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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3 02:2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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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十月

出版社:北岳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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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区

31区试读:

01

冬天的夜晚,盲女孩玻璃做了个梦,在梦里她坐船去到了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醒来后,盲女孩玻璃就走在了三十一区的街道上。玻璃并不知道她到了三十一区,清晨的三十一区,街道上还没有别的行人,几盏年老的路灯,苟延残喘地发出清白的光,迎接着盲女孩玻璃的到来。路灯的光把玻璃的影子拉得时长时短,花里胡哨。玻璃透明的皮肤在路灯的映照下,像一团雪。她的手脚冰凉,像是被寒霜冻过的树枝。

纸货铺的老板首先发现了盲女孩玻璃。他一眼就看出了这是个陌生人,接着他发现这个陌生的小女孩白得让他头晕,他仿佛看见了一团浮动的光,在三十一区的清晨里跳跃。

一个陌生的小女孩,看上去也就是八九岁的样子。

当时纸货铺的老板并没有发现玻璃是一个盲女。纸货铺的老板刚刚打开店门,把一块一块的木板从门槽里取下来,他取下了两块,就看见了玻璃。玻璃缓缓地走在三十一区的街道上,被寒霜冻结的地面闪烁着乌黑的光,像打过蜡一样滑,盲女孩的脸像一块清亮的冰,泛着幽冷的光。纸货铺的老板停止了手中下门板的工作,将半边身子隐在黑洞洞的门洞后面,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盲女玻璃像梦一样向纸货铺飘来。他感觉到他的心脏像要挣破胸腔的约束,随时可能呼啸而去,于是,在这个清晨,他开始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盲女孩玻璃走到纸货铺的门前时,感觉到了纸货铺老板的存在。

玻璃从生下来就是一个盲女,她从来没有看见过任何的东西,在她的意识里尚没有看这个概念。她对外部世界的所有认知都来源于感觉。盲女玻璃感觉到了纸货铺老板的存在,这是一种猥琐的存在。

玻璃想到了老鼠。

老鼠是什么样子玻璃不知道。老鼠时常在玻璃睡觉的床下蹿来蹿去,玻璃能感觉到老鼠探头探脑的样子。玻璃感觉到纸货铺老板的存在时就联想到了老鼠。玻璃觉得一阵紧张,她停下了脚步,轻轻地站在原地不动,平时她对付老鼠就是用这样的办法,她手中握着一只鞋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侧耳倾听着老鼠地动静,然后出其不意地对老鼠发起袭击。老鼠被击中,吱地一声,逃得无影无踪。玻璃的世界于是又陷入了寂静之中。

她害怕老鼠,老鼠的猥琐让她感到不安,她又喜欢老鼠,老鼠没有出现的时光,她是寂寞的。她就这样在盼望老鼠与打击老鼠的游戏中长大了,长到了八岁。

玻璃站在了三十一区的街道中间。这是一条潮湿的街道,街两边都是低矮的房屋,屋顶上是泛着青光的燕子瓦,瓦缝里生长着一些苍绿的苔藓,冬天到了,苔藓也渐渐枯黄。像极了线装书中的古画。小街从东向西,幽深而狭长,像一个曲折的梦。

盲女玻璃看不见这些。她朝纸货铺老板隐身的地方转过了脸。她的眼里闪烁着迷人的光,那光是透明的。没有谁会想到她是一个盲女。纸货铺老板快速地一缩,身子全部隐在了门板后面,只留下半边脸观察着这个不速之客。玻璃感觉到老鼠躲进了洞里,她知道老鼠也在观察着她的动静。玻璃缓缓地移动了脚步,可是她的感觉还停留在纸货铺老板的身上。她从纸货铺老板身上感受到了一种陌生的气息。事实上,从进入三十一区之后,这种陌生的气息就无处不在。只是在感觉到纸货铺老板的存在之后,盲女玻璃确信,她是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这时玻璃并没有想到,她进入的就是三十一区。

02

关于三十一区,玻璃曾听奶奶无数次地提起过。

每次母亲和奶奶吵架之后,奶奶就会哭着说: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早点去到三十一区,化成一股烟,也省得让你们心烦。

奶奶这样说时,母亲就用刀剁着砧板,母亲不用说话,只是用力剁着砧板,奶奶就不敢说话了。可是三十一区却在玻璃的心里生了根。玻璃曾经问过奶奶,玻璃说:

奶奶,为什么人到了三十一区就化成了一股烟?奶奶很不耐烦,奶奶说:

化成一股烟就是化成一股烟,别人都怕烧,我不怕,埋在土里烂掉臭掉,还不如化成一股烟。奶奶说这话时,显得很坚决,很神往。

玻璃看不见奶奶说这话时的神态,可是玻璃能感觉到,奶奶飞了起来。

烟是什么样子的?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玻璃,就像人为什么到了三十一区会化成一股烟一样,这个问题的复杂程度超出了盲女玻璃的想象。这些问题玻璃一直没有弄懂。玻璃还没有弄懂三十一区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奶奶就真的去了三十一区,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听说去了那个地方的人都不会回来了。后来玻璃就开始做与三十一区有关的梦,玻璃梦里的三十一区是黑暗的,到处飘荡着一种古怪的气息,三十一区的人说话的声音都很遥远,她在三十一区还见到了奶奶,奶奶和很多的人在说话,奶奶说话的声音也像一股烟。

那个梦醒了之后,盲女玻璃开始感觉到了烟的存在,那是一种不会发出一点声音的东西,而且没有气息。对于不会发出声音和气息的东西,盲女玻璃都怀有一种本能的警惕。声音对于她来说,就是一个具体的物体,她通过声音来感知身边的世界,她凭气息来感知安全或者危险,感知一个人对他是否怀有恶意。她的世界是由声音和气息组成的,没有颜色,也没有形状。对于无声无息的东西,玻璃觉得它应该是类似于奶奶讲过的鬼一类的东西。

奶奶走后,玻璃开始陷入了一种无边的寂寞之中,这种寂寞像一只可怜的小蚂蚁爬过她的心尖。唯一的那个愿同她说话的人走了,玻璃从此失去了可以对话的人。虽说奶奶经常是那样的不耐烦,经常的指鸡骂狗,甚至经常趁着没人在时在她的屁股上、背上,在一切不容易发现的地方掐她。奶奶每次掐她时都咬牙切齿地诅咒着,奶奶的诅咒含混不清,也不知是诅咒着玻璃,还是诅咒着玻璃的母亲,好像都有,有时还诅咒玻璃的父亲。奶奶的诅咒是经常的,奶奶好像生活在诅咒之中。但是玻璃爱她的奶奶。因为她是奶奶,是唯一还和她说话的人。

盲女玻璃还记得有一次,母亲和奶奶打完了架,母亲扔下一句带有警告性的话离去后,玻璃的父亲,那个软弱的男人,开始安慰他的母亲,也就是玻璃的奶奶。玻璃的奶奶那时开始伤心的抽泣,她让玻璃的父亲去把母亲打一顿,她让父亲把母亲休了:

你去把那个坏女人揍一顿,把她给休了,咱们另找一个。

父亲在沉默了良久之后,说了一句话,父亲说:我离开了她没法活。

奶奶长叹了一声之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母亲再骂奶奶时,她开始忍气吞声,然后她将怨愤全部发泄在了盲女玻璃的身上。玻璃并不知道奶奶把她的身上掐出了青一块紫一块。奶奶每次掐她时,都低沉了声音威胁她:

不许对你那死鬼妈告状,你要敢告状,我把你丢到三十一区去,让鬼吃了你。

奶奶去了三十一区之后没多久,盲女玻璃开始无限怀念她的这个并不友好的奶奶。那时弟弟已一岁多了,据说弟弟是个很漂亮的孩子,据说他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明亮。每当母亲在邻居的夸奖声中陶醉时,玻璃都静静地坐在一边,没有人注意她的存在,没有人在乎她的想法。她是一个被遗忘的孩子。在别人谈论弟弟的漂亮聪明时,盲女玻璃开始知道了,别人的世界和她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别人的世界里有红的花绿的树有蓝天有白云还有星星。玻璃无法想象这些东西是什么样子的。她的世界里只有声音和气息。一些被人们忽略的东西,组成了盲女玻璃的世界。

一朵花开放的声音,一朵花凋谢的声音,一只蚂蚁的歌唱,一只蝴蝶的尖叫……

这些声音别人是无法感受得到的,可是这些声音是盲女玻璃的世界。她并不因为自己的盲眼而自卑,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为一朵花开的声音而入迷,为一朵花谢的声音而伤心。

母亲并不能理解玻璃的这种感觉。当玻璃对母亲说她听到了花开的声音时,母亲显得忧心忡忡。母亲在想,这个孩子,眼看不见本来就很麻烦了,现在看来这孩子连脑子也是有问题了。

玻璃并不清楚母亲的想法,玻璃于是又对母亲说,她还听到了蚂蚁在唱歌。玻璃以为她这样说母亲会很高兴,以为母亲会像为弟弟自豪一样,也为她而自豪。

母亲并没有像玻璃想象的一样发出夸张而欣喜的赞叹。母亲长时间的沉默让玻璃感觉到压抑。后来这种压抑就再也没有离开过盲女玻璃的生活。玻璃并不知道,其实她这样说时,母亲的眼里透露出的是一种绝望的死灰色。母亲长时间地看着这个盲眼的孩子,她的眼里流出了忧伤与自怜的泪水。

玻璃不知道,在那一刻母亲想到了三十一区,母亲在渴望着这孩子早一点死去,这样对于大人和孩子来说都是一种解脱。母亲可能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猛然醒悟过来她的想法是多么的恶毒,于是她紧紧地抱住了玻璃,失声痛哭起来。

母亲的失声痛哭让盲女玻璃不知所措。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失声痛哭。她睁着一双清亮的大眼睛,可是她什么也没有看到。她以为她的话让母亲伤心了,她很害怕,而且很不习惯于被母亲这样搂在怀里,于是她想挣脱母亲的怀抱。母亲的胳膊干瘦而有力。玻璃的挣扎是徒劳的。玻璃在母亲的怀里安静了下来,她从母亲的身上感觉到了一种香甜的味道。可是这样的美妙并没有持续多久,弟弟一声啼哭,让母亲抛开了怀里的玻璃,母亲抱着弟弟哦~哦~哦~哦~地哼着,渐渐远去了,玻璃的世界又陷入了孤寂之中。

母亲去了邻居的家,把玻璃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了一边。后来的玻璃,就再也没有在母亲的怀里依偎过一次。就算母亲想抱抱她,都被她坚决地拒绝。

03

三十一区的清晨还沉睡着。陌生的气息让玻璃内心充满了好奇。这是一种与家里完全不同的气息,湿浊而迷幻,仿佛有无数的幽灵随时会从某个方位钻出来,向她伸出冰凉的爪子。盲女玻璃并没有感觉到害怕,她感到的更多的是新奇,虽然这陌生的气息中危机四伏。盲女玻璃并不知道,她走入了渴望已久的三十一区,命运将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迎接她的到来。

纸货铺老板还将半边身子隐在门洞后面,玻璃听到了他的目光在空气中发出咝咝的声音。玻璃还听见从门洞深处传来了一个慵懒的女人的声音,声音拖泥带水,含混不清。

一个很肉的女人!

玻璃笑了。这样的声音在玻璃听起来有一种温和的感觉。这是不同于奶奶、母亲,甚至于邻居所有的女人那种尖硬的声音,这声音里有一种无限诱人的东西,因此玻璃对这个女人就多了一份好感。

玻璃停在了纸货铺门前的街道上,她的回头一笑让纸货铺老板很不好意思。纸货铺老板以为玻璃看见了他。玻璃的笑像一朵花,一朵他用白纸扎成的花,在三十一区寂寞的清晨里悄然开放。纸货铺老板不由得也对玻璃笑了一笑,他的笑里却带有一些无来由的心虚和紧张。可是玻璃并没有朝他看了。玻璃听见了女人起床的声音,然后是一阵踢踢踏踏响,这响声里有一种从容淡定,也有些许的不满。

果然就听见女人在喊,老马,马有贵。

纸货铺的老板马有贵小声地哎了一声,算是回答。他还在盯着玻璃。这个陌生的女孩。

马有贵……女人又叫了一声。后来玻璃就听见了一阵清脆的撒尿声。

玻璃的脸上再次露出了笑。玻璃感受到了一股无比亲切的东西朝她弥漫开来。

你干吗呢,磨磨蹭蹭,开个门开了这么半天!

女人到了纸货铺老板的身后,看见了将身子隐在门后的马有贵在朝她直摆手。女人也就禁了声,悄悄地伏到了纸货铺老板的身后,从纸货铺老板的后脑勺后面再露出半边圆嘟嘟的脸。她只穿了一套碎花的睡衣,冻得浑身直打哆嗦。玻璃听见了她牙齿打架的声音。玻璃把身子转向了纸货铺,她站在那里,朝女人笑了笑。

一阵凉风从巷子里穿过,卷起了街上的纸片。玻璃在凉风中打了个颤。女人压低了声音说:

这是谁家的孩子,怪可怜的。

纸货铺老板声音压得更低了:

反正不是三十一区的孩子,看上去蛮古怪的。说到后面古怪两个字时,纸货铺老板和女人消逝在了门洞后面。

04

基本上可以这样说,玻璃是个完全多余的孩子。这当然是玻璃家里人的看法。持这种看法的人包括玻璃的母亲、奶奶。而唯一不这样看的人是玻璃的父亲。然而父亲并不在家里。父亲去到了很远的地方谋生,很久才回一次家。玻璃并不想念她的父亲。

都是你,这个死丫头。母亲曾经这样诅咒玻璃。母亲认为是玻璃害了她,害得她要和她的男人两地分居:

晓得是个丫头,还是个盲丫头,当初就不该生下你来。

母亲这样说。前年玻璃的父亲回家,曾提出过让玻璃的母亲和他一起出门工作。他帮她在很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份缝包的工作,他希望接她过去,结束这种两地分居的生活。可是一个最头痛的问题,玻璃怎么办?

把玻璃交给她奶奶。玻璃的父亲说。

你们别打我的主意,我都七老八十了,哦,你们两口子想得倒美。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你怎么不把你娘一起接过去享福?玻璃的奶奶瘪着嘴,唠唠叨叨说了一大通。

您以为我去是享受去的吗?我是去做工,做工知道吗?把你也接去,嘁,把玻璃也接过去,你以为你儿当了县太爷?!

玻璃的奶奶说:反正我管不了,一个盲丫头,你们爹不疼娘不爱的,想丢给我一个老太婆拍屁股走人?我老啦,我拉扯不动了。玻璃的奶奶说着又开始念她的花喜鹊。后来玻璃的父亲就走了,玻璃的父亲说再等等吧。玻璃的母亲说,等到什么时候?我还要守活寡守到什么时候?可是父亲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父亲、母亲、奶奶将玻璃当球一样踢来踢去的时候,玻璃一声不吭。

父亲走了之后,玻璃无来由地挨了母亲一顿打。母亲一开始是边骂边打,后来是边哭边打。玻璃没有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玻璃就没有流过泪了。玻璃的眼睛看上去清亮清亮的,可是却看不见东西,也不会流泪。玻璃的眼像一眼无底的深井,母亲内心深处的忧伤与愤怒碰到了这眼深井,就像是一片飘落在井里的枯叶,无声地沉入了井底。

母亲停止了对玻璃的打骂,却再一次搂着玻璃无声地流泪。每当这时,玻璃就感觉到她是一个多余的人。

后来玻璃就经常听见母亲在和邻居们闲聊时说:知道吗?我们当家的本来要接我去享福的,可是玻璃这孩子。哎~~~!母亲最后的那个哎字拖得沉重而幽远。

然后邻居们都表示出了深深地惋惜:

这孩子,其实人倒是聪明的,长得又好看。邻居们这样安慰母亲。

母亲说:哪里就聪明了,像个木头一样。这孩子,早点死了还是个解脱。

母亲这样和邻居们谈论玻璃的时候,玻璃就坐在一边的地上,玩弄她能抓到的土坷垃。她们以为玻璃听不懂她们在谈论一些什么。玻璃其实每一句都听得真真切切。

别说了,有的邻居会这样提醒,她会不会知道我们在说她,这样不好。

玻璃感觉到了所有的目光都射向了她,很多的小虫子在她的脸上蠕动。玻璃的脸色平静,她不想让母亲她们看到她的内心。

这孩子,可能什么都不懂的。邻居们叹了一口气。玻璃感觉那些虫子都飞走了。她知道是邻居们都不再看她了。

你说怎么会这样子的呢?母亲这样询问邻居。

是不是怀孕时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没有吃什么。你们知道的。也许是前世我欠她的,这一世要让她来折磨我吧。

也许是你看了什么不该看的呢?

玻璃的母亲很久没有说话,玻璃听见了一些细微的声音,那是女人们纳鞋底的声音,是针在头发上划过的声音。母亲哎呀了一声,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几下,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又将针在头发上光了光,说,会不会是那件事。

什么事?

在怀玻璃的时候,玻璃的母亲停止了手中的针线,她的眼里开始有了一些迷茫的色彩。母亲说她在怀玻璃的时候看见了猫生子。猫生子时是不让人看的,看了母猫就会把小猫都吃掉。玻璃的母亲说她根本没想到当时那里会有一只猫在生子,她只是想看看那里面有没有鸡放野蛋,结果看到了猫生子。

一段时间后那只猫出来了,但我从未看见过那只猫生下的小猫,它把小猫都吃掉了。母亲下了肯定的结论。

于是在玻璃的记忆中,又多了一只猫。一只吃了自己的子女的母猫。在后来很长的时间里,玻璃最害怕的就是猫。

05

弟弟的出生,彻底粉碎了母亲和父亲的团圆梦。当母亲和奶奶将所有的热情都集中在弟弟的身上时,盲女玻璃就彻底被遗忘了。当然说被遗忘也不准确,应该说作为一个女儿的玻璃已被遗忘了,她成为了弟弟的姐姐,和奶奶一起负担起了照看弟弟的重任。

母亲要干很多的活,一家人的生活本来是可以靠父亲寄回家的钱来补贴的,可是弟弟出生后不到一年,父亲寄回家的钱越来越少了,母亲的叹息也一天比一天的沉重。有时睡到很晚,玻璃从噩梦中醒来时,还听到母亲在床上辗转,像一条正在蜕皮的蛇。很久之后,玻璃听见母亲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玻璃听说父亲在外面有了另外的一个女人,还听说那个女人是一个婊子,是一个狐狸精。这是母亲的说法。奶奶的说法是那个女人也许并不存在,那都是母亲疑神疑鬼的结果。

都是你瞎猜。不可能,我的儿子我还不了解,他有那个心都没那个胆。奶奶为父亲辩解。可是奶奶在母亲的面前仅有的一点威风都随着她儿子对妻子的不忠而烟消云散了。从此奶奶和玻璃成了同病相怜的两个人。母亲对奶奶的赡养变得不再是天经地义了。

有本事你去找你的儿子去!

这是母亲经常用来对付奶奶的一句话。这句话一出口,总能将奶奶鼓起来反抗的唯一一点勇气一下子就无情地打压下去了。于是奶奶只能在回忆里重温昔日对母亲指手画脚的美妙往事。

母亲外出干活时,奶奶就会将弟弟哄得睡着了,放在摇窝里面,之后的事情就要由玻璃来负责了。玻璃要一刻不停地摇着弟弟。这个小家伙,从小就学会了享受,只要玻璃的手一停,睡在摇窝里的弟弟就会哇哇大哭起来。弟弟一哭,奶奶就不知从何处蹿出来了,随之而来的就是奶奶那出其不意的掐和拧。奶奶总是那样的神出鬼没。她来往的脚步声轻得像猫,玻璃有时很难感觉到奶奶的存在,其实这时也许奶奶就站在玻璃的身后。玻璃总是感觉有一只坚硬的手随时附在她的背后,只要她稍有松懈,那只坚硬的手就会在她的背上来一下。玻璃于是一刻也不敢停地摇着弟弟。

玻璃不喜欢这个弟弟。她无法去喜欢这个小家伙,在弟弟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前,她多少还能被母亲偶尔抱在怀里哭一回。弟弟出生之后,这一点温存也被剥夺了。母亲就算哭也是抱着弟弟哭。

玻璃并不恨弟弟,毕竟弟弟也带给了她很多的快乐。玻璃摇着弟弟,听着弟弟那柔软的像一朵桃花一样的呼吸,还有树梢上一只雀儿在鸣叫,真的是好听得很。

摇窝摇动时发出的有节奏的吱吱声,是最美妙的音乐,是属于玻璃的音乐。玻璃像一朵睡莲,漂浮在音乐里,随着摇窝摇动的节奏,她感觉到了波浪在轻轻地荡漾。玻璃的脸上现出了笑,她的脸上散发出一层洁白的光。

这样的美妙总是会被突然打断。因为这样想时,玻璃手上的动作不知不觉就慢了下来。而弟弟的哭声总是在湖水荡漾得最美妙时响起。玻璃于是回到了现实之中,她加快了手中的摇动,她浑身的肌肉一阵紧缩,还好,奶奶的那只无处不在的手这一次放过了她。玻璃不知道奶奶去了哪里。玻璃加快了手中的摇动,她要在奶奶的手出现之前将弟弟哄得不再啼哭。可是弟弟明显不合作,她越摇,这小东西哭得越凶。玻璃就越发加快了手中动作的频率。结果就发生了那一次意外。玻璃最终将摇窝摇翻了,弟弟被甩了出去。

玻璃被认为是故意将弟弟摇出去的,因为玻璃对弟弟的不满是有目共睹的。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心就这么毒。

你是想杀死你的弟弟。

……

对于来自于母亲和奶奶的责难,玻璃一言不发。她习惯了沉默。可是她的沉默被母亲和奶奶认为是默认。于是玻璃不可避免地挨了一顿暴打。奶奶也在一边帮腔指责着玻璃。玻璃的母亲却对奶奶的帮腔很愤怒。玻璃的母亲说:

你这个死老太婆,你有什么资格说玻璃,她是一个孩子,还是一个瞎子,她知道什么。你这个老不死的,你干什么去了,连个孩子都不会带,就知道一天三餐饭。……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哟。母亲开始抱着弟弟哭。这时玻璃听到了很多遥远的声音传了过来,那些声音含混不清,玻璃知道那是站在远处观看她们的邻居们在议论纷纷。

在这次挨打之后,盲女玻璃第一次离家出走。

其实她并没有走多远,她很清楚,她只是走到了家后面的竹林里面,然后像一只受伤的小兔子一样伏在竹林里的刺窝里。她一开始只是伤心,她独自躲在竹林,耳朵却在敏捷地捕捉着家里的一切声音。可是她失望了,奶奶和母亲似乎并没有发现她的失踪。她听到了母鸡下蛋之后的叫声,那声音是那么的得意,她听见了老牛沉重的喘息声,那声音像母亲半夜的叹息,她还听见了两只纺织娘在身边一长一短地鸣唱。她们的声音真好听。盲女玻璃渐渐忘记了她的存在,她的魂魄和纺织娘一起在歌唱。

玻璃的母亲在天黑时发现玻璃不见了。她后来在竹林里找到了正在做梦的玻璃,把玻璃抱到了床上。母亲这一次并没有责怪玻璃。她抱着玻璃睡了。可是第二天清晨,玻璃的母亲起床时,却发现玻璃不在床上。玻璃的母亲一开始还以为玻璃起床撒尿了,可是母亲很快觉出了异常。母亲敏锐地感觉到了玻璃的所在,她直接寻到了竹林里面,果然,玻璃抱着一个枕头,身子蜷缩着,像一只小猫一样,睡在竹林的刺窝里。

玻璃后来再也没有在家里睡过一个整觉,她每天在床上睡到半夜,就悄悄地起了床,抱着她的枕头,像一只猫一样潜潜地出了门,直接走到了竹林里,在那里睡完后半夜。母亲没敢把这事对任何人说,她在以后就将门锁死,将门锁死了玻璃还是半夜起床,她开始在家里四处游走,像一个幽灵,整夜、整夜地飘游。

玻璃那失明的双眼,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玻璃的母亲想到了那只猫。玻璃的母亲突然觉得玻璃是那只母猫的子女所变,来找她还债来了。后来玻璃的母亲一到晚上就将玻璃单独关在一间黑屋子里。玻璃在黑屋子里还是整夜的游走,她不停地用手指抓着门板,门板发出吱吱的响声。那响声像噩梦一样缠绕着玻璃的母亲。这样的情形没有持续多久,玻璃的奶奶就说,她接到了通知,要去三十一区报到了。果然没过几天,奶奶就去世了。

奶奶去世之后,父亲回到了家里。父亲并没有提出要接玻璃的母亲去那个遥远的地方,而是向玻璃的母亲提出离婚。

父亲说:房子我不要,家里的什么我都不要,我还会给你一笔钱。

母亲说了一句话,母亲说:我不要你的臭钱,母亲说,两个孩子怎么办?

父亲说:两个孩子,我们一人一个,你要谁?

母亲沉默了很久。玻璃听见了父亲紧张的呼吸声,她感觉到了父亲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游离了一下,嚓地一声,很快又游走了。玻璃听见了母亲的冷笑。母亲的冷笑像一条冰凉的蛇在玻璃的黑发里穿行。母亲反过来问了一句:

你想要谁?

母亲的反问让父亲很为难,母亲这一招是很英明的,她把选择权交给了父亲。这一下子,父亲更加为难了起来。玻璃的手心也开始出汗了。她不清楚自己在紧张什么。时间像被冰冻了一样,散发着森森的凉意。

父亲没有选择。父亲无法选择。

母亲又冷笑了一声。母亲说,你走吧,你把玻璃给我留下。

纸货铺

06

三十一区从前只有一家纸货铺,纸货铺的老板马有贵,是个干瘦而又鸡胸的男人,从父亲的手中接过了这家纸货铺,他无心经营,整天坐在阴暗潮湿的门洞里,两眼盯着来往于三十一区的人发呆。往来于三十一区的人都阴沉着脸,面无表情地走着无声无息的脚步。与马有贵相伴的,是那一群无家可归的猫。马有贵家的猫一个个吃得肥头大耳,目光如电,与马有贵的干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时马有贵的纸货铺也就是胡乱的糊一些花圈,出售一些做工粗糙的哭丧棒,似是而非的招魂幡。对于这门祖传的手艺,马有贵毫无热情。那时的马有贵似乎还是一个有志青年,他不喜欢这个地方,他甚至讨厌这门靠死人吃饭的营生。可是人总是在不停地死,马有贵的花圈糊得再难看,哭丧棒的做工再粗糙,他还是生意兴隆。

没有人在死了亲人之后有心情去计较哭丧棒的做工是否精细。

这种生活让那时还年轻的马有贵感到很压抑,于是在他二十五岁的某一天,马有贵关上了他的纸货铺,离家出走,去追寻他心目中的理想生活。没有人知道马有贵去了哪里,经历了一些什么,人们只知道马有贵离开了三十一区,多年以后又回到了三十一区。他像一只苍蝇一样在空中划了一个圈之后,又回到了原处,回来时除了更瘦更鸡胸之外,马有贵的脸色也更加阴沉。多年无人照看的家更加的阴暗潮湿,那些猫们已发展成了很大规模的一群,它们盘踞在马有贵的纸货铺,生儿育女,子孙兴旺,并且对它们昔日的主人马有贵态度极不友善。

马有贵回到三十一区的那天,并不知道他落魄而寂寥的身影,落入了另外一个人的眼中。他走在三十一区的街道上,像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幽灵。三十一区弥漫着的霉腐气息让他心情更加沮丧,他感觉到自己毫无前途可言。而另外几家纸货铺的开张,把马有贵最后的一点梦想都打破了。他重操旧业之后,才发现,现在的三十一区,靠死人吃饭的越来越多了。无论楚州的人也好,还是隶属于楚州的乡下人也好,都越来越懂得了孝道,对死人变得无限慷慨大方。可是这些与他都没有关系了,他那些样子难看做工粗糙的纸货成了三十一区人的笑柄,成了无人问津的垃圾。

银珠的出现改变了马有贵。

当时马有贵躺在阴暗的门洞后面,他两眼直直地望着屋顶。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猫尿味,熏得马有贵的睁不开眼。这时马有贵感觉一团阴影飘移过来,停在了他的头顶不动了。马有贵有气无力地说:

要纸货?花圈?还是招魂幡?

马有贵的话出口之后,很久都没有听到回音,仿佛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把他的声音吸走了。接着马有贵就咦了一声,半坐了起来。他就看见了银珠。

银珠说,你再也不能这样过了。银珠的话像一道阳光,驱散了门洞后面的阴暗与潮湿。

不这样过怎样过?马有贵说。

我们俩人一起过,把日子朝好处过。银珠的话说得很果断。

马有贵沉默了。

银珠说,怎么?你也怕我,怕我把你克死?

马有贵阴沉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苦笑,这丝苦笑像一条行动迅速的四脚蛇,在他的脸上转瞬即逝。马有贵的脸又恢复了阴沉。马有贵说,活着和死有什么不一样吗?只要你愿意,我倒不在乎做那第六个。只是,马有贵说,只是我的这个家不成一个家了。让你来是委屈了你。

银珠说,我问过了算命先生,先生说,我命里要和一个五根不全的人才能到头。

那些野猫们对于银珠的到来极不友好,它们不甘心就这样被银珠扫地出门,它们盘踞在纸货铺,对银珠的入驻进行了激烈的抵抗,它们将银珠刚刚收拾干净的纸货铺转眼又弄得乱七八糟一片狼藉。银珠用刀剁了一只猫,并且将猫皮剥下来晾在了屋檐下。其他的猫们从此就从纸货铺里消失了。三十一区的街上,多了一群无家可归的猫。这些猫们昼伏夜出,三十一区的夜晚成了猫们的天下,它们在家家的屋顶上你追我赶上蹿下跳叫声凄厉。

纸货铺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手巧心灵的银珠,把纸货铺的纸货品种扩充到了数十个花样:纸楼,纸车,纸金童,纸玉女,纸马,纸轿……总之人们在阳世间能够享受到的或者渴望享受却无力享受到的东西,应有尽有。这些东西的做工开始变得精良考究。纸马高大威猛、栩栩如生,纸楼飞檐翘角、富丽堂皇。白马饰银鞍,红马金络脑;房子里桌椅板凳、电视电话、酒盅茶杯,一应俱全。纸货铺的生意开始好了起来。其他纸货铺的老板也学了来扎纸马,扎出来的不像马,倒有几分像驴,还有几分似狗;那楼房更加的是歪七扭八。

07

盲女玻璃进入三十一区,是在银珠嫁给了马有贵多年之后的事了。

盲女玻璃像一缕烟,漂浮在三十一区的清晨。那白得透明的脸,在清晨的三十一区,散发出一种清冷的光辉。马有贵是三十一区第一个发现了盲女玻璃的人,马有贵从看见玻璃的那一瞬间开始,就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不安。这种不安是从前从来不曾有过的,这就为后来的一切埋下了因果的种子。可是当时他们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事实上,自从有了银珠,马有贵的日子开始过得好起来之后,不安也就随之而来了。所有的一切来得太莫名其妙突如其来,让马有贵一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害怕有一天,他会像得到这一切一样,莫名其妙突如其来地失去这一切。这种不安一开始像一粒种子,在他的心里慢慢地发芽,后来这种不安开始弥漫开来,种子变成了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森林。因此三十一区的人都对马有贵表示了很大的不理解,他们认为马有贵在几乎走投无路时一下子过上了好日子,按理说他应该做梦都笑醒。事实上却刚好相反,马有贵开始感觉到了一种无由的忧心忡忡,他的鸡胸也更加深沉地弯了下去。

马有贵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差,开始泛着一种迷惘的青绿色,像一根冰冻的老菜帮子。火葬场的化妆师阿采,有一次猛然盯着马有贵的脸色看过了很久之后,一言不发的离开了。从此三十一区的人都知道,马有贵的好日子不长了。

阿采在马有贵的脸上看到了死亡的色彩。

马有贵也隐约感受到了这一点,有一次他忧心忡忡地对银珠说:我怕是要做那第六个了,我怕是活不长了。

银珠的脸色一变,银珠说:你瞎想什么呢马有贵?不会的,我问过算命先生了,他说过我们会到头的。

马有贵说:算命先生真的这样说吗?

银珠说:当真这样说,我还骗你不成。

后来马有贵偷偷去问过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说,是的,你和她的八字相配,你会安然无恙的。

马有贵的不安开始渐渐的消退,算命先生的话给了他极大的安慰,他仿佛吃下了一粒定心丸。可是,当他在这个清晨,看见像一团虚幻的光一样行走在三十一区的玻璃时,他的不安又开始强烈了起来。他突然觉得,这个女孩子的出现将带走他的幸福。

从门洞进到了里屋,马有贵的心还在门口,他还在想着门口的那个女孩。

银珠看出了马有贵的心事重重。银珠说:

老马,你这是怎么啦?一大早像丢了魂一样,你在想什么呢?

马有贵突然说:我想我会死的。

银珠说:你看你,又来了,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你怎么就是不相信我的话呢?再说了,你真的忘记了,当初我对你说过,我是一个克死了五个男人的女人,可是你说你不怕死的。

马有贵说:啊,你说什么?

银珠说:你说过你不怕死的,怎么现在变得这么怕死了呢?

马有贵的眼里显得有些空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这样,他甚至都不知道他说了一些什么,他觉得他的声音仿佛不是从他的嘴里飘出来的,而是来自很遥远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当时我觉得活着和死了没什么两样,可是我现在却觉得活着比死要好得多。

银珠说,你就爱胡思乱想。银珠说着将马有贵的头抱在了怀里,马有贵就拱开了银珠的衣服,含住了银珠温润的奶头,感觉心情平静了一些。马有贵就抱起了银珠,将银珠放倒在床上。银珠开始轻轻地扭动、呻吟,像一条正在蜕皮的蛇。

坐在门洞口的玻璃听到了银珠的呻吟,这种奇怪的声音,在她的内心飞溅起了一片浪花。盲女玻璃于是走进了门洞,她顺着那呻吟,就走到了纸货铺的里屋。她静静地站在门口,脸上浮着微微的笑,听着那奇怪的声音在一阵紧张的急风暴雨之后渐渐平息下来。

我想要个孩子,我想给你生个孩子。银珠呢喃着。她的声音肉肉的。

银珠和纸货铺的老板马有贵没有发现无声无息站在门口的玻璃。

银珠,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纸货铺的老板马有贵感到了深深的自责。银珠跟了他这么多年,他们总是在辛勤地耕耘,可是银珠一直没有怀上孩子。他们夫妻二人先是去了算命先生那里,算命先生甲子乙丑丙寅丁卯地算了一通之后,宣布了他们二人命中注定不会有子。这一切都是因为银珠的命太硬,而纸货铺的老板马有贵的命更硬。对于算命先生下的结论,银珠和马有贵显然都不能接受,于是他们二人又去看了老中医。

老中医住在三十一区这条鸡肠子巷的最西端。穿过老中医的家门,可以看到三十二区的霓虹。三十二区是楚州的另一个区,那里的人过的是与三十一区人完全不同的生活。

老中医花白的胡须在巷子里来去的穿堂风中轻轻地飘动,像秋风中萧瑟的狗尾草。老中医干枯的手指搭上银珠的脉搏,他的脸色突变,本来红润的脸上蒙上了一层灰绿色。老中医的手指在颤抖,像挂在深秋树梢上的最后一片枯叶。那是一个残冬的傍晚,老中医在银珠的手腕上没有摸到脉搏的跳动,这是老中医行医几十年从未有过的事情。开始老中医怀疑自己是真的老了,老得连脉都摸不到了。老中医的手指又搭上了马有贵的脉门,他的脸色又变了一变,汗水像虫子一样从老中医的头发根里爬出来。

老中医在这个残冬的傍晚在马有贵的腕上摸到了一个极其凶险的洪脉。老中医开了几味药给马有贵,在马有贵和银珠走出门时,老中医叫住了银珠,老中医盯着银珠看了两眼,老中医的目光如电。银珠低下了头。老中医压低了声音说,马有贵怕是过不了明年春天。

银珠冷笑了一声,说,我没有问你这些,我只问有子无子。

老中医摇了摇头。用忧郁的目光送走了银珠和马有贵的背影。

冬去春来,转眼过了两年,马有贵并没有死。这让老中医深感不安。

也许,我们可以领养一个孩子。

马有贵这样安慰银珠,也安慰自己。

08

银珠首先发现了一言不发站在门口的盲女玻璃。银珠于是轻呼了一声。

马有贵于是也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玻璃。玻璃孤独的身影在门口显得飘忽不定,像一件空荡荡的衣服。银珠在轻呼的同时,抓过了衣服将裸露的身子遮住。不过银珠很快就发现了,眼前这个女孩对于她的动作没有丝毫的反应,她还是那样盯着他们。银珠的眼盯着玻璃,她没有寻找到玻璃交流过来的眼神,她投过去的问询的目光像一片枯叶飘落在深井里。银珠于是轻轻地跳下了床,将手伸到玻璃的眼前晃了两晃。

玻璃感觉到了银珠站在了她的面前,玻璃的呼吸开始紧张起来,她的小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衣襟,牙齿咬着嘴唇,漆黑的双眼深不见底,眼珠一动不动。她的耳朵在灵敏地捕捉她所能听到的一切声音,她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感觉着银珠的气息,弥漫着无限风情的、肉肉的,一种安全而诱人的气息。

一个瞎子。银珠转过头,很肯定地对马有贵说,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怎么会是一个瞎子。

马有贵说:瞎子?!

银珠和马有贵的话,使玻璃感觉到了一些不快。她不喜欢别人说她是瞎子。盲女玻璃的脸上爬满了失望,她很坚决地转过身,朝门洞走去。

你是什么人?你从哪里来?你到三十一区来干什么?你到纸货铺里来干什么?

马有贵看着玻璃快要走到门洞了,才突然想起什么事来,他追过去,一把抓住了盲女玻璃,他僵硬的手像一把铁钳,紧紧地钳住了玻璃的手腕。玻璃用力挣扎着,可是玻璃的胳膊在马有贵的手中是那么的脆弱与无力。玻璃紧紧地咬着嘴唇,没有回答纸货铺老板马有贵的问话。

你怎么不说话?嗯!天哪,难道你还是一个哑巴?马有贵这样说时,另一只手并没有空着,手指头在玻璃那透明的脸上刮了一下。

马有贵!银珠低低地喝了一声。你干什么呢马有贵,你别吓着这孩子。

玻璃趁着马有贵一愣的功夫,摆脱了马有贵。玻璃走出了那阴暗潮湿的门洞,感觉刚才进入了一个不透气的布袋子里,出了门洞后玻璃长长出了一口气。她听见身后传来的马有贵那像老鼠一样的笑声。那笑声像老鼠啃木,让玻璃心惊肉跳。在那笑声的后面,玻璃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叹息。这样的叹息玻璃十分熟悉,那是过去母亲和奶奶在同别人说到她时经常发出的叹息,却又与母亲和奶奶的叹息有一些不同。是什么不同,后来玻璃才明白,这个女人的叹息里有着更多的爱怜。而母亲和奶奶的叹息里却是更多的无奈。玻璃在听到那一声轻轻地叹息之后,她感觉到了一种温暖。三十一区冬日的风,吹在脸上,像是小刀子在割。玻璃双手捧着脸,挡住割脸的刀子。她感觉到了两道光,在她的背后照着,像两根绳子在牵着她。转过了一道弯,玻璃才感觉到背后的那两根绳子消失了。

盲女玻璃消失在马有贵和银珠的视线中。银珠还站在门口望着玻璃离去的方向。银珠的内心开始浪花翻涌。马有贵把门彻底地打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了三十一区。马有贵给门口的土地菩萨牌位点上了一炷香,在心里暗暗地祈祷了生意兴旺,艰难地直了直他的鸡胸。侧过脸,就看见了银珠眼里的泪水。

银珠的眼还在直直地盯着玻璃离去的方向,她的眼光迷离而捉摸不定。

马有贵用胳膊肘拐了拐银珠,说,你怎么啦银珠。

玻璃。银珠突然说出了玻璃两个字。说出这两个字之后,她自己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我刚才说什么了?银珠问马有贵。

玻璃。马有贵的脸上现出了费解的神情。你说玻璃。你自己说的什么呀还问我?

我是说玻璃吗?银珠拉了拉马有贵那不整的衣襟。在刚才,她的确看见那个神秘出现,又神秘离去的小女孩在她的眼中变成了一块透明的玻璃,她还看见一块石头突然从天而降,砸向了玻璃。于是银珠就叫出了声。接着她听见了玻璃被砸碎的脆响。被砸碎的玻璃变成了无数亮晶晶的碎片,撒了一地。在三十一区冬日的晨光里,闪烁着凌厉的光。接着银珠看到了血。这时银珠第一个意识到,不能打碎玻璃,玻璃是最脆弱的,要用心去保护玻璃。玻璃打碎之后,必有血光之灾。这时,她还不知道,刚才的那个神秘的小盲女,名字就叫玻璃。

你怎么啦?马有贵看着在发呆的银珠,银珠的手下意识地还在拉着马有贵的衣襟,可是她的元神却出了窍。在这一瞬间,纸货铺的老板马有贵发觉,他对银珠还是很陌生。虽说他与她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年,他觉得他还是无法走近她的心。他永远也不清楚她的内心到底在想一些什么。

这时,老院工出现在了纸货铺的门前。他一手端一碗豆浆,一手拿两根油条。空气中漂浮着豆浆油条的香味。

老院工说,你们早啊。吃了吗?

马有贵说,老院工啊,您早啊。

阿采从门前走过。看见了银珠和马有贵,也打招呼说,你们早啊。

马有贵并没有理会阿采。马有贵不喜欢这个男人,觉得他的身上有一股阴气,当然,最让马有贵不喜欢的是,这男人喜欢往他的纸货铺里跑,来了就粘在这里,眼睛总是那么不老实,像一把毛刷子,不停地往银珠的身上刷。特别是夏天,银珠爱穿开胸很低的上衣,弯下腰干活时,那一双奶子,就像两只兔子,随时都有跳出来的危险,那时的阿采,一双眼就像鹰,随时都盯着兔子的动静。

阿采走了过去。

三十一区的清晨,就开始有了一些声音,有了来来往往的人影。

09

这个上午,银珠开始魂不守舍。她在门口站一会儿,又回到屋里,再站一会,又回去。她像一匹关在笼子里的母狼,显得焦躁不安。

银珠在门口转来转去时,马有贵蹲在门洞的阴影里扎纸货的骨架。如果有人要货了,再糊上纸,描上彩。这时的马有贵是沉默的。他一直这样沉默,他习惯了这种沉默。马有贵的沉默只是一种表象,他的内心像一条地下的暗河,充满了忧郁的潮水。

没有一个顾客,纸货铺里钻来钻去的是冰凉的风。生意的好坏马有贵并不担心,自从有了银珠,他就再也不用为家庭的开销而操心。他的心总像这老迈的门洞一样,安安静静。可是走来走去的银珠打破了这种表面上的平静,马有贵开始心神不宁。

你不要这样走来走去了,你走得我眼花。

马有贵很少用这样的口气和银珠说话。这句话一出口,马有贵就觉得日子要乱了,那种宁静的时光将要一去不复返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奇怪的小女孩。马有贵开始真切地感受到了来自玻璃的威胁。他觉得那个盲女孩的来到,像是一缕风,轻轻地吹落了蒙在纸货铺上幸福的白纱。

那个小女孩,她从什么地方来呢?她到什么地方去呢?银珠还在不停地转着圈子。

银珠说出了她的担心:

她一个瞎子,怎么到三十一区来的呢?

银珠这样说时,脸上浮起的牵挂像一层厚厚的阴霾,遮住了她往日那一脸的阳光。

管她呢。马有贵说,一个不相干的人,她都走了,不要东想西想了。

银珠听从了马有贵的劝告,她努力让自己忘记那个奇怪的女孩。可越是这样,银珠的心里越是放不下玻璃。

太阳不知不觉转到了屋背后,阳光投在了纸货铺对面的屋脊上,那层层叠叠青黑的燕子瓦上浮动着一层淡黄的光,那黄色的光像一团跳动的火把,银珠在这个下午就一直坐在门口,望着对面的屋脊发呆。

阴影一点点从对面人家的墙根移向屋顶。当对面屋脊上那最后一束跳跃的黄光忽然黯淡下去时,银珠仿佛听到了一声长长地叹息。银珠看见了对面的屋顶上蹲着几只猫。那些猫们眯着眼,窥视着纸货铺,纸货铺里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它们渐渐变圆的瞳孔。银珠突然一跃而起,像一只压紧的弹簧突然松开了一样。对面屋顶的猫们在银珠弹起的一瞬间,发出了一阵怪叫——那叫声显得那么惊慌失措——然后以最快的速度从屋顶上消失。

纸货铺的老板马有贵,并没有那些猫那样敏捷。等他回过神来,从小马扎上艰难地直起身子,再艰难地抻了抻他的鸡胸,想要问银珠怎么回事时,他的女人银珠已像箭一样射了出去。马有贵追出了黑暗的门洞,只看到被阴影笼罩的三十一区的小巷,像一个漫长的噩梦绵延不绝。马有贵瓷在门口,像一截呆木头,银珠的突然奔走,仿佛一只大手突然摘走了他的心脏,像摘一个结在苍绿藤蔓上的瓜。

从火葬场下班的阿采正经过纸货铺的门口,他朝门洞里瞄了一眼,没有看见银珠,脸上长出两朵若有所失的蘑菇。他没有同马有贵打招呼,只是很奇怪地打量了马有贵两眼。他奇怪的目光泄露了他内心的秘密。马有贵的忧郁因此又加深了一层。

银珠在这个傍晚,沿着三十一区的那条鸡肠子小巷,一路上寻找着盲女玻璃。她累计问过了小歪和老木,还问了电影院的老院工,以及鼻尖上总是挂着一滴明晃晃的亮光的卫五婆子。银珠见到人就问:

有没有看见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他们都用同样的腔调反问她。

一个看不见东西的小女孩,从东边走过来的,你们没有看到吗?

银珠比划着盲女玻璃的高度:

她很白,很漂亮。像一个瓷娃娃。

可是所有人的回答都让银珠感到失望。没有谁看见过一个盲眼的小女孩。

电影院的老院工说:我从早上开始就坐在电影院门口,如果有你说的小女孩经过,我是一定会看到的。可是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哪来的小女孩,真是见了鬼哟。

你真的没有看到?银珠的目光像清冷的刀子,似乎想剥开老院工的谎言。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老院工说,你的眼光很可怕。

你心里有鬼。银珠说。

老院工说:我心里有鬼?嘁!我心里能有什么鬼?

银珠说:你有什么鬼?谁都知道。你的棉花糖就是一个阴谋。

老院工的脸上掠过一丝的不安,像一只飞鸟的影子。不过老院工很快又阴沉了脸,不再理会银珠。

银珠离开了老院工,她走了几步远之后,又回过头来说了一声:

不要打碎了玻璃。

银珠又看见了卫五婆子,卫五婆子是三十一区孩子们的另一个噩梦,她那双手将三十一区的孩子迎接到了这个世界,可她也同样用这双魔爪断送过无数孩子生的希望。

卫五婆子拉长嗓子咳成一团。她捏了空心拳头像捣衣一样在胸口捣了十几下,像风箱抽风一样呵喽呵喽地说,我没有看见,什么小女孩,还是一个……呵喽呵喽……盲眼的小……呵喽呵喽,呵喽……

银珠说算了卫五婆子,你快急死我了。我听着你的呵喽我都感到心里憋得慌。银珠并不知道,这是一种前兆。

不要笑我老婆子。你老了也会这样。卫五婆子像一个巫婆一样说出了她的诅咒。后来这个诅咒灵验时,银珠并没有再回忆起命运在这一瞬间给出的暗示。

银珠于是再朝前面走。走一路就打听一路。银珠走到三十一区的尽头,就看见了袖着手的老中医。银珠问老中医,有没有看见一个盲眼的小女孩。老中医茫然地摇了摇头,袖着手进了门,吱地一声,将门关上。银珠失魂落魄往回走,这时三十一区已沉入了黑暗之中,那几盏老气横秋的路灯,在风中发出呜呜的低鸣,那苍白的光,将银珠的影子拉扯得时短时长,左摇右晃。

银珠在回纸货铺的路上遇到了阿采。阿采神采飞扬,他脸上那惯有的阴郁不见了踪影。银珠看见了阿采,于是叫住阿采。银珠说,阿采,你躲什么,没有看见我吗?

没有啊,怎么会呢……阿采眼神游移不定,说话支支吾吾。我怎么会躲着你呢?

我问你。银珠说,看见一个小女孩没有。

没有。阿采说。我真的没有看见什么小女孩。阿采说完这句话,说,我还有事,不和你聊了啊。

阿采匆匆而去的背影在路灯中忽隐忽现,一会儿就看不见了。银珠叹了口气,银珠想,也许是她和这孩子没有缘分。

纸货铺的老板马有贵一直站在门口,保持着张望的姿势,努力将他的鸡胸抻直抻直再抻直。银珠的突然离去,让他感觉到了失魂落魄。他一直担心着这么一天,银珠像当初突然地走进他的纸货铺一样,又突然地离去。他无法想象如果失去了银珠,他将会过着怎样暗无天日的生活。当天彻底的黑下来了,路灯开始发出昏黄的光,三十一区的猫们开始在巷子里蹿来蹿去,不时发出尖叫,影子像四脚蛇一样迅速地在某个地方消逝,瞬间又在另一个很远的地方出现。纸货铺老板马有贵的心一下子就凉了下来。他最终是失望了。他蹲在了门口,捂着脸开始呵呵地痛哭。

你哭什么马有贵?

街坊们从门前路过,他们的眼中含着三十一区人惯有的幸灾乐祸。

越有人问,马有贵哭得越发伤心。银珠离开我了,我的银珠。

街坊就摇了摇头,说,又是这一套,马有贵,你能不能玩点新鲜的花样。街坊们于是离开了。

你哭什么呀马有贵。银珠回到纸货铺时,看见蹲在门口呵呵痛哭的马有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不要管我……马有贵以为是街坊,可是他的话一出口,就听出了是银珠的声音。马有贵于是弹了起来。马有贵看见了站在他面前的银珠,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使劲揉了揉,再揉了揉。

银珠说:别揉啦,再揉眼珠子要掉下来了。

马有贵于是就笑了:

你,没有走。你,又回来了。马有贵语无伦次。

废话。银珠说,我走到哪里去?我不回来我去哪里呢?我能到哪里去呢?

我还以为你要离开我了。

我是去寻那个女孩去了。

没有寻到?马有贵瞅了瞅银珠的身后,一颗悬起来的心就放下了。

这个夜晚,银珠神不守舍。她两眼直直地盯着房顶。马有贵说,你不要这样,不就是一个陌生的孩子吗?也许她只是偶尔路过三十一区,也许她现在到了三十二区,或者三十三区呢?

银珠听着马有贵的话,觉得马有贵的声音来得很遥远,很陌生,银珠突然觉得,和马有贵结婚,也许仍然是一个错误。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银珠说。这时银珠突然发觉了事情有些不对头。她想起来,早晨明明看见那个孩子从门口走过去了,不可能没有人看见她。那么,也就是说,那些人在撒谎。银珠想到了老中医慌乱的神情,又想起了阿采异样的表现,特别是电影院的老院工。想到了三十一区关于老院工的种种传说,还有他那古怪诱人的棉花糖,银珠终于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不就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不就是一个瞎女孩吗?纸货铺的老板还在唠唠叨叨,他的唠叨像梅雨天挂在屋檐上的雨,丝丝缕缕。

玻璃。

银珠说,这个女孩子是玻璃。

银珠这样说时,听见了一声尖叫。

电影院

10

三十一区的电影院,原本是一间年久失修的老会堂。会堂大门的左右,各蹲着一只缺胳膊少腿的石狮子,狮子张着嘴,嘴里曾经含着珠子,后来珠子不知所终。老会堂在成为会堂之前,是三十一区曾经的荣耀。当年楚州城还没有后来的规模,三十一区还没有沦为楚州的老城区和边缘地带。电影院是当时三十一区的旺族马家的宗祠,后来改成了会堂,再后来变成了电影院。

电影院的喧嚣已成为历史,就像当年会堂的喧哗已成为历史,就像当年的马家宗祠的热闹已成为历史。电影院见证了三十一区的变迁。电影院和三十一区一样,变得阴暗潮湿,变得不为人知,变得寂寞与孤单。电影院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风雨中渐渐矮了下来,变得老迈不堪,像电影院的老院工那一日日弯下去的腰和日渐浑浊不清的眼。

电影院默默地立在三十一区,在三十一区的清晨与黄昏,在夜与昼,像一个阴险的传说。电影院因此也变得扑朔迷离。电影院的音响早已因老迈而变成了一个哑巴,只能上映无声电影。电影院自从音响坏了之后,就没有重修过。不是不想修,是电影院的老院工发现,自从电影院的音响坏了之后,来电影院里看电影的人反倒多了起来。

这就是三十一区。这里的人喜欢沉默,他们习惯了沉默。他们从来没有在沉默中爆发过,他们习惯于在沉默中渐渐老去,像一盏灯,慢慢耗到油尽灯枯,然后在某个不为人知的黄昏变成一缕烟,从人们的视线中渐渐散去。

太阳落到了西边的屋脊之后,三十一区的那些忙碌了一天,到了晚上无所事是的人们,就一个接一个的来到了电影院,他们见了面,谁也不同谁打招呼。他们像陌生人那样,面无表情,静静坐在电影院里,等待电影开始。他们一个个都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更不会发出一丝的声响。他们绝对不会因为电影里的某个情节而发笑,更不会因为某个情节而尖叫。直到电影结束了,电影院里那一盏没精打采的白灯亮起,灯光照着他们的脸,他们一个个在白光里面无表情地起了身,然后像鱼一样,静静地游出了电影院。

三十一区的电影院已很多年没有更换新的影片了。多年以来,电影院里上映的只是那一部电影。在三十一区,从来没有谁会向老院工打听今天放什么电影或者说今天放不放电影这样的问题。这样的问题只有外地人才会这样问。其实对于三十一区的人来说,他们来到电影院,并没有关注电影里放映的是什么内容。吃完晚饭到电影院坐坐,成了一种仪式,这种仪式渐渐就有了宗教的意味。

11

盲女玻璃在这个清晨走过三十一区,像一缕烟,飘过这片寂寞而潮湿的天空;像一个梦,潜潜进入三十一区人的生活。玻璃走在三十一区,她旁若无人。三十一区漂浮着的陌生的气息,像一段湿漉漉的梦魇;她像一条鱼,游在水里。盲女玻璃感受到了三十一区每个人对她投去的不同的目光,那些目光像一把把沾满黏稠液体的刷子,在她的身上从上至下在不停地刷。玻璃感觉浑身都被这黏稠的液体沾满了,她感觉自己像一只瘦小的蜗牛,她的行动开始变得缓慢而费力。

走过电影院时,玻璃感受到了一种特殊的气息。这种气息让她想起了奶奶。玻璃停下脚步,将耳朵朝向电影院的大门,她努力想听到奶奶的声音。可是玻璃并没有听到那个她熟悉的声音。这使得玻璃的脸上刚刚开放的花朵在瞬间又凋零了,玻璃的脸上长满了失落,就像那一年,爸爸从遥远的地方回来了,爸爸答应过给她带一个布娃娃回来的。在前一年,爸爸离开家时抱着玻璃说,我的玻璃太孤单了,爸爸明年回来时,给你带一个布娃娃回来。从那一天开始,布娃娃就进入了玻璃的梦中。那个布娃娃和她一起唱歌,一起说话,一起哭一起笑,布娃娃从来不欺负她。没有人知道,爸爸的那个承诺,给了玻璃一年的幸福时光。那些孤寂的日子,盲女玻璃一想到她将拥有一个布娃娃,就开始变得风和日丽,她的梦里开始弥漫着醉人的芬芳,那是春天的气息。可是爸爸回来之后,并没有给玻璃带回他想要的布娃娃。爸爸甚至于提都没有提布娃娃的事情。爸爸过来抱着玻璃,他并不清楚他做错了什么,可是玻璃很伤心,玻璃在爸爸的脸上咬了一口,听说把爸爸咬出血来了。爸爸很生气,给了玻璃一巴掌。你这个疯孩子,真是个疯孩子,爸爸很生气地说。爸爸后来就不再抱玻璃了。没有谁知道玻璃内心的失落。从此她的世界,失去了那迷人的芬芳。

玻璃没有听到奶奶的声音。她感受到了奶奶的气息,却没有听到奶奶的声音。玻璃认为奶奶是在故意躲着她,这让玻璃再一次感受到了失落。这个陌生的地方,刚开始的新奇已被丝丝缕缕向她袭来的危险所淹没。玻璃在停顿了一会之后,朝电影院的门口走了过去。走到离电影院的大门十步左右的地方,她发现了老院工。

一种衰败而腐朽的气息。

这种气息玻璃很熟悉,这就是奶奶身上曾经有过的气息。玻璃差一点就叫奶奶了。玻璃脸上再一次绽开了一朵笑,像一朵开在春风里的梨花。可是这笑容在一瞬间再次凋谢。玻璃感觉到了不对劲。她感受到的气息虽然和奶奶的气息一样的衰败腐朽,可是玻璃还是很快感觉出了其中的不同。奶奶的气息是尖锐的,像一把刀,奶奶的不快是感受得到的,来得快也去得快,而前面这个人的气息是深沉的,像一眼深不见底的大泥淖,玻璃无法感知这个人的意图是善还是恶。

过这边来,孩子。老院工的声音像一块雨天的棉花糖。老院工朝玻璃招着手。

玻璃迟疑不前。玻璃的身后,这时已聚集了数十把刷子。那些刷子此时已没有上下刷动了,而是停在她的背后,一动也不动。玻璃听到了很多人因屏住呼吸而抑制不住的心跳。这一切都告诉玻璃,前面这个老头是不可信任的。前面是一个陷阱,那像雨天的棉花糖一样充满了诱惑的声音是引诱她坠入陷阱的诱饵。后面那些刷子的主人,都在看着她步入陷阱,没有人发出警告,玻璃感觉到他们都在等着看一场热闹,这让玻璃想起了奶奶和妈妈吵架时,那些躲在一边的邻居。

过来孩子,过爷爷这边来,爷爷给你吃棉花糖。老院工的手中果然变戏法似的变出了一只棉花糖。老院工将棉花糖左右晃动,来引诱着玻璃。他并不知道,这样的动作对于玻璃来说是徒劳的。

来呀,过来呀,过爷爷这边来,你是谁家的孩子?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你难道连棉花糖都不爱吃吗?

背后的刷子在把她朝前推。玻璃感觉到,背后的人都希望她走过去接过棉花糖的。玻璃于是朝前移动了两步。

腐朽的气息更加的浓郁。

棉花糖和老院工的声音充满了诱惑。玻璃终于在诱惑面前败下阵来,玻璃像一只蚂蚁,老院工手中的棉花糖像是一滩黏稠的蜜,蚂蚁不知道香甜的蜜是一个无法摆脱的陷阱。玻璃再朝前走了两步,她伸出了手,她的手准确地伸向了老院工手中的棉花糖。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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