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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4 15: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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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宝拉·霍金斯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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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面之下

水面之下试读:

{《恶水潭》_莉比}

“再来!再来一次!”

几个男人又捆住她。这次不同了,他们把她的左手拇指和右脚大脚趾绑在一起,右手拇指绑在左脚大脚趾上;腰上同样系着绳索。这次,他们抬着她,直接走进水潭。“不要啊,求求你们。”她苦苦哀求,因为她怀疑自己是否能再度面对随之而来的黑暗和冰冷。她想回到早已不存在的家,回到从前和阿姨坐在炉火前轮流说故事的时光。她想回她们的小屋,躺在自己的床上;她想回到童年,想呼吸炭火和玫瑰的香味,想贴近阿姨温暖的皮肤。“求求你们。”

她往下沉。他们第二次拉起莉比时,她的唇色宛如瘀伤般青紫,气息再也不可能回来。—— PART 1 ——第一部{二〇一五年,朱尔斯}

你一直想告诉我什么事,是不是?你究竟要说什么?应该在很久以前吧,我心就已经不在这段对话上了。我心神涣散,想着其他事,忙东忙西,没仔细听,而且没了头绪。嗯,这会儿,我把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你身上了。只是我没办法不这么想:我错过了最关键的重点。

他们来找我,告知你的事,我立刻就火冒三丈。其实我最初是松了一口气,因为在我忙着找火车票,急着要出门上班时看到两名警察上门,心里一定会做最坏的打算。我担心我在乎的人出事——比方说我的朋友、前男友或同事。但警察表明不是我预想的人,而是你。这让我放下心里的大石头,但也只是一瞬间,接着他们说了你的事,说有人发现你在水潭里,那时我才开始生气。不只是愤怒,还有害怕。

我心想,等我到场时该怎么描述你,说我知道你这么做是为了激怒我,为了让我难过,让我害怕,为了扰乱我的生活。你要吸引我的注意,把我拉回你要我去的地方。这下好了,内尔,你如愿了:我来到这个我打定主意不再踏入的地方,回来照顾你的女儿,为你善后。{八月十日,星期一,乔希}

不知什么吵醒了我。我下床上厕所,看到爸妈的卧室门没关,瞄了一眼却发现我妈不在床上。我爸和平常一样打呼,收音机的电子钟显示四点零八分。我以为妈妈在楼下。她本来就睡得不好。他们两人现在都是这样,但爸爸会吃安眠药,而且药效超强,就算你站在床边对着他的耳朵大吼大叫,他照样呼呼大睡。

我尽可能小声下楼,因为妈妈通常会开电视看那些无聊到极点的购物广告,不是减肥机、扫地机,就是用稀奇古怪方式剁菜的料理机,然后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可是电视没开,她不在沙发上,所以我猜她大概出门了。

这种事不是没发生过,至少就我所知是这样。我没办法随时掌握每个人的行踪。第一次,她说她不过是出去散个步,清醒一下;但有天早上我醒来时她不在,我从窗子往外看,她的车也不在平常停放的位置。

我猜她不是去河边散步,就是去凯蒂的墓旁。我有时也会去,但不会在半夜。我不敢三更半夜走近墓园,何况凯蒂当时就是那么做:大半夜跑到河边,然后再也没有回来。想到这里我心里更毛。但我能理解妈妈为什么要去,因为,除了坐在凯蒂的房间里,那是目前她唯一能与凯蒂建立联结的方法。我之所以知道她坐在里头,是因为凯蒂的房间就在我隔壁,我听得到我妈的哭声。

我坐在沙发上等她,但后来应该是睡着了,因为我听到开门声时,外头已经亮了。我抬头看壁炉上的钟,时间是七点十五分。我听到妈妈进来后关上门,直接跑上楼。

我跟了上去,站在主卧室外,透过门缝往里看。她跪在爸爸睡觉的那侧床边,满脸通红,好像刚刚跑过。她重重地喘气,说:“亚历克,你醒醒,醒醒。”接着又动手摇他。“内尔·阿博特死了,”她说,“他们在河里找到她。她跳崖了。”

我不记得自己说了话,但我一定发出了什么声音,因为她抬头看着我,挣扎着站起来。“哦,乔希。”她边说边朝我走过来。“哦,乔希。”她淌着泪,用力抱紧我。我挣开时她还在哭,但同时也在微笑。“哦,宝贝。”她说。

爸爸在床上坐了起来,揉揉眼睛,花了好久好久才真正醒来。“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你是说昨天晚上吗?你怎么会知道?”“我出去买牛奶,”她说,“大家……店里的人都在说这件事。他们是今天早上找到她的。”妈妈在床边坐下,又开始哭。爸爸搂住她抱了抱,但眼睛看着我,表情很奇怪。“你到哪里去了?”我问她,“你到哪里去了?”“去买东西,乔希。我刚刚说了。”

你说谎,我想大声讲出来。你出去好几个小时,才不只是去买牛奶。我想说却不能说,因为我的父母坐在床上对望,看起来很快乐。{八月十一日,星期二,朱尔斯}

我记得。从前我们开车到贝克佛德过暑假,露营车后座的中央有一座枕头堆起的小山,划分我们两人的地盘,你兴奋雀跃,急着想到目的地,我则因为晕车而脸色发青,得强忍着才不至于呕吐。

我不只记得,还感觉得到。那天下午,相同的反胃感再次出现,我像个手握方向盘的老女人,车开得飞快,但技术欠佳。我转弯时车身会越过中线,老是紧急刹车,闪避对面来车时角度又切太大。在某条窄路上,一辆白色厢型车朝我高速驶来,同样的感觉再次涌现,我心想:我转弯又要跨越车道了,又来了,我马上会把自己甩到白色厢型车的前面,我真的情非所愿。那就像,我在最后一刻失去所有自主能力。那就像站在悬崖或站台边的感觉,你会觉得有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推。如果真是那样呢?如果我往前踏一步会怎么样?如果我转动方向盘会怎么样?(你和我之间的差异,毕竟还是太大。)

我也讶异自己的记忆如此清晰。为什么我能完完整整记住自己八岁的遭遇,却记不得有没有请同事把客户评估时间改到下星期?想记的记不住,努力遗忘的却老是不请自来。距离贝克佛德越近,那地方便越不可能闪躲,过往的一切像是从灌木丛飞扑而来的麻雀,令人恐惧却无法逃避。

沿途繁茂的景象,难以置信的翠绿,山丘上艳黄的金雀花,全都灼烧着我的脑袋,唤出了像是新闻影片的记忆:

爸爸抱起四岁或五岁的我走进水中,我兴奋地又扭又叫;你从岩石上跳进河里,每次跳水都要爬到更高的位置;还有水潭沙岸的野餐,防晒乳液的味道;过了磨坊居,河流下游水色浑浊,我们在河里抓到褐色的肥鱼。你曾经错估跳水位置,脚上淌着血回家,在爸爸帮你清理伤口时咬着擦杯盘的毛巾,只因为你不想哭出声。应该说,你不愿意在我面前哭。妈妈穿着无袖浅蓝色的裙子,光脚在厨房准备麦片粥当早餐,她的脚底板颜色是深棕色。爸爸坐在河边画素描。接下来是我们大了一点的年代,你穿着牛仔短裤,比基尼外面套了件T恤,准备溜出门和一个男孩偷偷见面。不是随便哪个男孩,是那个男孩。当时妈妈比较瘦,也虚弱些,她在客厅的扶手椅上睡觉,爸爸和丰满、白皙、戴着遮阳帽的牧师太太出去散步后,就没了人影。我记得一场足球游戏。炽热阳光照着河面,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我身上;我眨眨眼,逼回泪水,我的大腿内侧有血迹,耳朵里全是笑声。直到现在,我仍然听得见。而一切的背景都是流动的河水。

我的思绪完全浸润在河水中,没发现自己到了目的地。我已经进入小镇的闹市区,这一幕来得突然,仿佛我闭着眼,由某种神秘力量传送过来,回神之前,便已缓缓驶经两侧停放着四轮驱动车的狭窄巷道,模糊的远方有一块玫瑰石,我往教堂,往旧桥开过去。要小心了。我紧盯前方的柏油路面,尽可能不去看树、看河。我尽了力,但就是管不住自己。

我靠边停车,关掉引擎,抬起头看到树木和石阶。雨后的石阶长了青苔,又湿又滑。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我记得冰冷的雨水打在柏油路面,手电筒的蓝色光束和闪电竞相照亮水面和天空,惊恐的脸呼出云雾般的热气,有个小男孩脸色苍白得吓人,全身发着抖,一名女警带他爬上阶梯来到马路上。她握着他的手,自己也是双眼圆睁,神色慌乱,边喊人边左右张望。我依然能感受到那晚的惊骇和迷乱。同样的,我也能听到你的声音:那是什么感觉?你想想,看着自己母亲死去会有什么感觉?

我别开头,发动车子,上路穿过旧桥,开向窄路的转弯处。我仔细看,怕错过转弯处,是左边的第一条路吗?不,不是那里,是第二个转角。果然没错,老旧的棕石磨坊居就在那里。我突然觉得皮肤刺痛,又冷又湿,心脏快速跳动。我驶过打开的栅门,开上车道。

有个男人站着看手机,是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员。他脚步敏捷地来到车边,我放下车窗。“我是朱尔斯,”我说:“朱尔斯·阿博特,是……她的妹妹。”“哦。”他显得有些尴尬。“嗯,对。那当然,听着,”他回头瞥了房子一眼,说,“里头现在没人。那个女孩……你的外甥女……出门了。我不太确定她去哪里了……”他拿起腰带上的无线对讲机。

我开门下车。“我可以进屋去吗?”我问道。敞开的窗户里是我从前的卧室,我还能看到你怡然自得地坐在窗台上,双脚挂在窗外荡呀荡。我开始头晕。

警员看来有点犹豫。他转过头,小声地朝对讲机说了几句话,才又转头看我。“好,可以。你可以进去。”

我踏上台阶,对一切视而不见,但我听得到水声,闻得到屋子阴影下和树下暗处的泥土。腐烂叶片散发着刺鼻臭气,把我送入了时光隧道。

推开门后,我有那么一点期待,希望能听到母亲在厨房里叫我,而且本能地在门卡住前先用臀部挡住。进到走廊随手关上门后,我努力让双眼适应昏暗的光线,屋里突如其来的寒意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厨房里的旧橡木桌被放到了窗下。是同一张桌子吗?看起来很像,但不可能是,都过了这么多年,这地方转手太多次。当然,我只要爬到桌下寻找当年你我留下的痕迹就能确定,但光是想,就让我心跳加速。

我记得晨光洒落在桌面的景象,若你面对炉具坐在桌子左侧,便能欣赏窗户完美框起的旧桥景观。美极了,所有人都那么赞叹,然而,他们并没有真正去看。他们从未打开窗户伸出头,整个身子往外探,没有低头看依然坚守岗位却逐渐朽坏的水车,没看到阳光在水面上嬉戏,更没注意到河水其实是墨绿色,而且载满了或生或死的生物。

走廊与厨房相连,经过了楼梯口,才直通房子内部。我毫无心理准备,猛然看到那张大木椅。木椅摆在正对河面的大窗边,与其说正对河面,不如说这几扇大窗就在河边,仿佛一开窗,河水便会淹过大木椅往下流。

我依然记得。那几年,每逢暑假,妈妈会和我坐在堆满枕头的窗前大木椅上,我们盘起脚,两脚的脚趾几乎相碰,把书搁在膝上看。尽管放着零食的盘子就在一旁,她却从来没伸手拿。我无法直视木椅,再次看到那张椅子,我既痛苦又绝望。

墙上灰泥斑驳脱落,露出里层光秃秃的砖头,室内摆设是你的标准风格:地上的东方地毯,沉重的黑檀木家具,大型沙发搭配皮革扶手椅,还有过多的蜡烛。每个角落里都有证据,足以证实你所迷恋的主题:裱框的大复制品有米莱斯的名作《奥菲莉亚》,美丽的主人翁面容安详,眼睛和双唇张开,一手握着几朵花。另外还有布莱克笔下掌管天地及冥界的女神《黑卡蒂》,以及戈雅的《女巫的安息日》与《溺犬》。我最讨厌那幅《溺犬》,可怜的小家伙拼了命,把头抬在上涨的潮水之上。

这时电话铃响了,声音似乎来自房子下方。我循着声音穿过客厅,往下走了几级楼梯。从前这里应该是堆废物的储藏室,某一年曾经淹水,里头所有东西都裹了一层淤泥,整栋房子仿佛和河床融为一体。

如今,这个空间成了你的工作室,里头满是摄影器材,有屏幕、摄影灯、柔光箱和一部打印机,地上搁着一堆堆的纸张、书籍和档案,墙边有一排档案柜。当然了,工作室里有你所有的照片。照片贴满了壁面。从表面看,你应该是桥梁迷:金山大桥、南京长江大桥、爱德华王子高架桥。但是仔细看看就知道重点不在桥,不是对这些工程杰作的热爱。再多看一眼,会看出这些照片拍的不只是桥,还有英吉利云崖、青木原森林和圣坛岩;是那些走投无路的人会去了断一切的地点,是绝望的圣殿。

正对门口的,是几张恶水潭的影像。你从想得到的各种角度和切入地点反复拍摄:冬日潭水灰白冰冷,峭壁黑暗光秃;到了夏天,恶水潭和绿洲一样青翠;在乌云罩顶的日子,水面反射出燧石般的灰暗色调。你一次又一次地拍。看到最后,所有影像全模糊成一体,成了让人目眩的攻击。我觉得自己好像在那里,在那个地方,就像站在悬崖上俯身看着水面。我也体会到紧扣情绪的刺激感,领受到遗忘一切的诱惑。{妮基}

那些女人有的是心甘情愿,有些是被迫下水。如果去问妮基,你就会知道内尔·阿博特落水前经过一番挣扎。但并没有人会问她,就算问了也没人会听。警察更不必说。就算她之前和警察没有过节,她也没办法把这件事告诉警方。太冒险了。

妮基的公寓在杂货店楼上,说是这么说,但所谓“公寓”也只是一个房间,厨房占个角落,浴室小到几乎要辜负“浴室”的美名。她这辈子没什么值得一提,没得炫耀,但她有张舒适的扶手椅,就放在窗边,往下看,整个小镇一览无遗。那张椅子是她坐着、进餐,甚或偶尔睡觉的地方,因为这些日子以来她几乎无法成眠,上床已经没有太大意义。

她坐在扶手椅上看着往来人车,就算她看不见,也能感应。在桥上的光束还没投射出闪烁的蓝光之前,她就感应到了。她不知道那是内尔·阿博特,至少一开始不知道。大家都以为影像很清晰,但事情没那么简单。她只知道又有人下水了。她没开灯坐着看:有个男人带着几只狗跑上阶梯,随后有辆车开过来;不是那种正规警车,是深蓝色的普通车。她心想:是肖恩·汤森探长,而她果然没猜错。探长和带狗的男人一起先下阶梯,接着整队人马都到了,他们带了手电筒,但没响警笛。反正没必要,不急。

昨天太阳升起时,她下楼拿牛奶和报纸,听到大家都在谈那件事。他们说,又一个,这是今年第二个了,接着他们才说起名字,一听是内尔·阿博特,妮基马上知道这和上一个不同。

当下,她有点想去找肖恩·汤森,把事情告诉他。这年轻人虽然有礼貌,人也不错,但再怎么样还是警察,不能信任。妮基若不是对肖恩还有些心软,根本连想都不会去想。他的经历太惨痛,天晓得在那件事过后又有什么遭遇,而且他对她很宽容——在她被逮捕时,他是唯一和善待她的人。

如果她够诚实,应该要说,那次是她二度遭警方逮捕。事情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也有六七年了。首次欺诈定罪后,除了对几个老客人和偶尔来向莉比、梅和那些向被送进水中的女人致意的女巫迷重操旧业以外,她几乎完全放弃了本行。她会在夏天办几场塔罗牌聚会,偶尔也会有人请她联系亲人或落水者,但很久没人问起她的本行。

结果她的福利金又一次缩减,她只得脱离半退休状态。在图书馆一名义工少年的协助下,她设立自己的网站,提供算命服务,半小时收费十五英镑。这个价格相对合算——电视上那个苏西·摩根每二十分钟收二十九点九英镑,而她在妮基眼里根本称不上灵媒,况且花了那笔钱还没法和本人接上线,最多只能和她“灵媒团队”的某个成员说话。

网站经营不到几周,公平交易机构的人便向警方举报她“不能提供《消费者保护法》规范内不可或缺的免责声明”。《消费者保护法》!妮基说,她不知道自己得提供免责声明,警方表示法令早就修改过了。她说,她怎么可能知道?这话当然引来大家讪笑。还以为你早知道这回事!这么说,你只能看见未来,看不到过去?

只有当年还是个小警官的肖恩·汤森探长没笑。他和气地解释那跟欧盟的新规定有关。欧盟的规定!保护消费者!在《巫术法案》和《灵媒欺诈法案》的规范下,像妮基这样的女人受到起诉(和迫害)。她们在欧洲的官僚体制中得不到支持,地位一落千丈。

于是妮基关闭网站,下定决心放弃高科技,回归旧有方式,只是这些日子甚少有生意上门。

让她不舒服的是,这次下水的竟是内尔。她觉得难过。这称不上愧疚,因为错不在妮基。然而,她还是担心自己可能说太多,泄露太多玄机。但这事的源头不在她。内尔·阿博特早就在玩火了:这条河流和蕴藏其中的秘密早已让她痴迷,而着了这种魔从来就没有好下场。没有的,妮基从来没要内尔去找麻烦,她不过是指点内尔方向。况且,她又不是没警告过内尔,对吧?问题是从来没人愿意听。妮基说过,城里有些人只要看到你,就会毁了你,一直都是这样。尽管如此,大伙儿还是视而不见,不是吗?没有人正视这个事实,河里有那些受迫害的痛苦女人的血泪,而他们依然每天都在喝河里的水。{朱尔斯}

你一直没变。我早该知道,也早已知道。你爱磨坊居和那条河流,那些女人和她们的故事令你着迷,你甚至想知道她们留下了哪些后人。现在,你又做了这种事。真是的,内尔。你当真痴迷到那种地步?

上楼到了主卧室外,我迟疑了。我握住门把,深深吸气。他们已经告诉了我,但问题是我了解你,没办法相信他们的说法。我相信一拉开门就会看到你高瘦的身形,以及见到我时不甚愉快的表情。

房里没人。里头的人好像才刚走开,你可能溜到楼下煮咖啡。你仿佛随时会回来。你的香水味停留在房里,饱满、甜美又经典,像是妈妈从前用的香水,圣罗兰的“鸦片”或“微醺”。“内尔?”我轻轻喊你,召唤恶魔似的召唤你。回答我的,是一片寂静。

沿着走廊继续走,是“我的房间”——我从前的卧室,也是屋里最小的一间,因为我年纪最小。房间看起来甚至比我记忆中更小、更暗,也更阴郁。房里除了一张没人整理的单人床,什么都没有,而且床还像泥土一般散发着湿气。我在这房间从没睡过好觉,从不觉得舒服。这不奇怪,因为你老喜欢吓唬我。你坐在墙壁的另一边用指甲刮墙面,在卧室门后用鲜红色指甲油画出意有所指的图案,在水汽凝结的窗玻璃上写下那些过世女人的名字。除了这些,你还说了好多故事,比如,被拉进河里的女巫,从悬崖往下方岩石纵身一跃的绝望女人,还有被吓坏的男孩躲在树林里,亲眼看着母亲跳崖自杀。

我不记得那件事。当然不记得。后来我检视自己那段看到过那个小男孩的记忆,只觉得没道理,和梦境一样脱离现实。你在我耳边低语……但那不可能会是在河边的某个冰冷夜晚。总之,我们不曾在冬天来这里,不可能在河边度过寒冷的夜晚。我也从来没在夜半时分看到桥上有个受到惊吓的孩子——当年我自己也还小,怎么会在那种时间到桥上去?不,那全是你讲的,说什么男孩蹲在林间抬头看到她,月光下,她的脸和睡袍一样白;你说他抬头看到她张开双手,像划破宁静的双翅;说她撞击黑色河水的瞬间,唇边的叫声跟着停歇。

我甚至不知道是否真的曾经有个男孩目睹母亲死去,也许,这全是你编的。

离开我的老卧室,我到你房间去,应该说是你“从前的房间”。看起来,这里如今是你女儿的房间了。除了乱七八糟的衣服和书之外,地板上还有一条湿毛巾,床头桌上有几个脏杯子,空气中弥漫污浊的烟味,窗边花瓶里的百合花已经腐烂,散发出甜腻的味道。

我想都没想便动手整理,拉平床单,把毛巾挂在套房洗手间的架子上。你的声音犹如利刃刺进我的胸腔时,我正跪着要捞出床下一个脏盘子。“搞什么,你以为你在干什么?”{朱尔斯}

我手忙脚乱地站起来,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因为我知道,我就知道他们错了,我知道你没有真的离开。你果然站在门口,要求我他妈的滚出你房间。你十六或十七岁,伸手抱住我的腰,涂了指甲油的指尖嵌到我的肉里。我要你出去,朱莉娅,你这头肥牛。

我的微笑褪下,那当然不是你,而是长得和你少女时期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儿。她站在门口,一手搁在臀边。“你干吗?”她又问了。“对不起,”我说,“我是朱尔斯。我们没见过面,我是你阿姨。”“我没问你是谁,”她看着我,像是把我当成笨蛋,“我问你在这里干什么。你在找什么?”她原来盯着我的目光转开,朝浴室瞥过去。我还来不及回答,她又说:“警察在楼下。”接着便迈开长腿,懒懒地拖着脚步踩在瓷砖地上,穿过走廊离开。

我连忙跟上去。“莉娜。”我搭着她的手臂喊她名字。她像烫着似的甩开我,猛然转过头瞪着我。“对不起。”

她低下头,手指按摩着我碰过的位置。她的指甲上有斑驳的蓝色指甲油,指尖看起来像是死人的手。她点点头,没有直视我的目光。“警察要和你说话。”她说。

她和我想象的不同。在我想象中,她应该是个心乱如麻,急着寻求慰藉的孩子。然而她完全不是,当然了,她不是小孩,莉娜十五岁,几乎是成人。至于寻求慰藉这件事——她似乎不需要,或者说,她至少不需要我带来的慰藉。毕竟她是你的女儿。

警探在厨房等我,他们站在桌边,看着窗外的桥。一名高大的男人脸上布着灰白相间的凌乱胡茬,身边站着一名大约比他矮三十厘米的女人。

男人往前走了一步,朝我伸出手,浅灰色的双眼专注地看着我,说:“我是肖恩·汤森探长。”伸手与他相握时,我发现他略微发抖。他的皮肤很冷,像又干又薄的纸一样贴着我的手,这只手感觉像是属于另一个年长许多的男人。“我对你姐姐的过世感到遗憾。”

这句话听来好怪。他们昨天告诉我时,也说了同样的话。我自己差点也对莉娜这么说,但现在听到感觉又不同了。你姐姐的过世。我想告诉他们:她没有过世,她不可能过世。你们不认识内尔,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

汤森探长直视我的脸,想等我回应。他远高过我,身材瘦长,看起来犀利干练,仿佛若是太靠近,有可能会被他割伤。我盯着他看时,发现那名女警正看着我,脸上有满满的同情。“我是艾琳·摩根警探,”她说,“我真的很遗憾。”她有一身橄榄色的皮肤,深色眼眸,蓝黑色的头发和乌鸦翅膀的毛色相同。她把头发往后梳,但鬈发从两侧太阳穴和耳朵后面探出来,显得有些凌乱。“摩根警探是你和警局的联络窗口,”汤森探长说,“她会把我们的调查进度告诉你。”“警方要调查?”我惊讶地问。

女警点点头,面带微笑示意我到厨房桌边坐下,我照着做。两名警探和我面对面也坐了下来。汤森探长的视线低垂,右手掌又急又快地揉自己的左腕;我数了数,一次,两次,三次。

摩根警探开口说话,语气镇定又让人放心,和她嘴里讲出来的字句极不协调。“昨天清早,一名外出遛狗的男人在河里发现你姐姐的尸体,”她说话带着伦敦腔,语气和烟雾一样柔和,“初步证据显示,她泡在水里不超过几小时。”她瞄了探长一眼又回头看我。“她衣着完整,伤口吻合从悬崖落水的状况。”“你们认为她跌下悬崖?”我问道。我的视线从两名警探转到莉娜身上,她和我一起下楼,正靠在厨房另一侧的台面。她穿着黑色紧身裤但光着脚,上身是灰色汗衫,可以看出突显的锁骨和发育中的小乳房。她没理会我们,似乎这一切都很正常,很寻常,是每天都发生的状况。她右手拿着手机,用拇指滑屏幕,左手环抱自己消瘦的身子,胳膊大概只有我的手腕粗;她的嘴宽,显得整个人很严肃,眉毛颜色偏深,深浅夹杂的金发垂到了脸上。

她一定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因为她抬起眼睛看着我,刻意圆睁了一会儿,好让我避开目光。这时她说话了。“你认为她不是坠崖,对吧?”她扭曲着双唇,说,“你很清楚她不会坠崖。”{莉娜}

光是他们几个人瞪着我看,我就想对他们吼叫,要他们滚出我们家。我家。这是我家,是我们的,永远不会变成她家。朱莉娅阿姨。她还没和我打照面,就先让我发现她在我房里东翻西找,然后还想假装好心,告诉我她有多难过,说得好像我应该要相信她真的在乎。

我两天没睡了,而且也不想和她或任何人说话。我不要她帮忙也不需要她等同废话的致哀。我不想听完全不认识我妈的人说些没根据的话。

我尽全力闭嘴不说话,可是听他们说她可能是坠崖,我脾气就上来了,因为她当然不会坠崖。她没有坠崖。那些人不懂。这不是什么随机发生的意外,是她自己做的。我想这现在也不重要了,可是我觉得至少每个人都得承认事实。

我告诉他们:“她不是坠崖,是跳崖。”

那名女警探开始提蠢问题,问我为什么会这么说,问她是不是抑郁,以前有没有试图自杀的记录,而这时候朱莉娅阿姨只顾用那双棕色眼睛瞪着我,好像我是某种怪物。

我告诉他们:“你们都知道她对那个水潭,对那地方发生过的事、死在那里的人很着迷。你们很清楚。连她都知道。”我看着朱莉娅说。

她张开嘴又闭了起来,就像一条鱼。我有点想把一切都告诉他们,有点想解释给他们听,但是那有什么用?我不认为他们有能力了解。

肖恩——汤森探长,碰到公事我大概得这样称呼他——开口问朱莉娅:她上次和我妈说话是什么时候,我妈当时心理状况怎么样,有没有为什么事烦心。结果朱莉娅阿姨坐在厨房里说谎。“我好几年没和她说话了。”她说这话时,整张脸涨得通红。“我们很疏远。”

她看得到我盯着她,知道我看出她满嘴谎言,所以她的脸越来越红,想通过和我说话,转移大家放在她身上的注意力。“为什么,莉娜,你为什么说她跳崖?”

我久久看着她,接着才回答。我想让她知道我看透她这个人。“你会这样问我才意外,”我说,“不就是你跟她说她潜意识里想寻死吗?”

她边摇头边说:“不,没有,我没有,不是那样……”

骗子。

另一个女警探又说警方“目前没有证据显示这是她自己造成的”,还说他们没找到遗书。

这时我忍不住大笑了。“你们以为她会留下遗书?我妈才不会留下什么该死的遗书,那太无聊了。”

朱莉娅点点头。“这……这是真话。我能想象内尔想要一切都让人惊叹……她喜欢悬疑吊诡,而且会很喜欢成为事件的焦点。”

听到这话,我很想赏她耳光。愚蠢的烂女人,我想说,这也是你的错。

女警探开始没事找事,帮大家倒水,还想把水杯塞到我手里,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知道我马上会哭出来,但我不愿意在他们面前掉眼泪。

我回到自己房里锁上门,躲在里头哭。我用围巾裹着自己,尽可能压住哭声。这两天我拼命忍耐不想屈服,不让自己崩溃,因为我觉得只要有了开始,以后绝对停不住。

我一直不愿意让那些字眼出现,但那些话就是在我脑子里打转: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

我瞪着卧室门看,一再回想星期天晚上妈妈进来道晚安的那一刻。她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知道我爱你,对吧,莉娜?”我翻身戴上耳机,但是我知道她站在那里,也感觉得到她的哀伤;而我很高兴,因为我觉得她活该。我愿意做任何事,无论做什么都好,让当时的我起床拥抱她,告诉她我也爱她,告诉她错不在她,我从头到尾就不该说那是她的错。如果她觉得对什么事有所愧疚,那我也一样。{马克}

那天,是今年以来最热的一天,而既然恶水潭是禁区——原因太明显——于是马克决定到上游去游泳。沃德家的小屋前面有一片地,河面在这里变宽,清凉快速的水流覆盖着岸边红锈色卵石,但河水中央很深,而且冻到足以夺取你肺部的空气、刺痛你的皮肤,碰到那种冷,你会因为惊吓而大声笑出来。

他也不例外,放声大笑,这是他几个月以来首次有笑意;也是这几个月第一次下水。对他而言,河流早已从欢乐的源泉转变成恐怖之境,但今天情况逆转了。今天的感觉就是对。从他一觉醒来脑袋轻松一点、清楚一点,肢体也比较放松,就能知道今天是游泳的好日子。昨天,他们发现内尔·阿博特死在水里。但今天是好日子。虽然还不到放下身上重担的程度,但至少可以说是类似某个钳子松了开来。这股力量压迫他的双鬓,危及他的神智,威胁到他的性命。

一名女警到过家里,她非常年轻,甜美又稚气未脱的特质让他差点说出他真的不该说的话。她叫作考利,不知姓什么。他邀她进家门,对她实话实说。他说,星期六傍晚,他看到内尔·阿博特走出酒吧。他没提自己会去酒吧,就是想故意遇见她,那不重要。他说,他们简单聊了两句,因为内尔急着走。“你们聊了什么?”警员问他。“聊她女儿,莉娜是我的学生。上学期,我和她之间有点不愉快,是纪律方面的问题。九月她要再上我的英文课,今年很重要,她要参加高中会考,所以我希望日后不要再和她有什么问题。”

这的确是实话。“她说她没时间,还有其他事要办。”

这也是实情,虽说并不是全盘真相;不是完完全全的真相。“她没时间和你讨论她女儿在学校的状况?”警员问道。

马克耸耸肩,无奈地微笑,说:“有些家长会表现得更关心。”“她离开酒吧后是不是还要去哪里?是不是自己开车?”

马克摇摇头。“不是,我猜她要回家。她往她家的方向去了。”

警员点点头。“之后你就没看到她了?”她问道。马克摇头回应。

就这样了,部分事实部分谎言,但不管怎么说,警员似乎很满意;她留给他一张有电话号码的名片,要他若有所补充时打电话联络。“我会的。”他露出招牌笑容回答,但她却瑟缩了一下。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表演过度。

马克潜入水中下探河床,手指钻入柔软的淤泥。他先紧紧蜷起身子,接着猛力舒展,把自己缩成球形的躯体推向水面,大口大口把空气吸入肺里。

他好想念这条河流,但此时此刻,他已经准备好离开了。他得开始找新工作,也许北上苏格兰,说不定还要离得更远,比如法国或意大利之类没人知道他打哪里来,或是不知道他这一路上遇过什么事的异乡。他梦想拥有清白的记录,如白纸般毫无瑕疵的过去。

游向岸边时,他觉得钳子再次收紧了一点。他还没完全脱身。还没有。他得处理那个女孩,虽说她瞒这么久都没说,现在应该也不会打破沉默才对,但她仍然有可能惹事。随你怎么说莉娜·阿博特都好,但是她的确忠诚,说话算话。况且,现在少了她母亲的负面影响,她说不定还可能成为一个正直的人。

他在河岸坐了一会儿,低头聆听河流之歌,享受照在双肩的阳光,兴奋之情随着背上的河水蒸发,但另一种感觉取而代之,虽然还称不上希望,却也是希望终究可能来临的微弱预感。

听到声音,他抬起头看。有人过来了。他认出她的身形和缓慢的步伐,心跳越来越猛烈。露易丝。{露易丝}

有个男人坐在河岸。一开始,她以为他没穿衣服,到了他站起来时,她才看到他穿着又短又紧又贴身的游泳裤。她感觉到自己打量他、注意他的躯体,于是涨红了脸。那是亨德森先生。

她走到他面前时,他已经在腰上系了毛巾,套上了T恤。他朝她走过去,伸手要相握。“你好吗,惠特克太太?”“叫我露易丝就好。”她说。

他似笑非笑地低下头。“露易丝,你好吗?”

她想要还以微笑。“你知道的,”他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他们要我听话。对,他们。那些创伤辅导员说,日子有好有坏,人必须自己调适。”

马克点点头,但是他闪躲她的目光,她看到他的双颊浮起红晕。他觉得尴尬。

每个人都觉得尴尬。在人生四分五裂之前,她根本不知道,悲伤会让任何和哀悼者有所接触的人都感到尴尬和为难。起初,大家会承认,会尊重和任由哀伤存在。但过了一阵子,哀伤成了阻碍,干扰了交谈、笑声和正常生活。每个人都想把哀伤抛在脑后,继续往前走,结果你却挡在路中间,身后拖拉着你死去孩子的尸体。“河水怎么样?”她问道,结果他的脸更红了。水,水,河水……在这小镇上不可能避开。“很冷吧,”她说,“我能想象。”

他像打湿身体的小狗般甩头。他说:“呼!”然后害羞地大笑。

两个人都装作若无其事,但她觉得有必要说清楚。“你有没有听说莉娜母亲的事?”她当他不知情地问,像是住在镇上的人有可能不知道一样。“听说了,可怕,天哪,太可怕了。真是让人震惊。”他没继续说,但发现露易丝没有响应,他又接着说:“嗯……我是说,我知道你和她……”他没把话说完,回头看自己的车。马克急着脱身,可怜的家伙。“意见不太合吗?”露易丝提示,试着帮他完成句子。她把玩自己脖子上的链子,来回拉着蓝鸟链坠。“的确,我们合不来。但即使是这样……”

她最多也只能说“即使是这样”了。“意见不合”是可笑的保守说法,但没必要说得太清楚。马克·亨德森很清楚两个女人间的嫌隙,如果她站在岸边为内尔·阿博特死在河里装难过,那她就太过分了。她非但做不到,也不想那么做。

她知道自己在听创伤辅导员说话时,很清楚他们说的都是废话,这辈子她永远、绝对不可能再拥有一天好日子。然而,在过去二十四小时里,她发现自己好几次难以压抑脸上得意的表情。“听来可怕,但我想,”这些话是亨德森先生说的,“这是个诡异的巧合,对吧?她用那种方式……”

露易丝冷冷地点头。“也许她本来就打算那么做,说不定她就真的做了。”

马克皱起眉头。“你觉得她……你认为她是故意的?”

露易丝摇头。“我真的没概念。”“不,不,你当然不知道。”他顿了一下,才说:“至少……至少这下子她写的东西不会出版了,对不对?她那本有关恶水潭的书还没写完,是吧?所以日后不可能出版……”

露易丝锐利的眼光射向他。“你这么认为?依我看,她的死法会让书更有机会出版。一个以恶水潭死者为写作题材的女人自己溺死在里头?我说啊,一定会有人想出版。”

马克露出惊骇的神色。“可是莉娜……莉娜当然……她不可能希望那样……”

露易丝耸耸肩。“谁知道?”她说,“我猜,到时候领版税的人应该就是她。”她叹了一口气。“我得回去了,亨德森先生。”她拍拍马克的手臂,他把手盖在她的手上。“我很难过,惠特克太太。”他说。露易丝感动地看着这个眼眶含泪的可怜家伙。“露易丝,”她说,“叫我露易丝吧。我知道。我知道你是真心的。”

露易丝迈开步子走回家。她花了好几个小时,在河边步道来回走。炎热的天气让她花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但是她想不出别的方法来填补空虚的日子。她不是没事做,她得联络房地产经纪人,要找学校资料,要整理床铺,有一整柜衣服得打包,还有一个需要她照顾的孩子。明天吧,这些事可以等明天再处理,今天她就是要沿着河走,思念她的女儿。

这天,和其他日子一样,她在无用的记忆里寻找自己错过的迹象,因为自己漫不经心而忽略的警示;寻找在她孩子快乐的生命中,任何有关痛苦的蛛丝马迹。因为他们从来不必担心凯蒂。凯蒂开朗、能干、沉稳,意志坚定。她从容踏入青少年时期,没有什么波折,一切顺顺利利。非要挑毛病的话,露易丝唯一难过的一点,是凯蒂似乎不怎么需要父母。任何事都难不倒她,无论是学校课业、黏人的闺密,还是快速绽放出属于女人的惊人美貌。露易丝清楚记得自己十来岁时,发现男人注视她身体而产生的那种强烈的、受到冒犯的羞辱感,但凯蒂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困扰。时代不同了,露易丝告诉自己,现在的女孩不同了。

露易丝和丈夫亚历克完全不必为凯蒂操心,他们烦恼的是乔希。今年,这个一向敏感焦虑的孩子有点转变,他心里有事,日渐退缩内向。他们担心孩子受到霸凌,担心他下滑的成绩,担心他早上起床时的黑眼圈。

事实一定是这样,他们把注意力放在小儿子身上,准备在乔希跌倒时伸出手,没想到女儿却绊了一跤,而且他们竟然没发现,没有在孩子身边拉住她。愧疚宛如露易丝喉头的大石,她等着自己被石头噎死,然而她没有,也不会,于是她只能继续呼吸;继续呼吸、回忆。

事发的前一晚,凯蒂很安静。家里只有他们三人一起用晚餐,因为乔希到他朋友雨果家过夜。通常,他们不许孩子在非周末夜晚到朋友家过夜,但他们太担心他,所以那天破了例。惠特克夫妇打算利用这个机会,和凯蒂谈谈弟弟的状况。他们问她觉不觉得乔希最近非常焦躁。“他可能在烦恼明年要进新的学校吧。”凯蒂这么说,但她没有直视父母,目光停留在餐盘上,声音还有些发抖。“但他不会有问题的,”亚历克说,“他班上一半的同学都会过去。而且你也在。”

露易丝记得,当亚历克这么说时,女儿握着水杯的手收紧了些。她记得她大力吞咽,眼睛闭了几秒钟。

饭后,母女俩一起收拾碗盘,露易丝洗,凯蒂负责擦干,因为家里的洗碗机出故障了。露易丝也记得自己说没关系,如果凯蒂有功课,她一个人来就好,而凯蒂的回答是“都做完了”。露易丝还记得,每次凯蒂从她手上拿走盘子擦干时,似乎刻意让指头在母亲皮肤上多作停留。

只不过,现在露易丝无法确定自己的记忆是否正确。凯蒂真的垂下眼睛看自己的盘子吗?真的把水杯握得更紧,真的刻意让指头停留?到了这时候,是真是假已经难以分辨,她的回忆充满了疑问和错误的诠释。露易丝没把握,不知道原因在于她震惊地领悟到自己没法确定过去对一切的认知,抑或是因为她在凯蒂过世后那些时日吞下的药物,已经永远模糊了她的心智。露易丝服用大量药物,每一把药都能带给她得以喘息的几个小时,让她睡眠充足地醒来,再次跳入自己的梦魇。一段时间过后,她终于理解,短短几小时的遗忘,相较于一次次重新面对女儿已经不在的事实,只能说微不足道。

她能确定的一件事,是当凯蒂道晚安时,和往常一样带着微笑亲吻母亲。她的拥抱没有更紧也没有更久,之后,她说:“祝你好梦。”

如果她知道女儿要做什么事,她怎么可能睡个好觉?

露易丝眼前的步道模糊了,她的眼泪遮蔽了视线,因此到了封锁线前方,她才注意到。警方封锁线。禁止通行。她已经到了半山腰,正要沿山脊前进;如此一来,她得回转走左边,免得打扰内尔·阿博特生前踏过的最后一片土地。

她费力地越过山丘顶端,顺着山侧往下走。她双脚疼痛,汗湿的头发贴在头上,最后终于走到舒适的阴影下。这段步道正好穿过恶水潭边缘浓密的树林。继续走了约一公里半,她到了桥边,然后爬上通往马路的阶梯。一群年轻女孩从露易丝的左边走过来,她和以往一样盯着找女儿,想分辨出她浅褐色的头发和阵阵笑声。露易丝的心又碎了一次。

她看着那几个女孩,她们凑在一起互相搭着肩膀,柔软的身子交错,露易丝发现在她们中央的女孩,竟是莉娜·阿博特。莉娜在过去几个月一直像个独行侠,这时正在享受被众人围绕的时刻。她也会面对相同的命运,先是瞩目和怜悯,不多久又成为众人回避的对象。

露易丝转过身,准备上山回家。她垂着双肩低着头,希望能在大家看到她之前拖着脚步离开,因为看着莉娜·阿博特太可怕,会召唤出露易丝心里的恐怖影像。但那女孩先瞥见她,大喊着:“露易丝!惠特克太太!请你等一下。”

露易丝努力加快脚步,然而她双腿沉重,心脏好比泄了气的旧气球,相反,莉娜年轻又强壮。“惠特克太太,我想和你谈谈。”“现在不行,莉娜,很抱歉。”

莉娜把手放在露易丝的手臂上,但她抽开身子,就是没办法直视莉娜。“真的很抱歉,我现在没办法和你说话。”

露易丝成了怪物,一个内心空洞的生物,不愿安慰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而更糟更严重的是,她只要看到那孩子,心里就会想:为什么不是你?在水里的为什么不是你,莉娜?为什么不是你,偏要是我的凯蒂?是温柔体贴、善良努力、纯真无邪,在任何方面都强过你的凯蒂?她从头到尾就不该跳水,应该是你才对。{《恶水潭》(未出版,丹妮尔·阿博特著)_序曲}

我十七岁时,救起了溺水的妹妹。

信不信由你,但那次事件并非开端。

有些人和水特别有感应,对流水的所在位置保有某种残余、原始的感受。我相信自己也是其中一人。在水边,在这片水潭旁,是我感觉最有活力的时候。这是我学会游泳,学会与大自然相处的地方,也是我的身体最愉快自在的场所。

2008年搬到贝克佛德后,不分冬天夏天,我几乎天天在河里游泳,有时,我会带女儿过来,有时独自一人。慢慢地,我开始有种执迷,觉得这个地方,这个让我感觉到无上喜乐的地方,可能是其他人畏惧的恐怖之地。

十七岁时,我救起了溺水的妹妹,但在那之前,贝克佛德的水潭早已让我深深着迷。我父母擅长说故事,特别是我母亲。我第一次听到莉比的惨剧、沃德家小屋骇人的杀人案,以及男孩目睹母亲跳崖的可怕故事,就是出自我母亲的口。我要她一再地重复这些故事。我记得我父亲的反对(“这些不是小孩子该听的故事”)和母亲的坚持(“当然是!这都是历史”)。

母亲在我心里播下种子。在我妹妹溺水、在我拿起相机或提笔书写的许久以前,我早已会花好几个小时做白日梦,想象故事中的情况和身临其境时的感受,想象在莉比出事那天,河水有多冷。

长大成人后,能消耗我心神的谜团,当然是我自己家庭的谜。本来不该有的秘密确确实实地存在,尽管我努力搭建桥梁,我妹妹仍然有好几年没和我说话。在她深沉的静默中,我努力去想象,深更半夜,是什么因素吸引她到河边去,但即使是想象力丰富如我,仍然没有找出答案。我妹妹从来就不是家里戏剧性格最强烈的成员,从来没有鲁莽的行径。她可能和河水一样难以捉摸,报复心强,但我仍然觉得困惑。我怀疑自己可能永远也无法了解她。

在这个对自我、家庭和彼此传述故事的追寻过程中,我会努力厘清贝克佛德的所有故事,以便写下我想象中,所有溺死在恶水潭的女人的最后一刻。“恶水潭”这个名字有相当重要的意义,然而,这个意义究竟是什么?不就是河流的转弯处吗?迂回曲折。如果你去研究河流的所有转折、洪水涨退,以及它赋予和取走的性命,你也会明白。河流的冰冷和干净、停滞和污染会交替出现,弯曲地穿过森林,像钢铁般切割柔软的切维厄特丘陵,接着,就在贝克佛德的北边慢了下来,在恶水潭短暂停歇。

这个位置田园风光明媚,步道两侧橡树成荫,山毛榉和悬铃木点缀着丘陵地,河流左岸还有一片沙滩斜坡,是划船、带小孩出游的理想地点,也是晴朗时日的完美野餐地。

然而表象足以欺骗人,实际这是个致命地。阴暗光滑的水面下藏着会缠住你、将你往下拖的水草,还有会割伤皮肉、凹凸不平的大石。水面上方有片灰色的高耸板岩峭壁,这个悬崖无疑是种挑衅。

几个世纪以来,这地方夺走了莉比·西顿、玛丽·马什、安妮·沃德、金尼·汤姆斯、劳伦·斯莱特、凯蒂·惠特克和其他人的性命,那是数不尽的没有名字、没有脸孔的人。我想要问,她们的生死是为什么,又是如何把有关我们自身的故事告诉我们。有些人宁可不要发问,宁愿噤声、压抑、沉默。但我从来就不是缄默不语的人。

在这本书当中——亦即我对贝克佛德恶水潭的回忆录,我不要以溺毙开场,而要先谈游泳。因为游泳才是开端:女巫之泳,水边的折磨。离我现在坐的位置不到一公里半的贝克佛德水泽,这个美丽宁静的地方,就是她们被带过来捆绑后扔进水里、被看着是沉是浮的地点。

有人说,那些女人在水中留下了属于自己的某些东西,有些人说潭水保留了她们的部分法力,因为从那之后,恶水潭将不幸、绝望、不快乐和迷失的人召至岸边。她们来这里,和姐妹一起游泳。{艾琳}

贝克佛德这地方真他妈的怪。这里很漂亮,有几处景致美得让人赞叹,但就是怪;仿佛与世隔绝,和四周的一切都没有关联。当然了,这里距离最近的城镇十分遥远——得开好几小时车,才能到达下一个文明据点。这还是假设你觉得纽卡索称得上文明,不过我不确定我能认同。贝克佛德这个怪地方有一堆怪人和一段离奇的怪历史。蜿蜒穿过小镇中央的河流最是诡异,无论你往哪里转,往哪个方向走,似乎一定会来到河边。

探长也有点怪。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男孩,所以理所当然,他也应该是怪人。昨天早上,他们从河里拉出内尔·阿博特的尸体,我才第一次看到他,但当场我就有这种感觉。他站在河岸,双手搁在臀上,低垂着头。他正在和某人说话,后来我才知道谈话对象是验尸官,但远远看去,他似乎在祷告。我联想到牧师。这个瘦高男人穿着深色衣服,深色的河面像是背景,在他后方是一面石板岩悬崖,躺在他脚边的女人苍白又安详。

当然了,她不是安详,而是死了。但她面容平静,而且很完整。如果不去看她身体的其余部分,例如折断的四肢、扭曲的脊椎,你会以为她单纯只是溺水。

我上前自我介绍,立刻觉得他有古怪之处,他双眼水汪汪的,而为了压抑双手的些微颤抖,还用手掌搓揉手腕。这让我想到我父亲早晨的宿醉,碰到那种时候,你最好是压低声音说话,低下头别多管闲事。

以我手上这个案子来看,安安分分、别多管闲事似乎是个好方法。我从伦敦转调到北部还不满三星期,这次匆促的调职,全要怪有欠考虑的办公室恋情。老实说,我只想认真办案,把乱七八糟的恋情抛在脑后。起初我以为自己会被指派去处理无聊的琐事,所以,得知他们要调查一桩可疑的死亡案件,我还挺惊讶的。一名男人出门遛狗,没想到在河里发现一具女尸。她衣着完整,所以不是去游泳。督察开门见山告诉我:“几乎可以确定是跳崖自杀,因为尸体在贝克佛德恶水潭里。”

这也是我最早对汤森探长提出的几个问题之一。“你觉得她是不是跳崖自杀?”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应该说,他在评估我。随后,他指着悬崖顶端说:“我们上去找法医,看他们有什么发现,例如挣扎的痕迹、血迹或武器。我们可以先查她的手机,因为她没带在身上。”“你说得对。”离开时,我瞥了那名女子一眼,心里觉得她看起来很哀伤,相貌平凡又没打扮。“她叫丹妮尔·阿博特,”汤森探长说话的音调略有上扬,“住在本地,是作家兼摄影师,事业相当成功。她有个十五岁的女儿。所以,不。针对你刚刚的问题,我认为她不太可能跳崖。”

我们一起到悬崖上方,顺着与潭边沙岸相连的步道走,右转穿过一丛树林,接着沿着陡坡往上爬到山脊。我在沿路几处泥泞地发现靴子踩滑的新痕迹覆盖在旧脚印上。到了悬崖上方,步道向左转了个弯,穿过树林直接通往悬崖边。我的胃抽搐了一下。“天哪。”

汤森探长回过头,露出几乎像是被我逗乐的笑容。“你恐高?”“我对于踩空掉下去摔死有完全合理的恐惧。”我说,“你不觉得这里该加个护栏之类的吗?看来不怎么安全吧?”

探长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迈开脚步,坚定地走向悬崖边缘。我跟了上去,一手扶着金雀花丛,不想毫无阻拦地直接看着下方的水面。

法医脸色苍白头发浓密,似乎所有的法医都长这个样,虽然他并没有太多好消息可以提供。“没有血迹或武器,也没有明显的打斗迹象,”他耸耸肩,说,“我们甚至没找到最近丢的垃圾。但她的相机坏了。还有,相机里没有存储卡。”“她的相机?”

法医转头看我。“你相信吗?她为了自己的写作计划,在悬崖边安装了动态感应相机。”“为什么?”

他耸耸肩。“拍摄上这里来的人,看他们上来做什么。这里偶尔会有些怪人上来,你知道的,全为了这里的历史。或者,她说不定想偷拍跳崖的人……”他扮个鬼脸。“老天,然后有人损坏她的相机?嗯,这……还真不巧。”

他点点头。

汤森叹了一口气,双手交叠抱在胸前。“的确。虽然说,不见得一定拍到了什么。她的器材以前也曾经被人破坏。她的写作计划惹恼了不少本地人。其实,”他朝悬崖边缘又靠近了几步,我的头开始昏,“我甚至不确定她在上次相机坏了之后,有没有换过新的。”他朝悬崖下方看。“那里还有一台,是不是?固定在下面一点的位置。下面那台有没有拍到什么影像?”“是啊,那台看起来很完整,我们会带回警局,可是……”“我们什么也找不到。”

法医又耸耸肩。“可能会找到她落水的影像,但没办法厘清悬崖上面的实际状况。”

从事发到现在已超过二十四小时,但我们对悬崖上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仍然毫无头绪。内尔·阿博特的手机一直没有出现,这或许称不上怪异,但其中必有蹊跷。如果是跳崖,她可能先把手机放在某处。若她是失足,那么手机可能还在潭水中,说不定沉到泥底或是被冲走。如果她被人推下去,当然了,无论是谁下的手,都可能先拿走手机,但既然悬崖上没发现打斗挣扎的证据,那么有人抢下她手机的推论也不太站得住脚。

带朱尔斯(大家显然不喊她朱莉娅)到医院指认尸体后,我迷路了。我先载她到磨坊居后门放下,以为自己走路可以回到警局,但结果不然;我过桥后不知怎么又绕了回来,又回到河边。正如我说过的,无论你怎么转都会回到河边。总之,我拿出手机想搜寻接下来该怎么走,结果看见一群女孩走上那座桥。比其他人高一个头的莉娜从当中蹿出来。

我停下车子,步行跟在她身后。我有些话想问她,关于她阿姨说过的话,但在我追上她之前,她已经和一个大约四十多岁的女人起了争执。我看到莉娜握着女人的手臂,但女人不但抽回手,还把双手护在脸边,像是担心被打。接着,这两个人突然分开,莉娜朝左,女人则直接上山。我跟着莉娜走。她拒绝为我解释她阿姨的话,坚持她刚才和那个女人没起冲突,不过那反正不干我的事。她在虚张声势,但脸上挂着泪痕。我提议送她回家,可她要我滚蛋。

于是我照她的话做。我开车回警局,把朱尔斯·阿博特指认尸体的过程告诉汤森。

探长没有打破这个地方的基调,表现依然诡异。“她没哭。”我告诉上司,他不停点头,似乎在说,嗯,正常得很。“这不正常,”我坚持看法,“这不是普通的打击,这真的很奇怪。”

他调整一下坐姿。探长坐在警局后侧的小办公桌旁,整个人在这狭小的空间显得过于巨大,似乎一站起来,头就会撞到天花板。“怎么个奇怪法?”“说不上来,但是她好像无声地在说话。我不是指那种默默啜泣,反正就是怪。她嘴唇在动,像是要说些什么……不对,不光是在说些什么而已,而是真的对某个人说话,在互相对话。”“可是你什么都没听到?”“没有。”

他先看了面前的电脑屏幕一眼,才又看向我。“就这样?她有没有告诉你什么事?对案情有所帮助的任何信息?”“她问起手镯。内尔显然有一个原本属于两姐妹母亲的手镯,一直都戴在手上。或至少几年前,在朱尔斯上次和她见面时都还随时戴着。”

汤森点点头,搔搔自己的手腕。“我检查过,她的衣物中没这件东西。她戴了一枚戒指,没有其他饰物。”

他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以为我们的交谈可以结束,正要离开时,他突然说:“有关手镯的事,你应该问问莉娜。”“我打算要问,”我告诉他,“但是她没什么兴致理我。”我把桥上巧遇的事也告诉他。“那个女人,”他说,“形容她的样子让我听。”

我回忆着:四十出头,略显丰满,深色头发,这么热的天气仍穿着红色开衫。

汤森久久地打量我。“没印象吗?”我问道。“哦,有的,”他看我的样子,好像把我当成头脑特别简单的小孩,“是露易丝·惠特克。”“她又是谁?”

他沉下脸,说:“你没事先研究这件案子的背景?”“其实没有。”我说。我想强调的是,告知案件相关背景应该是他的职责,因为他是本地探长。

他叹了一口气,开始敲打电脑键盘。“你该加把劲做功课,应该早点拿到档案。”他用力敲下貌似特别邪恶的输入键,像是在敲打打字机,而不是昂贵的苹果电脑。“还有,你得读内尔·阿博特的初稿。”他抬起头,皱着眉头说,“就是她正在进行的写作计划,记得吧?我想,那应该会是一本精美的书,收录贝克佛德的照片和故事。”“也就是本地的历史书?”

他大声呼气。“差不多吧,是内尔·阿博特对一些事件的观点。对某些特定事件。她……会绕着某些事打转。我之前也说过了,不少本地人对那些事并不热衷。不管怎么说,我们留存了她初稿的副本。我们的警员会拿一份副本给你。去找考利·巴肯,她就在前面。重点是,内尔笔下的事件当中,正好有凯蒂·惠特克的故事。凯蒂在六月自杀,她也是莉娜·阿博特的密友,而凯蒂的母亲露易丝和内尔本来相当友好,后来显然是因为内尔的写作焦点而闹翻,然后,当凯蒂死后……”“露易丝怪罪内尔,”我说,“认为她该负责。”

他点点头。“是的,没错。”“所以我应该去找这位露易丝谈谈?”“不必。”他回答时双眼仍然盯着屏幕。“我会去。我认识她,她女儿过世,是我负责调查的。”

他又久久没说话。他没有要我离开,所以,我最后还是说了:“有关凯蒂的案子,在调查过程中,你有没有怀疑过另外有人涉案?”

他摇头。“没有。凯蒂自杀看来没有明显的原因,但你也知道,这种事通常都是这样。对活着的人而言,一切都不合理。不过,她倒是留下了道别的纸条。”他用手盖住双眼。“那纯粹是悲剧。”“这么说,今年就有两名女性死在河里?”我说,“而且两人彼此熟识,有关联……”探长没说话也没看着我,我连他是否听了进去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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