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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4 03:4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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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坂口安吾(著),高詹灿(译)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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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开的樱花林下

盛开的樱花林下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盛开的樱花林下作者:[日]坂口安吾(著),高詹灿(译)排版:skip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7-01ISBN:9787533956370本书由浙江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安吾的玩具—— 《盛开的樱花林下》导读

坂口安吾 (1906—1955),本名炳五,出身于新潟县乡绅家庭。父仁一郎,众议院议员,以笔名 “阪口五峰”活跃于汉诗诗坛。坂口家人丁兴旺,安吾上有十一位兄姊,下有一妹,身为幺子却不得父母宠爱。

淡漠的童年培养出乖僻的性格,少年时期的安吾逃学、打架,同时对教师、高年级学生及学校的军事化管理表现出强烈的反抗态度。当时的汉文教师对安吾极为不满,曾教训道:

你配不上 “炳五”这个名字,既然你看不清自己,以后就叫 “暗吾”(与日文 “安吾”同音)吧。

东洋大学就读期间,安吾读书废寝忘食,熟练掌握了法语;毕业后,与朋友创办同人杂志,发表翻译作品。二十五岁时,以 “坂口安吾”为笔名创作的短篇小说 《风博士》获文坛前辈牧野信一赏识,至此登上文坛。

此后十五年,安吾勤奋创作,持续发表作品,但未能受到充分关注,有时甚至青黄不接,须向朋友借钱维持生计。1946年,发表 《堕落论》及短篇小说 《白痴》,一跃成为流行作家,与太宰治、织田作之助等一道被称作 “新戏作派”,又称“无赖派”。

战后十年间,安吾笔耕不辍,除纯文学外,亦涉足历史小说、推理小说领域。1955年,因突发脑溢血,于家中骤然离世。

本书收录安吾短篇小说共十篇,覆盖了安吾创作生涯的各个时段,基本展现出安吾短篇小说创作的整体风貌。《风博士》最初发表于1931年。其时安吾与友人创办同人杂志,发表了一些小说及翻译作品,《风博士》因诙谐而奇特的风格受到作家牧野信一盛赞,成为安吾走上职业作家道路的契机。小说以第一人称讲述 “风博士”令人啼笑皆非的种种逸事。当时,许多读者猜测这位癫狂的博士有所暗指,但也有说法认为真正的癫狂者其实是故事讲述者本人。《傲慢之眼》发表于1933年,篇幅只有短短两千余字,描写一位心高气傲的大小姐与木讷寡言的绘画少年之间若有若无的淡淡情愫。小说散发着诗意的气质,与安吾后期的作品相比存在别样的妙趣。《盛开的樱花林下》是安吾小说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但在作者生前并未受到太多关注。作品采取 “说话小说”的形式,情节围绕一名山贼与他抢来的神秘女子展开,疯狂而诡谲的气息溢于纸面,表现出作者深厚的笔力,堪称日本怪谈式说话小说的压卷之作。本作多次登上戏剧舞台,并在1975年被改编为由筱田正浩执导的同名电影。《闲山》为安吾尝试创作 “说话小说”的初期作品。其时安吾的自信力作 《吹雪物语》出版,反响平平,陷入失意的安吾开始在文学上探索新的出路,于是便有了此作。安吾在“狸猫化身和尚”这一民间传说的基础上,充分发挥想象力,运用大量佛教用语、古典词语讲述了一个诙谐荒诞的故事。《紫大纳言》与 《闲山》同属安吾 “说话小说”的早期尝试之作。不同于 《闲山》的闹剧式风格,《紫大纳言》的情节演进似乎更为传统,正因如此,结尾所表现的孤独与绝望亦越发突出。《夜长姬与耳男》是一个以阴森怪异的古老传说为创作背景的怪谈故事。故事背景设置在飞,则表现了当时安吾对“飞王朝”这一日本历史假说的的关注。《关于难以理解的失恋》则讲述了年近老境的画家A离奇的失恋经历。创作该作品时安吾正饱受失恋之苦。《南风谱》发表于1938年,因为牧野对安吾有知遇之恩,所以标题下有 “致牧野信一”字样,且其时距牧野自杀已有两年,因而安吾将小说的故事舞台设置在牧野的故乡纪伊,题目 《南风谱》亦取自牧野的同名作品。小说篇幅不长,明快的南国风光与阴郁的怪异故事情节形成了独特的对照。《白痴》发表于1946年,其时战败的日本陷入低迷,《白痴》的发表对日本年轻人无异于晴天霹雳,也让安吾的作品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此外,《白痴》还与安吾的代表作品 《堕落论》之间存在密切的联系,  《堕落论》中关于炮火纷飞中“美”与 “堕落”的论述,在 《白痴》中得到了情节式的铺叙。《替青鬼洗兜裆布的女子》全文以一个青年女子的口吻,自述其 “独特”的价值观与战争时期的情感经历,活灵活现地表现出一个贪玩、任性却不失可爱的小女人形象。此小说作品并非反讽式作品,实际上,主人公的原型是安吾的新婚妻子(虽未正式登记)——当时二十四岁的梶三千代。

本书收录的各篇作品,结合来看别有一番风味。比如 《南风谱》中展现的皮格马利翁情结,可以视作其作品 《白痴》的某种先导。又比如 《紫大纳言》  《盛开的樱花林下》  《夜长姬与耳男》表现出的共同特征:故事围绕一对男女展开,女方不具备普通人类的人性,读者能够深切感受到男方 (或正面或负面)炽热的感情,却对女方的想法一无所知。

杂文与小说并读,亦是上佳选择。安吾有杂文 《论FARCE》,FARCE来自法语,可译作 “闹剧”;那么当时什么作品被日本人看作FARCE呢?对此,《风博士》《闲山》则会给读者带来直观的感受。为什么 《紫大纳言》《盛开的樱花林下》结尾略显残酷甚至突兀?如果你读过以下这段安吾对童话《小红帽》的评价,应该就能略微地明白在故事结尾陡然给出一面冰冷的墙,可谓是安吾的一种审美倾向:

读到这里,我们猝不及防被孤立、隔离开来,好像此前的约定有误一般颇为困惑不解,但是突然间什么东西撞到眼睛上,砰的一声不经意间辟出一片空旷的余白……风景在那片余白之中铺展开来,渗入我眼中的,正是可爱的小姑娘被狼大口吞食这幕令人不悦的残酷景象。

当然,安吾的作品绝不缺乏思想性,  “绝望与拯救”  “孤独与虚无”  “灵与肉”,有心人自能从中读出三千世界。至于安吾本人,则如是说:

小说是烈性药。是灵魂有病的人的安眠药。虽然无法根治,却可以给予一时的安慰,就像玩具一样。……我的小说本来就是玩具而已。

因此,各位读者大可放下过多的念头,以轻松的心态展卷。愿各位得到一份属于自己的慰藉,玩得愉快。(何中夏)风博士

各位是否知道位于东京市某区某町某番地的风博士的宅邸?不知道?那可就太遗憾了。那么,各位知道伟大的风博士这号人物吗?不知道?太遗憾了。那么,伟大的风博士自杀身亡之事,各位也不知道喽?不知道。哎呀!那么,各位也不知道现场只发现遗书,伟大的风博士本人却杳然无踪、消失不见这件事喽?不知道。哎呀!那么,各位想必也不知道我因为警方的怀疑,而感受到非比寻常的困难吧?哎呀!那么,想必各位也不知道我是伟大的风博士的得意门生吧?不过警方知道这一点。根据警方的推测,伟大的风博士肯定是与我共谋后,捏造了这份遗书佯装自杀,企图借此诋毁那可憎的章鱼博士的名声。各位,这明摆着是误会。因为伟大的风博士已经自杀了。他真的自杀了吗?没错,伟大的风博士确实已消失无踪。各位这样轻易地怀疑真理,对吗?因为这肯定会给各位的一生带来各种霉运。正因为真理具有值得令人相信的特质,所以对于伟大的风博士之死,各位非相信不可。那么,对于那位可憎的章鱼博士——啊,各位知道那位可憎的章鱼博士吗?不知道。哎呀,这真是太遗憾了。那么,风博士那篇令人难过的遗书,各位势必得先过目。风博士的遗书

各位,他是个秃子。没错,他是秃子。除了秃子之外,什么也不是。他刻意用假发来掩饰他的秃头。哎呀,真是滑稽之至!没错,多么滑稽啊。确实很滑稽。各位不妨想象一下猛然出手抢下他头发的画面。各位将会突然昏厥。除了昏厥外,各位不可能再遭遇任何情况。换句话说,各位目睹那极度猥亵,无以名状的红色光秃突起物后,会感到惊心动魄。那怪异的臭味,肯定会在各位往后的人生中留下永难磨灭的悲叹。请容我直言,他真是只可憎的章鱼。戴着人皮面具,心里暗藏各种狠毒诡计的章鱼,指的不是别人,就是他。

各位,请不要指着我的鼻子,批评我说这是诬告。因为我向真理发誓,他是如假包换的秃子。如果各位心中依旧存疑,请向家在巴黎市蒙马特高地Bis三号的理发师焦伯先生询问。各位可以问一句 “您是否还记得,距今四十八年前,有两名日本留学生来这里买假发。其中一人顶着秃头,浑身肥油,犹如肥猪,一脸蠢相,而他身旁的友人,则是位黑发明眸的美少年”。那位黑发明眸的友人就是我。各位请看,他果然是早在四十八年前就已经秃了。哎呀,着实令人不胜感慨!高洁犹如槲树的诸位,看到他这等卑俗之人,为何不会祈求他埋没于土中,从地表消失呢?因为他竟然想用假发来隐瞒自己的秃头。

各位,他是我可憎的论争对手。单纯只是论争对手吗?不不不。我要说一千遍不。在我的诸多生活中,他同样也是我可憎的仇敌。真的很可憎吗?没错,确实很可憎!各位,他的教养浅薄至极。假使各位聪明犹如世界地图,各位能容许学识渊博的章鱼存在于世吗?不不不,我要说一万遍不。因为我要特地在此公开他不学无术。

各位知道南欧有个小村落叫巴斯克吗?若各位从位于法国和西班牙两国边境处的比利牛斯山往法国走的话,就会来到巴斯克这个小村落。这个珍奇的村落,在人种、风俗、语言方面,与西欧的所有人种完全隔绝,其实我试着绕了地球半圈,才在远东的日本国首次发现极为类似的村落。倘若我的研究未能完成,这将会成为地球上的怪谈,令各位胆战心惊。不过各位放心,我的研究已完成,并且对世界和平做出了伟大贡献。请看,源义经已成为成吉思汗。成吉思汗侵略欧洲,来到西班牙后失踪。没错,因为义经和他的伙伴们在比利牛斯山中气候最温和之地隐居养老。这即是巴斯克的开辟史。然而,章鱼博士这个无礼之徒,委实狂傲不逊,竟敢对我伟大的功绩提出异议。他说,蒙古侵略欧洲,是成吉思汗的继承人元太宗创下的事迹,在成吉思汗死后十年才发生。多么愚蠢浅薄的论调啊。在遗失的历史中,区区十年何足挂齿!亵渎历史之深奥,莫此为甚!

各位,在此一一列举他的恶行,非我本意。因为他异想天开,不具备知识分子的素养,反而还让人说是我诬告,对我充满恨意。举例来说,各位,平日在我家门口撒香蕉皮,企图以此杀害我的阴谋,也是他的主意。庆幸的是,我仅臀部和肩胛骨有些轻微跌打伤,还不至于脑震荡,但对于我提出的控诉,世人却一致责骂我。各位可明白我心中的悲戚?

贤明磊落犹如太平洋的各位啊,以下这件令人悲痛的大事,你们也打算默不作声吗?他睡了我的妻子!各位,我再说一次,聪慧敏锐犹如触须的各位啊,我的妻子美艳犹如高山植物,但她并非是单纯的植物。啊!请容我说第三次,冷静犹如电风扇的各位啊,那可憎的章鱼博士不存半点爱意,却夺走了我的妻子。各位,永远对章鱼这种动物感到战栗吧,我的妻子正是出生于巴斯克的女性。她协助我研究,无疑是最佳范本。章鱼博士便是看准了这点。唉,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没错,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一时大意,竟未事先将章鱼博士秃头的事告知妻子。不幸的她,因此被章鱼博士据为己有。

基于这样的缘故,各位,我决心奋起。打倒章鱼!埋葬章鱼博士!没错,如此可憎的缺德之人,就该给予严惩!一点都没错。因此,我日夜都在研究对策。各位肯定都已了解,一般正当的攻击,根本难以和他的诡计匹敌。如今,我只从这世上找到唯一的一个方法。没错,唯一的方法。因此,我下定决心,以鸭舌帽隐藏面貌,趁夜潜入他的宅邸。与门锁相关的所有研究书,我已事先彻夜研读。因此我才得以像空气般潜入他的寝室。各位,我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可憎的假发拿在手中。各位,当我看到那光秃秃的红色怪物出现在面前时,我心中着实百感交集,泪水不禁满溢而出。各位,期待隔天黎明的到来,那可憎的章鱼终将无所遁形地暴露出他章鱼的真面目!我将假发藏进雀跃不已的胸膛里,再次如暗影般悄悄离去。

可是,各位,唉——各位,噢——各位,我终究还是输了。他简直就像是诡计之神,唉,章鱼果然不是易与之辈。有谁能准确预测出他的阴谋诡计呢?隔天,他的秃头再次隐藏在假发之下。其实各位,他暗藏了其他假发。我彻底输了。刀折断,箭用罄。我已清楚明白,凭我一己之力,难以应付他的奸计。各位,世上就没有能惩戒章鱼的勇士吗?埋葬章鱼博士!将他从和平的大地上铲除!各位不爱正义吗?唉,无奈。既然这样,我决定以我个人的力量来消灭他。唉,可悲。

各位看了伟大风博士的遗书后,心中兴起多深的感动呢?感到多强烈的愤怒呢?我可以清楚感受到。伟大的风博士就是这样自杀的。没错,伟大的风博士最后终究还是死了。用极为匪夷所思,而且没留下尸体的方法,结束了自己的性命,所以有一部分人紧盯着这事,觉得可疑。唉,我觉得很遗憾。因此,身为唯一目击者,我想巨细靡遗地详述伟大的风博士临终时的情景。

伟大的博士是个急性子。举个例子,假设他此刻坐在西南边的长椅上专注地看某一本书。紧接着下个瞬间,伟大的博士会整个人深坐在东北边的扶手椅上,急促地翻书页。此外,伟大的风博士在喝水时,会突然连同杯子一起吞下肚。各位这时肯定会发现,书房里笼罩着一股急促的后悔,以及类似黄昏的沉默。这股急促的风潮会感化屋内的一切物品。举例来说,时钟在下午一点会急促地敲响;礼貌周到的访客扭扭捏捏不肯就座时,椅子会像发飙似的发出声响;物体形成的阴影会突然朝太阳奔去。这急促慌张的一切,画出直线形的疾风,四处穿梭交错,所以屋内宛如有数道飞箭乱射一般,真空闪光四散,喧闹不休,已成为一种习惯。有时屋内中央还会扬起一阵龙卷风,他自己也跟着慌张起来,手忙脚乱。在那一刹那,伟大的博士屡屡被卷进龙卷风内,挥动着拳头,在空中急促地翻滚。

而在事件发生之日,正巧是伟大博士的婚礼。新娘芳龄十七,是位娇艳欲滴的少女。在此必须说,伟大的风博士会看中她,确实有伟大的见识。因为这个少女原本在街头卖花,三天连一朵花也没卖出,但她主要都在观赏天上的白云,时而凝望霓虹灯,对眼前的悲剧如此天真无邪。对照于伟大的博士以及他所描绘出的旋风,与他如此相称的少女当真是百年难得一遇。我答应要为这场幸福的婚礼献上祝福,当他们的婚礼牧师,同时担任宴席服务生。在我的书房布置婚礼场地,与新娘迎面而坐,静候伟大博士的到来。不久,天色破晓。新娘果然没做出惊人的轻率之举,但我内心却是片刻不得安宁。该不会伟大的博士出了什么差错,改和别人结婚了吧。到时候不知道会丢多大的脸,也许会在地球表面刮起一阵急促的旋风也说不定。我向新娘说明缘由,急忙驱车赶赴恩师的书房。赶到后,我才松了口气。当时伟大的博士深坐在西南边的长椅中,全神贯注地埋首书中,毫不厌烦。而且他一定是才刚从东北边的扶手椅改换到这里的,证据就是一阵疾风从东北往西南吹来,刮出数道渗进眼中的飞箭。“老师,约定的时间都过了。”

为了尽量不惊动伟大的博士,我以严肃的态度说道。就结果来看,这足以惊吓伟大的博士。因为伟大的博士穿着一身褪色的燕尾服,而且大礼帽摆在膝上,胸前纽扣上夹着一朵硕大的郁金香。换言之,诸多条件明确显示,伟大的博士热切期待婚礼的到来,同时又完全忘了婚礼这件事。

“POPOPO!”

伟大的博士重新戴好大礼帽。他一脸狐疑地朝我的脸凝视了数秒之久,接着像是清楚忆起遗忘的事物般,流露出深深的感动之色。

“TATATATATAH!”

那一刻,我只听到一声尖锐的叫喊,伟大的博士已消失在被一脚踹开的大门之外。我大吃一惊,急忙追向前。而就在那一刻,奇迹发生了:伟大的博士突然消失无踪。

各位,屋子的大门没有开启过的痕迹,人们绝对无法从这里进出。因此,伟大的风博士肯定没走出屋外。而伟大的博士也不在宅邸内。我听着那凝缩在楼梯半途,迟迟回荡不散的急促脚步声,只看到一阵疾风在楼梯下狂吹。

各位,伟大的博士化成了风。他真的化成风了吗?没错,他确实化成了风。他不是就此凭空消失了吗?不见其踪影,就表示他幻化成风了吗?没错,他已幻化成风。因为看不到他的踪影啊。不是幻化成风,又会是什么?是风。没错,是风、是风、是风。各位,如此昭然若揭的事实,还需要怀疑吗?这样真是太遗憾了。那么我再附上一个无法撼动的科学证据吧。这天,这个可憎的章鱼博士刚好也在同一瞬间染上了流感。傲慢之眼(一)

一位极具都会式青春气息的县长,前往偏僻的县政府所在地就任。由于他凡事讲究排场,所以令街上的人们看得目瞪口呆,不久,暑假到来,县长留在东京学校念书,相貌出众的独生女来到这座市街,人们这才明白县长的伟大。

某天黄昏,街上举办祭典,县长千金外出参观神社的热闹场面。在庆典的灯光照耀下被微微染红的人群中,发现众多目光往自己身上汇聚,这令县长千金相当满足,但最后她发现一道令人无法忍受的傲慢目光。那目光并非来自暗藏憧憬或羡慕而刻意佯装出的冷笑,对方一直瞪视着她,就像要以极度的傲慢烙印在她脸上一般。县长千金马上回瞪对方,这时,那双傲慢之眼仿如在嘲笑她的意气用事,就此若无其事地移开。之后,她又多次遇上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从意想不到的市街角落瞪视着她,眼神犹如要将她的侧脸射穿。

某日,县长千金从海边返回时,爬上一座没有道路的沙丘。眼前是一整片长满茂密松树与杨树的森林,她发现在林中某个阴暗的角落,那个 “傲慢之眼”正架起三脚架,面对画布作画。“傲慢之眼”是一名身高将近一米八的大汉,但从他那破烂的小仓织长裤以及脏兮兮的学生帽,看得出他还只是个年轻的中学生。

这天,县长千金有两名女仆随行。虽然有女仆们在场,县长千金仍有所顾虑,但最后她还是头也不回,笔直地往前走去,来到 “傲慢之眼”面前才停下。“你为什么用憎恨的眼神瞪我?”

县长千金口齿清晰地说道。

少年微露惊讶之色,但他空洞的眼神望向画布,脸色涨红却不回答。接着他逐渐低下头去。“你的意思是我太傲慢吗?还是说,县长的女儿很惹人厌呢?”

然而,少年就只是笨拙地弯下他那高大的身躯,低头不语。半晌过后,他开始把玩起画笔,似乎不知如何是好。“那么……”县长千金语气坚决地朝少年吩咐了一句,“你不会再瞪我了,对吧!”

接着,她猛然一个转身,就此往回走。但就在县长千金转头的途中,少年马上抬起头来。他的傲慢之眼满溢着冷光,宛如要将县长千金刺穿般,紧紧瞪视着她。县长千金已经转头背对他,所以此时她也无计可施。“那孩子一定是暗恋小姐。”一名女仆说。她这句话说得轻松,但并未就此让县长千金放心。当时我为什么不转头斥责他呢——县长千金无比懊悔。

隔天同一时刻,县长千金独自前往沙丘森林。  “傲慢之眼”仍在那里面向画布作画,他一看到县长千金,脸上明显露出慌乱之色,不知该往哪儿摆的视线,落向画布。县长千金隔着画布,凝视着少年那凌乱的头发,内心逐渐变得平静。“你是在这个市街就读的中学生吗?”县长千金问。“没错。”少年冷淡地应道。“你日后想当画家吗?”

少年无言颔首,接着开始慌张地玩弄起画笔。县长千金就像卡在胸口的浊气就此消散般,感觉心情轻松不少。她朝松树的树根坐下。抬头仰望,隔着树叶可以望见夏日闪亮的蔚蓝晴空,整面沙丘都传来那久久不散、令人心情沉闷的蝉鸣。少年显得局促不安,但他马上取出素描本,微微低着头,画起了县长千金。(二)

县长千金一开始先佯装毫不知情,但接着她问:“你在画我吗?”少年板着脸,小小声地低语:“请不要动。”

半晌过后,县长千金不理会少年,动作利落地站起身,命少年让她看那幅画。少年仍是沉默寡言,在添了两三笔修饰后,默默地递出素描本。同样的姿势,他画工精巧地连画了数张。县长千金一张一张细看,若有所思。“这样啊,那么,我来当你的模特儿吧。明天同样这个时候,请你准备好新的画布,在这里等我。”

少年惊讶地仰望县长千金,但她不等少年回答,已径自转身朝树下奔去。接下来约一个礼拜的时间,两人每天都在同一座沙丘隔着画布相对而坐,但几乎没有任何交谈。县长千金每次面带微笑向少年搭话,他都板着一张脸,只会简短地回答“没错”或 “不”。而他那宛如会将人灼伤的眼神,不断交互来回于县长千金和画布之间。

某天因为临时有急事,县长千金没有预先向少年告知,便出门开始了十天左右的旅程。回来后,不巧又遇上连日降雨。夏天就这样匆匆来到尾声。

某个放晴的白天,县长千金走到那片闪着亮光的杨树林。她来到平时常去的那处场所,只见少年宛如安置于该处的一尊雕像,默默地面向画布,一动也不动。“明天我要回东京了……”“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能完成这幅画。”

少年态度冷淡地应道,然后像在催促县长千金摆好姿势,已执起了画笔。在下雨的这段时间,夏日匆匆离去的凋零感,不只显现在这片沙丘,也显现于苍穹,蝉鸣声落寞得沉积不散。这幅画已近乎完成,呈现出县长千金意想不到的美。而在道别时,县长千金再度说道:“再见了。明天我就要回东京了……”“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能完成这幅画。”

少年面带愠色,以坚决的语气重复同样的话。接着他以木讷的动作摘下肮脏的帽子,弯下那高大的身躯,生硬地行了一礼,以此道别。

翌日,县长千金踏上旅程。她在熟人们的热情欢送下走出停车场。这时,在炎炎烈日下,她从铁轨沿线看到一个奇怪的人影,大吃一惊。那名高大的中学生抱着画具箱倚在电线杆旁,沉着一张脸,朝车内投射出祭典那天所看到的傲慢之眼。当车子与他擦肩而过时,他慵懒地转过头来,晃动他宽阔的肩膀,缓缓前行。

寒假时,县长千金并未回父亲任职的地方。当然了,如果满心牵挂少年的事,她会觉得自己很傻,而且,要是真的与少年重逢,那反而才怪呢。

不过,县长千金在某个黄昏与人闲聊时,曾向一位友人说起悄悄话。“我曾经有个男友。他是身高将近一米八的高个子,现在还是中学生,他是绘画的天才呢……”

县长千金脱口说出 “天才”这两个字时,感受到一股意想不到的满足感,仿佛把心中想说的话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因为透过这意想不到的名词,在静静的感伤中,她清楚地忆起夏日时透过沙丘森林的枝叶缝隙所看到的蔚蓝苍穹。盛开的樱花林下

每当樱花盛开时,人们就会拎着美酒,大啖丸子,信步于花下,不住夸赞着 “美景”  “春色烂漫”,喜溢眉宇,满面春风,但这全是信口胡诌。为什么说是胡诌呢?大批人聚集在樱花树下,喝得酩酊大醉,随地呕吐,大打出手,这是从江户时代便有的事,以前有人会觉得樱花树下是可怕的地方,绝对没人会认为那是什么美景。近来一提到樱花树下,由于总是游人如织,在那里饮酒喧闹,所以给人欢快、热闹之感,但如果将人们从樱花树下移除,它便会顿时化为骇人的景致。因此在能剧中有个故事曾提到:某位母亲因心爱的孩子遭人贩子掳走,她四处找寻孩子,就此发疯,来到樱花盛开的树林下,在放眼尽是花瓣的樱花树下描绘孩子的幻影,因此发狂而死,为花瓣所掩埋 (这部分是在下自己画蛇添足)。樱花林下一旦没有人影,就只剩骇人的气氛。

昔日,铃鹿岭也有这么一条道路,旅人都得从樱花林下路过。在没开花的时节倒是安然无事,可一旦迈入花季,旅人来到樱花林下,个个都会变得意乱神迷。会想早点从樱花林下逃离,头也不回地朝有绿树或枯树的地方发足飞奔。只身一人时倒还好,因为头也不回地逃离樱花树下,来到正常的树下后,便会松口气,心中直呼 “好险”,就此平安无事,但倘若是两人同行,可就不妙了。因为每个人的脚程快慢不同,总有一人会落在后头,所以就算在后方死命叫喊 “喂,等等我”,但此时大多数人都已精神错乱,只会丢下朋友,一味向前狂奔。因此旅人们只要从铃鹿岭的樱花林下路过,尽管过去交情深笃,也会就此交恶,不再相信与对方的友情。基于这个缘故,旅人们自然而然不再从樱花林下路过,会专程绕远路,改走其他山路。过了没多久,樱花林偏离了干道,独自坐落在无人通行的寂静山林中。

几年之后,一名山贼开始在这座山中住下。此人性情残暴,会来到干道上,剥下旅人们身上衣物,取人性命,下手从不留情。但即使是他这样的男人,来到樱花林下也一样心生恐惧,意乱神迷。于是从那之后,山贼开始讨厌樱花,他暗自在心中嘀咕——樱花这种东西真是可怕,看了就讨厌。明明没风,但总觉得樱花底下风声呼号。不过,正因为没有风声,所以四周阒静无声。只有自己的身影和脚步声,在寂静、冰冷、毫无动静的风中被紧紧包覆,就像花瓣一片片飘零凋落,感觉灵魂好似也随之飘散,生命在一点一滴地流失。所以人们才会想闭上眼,放声大叫,拔腿逃离,但要是闭上眼又会撞上樱花树,所以无法就此闭着眼睛,这样一来则更加精神错乱。

不过山贼生性冷静,不知后悔为何物,所以尽管对此感到奇怪,却也不惧。明年再思考这个问题吧——他如是想,因为今年没心思细想。这个问题等明年花开,到时候再来好好推敲一番,他每年都这么想,一晃眼十几个年头过去,今年他又打算等明年再来细想,转眼又是岁末。

在他抱持这个念头期间,妻子从原本的一人增加为七人,接着又从干道上掳来第八名妻子,连同抢下她丈夫身上的衣物。至于她丈夫,自然是一刀斩杀。

打从杀死女子丈夫的时候起,山贼便觉得不对劲,感觉与平时不太一样。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也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古怪,不过他向来不习惯拘泥于这种小事上,因而当时也就没特别在意。

实际上起初山贼并无意取男子性命,他原本打算剥光他的衣服后,像往常一样说一声 “快滚吧”,一脚将他踢开。但因为他身旁的女子美艳不可方物,山贼就此一刀杀了男子。此举不光他自己感到意外,对那名女子而言,同样也是出乎意料,当山贼回身而望时,女子吓得腿软,一脸茫然地望着他。山贼说:“从今天起,你就是俺老婆了。”女子点了点头。山贼执起女子的手,扶她站起,女子却说 “我走不了,你背我”。山贼应了声 “没问题”,轻盈地背起女子,迈步前行,但来到险峻的上坡处,山贼说:  “这里很危险,你下来自己走。”但女子却紧抓着他应道 “我不要,我不要”,怎样也不肯下来,“你想想,这种坡道,连你这种住惯山林的男人都觉得吃力了,我怎么可能走得动?”“这样啊,好,好。”山贼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满心欢喜,“不过,你还是先下来吧。俺有的是力气,所以并不是因为体力吃不消,想停下来喘气,而是因为后脑勺没长眼睛,打从刚才起就一直背着你,心里忍不住急了起来。俺想先放你下来,好好看看你可爱的脸蛋。”“我不要,我不要。”女子死命地抱紧山贼的脖子,“这么冷清的地方,我一刻都待不了。你快点带我去你住的地方,一刻都别停。否则我就不当你的妻子。你要是让我感到孤单冷清,我就咬舌自尽!”“好,好,知道了。你的要求,俺一概照办。”

山贼面对这位美若天仙的老婆,对日后的生活充满期待,感受到一股几欲融化般的幸福。他耀武扬威地昂首挺胸,转了一圈,让女子看前山、后山、右山、左山。“这一大片山全是俺的。”

山贼如此说道,但女子完全没搭理。山贼感到既意外,又失望。“你听好了。你眼前看到的所有山林、溪谷,甚至是从溪谷涌现的浮云,全都是俺的。”“你快走吧,我不想在这种满是岩石的山崖下久待。”“好,好。到家后,俺替你张罗一顿丰盛的大餐。”“你就不能再快一点吗?用跑的!”“这处坡道地势这么陡,连俺自己一个人走的时候也没办法跑呢。”“真看不出,原来你这么窝囊。我竟然嫁给了这么没用的人当老婆。唉——唉——今后我该仰赖什么过日子才好啊。”“胡说什么呢。不过就区区一条坡道嘛。”“唉,真令人着急。我看你是累了吧?”“说什么傻话。待俺上完坡,就跑给你看,保证连鹿都追不上!”“可是你好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脸色发青呢。”“做任何事,一开始都是这样。待会儿跑顺了,就会健步如飞,保证你在俺背后会晃得头昏眼花。”

话虽如此,但山贼其实已精疲力竭,全身关节都快散了。当他返抵家门时,早已两眼发黑,耳鸣不止,甚至连用嘶哑的声音说句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家中的七个老婆前来相迎,而山贼光是放松自己像石头般僵硬的身躯,放背后的女人下来,就已是竭尽全力了。

七个老婆看到这位从未见过的女子,皆因她的美貌而大受震撼,但女子则是因为这七个老婆的肮脏模样而大为震惊。这七个老婆当中,有的昔日也曾是花容月貌,但如今已风华不再。女子不禁感到害怕,退到了山贼的背后。“哪来的这些山怪啊!”“她们是俺以前的老婆。”

山贼很伤脑筋,总算想出 “以前”一词,套进话里,虽是匆忙之间想出的回答,但已算是可圈可点,不过女子却毫不客气:“哎呀,她们就是你以前的老婆啊?”“这是因为俺以前不知道世上有你这样的可人儿。”“那你杀了那个女人。”

女子指着当中容貌最端正的一人喊道。“大可不必杀了她吧,你就把她当侍女看待不是很好吗?”“你杀了我丈夫,却舍不得杀自己老婆吗?你这样还想娶我当老婆吗?”

从山贼紧闭的双唇中传出一丝呻吟。他突然虎跃而起,一刀斩杀女子所指的那个老婆,但他根本没空喘息。“换这个女的。这次杀这个女人。”

山贼踌躇了一会儿,但旋即大步走向前,朝这个老婆的脖子手起刀落。人头滚向地面,兀自未停,女子已指向下一个女人,响起她那娇柔清亮的声音:“接下来是这女人。”

被她指到的女人双手掩面,放声尖叫。山贼举刀过顶,朝尖叫处划过一道寒光。其他女人马上站起身,四处逃散。“要是逃走一个,我绝不原谅你。草丛里躲着一个,还有一个往上游逃去了。”

山贼抡起血刀,在山林中东奔西跑。当中只有一名女子因为来不及逃开,吓得瘫软在地。她是里头长相最丑的女人,而且还跛脚,不过当男子将逃跑的女人一一斩杀,返回原地,随手举起血刀准备斩落时——“这女的就免了。我要留她当侍女。”“反正顺便,就一并杀了吧。”“你可真傻。我的意思是叫你别杀了她。”“这样啊?好吧。”

山贼将血刀抛向一旁,一屁股坐向地面。疲劳感铺天盖地袭来,眼前为之一黑,他感觉屁股就像是从土里长出似的,清楚感觉到自身的重量。这时,蓦然察觉四周的寂静,突然生出一股恐惧感,令他大吃一惊,回身而望,发现女子站在原地,显得闷闷不乐。男子有一种从噩梦中醒来的感受,接着他的目光和灵魂都很自然地被女子的美所吸引,浑身无法动弹。但同时心中感到不安,是何种不安,为何不安,什么令他不安,他自己也不清楚。然而女子实在太过美丽,就此吸走了他的灵魂,所以他才能泰然面对心中不安的波涛,不以为意。

他心想,这种感觉还真似曾相识,曾经也有过类似的情形。“啊,对了,就是那个。”当他发现时,把自己吓了一跳。

正是那盛开的樱花林下。这类似从樱花林下走过的感觉。他不知道是哪里像,又是怎么个像法,不过两者之间确实有相似之处。山贼的个性就是如此,总是一知半解,也不打算有更深一层的了解。

山中漫长寒冬结束,尽管山巅和谷底的树荫下仍留有残雪,但花季即将到来,整面天空都呈现出春日将至的兆头。

山贼心想,今年等樱花盛开后,要大胆一试。刚走进樱花树下时,还不会有什么异状,于是他拿定主意,朝樱花林中走去。先前走在樱花林下,会渐感意乱神迷,不管前后左右,往哪个方向瞧,一律都是覆满头顶的樱花,而往樱花林中央走近后,则会因极度的恐惧而盲目地横冲直撞。他心想,今年要在樱花盛开的林中静止不动,不,干脆就坐在地上吧。到时候也一并带这个女人去——他突然兴起这个念头,朝女子瞄了一眼,接着感到一阵心神不宁,急忙别过脸去。“要是让这个女人知道俺心中的想法,那可就糟了。”不知为何,这个想法深深烙印在他心中。

女子天生刁蛮任性,不论山贼再怎么用心帮她张罗菜肴,她都不满意。山贼在山林中奔走,猎捕飞鸟和野鹿,也会猎杀熊或野猪。那名跛脚侍女则是终日在林间找寻树芽和草根,但女子从未显露满意之色。“你打算每天让我吃这种东西吗?”“这已经是上等佳肴了。在你来这里之前,这类的菜肴俺平均十天才吃得上一次。”“你是山林野汉,所以对这种东西觉得满意,但我却是难以下咽啊。住在这种冷清的深山里,漫漫长夜里听到的尽是猫头鹰的叫声,至少在饮食上总该有不输京都的美食吧。啊!京都的风雅!现在完全被断绝京都风雅的我,心中是何等落寞,想必你不会明白。你夺走了我所有的京都风雅,而能给我的,就只有乌鸦和猫头鹰的啸叫。你却对此一点都不觉得羞愧、残忍。”

对于女子的这番怨怼之言,山贼感到莫名其妙。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何谓京都风雅,也无从想象,更想不透竟然有人还会对现在这样的生活和幸福感到不满。他就只是对女子所埋怨的风雅不足感到困惑,也完全不懂该如何应对,因而深为这样的焦急所苦。

过去不知有多少来自京都的旅人命丧他刀下,来自京都的旅人都是富豪,所带的行李也都很奢华,所以来自京都的人都是他的肥羊。当他好不容易抢来人们的行李,打开一看,发现里头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时,他便会咒骂一句 “啐,去你的乡巴佬”,或是 “好你个土老百姓”。也就是说,他对京都的了解就仅此而已,那是拥有奢华行李的人们所住的地方,而他对京都人唯一会有的念头,就是要将他们洗劫一空。至于京都的天空在哪个方向,对他而言,完全没必要去探究。

女子很珍惜发梳、笄、发簪、口红等物品,每当山贼要用沾满泥巴的手,或是染了野兽血污的手碰触女子的衣物时,总免不了挨她一顿训斥。就像衣服是女子的性命一般,而她的唯一职责就是守护衣物,她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命山贼整理修缮屋子。至于她身上的服饰,光一件窄袖和服和细绳还不够,一定得搭上好几件衣服和多条细绳,而且细绳还得绑成奇特的形状,垂挂在身上,再配合各种饰品,这样才算打扮完毕。山贼看得瞠目结舌,赞叹不已。他这才明白,就是如此大费周章才成就了女子的美,而他也因这样的美而得到满足。此事不容置疑,就部分来看这种美毫无意义,而且既不完整,也是无法理解的碎片,但在汇聚之后则形成一个完整之物;如果将此物分解,又会回归为无意义的碎片,山贼以自己的想法来理解这当中的道理,视此为一种奇妙的魔术。

山贼砍伐山上的林木,制作女子吩咐的物品。到底要制作什么,所为何用,他在制作的过程中始终没能搞懂。他做了胡床和肱挂。胡床就是所谓的椅子。在天放晴的日子,女子会命他搬出屋外,摆在向阳处或是树荫下,自己则坐在上头闭目养神。如在屋内,她会倚坐在扶手上,陷入沉思,而这些在山贼眼中,显得如此奇特、风情万种,而令人心烦意乱。女子在现实中施展魔术,而他自己身为魔术的助手,却又无时无刻不对魔术的结果感到惊诧、赞叹。

跛脚侍女每天早上都为女子梳理她那头乌黑长发,而梳头用到的水,是山贼从遥远的溪谷清泉汲取而来,山贼对于自己如此用心的辛劳感到欣慰。自己也能为眼前的魔术尽一分心力,是山贼的愿望。他很想伸手轻抚那梳理整齐的黑发,但女子总是把他赶开,对他呵斥道 “不要用你的脏手碰我”。男子就像孩子般把手缩回,望着亮泽的黑发被绑成发型,黑发中露出脸蛋。男子见证了 “美”的诞生,感觉就像经历了一场不会成真的美梦。“这种东西真是……”

他把玩着上头有图案的发梳和带有装饰的笄。那是他过去看不出有任何意义和价值之物,现在依旧如此,对于事物间的调和、关系、装饰这类的意义,他仍没有任何见解。不过,他明白这当中存有魔力,魔力是物品的生命,物品也存在着生命。“你别这样把玩。为什么你每天都非得这样把玩不可呢?”“因为俺觉得很不可思议。”“什么不可思议?”“俺也说不上来。”

男子感到难为情。他为之惊讶,但不知是什么令自己惊讶。

男子就此对京都产生畏怯之心。他的畏怯不是恐惧,而是对不明白的事物所抱持的羞惭和不安,类似博学者对未知事物所抱持的羞惭和不安。每次女子一谈到 “京都”,男子内心就会为之战栗。然而,只要是肉眼看得见的事物,他从不畏惧,所以他不习惯这种羞愧心,不适应这种恐惧心,因而他对京都只怀有敌意。

他袭击过成百上千名来自京都的旅人,从来没有人足以与他匹敌,他对此相当满足。不管再怎么回忆过往,他都不会感受到怕遭人背叛或伤害的不安。当他察觉这点后,时常感到既愉快,又自豪。他拿女子的美貌和自己的勇猛做对比,而对自己的勇猛有所自觉后,他认为比较难以对付的对象,就只有野猪了。而事实上,野猪也不是多么可怕的敌人,所以他一样保有一份从容。“京都有长獠牙的人吗?”“有持弓的武士。”“哈哈哈。如果是弓,俺连山谷对面的麻雀都能打下。京都没有皮坚肉硬,足以把刀子震断的人吧?”“有身穿盔甲的武士。”“盔甲会把刀给震断吗?”“会。”“俺可是连熊和野猪都能制服呢。”“如果你真是这么勇猛的男人,那就带我去京都吧。凭你的力量,取得我想要的东西,将京都的精华都装饰在我身上。倘若你能让我由衷感到快乐,那你才真的算是勇猛的男人。”“这有何难!”

男子就此决定前往京都。他打算用不到三天三夜的时间,将京都里所有的发梳、笄、发簪、和服、镜子、口红,全堆向女子身边。似乎什么事都不足以令他挂心,唯一挂心的却是和京都毫无关系的另一件事。

那片樱花林。

再过两三天,森林里的樱花将完全盛开。他已做好决定,今年一定要在那樱花盛开的森林里,一动也不动地坐下。他每天都偷偷前往樱花林,查看花蕾的大小。他对急着起程的女子说,还要再等三天。“难道你得打包行李?”女子秀眉微蹙,  “别再让我等了。京都在呼唤我呢。”“可是,俺有个约定。”“你?这种深山野岭,谁会和你有约定?”“确实是没人。不过,俺就是有个约定。”“那可当真稀罕了。明明没人,你会跟谁有约?”

男子再也无法隐瞒。“樱花就要开了。”“你和樱花有约是吗?”“樱花就要开了,俺得看过樱花后,才能出远门。”“这是为什么?”“因为俺得去樱花林下看看才行。”“所以我才问啊,为什么非去看不可?”“因为花开了。”“因为花开了?这是为什么?”“因为在花海下始终冷风飕飕。”“在花海下吗?”“因为花海是无穷无尽的。”“花海吗?”

男子自己也不明所以,大感烦躁。“你也带我到花下去吧。”“那可不行。”

男子直截了当地应道。“俺得单独前去才行。”

女子面露苦笑。

男子第一次见识到什么是苦笑。他过去从不知道,世上竟有如此不怀好意的笑容,而且他并未将它判断成是 “不怀好意”,而只是认为自己就算挥刀也无法加以斩除。证据就是,女子的苦笑就像盖了章一样,深深刻印在他脑中。它就像刀刃,每次一想起,脑中就会阵阵刺痛。而他无法加以斩除。

第三天到来了。

他悄悄出门。樱花已完全盛开。甫一踏进林中,脑中便回想起女子的苦笑。它化为过去未曾体会过的利刃,一刀劈进他脑中,这样便已令他思绪大乱。樱花林下的寒意,从无垠的四面八方涌来,他的身体旋即在这阵风的吹袭下变得透明,那来自四方的风呼号着,此地似已全然布满了冷风,只有他在叫唤的声音。他发足飞奔——多么空虚啊。他哭泣、祈祷、挣扎,只想着要逃离,而当他明白自己已冲出樱花林下时,宛如大梦初醒。唯一与做梦不同的是,他确实感受到令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肉体痛苦。

男子、女子、跛脚侍女,就此开始在京都居住。

男子每晚都奉女子之命潜入宅邸,去盗取和服、宝石、装饰品,但光是这样仍不足以满足女子。女子最想要的,是屋里住户的项上人头。

他们的家中已搜集了数十座宅邸住户的人头。屋内四面以屏风区隔,摆满了人头,有的人头则是悬挂高处,由于数量着实太多,男子已分辨不出人头的身份,但女子却很清楚,如数家珍,尽管人头的头发脱落,尸肉腐烂,化为白骨,但她仍清楚记得这是哪户人家的哪个人。要是男子和跛脚侍女随意更动人头摆放的位置,她便会大为光火,直嚷着这里属于哪户人家,那里属于哪户人家,从而变得无比唠叨。

女子每天玩弄人头。人头带着家仆出外散步,人头一家人会到别的人头家玩,人头彼此谈恋爱,女性人头抛弃男性人头,而男性人头又遗弃女性人头,从而让女性人头伤心落泪。

某家大小姐的人头被某个大纳言的人头欺骗了: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大纳言的人头假装成大小姐心上人的人头,悄悄前去与她行鱼水之欢,而在云雨过后,大小姐的人头才察觉不对。大小姐的人头怨不得大纳言的人头,只能为自己可悲的命运饮泣,出家为尼。结果,大纳言的人头来到尼姑庵,要侵犯已出家为尼的大小姐人头。大小姐的人头本想一死了之,但最后还是屈服于大纳言人头的甜言蜜语,就此逃离尼姑庵,躲在名为山科的村落里,成了大纳言人头的小妾,蓄发还俗……其实大小姐人头和大纳言人头都已毛发脱落,腐烂,蛆虫直冒,露出森森白骨。两个人头共坐对饮,沉溺情爱,齿牙相碰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腐烂的尸肉互相粘黏,鼻子扁塌,眼睛处也成了空洞的眼窝。

每次见这紧靠着彼此的两颗人头完全崩塌变形,女子便满心愉悦,放声大笑。“来,把脸颊吃掉吧。啊,真好吃。大小姐的喉咙也一并吃了吧。好了,眼珠也一块啃了吧。我帮你吸一下吧。嗯,我舔。哎呀,真是香甜可口,教人回味无穷呢。我说你啊,你得好好啃哦。”

女子咯咯娇笑。那清亮悦耳的笑声,如同敲响轻薄的瓷器所发出的轻快声响。

当中也有僧人的人头。女子似乎很憎恨僧人的人头,总是拿它当反派,使其受尽憎恨,惨遭虐杀,或是遭官差处刑。僧人的 “头”在变为 “首级”后,反而长出头发,不久头发脱落,尸肉腐烂,化为白骨。变成白骨后,女子命男子再拿别的僧人的头来。新的僧人头仍保有少年的稚嫩之美,女子见了很是开心,将人头摆在桌上,喂它喝酒,与它腮碰腮,舔它,搔痒,但很快就又腻了。“我要一个胖一点、更惹人厌的人头。”

女子下令道。男子觉得麻烦,一次拎了五颗人头回来:有步履蹒跚的老僧人头;也有眉毛粗大,两颊肥厚,鼻子活像脸上粘着一只青蛙的僧人人头;有长得尖耳马脸的人头;有长相端正规矩的人头……但女子只看上其中一个。那是一名年约五十的大和尚的人头,长相丑陋,眼尾下垂,两颊松弛,嘴唇丰厚,就像是因为嘴唇太重而合不上嘴,当真是一副窝囊样。女子以双手手指抵住它下垂的眼尾两端,绕动几圈后将它往上吊,拿两根棍子插进它那狮子鼻的鼻孔中,将它倒立起来滚动,或是紧搂在自己胸前,将自己的乳房抵向它的厚唇间,让它含住……看到如此景象,女子纵声大笑,但很快又腻了。

当中也有美娇娘的人头。那是清新脱俗、文静高贵的人头,带有一点孩子气,但死后的容颜却透着一丝大人的忧郁,仿佛快乐、悲伤、成熟的思绪全藏在那紧闭的眼皮深处。女子把这颗人头当成自己的女儿或妹妹一样疼惜,帮人头梳理黑发,还帮它化妆。她念叨着这么做不行,那样做也不行,可谓是呵护备至,此时女子浮现出的温柔神情,仿佛会散发出花香。

为了这颗少女的人头,需要有颗年轻公子哥的人头来搭配。公子哥的人头也经过一番用心的化妆打扮,两颗年轻人的人头就此沉浸在狂热的恋爱游戏中。时而闹脾气,时而欺骗,时而露出哀伤之色,不过当两人的热情一旦点燃时,其中一人就如同燃起熊熊烈火,会将另一人烧成灰烬,双方都欲火焚身,化为高涨的烈焰,相互燃烧。但没过多久,就会有坏武士、好色之徒、恶僧这类的肮脏人头前来阻挠,公子哥人头遭人拳打脚踢后,丢了性命,那些肮脏的人头从四面八方袭向少女人头,肮脏人头的腐肉粘上少女人头,像獠牙般的牙齿咬住它,它的鼻头就此缺了一块,头发被扯下。接下来,女子用针在少女人头上戳出洞来,再用小刀又割又刨,将它变得比其他人头都还肮脏,令人不忍卒睹,之后便丢弃了。

男子讨厌京都。京都里的稀奇事物他也已看惯,如今心中只存在着一股无法融入的隔阂感。尽管他在京都里也和寻常人一样,穿着水干,但还是一样露出小腿,大步而行。白天出门时,无法在腰间佩刀,而且非得到市场采买才行,到有娼妓的居酒屋喝酒,也得付钱。市场上的商人捉弄他,挑菜来兜售的乡下女人和小孩也捉弄他,甚至连娼妓也嘲笑他。在京都,贵族都搭牛车行走在道路中央。身穿水干、打着赤脚的家臣,可能是喝了别人款待的酒,满脸通红,趾高气扬地走在路上。男子常在市场、路上、寺院的庭园,遭人呵斥为 “傻瓜”  “笨蛋”“蠢材”。尽管如此,他并不会因为这些小事而动怒。

最令他感到痛苦的,是无聊。他深深觉得,人这种东西真是无聊透顶而且聒噪。大狗走在路上,小狗就会猛吠。男子就像是只遭吠的狗,他讨厌别扭、嫉妒、闹脾气、思考。他认为山中的野兽、树木、溪流、飞鸟就不会这般聒噪。“京都真是个无聊的地方。”他对跛脚侍女说,“你会不会想回山里?”“我不觉得京都无聊。”

跛脚侍女应道。她整天都忙着张罗三餐、洗衣,而且还和左邻右舍闲聊。“在京都可以和人聊天,不会觉得无聊。反而是山里才无聊,我讨厌那里。”“你不觉得聊天很无聊吗?”“当然不会。不管是谁,只要聊天就不会觉得无聊。”“但俺却觉得,聊愈多愈无聊。”“你都不说话,所以才觉得无聊。”“哪儿的话。就是说了话觉得无聊,所以俺才不说啊。”“那你就试着说说看吧。包管你会忘记无聊。”“说什么?”“想说什么尽管说。”“哪会有什么想说的。”

男子感到气恼,打了个哈欠。

京都也有山。然而,山上有寺院,有草庵,反而有更多人来往于山中。从山上可以一览京都的全貌——没想到竟有这么多人家。他心想:这是何等肮脏的景象啊!

白天时,他几乎忘了自己每晚都在杀人。因为他对杀人感到无聊。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就只是一刀砍下,人头落地,如此而已。人的颈部是柔软之物,完全没传来砍中骨头的手感,就像在切萝卜一样,不过人头的重量倒是令他颇感意外。

他隐约能明白女子的心情。钟楼有一名僧人,胡乱地敲响大钟。男子心想:瞧他做这事,多傻呀。根本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如果和这些人面对面生活,我可能也会选择砍下他们的脑袋,和他们一起生活。

不过,女子的欲望无穷无尽,这也令他觉得无聊。女子的欲望,就像在空中直线往前飞的飞鸟,没空休息,且不断地直线往前飞。这只鸟不会疲累,快意地破风翱翔,流畅地持续飞行,毫无休止。

但男子却只是一只普通的鸟儿。在枝丫间穿梭跳跃,顶多会偶尔飞越山谷,就像停在枝头上打盹的猫头鹰。他身手敏捷,常活动全身筋骨,也常行走,动作利落灵活。但他内心却是一只懒惰的鸟,从没想过要无止境地直线往前飞。

男子站在山上凝望京都的天空。空中有一只鸟直直地往前飞去,天空由白昼转为黑夜,再从黑夜化为白昼,无穷尽的明暗反复循环。它的尽头什么也没有,不论历时多久,一样只有无穷尽的明暗。男子无法理解这种无穷尽的现象,一日过去,又一日过去,日复一日,他思考明暗无穷尽反复的现象,想到头痛欲裂。这不是因为思考造成的疲累,而是思考所带来的痛苦。

回家后,女子一如平时,仍沉浸在玩人头的游戏中。女子一见到他,马上露出早已等候良久的神色。“今晚你带颗白拍子的人头回来。要找一颗特别漂亮的白拍子人头哦。因为我要拿它来跳舞。我来唱首流行曲给你听吧。”

男子想要回想起刚才在山上凝望的那无穷尽的明暗。这屋子应该就像那永无止境、明暗不断反复的天空一样,但他此时偏偏想不起来。而女子也不是飞鸟,她仍是平时那美艳动人的女人。他回答道:“俺不要。”

女子大吃一惊。最后甚至笑了起来:“哎呀,你也变胆小了吗?原来你也只是个胆小鬼嘛。”“俺不是你说的那种胆小鬼。”“不然是什么?”“因为没完没了,我感到厌烦了。”“哎呀,这就奇怪了。任何事都一样没完没了。我们每天吃饭,不也是没完没了吗?每天睡觉,不也是没完没了?”“这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法?”

男子答不出话来。但他就是觉得不一样。为了摆脱这种辩驳不过她的痛苦,他走出屋外。“要带白拍子的人头回来哦。”

后方传来女子的叫唤声,但他没答话。

为何不同,怎样个不同法,他苦思这个问题,但还是想不透。夜色渐深。他又往山上而去。此时已看不见天空。

待他回过神来时,他正在思考天空坠落的事。天空往下坠,而他就像被人勒住脖子般,痛苦难受,就如同杀了那名女子。

只要杀了女子,就能停止持续奔跑在天空无穷尽的明暗中,而天空将就此坠落,他得以松口气。但是,他的心脏却开了个大洞,飞鸟的身影从他胸口飞走,消失无踪。

那女子就是俺吗?在空中无穷尽地往前直线飞去的鸟儿,就是俺自己吗?他心中产生怀疑。杀了女子,就是杀了自己吗?俺到底在想什么?

为什么非得让天空坠落不可,这点他也想不透;所有的想法都难以捉摸,而拿走想法后,剩下的只有苦痛。天色破晓,他已没勇气回到女子所在的那个家,就在山中盘桓了数日。

某天一早,他睁眼醒来,发现自己睡在樱花树下。那是单独一棵樱花树,樱花盛开。他大吃一惊,弹跳而起,但并不是要逃离,因为就只有这么一棵樱花树。他突然想起铃鹿岭的樱花林。那座山的樱花林,现在肯定也同样樱花朵朵绽放。男子因这股怀念之情而忘我,陷入沉思。

回山上去吧!我要回山上去!为什么如此单纯的事,我竟然会忘了呢?为何会老想着要让天空坠落呢?他感觉就像从一场噩梦中醒来,有一种获救之感。之前他甚至丧失了知觉,感应不到山里早春的气味,此刻这一切又重新回到他身边,感觉得到那强烈的寒意。

男子回到家中。

女子满面春风地迎接他。“你去哪儿了?我说了那些任性的话,让你受苦,是我不对。不过你也该替我想想,你离开后我有多寂寞啊。”

女子过去从没这么温柔过,男子感到心痛,他的决心差点就此融化。然而,他心意已决。“俺决定要回山上。”“要留我在这里吗?你心里怎么会存有这么残忍的念头?”

女子因愤怒而眼中燃起烈火,脸上尽是遭人背叛的愤恨之色。“你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薄情的?”“所以俺才说,俺讨厌京都。”“有我陪你也一样讨厌吗?”“俺只是不想再继续住在京都了。”“可是你有我在啊!莫非你讨厌我了?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独守空闺,心里想的全是你呢。”

女子眼中噙着泪水。这是女子第一次眼眶泛泪,怒容已从女子脸上消失。此时她埋怨男子的无情,心中满是悲切。“因为你不是非得住京都不可吗?俺则是非得住山上不可。”“如果没和你同住,我无法活下去啊。你就没办法懂我的心思吗?”“可是俺非得住在山上不可。”“既然你要回山上,那我也一起回山上。就算只和你分离一天,我也活不下去。”

女子睁着泪汪汪的大眼,把脸埋进男子胸前,热泪直淌。泪水的温热渗进男人胸中。

没有男子,女子的确活不下去。新的人头是女子的生命,而能为女子带来人头的,除了他之外,再也没有别人。他是女子的一部分,女子绝不能放走他。女子深信,当男子的乡愁得到缓解时,一定会再次带她回到京都。“可是,你能在山上生活吗?”“只要是和你在一起,到哪里我都能生活。”“山上没有你想要的人头哦。”“如果非得从你和人头之间做一个选择的话,我会放弃人头。”

男子怀疑自己该不会是在做梦吧。因此他喜出望外,难以置信,如此求之不得的事,过去就连在梦里,他也从没想过。

他心中洋溢全新的希望。此事的来访是如此突然、直白,使得他先前的一切痛苦感受全被隔离在难以捉摸的远方。他甚至忘了,女子一直到昨天为止,都不是这样的温柔性情。眼前他只看到现在和明天。

两人将跛脚侍女留在京都,立刻往山上出发。出发时,女子悄悄对跛脚侍女留下一句话——我很快就回来,你等着。

昔日的群山重现眼前,仿佛只要开口叫唤,它们就会应声。男子决定走旧路返家,那条路因为无人涉足,已看不出原本的路形,变成寻常的树林和山坡。而顺着这条路走,会路过樱花林下。“你背我。这种没路的山坡,我走不了。”“好,当然没问题。”

男子轻松地背起女子。

他想起之前掳获这名女子的事。那天他同样也是背着女子,顺着山岭另一侧的山路往上而行。那天心中同样洋溢着幸福,但今天的幸福感更加丰沛。“第一次遇见你那天,我也是叫你背我呢。”

女子也忆起往事,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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