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纪念版凡高画传(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13 14:2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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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远人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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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纪念版凡高画传

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纪念版凡高画传试读:

自序

读懂凡·高

写作一个人,前提是认识这个人。当然,这里的认识不是写作者和被写对象之间有什么真正的往来。譬如凡·高,和他生前有往来的人虽不少,但当时就预感他成功,并愿意追随其步履的却寥寥无几。因而要认识凡·高,就绝不是通过写作者的种种实际所见,而是尽可能深入到他的生命轨迹和展现其灵魂的作品当中。也许,这样的深入更能让我们清楚地看见他,进而真正地认识他。

自美国作家欧文·斯通于1934年发表为凡·高撰写的第一部传记小说《渴望生活》之后,凡·高的名字就飞快地传遍全球。但仍感意外的是,我在和不少人的交谈中却惊异地发现,凡·高之名虽无人不知,其代表作《向日葵》《星夜》等画名也随口可出,但能够认真谈起和熟悉凡·高生平的却还是不多。

不了解凡·高的生平,就不可能理解他的作品。和无数享有盛名的大师相比,凡·高的生平和作品的紧密度恐怕超越任何一位同侪。所以,在这部书中,我尽可能将凡·高的生平和他的作品糅合一起来写。其他的画坛大师如毕加索、达利、米罗、马格利特、康定斯基,等等,尽管他们为世界画坛贡献出超一流的作品,但难说读者能通过那些作品窥见画家的真正一生,更可能的,是他们的作品集中在对某种方式方法的尝试之上,将标新立异的表达手法呈现在世人面前。

凡·高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尽管研习过很多技法,却没有被技法束缚住自己被激情支配的生命。对凡·高来说,绘画的目的就是表达自我。这一表达绝非耽于某种孤芳自赏的陶醉,而是将整个自我放置于作为人的表达核心。面对凡·高的画,我们能轻易看出他对生命本身的狂热。之所以狂热,就在于随着绘画行为的深入,他对生命本身的认识也在不断掘进。这一掘进不是人人都能身体力行,但我们却能在凡·高的行为深处看见,他内心有着怎样的激烈和涌动。简言之,凡·高的每幅画都出自他的灵魂、出自他对生命不可遏制的表达欲,乃至他愿意在这表达欲的深处,加速自己的燃烧,直至抵达疯狂的状态。

愈疯狂,凡·高就愈知道什么才是人,什么才是生命。

在凡·高名垂不朽的作品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他笔下的《向日葵》。在常识里,向日葵不过是产自南美洲,在十六世纪由西班牙人带回欧洲的一种观赏性植物。只是这种植物的特性为其他植物所不具有——它每个盛开的葵盘总是朝向太阳。凡·高画下《向日葵》组画之际,正是他遍历艰辛,终于在阿尔开始走向疯狂之时。我们就此能说,凡·高比任何人都理解向日葵所内涵的生命寓意——没有哪种生命不渴望照耀和面向自己渴求的光亮。对凡·高来说,他选择了绘画,绘画就成为他对生命的表达和对生命要朝向什么的寄托。当绘画成为他生命的寄托,向日葵也就自然而然,成为他绘画的寄托。这一形象化的寄托也恰好对应了凡·高的一生走向。

对凡·高而言,疯狂地追求绘画,无异于向日葵疯狂地朝向太阳。所以,理解凡·高的一生,才能理解凡·高的绘画;理解他的绘画,才能理解《向日葵》为什么成为他毕生创作的顶点。

因为凡·高的一生,恰恰就是如何成为一株向日葵的一生。远人2016年3月21日夜【荷兰】凡·高《向日葵》(1888年)第一章懵懂之年【荷兰】凡·高《鲁伦夫人和她的婴孩》(1888年)一 萌芽

1853年3月30日。中午。荷兰西南部。布拉邦特州北面一个叫松丹特的村庄。时值春暖花开,这天和其他的春日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该村的新教牧师提奥多鲁斯终于做了父亲。他妻子安娜·柯尼莉亚刚刚产下一个男婴。性情古板的牧师对孩子的到来表现出初为人父的短暂喜悦,却没注意到妻子的如释重负。对安娜·柯尼莉亚来说,这个男婴虽说是她的长子,却不能说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因为第一个孩子离开母腹时便死了。因此,害怕再生孩子会遭遇同样悲剧的预感,始终让这个想成为母亲的女人暗自担惊受怕。现在,当男婴以他的哭声宣告自己生命的来临时,安娜在喜悦之外,竟然对这个孩子充满难以言说的感激,乃至数年之后,当安娜为他添上三个妹妹和两个弟弟时,都不自觉地认为是这个孩子的平安出生才福佑了自己的顺利生产。

孩子被取名为文森特·威廉·凡·高。

但不论是喜悦的提奥多鲁斯还是感恩的安娜·柯尼莉亚,都不可能想到,仅仅在三十七年之后,这个男婴会以自决的方式离开世界,而在他离开世界后不久,其名字将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征服全球,成为凡·高家族中进入不朽的人物。

如果说安娜对凡·高的平安出生充满感激有点令人感到古怪的话,那么凡·高的一生似乎就继承了这一古怪。而且,在凡·高的一生行事中,早已不再是古怪所能容纳。在今天,即便世人承认凡·高的天才,也免不了要在天才前加上“疯狂”二字作为前缀。二十世纪的西班牙画家达利曾不无自傲地说过:“我与疯子的唯一区别就在于我不是疯子。”就这句狂妄之言来看,达利和疯子之间也不过一张纸的距离。凡·高没说过达利这样的话,其性格也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但把达利的话用在凡·高身上,似乎更为恰当。因为凡·高的疯狂和疯子颇像,但没有哪个疯子会充满凡·高那样的内在。说凡·高的内在是天才的内在未免老生常谈,但除了“天才”一说,也无人找得出更恰当的表述。

一个天才总会有一个天才的表现和萌芽。

提奥多鲁斯的牧师之职是世袭而来,因此对凡·高家庭来说,宗教气氛总是十分热烈。从狄更斯、托尔斯泰等小说大家的作品中也可以知道,在十九世纪的欧洲,一个宗教家庭总是离不开炉火,离不开炉火前那个父亲朗读的经文。童年的凡·高对炉火和经文都提不起兴趣,吸引凡·高的,是这个毗邻比利时国境的村庄之美。那些无边无际的旷野、密密生长的树林、永远流淌的泉水是他说不出缘由的最爱。孩子的特立独行虽引起家人惊异,但没有人会拒绝大自然的美,所以凡·高的行为没有被家人强行阻止。在牧师夫妇眼里,这个孩子怕是有点任性。很少有人能预判,一个从童年开始就喜欢独自去往大自然的人,会养成孤独的个性。凡·高不仅在童年时就喜欢上了孤独,甚至在十二岁前往普罗维里学校寄宿就读之时,也找不到他热衷和同学聚会的记录,更多的是一个人进入大自然徘徊。徘徊的结果令人惊异,因为凡·高总说沉入地平线的太阳是黄色的,当夜幕来临,群星闪烁之际,其感觉竟然是夜晚比白天还要明亮。这些令人瞠目结舌的言论,恰恰是他往后表现出奇异天赋的萌芽,也是他毕生色彩选择的萌芽,更是他一生将与痛苦相伴的萌芽。【荷兰】凡·高 《雷阿尔斯坎普斯的秋天》(1888年11月)【荷兰】凡·高《街头工人》(19世纪)二 第一个愿望

在普罗维里学校就读四年毕业之后,十六岁的凡·高离家前往海牙。作为荷兰第三大城市,海牙虽不是首都,却是政府所在地,就此而言,海牙甚至比阿姆斯特丹和鹿特丹更具吸引力。凡·高前往海牙,难说是因为家境贫寒,需要赶紧分担家中的经济压力,尽管凡·高自言他在那时“不得不选择一个职业”。但事实是,凡·高家族的经济称得上雄厚。父亲是受人崇敬的牧师,外祖父曾装订荷兰第一部宪法,有“国王的装帧师”之誉,和凡·高同名的文森特叔叔是公司遍及巴黎、柏林、布鲁塞尔、海牙和阿姆斯特丹的大美术商,亨德里克·凡·高叔叔拥有布鲁塞尔和阿姆斯特丹的大画店,还有一个科尼利厄斯·凡·高叔叔也是荷兰最大美术商行的经理。简言之,凡·高家族是欧洲经营美术品的望族。年仅十六岁的凡·高为什么就得“选择一个职业”是不少研究者眼中的费解之谜。很可能,是凡·高对大自然的热爱导致他对自由的热爱,因而希望能更早地取得独立,更早地进入人生。

满怀热望的凡·高前往海牙,落脚点是经营美术品、文森特叔叔拥有股份的古比尔美术分公司。

同意凡·高选择古比尔画廊,或许是其父母希望他能在他日接下家族的美术公司,过上富有身份的上流社会生活。十六岁的凡·高在那时想的也是成为像叔叔那样的美术商。他需要从学徒干起,从一些美术作品的认识干起。从相对闭塞的乡村进入城市,凡·高的年龄未必会让他知道,在他到达海牙前两年,巴黎举办了举世瞩目的第二届巴黎世界博览会,也就在那一年,以《恶之花》名震文坛的波德莱尔去世,同年去世的还有“绘画史上最伟大的色彩大师之一”安格尔。而在安格尔去世前两年,注定将影响凡·高绘画生涯的马奈在沙龙展出了不朽名作《奥林匹亚》。马奈在色彩和构图形式上的大胆创新,令画坛震惊,也使其成为印象主义最重要的奠基人之一。【法】马奈《奥林匹亚》(1863年)

可以说,凡·高在海牙接触到美术作品之时,正好是欧洲绘画走向现代的关键之年。还值得一提的是,未来的野兽派大师马蒂斯也在这一年来到人间,只是时间没给他成为凡·高对手的机会。我们能看到的是,这个性格孤僻的乡下红头发少年在1869年懵懵懂懂地闯入画行之时,一心所想的还不是成为一个画家,而是成为像叔叔那样的美术商。但究竟要怎样才能成为实实在在的美术商,究竟要干些什么事,凡·高还一无所知。

但不管怎样,十六岁的凡·高毕竟步入了社会、步入了生活,唯独没步入他将要连灵魂都为之祭献的画坛,即使他现在的每天工作是和美术品打交道。但做美术商和做画家是两个彻底不同的概念,也是听起来有所牵连,实则内涵对立的两个领域。

凡·高将不折不扣地领教这一点。

在他领教之前,有几件事值得一说,一是他待在海牙的时间并不长,很快就调往比利时的布鲁塞尔分店。正是在那里,他和弟弟提奥开始了将令世人瞩目的通信。提奥比凡·高小四岁,中学毕业之后,他也和哥哥一样,到了古比尔美术海牙分公司。兄弟俩很难见面,通信就成为他们联系的唯一手段。日后将证明,没有提奥,凡·高几乎不可能投身绘画,今天的世界美术史上,也就难说会有凡·高的名字。第二件值得一说的是,到1873年,刚刚二十岁的凡·高又被调到古比尔美术店伦敦分公司任职,提奥则像紧跟哥哥的轨迹一样,到了布鲁塞尔分公司。到伦敦的凡·高既始料不及,又自然而然地开始了自己的初恋。

但有过经历的人会知道,初恋的底牌几乎都叫苦涩。【荷兰】凡·高《白衣女子》(1890年)三 初恋

凡·高从小养成的孤僻性格使他难以和人交往。不论在海牙还是在布鲁塞尔,他和同事间几乎没什么往来,在那些同事们眼里,凡·高不过是一个不合群的乡巴佬,但这个乡巴佬却很可能继承叔叔的美术公司。到伦敦分店之后,凡·高同样在同事间留下性格古怪,甚至有点偏执的印象,但不知何时,这个个性乖僻的人变得和大家一样,居然笑口常开,干起活来精力充沛,随和得对每个人都充满好感。当然,变化是不知不觉的,因此也没引起同事们多大的惊异,同事们甚至都喜欢上了凡·高。对凡·高来说,却毫无变化之感,他说不上生活是何时忽然变得美好,因为不知何时,房东女儿乌苏拉充满了他的心扉。

从凡·高给提奥的信中可以知道,到伦敦后的凡·高的确感觉生活变得明亮,因为他住的房间“没有倾斜的天花板,也没贴带绿色边条的墙纸”。这是凡·高对色彩潜伏内心的本能表现,在他成为画家之后,就认为“绿色和红色代表人类可怕的感情”。尽管凡·高在那时还不会对绿色产生如此看法,但屋顶平整的房间没有绿色墙纸,已经不自觉地让他感到房间是他“梦寐以求”的。在信中他还透露,丈夫已然去世的乌苏拉的母亲在后花园“办了一家专收小男孩的幼儿园”。

但不论是房间的满意度还是那些有小男孩的后花园,凡·高的心灵几乎全心全意地依附在乌苏拉身上。乌苏拉对这个房客也充满友善。每天早晨,这个十九岁的英国少女都会到凡·高门外叫他起床。此时的凡·高不像往后那样留有粗硬的杂乱胡须,而是起床后仔细刮脸,然后再到楼下和乌苏拉对坐用餐。在凡·高心里,如果这一生的每天早上都能和笑意温柔的乌苏拉一起早餐,那将是他最幸福和最期待的人生。

但生活给凡·高的当头一棒就是乌苏拉拒绝了凡·高的爱情。当凡·高终于鼓起勇气向乌苏拉直接求婚之时,乌苏拉的回答是告诉后者,自己一年前就已订婚。猝不及防的打击立刻唤醒他几乎已被抛弃的偏执。凡·高对乌苏拉的强吻换来后者的抗拒和愤怒的“红头发的傻瓜”骂声。

令人司空见惯的是,失败挥出的拳头总是接二连三。被拒绝的凡·高在第二天就被告知,乌苏拉的未婚夫将很快从威尔士到达伦敦,守寡的房东希望凡·高另找住处。之后的两个月,凡·高始终不肯放弃乌苏拉,但初恋的发展已完全朝绝望走去。凡·高不仅和房东母女的关系变得紧张,和同事的关系也变得疏远。他再次成为那个性格乖僻、落落寡欢的原来的自己。到七月来临之时,凡·高的度假期到了,凡·高并不愿意回家度假,他渴望留在有乌苏拉的房子里,但乌苏拉的母亲不客气地希望凡·高在度假时带走自己的所有东西。乌苏拉的未婚夫已经知道凡·高对乌苏拉的纠缠,他明确转达了要凡·高离开的要求。

于是,凡·高带着自己当初入住时的所有东西离开,多出的东西是他感到痛苦和破碎的内心。没有来得及展开的初恋结束了。痛苦是什么滋味,凡·高的舌尖已经品尝,他离开乌苏拉时并不知道,除了初恋的失败,还有更大的人生痛苦在无情地等待着他。【荷兰】凡·高《街角》(1882年初)【荷兰】凡·高《自画像》(1887年)第二章理想和考验【荷兰】凡·高《木头大拍卖》(1883年冬—1884年)一 新的感受

痛苦往往使人变得敏感。尤其感情的痛苦,更让人觉得独处才可以使旁人无法目睹自己的伤痕。在回家度假期间,凡·高甚至不愿意和父母多谈,而是终日踌躇于田野。为了把乌苏拉从心中排遣出去,凡·高拿起了画笔。这不是凡·高的最初绘画,但可以肯定地说,这些绘画不同于凡·高以往兴之所至的临摹涂鸦,而是让他发现一个让自己有更好去处的领域。在那个领域,他可以忘记痛苦,可以表达自己。表达自我是人性的特征,即使不是人人都能完整和彻底地表达,但至少,表达欲潜伏在每个人的内心。可以说,一个成功的表达者首先是表达了自己,才继而表达了他生存的这个世界,表达了对世界的本质认识。但走向表达的途径却不尽相同。凡·高此时的绘画还谈不上是真正的表达,而仅仅是宣泄和抗拒痛苦的涌动。

令凡·高意外的是,他的初恋虽远在伦敦,提奥多鲁斯夫妇却了解得一清二楚。为了让儿子免受伤害,也为了事业后继有人,提奥多鲁斯希望长子能留下来继承自己的牧师之职,凡·高不肯接受的理由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就是乌苏拉虽然拒绝了自己,但自己还是无法从中摆脱。甚至,他拒绝了父亲提出的让其去巴黎画廊分店的建议。因为巴黎不会有乌苏拉,除了伦敦,哪里也不会有乌苏拉。

回到伦敦的凡·高果然另外租房,但每晚都渴望能见到乌苏拉。朝思暮想而不能两情相悦,当然是如受酷刑的痛苦。痛苦的后果却往往不是单纯地让痛苦者变得只会守住那个痛苦的来源。再痛苦的人也在生活。说痛苦让人变得敏感,不如说痛苦为痛苦者打开了无数张连自己也一时觉察不了的感受之窗,因而这种痛苦将无法预料地扩散到自己生活的每个领域。对凡·高来说,他是古比尔画廊的员工。他的工作是将画廊的各种画作销售给顾客。据统计,凡·高当时的业绩是平均每天为公司出售五十张左右的画作,画廊经理奥巴赫甚至因凡·高工作出色而承诺提升其职位。但痛苦将他的内心感受打开了。在往日,不论顾客要买什么画,凡·高就提供什么画。不论顾客还是画作,都仅仅是他的日常工作。日常工作是需要完成的。能为公司赚钱,还能为自己挣到不薄的薪水,不就是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吗?

但一切突然不同了。

凡·高看待那些画作的眼光让自己也感到吃惊。那些他曾经并无多大感受的画作像在瞬间暴露出它们平庸无奇的本来面目。面对挂满画廊的作品,凡·高惊讶地发现,没有任何一幅画能够打动自己。理由只有一个,那些画作全部都在迎合布尔乔亚口味,没有一幅在表达艺术家感受的人生痛苦。虽然痛苦不是艺术表达的唯一目的,但还是可以肯定地说,表达出痛苦的作品,也会表达出作品的力度。这力度来自艺术家内心深处的强烈感受。恰恰在感受上,没有比痛苦更强烈的了,也没有比痛苦更能表现出人生本质的东西了。

没有痛苦,也就没有真实,更谈不上深刻。

这种对创作的看法或理解几乎一步到位,它直接指导了凡·高未来的绘画生涯。

但不是每个表达者都愿意表达真实,也不是每个表达者都有能力表现真实,生活教给人的,就是不能真实。凡·高不会想到,对真实的渴求会进入到他的工作之中。当有顾客想出高价购买某幅画时,凡·高居然告诉对方,那幅画不是值得一购的画,更不是艺术范畴内的作品。其结果是顾客因凡·高对自己眼光的轻视而暴跳如雷,凡·高则面对顶头上司奥巴赫的警告而反唇相讥。

没办法混了,凡·高唯一可走的路,就是离开古比尔公司。【荷兰】凡·高《在草屋前挖土的农妇》(1885年)二 看见贫穷

凡·高又一次回到荷兰。这一次,不同于上次的度假。这次回去不仅是对乌苏拉情感的彻底失败,同时还是人生中想当画商的第一个愿望的失败。凡·高永远不会想到,这些失败不过是自己这一生失败的开始。法国作家巴尔扎克对失败说过一句哲理之言:“挫折对于天才是一块垫脚石,对于能干的人是一笔财富,对于弱者是一个万丈深渊。”此时的凡·高既不是天才,也不是能干的人,说他是弱者更加不对。要到很多年后,世人才能发现凡·高身体力行的,是那位声播全球的作家也预料不到的另外一种解释。至少,凡·高失败的内涵将令人在震惊后发现格外深远的意义。

结束了庸俗的经商生活,凡·高始料不及的第二个愿望几乎将复制父亲的经历。在家里待了几个月,英国伊斯莱沃思的牧师琼斯先生聘请凡·高去卫理公会学校做教师,大概是教得出色,琼斯又很快将凡·高调去当乡村副牧师。曾经拒绝父亲提议的凡·高现在之所以完全接受这一职位,竟然是他认为乌苏拉拒绝自己的原因在于自己身上有某些严重缺点,而要改正缺点,没有比在上帝身边更合适的改正地点了。

但在上帝身边,凡·高看见人世的贫穷。

可以说,在尘世见怪不怪的是,上帝眷顾的是富人,信仰上帝的却多半是穷人。凡·高家族不穷,此时的凡·高也没有体会到日后将要体会的、日夜煎熬他灵魂的贫穷。在去往伊斯莱沃思之前,凡·高曾在一所只管食宿的学校教过一段时间书。只管食宿,就意味着没有工资。在凡·高眼里,工资的最大用途就是解决食宿,既然有了食宿,他就当然不觉得自己贫穷。他所教的学生都是贫民区的穷人。这是凡·高对贫穷的最初体会。来到伊斯莱沃思之后,琼斯的学生同样也是穷人。面对“穷”字,不知道凡·高究竟是怎样的想法,但可以肯定地说,这个字让凡·高感到内心的激烈波澜。他开始观察这些穷学生,尤其当他去学生家里收取学费时,发现在他去过的学生家里,无一例外,都没什么吃的,贫困的生活折磨着那些日夜都在祈祷上帝的人。但自有上帝开始,上帝从来就是沉默。沉默意味着什么?理睬还是不理睬?帮助还是不帮助?

面对上帝深不可测的沉默,似乎从来没人能解释原因。

凡·高却发现或者说感受到一点,那就是贫穷的人是压抑在社会底层的人。人到了社会底层,会自觉不自觉地将自己归在失败者行列。《红与黑》的作者司汤达曾形象地将社会譬喻成一根竹竿,成功者便是爬上比自己更高的阶级层去,但高处的阶级却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下面的人爬上来。在凡·高去往的那些学生家里,无不都是竹竿的最下一节,他们无力往上爬,也没有办法往上爬,哪怕在冬天,也过着衣不蔽体的生活。凡·高面对他们痛苦的倾诉束手无策。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倾听。对穷人而言,有人倾听就等于有人在分担,正如没人倾听时,他们一定觉得上帝在倾听,所以上帝也在分担。

愿意分担就意味着不会抛弃。

上帝愿意分担,所以,上帝不会抛弃穷人,即使上帝永远都在沉默。凡·高不会以为自己是上帝,但他可以做穷人的倾听者。也就是在倾听中,凡·高体会到了上帝的分量。没人见过上帝,上帝只在人的内心。如果自己能够进入别人内心,那也一定会成为别人眼里很重要的人。凡·高的想法当然不是要成为上帝,更不是虚荣驱使,而是不知不觉,内心被一种奉献的渴望主宰。他渴望将帮助穷人视为自己献身的事业,这种事业将是他愿意奋力迈向的前途。

对一个愿意献身的人而言,有什么行为比得上成为上帝在人间的代言人?

提奥多鲁斯牧师无法让儿子做到的事,儿子的经历和感受让他做到了。成为传教士的梦想,在凡·高的内心变得越来越坚定,乃至经常整夜整夜祈祷,而且,凡·高对《圣经》迸发的阅读热情一定令其父也会感到惊讶。但上帝对选民从来都不会放弃考验,一个比乌苏拉更让凡·高疯狂的女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出现了。【荷兰】凡·高《粉色背景前的女人》(1888年)三 又来了,爱情

永远地离开英国、离开伊斯莱沃思,是乌苏拉终于结婚的现实成为对凡·高的驱赶之鞭。所幸,此时有上帝盘踞在凡·高内心。对年已二十四岁的凡·高来说,忘记痛苦和走向上帝差不多是同一条行进之路。忘记痛苦可以走向上帝,如何走向上帝却是颇为棘手之事。重回荷兰的凡·高没有留在父母身旁,而是到了这个国家最大的城市阿姆斯特丹。

选择阿姆斯特丹,不仅因时任荷兰海军最高首脑的约翰尼斯·凡·高叔叔可以给凡·高提供很好的照顾,也因当地最著名的牧师斯特里克恰恰是凡·高的姨父。凡·高想在人间走向上帝的第一步是必须进大学神学院苦读七年。另外,当牧师的第二个条件是必须精通拉丁文、希伯来文和希腊文等。这两项条件凡·高都不具备。不具备的就必须弥补。但在凡·高看来,信仰和宗教都是内心的事,它只和《圣经》有关,和祈祷有关,和福音的传播有关,为什么一个人有了信仰,还非得要那些古典语文呢?但现实严峻,或许这也是凡·高第一次品尝到个人和现实的冲突。不过,这次冲突是以凡·高的妥协告终。也许凡·高实在还过于年轻,尚不能理解个人和现实发生冲突之后,人究竟要面对一些什么。单纯来看入读这件事,凡·高虽在妥协,却不一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妥协,因为现实还没有全部向他展开,他所看见和面对的更大现实还不是他一定得去读书,而是家族中的人都在为他能考上神学院伸出助臂。对凡·高家族来说,在得知凡·高有了这一人生理想之后,都极为兴奋地感到一个从事神职工作的继承人将要出现。【荷兰】凡·高《圣经与静物》(1885年10月)

到达阿姆斯特丹后,约翰尼斯叔叔马上给他安排了住处,斯特里克姨父也过来看望凡·高。牧师不仅为侄儿带来已找好最佳教师的喜讯,还邀请凡·高第二天去家中做客。没有任何人想到,应约而去的凡·高居然就在牧师姨父家中遇见了他的上帝——斯特里克姨父的女儿,长凡·高两岁的表姐凯瑟琳。

凯瑟琳容颜温婉,性格活泼,特别是,凡·高和她首次见面就能迅速找到让双方都感兴趣的话题。一向拙于口舌的凡·高居然在凯瑟琳面前妙语连珠。当凯瑟琳深蓝色的眼眸注视过来之时,乌苏拉几乎变成一张可笑的剪影。刚刚结束的痛苦在凡·高心里转化成更强烈的渴望。但像凡·高之前渴望过的任何事物一样,渴望转眼间又变成波翻浪涌的痛苦。因为凯瑟琳已经结婚了,而且看得出,她和丈夫的情感极为和谐,他们的孩子已经两岁。如果说凡·高对乌苏拉只是体会失去的痛苦,那在凯瑟琳面前,凡·高体会的甚至是不能倾诉的痛苦。哪怕这一次的情感在他心里涌动得更加强烈。也正是这种强烈,让凡·高清清楚楚地感到,自己一生最需要的不是当画商,不是当传教士,而是拥有惊神泣鬼的爱情。

但上帝坚决不让这个走向自己的凡人拥有爱情。

或许,上帝想把更重要的任务交给凡·高,只是还没有给予后者启悟。黑格尔说上帝的意志只在事情结束后才显示。当我们回头打量凡·高一生时,的确会发现,在他的每一步上,都充满冥冥中的某种授意。整整一年,凡·高每天花上十八到二十小时的时间来学习,还是感到最终将无法考上。一方面,意乱情迷的压抑让他无法专心;另一方面,凡·高越来越觉得,他宁愿即刻动身去帮助那些穷人,也不愿意过这种枯燥的读书生活。上帝要宣扬的是爱,而不是去背拉丁文和希腊文等单词。凡·高不是不热爱书籍,他自学而成的文化修养甚至让凯瑟琳也感到吃惊,但现在读书却仅仅是为了应付考试。目的不同的阅读,会改变阅读带来的所有感受。斯特里克牧师为凡·高聘请的曼德斯教师对学生说过一句至关重要的话:“你一生成就的证明,就是最终表达出了你的内心。”

凡·高迫切希望表达出内心,但途径不是坐在一间房子里读应考书籍。在再也无法忍受的情况下,凡·高终于离开阿姆斯特丹。他没有和凯瑟琳告别,就像离开英国时没有和乌苏拉告别一样,那都是无法生长、无法开枝散叶的感情。

凡·高的下一站是再次前往比利时的布鲁塞尔。正是在那里,凡·高终于找到了表达内心的方式,找到他一生都不再可能离开的绘画事业。只是,尚未步入画坛的凡·高还无从知晓,在他待在阿姆斯特丹背诵单词、为表姐凯瑟琳神魂颠倒之际,将影响世界绘画走向的印象派画展已在全欧的艺术之都巴黎举办到了第三届。莫奈、毕沙罗、雷诺阿等人正将整个欧洲画坛搅得天翻地覆……【荷兰】凡·高《卢森堡花园的露台》(1886年)【荷兰】凡·高《向日葵》(1887年)第三章上帝及其命运【荷兰】凡·高《奥维尔的平原》(1890年)一 希望

在布鲁塞尔,凡·高进入一所成立不久、免收学费的福音传道学校。该校委员会由范登布林克、德容和皮特森三位牧师组成。像是要和委员会的人数形成对称,学校的学生加上凡·高也只有三个。该校虽小,却拥有任免传教士的权力,而且,凡·高在这里无须七年苦读,只要牧师们认为学生已被训练成出色的演说家,能够进行布道了,就可以将学生任命为福音传教士前往某地,一旦委任确定,传教士就能得到委员会逐月寄发的薪水。对凡·高来说,能每月有一笔固定收入,才算是真正地获取独立,更何况,他想得到的职位是他现在一心一意所渴求的。

组成委员会的三个牧师,实际上是三种性格。

面对的性格不同,就意味面对的态度不同。

凡·高本人的性格充满狂热,充满对认定事件的不顾一切。这样的人可以被有距离地欣赏,走得近了,实际上很难与他人融合。在三个牧师中,范登布林克和德容牧师对凡·高的性格不喜,也就对他没多大好感。皮特森牧师和凡·高颇为融洽。两人成为朋友的原因之一,是皮特森牧师喜爱绘画。凡·高对于绘画当然不陌生,他第一次到布鲁塞尔就是去当画廊销售员,自己也时不时动笔临摹和写生。第一次发现皮特森居然会动笔绘画时,凡·高颇感意外,更意外的是,皮特森对凡·高发现自己在绘画居然感到有些羞涩。羞涩是一个人正直的表现。凡·高在狂热之余,也不乏羞涩。这点让他们彼此接近了。

每一个青史留名的人都在自己的人生之路上遇见过影响自己和改变自己的人。从凡·高的一生来看,皮特森牧师是第一个改变其人生的人。这种改变倒不是思想或言论上的影响,而是人生行动上的改变。在另外两个同事对凡·高冷淡之际,皮特森牧师建议凡·高前往博里纳日煤矿区。对皮特森牧师而言,他不可能预料,这个建议居然会成为改变凡·高终生的建议。皮特森牧师的初衷只是希望凡·高去那里向人布道。博里纳日地区极为贫困,除了六七岁以下的儿童,所有的男人都在下矿井,不仅生命时时受到瓦斯和矿难的威胁,赚取的工资也低得难以糊口。简言之,在那个贫困地区,除了开矿的投资人,再没有任何一户矿工家庭可以过上温饱的生活。寒冷、饥饿、疾病,是博里纳日人最忠实的伙伴,所以,那里需要一个布道者,需要有人用上帝的声音去安慰他们、帮助他们,甚至引导他们。

在皮特森牧师眼里,凡·高是最恰当不过的人选。尽管在德容牧师和范登布林克牧师看来,凡·高还根本不具备宣讲福音的资格,凡·高的两个同学也动不动就想方设法地捉弄他,皮特森牧师却在和凡·高的交往中发现了后者的坚定品质和一心渴望奉献自己的热情。这位宽厚的牧师写信给提奥多鲁斯牧师,从后者那里得到了愿意负担儿子在博里纳日生活费用的承诺。生活离不开金钱,这个简单的事实听起来顺理成章,也自然而然,但在凡·高未来的绘画生涯里,它却变成了可以将凡·高压成齑粉的全部力量。

但此刻,让凡·高惊喜万状的是,他居然可以实现自己传教的梦想了。在皮特森牧师的计划里,只需要短短几个月时间,他就可以将工作一定会富于成效的凡·高正式任命为传教士,到那时,凡·高可以得到固定的月薪,不必在物质上再依赖父亲或其他任何人的供给了。

在凡·高痛苦的一生中,这恐怕是他为数不多的、感觉人生充满喜悦的时刻之一。人生的确会将希望交付给每个人,就看得到希望的人是不是能够紧紧抓住希望,直到将希望变成真切的现实。【荷兰】凡·高 《沼泽内的松树》(1884年初)【荷兰】凡·高《售卖十字架》(1885年)二 传教士

博里纳日位于比利时南部。1878年11月,二十五岁的凡·高以非正式传教士的身份来到博里纳日地区的瓦姆村。一个月后,在给弟弟提奥的信中,凡·高十分细致地描写了瓦姆村的境况:“矿工们都非常黑。当他们从黑暗的矿井走进日光之中,他们的外貌跟扫烟囱的工人毫无二致。他们的住房非常小,最好称之为棚屋,它们零零星星地散布在坑洼不平的路边、林子里和山坡上。人们到处可见被青苔覆盖的屋顶。晚上,从小玻璃窗里透出柔和的灯光。”

这段文字极易让读者联想起法国作家左拉在小说《萌芽》中对蒙苏煤矿区的描写。事实上,对当时的欧洲来说,煤矿区大同小异,矿工们也几乎在贫穷中度日。凡·高到瓦姆村后,居住在面包师丹尼斯家中。丹尼斯的住房位于山顶,是瓦姆村唯一一座砖房。矿工们的棚屋集中在丹尼斯房屋东面的峡谷中,工作场所则是西面的马卡塞煤矿。说是煤矿,其实是一座黑色的矸石山。凡·高在抵临瓦姆镇的火车上时,就看见这些座座如金字塔似的连绵群山。所谓矸石,也就是地下同煤一起挖出的废石。经过数十年的堆积,慢慢形成了这些黑色之山。

在博里纳日,马卡塞煤矿是最老,因而也是最危险的矿井。瓦斯爆炸和旧坑道坍塌夺去了不少矿工的性命。从凡·高给弟弟的信中,我们看到其中的描写几乎有种诗意,但事实上的荒凉让凡·高到达的第一天就感到震惊。他几乎没看见男人,女人也只偶尔在某个房屋前看见,那些女人无一例外,都似乎在与世隔绝中充满听天由命的麻木。在所有能看见的枯树、砖石、粪堆和废煤堆中,全部盖着一层黑色煤屑,触眼所及,无不给人悲惨和阴沉之感。凡·高很快知道,他之所以看不见男人,是因为男人们都在七百米深的地下,他们从凌晨三点一直干活到下午四点。更让凡·高想不到的是,瓦姆村不分男女,八九岁就开始下井,多数人在二十岁左右就被肺病夺去生命。能暂时逃过肺病的,也很难逃过瓦斯爆炸和罐笼事故;能逃过瓦斯爆炸和罐笼事故的,也无法逃过最后的肺结核疾病,所以,这里的矿工很少有谁能活过四十岁。

凡·高的任务就是向矿工们宣讲福音。

年纪轻轻的凡·高是否称职呢?我们可以说,在整部西方宗教史上,有着不计其数的伟大传教士。凡·高的青史留名是依靠绘画,但和最虔诚的传教士相比,凡·高也不见得逊色多少。一到瓦姆村,凡·高就打扫好丹尼斯面包房后面的一间小棚屋,面对那些没受过任何教育的矿工们开始了他的传教生涯。被生活折磨得困顿不堪的工人们未必会在短期内信仰上帝。取得信任需要时间。凡·高煞费苦心地找寻易于让人接受的章节诵读,更重要的是,因为肺病患者极多,凡·高挨门逐户地亲往探询,不仅以《圣经》上的福音抚慰患者的心灵,还充当临时医生的角色,一边祈祷一边照料病人。一个多月后,凡·高就颇有成效地被尊称为“文森特先生”,更让凡·高觉得事业之门将顺利打开的是,皮特森牧师在1879年元旦寄来信件告知,因为工作出色,凡·高将从非正式传教士身份成为每月可领五十法郎薪水的受委任传教士。在凡·高一生中,这不是他获取经济收入的开始,却是他毕生最后一次能领取月薪。皮特森牧师给予凡·高的委任期是半年。如果工作顺利下去,委任期将在半年后成为永久——难道上帝终于听到凡·高每夜渴盼不依靠父亲供养而自食其力的祈祷了吗?但上帝经过了斟酌,没有让凡·高完成接下来的半年。四个月后,一场事故再一次改变了凡·高的人生轨迹。

和以往不同的是,在这一次改变之后,上帝住手了。凡·高被直接抛进比七百米矿井还深的命运。【荷兰】凡·高《三人共享的会餐》(1885年)【荷兰】凡·高《老旧的谷仓》(1881年春)三 和他们一样

马卡塞煤矿出事是迟早的事。

不仅外行人如凡·高,恐怕任何人都知道这点。只是,出事的具体日期没有人可以预判。为真正地成为当地人,凡·高曾下过一次矿井。也就在那一次,带凡·高下井的工人发现地下的防护支柱已经松动,一旦坍塌,就将夺去在井下干活的工人性命。但矿工们遇见的悖论却是,如果停工加固防护,煤就挖不出来。挖不出煤,每天吃不饱的日子就会让人饿死;不停工,事故一出,地下的工人就会被石头砸死。对所有的工人来说,饿死与被石头砸死,根本就没有区别。

没有财力和权力、仅为传教士的凡·高对此当然一筹莫展。

下井的经历对凡·高震撼不小。井下闷热无比,空气窒息,让人无法想象那些工人是如何在下面每天劳动十三个小时的。尤其那些未满十岁的孩子,差不多都是赤身裸体地干活,除眼球发白外,没有谁的身躯不是一团漆黑。对凡·高来说,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如此凄惨的境况。而且,井下的六个小时带给凡·高的,不仅有痛苦和揪心,还有一个更强烈的感受,那就是他每日向之祷告的上帝竟然没有伸手将工人们拯救出去,他口口声声宣扬的福音究竟体现在哪里?

怀疑上帝的人会比信仰上帝的人更能看清自己。从矿井出来,回到房间后的凡·高立刻看清一个事实,那就是他根本没和那些矿工们融为一体。矿工们朝不保夕的日子和自己吃穿不愁的生活在瞬间呈现出骇人的对比。矿工们一星期的伙食比不上自己的一顿午餐。而恰恰是这个吃饱穿暖的自己,竟然对他们宣扬贫穷是上帝的旨意。还有比这更伪善的说法吗?还有哪个骗子和懦夫可以和自己相提并论?凡·高恐惧地发现,他所进行的布道不过是一场场谎言和欺骗——他劝诫别人忍受的,恰恰是自己从未身体力行的。

于是,在丹尼斯夫妇迷惑不解的眼神中,凡·高谢绝劝阻,搬到瓦姆村一间废弃的棚屋,也是当地最破的一间棚屋住下。第一次工资恰好寄来,凡·高用来买了一张小木床和旧火炉,剩余的正好够买一个月的面包和咖啡。这是有资格继续宣讲《圣经》的前提——和他们住一样的房,吃一样的食物。这是凡·高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生活的开始,也是他真正体会到什么是人的开始。人只有认识到人,才能得到足以支撑内心的东西。如果说凡·高在往后的贫穷中能够支撑起自己,当然可以说是他对艺术的狂热,但能够将狂热延续到自己的生命终点,那就一定在出发时有一个支撑点。也许,凡·高获取的支撑点就来自博里纳日瓦姆村的这段经历。人只有在亲历之后,才有真正的切肤感受。【荷兰】凡·高《煤矿公司》(1882年初)【荷兰】凡·高《跪在摇篮边的女孩》(1883年)

我们当然承认,凡·高在履行自己的任务时绝非伪善和欺骗,但当他因对比而在内心如此认为之时,我们就只能说,从严格自我的角度出发,凡·高已经来到一种他人罕及的地步。不是谁都能理解到这一地步,但理解到的人,一定是对自我剖析最为无情的人。

也只有这样的人,一旦步入艺术,才有可能彻底表达出自己的内心。【荷兰】凡·高 《以手掩面的老人》(1882年)四 又失败了

矿难终于在四月份发生了。

对上帝感到幻灭的凡·高这时已不再教孩子们读书,而是带着他们到马卡塞山上整天捡煤,以便送给那些被寒冷侵袭的家庭。凡·高自己的一切都送人了,不仅工资,还包括衬衫、鞋袜、铺盖。他不再洗漱,也不再刮胡子。出事那天,他也正带着孩子们捡煤。也许是瓦斯出现爆炸,也许就是那根松动的防护支柱终于断裂,五十七个工人全部活埋在矿井之下。得知自己的丈夫和孩子被埋在井下的女人们发疯一样地涌到现场,渴盼抢救人员能将他们救出来。但一切无济于事,抢救人员奋不顾身地干了十二天。最后,瓦姆村的所有人都不得不抬头面对好几重现实。

第一,埋在井下的人没有一个生还;第二,丹尼斯的面包房用完了最后的面粉,再也不可能赊出食物;第三,煤矿公司不肯拿出一个铜板,公司唯一发出的通知是停止抢救;第四,埋在井下的人被石头砸死了,在井上的人不能干活,已经全部在饥饿中挣扎。

无能为力的凡·高还得面对第五重现实:矿工们罢工了。

但罢工解决不了问题。凡·高四月份的薪金一到,就全部用来买了食品,杯水车薪地分发给每个家庭。依靠凡·高,全村人维持了六天。六天以后,只要能吃的动物全部被抓来糊口,最后,连老鼠、蜥蜴,甚至猫都被吃光了。不仅如此,束手待毙的全村人又很快面临一场雪上加霜的痛苦。

他们恳求凡·高为埋在井下的死者做一次安魂仪式,已经数日只靠喝咖啡维持生命的凡·高虚弱得不能起身。他的衣物早送光了,只在身上裹了一件麻袋。当他在干草上躺着面对拥挤进来的一百多个村民时,凡·高痛苦地知道,他们渴求的上帝永远不会到来。更无法预料的是,当凡·高嘶哑的嗓子还没有结束讲话之时,福音传道学校的范登布林克和德容牧师居然从布鲁塞尔赶到了这里。他们被凡·高毫无礼仪和体面的宣讲震惊得恼怒非常。在他们眼里,凡·高的形象低劣得和疯子无异,简直就是对教会尊严的亵渎。他们立刻宣布:凡·高的传教士身份被解除,永远不会再任用。

失去了教会的信任,工人们却都信任凡·高。甚至,凡·高是他们唯一信任的人。于是,怀揣这份信任,凡·高去了煤矿公司,希望公司能够至少挖出死者的尸体。但对公司来说,人已经死了,挖不挖出无关紧要,公司还告诉凡·高,如果矿工们继续罢工,公司将永远地关闭矿井,那样一来,瓦姆村所有还活着的人都得饿死。

凡·高又一次失败了,从他劝诫工人们结束罢工的那一刻开始,也就失去了工人们对他的信任。但没有人知道,对凡·高来说,真正可怕的是他永远失去了对上帝的信任。他的热情、期盼、抱负、力量乃至思想,都在心中枯萎和死去。世界对于凡·高,已变成一片凄凉的荒漠。没有人理解他,他也不求任何人来理解。凡·高看不到希望,也看不到前途,他阅读的书籍也不能给他提供答案。日子消磨了,几个月后,父亲和弟弟分别来信,信中不再是温暖。父亲认为这个儿子在游手好闲,希望儿子能找个工作来养活自己。因为游手好闲是对社会传统生活的冒犯,更何况,这时的凡·高已经二十六岁,不可能再依赖家庭供养。弟弟提奥的来信同样希望哥哥不要浪费光阴,建议另谋生路。一直以来,凡·高认为世界上唯一理解自己的人就是提奥,现在提奥也抛弃了自己,这几乎击垮了凡·高。

凡·高麻木了。他不知不觉地回想在博里纳日的经历,回想他此刻也在面对的那些工人,回想起下矿井的经历。能做什么事呢?那些经历给予他不可磨灭的感受和印象,他渐渐渴望把这些印象画下来。在这之前,他看过的画作着实不少,但没有哪个画家描绘过他所感受和认识的生活。一个念头冒上来,他一旦画出,很可能会是前所未有的绘画。这些年,他断断续续进行过临摹和写生,但那些绘画给不了他最真实的碰撞。现在,这些碰撞终于来了。

于是,在一封父亲来信的纸张背面,凡·高提笔开始绘画了。一个痛苦的老矿工形象在纸上出现。这一次动笔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放下。这些绘画的确前所未有。只是凡·高不可能预料,世界绘画史上最令人目眩神驰的时代居然就将在自己的画笔下揭开。【荷兰】凡·高《画板前的自画像》(1888年)第四章绘画【荷兰】凡·高《光秃秃的柳树路和扫地的男人》(1881年秋)【荷兰】凡·高《一双鞋子》(1887年4—6月)一 步行八十公里

投身绘画,就像这十年间投身每件决定的事情一样,凡·高的激情在短时间内就被唤醒。精神恢复了,问题是,没受过专业训练的人不可能一蹴而就地步入成熟。他知道自己画得不好,毕竟还有明天。明天意味的就是希望。就绘画行为来说,它复活了凡·高曾经面对过的艺术世界。伦勃朗、米勒、德拉克罗瓦等画家的作品在他眼中时时映现。不错,那是些伟大的画家,他们的作品也像《圣经》一样震撼过他的心灵。现在,凡·高又一次感到那些震撼,不同的是,他渴望自己也加入到这一能震撼读者的行列。

但要震撼读者,必须有伟大的作品。

刚刚起步的凡·高连决心投身绘画的想法也不敢告诉家人。他知道在家人眼里,他的行为不外乎又一次心血来潮的冲动。更何况,艺术是一切行为中最无法提供生活保障的行为。对凡·高家族来说,虽然多半在经营画廊,但不见得他们就愿意让自己的家人也去全身心地从事绘画。在将绘画看成商品的人眼中,难说摆弄画笔是对社会有益的行为。凡·高没去想他渴望的绘画是不是对社会有益,他现在只是渴望绘画本身,渴望自己在一生中能够真正做成一件事。在很多领域——尤其在物质领域获得成功的人往往会忽略,人需要完成的首先是自己。完成的途径是选择自己愿意不顾一切进行奉献的行为,然后把这一行为当作自己的事业,至于是否对社会有益,真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凡·高想完成自己,就从他所熟悉的矿工们画起。

他再次到矿工中去。这一次,不再是传播福音。凡·高自己已经不再相信福音,如今他信仰的是画笔。他想画下矿工们最真实的生活,画下孩子、画下烟囱、画下原野、画下团聚一起的家庭。尽管画得不让自己满意,但绘画让凡·高重新感到幸福,看到活着的意义。丹尼斯夫妇为凡·高突然开始绘画感到惊奇,在他们眼里,这个不久前的传教士竟然摇身一变,成为艺术家了。凡·高知道,和丹尼斯夫妇不可能谈论艺术。他画了很多,非常想有一个内行能给予指导。面对自己的画,他知道不好,但说不出不好的地方和原因。每天,他把画作贴在墙上,到第二天就把它们否认了。

他认识哪个画家呢?

困惑中,皮特森牧师的形象出现了。这个自己曾经的保护人和委任人,他不是一直在绘画吗?仿佛黑夜里看见闪电,凡·高当机立断,决定去布鲁塞尔。他收拾的行李就是三幅素描。身上只剩下三法郎,不可能坐火车了。凡·高情急之下,心一横,决定步行到布鲁塞尔的皮特森家中去。

在凡·高的一生中,和绘画有关的疯狂行为恐怕这是第一次。仅仅看这第一次,我们也能感受到凡·高内心不顾一切的激情。或许对凡·高来说,从来就没有什么疯不疯狂的概念,他只是被一种巨大而强烈的渴望支配。表面上它属于冲动,深究的话,又绝不能界定为疯狂。它来源于一种最真实的勇气。如果艺术需要勇气,那么想成为真正艺术家的人就绝不能缺少。

博里纳日和布鲁塞尔相距八十公里。凡·高走了整整两天。鞋子走破了,脚趾头也从鞋面露了出来,胡子未剃,头发未梳,满身尘土。在任何人眼里,他不过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乞丐或流浪汉。当凡·高终于来到了皮特森牧师家门前,应门铃前来开门的牧师女儿被眼前这个浑身污垢、脚尖流血的人吓得尖叫,随后过来的皮特森也好一阵才认出站在门外的竟然是凡·高。

对凡·高来说,所有的付出没有白费。当他的画作摊开在牧师眼前,牧师看得非常仔细,然后温和地指出凡·高基本功的欠缺。这些习作比例失调,完全不符合解剖学的规律,没有透视和测量,简言之,这些画笨拙而僵硬,连一些简单技巧也不具备。但牧师还是发现,这些画作虽缺陷明显,却充满活力和真实的力量。打动人的往往也就是真实。真实感比技巧更加重要。这恰恰是一直聆听的凡·高在海牙就萌发的观点。更想不到的是,牧师希望凡·高将其中一幅弯腰在火炉上的妇女素描赠送给他。没有比这更说明问题的认可了。在凡·高眼里,皮特森不仅是画家,还是眼前唯一的权威。他居然希望得到自己的画,就说明这些画已经具有了相当的价值。

凡·高激动得有些发抖了,像是一个充满光亮的未来忽然在面前打开。【荷兰】凡·高 《播种者》(仿米勒)(1881年秋)二 性格

从布鲁塞尔回来,凡·高立刻遵照皮特森牧师的劝告,以每月九法郎的租金租下一间矿工房。这是凡·高拥有的第一间画室。从内心迸发的热情驱使凡·高日以继夜地绘画,对艺术的侍奉狂热超过他之前对上帝的侍奉狂热,即便身无分文,也宁愿从丹尼斯夫妇那里赊一点点面包维持生命而不停下画笔。艺术给予的精神满足可以让他忘记身体的需求。更何况,这里的矿工们都尊重凡·高,甚至喜爱凡·高,那些矿工的妻女们都愿意为凡·高充当模特,尤其到星期天,凡·高的画室几乎被矿工们挤满。因为现在的凡·高不是那个时刻不忘上帝和《圣经》的传教士。他的绘画行为引起所有人的好奇,也引起所有人的惊异。他们中没有谁看见过画家,也从来不懂画作。当凡·高将他们的样子在画纸上表现出来时,不由得让他们诧异万分。

久未来信的提奥也应凡·高请求,给他寄来米勒的画作。这是凡·高终生都热爱的画家。米勒的淳朴和画面的真实始终打动凡·高,乃至凡·高在收到画作时,居然都忽略提奥没有随画寄来信件。已经快一年了,提奥似乎和父亲一样,对凡·高感到失望了,如此久的时间内没有通信,也是凡·高和弟弟之间最长的一次。因为一贯理解并支持凡·高的提奥也打算放弃对哥哥的帮助了。但凡·高去了信,请求寄来米勒的作品以便临摹后,提奥还是很快寄来了。凡·高全神贯注地投入对米勒的研究,仅仅一幅米勒的画,凡·高就临摹了整整十遍之多,此外,凡·高还给海牙古比尔公司的现任经理特斯提格寄信,恳求对方能够给他寄来巴尔格的《素描习作》。这个愿望同样得到了满足。收到画册的凡·高兴奋异常,一遍遍临摹这本六十幅素描构成的画册。

时间流逝了,默默无闻又单枪匹马的凡·高越来越渴望有一个真正的画家能与之交谈和指导。艺术本身是孤独的,做艺术的人却异常渴望能有人与之交流。对孤独的凡·高来说,他感觉自己在进步,但确定不了自己是不是在走弯路,他太需要找到一位老师,让他告诉自己该如何做。业余的皮特森牧师不能胜任了,凡·高需要一个真正的画家来教会自己技能。

凡·高忽然想起在海牙古比尔画廊时,曾经认识一名叫儒勒·布雷顿的画家。布雷顿像米勒一样,也是喜欢画农民的画家,这点就已经让凡·高感到崇拜。尽管布雷顿画作的唯一作用就是告诉世人,自己不过是一个艺术上的平庸之辈,但在此时的凡·高眼里,布雷顿却是他唯一想要拜见的画家。

于是,像上次去皮特森家一样,凡·高决心一下,便又一次揣上自己的作品,先坐火车,但钱不够,不能坐到终点,更长的路需要步行。这次步行的时间更长,足足花了五天才走完一百七十公里的路程。当满怀热望的凡·高终于走到布雷顿房前之时,他看见布雷顿画室居然豪华到他从未所见,也从未所想。一种突如其来的自卑控制了凡·高。比上次到皮特森家时更狼狈的凡·高胆怯得不敢上前敲门。在这个叫库尼尔的城市失魂落魄地犹豫了两天之后,凡·高又步行回去。望不到头的归程使他饥饿到极点、疲累到极点、失落到极点、苦痛到极点,也一文不名到极点。

从这里探究凡·高,我们能够发现,对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而言,似乎总是在内心交织着自我的期望和外界给予的影响。而且,越是对自我真诚,就越是看见自我的缺陷,同时看见他者的张狂。这次失败的拜访和数年后高更给他的打击未尝没有内在的勾连之处。凡·高的性格在这次失败中已经抽出枝芽。这根枝芽敏感、尖细,它可以成就来自心灵的艺术,却又很可能会将生活毁灭得一干二净。所以,和之前的失败进行比较,这才是凡·高真正的失败。但艺术需要的恰恰是这种世俗间的失败,否则里尔克也不会决绝地认为“生活和伟大的作品之间总存在某种古老的敌意”。【荷兰】凡·高《给提奥·凡·高的信》(188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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