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中篇小说年度佳作2016(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12 14:08:44

点击下载

作者:贺绍俊

出版社:山东人民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中国中篇小说年度佳作2016

中国中篇小说年度佳作2016试读:

小包袱

葛水平

单冬花一天里几乎要两次穿过一个叫煤灰坡的菜市场,嘈杂、闹腾,人声鼎沸,特别能抓住她的孤独。

这样的时刻,大多是黄昏,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着,暝色弥漫,恰似彼时的心境,落寞、寡合,把一天心意阑珊的情绪送到菜市场,看人讨价还价,看人闲侃,两个来回,这一天就算过踏实了。

一直以来,单冬花觉得北京生活既幸福又快活,住了一个冬天,闲时坐在床前细思量,也都是有限的。老天不见太阳,烟云尽过眼底,举目远眺,楼挨着楼,影影绰绰,看一会儿头就沉了。人不见太阳是很容易生长恩怨是非的。老家的那些光照、星星、山林、白云,人看着看着,难过就化开了。城市里楼道里见了相互陌生着,一副脸,什么内容都没有,只是身体躲让一下。小区里有健身设备,有时候单冬花下楼去绕着小区溜一圈,看人家健身,人家做人家的,走在小区连一句话都碰不见,人都显得很匆忙的样子。小区外是个巷子,叫煤灰坡菜市场,有两行菜摊,摊主是几个脏兮兮的农民兄弟,单冬花喜欢去和他们拉拉话,方言不一,有些话也听不大懂,可她就喜欢那大声大气的打问声儿。

儿媳金平见了很不高兴,拉下脸说:“我最讨厌他们,乡下人和城里人的脏都混合在他们身上了。”

单冬花喜欢,也只有从他们身上才闻得见一点儿泥土香。

没有人买菜的时候他们就坐在三轮车上打盹儿,打盹儿多好,忙忙碌碌的世界里打盹儿。单冬花就想到了乡下,靠在墙根下,纯净细碎的阳光照过来,几个老人排排坐在一起打盹儿,阳光都舍不得吵醒他们。一个冬天住下来让单冬花很失望,说是来过冬,其实是来坐监。儿子张孝德像传达指示似的要求单冬花尽量待在屋子里,并对着媳妇举着指头和单冬花讲日常的约法几章,比如:菜市场那地方不可去,买菜什么的要去超市;不和陌生人交谈,一是方言不一叫人笑话,

是太近乎了叫人小看乡下人;没见过的人不能和人家套面熟;再比如不能给任何人开门,就怕坏人趁着家里没人欺瞒老太太。儿媳金平是医生,绝不允许单冬花随地坐和随便跟乡下人聊天。

单冬花想逛逛菜市场,简直是偷着摸着,就像贼见不得光似的。

人一老就被子女绑架了,不能按自己的意愿行事,老矛盾,拗不过儿子,血亲着、筋连着,都是为了好。好什么呀,一进入冬天日子就分外难熬。有的时候因为思想开小差,想起了乡下的什么人事转移了目光,有时候回到屋子当下的空里,便觉得屋子是一个笼子,心坠得难受。村子里的那些人事老是在眼前晃着,当下,一个冬天里的单冬花却只能抓住一些乡村的回忆。

张孝德在机关上班,儿媳在医院,孙子上大学不回家,只有夜晚儿子和儿媳才会回家,听他们唠叨一天发生的事情,两人都显得怨气十足。通常,张孝德总是一边玩手机一边听金平讲一天医院里发生的事情,对着单冬花,张孝德没有声音,甚至话都少说。单冬花感觉儿子是一个内向、乖巧、听话又十分依恋儿媳的人。曾经的儿子不是这个脾气,世事颠倒了,女人占了上风。单冬花在厨房里做晚饭,有些忧伤,一辈子她都没有活在男人的管制下,清心寡欲的日子过惯了,年老时被儿子管住了。儿子管自己也算是福气吧,可儿媳指挥着儿子团团转,她有些看不惯,可也只能装进肚子里。偶尔晃一眼客厅看到儿媳,儿媳坐在一张高脚凳上,一只手拿着手机,一只手捧着玻璃杯子,喝着一杯果茶,晃荡着两只脚,不时地抬脚指着儿子叫他拿一块点心过来。那双活泛的脚,单冬花睁眼看着。儿子果然就给人家拿了,尿脬打人,臊气难忍,略显尴尬,单冬花故意装着眼瞎了,可心里的气胀得和气球似的。单冬花硬忍住难过,想着乡下,快回老屋里一个人时好好哭上两嗓子,哭他个痛快。

七九河开,

九雁来。

乡下强大的吸引力,从这个时候敞开了。城市是个胃,再不回家,就要把单冬花消化了。二

单冬花开始整理她随身携带的小包袱,包袱有枕头那么大,针头线脑都装在里面,包袱皮是一个旧格子方头巾,包袱的外边用一根布带子扎扎实实地捆绑着,像一个小型炸药包。儿子张孝德常笑话她的小包袱,说里头不一定都装着针头线脑,一定还有什么秘密宝贝,不然为何无论是到弟弟家住,还是到北京住,神秘的小包袱都一直不离她身,就像美国总统身后的保镖随身携带的那个小黑匣子一样,显得那样神秘、重要,好像只要轻轻一按,地球就要爆炸一样。单冬花笑一笑,不言语,不错眼看那小包袱,半晌,又勾下头凑近去看,把包袱拿起来转到别处,东拉西扯说一大堆吃呀喝呀穿呀的话。张孝德发现这个小包袱跟随单冬花五个年头了,来京过冬也五个年头了,母亲每次都抱着它,如母亲的晚生子,生怕有人抢了去。

女儿张小梅从乡下来接母亲回家,瞅着一个傍晚单冬花去和菜市场卖菜的乡下人告别,张小梅悄悄打开了包袱。包袱里包着包裹,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个一个信封,都是当年儿子在外当兵和工作时的信封,信封上缠着红红绿绿的线,缠绕得严实。信封里装了内容,内容有厚有薄。张小梅猜是放了钱。这么多年来,两个儿子在外工作过年过节没少给母亲钱,那些钱她几次提议说存进信用社,可母亲说没几个钱,放信用社不安全。看包裹里的信封不少,如果都是,就按早年的小面值,她估摸着得上万了。张小梅小心翼翼地按照原样包好包裹,压在枕头下,觉得看不出什么破绽了,便拿起电话给张孝德说母亲包袱里的钱。

张小梅神秘地说:“妈的包裹里放了钱,有多少不知道,早年没有大面值票子,看捆着的信封有

十个。”

张孝德说:“姐,你没事闲的,妈每天看她的包裹,你动了她准知道。”

张小梅说:“知道就知道。年前你小外甥娶媳妇,姐有个存折不到期不想动,知道妈有存钱,问她借,她说:‘没有,哪来的钱,你两个弟弟不容易,给两个零花钱都叫吃药了。’都是一个娘的肚子里出来,她就偏你和二弟。重男轻女!”

天快麻黑的时候单冬花回来了,进了屋门,发现屋子里黑着灯,沙发上张小梅坐着似一个轮廓。电视没开,单冬花瞅了闺女一眼,心无端恍惚了一下,接着直奔自己的卧室,拉开灯,她发现枕头动过了。掀起枕头发现包袱动过了,打开包裹发现信封没动。她明白是闺女张小梅动了。单冬花不喜欢闺女,再孝顺的闺女也是人家屋里的媳妇。何况二流子女婿她就不喜欢,不是正经人家的人,劳动人不像劳动样,长年做些偷鸡摸狗的事,不下力,跑毛蛋。庄户人家的腿插进土里知道自己是泥腿子,他不是,整天和行脚僧一样,一会儿河东,一会儿河西,一会儿跑到了北京,一会儿又移驾河南,一直闲不住,张口南腔北调,说是做买卖,不见钱往来,俩外甥的工作还是张孝德给找下的。单冬花一时还不想揭穿闺女的把戏。她知道闺女是心焦包袱里的钱,可包袱里的钱不心焦她。

单冬花无事样走进卫生间抹把脸,照着镜子用水抿了抿头上几根稀疏的头发,佯装洗了尘,一身轻松样走进了厨房。

张小梅隔着厨房墙说:“他们不回来吃饭,就咱俩。”

单冬花在厨房里答:“咱俩也长了嘴,也得吃。”

张小梅想顶撞两句,难掩激动,也隐隐担忧张孝德回来骂自己。隔着一堵墙,脸上绽露出怨恨,想着那钱都该给了自己。两个弟弟都有工作,唯独自己在乡下,抓钱不容易,母亲没有花钱的地方,日常生活又能花几个钱?钱在包裹里发霉了。

单冬花做饭中间,张小梅也不想进厨房帮手。单冬花忍着那口气做好饭要闺女来吃,坐到餐桌上看着冒着热气的饭,张小梅突然就来气。人在吃上是最自私的,生怕自己少吃一口。单冬花突然觉得闺女的吃相很难看,吃相亮了自己的护身符,挑挑拣拣一盘菜,下作样。

单冬花忍不住了,说:“这不是在乡下的屋子里,人要有个吃相。”

一只飞蛾舞扰在饭桌上空,旋来旋去,还挑衅般朝手上落。张小梅扔下筷子,双手一拍,蛾子不见了。但是并没有打死。也真是奇怪,你不动弹,蛾子就在眼前头,你要打它,它又连踪影都找不见了。这样,张小梅对蛾子的仇恨更深了,站起来追着打,粗笨的身子在逼仄的餐厅里歪来倒去。单冬花难过得手没处放,起身端了碗,离开,走进了客厅。一个女人在家庭的地位,什么叫举重若轻,什么叫行方思圆,先是要懂得一个“镇”字。不说话就是镇。单冬花咽不下饭,做母亲的也有偏袒儿女的时候,她不想偏袒张小梅,偏偏压不住心口的跳动,几次想张嘴,却似言又无,端碗又放下,头脑出乎意料地清醒了,不能挑明,闺女算计包袱里那点钱呢,越在我眼前晃越无视她。这当口张小梅斜睨了母亲一眼,母亲的脸蜡黄蜡黄,像黄杨木芯,像色调深重的秋天。

那只飞蛾到底没有打着。张小梅说:“妈,你咋躲客厅里了。一碗饭还是一碗饭,咋不动筷子?”

单冬花不接茬。看着是个便宜,捡起来就上当,闺女满脑子都是那小包袱,不答话,就想把闺女动包袱的事丢开,怕一说话点捻子,引到包袱上。

单冬花不吭声,张小梅反倒真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她端了碗也过来坐在了沙发上。单冬花的心一直往下沉,头重如山,不由得往坏处想,有一天闺女会偷拿我包袱里的信封。这时张小梅似乎又看见了那只蛾子在飞,又着急似的起身。单冬花又想说,真要是力气没处放,下楼把单杠去。还是不能说,有问无答,母女俩的饭一下就吃闷了。

单冬花不是不疼闺女,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是不喜欢闺女那算计样。每次见面都是一堆杂七杂八的事,全都离不开钱。趁着单冬花转身的工夫都要翻一下枕头、床铺下,有

块五块的便顺手牵羊入了自己的口袋。张小梅说,手头倒不开,妈,借俩,倒开了就还。每次拿了钱都不见还,不光是钱啦,家中的牙膏、洗衣粉、香皂、罐头饼干什么的,手软软地伸过去,紧一下,拿上就往包包里放。每次见闺女连叹息的机会都没有,每一次见面心里都酸酸的,又没有合适的话发作,由着她拿。这是北京,不是乡下,这儿子的屋子里还住着儿媳,儿媳是城里人,张小梅的乡下人做派叫人家笑话乡下人不懂礼貌,不守规矩,这样的事情结果是叫儿子张孝德受气,在城里人面前得端得正正的,乡下人不能没有威信。倒好,趁着我不好说,你就要惦记我包袱里的东西了。

光阴过得真叫快,单冬花开始整理乡下的往事,乡下的日子是刀子刻下来的,疼也罢,甜也罢,都在骨头上留下了记号。她开始想着乡下那些还活着的一起下苦的人,岁月苦熬,年年都有早走的人,遗在这世上的人都是亲人哪。想着见了他们该说啥,说啥都得有件礼物,就算大东西不带,小礼物也该有件。张孝德知道母亲的心事,其实也是回乡前必做的一件事。这件事通常都由金平陪单冬花逛超市来解决,也算是给母亲的一份安慰。

小包袱放在床上没来得及往枕头下压,在单冬花关上房门的刹那,想返回去的念头就打消了,一是怕儿媳妇埋怨自己事多,二呢,觉得张孝德在家。一早她打开包袱数了,一共四十五个信封,这个数字早已烂熟在心。两日后返乡的车票钱她要出,超市买下回乡的礼物钱她要出。要花的钱已经备好了一个信封,走之前给了儿媳,剩下的应该是整数。好记。儿子给的钱就要花在正途上,叫子女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没用的人,也有钱花呢,钱对她这把年纪的人来说没用。

张小梅看着她们关上门时,迫不及待冲进母亲住的房间,她把小包袱取出来三下五除二就打开了。这个包袱对于张小梅来说是一个心事,老在她的腔子里长着,像是长着石头长着铁。她喊了声:“弟啊,你过来看妈的包袱。”

张孝德看到打开的包袱觉得姐姐有点过分了。张小梅不管不顾地继续说:“妈这么大年纪了,她不说,但不能咱不知,我当着你的面看这个包袱,知道是啥有啥,也有个数,免得乡下那些四下里的邻居眼里长了心。妈是文盲,不保证不叫人家顺走她的包袱。”

张小梅扯着脖子说话的样子让张孝德想起来从前的日子。小时候遇事叫人欺负,都是姐姐横在中间。姐姐横着脖子骂对方的样子就像现在的样子一样。这么多年来,母亲和姐姐之间其实存在着某种隔膜,不厚却很有韧性。张孝德不知道该如何消除它,并且觉得有能力消除它的是姐姐而不是母亲。事实也确是如此,比如当下这件事,姐姐就不该动母亲的小包袱。

念头一闪而已,他也就原谅了姐姐乡下人的小心眼。

人一旦离开乡村,就有可能成了另外一个人,原本乡村的壳虽然一直背着,可壳下的自己却是努力想甩掉背上的壳,实现一种表层化生存,小心翼翼地浮在生活上面,决意不去管生活下面是什么。忘情于生活的细枝末节,研究如何营养自己更有利于健康,如何修剪指甲使手指看起来修长;经常性地出去吃饭,耗费许多时间和各种各样的人交往。饭桌上讲讲当下社会的政治格局,讲讲那些要提拔了的人背后的故事,一个人的职务比这个人的名字还重要,其实也都是偶然停留,没有以后,交情仅够加个微信,点个赞。可这些东西很让人上瘾,大把的时间被浪费了,每一次都觉得认识了一两个有用的人很重要,饭局安排得值,扯风扯雨后回家看见孤独的母亲,又开始内疚,一个冬天里连陪母亲说话的机会都找不出,一个冬天就过去了。

看着姐姐的样子,很快张孝德就释然了,至少他从现实的世界里明白了,人生并不是一件很严重的事,用不着摆出时刻准备安慰什么人的样子。许多原以为泾渭分明的事,其实界限原来不甚分明,走着走着就混淆在一起了,就成了一种习惯。许多原以为必然如此,不容置疑的东西,其实只是一念之差或一时兴起。他开始原谅姐姐的一时兴起,如同原谅自己一样。看着姐姐打开母亲的小包袱,看见包袱里边有用小毛巾、旧布块、塑料纸,里三层外三层地包着的一个小包包,打开小包包里又有四十多个信封。信封都是自己早年当兵后给家里写信用过的牛皮纸信封,封面的字迹还清清楚楚,邮票也完好如初。张孝德也稀罕地捏捏那些信封里装着的厚薄不一的东西。至于里边是什么,姐姐猜是钱,张孝德认为不一定都是,母亲没有这么多钱,还应该有他和弟弟工作后往家里写的信。张小梅想拆一个看看里面然后照原样缠好。张孝德也同意,真要拆时,发现信封上密密麻麻地捆绑着的丝线就像一件手工活,不仅拆起来困难,而且照原样恢复会更困难,显然母亲是用心做过记号的。

张孝德说:“姐姐,不拆了。真要拆开了,等于是知道了妈的秘密,妈会不高兴。”

张小梅数着那信封突然就说:“孝德,你说我拿走一个妈会不会不知道?”

张孝德瞪大了眼睛说:“妈是文盲,可她识数。”

不看那小包袱了,没意思,张孝德开始玩微信,一条一条看,有认为可亲近一下的人就送个赞,转发几条只看标题好玩的微信,又觉得母亲的小包袱该拍个照,点击相机开关拍沙发上摊开的包袱和包袱里的信封,然后开始秀图。姐姐是怎么收拾起母亲的小包袱的他忘了,母亲是怎么回来的他也忘了。他把拍下的图发到群里并写下了一段话:“深刻的亲情是不能被浅薄的快乐填满的,一想到城市生活背后的空洞无物,我就惶恐不安,看看母亲的小包袱,让我想起了童年和成长、对母亲的感情,我好痛恨自己不能用语言表达对母亲的爱意。”

微信发出去了。很快就有人点赞,接着有人跟帖:“母爱是伟大的。”“那信封里装着的是什么?钱吗?还是信?”“你肯定不会在母亲节给母亲送花,母亲是天下儿子的攒钱机器。钱是什么东西?哪个儿子会在母亲需要你的鲜血时,毫不犹豫伸出胳膊?”他回这条微信:“如果要我的血,我一定会犹豫,犹豫的结果肯定是伸出胳膊,但我就是做不到毫不犹豫。”又有人跟帖:“明明已经注定了,还要装模作样犹豫一番,似乎经过了深思熟虑,其实什么也没想,选的还是一开始就认定了的事。”这下有意思了。微信群里一个人问:“假如出现二难选择,你是先救母亲还是先救老婆?”有人替他回答:“肯定是母亲,母亲只有一个,媳妇有若干丈母娘养着。”他回答说:“选择其实是很可笑的,永远只能选择其中的一种,永远无法知道选择另一种情况会是如何,无法重来就无法比较,所以,我不选择。”因为这个群里也有他的媳妇金平。这时候金平发过来一个愤怒的表情。群里的人开始互相将军了。

微信就是这样,在一些无关紧要可有可无的问题上,尽可以口若悬河,绘声绘色,一旦真正企图表达什么时就肯定找不着一句合适话,完全是不用动脑子的快乐。金平发来图片,张孝德看到拍下的图片中有十几双线袜子。金平说:“陪婆婆逛超市,婆婆与单纯的农民又不一样,她买的东西叫人奇怪无比。”张孝德回复:“谢谢老婆!咱们的妈妈像土疙瘩那般质朴,她惦记她的乡邻就像我惦记老婆一样质朴。”这样的聊天会持续很久,让当下的张小梅以为弟弟很忙很忙。

张小梅收拾包袱,似乎在想包袱没有解开时的样子,张小梅思忖事情时有母亲的神态。张孝德说:“姐,抬一下头。”小梅抬起头的瞬间,一张照片摄入了手机,他同时不忘放进微信群,并写下了一段话:“姐姐一张布满沧桑的脸和脸前妈妈的小包袱,照片太有感觉了,两代女人,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姐姐。犹记当年母亲凭着她瘦小的身躯,挑着水桶,每天天不亮就出发下河挑水,她为这个家,一刻也不停顿地操劳着,消耗着她的心血。”

姐姐也不容易啊,说到母亲重男轻女这方面,仔细想,母亲真有。姐姐长几岁,自己和弟弟孝勤哪里下过地,只一门心思读书。记得有一年姐姐领着自己和弟弟去供销社买作业本,姐姐盯着柜台上摆放着的漂亮花布,红底绿花,十分耀眼。以往供销社只卖蓝的、白的、红的和宝蓝布,很少卖这种花布。姐姐抚摸着花布,沉迷得很,就像刚才盯着包袱看的神态一样。

卖货的妇女说:“叫你妈来给你扯点吧,做个袄罩子多好看,这布进得不多,是我走后门托了关系才弄到的。”

姐姐拉着自己和弟弟几乎是一路跑回家的。平常姐姐从来跑不过我们,可那天跑得飞快。一进门姐姐就哭了,边哭边央求母亲替她扯那花布。那一年父亲刚刚去世,家里的日子要往前走,都得算计着过,两个儿子要读书,哪有多余的钱给姐姐扯花布?母亲无奈地说:“你咋这么不懂事呢,叫你去给弟弟们买作业本,你倒看上了花布,那是你穿的?等明年夏天上山采下药材好给你扯褂子。”姐姐说:“不让我读书,还不叫我穿一件花布袄罩子,你看人家闺女们都穿戴得花红柳绿,我穿得黑不溜秋。”

母亲瞪着眼说:“这天下营生是男人家的,是女人家的?你读书,你有那出息将来养家糊口?穿什么也成不了仙女,不露肉就行了。”

记忆中姐姐从来就没有穿过花布衣裳。

想到这里,张孝德掏出五百元人民币递给姐姐。“拿着,去买一件春天的外罩,穿戴像个样子。现在的社会吃穿都不愁,瞅你,还是穿得黑不溜秋。”

张小梅说:“你接济我太多了,不拿,有多少都填补不满日子里的需要。”

张孝德说:“叫你拿着你就拿着,金平和妈就要回来了。”

张小梅眼里噙着泪接过来装进口袋。

真正认识自己的子女,也是需要眼睛和头脑的。单冬花看着床上同一位置不同方格子布的包袱,知道闺女又动了。

明天就要离开儿子家了,不能把气留在这里,她忍着装了没事的样子解开包袱,让她大吃一惊的是一个信封居然被拆了。她装着不知,取出一个丝线捆绑着的信封,一定要给金平,一要付超市里的钱,二要付回家的路费。这也是每年临走前的必修课,不要她就急。金平推让了两下就把那信封扔到了茶几上,算是收下了。

黄昏降临的瞬间,金平开亮了客厅的灯。

金平突然说:“我看到微信群里姐姐打开妈的包袱里,那一小捆一小捆的都是信封,是不是信封里都是钱呀?”

单冬花不知道什么是微信群,但是闺女打开自己的包袱了她听得一清二楚。张孝德摆手不叫金平再往下说。

单冬花说:“我一辈子没出息,一分钱也没挣过,能有什么钱啊!”

一句话不置可否地绕开了话题。三

当天晚饭,单冬花基本上是在半兴奋中度过的,明天就要起程坐火车回乡下了,一切的不快都要远去了。单冬花和张小梅各自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有绳子捆的,有细线缠着的,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自己走后,儿子这一家除了白天上班,在家的生活就是由电视机和手机陪伴着无聊度过,她有些可怜儿子。每夜躺在被窝里想象村里发生的那些事,想象迷迷蒙蒙的夜晚在虫草之间来回走动的情景,想象泥地上那些植被和庄稼挣脱束缚成长的样子,心潮一阵阵涌起,总是一件很温暖很有美感的事。同时,伴随着明天离开儿子家,更多的是牵挂和担心,又要从乡下开始了。

晚饭后,单冬花进厨房和闺女合作一起包明天一早的饺子,母女俩无话,单冬花把注意力从厨房转移到了窗外。夜浓了,感觉天空比正月天高很多,看不见星星,能看见对面高楼上的格子窗户亮着灯。风扑打着玻璃,春天不能不起风,风不来天气就不暖。北京春天的风不少刮,和乡下的风相比,乡下的风是自生的,离人很近,就在自己家门前那棵老枣树下,起风的时候,树皮发青,风在枣树叶子长出处发出号叫,枣树的叶子就被叫醒了。风越过院墙,渐已成势,沿河的杨柳树最早开始变得烟蒙蒙一片鹅黄色,风叫醒了冻土。城里的风无根,乱刮,似乎永远也停留不到地面上,尘土被扬在半空,什么东西也想去敲击。过年才擦干净的玻璃,隔着一层细麻麻的土,风没有回落的意思。

玻璃上停留的风让单冬花有点不安,像是要发生什么事情,头发都干蓬着,她看了看案板上的面,估摸馅和面的最后比例。围裙带起了静电,张小梅佯装看不见,擀完最后的饺子皮,单冬花站着看着夜色里的那些灯光发呆。单冬花就想哭了,住哪儿都不如住乡下好,就怕乡下也不是自己的家了。人老了,做不了主了,老了真不好。儿子叫你来住,住够了女儿来叫你回,合理合情。只有单冬花知道,养大的儿女不是真疼你,是尽义务,合谋世上的道理来摆布一个老人剩下的日子。

张孝德探进头来说:“妈,还没有包好吗?”

看着案板上摆成行的饺子,说着就举起手机拍照。张孝德说:“有妈的孩子是个宝。”

这一下单冬花忍着的泪来了。抬一抬袖子抹了一下眼角,一张粲然的脸露给儿子。张孝德说:“妈,哭啥,包完饺子你早睡。”

天黑着,客厅里的闹钟响了。凌晨三点整。其实单冬花躺下眯了一小会儿就醒了,睡不着,自从来城里过年,走时都睡不着。单冬花起身先下厨房煮饺子,闺女小梅也起了,洗漱,收拾地上的大包小包。

一家吃过饺子后,开始提着大包小包下楼,准备坐54路公共汽车到火车西站。单冬花紧紧地抱着她的小包袱,小梅和金平搀扶着她下了楼,向小区西侧的公共汽车站台走去。到达站台后,离第一趟车到达的时间还有十几分钟,为了化零为整,减少行李的数量,张孝德建议把小梅的一个小提包和母亲那个小包袱捆绑到一起。捆绑时,第一趟公交车徐徐开近了。夜色迷蒙,路灯朦胧,张孝德先架着单冬花上了车,小梅和金平提着大小包包也随后上了车。

上车后售票员说:“老人家请坐好。”

单冬花说:“闺女,坐稳当了坐稳当了。”

单冬花还想说什么,车上的人都耷拉着脑袋睡,售票员也把脸朝往别处,车身抖动着,夜色苍茫,一路滑过的街灯亮着,显得回答的声音很大。

张孝德小声说:“妈,都睡觉呢。”

金平说:“人家就是客气一下嘛,你还当真了。”

公交车行驶了四十分钟后到达火车西站。车门打开,一股湿气挤进来。天下着小雨,昨晚的风,原来是携着雨来。下车后开始清点行李,有些该安顿的客气话此时要说。

单冬花说:“回吧,到了火车站,你姐就知道路线了,那边有你姐夫接站,不怕。春天的风沙大,上班记着关窗户。夏天放了暑假叫孙孙回去住几天,你们如果有时间也回去住几天,就当是你们城里人旅游,乡下的山水到了夏天可是好看呢。”

她的话被晾在一边,大家似乎在焦急地找什么。

单冬花说:“把我的小包袱给我,拿惯了,手里空空的,总觉得少了什么。”

包袱不在了。

张小梅以为是单冬花拿着,单冬花以为是张小梅取着,全家人急得团团转。

张孝德说:“我叫姐把包袱捆在一起,姐的提包呢?”

张小梅的提包在。

单冬花说:“出门时我拿着,坐公交车时孝德说要和小梅的提包系在一起,我明明看见小梅从我手里接走了包袱。”

张小梅说:“妈的包袱啥时候舍得叫旁人拿,我还有福气拿,我是真没有见。”

金平指着孝德的手机调侃说:“你没有拍下来吗?”

张孝德说:“你不要无事生非。”

单冬花腿软得不由得要往地上坐,地上湿漉漉的。金平说,地上到处是全国各地的龌龊。张孝德和张小梅急忙架着单冬花。

张孝德说,我们冷静地回忆一下。一家人开始重复当时的细节。短暂的回忆后,孝德认为忘记把那个包袱带下车了。孝德立即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向54路公共汽车的下一站追去。

车站上的行人多了,赶往各地的人匆匆从她们身边走过。单冬花抱着一线希望张望着往来的行人。

半个小时后,张孝德气喘吁吁地回来说,车上根本没有那个包袱,司机说,车从火车西站向岳家楼行驶中车没有停,若包袱放在车上是不会丢失的。全家人又开始回忆,摸索着开始理清一早出发到车站的每一个细节。最后张孝德做出了比较客观的判断:“应该是我们急着上车时,没有将那包袱带上车,丢在了站台上。”

张孝德急忙打电话向马家堡派出所报案。电话响后接警的警察说,因为是自然丢失,没有当时的线索,所以这事不好确定是否是在马家堡的地界上丢失的,“你们留一个电话号码,如有人捡到后寻找失主,我们立即与你们联系。”也就是说,这件事情得等寻找失主的人出现。单冬花脸色煞白,嘴里喃喃着,菩萨保佑,有好人,有好人,这世上总归是好人多。

这时,小梅开始埋怨包袱的存在,包袱是眼睁着丢了,它可从来没有离开过妈的身子,怎么偏偏在离开的一段路上丢了,跟上鬼了。“包袱里有啥不能放我屋里,我替你保存,费心思走哪儿带哪儿,一辈子好强,临老了还好强,就怕我算计你的包袱,我才不稀罕呢,就算有万两黄金我也不稀罕。”

单冬花不说话,话在喉咙里哽着。从未见发过脾气的张孝德,听完这句话开始训斥小梅,“你少说一句少啥了?你每天都惦记着妈的包袱,还说不惦记。叫你拿一会儿你就丢了,你咋没丢了自己的提包,论年龄我该叫你姐,可你就是不成熟!”

五十多岁的小梅,还患有严重的脊椎侧弯病,行走极为困难,面对弟弟的训斥,既自责又难过,一时说不出话来。

金平一边安慰着大家,一边问单冬花:“包袱里有多少值钱的东西?那信封里是信还是钱?”

单冬花说:“是钱。不少,不少。”

张小梅忍不住又呛了一句:“直接说有多少钱。”

单冬花只说不少,就是不愿意说出大概数字。

张孝德说:“妈,你说个实数,都这时候了。”

单冬花嗫嚅着说:“有一万多元,还有你弟媳妇给我买的金耳环。”单冬花看了一眼金平,怯怯的眼神怕伤害了什么。

张孝德说:“包袱都丢了,还不说有多少钱,究竟是多少,一万多,多是多少?你说的数字不对,人家拾上也不会还给你。”

单冬花哭了。这是她这一辈子唯一一次当对着子女的面哭。她哽咽着说,有两万多。

张小梅接话:“零头有多少?”

单冬花说:“两万零八千

百多。”

一家人不说话了。谁也没想到单冬花的包袱里有这么多钱。小梅见过那信封,可没有多想信封里都是钱。

张孝德显得有些生气,同时又不相信母亲有那么多钱,又问母亲:“您包里到底有多少啊?您哪有那么多钱啊!”

单冬花浑身颤抖,嘴唇哆嗦着说:“儿啊,我二十多年积攒的钱都在里边,一分一厘省下的。多的一个信封里有五千元,少的有三百元,大大小小几十个信封,我也说不出个准确数目,只能说个某约(大概)。”

金平瞪了一眼张孝德。这么多年丈夫背着自己给了他妈这么多钱,也许不止这些呢。

单冬花读懂了金平眼神里的内容,忙说:“也不全是孝德的钱,还有孝勤,还有我能爬得动山时,采摘连翘卖后攒下的钱。我不舍得花,攒着,身后有个底气,一辈子,我怎么好临老变得赤手空拳,有几个钱搂着,邻居不敢小看,子女不用嗔怪。”

单冬花非常满意自己大清早能够举重若轻地吐出这些话,这些本来不到说的时候。事情来了,不得不说。

围观的人多起来,广场路灯下所有人的脸都发着青白光,所有看见的人都张着嘴说话。嗡嗡的声音中似乎有希望冒出来。“赶紧去调那个站台附近的监控录像,或许能看清捡到包袱的人。”“把你们的联系电话告诉附近的派出所、居委会,以便捡到包袱的人与你们联系。”“老太太也是,这么老了自己还存钱,有钱不放银行,你说这年龄要钱有什么用啊。”金平突然对孝德说:“发微信,快发微信,或许微信可以帮助我们。”

众口议论声此起彼伏。小梅突然想了起来,说:“我的手机还放在那个包袱里边。整理包袱时想着妈的小包袱最重要,手机也最重要,顺手就塞进去了。”孝德问她是否开着机,小梅说开着呢。孝德急忙拨号,结果是关机。

微信群开始转发孝德关于母亲小包袱走失的微信。其实张孝德清楚,能遇到雷锋式的好人太走运了,几乎是不可能。只要捡到母亲包袱的人关掉包里的手机,就预示着他不可能把东西送还失主。

金平想尽快逃离。她已经好多年没有到过火车站了,蓬头垢面的人群中有的人嘴巴淡兮兮地说一些幸灾乐祸的话,真是受不了,这些乡下人像热沥青似的粘着城市的犄角旮旯,这是她最不喜欢的场面。不管婆婆包袱里放了多少钱,金平从来都不去多看一眼,她不喜欢那包袱的样子,什么年代了,老脑子,不认知社会。人要长高,要成熟,但并非成熟就一定是明白。有时肉体扩展了,年轮添加了,反而变得糊涂了,越活越老土。婆婆就是这样一个典型,这把年纪了,住在城里居然还牵挂着水灾旱情,同情在城市里彷徨的农民,更可笑的是,不舍得花钱,一辈子挽着藏钱的包袱东奔西颠,说出来真是可笑。

金平说:“出了这事只能怪自己没有操心拿好,丢肯定是丢了,我去报案,能否找到是个未知,这是个教训,以后也反思一下。”

单冬花半天没有言语了,还有以后?

张孝德说:“去哪里报案?”

金平说:“54路嘉园三里站。事发在那里。”

单冬花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倾家荡产、一穷二白的人了,心恍惚着,就要到开车时间,包袱像是长了脚似的离开了自己。几十年都拿着,朝朝暮暮看着,说不见就不见了。单冬花叫小梅打开自己的提包,看是不是顺手装提包里了。

小梅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妈,你的包袱从来都不叫人动,丢了就是丢了,我的提包里没有你的包袱。”

人流拥挤着开始进站。虽然故作镇静,但单冬花知道腿上是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单薄的身子越发单薄得拉不动日子了。张孝德仿佛感受到了母亲此时此刻的痛苦程度,搀扶着在一旁反复安慰母亲,说:“破财免灾,只要您健康长寿,比任何财产都值钱,更何况,如今的社会还是好人多,人们的日子也不像过去那样艰难,大都不在乎您这点钱,人家捡到后,一定会给咱送回来的。你们放心回家,不等火车到家就会有好消息,城里的派出所办案和乡下的不一样,他们神速着呢,就等好消息吧。”安顿她们坐好后给那边接站的姐夫打了电话,孝德又安顿了母亲,这才走下即将开动的火车。

火车放了三次气后开始徐徐驶出车站。玻璃窗户上闪着母亲和姐姐的脸,笑容勉强挂在脸上。走出火车站,张孝德突然清醒地明白母亲老了,她一生的脾气在子女和生活面前彻底垮了。这样的事情发生,该有一顿泼骂从天而下,反倒是姐姐顶撞了母亲,日子颠倒了,母亲下火车时怕是迈不动步了。

张孝德给金平打电话,想知道报案的结果。

电话那边金平问:“走了?”

孝德说:“走了。你报案了没有?”

金平说:“又不是贼偷了、抢劫了,自己丢了,丢在哪儿都不知道,去报案?你以为我真去呀!”

孝德说:“你很有腔调呵。”

金平做事有点出格了。不是自己的母亲,人情世故少了不说,居然还撒谎。对自己的妻子孝德是无奈的,其实,金平不屑和凡俗打交道的时候有她的气场,气场中心的孝德常常显得很猥琐,不具备反抗的力量。

张孝德走着看见了一家快餐店,他急需要坐进去。要了一份早餐:一碗皮蛋瘦肉粥,两根油条。他忘记了一早吃过母亲包好的饺子,粥和油条像刷锅水一样难吃,但他仍旧锲而不舍地尝试。脑子里一直幻出一个火车走远的声音,吃下去的动作似乎也非常机械。他不自觉地给弟弟孝勤打了电话,弟弟在新疆工作,此时或许还赖在床上。“这么早,哥,出啥事了?”“妈今天一早回老家了。往火车站的路上丢了她自己的小包袱。包袱里有钱。”“妈自己拿着丢了?”“不是。姐拿着。怕上下车不利索,叫姐拿着,不经意丢了。”“包袱是妈的心肝。有多少?”“有将近三万。”

半天,电话里传来一声闷音:“妈有可能害下大病。”

这句话让张孝德有着战栗的恐惧。四

单冬花在软卧车厢躺下的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已经看不清楚周围的颜色了,最为重要的是她不记得刚才的事,张口说第一句话就把五十年前的事情说成了昨天。“你怎么没有把你两个弟弟抱到床上来?”

单冬花小心地看着进入软卧车厢的人,先是个子不高,身子很敦实,长方脸红扑扑的男人,只见他细长眼睛眯缝着,进车厢就笑,说话嗓门洪亮,透着实在。他看着单冬花大声说:“老人家,我坐你脚头儿。”单冬花也笑,笑得难看,伸开的一双脚缩了回去。接着又进来一位学生娃,不打招呼,直接爬到了上铺。

男人指着小梅问:“老人家,这是闺女还是媳妇?”

单冬花勉强答应了一声:“闺女。”

男人说:“闺女好,贴心。”

张小梅笑。单冬花突然很讨厌闺女的笑,转了一下身子脸朝着了墙。闺女和男人在她的身后说话,她不想听,尽量让自己进入一种沉思。闺女像蚊子一样的笑声毫无节制,单冬花被这笑声击倒了,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一样。其实她一直在躲避周围,从一开始进入卧铺车厢,她努力不去想不去看,就因为躺着可以让眼睛朝上看,躺下的那一瞬间,她甚至惶惑地回忆起了以前,但意识很快就回到了当下。她开始迫使自己去冷静回忆刚才发生的事情——儿子坚持要闺女帮她拎着小包袱,碍于儿子的面子,自己假装很不在意地递给了闺女,一路上眼睛从没有离开那个包袱,只有一次,上车,儿子搀扶着她,她不能够拒绝搀扶,这是儿子表达他自己对母亲的疼爱,有五六分钟,视线断了。上车后和售票员说话,问答只有一个来回,包袱应该不在闺女手里,她看得清楚,虽然闺女坐在车尾,她想,上车前闺女合并提包,包袱一定是并在了闺女的提包里,没有多想。她没有想到的是,包袱不见的那一瞬间,包袱真的长了脚了。一定在某一个环节有人起了念了。在乡下的日子里,她常常坐车去另一个村庄看戏,小包袱不离身,谁照顾过她上下车?她手脚利索得很哪。在儿子面前她不能像从前那样对儿子说:“讨厌,丢开手!”她是儿子的老娘,人一老,距离来了,隔膜来了,客气来了。五六分钟时间,包袱就不见了。长大了的儿女离心离肺,彼此知道计较,知道假模假样了。一下按捺不住情绪,单冬花坐了起来。

小梅的笑没能保持住,她看到母亲的脸拉得很长,不语不言,盯着地上的旅行箱看,她想母亲要说什么,但母亲没有话。

单冬花转过身盯着闺女的脸看,冷不丁冒出一句话:“得了。”说完躺下了,像一个中年人一样利索。

张小梅高昂了一下头,这时,有人喊男人去打牌,男人站起来走出了车厢,疑惑地又回头张望了一下。张小梅干脆提起旅行箱放到了自己脚头,没多话,也躺到了铺上。母亲刚才说什么她没有听清,但她明显感觉到了母亲在怀疑什么。她懊恼地开始回忆一早的事,可想到那个包袱的时候,上车前等车的过程突然没有了记忆。想不透彻,哀哀地难过,心疼母亲,想和母亲多说说话,坐了起来,站到母亲跟前。单冬花凝视着虚空的眼睛突然合上了。张小梅坐到小桌前扭头望窗外,竟看到了满天的毛毛雨,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在脚下推动,一些风口的树,在秋天里凋零得早,在春天里新生得也早。天空的云团呼呼四散,一线阳光,扒着云缝射到远处的山头上。张小梅的心酸了一下,她一下明白了母亲对她的敌意,从来没有离过身的包袱被自己拿着时丢了。可那个包袱对自己来说有多么生疏。

单冬花闭着眼,小梅知道母亲睡不着,包袱丢了,天塌了。她喊了一声:“妈。”单冬花纹丝不动。

张小梅说:“妈,包袱丢了,都怪我。我从来都不敢动,你常说,人一天有仨迷糊,我手里不常拿的东西我手生啊。”“妈,你一直盯着我,可你咋就没有盯住我呢?一转眼就好过了旁人。”“妈,我早和你说,存信用社,你不听。丢了,也不知哪个缺德的人捡了。”

单冬花睁开眼凶恶地说:“你怎么也敢说短话?”

张小梅说:“我说短话,我是咒捡到包袱的人,我咋不敢说短话?”

单冬花咧了一下嘴说:“你啥不敢!”

张小梅瞪着眼睛看着单冬花:“妈,你啥意思?就算我把你包袱弄丢了,就算!知道你心疼包袱里的钱,是你两个儿子过年过节孝敬你的,他们疼你,拿钱叫你花,拿钱买你对他们的牵挂,明知道你不花钱,你是攒给他们的,你最终是攒给他们的,你抱着你的包袱,抱着他们的疼,可你怎么就不想想,这么多年,我几乎是两天看你一次,洗洗涮涮,那点口粮地,春种秋收,哪一件事缺我了?伤风感冒,头疼脑热,是你闺女守着你啊,你不信任我,就算我丢了你的包袱,我一辈子做你闺女的好买不来你一个包袱?”

单冬花哆哆嗦嗦坐起来盯着张小梅说:“你是往我心口上插刀!”

张小梅怎么能知道单冬花的难过。

单冬花三十一岁守寡,拉扯着三个孩子成长,一个女人的一辈子,那是在人眼皮底下活人的难熬啊。她还记得去年秋天张孝德回乡陪着她住了一个月,单冬花在院子里扫院,起伏之间张孝德说:“妈,六岁那年我记得你的辫子落在腿弯上,槐树那年有胳膊粗。”

单冬花怔了一下,掩饰什么地说:“妈再都不能活回你六岁那年了。都要经过老,你是笑话妈老了。”

张孝德咧着嘴笑,满头白发的单冬花,太阳照过来,照出了单冬花粉红的头皮,曾经,头发盖着头皮,两条粗黑辫子匍匐在单冬花的脊背上。

记忆来得越发深了。

秋天庄稼黄熟了,六岁的张孝德坐在驴背的驮架上,他爸赶着驴,驴脊上的张孝德不安生,两条腿来回敲打着驴肚,把驴惹毛了挣脱了缰绳,张孝德被摔下来,驮架砸在了张孝德头上,他爸抱回张孝德,坐在院子里槐树下,那时候有个井辘轳闲置在那里,血把张孝德的布衫洇红了,单冬花站在槐树下,看见血的那一瞬间,眼一黑,天上的云彩旋起来,单冬花就不会说话了。那年单冬花三十一岁,张小梅十岁,张孝德六岁,张孝勤四岁。他爸看着单冬花的样子吼着:“我死了你咋办,瞅你的样子,除了生娃你啥都不成!”

秋天,他爸在煤矿下窑,瓦斯爆炸被炸死了。

人被抬到村口那一刻,单冬花出奇地镇静。她身后三个娃,三个娃也都不哭。单冬花告诉孩子们:“那棺材里躺着你爸,你爸是张家的男人,他管自己去享清闲去了。张家得出一个有本事的人,天下有本事的人是男人,在卵崖底村只有家里出了有本事的人才不叫人下看。我和你们的姐姐供你们弟兄俩念书,只要走出去一个人,前路就看得到光明。”

单冬花破天荒冷静地在跑过来看热闹的人前说下此话。单冬花的头昂着,面孔扬着,脸上留着怨恨,保持着乡下人认可灾难的冷静,里面有一种不可理喻的坚强和难过,她忍着不哭。她丢开孩子们,让他们拢住眼,自己趴在棺材上掀起单子看,她的汉子,一身的对襟青色涤卡布衫,一顶劳动呢八角帽,帽子和身上的衣裳都不是很合套,都是崭新的。只能怨他命不好,死了才赚了一身新。单冬花挪不开步,没有力气挪开,身后的家族议论着后事的全部细节,该怎么做有矿上人张罗。身后村庄里的女人们小心地看着单冬花,不敢大声唏嘘,却也不断地追忆着棺材里的人生前种种生活细节。感染之处,爱哭的老人禁不住流泪了。单冬花期待什么,哪怕有一句那样的话出现:“剩下的孤儿寡母怎么过日子哟。”没有。矿上答应给张家一个顶替下矿的指标,单冬花听见公公在身后交涉,娃都小够不着年龄,叫小叔子去。

单冬花的屋子里除了少了汉子,什么也没有少,多的是三个子女三张嘴。老天连叹息的工夫都没有给单冬花留够,一场秋天的连阴雨后,院墙塌了,单冬花站在院子里护住三个娃,自己却闭上了双眼。村里人看见难过,一升米一碗面帮衬帮衬,总归不是长久的事。槐树就在院子里粗壮着往高里长,子女也往高里长,槐树喝水,子女吃粮。自己好养,养活子女难,一年到头屋里屋外,每天往身上沾的有两样东西:尘土和猪食。尘土拍拍就掉了,猪食洗了又溅上,衣裳哪敢多洗,布衣裳不耐磨啊。单冬花知道,这是命,命是什么,老天早安排好了的,谁都不能改变的。既然认命,单冬花就少在人前叹息,也不埋怨,她在老天给她画的框框里闹腾。三个孩子除了吃,还得穿衣,还得学习,学习和穿衣就得花钱,钱在腰里支撑着,硬气,才不会在人跟前低头。

单冬花找石匠在屋子里锻了石磨,她学着磨豆腐,用豆渣养猪,卖了猪可供养子女上学。天亮起床架驴磨豆腐,一头驴带着捂眼转磨道,磨慢慢悠悠转,磨眼里插着三两根筷子,豆子要三颗两颗均均匀匀下,灌豆子时勺子里几颗豆子加几多水,更是马虎不得。性急时,常使磨子打空,心粗的,豆子下得不均匀,这样磨出的浆粗,点出的豆腐不能炸素丸子,一落油锅就起沫。单冬花从来不放心别人掌勺,喜欢张孝德搭边手推——一是磨重,需要张孝德知道赚钱不易;二是驴从五更天开始劳作也累了;三是想叫世人看看寡妇是怎么带大了一个有出息的儿子。

那年月,学校不重视教育,张孝德学习也不好,单冬花觉得日子没有啥希望了。傍晚时分,月亮要升上来,单冬花坐在屋前的台阶下,人乏得骨头都碎了,就是不见瞌睡来。有时自己在院子里慢腾腾走,想一些事情,好好的,心酸得就想哭。背着人哭是她恢复体力的过程。三个孩子从外边跑进来,不知日子的深浅争抢一个果子,孩子不知道大人的苦楚,在院子里追逐打斗,那么欢实,吵闹着耍。一个女人带三个娃,一辈子的好日子叫娃们捎带了,千难万难大人能克服,娃过不去,娃的路长着呢,有人疼有人爱娃才能长好,人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娃吗!看着眼前的景,心里腾开了地方,累着也不觉得难过了。风吹日晒的光景,让年轻的单冬花面如重枣,四十不到,头发白了一半,皮肤跟榆树皮一样。她坐在月影里,压着声音,哭一会儿笑一会儿,人说,有苗不愁长,可到底能长出啥结果啊?

岁的张孝德当兵走了,是公社照顾她。单冬花看着长大的儿子,突然发现那个死去的人又活了。瘦条个子,小眼睛,身子精瘦如柴,新发放的军装架不住,两条腿晃荡着,眼睛却带着电看人,看得单冬花心里是七上八下的。儿子要当兵了,部队教育人,是好事呢,也许将来随着儿子的出头能过上好日子。单冬花的额头便也舒展了,流露出酸楚的幸福。熬到头了,心里想着要安顿张孝德啥话,又没有适合的话安顿,从包袱里取出卖豆腐的钱递给儿子,叫他装好了。张孝德不要,说部队都管。单冬花握钱的手颤抖着说,还是国家好啊!便安顿了一些成长的话。

单冬花说:“当兵的人,抛头露脸,牵连人情,你见人了,首要的是嘴甜。人活在世上靠了嘴活,嘴是人的软刀子,千难万难,多张嘴问,难事就都化解了。你出门在外接受教育,要关心一起生活的人,当兵人吃公家饭,公家才是稳当的靠山,遇着不容易,吃苦受罪了,心里头都要欢欢喜喜的,不去埋汰他人。你不可和你爸一样,不管嘴,由着嘴伤人。在部队要学得腿勤快,皮实的人都喜爱。家里你不用操心了,有妈,有你姐,等你姐嫁个好人家,得了彩礼钱,你弟就能上高中了,这日子啊已经看见好苗头了。”

单冬花脸上难得有了笑容,虽然隐约带着一丝苦涩,笑容能来到脸上,那是咽了太多的苦水换来的。

二十一岁的张小梅看着母亲的笑容,她不能够确定自己能嫁个好人家,她心里有人了。说出那个人来母亲一定不会同意。自己迟早是别人的,乡下女子土里刨食吃,女子顶不下劳力,工分都是赚半个,还要梳头打扮,多一份花销,虽然亲骨头亲皮肉都是妈生的,可女子嫁人,那是要一次性把娘家的成本和利润算清,自己中意的那个二流子哪里有钱出这彩礼?有一次张小梅对二流子说没有进过城,二流子说跟我进城逛逛,管叫你世面大开。两个人避开村里人在公路上扯风扯雨站了半个钟头,拦下一辆拖拉机,爬上后拖挂算是进了一回城。走在高低错落的楼房中间,肚子饿得哇哇叫,二流子没有一点儿买饭的意思,张小梅不好意思说。进了一家小旅店,二流子上下瞅瞅,示意张小梅进去。二流子指着空着的上铺叫张小梅上去,二流子也爬了上去,抱住张小梅又搂又亲。听见外面有动静,二流子用被子盖住张小梅,他压在被子上。一个女孩儿进来了,看着上铺说:“你登记了没有?”二流子不说话,呼噜声骤起。女孩儿问了几遍,见人睡得实,骂了一句:“死猪。”反身甩上了门走了。二流子掀开被子匆匆破了张小梅的身子,饥饿没了,羞耻像一疙瘩热牛粪一样粘上了她。就一次她就怀孕了。

张孝德走的那年,张小梅年底嫁了二流子。提亲的日子是秋天,二流子不知在哪儿喝醉了,穿一身卡其布缝的深蓝色中山装,有些显小不合身,兜兜里别着一支钢笔,还戴了一顶里头垫了一圈报纸的蓝帽子,一条灰裤子看不出原先是什么颜色,脚上一双解放球鞋,手里提着两瓶汾酒两条大光烟,红着脸讪讪地来到了张家。进门不打招呼名正言顺坐在了张家的床沿上。他先是看羞红脸低头摆弄手指头的张小梅,接着看站在地上捡黄豆的单冬花,又瞅着清汤寡水的屋子看,酒和烟顺手放在了床上。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外面的热闹就来了,两个后生因为什么事情吵闹着走到了单冬花门前。一个抓着一个的领口喊:“你借钱不还,你今儿不还钱,今儿就是你的忌日。”一个说:“你弄死我,我早就不想活啦。你弄死我,只要你能活成人,我服你!”

村里人不知道发生了啥事,跟了声音都跑来看热闹,聚在门前指指点点,让单冬花无地自容。

二流子走出门,兜兜里掏出一包烟,二指一弹,弹出三支烟,自己抽一支,伸出烟盒要对方松手一人一支。打火机啪的一声伸过去问:“借了多少钱,值得要一个人的命?”一个说:“十块。”一个说:“听听,哥,我的命就值十块钱。”二流子掏出十块钱递过去说:“拿走。少在我丈母娘家门前闹事,今天是我定亲的日子,饶了你们,否则你俩的命都得喂猪。”

两个人不吵了。一个说:“知道哥是能人,能把地方粮票换全国粮票。几天前我还见派出所所长往你嘴上按烟哩,公社书记的门你是一抬脚就进去了。”

一个说:“哥,你叫我咋报答你,我这贱命给你了!”

二流子二指夹着烟不耐烦地指着二位说:“走走走,我今天是心情好,放我不乐意时早撇下你们不管了,你们这点事坏了我的好日子,惊吓我丈母娘,惹得众乡亲看笑话!还在这里张着乌鸦嘴叫啥,还不快滚!”

二人抬脚就跑。单冬花莫名其妙地看着,但也知道是闺女惹下的事。没念过书的人真是好坏人都分不清了。她瞪着眼看张小梅,张小梅的脸煞白,没有半点主意,无助地看着二流子。张小梅原以为会有媒人来,哪知二流子自己来了。看着的村民都知道张家的闺女在外恋爱了,恋了个“能人”。

单冬花说:“你招来的人,你愿意,你就自己做主,我不同意。嫁出去的闺女泼出门的水,人活脸树活皮,你就这样丢人现眼,把你弟弟保家卫国的脸都丢尽了!”

二流子掏出纸烟发给四下里看热闹的人,看见有抱小孩儿的妇女,变戏法般掏出糖递给孩子,捎带捏一下孩子的脸。一群大一些的孩子也跑了过来要糖,二流子说:“一人一粒糖,好事要成双。”

抽烟的吃糖的也算是分享了张家闺女的好事。有人知道二流子是隔山那边东屿上公社的人,谁家的娃一时想不起来。单冬花觉得自己没脸在这世上见人了,反身快速走进家门,“哐当”上了门闩。

二流子反倒不在意,正中下怀。一手拉着六神无主的张小梅,一手放在裤兜上说:“卵崖底的乡亲们,你们见证,小梅今天是我的妻了,我本来今天是拿了彩礼来定日子的,没想到两个泼皮搅了我的好事,我的丈母娘不想听我的解释就把我妻张小梅关在了门外,我无所谓,男人家脸皮厚,叫一个女人的脸往哪里放?你们都见证了啊!”突然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钱晃着,乡下人哪里见过这么多的钱,觉得单冬花小家子气,有人就想上前劝说,单冬花不开门。二流子也不听劝,拉着张小梅的手往大路上走,一边走一边说:“总有一天我抱着外孙回卵崖底来看你们。”等远离了人群,张小梅突然跪在了路中央开始哭,哭得站不起来,二流子也跪下重重地磕了仨头,拽起张小梅扬长而去。

单冬花攒钱是出了名的,一分一厘抠,零钱换整钱,两个儿子,修房盖屋娶妻,谁都帮不上忙,只有钱能帮上忙。嫁闺女反倒一分钱没有收,就这样叫一个泼皮活生生拉走了。单冬花不怨二流子,怨自己的闺女,缺心眼,没脑子!五

当兵走的那年老屋的墙上糊着1983年的报纸,报纸的外面贴着“保家卫国”白底红字奖状,奖状的旁边是杨柳青的年画。窗台上放着一面圆镜子,镜子是1963年单冬花结婚时的嫁妆,上面有毛主席的军装肖像,下面是对称着的六朵向日葵。靠门的墙边有一口老柜,上面放着手掌大一个相框,是张孝德当兵时戴着红花的照片。儿子的照片成了单冬花的精神寄托,每年往来的信件,看后都保存到小包袱里,信件成了单冬花克服困难的力量。

儿子在外,家里没有亲戚人脉,出社会之后更要靠自己,没法靠关系,所以在外的人加倍比家里的人难。从儿子的信中,单冬花知道儿子一开始在部队上喂猪,把部队的猪当了自己的亲人,后来不喂猪了进了后勤,因为是乡下走出的兵,一旦受了部队上的教育,人就变得讲究忠贞,认定了自己的工作,从头到尾不生二心。部队中人情味特别浓,不分你我,新兵蛋子,互相帮助,勤勤恳恳的老实人总是会受到重视,这样,三年后张孝德又调往军区给领导当了生活秘书。张孝德后来复员到北京某房管所工作,通过关系把孝勤安排成援疆工人,又把姐姐家的哑巴闺女安排在省城一家福利院,并让她成了家,这一系列的改变让卵崖底人很是对寡妇单冬花刮目相看。

单冬花还记得当兵五年后的秋天,张孝德回乡探亲,到家时已是黄昏时分。卵崖底的人知道张孝德回乡了,都聚在张家的院子里,人们的兴奋程度就像是过年。毕竟是走了五年的人,单冬花看到儿子个子高了,人壮实了也白了,再看那张相片,觉得不一样。卵崖底的水土不养人,个个儿养得黑干细瘦,还是外头的水土养人啊,看人家孝德根本就看不出是卵崖底人。一轮皓月当空,人们发现单冬花粗糙的脸上有了水分,被月亮的光笼罩了一层神秘的笑容,笑容生动着过日子的不易和忧伤,卵崖底的人被什么东西感染了,大伙都齐齐开始同情单冬花的不易,三十一岁守寡到四十多岁,寡妇门前居然没有任何是非。培养出这么好的一个有出息的儿子,也算是命好之人啊。单冬花烧了热茶,村庄里的男人才发现这么多年来是第一次进张家。屋子还是早先那样没有添一件新家具,日子过得简朴。他们并不推辞,端碗时却轻手轻脚,喝茶只是站着,更不随便说什么,只是听张孝德说。轻里有一份敬。单冬花说,你们坐呀,怎么都不坐。所有人都不坐。喝完一碗又喝一碗,张孝德看到了母亲在卵崖底人心里有一种地位。

张孝德忍不住问起了姐姐,单冬花不语,张小梅是单冬花的一个痛点。有人应答:“你姐嫁人了,过几天叫她回来看你。”也该走动走动了,这么多年哪有闺女不上门认娘的道理,再不认就忤逆不孝了。张孝德想知道姐姐嫁了什么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股野风吹过来,呼啦一下吹乱了单冬花的头发,单冬花的习惯还是早先,用手往后捋了捋,这使张孝德猛然看到母亲头发的颜色已十分相似于斑驳的老墙,灰白而没有光泽。单冬花不说话,倔强着,背转身,母亲的样子让张孝德心中打鼓,但同时又有点儿意外的高兴。

谁知单冬花出其不意地说:“嫁了个二流子。没脸回来。”

家丑不外扬,喝茶的人就都开始放下碗找借口告辞,单冬花也不留,女儿触痛了她的心。张孝德看留不住就一一和大家告辞。这时候张孝勤去乡里送豆腐回来了,人搭了黑,一进门一身风尘,看见张孝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