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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3 15:3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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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凯特·汤普森,赵泽宇(译)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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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未来的门

通往未来的门试读:

除夕夜

1

吉吉·利迪站在大厅的中央,扯着嗓子大声吼道:“珍妮在哪里?”

这栋老房子,刚才还人声鼎沸、充满了活力,突然间就安静下来,好像掉根针都能听到。吉吉嘟哝了一声后,又咆哮了起来。“就没人知道珍妮跑哪儿去了吗?”

这时,吉吉的妻子艾斯琳从卧室走出来答道:“这就奇怪了,你不是一直盯着她吗?”“这个嘛,我前一分钟还能看到她。”吉吉说,“可一眨眼,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艾斯琳听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时,他们的大女儿海姿尔出现在了二层楼梯口,附和道:“她也不在我这儿。”“珍妮!”吉吉又在院子里喊了起来,怒不可遏的样子。如果珍妮知道她父亲已经气得暴跳如雷,她是绝不会在此刻露头的。“珍妮!”

可不管父亲怎么声嘶力竭地喊,珍妮就是没露面。她以前可不这样。

既然找不到珍妮,吉吉返回了屋里,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他的行军靴,最终在一堆装满乐器的箱子下发现了它们。而这些乐器,吉吉把它们放在门旁,是打算装车的。吉吉费劲蹬靴子时,唐纳尔从楼梯上走下来,背了个半瘪的包。“就是说,找不到珍妮,我们就不去了吗?”九岁的唐纳尔问。他目前是几个淘气包中最安分的了。他很少讲话,也不会遇事大惊小怪。“我们总不能撇下她一个人,你说呢?”吉吉反问道,并用力紧了紧鞋带。“我可不这么觉得,咱总不能老让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吧。”海姿尔倚在楼梯的扶手上愤愤地说。“冒失鬼,珍妮。”艾登突然也跳了出来,手里握着把榔头。三岁的他现在虎里虎气,到处撒野。艾斯琳和吉吉虽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让他缴械投降。“反正她也不在乎。”海姿尔接着说,“她并不想和我们这些人一起去玩,这就是为什么她总是单独行动的原因。而且就算她回家了,也不一定会发现我们不在。说不定还正中她下怀呢。”“这有什么,”艾斯琳阴沉地驳斥道,“我们不是还可以明天早晨再走吗。”“开玩笑。”海姿尔怒冲冲地说道,“如果明早再出发,我们就无法参加派对了,这才是我们该考虑的。”“我还就不信我找不到她。”吉吉边说边系上了另一只脚的鞋带。“好,相信你。”海姿尔说完,跺了跺脚回自己卧室了。

收拾妥当后,吉吉关门出去找珍妮了。“冒失鬼,爸爸!”艾登边说边用一双小手举起了榔头,对准门上的玻璃镶板。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艾斯琳眼疾手快地下了他的凶器,并举到他够不到的地方。这下可好,艾登不干了,对着妈妈鬼哭狼嚎,恨不能比试比试。艾斯琳见状不妙,绕开儿子,一溜烟跑到了厨房。唐纳尔则悄悄退回了自己房间,留下艾登自己在一楼门厅撒泼。

踏上莫利田后,吉吉感觉自己的怒气像潮水般渐渐退去。甚至他发现他能理解珍妮的做法。现在虽已隆冬,可还不是那么冻人。微风吹拂,海上的湿气被带到此处,化作蒙蒙细雨,温柔地滋润着矗立在吉吉前方的青山,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含情脉脉,楚楚动人。为什么会有人愿意憋屈地挤在汽车里只为赶赴一个派对并且只能在那里待上三小时,而不是在这充满泥土气息的清新旷野里放飞自我呢?

吉吉的注意力被草丛中若隐若现的一个什么东西吸引了。那是珍妮的一只鞋子,这至少证明他的寻找思路没错。他抬起头,瞥见远处山体一侧有个白色的物体。又是那只老山羊,近来它在附近的出镜率很高,这让吉吉有些不安。他怀疑这只山羊实际上并不是山羊。虽然吉吉确信,珍妮没比他早出门多久,但此时一定早已甩开他一大截,而且她完全有能力跑这么快,只要把鞋子脱掉就行,她先前不是没有这么做过。

吉吉看了下手表,两点钟,这意味着在太阳落山前,他还有三小时来找珍妮。虽然赶不上吃晚餐,但如果他们在六点前出发赶赴派对,那时间还绰绰有余。这场派对的主办人是他妹妹玛利亚和妹夫,一个爱尔兰科克的手风琴乐手。他们举办的新年派对在传统的音乐圈是小有名气的。这几场派对,吉吉把它们视为一年中的重头戏。而整个家庭能够聚在一起的时光,也就是每年到科克的集体游了。每个人对此都是乐此不疲,心向往之。当然,这里所说的每个人,不包括珍妮。

吉吉在农场里的墙根下发现了另一只鞋子。能找到完整的一双鞋算是幸运的了,一般情况下,只能碰到单只的,这也就解释了为何珍妮的房间里堆满了失去另一半的鞋子。“珍妮!”

农场之外,大地变得更加广阔无垠。这是利迪家的冬牧场,不像麦奇家在山顶的那块,这里一年四季几乎看不到放牧的景象。这种贫瘠的土地,对于牧民来说一文不值。岩石坡陡峭异常,梣树、榛树为主的森林只出现在山里的沟沟坎坎中,呈带状分布。树木周围黑刺李和荆棘丛生,像卫士一般守卫着这不毛之地。正因如此,这里可供珍妮藏身的地方很多,她可能躲在任何的犄角旮旯里。“珍妮!”

没人回应。就连白山羊都销声匿迹了。吉吉叹了口气,最后看了眼自家房子,爬上了干砌石墙。2“如果珍妮没能在六点之前回来,我能和姑娘们一起去恩尼斯①[① 恩尼斯(Ennis)是位于爱尔兰西部克莱尔县的镇,距离高威将近七十公里。城堡和Moher悬崖是主要的景点。]吗?”海姿尔问道。“我觉得可以。”艾斯琳说。现在就快五点了,再过一会儿她就该把外面的灯点亮了。倒不是为了吉吉和珍妮,而是为了艾登。他之前在木棚中发现了三大块塑料泡沫包装,现在正在后院用砖头折磨它们,弄得一地狼藉。艾斯琳本打算去制止他,打扫后院,但一想到很少有东西能够把艾登吸引住那么几分钟,从而不来捣乱,她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她可不愿没事找事打断他,引火烧身。

海姿尔给朋友打了个电话,然后订了张巴士票。艾斯琳又看了看时间,现在该考虑做晚餐的事情了。可家里没有食材,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因为他们本来没打算在家吃这顿饭。或许可以用罐头和冻得硬邦邦的食物凑合一下,但她不打算这么做。艾斯琳对今晚的派对早已心驰神往,恨不能现在就飞过去,想品尝下不同的食物,渴望去科克,在宽敞豪华的厨房中与玛利亚和丹尼一起掌勺,为大家准备盛宴。她还畅想着今晚能够坐在钢琴旁,弹奏那些曼妙的曲调。但是珍妮……

一阵不安打断了艾斯琳的思绪。她开始想他们到底应该拿珍妮这个不省心的孩子怎么办呢?这个孩子从始至终就是个灾难。她不蠢,不讨人厌,也没有不诚实,可就是个刺儿头,很难剃!她耗费了大把时间在乡野中“驰骋”,而且绝不屈服于大人的淫威。最近这种情况更甚,简直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十一岁前,她至少还规规矩矩地去上学,可现在,虽然会去,但翘课已成家常便饭。一般来说,早晨艾斯琳和吉吉刚起床,珍妮已经消失了。一旦出去了,一整天都不着家。别的孩子需要的,她似乎都不需要。她不外带吃食,也从不在家吃午饭。即使是在寒冬腊月,她也只穿单衣,还时常忘记穿外套。艾斯琳曾多次给老师留字条,拜托老师多提醒珍妮,让她注意穿衣和身体。实际上,珍妮从不感冒、咳嗽,就连喉咙痛都没有过。可不多久,校长开始犯嘀咕,并提出质疑,这让艾斯琳有口难辩。这些事本应孩子的父亲吉吉来负责,可他却很少露面。

过去几年里,吉吉深居简出,待在家里玩音乐,到现在已经出了4张CD。他每年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国内外巡演,可谓场场爆满,非常卖座。其实他们结婚时商定的本不是这样,而是吉吉在家制作小提琴,艾斯琳重操旧业,继续做她的顺势疗法①[① 顺势疗法是替代医学的一种治病方法,它的理论基础是“同样的制剂治疗同类疾病”,意思是为了治疗某种疾病,需要使用一种能够在健康人中产生相同症状的药剂。例如,毒性植物颠茄(也被称为莨菪)能够导致一种搏动性的头痛、高热和面部潮红。因此,顺势疗法药剂颠茄就用来治疗那些发热和存在突发性搏动性头痛的病人。]医师,家务和孩子的抚养事宜由两人共同承担。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下去,情况成了艾斯琳独自承担两个大头。

怒火在艾斯琳的胸腔中氤氲着,但她一直都努力克制,一来是吉吉罹患癌症,二来是他演出所得报酬要高于她做顺势疗法赚的钱。但钱不是一切。艾斯琳的生活囿于一隅,时间无声无息地流逝了。而珍妮怪异的行径无异于火上浇油,就快成了压死她妈妈的最后一根稻草。平静的水面就要起波澜了。3

艾斯琳一边解冻面包,一边用冻豌豆和罐装甜玉米煮汤。快完成的时候,吉吉抱着艾登满身塑料泡沫颗粒地进家了,而那块板砖仍在艾登手里。“出去!”艾斯琳指着飘落下来的泡沫颗粒吼道,“给我滚到外面去!”

但太晚了。艾登撒欢一般地向空中抛了一把塑料泡沫。“下雪了!”他兴高采烈地说。

些许泡沫颗粒就这样轻盈地落进了黄油、牛奶、热汤里,有的飘到了炉子旁,被高温熔化,随即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艾斯琳气呼呼地扔下炊具,去床上躺着了。吉吉把小颗粒处理干净,抢救出热汤,喂饱了当时在场的三个孩子后,他抱着一直踢闹不停。呼天喊地的小儿子也打算去床上休息了。

海姿尔在楼梯上把他们拦下来。“我一个半小时后必须出发。”她说,“您能载我到村上吗?”“你就不能留下来吗?”吉吉说,“我们可以办个稍微小些的聚会来迎接新年。”“妈妈说我可以去。”海姿尔说。

就算吉吉有任何反对的声音,她也没耐心听下去,于是就回了自己房间,把门也关上了。她开始从抽屉和衣橱里挑选要穿的衣物,但不会立马就换上,因为习俗是要等女孩子们聚在一起了再换。包里有一半的衣服,她自己也清楚是不会穿的。实际上,她最后穿的衣服很可能都不是自己的,毕竟她们女孩子的衣服总是借来换去的。可选对衣服并把它们妥帖地打包好,也是极其重要的。因为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像是大餐前的开胃菜,绝对是马虎不得的。

珍妮进来时,唐纳尔正在看电视。“你要是敢把电视关掉,你试试。”他对她说。“为什么不能呢?”“因为我正在看,这就是原因。”他说着往前挪了挪,坐到了沙发的边缘,这样就可以在姐姐试图关电视的那一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起来,把她抓住。虽然珍妮比他大两岁,但姐弟俩已是一般高,而且唐纳尔还相对重些。可是在肢体冲突中,本该占上风的他却总是败北。但现在,珍妮没打算关电视,而是四仰八叉地瘫在了弟弟身后的沙发上。她的裙子湿了,裸露的双腿双脚上粘着好多泡沫颗粒。“去换衣服。”唐纳尔说。“为什么?”“因为你的衣服湿了。话说你去哪里鬼混了?”“外面。”“我知道你在外面,你把我们的新年都毁了。”“为什么?”“因为你,我们都不能去科克了,当然也就错过了派对。”

珍妮坐了起来,开始抖自己脚上的泡沫,把它们都弄到了地毯上。“我忘了,”她说,“我今天一直在和普卡①[① 普卡(Púca)是爱尔兰语里“灵魂”之意,源自凯尔特民间传说。它能让人交好运,也能带来噩运。它会幻化不同的形状,例如黑马、山羊、野兔,甚而变成人类。]聊天。”“那普卡今天过得怎么样?”唐纳尔不无讽刺地问道。“它还不错,它告诉我哪里有鬼魂。”“又一只鬼?”唐纳尔说,“那普卡让你带什么话了?”“我没有看到它,”珍妮说,“但我明天还会去的。”“不,不可以,”唐纳尔说,“我们明天要去科克,你这次可不能忘了。”

电话铃响了,是玛利亚,想知道他们这一家子怎么了。

唐纳尔向姑母解释原因时,珍妮从沙发上起身,把电视的插头拔了。有这玩意儿的干扰,她就没办法想那只止战鬼的事。

普卡告诉她说,那是一只守护了石塔上千年的鬼魂,悲伤又孤寂,而普卡有办法还它自由。普卡想让珍妮去看望它,并和它说上几句话,最好能成为朋友,但绝不能告诉它是谁派她来的。这是个秘密,一旦泄露,救援计划就会泡汤。这两件事让珍妮激动万分,同时也有些害怕。因为在此之前,她从未有过秘密,也从未接触过鬼魂。她躺在沙发上,思忖着这件事。

海姿尔拿着装满衣服的包,走过楼梯间平台,停了下来。父母房间的门半开着,她甚至能够听到里面略带火药味的对话。海姿尔坐在最高的一阶上,不是为了偷听,而只是单纯为了等父亲。就算听到了对话的每个字,也不应该把账算在她头上,毕竟是无意的。

她的妈妈当时在说话。“一切都乱成一锅粥了,吉吉。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过成了这个样子。”“这有什么,又不是世界末日了。”吉吉说,“我们明天还可以去啊。”“我不是说这个,”艾斯琳用接近崩溃的嗓音讲道,“我的重点是我们的生活方式!”她等着吉吉回答,但没有,于是接着说道,“真的是一团糟,我的生活都被打乱了。有时候我甚至无法去超市购物,要等到海姿尔回来才行,而珍妮这鬼丫头,我一个不留神,就跑到外面去野了。”“我会再找她谈话的—”吉吉本打算讲下去,但被艾斯琳打断,她带着一丝嘲讽说道:“谈话?要不你和猫也坐下来谈谈心。说不定效果还能好点。和珍妮谈心,简直就是浪费时间。纯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你的,可我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要不我们给所有的门都配上那种只能用钥匙开的锁?这样她就出不去了。”“这个点子我已经想过了。”艾斯琳满脸愁云抱怨道,“我可受不了那种生活,你能想象吗,四个孩子要进出,我还不成了牢头?”

两个人都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就在海姿尔要进去提醒说她该走了的时候,艾斯琳又挑起了话头。“吉吉,这也不是个事啊。你说你全世界潇洒地玩音乐,一走走半年,却把我一个人‘囚禁’在家里。”“我知道,我知道。”吉吉说。“我们的协议不应该是你待在家里,制作小提琴,顺便照看孩子,我去工作吗?”“是的,你讲的这些我都知道,”吉吉说,“我可以做小提琴,可我总得有木头吧。”“是这么个理,”艾斯琳说,“可就算没人送木头给你,那我们还是要按章办事啊。是这样吧,吉吉?”

海姿尔等着听这个木头的事,到底是谁负责送木头呢?可对话似乎停在这个问题上了。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八点半了,该走了。她站了起来,呼唤父亲,让他送自己去。

等吉吉送海姿尔去村上回来时,艾斯琳起来了,正陪着唐纳尔看电视,只不过声音调小了些。珍妮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盖着一条旧羊绒毯。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我们可以和一曲了,我觉得。”吉吉说,“就我们四个,多么惬意温馨啊。”“嘘,”唐纳尔说,“别把她叫醒。”“就一小会儿,”艾斯琳说,“现在还早呢。”

吉吉盯着电视,突然意识到他和珍妮一样讨厌它。因为电视机让他想起了旅店里孤零零的房间,不论是在柏林、伯明翰还是北京。说出来可能艾斯琳都不会相信,他宁可待在家做小提琴也不愿像旋转木马一般,不辞劳苦地奔波在音乐会的征途中,这种事情总是让人精疲力竭。就在这一刻,他萌生了一个念头:一个能将生活拉回正轨,还能解决珍妮这个小刺儿头的万全之策。吉吉走到厨房,在这里,他才能静静地思考。4

在山脚下走了半英里后,南希·麦格拉斯来到平原的边沿,她要去拜访麦奇·库伦,并把他接到自己家。因为这个老邻居每逢新年都会来家里坐坐。可这次南希发现他的状况不太好,蜷缩在摇曳的火光旁,在寒冷中瑟瑟发抖。

南希给他肩上披了条毯子,挑挑壁炉火,为他沏了杯热茶。百丽一直跟在她脚边,南希发现麦奇忘记给这只老态龙钟的狗喂食,也可能是生病的他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原因。这种事之前从未出现过。“麦奇,你的身体还好吗?”她说,“你看起来可不怎么样。”

麦奇难受地呻吟了一下,又把裹在肩上的毯子拉了拉,整个人骨瘦如柴。

南希给百丽喂了食:“你想去我家,和我们一起庆祝新年吗?”“不,不了。”麦奇颤抖着说,茶洒在了裤子膝盖的位置,“我就在家过好了,就这样吧。”“我觉得你病了,麦奇。”南希说,“要不我帮你请沃尔什医生过来吧?”“不用了,”麦奇说,“他离得太远了,你最好请利迪家的人。”5

吉吉接起手机,是南希打来的。他从小就知道麦奇·库伦,而且甚是喜欢这么号人物。其实吉吉还没出生前,麦奇就是利迪家凯利舞会①[① 凯利舞会(Céilís)是爱尔兰的一种传统聚会。在爱尔兰的乡村小镇,人们在家里或街角举办凯利舞会,在轻松自在的氛围中跳着欢快的传统舞。]的常客。每个月,利迪家的一代代人都会在房子旁边改装过的谷仓里举行这种舞会。麦奇在六十岁的时候依旧劲歌热舞,七十岁舞步翩跹,直到八十岁才挂起舞靴。在刚开始不跳舞的一两年间,他仍然会来参加舞会,坐在舞池边上,时不时为乐手弹出的绝妙变调喝彩欢呼。但最近的几个月,他缺席了,因为麦奇的身体无法再支持他穿过田野,爬上山,抵达利迪家了。虽然很多人都伸出援手,要载麦奇一程,可他都拒绝了。他说,依偎在炉火旁,他可能会更开心一些。

好久没在舞会上看到麦奇,吉吉甚是想念,于是就挂了个电话给麦奇,问他什么时候有空。既然麦奇无法参加舞会,吉吉想亲自带乐器到他家演奏。当然这不是出于怜悯。而是因为与麦奇待在一起,他会很舒服,感觉很棒。麦奇对自己那一代人都非常容忍,也从不在背后中伤他人。他也很乐于见到一波又一波来爱尔兰的移民,这个风潮在二十或三十年前就开始了。麦奇也是这个地区第一个雇佣“外国人”来农场帮工的。他爱每个人,不论他们有什么缺点。所以现在吉吉绝不会拒绝麦奇的召唤。“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唐纳尔问道。他听到了父亲要去哪里。

吉吉瞟到了耸了耸肩的艾斯琳。“我觉得可以。”然后又看了看手表,“我们会在午夜的时候回来,我确保不会出事。”“如果出了乱子,就打电话给我。”艾斯琳说。

唐纳尔将他的旧“黑点”手风琴放在琴盒里,吉吉则带上了小提琴。屋外的雨已经停了,乌云也渐渐散去。黑绸缎般的天空后,微弱的星光漏了出来。虽然有一部分仍被遮挡着,但月亮也已接近满月。在皎洁的月光中,农场上的灰色石灰岩峭壁也好似水银般流动着。

吉吉很享受在这种氛围里漫步,但以防麦奇病情危急,这次就开了车,以便把他转送他处。唐纳尔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声不吭,神情严肃,紧紧抱着膝头上的盒子。吉吉向来猜不透唐纳尔,这个孩子稳重,安静,在这个性格各异的大家庭中显得不怎么起眼。“最近怎么样?”吉吉问道。

唐纳尔看着他,笑嘻嘻地说,“我近来学了《吃毯子的奶牛》这首歌。”“很好,”吉吉说,“那我们今晚就为麦奇演奏这支曲子。”

百丽在门口迎接了他们。它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可因为总喜欢靠近火炉睡觉,现在身上的毛已经所剩无几,而且脏兮兮,沾满炉灰。

麦奇极力想从椅子上起来。“快坐下,快坐下,”吉吉说,“现在感觉怎么样,麦奇?”“不是很清醒,吉吉。但死期还没到,我还可以给你这个乐手倒杯酒呢。”“我不能喝酒,麦奇。今天开了车来。”“小事。”说着麦奇从橱柜上拿起一瓶威士忌,取下几个玻璃杯。“你不会在回去的路上碰到警卫的。”麦奇有些站不稳,吉吉跟着他,万一要摔倒,他还可以扶一把。“那个年轻小伙子要喝什么?”“我没关系的,都可以。”唐纳尔说。“你确实很精神。”麦奇说,然后转向吉吉问道,“他能稍微喝点威士忌吗,为了这个美好的夜晚?”“他就别了,才九岁。”

但麦奇还是倒了三大杯,他靠着家具,一步步挪到了靠近炉火的椅子上。坐下的时候,他痛得呻吟了一下。“啊,好痛。吉吉,我的关节再也转不动了,它们宕机了。”“看来你得上些油了。”吉吉说。“我也想上些油,”麦奇说,“可我不知道到底是哪部分坏了。你说多奇怪,它们这些零件也不告诉我一声。”

吉吉笑了:“你不是有说明书的吗?”“看什么说明书,你不就是现成的修理师吗。”他指指小提琴盒子。于是吉吉和唐纳尔把乐器从盒子里拿出来、组装好。

演奏的同时,吉吉在想麦奇说的话,音乐真的能让他的关节修旧如新吗?这应该是假话,但威士忌的确可以,能让麦奇受尽折磨的精神松弛下来。麦奇知道所有他们正在演奏的乐曲,还能叫出名字,并尽力去合拍子。一开始是用手指敲打椅子的扶手,接着是用手掌拍打膝盖,然后是用双脚踩着壁炉前布满灰的地板。在乐曲的间隙,麦奇回想着过去的旧时光:曾经参加过的舞会,他在其中遇到的人,那些个他醉心、但最终也没有能修成正果的甜妞。十一点钟的时候,麦奇起身想要再倒一杯酒,他站得比以前稳多了,脸颊也开始泛起红晕。半小时后,吉吉说要回家时,麦奇看起来年轻了十岁,并要求他们再献一曲,否则不得离开。

所以唐纳尔用手风琴拉了《吃毯子的奶牛》,吉吉悄悄地把他俩一口没喝的威士忌倒回瓶子里。麦奇绝对不会发现的,因为此刻他正直挺挺地坐在椅子里,拍打着膝盖,高兴地叫道:“再来一遍,吼,小子!雄起,戈尔韦!①[① 戈尔韦(Galway)是爱尔兰西部港市,正面对着大西洋,戈尔韦郡首府。在科里布湖通戈尔韦湾入口处。渔业发达,以捕捞大西洋的鲱、鲑鱼为主。贸易和旅游业重要。

]”唐纳尔把这首歌从头至尾拉了五次,最终用一个漂亮的和弦收尾。之后他就和父亲开始收拾乐器,麦奇在一旁帮着忙,虽然缓慢但是却很稳。然后又把父子俩送到一楼,走出院落。

随着最后一朵乌云向东飘走,天空变得明朗。在月光的映照下,他们三个人的脸,彼此都看得清清楚楚。“麦奇,记得锁门。”吉吉说,“临近年关,你可得提防着点,说不定会有人蹿进去呢。”“好的,可要是把门锁了,那我怎么出去呢?”麦奇狡黠地问道,“另外,我又会怕谁呢?我可是最后的高地之王!”

吉吉以前听过很多次这个说法,也不全是麦奇说的。爱尔兰全境的人都在拿这种说法自比。但对于唐纳尔来说,这还是个新鲜名号。“你真的是?”他问道。“可不嘛,”麦奇说,“而且如果我去世了,那就是库伦家族的最后一个了,也就是最后的高地之王。”他挥舞着张开的双臂,画了一个半圆,好似把整个庭院,甚至整个戈尔韦都揽入怀中。“这些都是我的领土,都是我库伦的。”

吉吉在月光下看了看手表,十一点四十五分。“到点了,祝你新年快乐,麦奇。”他边说边走向车子。“也祝福你,还有回程愉快。”麦奇说。“快回去吧,不然你要冻僵了。”吉吉说。“我会的,”麦奇说,“但你过来下,有些事情还得拜托你帮我做。”“做什么?”“我知道我活不到下一个新年了。”“别—”吉吉想要接着往下说,但被麦奇打断了。“不,不,听我讲完。在死之前,我还有一件未了的心愿。”

吉吉意识到就要午夜十二点了。再过一分钟或两分钟,他就要抉择到底是违背艾斯琳还是违背眼前这个老人的心愿了。他多么希望麦奇能选一个恰当的时机再把这件事和盘托出。“所以你想让我做什么?”吉吉还是问了。

麦奇越过利迪家的房子,指向了山顶,“我想上去,我想最后再在石塔上站一回,如此我也能瞑目了。”

吉吉盯着他,有些吃惊。因为根本没有通向山顶的路,甚至连小道都没有。不论从哪个方向攀登,都将是一段又长又艰辛的路程。绝不是麦奇这样年老体弱的人所能承受的。

吉吉笑了:“或许有一个方法能让你上去,”他说,“那就是坐直升机。”

麦奇点了点头:“那就这么办。你能搞定,是吧?”

此时,吉吉只有抓住最后的机会,才不会得罪任何一个人。他推搡着唐纳尔往车旁逃去。“你别操心了,让我来处理吧,麦奇,”他说,“我会尽力的。”

 6

凌晨三点钟,海姿尔在疯了一个晚上后,拖着疲惫的身体,满脸甜蜜地回来了。她在小巴士的终点站下车,在月光中一路爬坡走到了家。就在不久前,世界上她最喜欢的男孩和她卿卿我我了一个晚上。如果他们一家有去科克,那么回来的路上,她可就能和这个男孩子正式约会了。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美好。

她蹑手蹑脚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月光从楼梯间平台上倾泻到大厅,海姿尔走过客厅时,她看到珍妮依旧睡在沙发上,一对空红酒杯安静地守在壁炉边。本想看看酒瓶里是否还有红酒剩下,但一想今晚已经喝得够多,于是就作罢,打算睡了。

可她怎么也睡不着。虽然房子里静悄悄的,但一想起和德斯蒙德跳的双人舞,回忆起他们彼此说的甜言蜜语,一起疯的时光,她的脑子就会躁动不安。海姿尔甚至美滋滋地幻想着约会那天她要怎样穿才好,他们一起出现该有多棒,以及公开自己和德斯蒙德的恋情后,大家会怎么说。

她越想越兴奋,翻来覆去地想着那些美妙的场景,以至于凌晨四点半都还没睡。她索性起了床,想去趟盥洗室。踮着脚走过楼梯平台时,铰链嘎吱作响,耶鲁锁心吱扭扭怪叫着。她快速地想了一下,此时此刻,全家人都应该在家了。那产生这种声音的原因只有一种。她冲下阶梯,夺门而去,就怕晚到一步珍妮又跑了。不然,他们去科克的旅程就又得推迟了。

但这次珍妮并没有偷跑,而是站在前院,抬头仰望着明晰、乳白色的月亮。失去了云团的保温作用,空气中似乎凝结起了霜。当光着的双脚踩到冰凉的青石板上时,海姿尔冷得一哆嗦。但珍妮好像一点儿都不觉得冷。“月亮。”珍妮痴迷地说,此时海姿尔已经站在了珍妮身旁。“月亮,”海姿尔重复道,“现在仍然是晚上,珍。我们明天可是要去科克的,你记得吧?”“我给忘了。”珍妮说。“没关系,”海姿尔说,她对这个倔妹妹可从未有过如此好脾气,但今晚却像个大人一样表示出了宽容大度,“我觉得你现在最好去我房里和我一起睡觉,这样你就不会忘了。”

珍妮跟着海姿尔回了房间,去了她卧室。“你先上床,我去去就来。”这次,海姿尔终于去成了卫生间,但没办法回床上了。她返回楼梯平台时,发现父亲坐在她刚才坐的位置上,也就是楼梯的顶端。“抓到你了,海姿,”他说,“现在有空吗?”“啥?现在吗?”海姿尔答道。她本想看看几点了,可记起手表放在床头桌上了。“我知道已经很晚了,”吉吉说,“但这事儿十万火急啊。”

海姿尔叹了口气,只好坐在老爸旁边。“你今晚过得怎么样啊?”“简直太棒了。”海姿尔眉飞色舞地说。她差点就和爸爸讲了德斯蒙德这个小伙儿,但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暂时保密。“那就好。”吉吉说。

海姿尔等着爸爸训话。吉吉搓了搓放在膝盖间睡裤上的手。“怎么了,爸爸?”海姿尔问道。“这个事嘛,”吉吉吞吞吐吐地支吾着,“嗯……我知道这可能听起来有点怪,但如果让你这么个年轻姑娘当妈妈,你会怎么想?”

海姿尔一下没反应过来,盯着吉吉看。在落地灯昏黄的光亮下,他看来有些衰老和疲惫。她可以看到父亲的黑眼圈。“爸爸!你想什么呢!”她有些激动地说。就算刚才的美梦做得再没边际,她也没想过当妈妈这么离谱的事。“我连个男朋友都没有!至少—”“不,不,”吉吉赶忙打断,“我不是说真当孩子妈,不是—”他停了下来,海姿尔能感受到空气中的尴尬。父亲似乎没法说下去了。“要不咱们重新再说一次,爸爸?”海姿尔说道。吉吉站起身,活动了下筋骨。“我决定明天让你妈来开车,”他说,“我觉得我现在要去煮杯茶喝了,然后给你讲个耸人听闻的故事。”

在楼梯下面空旷的厨房里,吉吉告诉了海姿尔自己从前的事迹。大约二十五年前,他踏上了永生之地,奇那昂格的乐土,恰巧遇到了自己的外公—安古斯·奥格,也就是她的曾外公。他与安古斯一起去拜见了达格达王,那个世界的王。他们还找到了出现时间泄露的地方,于是阴差阳错地拯救了两个世界。

这个故事几乎要把生气的海姿尔逼疯。很多次,她开始怀疑父亲是否失去了理智,并盘算着要不要跑上楼把她妈妈叫醒。但问题是这个故事听起来还有那么一点儿真。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吉吉会如此精通音律,为什么他演奏的乐曲会那么与众不同。这也就是为什么父亲拉的小提琴要比其他人悦耳的原因。所以她没有那么做,而是继续听了下去。吉吉讲完那次造访的情景后,又说了些那之后发生的事。还有为什么海姿尔在他的“阴谋”中将会担纲重任。“你的妈妈不会再怀孕了,”他就要说完了,“她在生完艾登后做了个手术。我们每个人都知道的。不然,这件事她就亲自上阵了。”“但你刚才说我不用真怀个孩子?”“是的,你不用,”吉吉说道,“但你妈妈不可能假装怀了个孩子,你知道吧。那样所有人都会知道那不是她的。”

海姿尔什么都没说,过了一会儿吉吉说:“你会考虑的,是吧,海姿?明天再告诉我你的决定。”

海姿尔觉得,睡在用铁丝网做的吊床上也比听这个光怪陆离的故事要好。她现在不想说任何东西,因为她再也无法忍受这个对话继续下去了。“可能吧。”她说完就逃回了自己的床。起码那里会比较安全些。

五月

1

五月中旬,一个周五的下午,一队考古学家出现在圣·柯乐曼教堂废墟前的一个小停车场上。他们没有沿废墟前那条小道的方向爬坡,而是先向左行,穿越几百米灰岩喀斯特山路,然后才开始攀登斯里亚布卡伦山。虽然这不是登顶的捷径,却是最省劲的,因为这条路上没有悬崖峭壁,也不需要和坚硬无比的裸露岩石斗智斗勇,最大的体力活儿就是翻越两堵矮墙。

这一行共有五人,两名教授,三位学生。他们的辎重很多,有帐篷、炊具、罐装补给和脱水食物。而勘探、挖掘时所用的工具仍然放在戈尔韦的大本营中,到周一开始干重活时才会运上来。但像测量仪器、橛子、卷尺他们已是随身携带。在此之前其实领队已经多次造访这个巨大的墓冢,对它进行测量,分析其构造,将它和同年代其他古迹相比。今天他们的任务是做最后一次测量,对挖掘点进行精确的规划。

坡越来越陡,资深的小队领导爱丽丝·凯丽教授停下来喘了口气。学生们此时已经赶在了前头,做些边边角角的活儿,个个都热情高涨,但教授也不知道他们能坚持多久。在这个庞大石冢里有数千吨石块,四分之一都要小心翼翼地搬走,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对墓冢一探究竟—如果里面有什么玄机的话。根据她所了解的该地域的掌故以及墓龄,爱丽丝估摸石头下是个墓室,而且规模不小。一想到这儿,她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瞬间精神抖擞,元气满满,又开始了攀爬。

从教堂废墟到石墓需要将近一小时,其中爬山的时间占了一半。虽然长长的山脊被草泽覆盖,但几乎是水平的,可下山的路却崎岖无比。土层贫瘠,岩石裸露,上面杂草丛生,底下沟坎小洞遍布。要是把踝关节扭到,或是断掉了,虽说不是灾难,可也够攀登的人喝一壶的了。几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在被提醒数次后,也放慢了脚步,所以石冢出现在大家视野内时,整个团队也已经走在了一起。“这里有个人。”爱丽丝·凯丽惊讶道。

她的同事,大卫·康奈利是个观鸟爱好者。他拿起一直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向远处望去。“好奇怪啊,”他说,“是个小孩,一个小女孩。”2

坐在山顶的珍妮,看着渐行渐近的几个人。在肯瓦拉①[① 肯瓦拉(Kinvara)是爱尔兰戈尔韦湾东南海岸的一个景色优美的海港小镇,曾经是繁荣的港口,以玉米和海藻为主要出口产品。每年五月此处会举办爱尔兰音乐节,标志着夏季的开始。]游人如织的夏季,她见过不少背包客,但没人会爬到这里。珍妮虽然对眼前来此一探究竟的一队人并不吃惊,可他们“全副武装”的样子确实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人们对物质及其附加值的趋之若鹜,一直以来都让珍妮百思不得其解。海姿尔房间里的东西简直琳琅满目,可她总是在说没钱买衣服和CD碟,抱怨买不起最新潮的电子产品,即使也就是为了给耳机找个家。唐纳尔也有很多东西,他根本不会去碰的成堆的玩具,看过的书、影碟,再也穿不上的衣服也从抽屉里满溢出来。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珍妮,她喜欢自己房间空空如也、干干净净的感觉。曾暂居她房间的许多东西,都被她清理掉了,例如梳子、发带和衣服,因为她不需要,不喜欢或是不会穿戴它们。至于鞋子,就更不用说了。可艾斯琳和吉吉总是要把它们从外面拾回来,弄得满屋都是,看着都糟心。

与这队科考人不同,珍妮到这里,根本没有携带任何东西,她一贯如此。就算是天气异常寒冷或是起了大风,她也就时不时穿下夹克,仅此而已。那这些人鼓鼓囊囊的背包里到底装了些什么,珍妮对此一头雾水。

爱丽丝·凯丽在古坟前卸下装备,顿时觉得一身轻松,她走到珍妮坐的那一边。在微风吹拂下,这个小孩儿只穿了一条棉质连衣裙,光着脚,完全不像这个时代的人。“你好,”爱丽丝想尽力表现得友善一些,“请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呢?”“我在和鬼对话。”珍妮说。

爱丽丝感觉头皮发麻,一阵寒流穿身而过。虽然她早就觉得这座山有些阴森恐怖,鬼影重重,但现在珍妮只一句话,就让她觉得毛骨悚然。在登顶之前,身后出现的一只大白山羊,暗中跟了他们一路,亦步亦趋,又保持着距离。它阴森森地站在几百米开外,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而近在咫尺的这个小孩瘦得皮包骨,脸色苍白,简直就和鬼一模一样。

爱丽丝回身看看山坡上的其他人,他们好像都被吓了一跳,没有任何跟上来的念头。“这里有鬼吗?”她说,“反正我是看不到。”“想看到鬼,只有一种方法,”珍妮说,“如果刻意用目光搜寻它,你永远也看不到。只有当你看向其他地方,用眼角的余光才能看到它们。”“真的吗?”爱丽丝问道。“这个我也得研究研究。”珍妮略带自得地答道。

爱丽丝花了些气力把珍妮坐的位置和所做的事记了下来。可她总觉得自己有点紧张过度,甚至过激了。“这样看来,你还真是有一手啊。”她用一种自视甚高的口吻说道,这种语气对于像珍妮这样的小孩再熟悉不过了,“另外你叫什么啊?”“珍妮。”“你姓什么?”“珍妮·利迪,”珍妮说,“你们怎么带了那么多东西上来?”“因为我们是考古学家啊。”爱丽丝说,“你知道考古学家是做什么的吗?”“我当然知道啊。”珍妮答道。“那就好。既然这样,我是凯丽教授,剩下的是我研究队的成员。我们想挖掘这座坟。你知道挖掘什么意思吗?”“知道。”珍妮说,“但我觉得它不会让你这么肆意妄为的。”“谁会阻止?”爱丽丝说。“鬼。”珍妮说。

爱丽丝·凯丽深吸一口气。“我们有很多事情做,”她说,“我最好先做个表率。”说罢,她转身要下坡,但停下来又转过身来。“你不是应该上学吗?”她说。“是的。”珍妮说。3

考古学家一共带了两顶大帐篷,一个当作工作站,要是发现了什么古物,他们好清理、画图、拍照、撰写发掘手记。另一个作为生活场所,队员们可以休息一下,泡杯茶,做顿饭。每个人都清楚这是一场持久战。与其说这趟活儿是考古发掘,倒不如说是岩石大搬运,至少也要持续个把周。整个过程肯定会艰辛万分,每个石块都要检验、编号,一定要慢工出细活。这样的话,考古结束后,古坟还能原样复位。先前它未被发掘,主要是因为其巨大的规模和险要的地理位置。

没过多久,考古队就发现此处万事不易。经过岁月的累积,临时躲避处有足够的土壤可以让帐篷的地钉钉进去,但是石塔周围可没有。考古队所到之处皆是如此。他们好不容易敲定一个帐篷位,可稀薄的土层,外加裸露在地表或是半截的留在土里的大块青石,根本无法让地钉扎牢。虽然坟茔上有石头可以固定牵引绳,但领队是不会这么干的。相反,他们打发学生到更远的地方,看能不能找到些可用的岩石,把它们运回来作固定之用。要组装的时候,山风来劲了,这让帐篷本来就轻飘飘的骨架更难成型。最后不得不让两个学生躺进帐篷里,压着不让它变形,另外一位学生则七手八脚地把它固定好。整个早晨,考古队都在和帐篷斗智斗勇,好在最终大功告成。众人皆大欢喜地钻进那座较小的帐篷,边吃东西边合计,他们都觉得自己有些过于谨慎了,不然不会这么狼狈。“怎么感觉那个小孩有点儿不对劲呢,”大卫·康奈利说道,“她坐在那里难道就不会被冻僵?”“反正我觉得没什么,一个小孩而已,”一个学生说,“倒是那只白山羊让我有点心惊肉跳。”

他们吃完午餐从帐篷里出来时,两个“盯梢”的家伙依旧各司其职。珍妮还坐在石塔上,而山羊则白晃晃地站在小山顶的平台上。他们看着考古人架起三脚架,用卷尺从各个可行的角度测量古坟,然后贴上彩色的标记,不合适就撕掉,再换一个贴。他们两位就这么一直看着,直到科考团队完成测量,用木桩、橙色麻绳圈定挖掘区域。完工后,五个人聚在一起,瞻仰着自己一天的成果。

珍妮急切地想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截至现在,考古学家的所作所为还没有叨扰到止战鬼,毕竟它已经守护此处三千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有的人伫立此处,眺望远方美景;有的人与朋友家人结伴来此,一起分享可口的食物;有的人为这座小石头山添砖加石,有的人则相反,会带一小块石头离开,作为回忆珍藏。所有这些都未曾打扰到止战鬼,它告诉珍妮,它爱这些人,因为人类是造物主的杰作,完美无瑕,众兽之王,美貌和勇气可与神比肩。而人类世界的和平,是它独自一人在此守护千年的支撑和动力。这让它无比荣耀,即使知道自己早已被遗忘。它告诉珍妮,没有任何人像她一样来此与它讲过话,从来没有过。从死亡的那一刻起,它就成了孤魂,没有了任何朋友。

珍妮在此之前也没有朋友,当然可以把普卡算作一个,可它更像是位和蔼可亲的老师,或是慈祥的大叔。总之,她也不确定普卡算不算是个朋友,毕竟它是只山羊,另类的山羊。有些时候它会变身,看起来像是羊人,但大多数时候,还是羊的面貌。

至于这只鬼,她也不清楚能不能把它算作朋友。因为它不能与她共进晚餐,她也不能在它家狂欢,夜不归宿,就像海姿尔的朋友们那样。它也不能像唐纳尔的朋友们那样打爱尔兰曲棍球或是一起打电脑游戏。它甚至不能陪她一起在山林树丛中探寻奥秘,因为鬼魂是无法离开“出生地”的,它这样告诉珍妮。但珍妮打算将它视作朋友。她乐意爬上来看它,目光越过平原,看着远处波光粼粼的大海,听它讲自己的故事,讲死亡逼近那一刻的感受。

考古队员就站在那边,盯着坟茔、珍妮还有天空看了好一阵,然后钻进了小帐篷里。片刻后,一个年轻人端着杯香气四溢的热咖啡送给珍妮,顺带还拿了几块巧克力松饼给她。“我叫沫琳,”说着就坐在了珍妮旁边,“你叫什么呀?”“珍妮。”“你难道不觉得冷吗,珍妮?”“不,”珍妮端起咖啡但是没有碰松饼,“为什么你们想挖掘这座石塔呢?”“石塔?”沫琳奇怪道,“你是这样定义它的吗?”“你觉得你们能在里面发现什么呢?”珍妮说,她打算一直刨根问底下去。“这个嘛,”沫琳说,“我们不单单是来碰运气或是未卜先知什么,我们希望底下能有个墓室,或许还有谁的遗体在里面。”“放心,不会有的啦,”珍妮说。“要不我们等等看,看是你说得对,还是我说得对?”沫琳有些不服输。她等着珍妮上套,可珍妮什么也没说。于是沫琳继续说道,“你的父母对你去哪儿不管不问吗?”

珍妮仔细思考着这个问题。沫琳问到了点子上,又一个她无法理解的问题,就像人们无穷尽的物欲这一命题。大多数人都能知道,或是猜出其他人在想什么,或是感知他人的感受,但珍妮却做不到这点。她甚至无法猜测出别人是什么意思,为此时常被别人说没心没肺,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就拿她家里人来说,珍妮的所作所为经常会伤害到他们的情感,害得大家苦不堪言,怨声载道。可问题是,她不清楚人的情感怎么就被伤害了。尽管曾经见过别人遭受伤痛,但她不觉得别人会把她伤到那种程度。如果不喜欢当下的处境,她会尝试着改变。整日期期艾艾,要死要活简直就是浪费宝贵的时间。

所以,珍妮在想,父母真的会在乎她在哪里吗?“或许吧。”“你经常来这里吗?”沫琳问。“是的,”珍妮答道,“那你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今天就到此为止了。”沫琳说,“我们还差些工具,得等它们运上来。”4

唐纳尔沿着车辙一直走,穿过了新干线。这是一条修建在山脊上的路,它将西海岸的旅游胜地新港和恩尼斯·戈尔韦公路连在了一起。他翻过另一边的墙,踩在了紧邻麦奇·库伦家的田埂上。唐纳尔最近基本每周来看望麦奇两到三次,他会把手风琴放进吉吉买给他的新背包里,然后抄小道过来。一开始,因为没办法搭到顺风车,他不得不步行,但近来天气不再那么凛冽,夜晚也变长,他反而开始享受一个人走来的静谧时光。唐纳尔可以觉察到光线的柔度、空气的触感与味道,它们每天都不一样。他喜欢和皮特·海耶斯的牛们谈天说地,此时,它们正从山上悠闲地下来,一边咀嚼着麦奇家美味多汁的牧草。这些牛看起来也很喜欢和唐纳尔说说话,当他一出现,它们就会凑上去,格外地亲昵。

唐纳尔虽然现在还不够格,不能在班级和每周末他家举办的凯利舞会上弹奏乐器,但绝对有能力为他人献上一曲。他很享受在家与父母、海姿尔一起合奏的乐趣,但唐纳尔其实知道自己有些拖累大家,他们是在迁就他。因为在他不合奏时,大家弹出来的乐曲会更欢快更有力些。但为麦奇演奏就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了,因为他可以完全自己掌控节拍。老爷爷的热情和鼓励点燃了他的激情,让他感觉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音乐家。

新年伊始,吉吉不顾麦奇的反对,在拳击手兼水管工约恩·奥尼尔的帮助下,往他家老房子里安装了一个简易的中央供暖系统,这样每天早晨和晚上,房间里就有自动供应的暖气了。虽然麦奇还在抱怨装了这个做什么,但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可比以前好多了,身子骨也不像以前那么僵硬,不过返老还童是不可能了。好在房屋不再阴冷潮湿,他也就不会被冻僵,常年肺里像拉风箱般的咳嗽也根治了。

唐纳尔敲了敲门,走进房子,但没看到麦奇。呼唤了几声后,他开始在厨房、卫生间和卧室搜寻,可就是找不到麦奇。他只好把装着手风琴的箱子放在炉火旁的椅子上,出门到院子里瞧瞧。这时百丽从身后的房子里跑了出来,向他打招呼。唐纳尔怜惜地拍拍这只老狗。安了中央供暖后,它姜黄色的皮毛又重新焕发光彩了。“你知道麦奇在哪里吗?”唐纳尔问她。

她摇了摇尾巴,呜咽了一声。唐纳尔向它刚才跑来的方向走去,那边是麦奇曾经的菜园子,他之前身强体壮的时候有侍弄过。现在却因无人打理,成了荨麻和野蔷薇的天堂。园中隐匿着一条有些时日的小径,它一直通向这栋老房子和牧场间的古堡。

唐纳尔曾经探索过那里,可那座古堡其实算不上是个古堡。一个几米高但破败不堪的石墙摇摇欲坠地立在一边,中间的部分可能是因为原先建过屋子,现在都凸起来了,好似补丁一样,而周围遍布的梣树和黑刺李,看起来更是面目狰狞,扭曲万分,麦奇现在就躲在这些繁茂的植物中。唐纳尔可以听出,他是在和什么人窃窃私语。“你知道,如果我能做到,我是一定会这么做的,”他说道,“但看看我现在的鬼样子。每天白天能再次睁开眼都是万幸的,更何况—”“麦奇,是你吗?”唐纳尔试着叫了一声。

灌木丛窸窸窣窣骚动片刻后,麦奇走了出来,遇到一些低矮的树枝,还得费力弯腰。“唐纳尔·利迪,”他开心地说,“瞧瞧,你大老远从山上下来,只为给我这个糟老头演上一曲。”“你刚才在和谁讲话?”唐纳尔问道。

麦奇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说:“这个嘛,没人。我和自己说话呢。”

唐纳尔注意到,百丽有个习惯,就是一定要走在麦奇的正前方,不料却正好挡了他的道。这倒不怪百丽,因为它想贴心地关注麦奇的一举一动,好让他慢慢跟在后面。但这样极有可能造成危险,如果麦奇没看清,则很有可能被绊倒。爷孙两人跟着百丽进了房间,麦奇在厨房泡茶,唐纳尔则帮着打理壁炉,将里面燃尽的灰清扫到屋外,重新装一篮草皮回来。他从中取出些,加在了前一晚就在燃,现在烧得通红的余火中。完事后,他坐在高背椅上,取出了手风琴。“你都有了中央供暖,其实就不再需要壁炉了。”他说。此时麦奇端着煮好的茶过来了。“那我要在难挨的夜晚看什么?”麦奇说,“总不能盯着中央暖气吧。另外,那簇火焰自第一位高地之王起,至今已在此燃烧千年。同样的火,永未间断,生生不息。而当我离世之时,就是它安息之日。”

他们在唐纳尔悠扬的曲调中喝着茶。麦奇时而小声跟着哼,时而又咆哮高歌,空气中还响着他用靴子敲打洁净壁炉的伴奏。唐纳尔为他演示了自己刚学的新曲调,而麦奇点了以前的最爱,在乐曲的浸润下,时间不知不觉中已经过去了一小时,壁炉中新添加的草皮此时也哔哔剥剥烧得正旺。正演奏的小节也刚好到了自然收尾的时刻,就在此时,麦奇听到了直升机的轰鸣声。“是我的那架吗?”他边问边以惊人的速度冲向前门,“是吉吉派来接我的吗?”“我觉得不太可能。”唐纳尔说着放下盒子,跟着到了院子里。

他们一起望向天空,搜寻着直升机。虽然看不到,但是可以听到它的轰鸣声。听起来像是在山那边盘旋,可他们站的地方地势太低,无法清楚地定位它在哪里。麦奇靠着墙,唐纳尔和他一起等待着直升机出现。但是没有。引擎的声音就在那里,可就是看不到,简直让人抓狂。“它在那里做什么?”麦奇问道。“我也不知道。”唐纳尔说。

他们等啊等,可直升机就是没现身。“难道不是直升机?”麦奇说。“准没错,肯定是架直升机。”“一架直升机。”麦奇重复了一下这个字眼,心满意足地笑了,“听起来像是从石塔那边传来的。它在那里做什么?”

在等了大约十分钟后,直升机的声音由远及近,最终从他们头顶飞了过去,朝着肯瓦拉和戈尔韦海湾驶去。“哎,真扫兴,”从墙边直起身的麦奇说道,“我的那架什么时候才会来啊?”5

考古学家在“踩点”那一天,是带够了水才上山的。可正式开挖后,他们意识到那点水是远远不够的。而他们微薄的预算,想要申请直升机援助,门儿都没有。值得庆幸的是,爱丽丝·凯丽说动了海空救援队派直升机来解他们的燃眉之急。前提是救援队要为他们提供系统的培训指导。于是麦奇和唐纳尔那天就听到了直升机的声音。

引擎和螺旋叶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彻整个夜空,从珍妮所在的石塔顶端传向四面八方。在爬到这里的无数次旅途中,她也有看到过直升机,甚至有一次,都能看到驾驶员在和她打招呼。但这一次却大相径庭,这回飞上来的是个狂暴、野蛮的庞然大物,一点儿也不招她待见。

直升机准确降落。随后救援队员将五十加仑的水箱挂在绞盘绳索上垂下,每次两个。大卫·康奈利等水桶安稳落地后,解开绳索,让学生把它们拖拽到两个帐篷间码放整齐。一共十二个水箱,总共六百加仑的淡水。当最后一个水箱卸下,绞盘索可以收上去时,爱丽丝·凯丽向飞行员挥手致意,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直升机关上门,从山顶侧翼起航,越过平原,飞向大海。

直升机飞走后,石塔周围万籁俱静。爱丽丝好像觉得坟茔顶上有什么,一个纤瘦的身影。当她转身定睛瞧看时,却什么也没有。“那个小女孩去哪儿了?”她问其他人。但没人留意到珍妮,或是看到那只大白山羊是何时悄悄地低着头溜下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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