阳也上了岸。大家擦擦身子,穿好衣服,林诗阳的衣服都湿了,只好脱了挤干,晾在罾棚旁边的芦苇上,不过裤衩没脱。

众人这才开始忙正事,试着将支好的大罾扳了一回,蛮好用的,只是没几条鱼,都是小的。这时有人提议,强如罾没修好,我们一人扳几罾,谁扳的鱼归谁,天黑了回家。队长说行,于是就挨个扳起罾来。第一罾,扳了两条白鲢;第二罾,有白鲢,有鳊鱼,第三罾,满网的小杂鱼……

一轮扳下来,林诗阳也想试试:“我帮你们干活了,也让我扳一罾。”

除了父亲,大家都笑了。这个说,人小心不小嘛。那个问,你扳得动吗?还有的调侃,可别“甩田鸡”啊!

甩田鸡?芦田宝就甩过。芦田宝初中毕业就不上了,林诗阳放假时常跟他一块玩。那天,两人去看扳大罾,是在靠营盘荡的一条小河上。芦田宝仗着自己有力气,就逞能要人家让他扳一罾。没想到,芦田宝还真的把大罾扳起来了,当然人家也“借”了把力。那一罾的收获还不少,怕有七八斤鱼。也许是主人忙着捞鱼疏忽了,也许是芦田宝高兴过了头,放罾时,那罾网拽力太大,一不留神,芦田宝的褂子竟被绞关的扳手缠住,随着惯性,猛地被撂到罾网里——“甩田鸡”了。看到的都吓坏了,哪晓得芦田宝从罾网里游上岸,笑嘻嘻的,没什么事,只是撕破了衣服擦破点皮。

想起这事,又看了别人扳罾,林诗阳心里有了底。

鲍久根不放心:“你们别拿孩子开心好不好?”

有人假装阻拦:“这么大的罾,人家学生怎么扳得动,不如我们分点鱼给他。”

有人激将:“他扳得动的话,老母猪就能耕田了。”

林诗阳不服气,自己这么大个子,扳不动大罾?他站到绞关前,拉开架式,一手握着一只扳手,左右开弓,有模有样地扳起罾来。看得出,林诗阳有点吃力,中途父亲老想帮一把,都被他拒绝了。罾出了水,林诗阳把扳手套进固定罾网用的绳套,大家又净说好话了。林诗阳得意着,再一看罾里,只有几条餐鱼鳑鮍儿,他以为并不是每一罾都有好收获,也就没在意,或许下一罾会好些。可还是有人说笑话,像你这样扳下去,我们要喝西北风了。原来自己扳得太慢,特别是大罾边纲要出水的时候,一慢大鱼有了警觉就会溜了,等边纲出了水,鱼反正在罾里,那时慢点快点也就无所谓了。林诗阳的得意一下子降了温,脸上有些难堪,好在接下来放罾的时候,又享受到别样的快意。他也学着先把扳手从绳套里松开,然后双手搁在两个扳手中间,随着罾网急速下沉,只听到耳边扳手旋转发出的呼呼风响。

歇会儿,有人要接着扳罾,林诗阳耍赖,说刚才一罾不算,就像比赛前的热身。这一罾,林诗阳扳得比刚才娴熟多了,边纲还没出水,罾网里就有了动静,时而暗流涌动,时而水花飞溅,有条大鱼在乱窜。人们惊叫起来,怕是铜头哎。铜头鱼大名鳡鱼,也叫黄箭,淡水中最凶猛的肉食性鱼类。父亲赶紧帮着“借”了把力,这一次林诗阳没有拒绝。随着罾网渐渐出水,那条鱼终于显出原形,还真是铜头。费了好大一阵工夫,父亲才手忙脚乱地把铜头鱼捞上来。大家都在猜这条鱼到底有多重,有人说,谁猜中了归谁。林诗阳急了,是我扳的,应该归我。队长说,这是集体财产,怎么能说是你的呢?林诗阳更急了,不是说好了吗,谁扳的归谁。大家全都笑了,队长说,哄你玩的,当然归你了,就算不是你扳的,你爸帮我们修罾,我们也要把这条鱼送给他。林诗阳反倒不好意思了。鲍久根打岔道,这铜头怕有20斤吧?有说不会超过20斤,有说肯定超过20斤。队长把秤拿出来,一称,20斤翘翘的。又有人拿林诗阳开心,这鱼可不算你扳的,是你爸猜中的。林诗阳笑笑,不再争辩。

回到家,一家人没了主意,这铜头鱼该怎么处理?鲍久根的意见是吃,吃不了可以腌起来,也可以送点给亲戚邻居。冯秀娟反对,你就知道吃,这么热的天怎么腌,不惹苍蝇啊,你以为这是猪啊,斫开来送啊?诗阳诗雨说,那就卖钱。冯秀娟也不同意,说人家把鱼送给你,你拿去卖了,像什么话?鲍久根只好说,你做主吧。

冯秀娟早想好了:“诗阳啊,你就吃点苦,把鱼送给英姬家,今后少不了要她爸关照的。”

凭什么把这么大一条铜头鱼送给他,就因为他是支书?林诗阳坐着不动,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冯秀娟不好勉强儿子,扭头看丈夫,鲍久根赶忙摇头。诗雨低着头,显然也不愿意。“那我去送吧。”冯秀娟叹道,“你们啊,就是不知道怎么处世。”

林诗阳觉得错怪了母亲,但他实在不想去巴结三侉子。

诗雨拦住母亲:“我把英姬姐叫过来,让她拎回去。”

冯秀娟笑笑:“呆丫头,哪有这样送礼的?算了,还是我脸皮厚,我去。”“我陪你去吧。”林诗阳不过意了。

出了门,穿过一条小巷,拐个弯就到英姬家,可林诗阳走到半道,还是借故溜了,说想去看看二先生。

冯秀娟也不点破,顺着说:“我怎么忘了呢,是该去看看二先生,也请他帮你出出主意。”

湖洲人把教书的和看病的都叫做先生,有敬重的含义,也有鄙夷的意味,全看你称呼时的语气了。二先生本名田逸云,既不教书,也不看病,叫他二先生,是因他父亲做过私塾先生,还有就是他啥都懂一点,好出个风头断个事。有人打趣,说二先生地上的事情全晓得,天上的事情晓得一半。

二先生原是浮坨供销社副主任,因他喜欢舞文弄墨,公社就调他当了文化站长,算是人尽其才、发挥特长。二先生也高兴,正合自己爱好,乐得逍遥自在。没想到一个偶然事件,断送了二先生的大好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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