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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3 17: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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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斯陀夫人

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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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叔叔的小屋

汤姆叔叔的小屋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汤姆叔叔的小屋作者:斯陀夫人排版:Cicy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7-01ISBN:9787531352648本书由北京淘梦时光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章一位善良的人

二月,一个天气凛冽的傍晚,有两位绅士正坐在肯塔基州P城一间摆设考究的客厅里把酒换盏。他们身边没有仆人,彼此椅子也靠得很近,仿佛在一本正经地商量什么事情。

为了行文方便,我们到现在为止只说是两位“绅士”。不过,倘若挑剔地打量一番,其中的一位,严格说来或许还够不上绅士身份。这人矮小粗壮,五官猥琐,其貌不扬;那矫饰狂妄的做派,说明他是一个蝇营狗苟,一心想跻身于上流社会的小人。他衣饰过分讲究:俗气的花马甲,缀着黄点的刺眼蓝围巾,外加一条向人炫示夸耀的领带,刚好跟他整个派头相吻合。他粗糙肥胖的手上戴了好几枚戒指,身上佩一条沉甸甸的金表链,上面系着一串光怪陆离的惊人大图章。谈得兴浓的时候,习惯地把表链摇晃得叮当作响,流露出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言谈话语之中,随心所欲、信口雌黄地违反莫里氏语法规则,还时不时夹带着各种亵渎神明的言辞。这些言辞,即使是希望我们叙述得活灵活现的想法,也不可能让我们把它们笔录下来。

他的谈话对手谢尔比先生,却有一副绅士仪表,从他住宅的布置,以及家务管理的总的情况来看,都表明他的家道小康,甚至于殷实富裕。如前所述,这两个人正在一本正经地交谈着。“叫我看,事情就这么办吧。”谢尔比先生说。“我可不能这样做生意,绝对不能,谢尔比先生。”另一个说,一边端起葡萄酒杯对着灯光端详着。“说实话,黑利,汤姆不比寻常;无论怎么说,肯定都抵得上这笔钱。他踏实可靠,又有本事,我整个庄园他都管理得有条不紊。”“你是说像黑鬼子那样可靠吧。”黑利说着,喝了一杯白兰地。“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实话实说。汤姆是个踏实虔诚、明白事理的好奴隶。他四年前在一次野营布道会上信了教,我相信他不是假装的。从那以后,我就把所有家产托付给他,钱财也好,房子也好,马匹也好,通通交给他管,允许他在这一带地方出出进进。无论什么事,我发现他总是忠心耿耿、老实厚道。”“有些人不相信会有虔诚的黑鬼子,谢尔比,”黑利说,一面坦率地挥了挥手,“可我相信。我上次贩到新奥尔良去的那批黑奴当中,就有这样一个家伙。听他的祈祷真跟在教友聚会上一样。那家伙不声不吭的,挺听话的样子,还给我卖了个好价钱。有个人不得不把他卖掉,我就捡了个便宜,把他出手时我赚了六百块钱。是啊,我看要是货真价实的货色,黑鬼子信教倒是好事。”“唉,汤姆可是个货真价实的货色,再没有什么奴隶能跟他相比了,”谢尔比答道,“就说去年秋天吧,我让他一个人到辛辛那提给我做生意,回家时带回了五百块钱。‘汤姆,我信赖你,’我对他说,‘因为你是基督教徒,你绝不骗人。’汤姆自然回来了,我也知道他会回来。听说,有些不三不四的家伙曾经对他说:‘汤姆,你干吗不往加拿大跑?’‘哦,老爷相信我,我不忍心。’这事是别人告诉我的。跟汤姆分手,我心里很难过,真的。你应该让他抵偿债务的全部差额,黑利。要是你还有什么良心,你会这么办的。”“我告你说,买卖人能够有多少良心,我就有多少良心。而且,你也清楚,也许只有用来发誓赌咒的那么一点点,”奴贩调侃地打趣,“不过,论起朋友来,只要合情合理,我什么事都愿意干。可是这件事,你瞧,有点太叫人为难,太叫人为难啦。”奴贩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又倒了些白兰地。“那么,黑利,你想怎样成交这笔生意?”谢尔比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说。“难道除了汤姆,你就不能再匀上一个小子或者丫头?”“得,我一个也匀不出来。实话实说,要不是处境艰难,我决不愿意出卖奴隶,不想失去人手,这是实情。”

这时门开了,一个二代混血小男孩,四五岁的样子,走进餐厅。小男孩长得分外清秀,招人喜爱。一头黑发,像毛茸茸的丝一般纤细发亮,打着卷儿,贴在长着酒窝的圆脸蛋儿上。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柔和而炯炯有神,从浓浓的长睫毛下,向厅里好奇地张望着。一袭红黄格子花呢的鲜艳罩衣,精心缝制得十分可身,更加烘托出孩子黧黑的漂亮风采;一副颇为自信的滑稽神情,夹杂着忸怩羞怯,说明孩子对主人的宠爱和眷顾已经习惯。“嗨,吉姆·克娄!”谢尔比先生说着吹了一声口哨,丢给他一把葡萄干,“捡起来吧!”

孩子使尽力气,一蹦三跳地朝奖赏奔去,主人这时也朗朗大笑起来。“过来,吉姆·克娄!”主人说道。孩子走过来,主人拍拍他那鬈毛脑袋,又抚摸了他的下巴一下。“来,吉姆,给这位先生显显本事,唱唱歌、跳跳舞。”于是,孩子唱起了一支在黑人当中流行的粗犷而又怪异的歌曲,声音清晰洪亮,随着歌声,手脚和整个身子也做出了许多滑稽可笑的动作,但都同音乐旋律完全合拍。“太棒了!”黑利说,同时把半个橘子扔给他。“来,吉姆,学学得风湿病的卡德乔大伯走路。”主人说。

转眼之间,孩子灵活的手脚似乎残废得变了形。他驼起脊背,手里拄着主人的手杖,蹒蹒跚跚在屋里走着,孩子气的脸上满布皱纹,一副发愁的神色,并且学着老人的样子,左一口右一口地吐痰。

两位绅士都哈哈大笑起来。“来,吉姆,”主人又说,“让我们看看老罗宾斯是怎样领唱赞美诗来着。”孩子把丰满的脸庞拉得老长老长,煞有介事地开始用鼻子哼出一首赞美诗的曲调。“好!太棒了!多棒的小后生!”黑利说,“我承认,这后生是个好货色。跟你说,”他说着说着,用手猛地拍了下谢尔比先生的肩膀,“搭上这后生,我就了结这桩买卖——一定了结。得了吧,这可再公道不过啦。”

就在这当儿,门轻轻地推开了,一个二代混血的年轻女人,年纪在二十五岁上下,走进屋里。

只需从孩子到女人打量一眼,就能断定她是孩子的母亲。那丰润的黑色圆眼睛,配着长长的睫毛,那丝一般的黑色鬈发,都同孩子的一模一样。棕黄的肤色在她的脸颊上消退了,泛起了一片可以觉察得到的红晕。当她看到那个陌生男人在直勾勾地望着她,狗胆包天地露出毫不掩饰的遐想时,红晕变成了一片绯红。她的衣裙极为整洁合身,益发衬托出她身材的窈窕丽质。纵使是她纤细姣美的酥手,以及她腴瘦合度的玉足和脚踝等外部的细枝末节,也逃脱不了那个奴贩机敏猴精的眼睛。他可谓深通此道,抬眼望去,就能把一个姣美女奴的方方面面一览无余,尽收眼底。“什么事,伊丽莎?”主人问道。她停下脚步,犹豫不决地望着主人。“对不起,老爷,我找哈利。”孩子一个箭步,蹿到她跟前,拿出罩衣边沿里兜着的战利品让她看。“好,那么把他带走吧。”谢尔比先生说。她于是怀里抱着孩子,急急忙忙退出屋去。“老天哪!”奴贩馋涎欲滴,转身冲着谢尔比说,“真是件好货色!这丫头要在新奥尔良,你随时都可以发一笔财。我平生见过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丫头,少说也得千把个,可没有一个比这个漂亮。”“我可不想拿她来发财。”谢尔比先生口气冷淡。他想转变话题,便打开一瓶新鲜葡萄酒,问黑利好喝不好喝。“棒极了,先生,头等货!”奴贩说,然后转过身来,亲昵地拍了拍谢尔比的肩膀,补充道,“哎,这丫头你打算怎么卖?我出什么价?你要什么价?”“黑利先生,她不出卖,”谢尔比先生说,“你就是拿出等身的黄金,我太太也不愿跟她分手。”“啧、啧、啧!娘儿们家总是这样唠叨,她们压根儿算不过账来。要是叫她们知道,等身的金子能买多少手表、衣服、首饰,我看,情况就不一样啦。”“我跟你说,黑利,这件事从此不要再提,我说不卖就不卖。”谢尔比毫不动摇。“那么,你总得给我饶上那个小后生吧,”奴贩说,“你一定看得出来,我对他可够大方的了。”“你要个孩子顶什么用?”谢尔比说。“我有个朋友打算做这行当生意——想买进漂亮的小后生,养大了到市场上去卖。这可是地地道道的高档货——卖给买得起漂亮后生的有钱人,当个听差什么的。那些大户人家有个真正漂亮的后生开门、听差,照应照应,有多体面!他们能卖一大笔钱,这个会唱歌的小鬼头,是个多么滑稽的小东西,正是件好货色。”“我可不愿卖掉他,”谢尔比先生若有所思,“说实话,先生,我生性慈善,不愿意把孩子从他妈妈手里夺走,先生。”“哦,你不愿意——老天,是啊——是这么档子事。这我全懂。有时候,跟娘儿们打交道,叫人心里窝火,又吵又嚷的,我啥时候都受不了。她们特别让人不舒心,可我干起买卖来,总是躲开她们,先生。噢,你把那女人支开一天或一个礼拜左右怎么样?那时候,事情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办利索啦——她回来时,一切都过去啦。你太太可以给她买副耳环,买件新的长外衣,或者买些小首饰,算作补偿。”“我看不行。”“上帝保佑你,是不行!这些黑鬼不像白人,这你清楚。事情办得不对头,他们多会儿也忘不掉。人们说,”黑利说着装出一副坦然直率而又推心置腹的样子,“这种买卖会让人心肠变硬,可我压根儿不这样看。说实在的,我从来不按有些人干买卖的样子办。我见他们从女人怀里夺走孩子,把孩子卖掉,女人却一个劲儿地又喊又叫,简直像疯了似的。这办法不好。这会把货物弄坏,有时还会叫孩子们没法听差。有一次,在新奥尔良,我就见过一个顶顶漂亮的丫头就这么给毁了。买她的那家伙不想买她的孩子,可她生起气来,简直让你难以招架。告你说,那女人怀里紧抱着孩子,嘟嘟囔囔,真叫人害怕。一想起这件事,我心里就有点发怵。他们抢走了孩子,把她关起来,她还疯疯癫癫,唠叨个没完,不出一个礼拜就死啦。一千块钱算白搭了,先生,只是由于缺少手段——情况就是这样。发发慈悲总是上帝,先生,这是我自个儿的经验。”说着,奴贩向后靠在椅子上,叉起两只胳膊,露出一副决心积德的神情,俨然自诩为威尔伯福斯第二。

看来,这个话题引起了黑利的浓厚兴趣,在谢尔比先生若有所思剥着橘子的时候,他仿佛迫于真理力量的使然,却又带着恰到好处的踌躇说了起来。“一个人夸奖自个儿,看起来不太合适,不过,我这样说又恰恰是实情。我看,在人们买进的黑鬼当中,我买的那一群群黑鬼,算是顶呱呱的——起码人们是这么对我说的。要说我曾经干得漂漂亮亮的,那么屈指算来,这种情况就有上百次——个个情况都很好——膘肥、体面,赔本的事跟干这一行的买卖人一样,很少很少。我这把它算在我善用手段的账上,先生。我告你说,先生,慈悲是我经营手段的顶梁柱。”

谢尔比先生一时语塞,只是说:“居然如此!”“这会儿,人们笑话我的想法,先生,人们责备过我,先生。这些想法不时兴,也不寻常,可是我信守这些想法,先生,我按这些想法去办。这些想法让我发了大财,是这样,先生。我可以说,这些想法叫我一路顺风。”奴贩为自己的打趣大笑起来。

对慈悲的这些解释里,透着泼辣辣的新意,谢尔比先生不禁同黑利一起放声大笑。亲爱的看官,你也许会笑出声来。然而在现今世道上,慈悲以形形色色的奇怪形式表现出来,而慈悲人士的所言所行,就更罄竹难书。

谢尔比先生的笑声为奴贩接着说下去增添了勇气。“嗨,说来也怪,人们的脑袋里,根本听不进这个去。喏,在纳切兹,我有个老搭档汤姆·娄克。他可是个精明的家伙。这没错儿,只是对待黑鬼活像个魔鬼——从原则上说是这样,明白吗?因为,好心肠的人从来不砸别人的饭碗。这是他的处事方式,先生。以前我都不断劝汤姆。‘哎,汤姆,’我时常说,‘你的黑丫头片子要是动了气,哭叫起来,打她们的脑袋,给她们皮棰,又有什么用呢?这太荒唐啦!’我说,‘什么好处也没有。哎呀,就是她们哭叫,我看也没什么坏处,’我说,‘哭是天性,’我说,‘而且,天性不从这里发泄,就会从其他地方发泄出来。再者说啦,汤姆,’我说,‘你这么干会毁了你的丫头,她们会生病闹灾、垂头丧气,有时还会变得丑陋难看——特别是那些胆小的丫头。这都是你那魔鬼脾气跟拳打脚踢弄的。得啦,’我说,‘你干吗不哄着她们点,夸夸她们呢?听我的话,汤姆,捎带着发点慈悲比起打骂来管用多了。这样做好处更多,’我说,‘别不信我说的话。’可是,汤姆硬是学不会这种诀窍,给我毁了好些丫头。所以,我不得不跟他散伙,虽说他心肠不错,是个干买卖的好手。”“那么,你是不是觉得你生意经营得比汤姆好?”“啧,当然啦,先生,可以这样说。你瞧,但只做得到,我总是略微注意一下出手小孩子等这类不愉快的事情——把丫头们带走——这叫眼不见心不乱。等事情办利落,又有补救办法时,她们自然就习惯了。你明白,这可跟白人不一样。白人长大成人后,人们希望他们扶养妻子儿女什么的。可规规矩矩抚养大的黑鬼子呢,你也清楚,什么希望都没有。所以说,这类事情办起来并不费事。”“那么,恐怕我的黑奴不是规规矩矩扶养成人的。”谢尔比先生说。“我看也不是,你们肯塔基州的人把黑鬼惯坏了。你们用意是为他们好,可到头来,这并不是真正的仁慈。你明白,一个注定在世上挨打流浪的黑鬼,要是卖给汤姆,或者迪克,或者不论是谁的话,教给他那些想法和希望,根本不是什么仁慈,因为,后来的煎熬跟流浪,他更受不了。我大胆说一句,要是换个地方,你那些黑鬼子肯定会耷拉下脑袋的。可你种植园里的黑鬼子反而会拼命似的又唱又叫。你明白,谢尔比先生,自然人人都觉得自己的办法好,我也觉得自己是按照黑鬼子的身价来对待他们的。”“能感到满意是再好不过了。”谢尔比先生稍微耸耸肩膀,看得出来,神情之中一副颇不以为然的样子。“那么,”两人一声不吭,剥了半天干果之后黑利说,“你说怎么办?”“这件事容我考虑考虑,再跟我太太商量一下,”谢尔比先生说,“同时哪,黑利,如果这件事像你说的那样,悄悄进行的话,那最好别让邻近的人知道,不然会传到男奴耳朵里去。他们一旦知道了,那你䞍好,从我这里买走奴隶的买卖就不会悄悄办成了。”“哦,不会,绝对不会,哼!自然不让人知道。不过,我告你说,我可着急着哪,想尽快知道能办到什么程度。”他说着站起身来,披上大衣。“那今晚六七点钟你来一趟,我给你个答复。”谢尔比先生说。接着奴贩点了点头,走出大厅。“我真想一脚把这个无耻而自信的家伙踢到台阶下面去,”谢尔比见厅门严严关上后自言自语地说,“可是,他知道他占了我多少上风。不然的话,要是有人对我说,应该把汤姆卖到南方一个下流奴贩手里,我就会说:难道你的仆人是应该做这种事情的狗吗?然而现在,就我所知,事情非如此不可了。伊丽莎的儿子也得这么办。我明白,这件事得跟妻子争执一番,就是汤姆的事,她也会不依不饶的。欠了债,没想到会落个这样的下场,咳!黑利这家伙又瞄准了机会,居然想落井下石哩。”

在肯塔基州,也许能够见到最温和的奴隶制度形式。在那里,缓慢、静谧的农业耕作占据优势,不像它南边各地区的农事那样,需要周而复始的紧张忙碌,这使黑人的劳作更趋合理,也更有益于健康。同时,主人们也满足于一种更加缓慢的聚财方式,由于除了孤苦无助、毫无保障者的利益之外,别无更重要的考虑,他们不会受到诱惑,使自己变得心肠毒辣,而这些诱惑往往在看到转瞬之间能够突然牟利时,战胜了人类脆弱的天性。

凡是到那里的某些庄园造访的人,目睹了主人太太善意的纵容,以及奴隶深情的忠心耿耿之后,都会不由自主地梦想起宗法社会,梦想起常常用寓言讲述这种社会的诗一般的传奇。然而,在这种景象上空,却笼罩着一团不祥的阴影——法律的阴影。而只要法律把这些生灵——热血沸腾、情感奔涌的生灵——视为隶属于主人的诸多事物,只要善良至上的主人破产、不幸、鲁莽或者死亡,可以随时让他们改变生活,变仁慈的庇护和宽容为无望的痛苦和劳顿,那么,即使在管理得井井有条的奴隶制度下,也不会有美好或者值得企盼的生活。

谢尔比先生是个十分普通的人。他心地善良,和蔼可亲,对周围的人平易而宽容,庄园上的黑人在物质上,也从来不缺少什么东西。不过,他大手大脚地做过投机生意,结果蚀本甚巨,为数很多的票据落到黑利手里。这条不大的消息,可以解释为什么会有前面所述的那场谈话。

然而,事有凑巧,伊丽莎朝门口走来时,听到了谈话,知道奴贩正向她主人出价买什么人。

出来以后,她很想在门口停下来听听,可是,那时太太正在呼唤她,于是只好匆匆离去。

不过,她仍然认为自己听到奴贩出价买她的儿子——难道她听错了?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怦怦直跳,下意识之中抱紧了孩子,小家伙诧异地盯着她的脸。“伊丽莎,你这个丫头,今天哪里不舒服?”太太问。这时,伊丽莎弄洒了洗手罐,碰翻了工作台,最后又没有遵照太太的吩咐,从衣柜里拿出那件丝织衣服,偏偏心不在焉地把一件长睡衣递给太太。

伊丽莎吃了一惊。“哦,太太!”她一边说,一边抬起眼睛,接着落起泪来,坐在一把椅子上抽泣起来。“伊丽莎,孩子,怎么不舒服?”太太说。“噢!太太,太太,”伊丽莎说,“客厅里有个贩卖奴隶的跟老爷说话哩。我听到他说话来着。”“唉,傻孩子,就算有又怎么样?”“哦,太太,你看老爷会把我的哈利卖了吗?”可怜的伊丽莎瘫倒在椅子里,抽泣着。“把他卖掉!不会的,你这个傻丫头!你知道老爷从来不跟那些南方贩奴隶的打交道,只要奴仆们乖乖的,也从来不打算卖掉什么人。唉,你这个傻孩子,你看有谁愿意买哈利?你当是人人都像你那样,一心扑在他身上呀,你这个傻瓜?算啦,别难过啦,把我的衣服扣扣起来。按着你那天学的漂亮样子,把我后边的头发编起来。可别在门口听人说话啦。”“好的,不过,太太,你多咱也不会同意——卖——卖——”“瞎说,孩子,我当然不会。你干吗这样说话?要是那样,我会把我的一个孩子也卖掉。再说,伊丽莎,你也太娇惯那小家伙了,真的。只要有人到家里来,你就认为人家肯定是来买哈利的。”

听到太太自信的口吻,伊丽莎一块石头落了地,开始干净利落地给太太梳头。一边梳头,一边还为自己的担心感到好笑。

谢尔比太太是个高贵的女人,办事既富理智又具道德情操。人们往往认为,肯塔基女人的特点在于心灵上的那种天然高贵和宽宏,而除此之外,谢尔比太太还具有高尚的道德宗教情感和特征,并且干练地、精力充沛地身体力行,付诸实现。她丈夫虽然没有表白自己有什么宗教品格,对她的见解却似乎有些敬畏。自然,对于妻子为了仆人的舒适、教育和上进所做的种种善行,也丝毫不去约束,但自己却从不在这些事务上起决定性的作用。事实上,如果说对于圣徒多行好事所起作用的信条,他并不真正相信的话,那么,无形之中,他的确认为,妻子的虔诚和仁爱足够他们夫妇两人受用,从而隐隐约约地期盼着,通过妻子的丰裕德行升入天堂,而自己却并不特别认为具有这些德行。

跟奴贩谈话以后,可以想见,他心头最沉重的负荷,在于必须向妻子透露拟议中的安排,在于必然会遇到的纠缠和反对,而他也相信肯定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对于丈夫的尴尬处境,谢尔比太太一无所知,而只了解他那大度仁慈的脾性。因此,面对伊丽莎的疑团,从心底里说,她一点都不信。实际上,这件事她没再往深一层琢磨,就放在一边了;而且,由于忙着准备晚上出门拜客,这件事在她脑海里已经完全置之度外。第二章母亲

伊丽莎是太太从小养大成人的,可谓太太宠幸溺爱的掌上明珠。

到南方旅行的人必定经常发现,那里的一二代混血妇女,在很多情况下,都具有一种特殊的禀赋:别具一格的优雅风度,以及温柔的声音、笑貌和举止。这个二代混血女人的天然魅力,往往混合着光芒四射的美艳,几乎在各个方面,都流露出惹人怜爱的风韵。我们所描绘的伊丽莎,并不是出自幻想的素描,而是出自记忆,因为多年以前,我们曾经在肯塔基见过她。由于太太的庇护和照料,伊丽莎已经安然无恙地发育成熟,没有受到任何诱惑,而对于一个奴隶来说,这些诱惑会把美貌变成一种致命的遗赠。她嫁给了一个聪明能干的混血青年。此人是邻近庄园里的奴隶,名叫乔治·哈利斯。

这个小伙子的主人把他转雇出去,在一家麻袋厂里干活。由于头脑灵活,长于别出心裁,他成了厂里首屈一指的人物,发明了清除纤维的机器。鉴于发明者所受的教育和所处的环境,这种机器像惠特尼的轧花机一样,大大显示出了他发明机器的才华。

他仪表英俊,风度翩翩,在厂里受到普遍喜爱。然而,由于这小伙子,用法律眼光看来,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件东西,因而所有这些优异品格,都听凭一个心胸狭窄、专横跋扈而又卑俗龌龊主子的摆布。此君得悉乔治名噪一时的发明之后,骑马来到工厂,想看看这个聪明智慧的奴才情况怎样。厂主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祝贺他手头有这么一个弥足珍贵的奴隶。

乔治照应着主人参观了工厂,看了里面的机器设备。他精神焕发,谈吐自如,直起腰板,看起来那样潇洒魁梧,而主子则开始感到自愧弗如,心里好不自在。他的奴隶凭什么在这一带乡间平视阔步,发明机器,在绅士行列里摇头晃脑呢?他一定要尽快结束这种情况,把他带回去锄地、挖渠,“看看他还能不能这样八面威风”。因此,当他突然索要乔治的工资,宣称他有意把他带回家去时,厂主和所有有关人员都十分震惊。“不过,哈利斯先生,”厂主规劝地说,“这件事不是太突然了吗?”“突然又怎么样?难道乔治不是我的人吗?”“先生,我们愿意增加报酬。”“我不管报酬不报酬,先生。要是我不愿意,就没必要把我的人雇出去。”“可是,先生,看来他干这一行特别合适呀!”“也许合适吧,先生,可是我保证,我分派给他的活,他从来没感到合适过。”“可是你只要想想,是他发明了这种机器的呀!”一个厂工冷不丁地插了嘴。“哼,是啊,一架节约劳力的机器,对不对?我保证,他乐得发明这种机器哩。多咱也别叫黑鬼闲着捣鼓这玩意儿,他们自己就是节约劳力的机器,有一个算一个。不行,他得走人。”

听到突然宣布自己的厄运,乔治目瞪口呆,愣愣地站在那里,心里明白这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于是抱起双臂,紧咬牙关,胸膛里燃烧着火一般的憎恨,脉管里喷涌起团团火焰。他呼吸急促,黑色的大眼睛,仿佛是炽热的煤块,熠熠闪光。其时,若不是好心的厂主碰了碰他的胳膊,说不定他会不顾危险,发作一场。只听厂主声音低沉地说道:“别争了,乔治,现在跟他去吧。我们还会想办法拉你一把的。”

那暴君看到他们窃窃私语,虽然说的什么听不真切,却猜出了其中的含义。因此,暗自铁下心肠,抓住自己的权力不放,来摆布乔治这个受害者。

乔治终于给带回家来,在农场上分派了最最下贱的苦工。虽然他能够遏制个人,嘴里什么不恭敬的话都不说,但他那闪着憎恨的眼睛,他那抑郁忧虑的眉宇,却属于一种与生俱来的组成部分,是无法错位的标记。它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人是不能变成物的。

就是在受雇于工厂的那段欢乐时期,乔治见到了自己的妻子,两人结为夫妇的。在那些日子里,他颇得雇主的垂青,深受信赖,随时随地都可以无拘无束地来来去去。这桩婚事,得到了谢尔比太太的极大赞许。她在玉成良缘这类事情上,不无些许妇人的自鸣得意,把自己宠爱的俏丽女仆婚配给一个与女仆同一身份的男人,一个在方方面面都与女仆旗鼓相当的男人,心里更是十分高兴。于是,他们在太太的大客厅里完了婚。太太还亲自动手,用橘花点缀新娘的秀发,在上面披上婚纱,这种婚纱自然是从未披在如此美丽的粉颈之上的。另外,白色手套、蛋糕和葡萄酒之类,也是应有尽有,也不乏流露出艳羡的宾客。他们夸赞新娘的丽质,对女主人的宽厚大度,无不交口称许。有一两年的时间,伊丽莎能经常见到丈夫,除了两个襁褓中的孩子夭折之外,他们恩恩爱爱,没有任何掣肘。伊丽莎十分珍爱两个失去的孩子,痛惜悲悼之情非常强烈,结果得到了太太的温言规劝。她出于母爱的焦虑,想把伊丽莎自自然然的爱心,限制在理智和教义允许的范围之内。

不过,自从小哈利出世以后,伊丽莎终于渐渐平静安定下来。每一条血缘纽带,每一根悸动的神经,又一次与那个小小的生命缠结在一起,仿佛变得理智健全起来。因此,直到丈夫被粗暴地从善良雇主手里夺走,回到他合法主人的严酷摆布之下的时候,伊丽莎一直是个快活的女人。

工厂主言而有信,就在带走乔治的一两个礼拜以后,拜访了哈利斯先生。当时,他希望那场怒气已经消退,于是他尽量变着法儿劝诱哈利斯先生,让他把乔治送回去,再捡起原先的活计。“你用不着再费口舌,自找麻烦啦,”哈利斯口吻执拗,“我明白自己该怎么办,先生。”“这件事我不敢干涉你,先生。我只是想,按照讲定的条件,把你手下的人租给我们,你也该考虑一下给你带来的好处。”“咦,这件事我可再清楚不过啦。我把他从厂里带出来那天,我见你们又眨眼又交头接耳来着,可你们那样骗不了我。这是个自由的国家,先生;人是我的,我愿意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就这么回事!”

就这样,乔治的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展现在他面前的不是别的,是一条困顿苦役的生路。但这条生路,也由于暴君智慧所设计出来的所有卑劣严酷的折磨和羞辱而变得越发辛酸痛苦。

一位极为仁慈的法理学家说过:待人的最坏之道,莫过于将他绞死。这话不对,因为还有一种待人之道更加恶毒。第三章丈夫与父亲

谢尔比太太出门拜客,伊丽莎心情沮丧,站在阳台上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突然,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转过身来,一阵欣喜的微笑点燃了她姣美的眼睛。“乔治,原来是你呀?你把我吓了一大跳!嘿,你来了我真高兴!太太后半晌出去了,到我小屋里来吧,我们可以单独在一块儿。”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他拉进一个通往阳台的小房间。房间里收拾得整整齐齐,是她经常坐在那里缝衣服的地方,也能听到女主人的呼唤。“我太高兴啦!你干吗哭丧着脸?看看哈利吧,他长得真快。”孩子透过鬈发腼腆地打量着爸爸,紧紧抓住妈妈衣角。“他漂亮吗?”伊丽莎说,一面拽起孩子长长的鬈发亲吻他。“但愿他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乔治愤然说,“但愿我自己也没来到这世上!”

伊丽莎既诧异又害怕。她坐下来,头靠在丈夫肩头上,失声痛哭起来。“好啦,好啦,伊丽莎,我不该叫你不高兴,可怜的姑娘!”他爱抚地说,“太不应该啦。咳,我多么希望从来没见到过你——那样,你会幸福的!”“乔治!乔治!你怎么说这种话?出了什么事吗?要不就是快出什么事了吧?我敢说,直到最近我们都很幸福呀!”“我们是很幸福,亲爱的。”乔治说。然后,他把孩子抱到膝头,紧紧盯着他那光芒四射的黑眼睛,用手摩挲着那长长的鬈发。“真像你,伊丽莎。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也是我希望见到的最好的女人。可是,咳,但愿我没见过你,你也没见过我就好啦!”“哦,乔治,你怎么能这样说?”“那怎么说,伊丽莎?痛苦、痛苦、痛苦啊!我的命跟艾蒿一样苦,我的生命枯竭了。我可怜,我命苦,是个苦力,谁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只能拉着你跟我受罪,没有别的好处。我们想好好做事,想明白事理,想正经为人,有什么用处?活着又有什么用?倒不如死了利索!”“哦,别这样,亲爱的乔治,这样说可真罪过!你丢了厂里的差事,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知道你家主子厉害,可我求你耐住性子,说不定——”“好一个耐住性子!”乔治没让她说下去,“难道说我没耐住性子过?他无缘无故,到了那里就把我带走了,我说过半个‘不’字吗?在厂里,大伙儿对我都挺好,我老老实实,挣的钱一分不差都交给了他——人家都说我干得不错。”“是啊,是叫人心寒,”伊丽莎说,“可说到头,他还是你家主子呀,你明白吗?”“我家主子!是谁让他成了我主子的?我琢磨的就是这个——他对我有什么权力?我跟他一样,都是人。我比他为人更好,我做事比他好,我经营比他好,我识字比他多,我写字比他好。这都是我自己习练出来的,根本用不着感谢他——这些都是我拗着他习练出来的,他有什么权力让我忍辱负重,当牛做马?有什么权力不叫我干力所能及的活计,比他干得还好的活计,而叫我干连牛马都能干的活计?他这么做,是要杀杀我的威风,让我丢人现眼。所以,他故意让我干最粗重的活,最下贱的活,最肮脏的活。”“哦,乔治!乔治!你别吓唬我啦!咳,我还从来没听你这么说过话;我担心你会做出要命的事来。你的心思我都明白,可是,唉,千万要小心一些——千万,千万——为了我,也为了哈利着想。”“我小心过,也耐过性子,可是,事情却越来越糟糕,有血有肉的人,谁能再忍受下去?凡是能污辱折磨我的机会,他一个都不放过。我原来以为,我能够把活干好,就不吭声算了,也好干完活以后,花点工夫读书学习。然而,他越是见我能干,就越是层层加码。他说,虽然我不声不吭,可他看得出来,我心怀鬼胎,想让我的鬼胎见见天日。总有一天,我的‘鬼胎’会以他不喜欢的方式见到天日的,要不然,就是瞎了眼!”“哦,亲爱的,我们可怎么办哪?”伊丽莎悲悲凄凄地说。“就在昨天,”乔治说,“我正忙活着往车上装石头,汤姆少爷在马附近抽鞭子,离得那么近,结果马惊了。我尽量和颜悦色,请他不要抽了,可他还是抽个不停。我又请求了他一次,可他却冲我来了,抬手就打。我抓住了他的手,他又喊又踢,跑到他父亲那里,说我跟他打架来着。他父亲走过来,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说要教训教训我,好知道知道谁是主人。他把我捆在树上,替少爷砍下一些树枝,要他用树枝抽我,抽到没有气力为止——他竟然抽了我!我要不改天让他忘不了这件事,我就不是好样的!”说着,年轻人的眉宇间泛起了一片黑云,燃烧的眼神使年轻的妻子不由战栗起来。“我想弄明白,是谁让这个人成了我的主子?”他说。“咳,”伊丽莎悲切地说,“我一直觉得非听老爷太太的话不行,不然,我就当不了基督徒。”“处在你的情况下,这话有些道理,是他们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养大成人的。他们让你吃饱穿好,溺爱你,调教你,你才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这就是你归他们所有的原因。可我尝到的却是拳打脚踢和臭骂,充其量也只不过是没人理睬,我到底欠下了什么情?他们养活我,我已经百倍地偿还了。我绝不能再忍下去。是的,绝对不能!”

伊丽莎瑟瑟发抖,说不出话来。以前,她从未见过丈夫情绪这么不好,她那一套伦理道德的温和说辞,在如此狂怒的波涛汹涌面前,仿佛芦苇似的被冲弯了。“你给我的那条狗小卡洛,还记得吧?”乔治又说,“那小东西是我唯一的安慰,夜里跟我一起睡,白天跟我一起到处跑,眼睛盯着我,好像有点明白我的心情。唉,就在前天,我在厨房门口捡了些剩饭喂它,主子走过来说,我养狗破费了他的东西,黑鬼子养狗他负担不起,命令我在狗脖子上拴上石头,丢到池塘里去。”“噢,乔治,你没有这样干吧?”“这样干?我才不会哩——是他丢下去的。主子和汤姆还扔石头,去砸可怜的、快要淹死的卡洛。可怜的小东西!它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好像不明白我干吗不去救它。由于我没有亲自淹死卡洛,不得不挨了一顿鞭子。我不在乎。主子总会明白过来,我是个鞭子打不服的人。他要是不加小心,总有轮到我的那一天。”“你要干什么?哦,乔治,可别去作孽,如果你信奉上帝,尽力做好事,他会来拯救你的。”“我不像你,是个基督徒,伊丽莎。我满心的辛酸痛苦,相信不了上帝。他为什么让世道成了这个样子?”“噢,乔治,我们得有信仰。太太说,如果我们在什么事情上受了委屈,我们也必须相信,上帝在尽力拯救我们。”“这对于那些在家坐沙发、出门坐马车的人们来说倒很轻巧,然而,让他们处在我的地位,我琢磨,情况会更难忍受。我希望自己善良,可我的心在燃烧,无论如何,也不能够妥协了。过去你处在我的位置上,你不能够——就是现在,要是我把想说的都告诉你,你也不能够。你还不知道事情的原委。”“现在会出什么事?”“唉,近来主子不断地说,他犯傻了,竟然让我在庄园外面结了婚;说他恨谢尔比先生和他所有的族人,因为他们高傲,抬起头来不把他放在眼里;说我那些自以为是的想法,就是从你这里学来的。他还说,多咱也不准我再到这里来,而且我得在他那里娶个妻子住下来。开头,他只是骂骂咧咧、嘟嘟囔囔地说这些话,可是昨天他对我说,我该娶迈娜当妻子,跟她一块在茅屋里住下来,不然的话,就把我卖到沿河的南方去。”“什么——可是你娶了我呀!你就跟白人一样,是由牧师主持婚礼的。”伊丽莎没有多说。“难道你不知道奴隶不能结婚?在这个国家里,根本没有奴隶可以结婚的法律,要是他存心拆散我们,我就不能有你这个妻子。所以我希望,但愿从来没得到过你,所以我希望,但愿没出生到世上来。这对咱们俩都好。要是这个可怜的孩子没出生到世上来,对他也好。这一切都会落到他头上的!”“哦,可是老爷很善良呀!”“是啊,可谁又说得准哪。老爷会死的,然后说不定孩子会卖给什么人。孩子漂亮、伶俐、聪明,这有什么高兴的?我说,伊丽莎,正是由于我们的孩子诚实、讨人喜欢,或者说具有这些品质,将来,一把利剑才能刺穿你的心灵,这些品质会让他卖个好价钱,你留也留不住他!”

一席话狠狠刺痛了伊丽莎的心,奴贩的影像重又浮现在她的眼前,仿佛什么人给了她致命一击似的,她脸色一片煞白,倒抽着冷气。她心里紧张不安,望着外面的阳台。孩子听腻了他们严肃的谈话,来到了阳台上,正得意扬扬地骑着谢尔比先生的手杖,东奔西跑。她原想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丈夫,然而,她克制着自己,没有说出来。“不行,不行,这已经够他受啦,可怜的人!”她心里寻思着,“不行,我不能告诉他。再说,这也不是真的,太太从来不骗我们。”“所以,伊丽莎,我的人,”丈夫声调凄然,“坚强起来,再见了,我要走啦。”“走?乔治!到哪儿去?”“去加拿大,”他说道,一面挺直身板,“我到了那边,就把你赎出去。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你主子心肠好,把你卖掉,他是不会拒绝的。我要把你和儿子赎出去。愿上帝助佑我,我一定把你们赎出去!”“哦,太危险啦!要是你给逮住,怎么办?”“我不会给逮住的,伊丽莎,要是那样,我先死给他们看。得不到自由,我就去死!”“你不会自寻短见吧?”“没有那个必要。他们很快就会折磨死我,他们多会儿也别想把我活着弄到沿河的南方去!”“咳,乔治,为了我,你千万当心!什么罪过的事都别干,不要跟自个儿过不去,也别跟别人过不去!你满脑子想逃走,一个心眼儿地想逃走,可是不要——要是你一定得走,可要小心谨慎,愿上帝帮助你。”“那么,好吧,伊丽莎,你就听听我的打算吧。主子忽然异想天开,派我到这一带来,给西莫斯先生送个信,他就住在离这里一英里的地方。我相信,主子认为我会到这里来,把我的事告诉你。他管谢尔比先生家的人叫‘谢尔比的伙计’,认为这件事肯定会让他们恼火,那他就会感到高兴。我想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回去,好像一切都无可挽回了。这你明白我的用意。我同时已经做了些准备,还有些人愿意帮我的忙。一个礼拜左右以后,我就会突然有一天销声匿迹。为我祈祷吧,伊丽莎,仁慈的上帝也许能听见你的声音。”“噢,你自个儿也祈祷吧,乔治。要相信上帝,那样,你什么罪过的事就都做不出来了。”“好吧,那就再见啦。”乔治说着握住了伊丽莎的手,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一动不动。他们默然站在那里,最后又叮咛嘱咐了几句,呜呜咽咽,哭得令人心酸。因为这样的生离死别后,再得团圆的希望像蛛网一样渺茫。就这样,夫妻二人相互分别了。第四章汤姆叔叔的小屋之夜

汤姆叔叔的小屋是用圆木盖成的,紧紧毗连着“上房”——这个黑人健仆对东家住处所使用的称呼。屋前,是整整齐齐的菜地。每逢夏天,草莓、山莓,以及各种水果和菜蔬,都得到精心栽培,欣欣向荣,一片生机。正面墙上,开满大朵颜色深紫的比格诺藤萝花,还有当地的一种蔷薇花,藤蔓交错,枝叶缠结,把个小屋盖得严严实实,几乎看不到一丝粗糙圆木的痕迹。同时,到了夏天,这里还生长出形形色色的年生花卉,像万寿菊啦,牵牛花啦,紫茉莉啦,等等,在菜地一角茁壮成长,恣意展现各自的绰约风姿。这就是克露婶婶心头的喜悦和骄傲。

列位不妨进入小屋看个究竟。上房的晚饭已过,掌勺主厨克露婶婶张罗着准备好饭菜之后,把清扫洗涮的活计交代给厨房里的下手,便由上房出来,回到自己舒适的领地,“给老头子弄晚饭吃”。因此,你在炉火旁边看到的,无疑就是克露婶婶。她正照料着炖锅里的一些嗞嗞作响的食物,心急火燎,而又兴趣盎然。不一会儿,又正经八百地想起烤炉,掀开盖子。一股热气冒了出来,提醒人们,肯定是“好吃的东西”。她圆圆的黑脸庞,闪耀着光辉,像自制的茶点饼干一样,光滑细腻得犹如用蛋白浇过似的。头戴浆得挺括的方格头巾,整个丰满的脸上神色飞扬,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而且,如果我们不得不承认的话,在这一带邻里之间,由于克露婶婶是众所公举和承认的主厨,脸上还挂着些许自己对此有所意识的神色。这是与主厨身份十分相宜的。

要说厨师,自然,她从骨子里及灵魂深处,都是一把好手。仓前空场上养的鸡鸭或者火鸡,一见她走过来,个个都黯然失色,显然都仿佛想到了它们的末日。毫无疑问,她总是在盘算怎样缚住它们的翅膀,填塞蒸烤。结果,每一只活的家禽,都愁眉不展,到了心存惊惧的程度。她做的玉米面糕饼各式各样,有烤玉米饼、煎玉米饼和圆玉米饼,以及其他种类的糕饼,多得不胜枚举,对于没大做过这些糕饼的人来说,都是高度机密。说起同行们一心想赶上她的高超手艺,结果白费力气的事,她总是兴冲冲的,带着不加掩饰的自豪,连胖胖的腰身也左摇右晃。

上房来了客人时,安排“时髦的”晚宴或晚餐,会唤起她灵魂中的全部活力;看到走廊上丢着一堆旅行箱笼,最令她感到高兴。因为那样一来,她就会估计到,又要做一番努力,获得新的喜悦了。

此刻,克露婶婶正往烤炉里瞧着。不过,我们想暂且不表她的这种惬意操劳,等列位看过小屋内的光景,再表不迟。

在屋内一角,摆着一张床,上面整齐地罩着雪白的床单,旁边铺着一块尺寸很大的地毯。就是这块地毯,确定了克露婶婶的地位,说明她属于上等人物。事实上,床和旁边的地毯,以至于整个角落,都是经过特殊考虑布置起来的,尽量使它成为圣地,不准孩子们来洗劫、偷袭和亵渎。这角落其实就是小屋里的客厅。屋的另一角,有一张寒酸得多的床,显而易见,目的在于实用。壁炉上方的墙壁上,装点着几幅非常鲜艳的《圣经》故事图片,还有一帧华盛顿将军肖像。肖像的笔触和着色都不精致,倘若这位英雄偶然看到这类肖像,势必会大吃一惊。

在角落的粗糙长凳上,有两个毛头男孩,黑色的眼睛炯炯有神,胖胖的脸蛋儿闪闪发光,正忙活着指点女娃初次学步的动作。婴儿学步,通常都是先站立起来,稳住身体一会儿,然后“扑通”一声,摔个屁股蹲儿,而每一次连续的失败,都会惹出狂呼大笑,仿佛这是聪明的举动。

炉火前面,拉出了一张饭桌,四条桌腿晃晃悠悠,上面盖着桌布,摆着图案极为漂亮的杯碟。这些,还有别的迹象,都预告着晚饭的来临。就在这桌子旁边,坐着谢尔比的得力仆人汤姆叔叔。由于他是我们故事的主人公,所以得为列位看官精雕细刻一下他的相貌。他,人高马大,胸膛宽厚,肤色黝黑放光,长得十分健壮;脸上那地道的非洲人的五官,带着严肃、镇定和通晓事理的表情,又透出深深的善良和仁慈。凡举手投足,都表露出某种自尊和高贵,然而又不乏谦恭和以心换心的纯朴。

此刻,他聚精会神,正忙着在面前的石板上,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努力抄完那几个字母。抄写过程中,由乔治少爷指点着。乔治少爷十三岁,聪明伶俐,似乎充分意识到自己当老师这个位置有多么庄严神圣。“别那么写,汤姆叔叔,别那么写,”汤姆叔叔吃力地把“g”的尾巴错勾到了另一边时,他连忙说道,“你瞧,那就写成了‘q’啦。”

年轻的老师大笔一挥,为了开导示范,写出了无数个“q”和“g”,“老天,是吗?”汤姆一边神色羡慕而又毕恭毕敬地看着,一边说道。然后,粗笨的手指握起铅笔,开始再一次耐心地写起来。“白人干起事来,总是那么容易!”克露婶婶烤叉上叉着一块火腿,往烘烤铁箅上擦油的当儿,停下来自豪地盯着乔治少爷,说,“喏,他字写得那么好!书念得那么多!晚上还到这里给我们念功课。这么带劲!”“克露婶婶,可我肚子饿极啦!”乔治说,“煎锅里的煎饼快熟了吧?”“就熟啦,乔治少爷。”克露婶婶掀起锅盖,往里瞧了瞧,说,“焦黄好看,真的,焦黄得可爱,嘿,还是叫我自个儿煎的好。有一天,太太吩咐萨莉做一些煎饼,只是叫她学学,太太说。‘算啦,太太,’我说,‘眼睁睁看着那么好的吃食,就那样给糟蹋了,我心里难受!煎饼一边往外鼓着,一点都不成个样子,就跟我那双鞋子一样不受看。算啦!’”

克露婶婶对萨莉手艺的生疏,终于露出了不屑一顾的神情。接着一下子揭开烤炉盖子,让人们看到了烤得精致的奶油磅饼,跟城里糕饼店里糕饼相比,都毫不逊色,显然,是晚宴的主食。于是,克露婶婶在用晚饭的地方忙忙碌碌,一本正经地张罗起来。“嗨,莫斯跟皮特,你们给我滚蛋!给我走开,你们这些小黑鬼儿!你也走开,波莉,宝贝——妈咪过一会儿给宝贝点东西吃。喏,乔治少爷,你把那些书拿走,跟我老头儿一块坐下,我端过香肠来,再马上把第一炉烤饼放到你们盘子里。”“你们要我到上房去吃晚饭,”乔治说,“不过,到哪儿吃饭,这我心里有数,克露婶婶。”“你是很有数——很有数,宝贝,”克露婶婶说着,在他盘子里堆满了热气腾腾的蛋奶饼。“你老婶婶总把最好吃的东西留给你,这你明白。嘿,去你的吧!走呀!”说着,克露婶婶用手指头戳了乔治一下,意思是开个天大的玩笑,随着,又轻快地转过身,去照料烘烤铁箅去了。“好,吃蛋奶饼吧。”等烘烤铁箅那边的事稍稍清闲一些,乔治少爷说。说着,这个少年舞动大刀,打算切开蛋奶饼。“上帝保佑你,乔治少爷,”克露婶婶一边说,一边煞有介事地抓住他的胳膊,“你不该用这把又大又重的刀切!这会把它压扁了——蛋奶饼发得这么好看,不就弄坏了嘛!我这里有把薄薄的旧刀,是我特意留着的。来,你瞧!这不就像快刀斩乱麻一样,一下就切开了嘛!喏,吃啊,没有再比这个更好吃的啦!”“汤姆·林肯说,”乔治说,嘴里塞得满满的,“他们家的吉妮,论起做饭,比你还好哩。”“林肯家的人没什么了不起的,本来嘛!”克露婶婶不屑地说,“我是指跟咱们的人相比的话。按常理说,他们也够体面的啦,可是论起干事入时来,他们脑子里还没这根弦。单拿林肯老爷跟谢尔比老爷打个比方吧!我的老天哪!还有那个林肯太太——她能跟我们太太那样迈步走进家里,那样有风度吗?这你明白!得,你算了吧!别再跟我唠叨什么林肯家的人啦!”说着,克露婶婶扬起头来,俨然一个希望自己是见过些世面的人。“是啊,不过我听你说过,”乔治说,“吉妮是个蛮不赖的做饭的。”“这也是,”克露婶婶说,“我也能这么说。稀松平常的煎烤烹炸,吉妮干得不错,能把玉米饼烤好,把土豆煮到火候,可她做的玉米糕饼没有什么特色,这会儿也没特色,可也过得去。可是,老天哪,说到烘烤上等糕饼的行当,她究竟能干个啥?不错,她做得了馅饼,稍微会做一些,可是皮儿又怎么样?而她能发得软软和和,到口就化,在嘴里又松又脆吗?得,玛丽小姐结婚那会儿,我到他们那儿去过,可吉妮呢,她只是让我看了她做的结婚馅饼。吉妮跟我交情很深,这你知道。可我压根儿没说过什么,只是我干我的,乔治少爷!唉,要是我做了那样一堆馅饼,一个礼拜,我睡觉都会合不上眼。那根本不叫馅饼。”“我看,吉妮还准会觉得蛮不错哩。”乔治说。“哼,觉得蛮不错!定准她会!那会儿,她在那里还傻乎乎地叫我看那些馅饼哩。你瞧,就是这一点,吉妮搞不明白。哎呀,那家子人没什么了不起,人们也不指望她明白这些!这不是她的不是。哦,乔治少爷,你在家里长大成人,受到的宠爱,连一半都不明白呀!”说到这里克露婶婶长出了口气,眼珠深情地翻动着。“我敢说,克露婶婶,我受到宠爱,我全都明白,尝馅饼、吃布丁什么的。”乔治说,“每次见到汤姆·林肯,我都跟他吹一吹牛。不信,你就问问他。”

克露婶婶身朝后仰,靠在椅子上,听到少爷机智的谈吐,尽情大笑起来,笑得眼泪直顺着她那闪光的黑脸膛往下淌。同时,间或爱抚地拍打触摸着乔治少爷,说去你的吧,又说他是个怪人,真乐死人,总有一天会把她乐死。嬉笑怒骂的语言之中,又破涕为笑,夹杂着一阵长似一阵的笑声。后来,乔治真个开始认为,自己是个危险的机灵鬼,对自己“尽量滑稽的”谈吐,应该小心从事才行。“那么,你跟汤姆说啦,是不?上帝呀,你们这些小东西真有一套!你跟汤姆吹过牛?哦,上帝!乔治少爷,你不让人笑起来没完,才怪哩!”“吹过。”乔治说,“我跟他说:‘汤姆,你该看看克露婶婶做的馅饼,那才叫正宗哩!’我说。”“可惜的是汤姆看不见。”克露婶婶说。她心肠慈善,想到汤姆不明她做馅饼的真情,心中久久不能释怀。“改天你应该请他过来吃顿饭,乔治少爷,”她又说道,“这你脸上也光彩,你知道的,乔治少爷。你不该因为得到宠爱,就觉得高人一头。我们得到的宠爱全都是上帝赐给的,多咱也别忘了这一点。”克露婶婶神情肃然。“对呀,我是想下个礼拜找一天,请汤姆过来,”乔治说,“到时你可要露一露拿手好戏,克露婶婶。让他来个喜出望外。吃了馅饼,半个月还忘不了!”“对,对,得这么个样,”克露婶婶满心欢喜,“你䞍好吧。上帝呀,还记得咱们请人吃的几顿晚饭吧!我们请诺克斯将军吃饭时,你没忘了我做的鸡肉大馅饼吧?擀皮儿时,我跟太太还差点拌了嘴哩。我不明白,太太们有时候是怎么回事。不过,正跟你说的一样,有些时候,一个人挑的担子最重,正儿八经忙活的时候,可她们偏在那个时候出出进进,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一会儿吩咐这么干,一会儿吩咐那么干。后来,我有点莽撞,说:‘喏,太太,光瞧瞧你那双漂亮的手吧,长长的手指头,戴着戒指锃光油亮的,跟我养的沾着露水的白水仙一样。再看看我这双粗大的黑手,难道你不觉得,主的意思是让我来做馅饼皮,让你坐在客厅里吗?’哎呀!我当时就这么粗鲁,乔治少爷。”“那妈妈说什么来着?”乔治说。“说啥?嘿,她的眼睛——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露出了笑容,‘好吧,克露婶婶,我看,这件事你说得八九不离十。’她说,接着走进了客厅。为了我的粗鲁,她本来该敲我的脑袋,不过,事情就是这样。在厨房里,我拿太太们什么办法都没有。”“不过,那顿晚饭你做得很棒——我记得大伙儿都是这么说的。”乔治说。“当然啦!那天,我不是躲在餐厅门后吗?不是看到将军拿着盘子要了三回馅饼?他还说:‘你那做饭的想必不同一般,谢尔比太太。’上帝呀,我高兴得笑破了肚子。”“再说那位将军,他也懂得做饭的手艺,”克露婶婶说,一边很神气地直直身子,“将军可是个好人!他住在弗吉尼亚,是个最古老的家族。他懂得做事情的诀窍,就跟我一样——我说这位将军。你明白,不论什么馅饼,都得有特色,乔治少爷。不过,不是凭什么人都知道这些特色是什么,或者应该是什么。可是将军知道。从他说的话里,我看得出来。不错,他明白这些特色是什么。”

吃到这时候,乔治少爷到了连一口也吃不下去的地步,即便是男孩子,处在特殊情况下,也会出现这种情况。于是,他便有了闲暇,来注意那些目光炯炯的小毛头了。他们躲在屋子对面的角落里,馋涎欲滴,正眼巴巴盯着少爷他们吃饭。“嗨,莫斯、皮特,”少爷说着撕了好几大块馅饼,丢给他们,“你们想吃点,对不?嗨,克露婶婶,给他们烙点饼吧。”

乔治和汤姆走到壁炉旁边,舒舒服服坐下来。克露婶婶烙了一大摞饼,然后把女娃抱到膝头,一会儿往女娃嘴里塞,一会儿往自己嘴里填,同时把饼分给莫斯和皮特。莫斯和皮特偏偏喜欢钻到桌子底下,连滚带爬地吃,你胳肢我,我胳肢你,还不时拽拽女娃的脚指头。“哼,滚、滚、滚,行吗?”克露婶婶说。当桌子下面的动静过于骚乱喧嚣时,她还不时轻轻踢上一脚,“白人来看你们,规规矩矩的不行吗?别闹了,嗯?放老实点,你们,不等乔治少爷走就要我狠狠教训教训你们!”

然而,在这种严厉的恐吓之中,到底蕴含着什么意思,却难以说得清楚;不过,显而易见,含糊其词的恐吓,对于年幼的罪犯,并没留下深刻印象。“上帝啊,”汤姆叔叔说,“他们总是这么顽皮打闹,没个规矩。”

突然,小毛头们从桌子底下冒了出来,手上和脸上满是糖浆,使劲地亲起女娃来。“给我滚开,你们!”他们的妈妈说,一面推搡开他们毛茸茸的脑袋。“你们要是这样,就黏在一起,别想分开啦。滚,到泉水那里洗洗去!”她说道,一边啪地打了一巴掌,来加重她的数落。这一拍响声尽管可怕,可仿佛只是惹出了孩子们更多的笑声。于是,他们仓皇出逃,一骨碌跑到门外,乐得大喊大叫。“有谁见过这么叫人生气的孩子呀?”克露婶婶不无得意地说,一边拿出一条为这些场合备用的旧毛巾,从裂纹的茶壶里倒出一点水,动手把女娃脸上和手上的糖浆擦去。她把女娃擦得锃光发亮,放在汤姆怀里,自己便忙着收拾晚饭的盏碟。女娃利用这些间隙,开始扯汤姆的鼻子,抓他的脸,一双小胖手伸进他羊毛似的头发里。最后这个动作,似乎令她特别满意。“她可是个活泼的小玩意儿,对不?”汤姆说着,伸平胳膊举着,把她全身打量了一遍。然后站起身来,让孩子骑在自己宽阔的肩膀上,跟她一起手舞足蹈起来。乔治少爷则用手帕在她面前抖落着。莫斯和皮特这时已经回来,跟在孩子后面,狗熊似的一阵吼叫,直到克露婶婶宣布,他们的叫嚷“会把女娃的脑袋吵昏”,才告一段落。因为,按照她自己的说法,把人的头吵昏的事,在小屋里天天都有,无论说什么,都不能减少这种欢乐于万一,除非人人都滚爬跳跃得使自己复归平静。“够啦,我看你们是闹够啦!”克露婶婶说着,已经拉出一张粗糙箱子般的脚轮矮床,“现在,你,莫斯,还有你,皮特,都给我上床去,我们要聚会祈祷啦!”“噢,妈妈,我们不睡觉。我们想等着看祈祷会,祈祷会真好玩,我们喜欢。”“呃,克露婶婶,把床推进去,让他们等着吧。”乔治少爷斩钉截铁地推了一下粗糙的矮床。

克露婶婶这样保全了面子,也乐得把床推进去。一面推,一面说:“那好,祈祷会也许对他们有些好处。”

这会儿,小屋里的人组成了全体委员会,考虑祈祷会的布置和安排。“椅子不够怎么办?我说,我可没主意。”克露婶婶说。由于好长时期以来,祈祷会都是每个礼拜在汤姆叔叔家里举行一次,椅子总不富裕。这一回,人们仿佛受到了鼓励,希望找到解决办法。“上个礼拜,老彼得大伯唱诗时,把那把最旧的椅子唱断了两条腿。”莫斯提了个醒。“去你的!保准是你拽下来的,都是你淘气淘的。”克露婶婶说。“对啦,只要贴着墙放,椅子还立得起来。”莫斯说。“可彼得大伯不能坐在上面,他唱起诗来老是拖动椅子。有一天夜里,他差一点把椅子从屋子这头拖到那头去。”皮特说。“哎呀!就叫他坐在上面好啦,”莫斯说,“那样他就会开口唱:‘来吧,圣哲和罪人,听我细说端详。’接着就会扑通一声摔下来。”莫斯毫厘不差地学着彼得老人瓮声瓮气的鼻音,然后一下子倒在地上,来表演想象中的那场灾难。“去,去,放规矩点,行不行?”克露婶婶说,“也不臊得慌?”

然而,乔治少爷也跟罪人一起哄笑起来,而且还果断地说,莫斯“很了不起”。结果,母亲的训斥,似乎远没收到效果。“我说,老头子,”克露婶婶说,“你得把那些木桶弄到屋子里来啦。”“妈妈的木桶就跟那寡妇的木桶一样。乔治少爷在经书里念过,它们可真灵。”莫斯在旁边对皮特说。“我敢肯定,上个礼拜,有一只木桶瘪进去了,”皮特说,“唱诗的时候,要是都瘪进去,那就不灵了,是不?”

正当莫斯和皮特在一边说话时,人们把两只木桶滚进小屋,四周垫上石块,防止它们滑动,再在上面铺上木板。安排好之后,又把几只水盆和水桶倒过来,再摆上几把摇摇晃晃的椅子,才算终于准备停当。“乔治少爷经文念得很好听,我知道他会留下来给我们念经文的,”克露婶婶说,“这就更有意思啦!”

乔治二话没说,表示同意。这孩子只要是使他身价倍增的事,他都一向愿意干。

不久,屋子里便挤满了各色人等,从灰白头发的八旬老者,到年方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和小伙子,少长咸集。接着人们家长里短,谈起了各种无伤大雅的话题,诸如萨莉婶婶从哪里买到了大红新头巾啦;莉齐的东家太太打算她的罗纱新衣裳做好以后,就把那件细纱点子罩衫送给她啦;谢尔比老爷计划新买一匹栗色小马,让庄园额外风光一番啦,等等,不一而足。有几个教徒是附近一带家族的人。他们得到允许,来参加祈祷会,带来了种种珍贵新闻,虽然是片言只语,但都有关他们东家和庄园上人们的所说所为。这些新闻,跟上等人们当中浅谈辄止的交谈一样,无拘无束地传诵着。

一会儿之后,唱诗开始了。到会的人们,显然都十分高兴。曲调既粗犷又充满生气,即使是壅塞难听的鼻音,也仍然取得了天然好嗓音的效果。有时,歌词是教堂唱的尽人皆知的普通赞美诗,有时是从野营布道会上偶然学来的歌词,风格更加粗犷,更为飘忽不定。

其中一首叠句,唱得精神昂扬、热情奔放。歌词是这样的:

白骨抛疆场,白骨抛疆场,我的灵魂哪,享受着荣光。

还有一首特别爱唱的叠句,不断重复着这样一些词句:

哦,我欲奔赴荣光——君可愿偕我同往?

君不见天使在招手,唤我远走他乡?

君不见永恒的岁月,和那城郭金灿辉煌?

还有其他一些叠句,不断提到“约旦河之岸”和“迦南田园”,以及“新耶路撒冷”之类。因为,在黑人热情而富于想象力的心灵中,总是把自己同生动如画的赞美诗和歌词联系起来。他们唱着唱着,有些人大笑起来,有些人哭泣起来,有些人拍起手来,还有些人兴高采烈地相互拉起手来,仿佛已经完全到达了约旦河的彼岸。

人生经验的规劝和诉说,与唱诗前呼后应,交织在一起。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妇人,早已不能干活,却受到崇敬,认为是历史的化身。她拄着拐棍,站起来说道:“哎,孩子们!嘿,又一次听到你们唱诗,又一次看到大伙儿,我可真高兴,因为,连我也不知道啥时上西天呀。不过,我都收拾好啦,孩子们,我好像打好了小铺盖卷,戴上了帽子,就等时辰一到,带我回家了。有时候,在夜里我觉得听到了吱吱呀呀的车轮声,我一直在巴望着。现在,你们也得准备好,我给你们说,孩子们,”她把拐杖在地上戳得嘎嘎响,“上西天的荣耀可真了不起!是件了不起的事,孩子们,你们根本不明白,那可太妙啦。”那妇人老泪横流,似乎整个心都受到了感动,同时,整个人群开始了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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