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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3 05:0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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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陆威仪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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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佛中国史1·早期中华帝国:秦与汉

哈佛中国史1·早期中华帝国:秦与汉试读:

推荐序

葛兆光

卜正民(Timothy Brook)教授主编的“哈佛帝制中国史书系”(History of Imperial Chin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9—2013)共6卷,由陆威仪(Mark Edward Lewis,负责《秦汉》《南北朝》《唐朝》三卷)、库恩(Dieter Kuhn,负责《宋朝》卷)、卜正民(Timothy Brook,负责《元明》卷)、罗威廉(William T.Rowe,负责《清朝》卷)等四位学者分别撰写,现在译成中文在国内出版,这是一个应该关注的事情。我们知道,习惯于专题研究的欧美学者,对撰写上下通贯、包罗万象的通史,向来抱持谨慎态度,特别是近半个世纪以来,欧美中国学界撰写系统的中国通史并不多,除了卷帙浩繁而且内容专深、至今也没有全部完成的多卷本“剑桥中国史”系列和伊沛霞(Patricia Buckley Ebrey)为入门者撰写的较为简单的单卷本《剑桥插图中国史》之外,在我有限的视野内,还没有一部通贯上下而又分量适中的中国通史。这套上起秦汉,下至清代的6卷本通史系列出版,或许可以呈现近年来欧美学者较为全面的中国历史认识。

承蒙卜正民教授和严搏非先生的信任,让我为这套书的中译本写一篇序。我很乐意在这里谈一下我的读后感,严格地说,这并不能叫作“序”,只是一些感想,特别是一个在中国的中国史研究者的感想。一

我曾说过,20世纪以来现代中国历史学的变化,大致可以概括为四点:一是时间缩短(把神话传说从历史中驱逐出去);二是空间放大(超越传统中国疆域并涉及周边);三是史料增多(不仅仅是新发现,也包括历史观念变化后更多史料进入历史视野);四是问题复杂(分析历史的问题意识、评价立场、观察角度的多元化)。这四点当然说的只是清末民初以来20世纪中国的历史学,现在虽然已经是21世纪,而且这套“帝制中国史”也并不是中国史学界而是欧美学术界的作品,不过,无论这四点变化是否属于“现代性的历史学”(据说“现代性历史学”在如今这个“后现代”的阶段已经过时),或者只属于“中国的历史学”(中国现代学术始终与世界现代学术有所不同),但在我看来,它表现出来的历史研究与通史叙事之变化,仍在这一现代历史学延长线上,这套著作呈现的历史新意,恰好也可以分别归入这四个方面。

先看“时间缩短”。作为“帝制中国”的历史,这套书是从秦汉开始,而不是像中国学者的中国史那样,总是从上古(甚至从石器时代,即毛泽东所说“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写起。这一“截断众流”的写法,是否暗示了“秦汉奠定‘中国’”这一历史观念?我不敢断言,因为这一问题相当复杂。但是,这里可以简单一提的是,由于对“中国”/“帝制中国”的历史这样开始叙述,不仅避免了有关何为“最初的中国”这样的争论(这些争论现在还很热闹),也表达了秦汉时代奠定“中国”/“帝制中国”的观念。陆威仪在《秦汉》这一卷中说,“(前帝国时代,人们)要么以‘秦人’‘齐人’‘楚人’为人所知,要么以其他诸侯国国名命名,或者以某个特定地域命名,比如‘关内人’”,但是,秦的统一,则“把这些不同的人群在政治上联结起来”。我同意这一看法,虽然殷周时代可能已经有“中国”意识,但只有到秦汉建立统一帝国,先推行“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字”,后在思想上“独尊儒术”,在制度上“霸王道杂之”,一个初步同一的“中国”才真正形成。陆威仪指出,秦汉历史的关键之一,就是“帝国内部的去军事化(demilitarization)和对国家边境的边缘族群所开展的军事活动”。如果说,由于秦汉在制度(在文字、货币、行政、法律、度量衡以及交通上整齐划一)、文化(通过政治力量,建立共同的生活习俗与文明规则,由帝国统一去除地方化,建立共同的神圣信仰,通过历史书写确立帝国边界,形成共同历史记忆)、社会(在政治上有共同国家观念,在社会上形成声气相通的群体,在思想上有共同伦理的士大夫阶层)三方面的推进,使得“中国”/“帝制中国”成为一个具有内在同质性的国家,那么,包括秦之“销锋镝”,即《史记》所说的“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铸十二金人;汉之削藩平七国之乱,中央派遣官员巡行天下,使军队统一由中央管理;加上对四夷用兵以凸显“内部统一,四夷环绕”,都对形成统一帝国起了巨大作用。正如他所言,“把天下想象为由游牧民族和中国二者所构成,标志着一个巨大的进步”,换句话说,就是通过内部的同质化,通过外部的“他者”塑造“我者”意识,形成国族的自我认同,于是有了明晰的“中国”。

近二三十年来,中国学界有一种不断发掘历史、把“我们的中国”向上追溯的潮流,从官方推动的“夏商周断代工程”“文明探源工程”,到近年由于考古发掘而重新认识“最初的中国”,这里面当然有相当复杂的动机和背景,不过,越追越早的历史也碰到一个理论与方法的瓶颈,这就是原本“满天星斗”的邦国,什么时候才可以算内在同一的“中国”?在什么样的历史形态下,那片广袤区域才有了一个“中国”共识?这套“帝制中国史”用了“帝制”这个概念,把这个问题放在括号中搁置下来暂缓判断,无疑是聪明的方案。当然,帝制中国是一个“帝国”,既然作为“帝国”,秦汉疆域内仍然有着多种民族与不同文化,不过重要的是,在这个“帝国”之内,那个叫作“中国”的政治——文化共同体也在逐渐形成,并且日益成为“帝国”的核心。陆威仪在讨论秦汉时代的历史意义时,就指出在这个帝国控制下,“中国”,也就是帝国的核心区域,由于制度、文化、社会的整合,不仅在内部“去军事化”,而且在政治——文化——生活上逐渐“同质化”。这一点对我们来说相当有意义,对于此后的历史叙述也相当重要,因为这可以说明历史中的“中国”的形成、移动和变化,当然也是在扩大。因此,我们看到《南北朝》卷相当突出“中国地理的重新定义”,所谓“重新定义”,就包括长江流域以及南方山区(即属于古人所说“溪洞濮蛮”的地区)的开发,它拓展了“中国”的疆域和文化,而《唐朝》卷则再一次强调“中国地理的再定义”,指出中国政治文化中心的转移和南北经济文化重心的变化,在这一过程中,“中国”的形成与扩张才逐渐显现出来。

这一思路几乎贯穿各卷,像卜正民撰写的《元明》这一卷的第二章《幅员》,就非常精彩地从蒙元的大一统,说到它的整合与控制;从明朝的版图缩小,说到明朝对西南的“内部殖民主义”;从交通邮递系统对国家的意义,说到元明的南北变化;从元明行政区划,说到人口与移民。就是这样,把族群、疆域、南北、经济一一呈现出来,在有关“空间”“移动”“网络”的描述中,历史上的“中国”就不至于是“扁的”或“平的”。而罗威廉撰写的《清朝》一卷,更是在第三章《盛清》中专列《帝国扩张》一节,浓墨重彩地叙述了大清帝国的疆域扩张,正如他所说,当这个帝国“在蒙古、女真、西藏、内亚穆斯林与其他非汉民族,整合成一个新形态、超越性的政治体上,取得惊人的成功。渐渐地,中国士人开始接受此重新定义的中国,并认同其为自己的祖国”。传统“中国”在帝制时代的这些变化,换句话说是“中国地理的定义与再定义”,应当就是这套历史书的一个主轴。

这当然也带来了“空间放大”。在现代有关中国的历史学变化中,“空间放大”即历史研究超越汉族中国或中央王朝的疆域,是一个很明显的特征。但是,这不仅是“中国”/“帝制中国”的空间在扩大,而是说,理解这个变化的“中国”就不得不了解“周边”,把历史中国放在亚洲背景之中,这或许是中国历史研究的一个应有的趋势。19世纪末以来,随着道光、咸丰两朝有关西北史地之学的兴起,以及欧洲和日本学者对于“四裔之学”的重视,到了20世纪,中国“周边”的历史地理逐渐被纳入中国史研究的视野,满、蒙、回、藏、朝鲜、苗以及各种边缘区域、民族与文化的文献、语言、历史、田野研究,使得有关“中国”的历史研究发生了深刻变化。当然,21世纪更引人注目的变化,则是“全球史”的流行。中国学界常常引用梁启超所谓“中国之中国”“亚洲之中国”“世界之中国”这种自我认识三阶段的说法,来证明我们也一样接受全球史,但在真正书写中国史的时候,却常常“中国”是“中国”,“世界”是“世界”,就像我们的历史系总是有“世界史”和“中国史”两个专业一样,甚至我们的各种中国史也对“边缘的”和“域外的”历史关注很少。这套书的撰写者都来自欧美,当然身在全球史潮流之中,主编卜正民教授本人就是全球史的身体力行者,他的《维梅尔的帽子》(Vermeer’s Hat)、《塞尔登的中国地图》(Mr.Selden’s Map of China)等著作,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全球史的杰作。因此,这一套书虽然说是“中国”的历史,却特别注意到“周边”。卜正民自己撰写的《元明》一卷,就特意设立一章讨论南海,通过《顺风相送》《塞尔登地图》《东西洋考》等新旧文献,“讲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明朝在世界中的故事”,正如《塞尔登地图》不再以大明为中心,而以南海为中心一样,一个15、16世纪海洋贸易圈,把中国、日本、菲律宾、印度,甚至欧洲联系到一起,呈现了一个全球史中的大明帝国。尽管卜正民认为明朝仍然只是一个“国家经济体”,但是,他也看到了越来越影响世界的“南海世界经济体”在那个时代的意义。

同样,把全球史视角引入晚期帝制中国研究的“新清史”,也刺激了这一清朝历史书写的转向,在《清朝》这一卷中,罗威廉列举出近年清史研究的三个转向,除了“社会史转向”之外,“内亚转向”和“欧亚转向”占了两个,而这两个转向,都使得中国/大清历史不得不突破以汉族中国为中心的写法,扩大历史书写的空间视野。正如罗威廉引用孔飞力(Philip A.Kuhn)的话所说的,“一旦我们更适切地以清朝的观点来理解清史时,历史学家或能在新清史中‘重新把西方带回来’”,在这种全球史视野中,欧美学者“不再将中国描写成(帝国主义的)受害者或一个特例,而是(把清帝国看成)众多在大致上相同时期之欧亚大陆兴起的数个近代早期帝国之一”,并且特别注意的是“并非帝国间的差异,而是其帝国野心的共同特征:在广大范围内施行集权管理的能力、精心经营的多元族群共存与超越国族边界,以及同样重要的、侵略性的空间扩张”。他们不仅把清帝国放在与同时代的欧亚帝国(如英、法、俄、奥斯曼)对照之中,也把清帝国越来越扩大的“四裔”安放在历史书写的显要位置,这样才能理解他在《结语》中说的,“大清帝国在性质上与之前各代相继的汉人或异族王朝有所不同。作为标准的近代早期欧亚大陆形态之多民族帝国,其在扩展‘中国’的地理范围,将如蒙古、女真、西藏、内亚穆斯林与其他非汉民族,整合成一种新形态、超越性的政治体上,取得惊人的成功。”

表面上看,“史料增多”这一点,在这一套书中似乎并不明显,但阅读中我们也常常有意外惊喜。毫无疑问,中国学者可以先接触新近的考古发掘、简帛文书、各种档案,这一点欧美学者并没有优势。但问题是,新发现需要新解释,缺乏新的观察角度、叙述方式和论述立场,新材料带来的有时候只是“增量”而不是“质变”,并不能使历史“旧貌换新颜”。西方学者虽然不一定能够看到最多或最新的资料,但他们善于解释这些新史料,并且有机地用于历史叙述。比如,陆威仪撰写《秦汉》卷,就能够使用各种简帛资料(包山楚简、睡虎地秦简、马王堆帛书、居延汉简),其中《法律》一章,基本上依赖睡虎地、张家山等出土文献,而库恩所写的《宋朝》卷讨论辽金的佛教,也能够引入诸如房山云居寺、蓟县独乐寺观音阁、应县木塔等考古与建筑资料;特别是,往往眼光不同,选择的史料就不同,卜正民撰写的《元明》一卷,不仅用了《天中记》这样过去通史一般很少用的边缘史料来作为贯穿整个明史叙述的骨架,而且用了严嵩籍没时的财产簿、《吴氏分家簿》《余廷枢等立分单阄书》《孙时立阄书》《休宁程虚宇立分书》以及耶稣会士被没收的物品记录等,讨论明代各种不同阶层、不同身份的人的家当,让读者更直观地感受到,明代各种阶层与各色人等的一般经济状况;同样,他还用《塞尔登地图》等新发现和《顺风相送》《东西洋考》等旧史料,来讨论南海以及贸易往来;更特别设立《物华》一章来实践物质文化史,讨论文物、家具、书籍、瓷器、书画,讨论当时文人的艺术品位、文化修养与艺术商品和市场问题,因此,过去一般通史写作中不太使用的《长物志》《格古要论》《味水轩日记》之类的边缘史料(当然,如果研究艺术、物质、文化的著作,会常常使用它们)就成为重要史料。这里显示出他对于史料有着别具一格的判断、理解和阐释。

当然,作为西方学者,他们常常能够以西方历史作为背景,时时引入欧洲资料与中文文献互相参照,这就更加扩大了史料边界。二

欧美学者写中国通史,当然与中国学者不同;21世纪写中国通史,当然也与20世纪不同。以往,中国的中国通史,基本上会以政治史为主要脉络,因此,政治、经济、军事等关系到古代王朝更迭的大事件,在历史叙述中总是占了很大的篇幅,其他领域大体上只是依附在这个主轴上。尽管从梁启超《新史学》和《中国史绪论》开始,中国通史写作就一直试图改变这种历史叙述的方式,但总体变化似乎并不大。

在写这篇序文的时候,我正准备和日本、韩国的几位学者讨论国别史与东亚史之间的叙事差异,因此,恰好在翻阅以前中国学者编纂的一些通史著作。从晚清、民国流行的夏曾佑、缪凤林、钱穆,到1949年以后成为主流的郭沫若、范文澜、翦伯赞、白寿彝,也包括各种通行的中国历史教科书。我注意到,中国学者撰写的各种通史,大体都是一根主线(政治与事件)、若干支流(社会经济、对外关系、思想文化),历史主线与各种支流在书中所占的比重大体固定。但在这套书中,我们则看到当下国际历史学界风起云涌的环境气候、性别医疗、社会生活、物质文化、宗教信仰等各种角度,越来越多进入了历史。虽然这套书还不能说已经是“复线”的中国史,但它也多少改变了以往“单线”的书写方式。例如,在几乎每一卷中,都专门设有一章讨论社会史意义上有关宗族、亲属、性别、日常礼仪的内容(如《秦汉》卷第7章《宗族》、《南北朝》卷第7章《重新定义亲属关系》、《唐朝》卷第7章《宗族关系》、《宋朝》卷第7章《人生礼仪》与第12章《公共领域中的私人生活》、《元明》卷的第6章《家族》、《清朝》卷的第4章《社会》),其中,像《秦汉》卷第7章《宗族》中借用韩献博(Bret Hinsch)、司马安(Anne Behnke Kinney)的研究,对于秦汉女性与儿童的叙述,不仅展示了秦汉女性在宗族组织和社会生活中的状况,而且讨论了女性在政治权力角逐中的作用,不仅讨论了秦汉帝国儿童的生命、寿夭、健康,还通过儿童讨论了“孝道”与“政治”,这是过去各种通史著作很少有的;《宋朝》卷第12章《公共领域中的私人生活》则体现了当下社会生活与物质文化研究的趋向,其中运用考古、图像与边缘文献讲述有关卫生、装扮、保健与福利的情况,比过去通史提供了更加立体和生动的宋代生活场景,使历史不再是严肃、刻板的单一向度。在这里,物质文化史的影响痕迹也相当明显,前述《元明》卷对于“物华”,即文物、书籍、家具、瓷器、书画以及欣赏品位与商品市场的描述,都是过去中国的中国通史著作中不太常见的。特别是环境史,众所周知,气候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重要因素,尽管20世纪70年代以前竺可桢就陆续写出了杰出的论文《中国历史上气候之变迁》(1925)、《中国历史时代之气候变迁》(1933)、《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1972),但除了寒冷气候对于北方游牧民族迁移和南侵的影响外,我们的通史著作并不那么注意环境与气候在政治史上的意义,卜正民所写的《元明》一卷,却用“小冰河时代”这一因素,贯串了整个13世纪至16世纪的中国历史。尽管这套通史中所谓“小冰河期”与竺可桢的说法有些差异,元明部分关于“小冰河时代”(13世纪到15世纪)与宋代部分对于“小冰河时代”(10世纪末到12世纪)界定也有些冲突,有的证据(如用明代绘画中的《雪景图》证明气候变化)也多少有些疑问,但是,把这一点真正有效地运用到历史研究中,并作为政治变化的重大因素,确实是令人大开眼界,也使得历史本身和观察历史都变得复杂化了。

说到“复杂”,对中国读者来说,最为重要的当然就是“问题复杂”。所谓“问题复杂”,说到底是一个观察历史的立场、角度和方法的变动与多元。20世纪以来,研究中国历史的现代史学比起传统史学来,不仅增加了“古今”“东西”“中外”等分析框架,也用进化的观念代替循环的观念,以平民的历史代替帝王的历史,打破原来的经史子集知识分类,使其转化为现代的文史哲学科,在文献之外增加了考古发掘与田野调查,对历史资料进行客观的审视和严格的批判。但到了21世纪,本质与建构、想象与叙述、后殖民与后现代,以及帝国与国家、国别与区域、物质与文化、疾病与性别等,五花八门的新观念、新角度、新方法,使得“中国”与“历史”不得不被拿出来重新认识,因此,这一套帝制中国史书系中涉及的很多新说,也呈现了晚近理论和方法的变化,这或许能给我们有益的启迪。

我一直强调学术史要“别同异”。对于海外中国学研究,我们特别要注意它自身隐含的政治、学术和思想背景,千万别把他们研究“中国史”和我们研究“中国史”都用一个尺码评判或剪裁。有人误读我的说法,以为我是把海外中国学看成“异己之学”,将海外学者“视为另类”,其实不然,恰恰是因为他们与我们所研究的“中国”不同,所以,我才认为特别要重视这个“异”。透过海外中国学家对“中国/历史”的叙述,我们不仅能看到“异域之眼”中的“中国史”,而且能看到塑造“中国史”背后的理论变化,也看到重写“中国史”背后的世界史/全球史背景。其实,当他们用流行于西方的历史观念和叙述方法来重新撰写中国史的时候,另一个“世界中的中国史”就产生了。

如果他们和我们一样,那么,我们还能从他们那里学到什么?他山之石才可以攻错,有所差异才互相砥砺。总是说“和而不同”的中国学者,往往只有“和”而缺少“不同”,或者只有“不同”却没有“和”。所谓“和”应当是“理解”,即理解这种历史观念的“不同”。中国读者可以从这些看似差异的叙述中,了解欧美中国历史研究的一般状况,也可以知道某些颇为异样的思路之来龙去脉。比如《宋朝》卷中,在提及欧美有关宋代科举与社会流动的研究时,作者列举了贾志扬(John W.Chaffee)、李弘琪、柯睿格(E.A.Kracke)、郝若贝(Robert Hartwell)的研究;在有关宋代日常生活仪礼的研究中,则介绍了华琛(James L.Watson)、伊沛霞、裴志昂(Christian DePee)、柏清韵(Bettine Birge)、埃琛巴赫(Ebner von Eschenbach)的成果。而对于明代政治,卜正民更指出,当年牟复礼(Frederick W.Mote)曾经认为,明代是宋朝皇帝与蒙古大汗两种传统的结合,蒙古野蛮化把帝制中大部分对皇权的限制都摧毁了,这就形成明代所谓的“专制统治”(despotism),而范德(Edward Farmer)则更有“独裁统治”(autocracy)的说法,把明代这一政治特点从制度设计层面提出来;接着贺凯(Charles O.Hucker)又以胡惟庸案为个案,讨论了明代初期皇权压倒相权的过程,以及“靖难之役”使得皇权进一步加强的作用。这样,我们大体上知道美国的中国学界对于“专制”这一问题的讨论经过,也知道了有关明代“专制”研究,美国与中国学者的差异在哪里。

读者不妨稍微注意他们观察中国历史时的聚焦点。前三卷中有个做法很好,撰写者常常会将他关注的议题开列出来,使我们一目了然。例如对秦汉,他关注(1)在帝国秩序之下逐渐式微但并未被完全抹除的地域文化;(2)以皇帝个人为中心的政治结构之强化;(3)建立在表意文字基础之上的文化教育,以及由国家操控的、巩固帝国存在的文学经典;(4)帝国内部的去军事化(demilitarization)和对帝国边缘族群所开展的军事活动;(5)农村地区富裕的豪强大族的兴旺。对南北朝,作者说明这一时期的历史重心应当是:中国地理的重新定义,它的内在结构及其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新的社会精英,世袭制的军事人口和新的军事组织,影响后世的宗教使中国不再严格按社会与政治来划分人群,等等。对唐代,他关注唐宋政治与文化的转型、中国地理格局的再变化、商人与外部世界、城市中的商业与贸易引起的文化与文学变化,而在卜正民所撰写的《元明》一卷中,虽然并不像前几卷那样明说要点,但他一方面说,“我们只需举出元明史上的两大主题——独裁制和商品化(commercialization),在宋代尚不见其踪影,而到了元明时期,它们在质和量上已发生了飞跃性的变化”,因此,他“没有把它(1368年元明易代)当作中国历史上的一个转捩点,而是连接两段历史的纽带。使明王朝崛起的叛乱,确实终止了蒙古人长达一个世纪的统治,但也使蒙古人的遗产得以历数百年而传承不绝。元明两代共同塑造了中国的专制政体,将中国社会解体,重新以家族为中心聚合起来;并且,为更好地积聚商业财富而重建了中国人的价值观”;另一方面他别辟蹊径,不仅把社会结构(《家族》)、自然环境(《经济与生态》)、宗教信仰(《信仰》)、物质文化(《物华》)以及外部世界(《南海》)各列一章,而且特别指出“这两个朝代所在的时期恰好是研究世界其他地方的气象史专家所说的小冰河期(the Little Ice Age)”,因此他特别详细地叙述了自然灾害——饥荒、洪水、干旱、飓风、蝗虫、流行病。从这里,读者或许可以看到他对于元明两代历史的新认识。同样,对于清代历史来说,我们也可以注意,为什么罗威廉在《治理》这一章中那么重视“理藩院”“内务府”和“军机处”这三个他所谓的“创新”?因为这三个“创新”,其实就是“管理”“保护”和“控制”,它指向清王朝政治统治最重要的三个方面:一是对汉族中国本部十八省之外的管理(大清帝国的多民族与大疆域);二是对皇帝个人及其有关家族的保护(异族统治者的利益和权力保证);三是满洲统治者对核心权力包括军事权力和行政权力的高度控制。

这或许是理解清朝作为一个“帝国”的关键。三

这套“帝制中国史书系”,值得击节赞赏的地方很多。比如,我们常常以为欧美学者总是习惯追随新理论,但在书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对新理论在历史研究中的限度,也有相当清楚的认识。举一个例子,我很赞成《清朝》卷中罗威廉的一个批评,他说,一种所谓“后殖民主义”观点指责20世纪初中国的政治精英,说他们总是认为中国应当走欧洲式的民族国家道路,因而这一思想便成为中国民族主义力量的部分原因。罗威廉冷静地指出,这一说法“貌似合理且引人入胜,但必须记得,晚清的中国精英们没有这样奢侈的后见之明。对于越来越多的人来说,为了能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存活,把他们的政体重建成强大的西式民族国家,确为当务之急”,这才是同情理解历史的态度。再举一个例子,在讨论中国史的时候,这些来自西方的学者总能不时引入世界或亚洲背景,使中国史超越现代中国的“国境”,与世界史的大事彼此融合、相互对照,因此对一些历史事件与历史人物,不免多了一些深切理解和判断,与那些盲目相信“中国崛起”可以“统治世界”,因而对中国历史做出迎合时势的新解释的学者不同。如卜正民关于哥伦布与郑和航海的比较,就批评一些趋新学者把郑和当作探险家,并且比作哥伦布的说法。他指出,哥伦布的目的不是外交或探险而是经济利益,而郑和的目的是外交,即“不是一个为了在海上发现新世界的职业探险家,而是一个皇室仆人为了达成一个僭位称帝者的迫切心愿——获得外交承认”,因而这两个同样是航海的世界性事件,引出的历史结果大不相同。当然,我们也可以从中学到欧美学者在历史中说故事的本事,自从劳伦斯·斯通(Lawrence Stone)的《叙事的复兴》(The Revival of Narrative: Reflections on a New Old History)以来,西方学者对历史如何叙事,重新有了更大的兴趣,而卜正民正是这一方面的高手,在《元明》卷中,他仿佛讲故事一样的方式对元明两代历史的叙述,会让我们想一想,中国通史著作非得写得一本正经地教条而枯燥吗?

毫无疑问,这套书也有一些我不能完全赞同的地方。作为一个中国历史研究者,阅读之后也有我的疑惑。首先,从文献资料上说,我要指出的是这套书有的部分虽然开掘了若干边缘文献,但有时不免过于轻忽主流历史文献(比如二十四史、通鉴、十通等等)的引证,甚至有一些常见的正史文献要从今人(如唐长孺)的著作中转引,这是中国学者难以理解的,而从学术论著之参考上说,对于近年中国学界的论述仍然较为忽略,以中古史为例,虽然陈寅恪、郭沫若、唐长孺、王仲荦、韩国磐等人的著作时有引述,但是,显然对近年以来中国学者的新研究了解相当不足,即以北朝之“子贵母死”一事为例,作者没有提及田余庆精彩的研究就是一例。其次,我也要说,如果以较严格的水准来衡量,书中有些论述也有不完整、不深入或者还有疑问的地方,比如,《南北朝》卷对中古时期的佛教与道教论述,似乎略有问题,至于《唐朝》卷说“在隋唐时代,佛教最终分成了四个宗派”(天台、华严、禅和净土),这更是不太可靠;《宋朝》卷虽然注意到宋真宗时代是一个重要的“历史转折点”,但遗憾的是,这里并没有深入分析为什么这是一个“历史转折点”,其实,可能更应当指出从“安史之乱”到“澶渊之盟”两个半世纪之间出现的胡汉、南北、儒佛、君臣四大关系的新变化;再比如,对于宋代儒学从反官僚体制到融入意识形态主流的曲折变化及其政治背景,似乎简略或者简单了一些,让人感到对于理学的叙述深度不足,而在《元明》卷对蒙元叙述过少,与当下蒙元史作为世界史的热潮相左,这一做法令人疑惑,而在有关王阳明与“大礼议”关系的论述中,作者似乎认为,由于王阳明支持嘉靖尊生父而使得王阳明之学得以兴盛,这一论述根据也许并不充分,结论也稍显简单,因为事实上,嘉靖皇帝并未因为王阳明和他的弟子们在“大礼议”中的立场,而改变禁止“王学”的政策;至于《清朝》这一卷中,罗威廉对于费正清朝贡体系的批评似乎也不能说服我,尤其是他用来批评费正清之说而举出的例子,即大清帝国和朝鲜、越南在“引渡与边界”方面“基于对等主权国家的模式”,这一说法恐怕缺乏历史证据。当然,这些并不重要,任何一套通史著作,都会留下这样那样的问题,这也是通史著作被不断重写的意义所在,历史不可能终结于某一次写作。正如前面我所说的,这6卷帝制中国史新书,即使仅仅在思路的启迪上,就已经很有价值了。四“帝制时代”在1911年结束,这套6卷本从秦汉开始的“帝制中国史”也在清朝结束之后画上句号,但掩卷而思,似乎这又不是一个句号,而是省略号。为什么?请看罗威廉在最后一卷《结语》中提出了“帝制中国”留下的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国家。他说,“大清帝国在性质上与之前各代相继的汉人或异族王朝有所不同。作为标准的近代早期欧亚大陆形态之多民族帝国,其在扩展‘中国’的地理范围,将如蒙古、女真、西藏、内亚穆斯林与其他非汉民族,整合成一种新形态、超越性的政治体上,取得惊人的成功。”但是,此后从“帝制中国”转型来的“现代中国”,也面临清朝遗留的种种问题,他追问道,现代中国将如何维持这个多民族国家,如何解决蒙古人、满人、藏人、穆斯林的分离主义趋向?

第二个问题是政府。他说,清王朝是一个省钱的小政府,很多政府工作“转包”给了当地精英(士绅、乡村领袖、地方武力领导以及商业上的中介者)、团体(宗族、村庄、行会)。但是,当清政府19世纪面临国际侵略和内部问题时,“在这种竞争环境下借政治以求生存,一个更大、更强、介入更深的国家机器似乎就成为必要”。这也许是一个历史学家的“后见之明”,抑或是为庞大的现代中国政府上溯源头,那么,这个更大、更强、介入更深的“政府”将给现代中国带来什么后果?

第三个问题是“公”领域。罗威廉说,19世纪中叶以来,以公众利益为名开办并给予正当性的各种事务(如慈善、防卫、基建、商业行会)突然发展,开始在地方蔓延,虽然这可以视为“国家扩张的伪装方式”,但这种情况的出现,一方面使得国、共两党得以利用,另一方面使中央政府需要对这些领域重申控制的必要。那么,这是真正意义上(如哈贝马斯所说)的“公共领域”吗?它在清朝之后的中国发展状况如何?它在当代中国又将是个怎样的命运?

走出帝制之后的中国,似乎仍然残留着帝制时代的问题,而这些问题都值得继续深思。若干年前,孔飞力(Philip A.Kuhn)曾经在《现代中国的起源》(Origins of the Modern Chinese State)一书中试图解答这些问题,但是,我以为这个问题的最终解答,还需要很长的时间和更多的努力。

近些年来,东洋学者撰写的中国史,较新的如讲谈社之“中国史”系列,较旧的如宫崎市定之《中国史》等,都已经翻译出版,并且引起中国读书界的热烈反应。我听说,引起热议的原因,主要是它们不同于中国久已习惯的历史观念、叙述方式和评价立场,这让看惯或读厌了中国历史教科书的读者感到了惊奇和兴味。那么,现在西洋学者撰写的这一套哈佛版“帝制中国史”书系呢?人们常引苏东坡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来比喻在不同角度,往往观察各有所得,如果说,日本学者对中国史是“横看成岭”,那么,西洋学者编纂的这套哈佛版“帝制中国历史”书系,是否也会“侧看成峰”,并且引发中国读者新的思考和议论呢?2016年7月18日初稿于上海2016年8月14日修订于芝加哥

中文版总序

卜正民

20世纪90年代初我到北京参加一次会议时,幸运地发现清史研究专家朱维铮教授也出席了同一会议。在朱老师这一代人中,他可谓极富才学,或许性情也最火暴。对我而言,他还是一位慷慨的良师益友,在我需要之时往往不吝提出明智的建议。我想通过回忆自己与朱老师在北京月坛公园的一次谈话来为中国读者介绍这一套书。当时我俩正散着步,我突然向他袒露心声,说自己曾数度迷茫——90年代初的我正处于迷茫之中——既然我不是中国人,那当一名中国历史学家到底有什么意义。我虽然能够像朱老师那样阅读第一手文献,但还是极度渴求拥有他那般理解中文文献的本能。到底怎样我才能像理解自己的母文化那般,更真切地理解中国呢?

朱老师做了这样一个比喻来回答我的问题:“你想象中国是一个仅有一扇窗户的房间。我坐在房间里面,屋里的一切都在我的目光之中,而你在房间外头,只能透过窗户看见屋里的景象。我可以告诉你屋内的每一个细节,但无法告诉你房间所处的位置。这一点只有你才能告诉我。这就是为什么中国历史研究需要外国学者。”

朱老师或许对中国同事们的研究局限多有责备,但对那些愿意付出真正的努力来了解中国的外国人,则往往慷慨相助。他相信,我们的确能够带来些什么,而且我们拥有一种中国人无法依靠自身开辟出的观察视角,因为我们对中国的观察受世界其他地方的政治、社会、文化生活经验影响,而这些经验是中国人所没有的。听他说着,我不禁想起了明朝时的一句俗语:中国人用两只眼睛观察世界,欧洲人只用一只眼,其他地方的人则都是瞎子。我相信,朱老师是觉得他这一代的中国学者只睁开了一只眼,而外国历史学者正好为他们提供了第二只眼睛。

作为一个二十来岁才开始研究中国的学者,我自然是站在房间外面来观察中国的。然而重要的是,我二十来岁的光阴正好是在20世纪70年代——这意味着我大致上与中国所谓的“文革一代”同辈。彼时正是西方史学经历大转折的时期,历史不再是伟人和强权间相互影响所取得的成就,而转变为普通人在其所处社会的约束与机遇中经历的生活。对于一个在此时拥抱中国明代社会和经济史的外国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讽刺,因为彼时我最想求教的历史学者并非来自西方,而是一个中国人——傅衣凌。傅衣凌对与我同辈的中国历史学者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展示给了我们具体的研究路径,让我们知道如何用明代史料写出各个阶层民众经历的历史,而不是统治家族支配的历史。70年代末,我有幸在北京见过傅老师一面,至今我仍后悔没能向他学习更多,像我从朱老师那里学到的一样。

当哈佛大学出版社邀请我主编一套中国帝国时期的历史时,我找到了与我同辈的三位历史学者,他们多多少少形塑了我在社会关系和物质文化方面的兴趣。我们并非用同一种语调或同一种国家视角(三人中一位是德国人,两位是美国人,我是加拿大人)来论述问题,但我们差不多是同一代人,踩在同一片知识的土地上。我并未做多少导引,主要是请他们引用自己和其他人近期研究的一些成果,这样他们的描述才能够与时俱进,跟上现在的知识脚步。我可不想我们只是在重复老套的故事。另外,我请他们仔细考虑在他们所写的那个时代生活到底意味着什么,并从这个角度来进行写作。我希望他们抱着生命经验之复杂的想法,而不是退回到“历史事件之所以发生就是因为它该发生”那一套统一的、早已建构出的历史叙述中。他们应该从自己所写时代的内部而非外部来呈现那些岁月,但同时,他们的写作也需要囊括该时期内中国所征服的地区,这就要求他们不仅从内部来观察,还要具备全局眼光,使影响该地区历史进程的非汉人形象更加具体。这套书仍保留的一个传统是按照朝代来划分中国历史。之所以这么做,部分是因为朝代变更往往意味着正式统治者的改变,由此人民的生活组织方式也改变了;更重要的是因为朝代的确提供了时间定位,方便人们明白自己在历史的何处徜徉。所以,读者会在这一套书中见证朝代兴衰,但也能更多地了解某个时代的经济、社会、文化,以及人民的日常生活,而不是像在故事书中那样只看到皇帝和大将军们的传奇故事。

我所写的元明卷与其他几卷有一个显著不同,这种不同是在整个系列的编纂后期才逐渐显露出来的,所以该特征在其他几卷中并没有出现。正如我提到的,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从环境的角度来看待历史,这么做最开始是为了满足我对自身的要求——我认为我们应该好好利用环境研究领域的最新成果,而这些成果正不断涌现。然而,我逐渐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在元明四个世纪的历史中,对民众生活经历和政治时运产生影响的最重要因素正是气候变化。气候虽不能回答历史提出的所有问题,但我发现要回答元明时期的许多历史问题就不得不把两个最基本的物质生活条件——整个世界的寒冷和干燥程度——考虑进来。元明卷并非完全在论述中国自中世纪暖期到小冰河时代的环境历史,但它的确是在将气候变化影响纳入考虑的框架内对历史进行阐释的。

现在,我邀请你们走进这个中国历史的房间,而四位学者正站在外头观察它。我希望你会同意,我们的确看到了一些你会错过但值得留心的东西。我还希望我们发现的一些具有挑战性的问题,能够激励中国读者用自身的内部观察视角来检视中国的过去与未来。2016年6月2日(田奥 译)

导言

在西方的想象中,中国历史始终与“帝国”这个概念紧密相连。但实际上,中国历史走过了逾1000年之久,仍然没有出现丝毫和此前存在的任何“帝国”相类似的特征。几个世纪以来,六个不同的诸侯国为了争夺军事优势而相互攻战,直到公元前221年,秦国最终击败了它最后的对手,使六国归为一统。然而,军事征伐只是帝国历史的一个小篇章。中国历史具有持久和顽强的特质,在历经数个阶段的分裂之后,它一次又一次重塑自身,最终形成了中华文化的雏形,即最早的两个朝代:秦和汉。当然,政治和军事制度都被重新制定,文化、宗教仪式、血缘结构、村社生活以及城市景观也都进行了调整。

总体来说,秦和汉两个帝国构成了中华文明的“古典”时代,如同古希腊和古罗马之于西方。和“古希腊——古罗马”地中海时代类似,这个时代的中国文化和其他时代明显不同。但是,如果不先抓住中国这个最早的统一时期,了解其完成统一的具体过程,我们就无法理解本书所要讲的内容。在以后的章节中,本书将就这个古典时代的5个主要特征进行深入探讨,它们是:(1)在帝国秩序之下式微、但并未被完全抹除的地域文化之分野;(2)以皇帝个人为中心的政治结构之强化;(3)建立在表意文字基础之上的文化教育,以及由国家操控的、巩固帝国存在的文学经典;(4)帝国内部的去军事化(demilitarization),和对国家边境的边缘族群所开展的军事活动;(5)农村地区富裕的豪强大族的兴旺——他们维持社会秩序,并在村落和权力中心之间建立起联系。

中华帝国最为突出的特征——的确,和其他所有帝国一样——是其辽阔的疆土及多元的族群。尽管今天所有的中国居民都可以追溯为“中国人”,这个词汇对于前帝国时期却是不恰当的。那个时期的人,要么以“秦人”“齐人”“楚人”为人所知,要么以其他诸侯国国名命名,或者以某个特定地域命名,比如“关内人”。公元前3世纪,秦的征伐把这些不同的人群在政治上联结起来,但是,各地独特的地域文化和“人性”仍然留存了下来。这些地域文化的多样性非但没有妨碍人民生活,相反其意义对于帝国而言是至关重要的。帝国正设法通过把这些帝国中心流行的优越文化和有限的、特殊的地域文化之间的等级差别合法化,来使帝国本身合法化。这些基本的不同表现在政治服务、宗教信仰、文学以及中国生活的其他很多方面。

中国古典时代的第二项基本革新是发明了皇帝这个角色。皇帝不仅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首席大法官、最高祭司,还是政治统治的真正体现。整个国家都以他为核心向外辐射:国家的每个公职人员都是他的仆人,并且在他的命令下履行职守。国家就意味着皇帝及其身边的庸从;同样,没有皇帝,国家也就不可能存在。的确,这种高度集权的特性在尊显皇帝身份的诸多禁奢规定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比如,发明了只供皇帝穿戴的纺织纹饰,铺设了专供皇帝行走的御道。但是,它还通过一种新的城市化的形式——帝国都城——表达出来,在皇帝生来就注定成为祭司和献祭者的新的崇拜仪式里表达出来,还在新的宇宙秩序中表达出来——在这个秩序中,他成为天地之间唯一的纽带。在这个集权化的政治体系里,任何在生活中最接近皇帝的人都能行使莫大的权力,无论这种权力是为了行善还是作恶。

伴随秦的征服而来的第三个重要变化,是统一的表意文字的广泛使用。秦国规范了此前相互之间无法用语言沟通的人群的书写方式,这个革新把帝国内所有的地区联结为一体,并建立起一个国家认可的文化典籍体系。在此后的阶段,即便是没成为现代中国一部分的地区——韩国、日本以及越南,都通过使用一种共同的文字而分享了一些重要的文化元素。反之,这种国家经典,不但使皇帝成为帝国价值体系的倡导者与捍卫者,还使他成为践行这些价值的人所仿效的楷模,以及为人们所共享的教育和文化生活的基础。最后,共同的文化体系把所有从事帝国事务以及渴望为帝国服务的人都连接起来。在后来的若干个世纪里,通过传统戏曲、大众文学以及启蒙读本等方式,文化开始渗透到社会低层。

在秦征服之后的世纪里,农民和城市人口逐步非军事化,而帝国的兵役也渐渐由社会的边缘人群来代理,这个趋势扭转了早期诸国为了竞争而把兵役扩展到整个农民阶层的潮流。公元前31年,全民兵役制被正式废除,直到1911年中国最后一个帝国瓦解之后才重新出现。对全体农民的兵役总动员消失了,之后兵役多由非汉人族群承担,他们都特别擅长在前线作战。或出于民族特有的信念,或出于其他暴力的因素,他们被从内陆调遣到帝国边陲的各个隘口。这种帝国内部的去军事化有效地防止了地方武装发展到挑战帝国权威的可能,但同时也导致一种时常出现的情形,即外来民族征服及其对中国的统治。

最后,“帝国”在早期中国的发展,依靠的是整个帝国新出现的一个社会精英阶层——豪强大族,他们是地主阶级、商人集团和政府官员的集合体。这些豪强大族利用他们主要投资在土地上的财富,以及他们动员大量亲戚和附庸的能力,主宰了整个地方社会。在古典时代,法律和习俗使祖传的土地被分配给儿子们,从而逐渐削减了家族的土地财富。即便是大地产(虽然按照西方的标准,这个阶段还没有地产算得上大)也在短短几代人的转移分配中变成了大量的小地产。为了能增加自己的财富,豪强大族不得不致力于在农业之外寻找增加收入的来源。在这些家庭中,商业和借贷成为主要的职业,但最大的财富来源,当然是在朝廷内谋得一官半职。

久而久之,地方豪强大族开始在经济上依靠为国家服务,以保持他们的地位优势。若要获得为帝国服务的机会,就必须接受正式的教育,因此家族的子子孙孙都开始勤习帝国的文学、文化。这些豪强大族既拥有地方权力,又效忠于帝国,从而成为地方社会和朝廷之间最主要的联系。他们把皇帝的意志强加给整个帝国,范围之广是那种人手不足的官僚机构从来不可能达到的。后期,随着帝国人口数量的增长,以及国家行政人员和人口数量比率的下降,这些散居在整个帝国的豪强大族对国家而言更为重要了,同时他们向帝国索取的回馈也更大了。

若干个世纪过去了,随着中华帝国的逐渐衰弱和败落,古典时期出现的国家社会的5个特性经历了持续的变化。皇帝的特性和功能以及他的宗教性本质,在政治的压力之下也都在发生演变。文化典籍的内容,它与文字文化的其他因素之间的联系,人们传播并利用它来录取朝廷官员的方式,都随着政治背景的转换而变化着。无论何时,当外族入侵中国并建立新的朝代,他们都会对国家军事组织进行调整,并且重新审视军队与朝廷之间的关系。同时,这些豪强大族一次又一次在各个地区改变着他们增加财富和施加地方影响的方式,以及他们介入国家事务的渠道。但是,不管是哪种形式,以上这5个特性在中华帝国两千年历史中发挥着作用,影响着一个国家和社会的理念。这种国家与社会的理念至今仍在塑造着中华文化,影响着当代世界。第1章帝国版图

地理学是一门人文学科,它不只是研究地表形态、河道或土壤类型,还研究人类塑造地理环境和被其所塑造的方式,以及它们在空间中相互影响的方式。从新石器时代开始,世界各地的人们就已向土地索取生存必需品。但中华文明尤以其与土地的关系紧密而闻名于世,由此形成了很多中华文明的基本特征;同时,自旧石器时代起,成百上千代农民在这片土地上辛勤耕耘,使地貌也发生了变化。以这种方式掌控自然,必然要通过控制自然资源和剥夺他人生计来主宰他人。控制土地和水源,对秦、汉的帝国结构与其历史进程,都是最为基本的。早期中华帝国的区域

和所有中国历史时期一样,早期帝国的地理状况是这个国家不同区域的一种传说。秦朝所创造的国家不是我们从地图上所熟知的当代中国(地图1)。有现今中国三分之一面积大的西部地区(今天的新疆和西藏),对秦帝国和早期汉帝国而言都是陌生的化外之地。当代的内蒙古和东北三省也都处于帝国的边缘地区,现今西南地区的云南、贵州也是这样的情况。尽管现今华南地区(福建、广东和广西)有帝国驻军,但它们仍处在中华文化圈之外。早期帝国阶段的中国,以及它后来很长时间的历史中,都由黄河和长江流域的灌溉盆地所构成。这个区域包含了所有足够平坦而又湿润、适合发展农业的土地,因而也就划定了中国腹地的历史界线。

这个地区有几个特殊的地理特征。首先是多山,因此在美洲农作物引入之前,多数的土地不适宜耕种;这种缺陷导致了人口的高度集中,在铁路和飞机出现之前,大部分人处于相互隔绝的状态。有限的可耕种土地再被分割成一些核心区——冲积平原、江河沿岸地区,以及内陆盆地——它们被峻峭的山脉或者高原阻隔,把中国的内陆腹地分割成不同区域。

在罗马帝国,把谷物或者葡萄酒从地中海的一端用船走水路运到另一端,要比用马车通过陆路把它们运送到只是百里之外的地方便宜很多。没有水路连接的地区加入不了地中海地区经济体系。中国也是同样的情况。在19世纪铁路铺设之前,用牲口驮运谷物到60公里之外的地方,所花的费用比生产谷物本身的费用还要高。除了如香料、丝绸或珠宝之类以很小的数量就能产生很高利润的奢侈品之外,通过陆路运输大宗货物的成本是极其高昂的。华北地区缺乏天然港口,使得沿着海岸线来往运输的贸易不景气。因此,几乎所有大宗贸易都依靠内陆水路。但即便如此,这种运输方式也有局限性。黄河和长江这两条主要河流均自西向东流,没有任何可供航运的水道连接它们。在北方和南方之间,没有天然交通枢纽。

河水侵蚀着西部高地的岩石和泥土,把它们带到平原地区沉积为淤泥。黄河的湍流穿过高山之间的峡谷,裹挟了大量泥沙。对于世界上大多数河流来说,5%的泥沙含量通常被认为是高的,但众所周知,黄河水的泥沙含量高达46%,它的一个支流泥沙含量甚至高达63%。如此高的泥沙含量使河水非常混浊,黄河也由此得名。黄河在其下游最后800公里的河段,不再有大的支流汇入,因此河水逐渐变得缓和,泥沙也沉积下来。地图1

由于河床逐渐升高,黄河在历史上数次决堤。因此,黄河大堤被一再加高以防止水灾。在一些地方,黄河水位开始漫过周边的乡村。如今,黄河水位在一个约1760公里长的河道上比平原高出10米。堤坝不能控制泥沙淤积,洪水更加肆虐。在中华帝国的历史上,黄河溃堤多达1500次以上,冲毁农田,淹死民众,黄河也由此被称为“中国之患”。

在秦和汉帝国的统治下,黄河成为中华文明的核心,大约90%的人口聚居在黄河流域。(地图2)它被山岭分割成西北地区(即现在的甘肃和陕西北部)、中心黄土高原地区(即现在的陕西、山西和河南西部),以及冲积平原地区(即现在的河南、河北南部,山东、安徽北部,以及江苏北部)。长江灌溉盆地在这个时期仍属于边缘地区,它也被自然分割成三个区域:高山环绕的岷江盆地(即现在的四川)、长江中游(湖北、湖南和江西),以及长江下游地区(浙江、安徽南部和江苏)。

在黄河流域,中部高原的风积黄土使用简单木制农具即可耕地。由于黄土很疏松,这些易碎、多孔隙的土壤在年降雨量仅仅250—500毫米的地区,为一些如粟米、小麦等标准农作物的种植提供了充足的水分(虽然这些地区在秦朝统一的时代可能会比现在稍微湿润一些)。由于气候干旱,土壤不会被降雨冲刷侵蚀,而是能持续肥沃和保持其碱性。黄土堆积成山,横亘在高原上,有利于防止洪水漫延。

相反,在东部的大平原,黄河水中的泥沙在这里沉积下来。尽管这种土壤比黄土更加肥沃,这种沉积性泥土也更易造成洪水泛滥和盐碱化。降雨主要集中在雨季,大约70%的降雨都在8月,春季和初夏的降雨量很少。在农作物最需要水分的生长旺季,尽管有来自西部山脉的融化雪水,黄河却降到很低的水位,因此用河水浇灌是不可能的。农民只能把希望寄托于那些富有之家的水井,或者由一小群农民挖掘的水井。除此之外,巨大的堤坝工程是由帝国负责维护的。正如我们所见,这种由帝国出资的大规模防洪系统,和小规模、家庭拥有的灌溉系统的结合,塑造了中国华北的政治经济结构。

与黄河盆地不断前移的黄土丘和平坦的冲积平原形成鲜明对比,长江以南地区被高山峻岭和崎岖的山丘主宰。只有河流谷地、三角洲和沼泽地,才有农业生存的可能性。南方面临的环境威胁,不是旱情或者水灾,而是过分的潮湿使得一些低地过于松软而无法耕种,却为疾病提供了温床。在汉朝到唐朝长达一千多年的文学作品里,南方被描述为一个沼泽遍野、荆棘丛生、瘟疫多发、毒物充斥、野兽横行的地区,更是黥面文身的部落民的领地。即使是已在周朝纳入到“中国”的南方地区,在文化上仍被视为“化外之区”,直到战国和秦帝国时期,它还属于未教化的地区。南方是流放地,一些因罪被贬此地的官员终生未能返回。地图2

这些主要的地区划分,为我们提供了公元前5世纪战国时代的地理背景。函谷关以西的黄土高原(尤其是渭河流域)构成了秦国的核心区域,它后来扩大到将四川地区的岷江盆地包括在内。在黄河流域的另一端,冲积平原为齐国所据有。在这两个强国之间,即中部黄土高原和西部冲积平原地区,由“三家分晋”之后形成的韩、魏和赵三国所据有。在南方,长江中游是楚国的核心区域,而长江下游则由吴国和越国所占据,两国在经过短暂的辉煌之后,被楚国兼并。(地图3)所以,中国这些不同地区的划分以及这些地区的不同特征,虽然建立在不同地貌的基础之上,但最后都以国家和清晰易辨的人群特征的形式,转化为一种文化。

中国汉代第一位伟大的史学家司马迁(公元前145——约前86)认为,大一统时期的秦汉帝国延续了这些不同地区的划分,每个区域都以一个大城市为中心。最为重要的是围绕着秦国都城咸阳的区域(后来则是围绕汉代长安城的区域)。这个区域以渭河为中心,西北与甘肃河西走廊和中亚相连接,南部与四川接壤,向东与黄河流域的中部平原相连。第二大区域,以过去齐国都城临淄为中心,是黄河的冲积平原(即现在的山东省)。四川地区以成都为中心,为崇山峻岭间的岷江所包围。在司马迁的记载中,他把长江中下游地区分成分别以江陵、吴和寿春为中心的三个区域,但是它们相对而言都不够发达,从经济学角度上理解为“独立的区域”更妥当。也有人提到岭南这个相当于今天中国广东省和越南北部地区的区域。但是除了重要的港口番禺(即现在的广州市)和连螺(即现在的越南都城河内)之外,这里仍然丛林密布,并与帝国政府仅有极为松散的联系。地图3区域和风俗

周朝是中国历史上持续时间最长的朝代,起始于大约公元前1140年,终于公元前236年。它是由一个拥有共同文化的贵族阶层所统治的朝代。对于这个贵族阶层的成员来说,区域的差异是社会低级阶层的标志。同样,正在攻克各国的秦国,也把不同区域及其不同的文化视为统一大业的绊脚石。然而,从周朝和秦国所持的负面言论背后,我们仍可以弄清那些能够揭示战国时代的分裂割据的区域文化的轨迹。

纵观整个混乱的时代,对统一的渴望和地方割据的现实一直处在紧张的关系中。没有比《尚书·禹贡》这本书更能证明这一点了,该书大概成书于战国时代中期(公元前4世纪)。它把当时可知的世界划分为九个州,每个州都有不同的人群和物产,并且对它们进行了颇为详细的介绍。该书的首要主题是这九个州是如何通过大禹的足迹成为一个国家的,并且每个州向都城朝贡特产。由此,被高山大川割裂,由不同特产、风俗代表的不同区域,都被呈现在一个最高的统治者面前,他走遍了整个国家,并接纳大量形形色色的贡物。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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