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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4 17:2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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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埃及〕陶菲格·哈基姆

出版社:华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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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归来

灵魂归来试读:

第一部

时光荏苒,走向永恒。你的肉身,已获新生。跻身普天,极乐世界。殊途同归,万物平等。(1)——《亡灵书》——————————————————(1) 《亡灵书》:古埃及一部宗教性诗文集,是一种咒语和对神的赞美,反映了古埃及人的宗教信仰、风俗习惯以及对后世的幻想与憧憬。通常写在纸草卷上,放入墓中,也有被镂刻在金字塔、墓壁、石棺上的。常可见图画和文字。

第一章

午饭刚吃完,一家人就各奔东西了。佣人麦布鲁克帮栽娜卜小姐收拾完餐桌、洗完杯盘,也上米达门巷口的水果店里聊天去了。家里只剩下栽娜卜小姐,冷冷清清一个人。她走进自己的小屋,闷闷不乐地坐在圆垫上,随手在面前发旧的红地毯上发了一排扑克,便怔怔地望着。

时间过得飞快,天色已近黄昏。栽娜卜依然沉浸在幻梦中:眼前恍惚出现了一个白皮肤的男孩儿和一个黑姑娘,两人肩并肩、无忧无虑地走着,有一个正要外出旅行,仿佛到了那扑朔迷离的世界的边缘!

房门忽地打开了,穆赫辛夹着书本、直尺和圆规,用那童音的嗓子高兴地喊道:“他们怎么都还没回来?”

她不动,也不作答。许久,眼皮不动地问了一句:“刚刚放学?”“早下课了,我上裁缝铺去了!”

穆赫辛小心翼翼地撩起衣襟,轻轻坐在她的圆垫边儿上。短时间的沉默。他显得心神不定,犹犹豫豫地望着她,想说什么,可又似乎害臊得张不开口。

栽娜卜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睛盯着纸牌说道:“你饿了吧?拿根黄瓜嚼去吧,晚饭还早着呢。”

她抬起眼,想指给他门后的篮子。目光刚一落到穆赫辛身上,便不禁吃惊地喊了一声:“哎呀!你怎么穿了套新衣裳?!……”

孩子低着头一声不吭,栽娜卜依然好奇地问道:“真新鲜,谁看见都得说不像你了!家里给你钱了!太新鲜了!”

穆赫辛挺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地问道:“有啥新鲜的?……”

栽娜卜继续用惊奇和赞叹的目光打量着他的新衣服:“今天,你可跟往常不一样了。以前,你和叔叔不一样,宰牲节才换件新衣裳穿。今天,可真怪!这么俊!我敢发誓,谁见了你都会(1)说是个王子!我简直要忌妒你了……今天可是礼拜四!是礼拜四哟!……”

一通夸奖,穆赫辛的脸上飞起了两朵红云,不过,他心里可真是美滋滋的,异样地颤动了一下。但,他立刻改变了话题。“晚上吃什么?”他问。

栽娜卜重又盯着纸牌,漫不经心地答道:“和中午一样。”“什么?又是鹅腿?”穆赫辛的声音大了一点儿。

她立刻抬起头来,狠狠地盯着他说:“鹅腿怎么了?连你这个有头脑的人也说出这话来?唉,纯洁的栽娜卜!明天让大伙儿都来瞧瞧这个不领情的家伙。主哪能让领情的人有饭吃呢?……千万别学你叔叔。记着,千万别像他们那样!……”“姑姑,不管怎么说,也不能让我们啃三天鹅腿呀!今天中午,我阿布杜叔叔都以《古兰经》发誓了……”孩子温顺地反驳。

栽娜卜气势汹汹地打断了他的话:“阿布杜!哪个是阿布杜先生!……你的大爷,还是家长?……这个该死的阿布杜!……我说孩子,什么时候咱们家出了大爷、家长了?……就连咱们当家的、你哈奈菲叔叔——愿安拉保佑他——也一直辛辛苦苦挣钱养活我们。一辈子他哪有一句怨言?愿主保佑他长寿吧!可阿布杜这小子就会抻着脖子学驴叫!”“姑姑,明天,他就要挣钱了。年底他拿到文凭,可以当工程师了!”

栽娜卜不吭声了。她板着脸,又去捣鼓眼前的纸牌了。不一会儿,她又突然抬起头来,说:“他该明白,我才不怕那些戴高帽子的!这个讨厌的家伙!诅咒这个小心眼儿的神经病!我谁也不怕!”

穆赫辛嘲讽地撇撇嘴:“你敢当他面儿说这些?”“说什么?”她使劲儿地瞪着他。

穆赫辛不想和她再争下去,特别是今天,更不愿把她给惹恼了。他后悔自己说得过火了些,便笑着哄她,说他不过是闹着玩儿的。“你想听真话吗,姑姑?”他一本正经地说,“其实,阿布杜叔叔和别的叔叔一样,心眼儿可好了!”

栽娜卜不理会他的话,又低头弄她的牌。不多一会儿,又陷入先前的沉思冥想之中。仿佛想揭穿她的秘密,穆赫辛稚气嘲讽的目光在她眼上闪动着,只见那双手一会儿把纸牌拈起,一会儿又放下。

最后,他亲昵地靠在她身旁,调皮地笑着:“在给谁算命呢?……新姑爷?”

听了这话,栽娜卜眼墨浓重的一双眼皮上的几根睫毛急速地抖动了几下,她抬起指甲花染红的手指,慌乱地正了正戴得端正的头巾,依然望着地,羞答答地说道:“不……我发誓,我不是在想那个。”“那想什么呢?”

小侄子掩饰着内心的嘲笑:“我是外人吗,还避着我呀?姑姑,你该知道,除了哈奈菲叔叔,没人会赶走新姑爷的……都怨这个老东西,就是他把新姑爷赶跑了。”“噢,不,我发誓,我不是在想这事!”

她一直像个年方二十岁的大姑娘,羞涩地低着头。穆赫辛偷偷端详着这个老处女那张皱巴巴的奇丑的面孔。干吗要害臊呢?装模作样呢,还真是那么一回事?一丝怜悯渗进了他那孩子气的嘲笑之中!……

栽娜卜自幼在农村长大,从小没人管教。一天到晚给后娘干活儿、养鸡。乘着兄弟哈奈菲和阿布杜去开罗上学的机会,便和他们农村学塾里的同学郝里的儿子麦布鲁克一起走了。郝里没考上城里的学校,留在村子里。她来开罗给两个兄弟做饭管家。她在首都住的日子不算太短,可还保持着来时的老样子,对市民以及城市生活的了解仅限于衣着服饰、言谈方式等琐碎的表象。最了不起也不过学着几句开罗的小贩儿或邻里女人们的谈话,可又不明白究竟指的是什么。穆赫辛说,(2)有一回,听见她问候一位女客说:太太,本斯娃尔!可当时却是大早晨,太阳刚露脸。栽娜卜像大多数丑八怪一样,什么都瞒不过她,可就是对自己面目可憎这一点,永远蒙在鼓里。每每看见邻里亲朋有订婚、办喜事的,她都感叹不已。这么一个美人,会过日子,会当家,一身都是优点,可就是没人找上门来!……但,按她说,那是有原因的。“命哪!她们命好……这是唯一的原因!”

对自己,对别人,这话已唠叨过千百遍了。

虽说运气不佳,媒人却来过不少。但不管谁来,只要一照面,相过栽娜卜的仪容后,几句话,便站起身来,披上斗篷,匆匆离去。栽娜卜挺纳闷儿,心想,准是媒人太满意了,急于给男方去报喜,便紧跟着媒人到门口,趴在人家耳朵上悄声说:“在他面前给我多说点儿好话呀!”

媒人用面纱掩住了唇边的微笑,狡黠挖苦地回答道:“大妹子啊,不必了,像你这样还用说好话吗?”

说完,抬腿便走,以后再也没见回来。

但有这么一回,栽娜卜一生中从不曾预料到的历史性事件发生了,它带来了一次罕见的、绝无仅有的机会,可是……可是太遗憾了……这唯一的一次机会竟又被哈奈菲先生的愚鲁和粗暴给丢失了。那是一个黄昏——可能因莫须有的指责而烦躁不安的命运之神,给栽娜卜送来一个人,真是个挺不错的、有学问的先生,心眼儿好,表面看,人品端正,十分虔诚,肯把自己盲目的信任毫无保留地交给安拉……就这样一个好人,没请媒婆,不求母亲,亲自上门来向栽娜卜求婚了。

来人见了年龄和地位都能代表一家之长的哈奈菲先生——海力勒·艾阿学校的算术老师,表明了自己的来意。他说,实在没有必要先派个人来见见姑娘,他只希望姑娘的长相过得去,难看一点儿,但不太丑就行了。其他也没有更高的要求。

来人彬彬有礼,小心翼翼地征询家长的意见。这位被称为“名誉家长”的哈奈菲,抬起头,瞪大了一对憔悴的、烂得发红的近视眼盯着对方。贵客的眼曈中立刻映出一张奇丑的脸盘。由于太阳的炙烤,把疱疮的结痂染上了一层农家砖坯的颜色。家长伸手把帽子推向脑后,丑陋的额头上露出了斑斑疤记。他满腔热情地对求婚人说:“你放一百个心,哪能这么糟糕……请你像吃夏天的西瓜那样放宽心好了。她保证像金币——二十四开的金币一样,没错!怎么了,你还不明白?新娘长得跟我一模一样。她是我挨肩的嫡亲姐妹!”

先生愕然。坐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来。心境略微平静一点儿后,不禁抬眼偷偷向哈奈菲那张可憎的脸庞投了一眼,即便是匆匆一瞥,内心也已翻出一股腻味恶心的感觉。他自言自语地咕哝着:“不可能!绝不可能!……”

一听这话,哈奈菲急忙安慰他:“不可能?她完全像我,铁板钉钉,一点儿没错!”“不可能……”“这一点请先生你放心……以前你和我们从无来往,不知道。她确实跟我一模一样,你大可不必担心。”

先生踏出哈奈菲家门,一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后再也没有听到有关他的任何消息。

穆赫辛有意讨好的声音一再重复着:“就怨他,就怨哈奈菲叔叔!”

栽娜卜低垂着头,默默不语,心头强烈的抑郁感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穆赫辛坐了一会儿,蓦地直起身子,像记起了什么,带着掩饰不住的微笑,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姑姑,你听说了吗?楼下的穆斯塔法先生病了!”

栽娜卜抬起头,这个年近四十的女人的颧骨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她装得十分镇静,尽量话音自然些:“病了吗?谁跟你说的?”

穆赫辛明知她在想什么,却装糊涂说:“今天一早,我在楼梯上碰见了他家佣人,拿着一瓶水果盐。”

她死盯着他,灼灼的眼神像在探询,想要他再多说上几句。可她立刻控制住感情,羞涩地垂下目光,久久地沉默着。穆赫辛斜眼看着她,脸上现出那副惯有的孩子气的挑逗性微笑,他指着纸牌,调皮地逗她:“牌没告诉你什么吗?”

她一惊,依然不吭声。“那你老在想什么呢?”侄子突然问道。“我……在想……想另一桩事……”老姑娘一震,慌乱结巴地说。“另一桩事……什么事?”穆赫辛毫不放松。

这有所指的腔调使她尴尬极了。她极力忍着,抓着这一刹那搜遍了脑海中各个角落,终于,记忆救了她:“一早,我就在这儿想着前天邻居在我们家平台上丢手帕的事。”

她的话刚出口,穆赫辛的脸色倏地变了,发黄……变红……立刻低下了头。

但她并未觉察到对方的心理活动,只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摆脱窘境的话题,说得更来劲了:“是赛尼娅的一条绸手帕!穆赫辛,你说,能让风给刮跑吗?”

穆赫辛没有回答,他简直抬不起头来。“我敢发誓,”栽娜卜还在说,“活这么大年纪,还没听过风能刮跑?风能把手帕刮到哪儿去?!”“为什么不能?”轮到穆赫辛结结巴巴了。“绝不可能!”栽娜卜脱口而出,“难道我是傻瓜?我敢拿生命起誓,手帕是被偷走的!”

少年畏怯地看着她,一声不吭。“是偷走的。你知道谁偷的吗?”栽娜卜继续往下说。穆赫辛无言以对。“小偷是……是阿布杜!”“阿布杜叔叔?!”穆赫辛猛地抬起头,半惊半喜地问道。“楼里,没有比他更坏的人了。”

穆赫辛低下头去,一言不发,姑姑还在那里起劲儿地说:“明天,让他拿出手帕来瞧瞧。”“手帕?”穆赫辛不由得又抬起头来,不安地咕哝了一句。“就是这个阿布杜!”栽娜卜不留一点儿余地,“说错了,可以拿鞋底儿抽我!”“哟,我瞎说了些什么……”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瞧我这记性!”穆赫辛的心跟着一抖,等着她发话。姑姑突然转过脸,信心十足地说:“你脑子好,帮我想想,谁偷的?”她没有注意到小伙子坐不住的样子,径自说着:“是赛里姆!”“赛里姆先生?”穆赫辛吐了一口气。

她不假思索地答道:“凭安拉起誓,他才是个鬼东西呐……你就忘了他和女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要脸,乱吹牛,把咱们脑袋都搞晕了!诅咒这个魔鬼吧!瞧他那样儿:歪戴着帽,胡子尖儿还捻成一把,在那儿弹个或吹个什么破玩意儿。他明白什么好歹!真叫人讨厌!穆赫辛,把你的好歌唱上两段,让他听听!别以为咱们把他的光彩事都忘了:他是怎么让政府给赶出来的!还有跟塞得港那个叙利亚女人的事……你可得离我这堂兄弟远点儿!他简直不是个东西,一个地道的放荡鬼!……”

穆赫辛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地,脸上的肌肉松弛了,露出天真的微笑。他亲昵地靠近姑姑,用一种发颤的柔声问道:“姑姑,你早上在凉台上看见她了?……”“谁?……赛尼娅?”

少年点点头,声音尽量放得自然:“她跟你说什么了?”“你问的是手帕的事?”栽娜卜没有注意他的关注,笑着说,“要是真被人偷了,那小偷就该绞死。”

穆赫辛脸涨红了,最后涨成了地毯的颜色。他眯起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

————————————————————(1) 阿拉伯语中,礼拜四是一个星期的第五天。凡是带有“五”的数字在埃及方言中表示忌妒。(2) 法语,意为晚安。

第二章

晚饭时分,前厅里一家人围坐在一张廉价的白木桌旁。桌上那块油布用的时间以及他们在它上面吃吃喝喝的时间,算起来不短了。同时,岁月和佣人都在这张桌面上留下了休息的印记。每天夜里,桌子翻个身就是麦布鲁克的铺板,他摊开被褥,让一身的跳蚤陪着过夜。翌日清晨,再翻个个儿,又成了餐桌,放上焖蚕豆,做早点的大饼和午饭、晚饭时吃的奶油炒麦饭、蚕豆芽。

现在,老一套的木盘又摆在桌上,冒着热气。可大家都默默地呆坐着,像在等什么人,竟没有一个人伸手。哦,哈奈菲的座位还空着。但是,等一个人又何须这般烦恼愁闷呢?栽娜卜一手撑着腮帮,仿佛沉入了遥远的梦幻。靠外的麦布鲁克急不可耐地看着身边哈奈菲的空座,张大鼻孔,贪婪地闻着远处飘过来的饭菜油香。尽管如此,他也不敢打破饭桌上窒息的空气,只用忧伤的目光瞅着对面穆赫辛的新衣。麦布鲁克不是一般的仆人,他是这个家庭中人人眷恋的好伙伴儿。早在孩提时代,他在黛林加特镇上就和哈奈菲、阿布杜、赛里姆一起玩耍,共同成长。因此,在这个家里,哈奈菲如果是个名誉家长,他可完全算得上是名誉仆人。穆赫辛暗中不住地打量着阿布杜和赛里姆,一心想摸清他俩没来由的缄默的原因。确实,阿布杜和赛里姆就是今晚沉闷的唯一根源。这两人被一种不寻常的东西搅得心烦意乱,结果在饭桌上也是大眼儿瞪小眼儿,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的欢愉、舒心,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快活人、牛皮大王赛里姆一反常态,低头默默地捻着胡子。阿布杜绷着脸,酒糟鼻的鼻翼高高掀起,愈发紫红,说明他今天晚上气不打一处来,眼下正酝酿着神经质的发作!

低头、闭嘴,坐了好一阵子。终于,阿布杜猛地一抬头,神经质地一拳头狠砸在桌子上,喊道:“该死的,还让我们等……”

麦布鲁克大吃一惊,一蹦而起,向卧室跑去了,瞥了一眼哈奈菲的床铺,赶紧回来,说:“哈奈菲先生躺着哩,他舒坦地品尝着天使们的甜奶粥呢!”

突然从卧室里传出一个声音:“天使们的甜奶粥?麦布鲁克先生,安拉可听见你的话了!……我有阵子没吃到甜奶粥了。从栽娜卜拿了我的钱管家那天就没吃过!”

栽娜卜昂起头,气愤地嚷道:“从哪天起?胡说八道!你也是个缺德鬼!快起来动弹动弹你撑饱的大肚皮吧,饭早就凉了!”

卧室里传来哈奈菲的声音:“都以为我睡了?怕是你们晚了吧。我忙着呢,事儿都成堆了。”

阿布杜晃着身子嚷嚷:“等不及了!不能等了!”(1)

传来名誉家长唱轮转民谣的声音:“忍着吧,先生们!忍着最好,苦点儿也无妨。”“这儿有作业本要改好!我的先生,一本作业,一本练习就要改好!……哪怕剩下两本,也无妨。”

阿布杜压着火,哈奈菲仍然待在那塞着四张床铺的房里,一边改着学生的练习本,一边哼哼:“这儿有练习本、作业本……先生,这儿有练习本……噢,作业本……”

这哼唧只对麦布鲁克一人产生了影响,他站在门厅中央,对着卧室,像在戏院里喝彩那样,拍着巴掌:“太妙了!再来一遍‘先生,作业本’!”

阿布杜终于忍无可忍,大吼一声:“伟大的安拉啊!我受够了!”

他神经质地伸出手,抓起调羹,使劲按进菜汤泡馍,舀起豆芽汤,自顾自吃了起来!

旁人交换着眼色,阿布杜的越轨行动真令人惊讶,使人总觉得不那么舒服,不过也没人敢说什么!

稍停,栽娜卜用颇有为阿布杜抱不平的口气说道:“这算得了什么!你这个家长跟那些懒皇帝没两样儿。伸腿往床上一躺。全家都毁在他脑袋底下啦!……”

她讨好地瞅了阿布杜一眼,好叫他放心。然后,似乎觉得该变变方式,于是引到另一个话题:“阿布杜先生,别不痛快……诅咒那吃喝吧!诅咒有关吃喝的谈话吧!”

说到这儿,她突然变了调:“喂,你们谁见过赛尼娅的手帕?”

阿布杜刚刚定下心来,内心里对自己乱发脾气深感内疚,起码也不该把愤怒形之于色呀!

可是,栽娜卜的话刚刚完,“赛尼娅手帕”这几个字又灌进耳朵里,他的性子又起来了,比刚才还凶!这番安抚的话对他简直是火上加油。

阿布杜低头不语,脖子上青筋暴涨,鼻尖发红,他着实恼了:“你总叨叨不知谁拿了手帕。我们都知道谁拿的。”

穆赫辛打了个冷战,低下头去。不料,阿布杜却转向堂兄弟赛里姆,一脸恶意和进攻的神态,晃着脑袋:“我们要是粗心大意,早上当了。还得赞美安拉,我们可够仔细的。现在你说说,手帕在哪儿?”

他用手指着赛里姆。对方慢吞吞捻着胡子,冷冷地回答:“先生,你在说什么?”

阿布杜一口咬定,恶狠狠地说:“不必戳穿了吧,谁心里都清楚……”“你们知道什么?”赛里姆也铁青着脸。

阿布杜扭过脸。赛里姆晃着脑袋:“这才见鬼呢!明明是你干的,却指着别人鼻子!这就是当今年轻人的聪明才智!”

阿布杜猛地转过身子,冲他喊道:“我以前是沾过这种事,那算你说对了!”“以前沾过?”赛里姆不那么气壮了,咕哝了一句。“我要是一个上尉的话,”阿布杜话里有话,“为一个叙利亚女人停职……”“是又怎么样?”赛里姆洋洋得意地抬起头。

尽管嘴硬,他感到在众人面前已输了一招。那件给当成话柄的事还要什么证据?谁不清楚,他本是个警官,因滥用职权,六个月前被停职了。罪名是在塞得港,调戏一名住在警察公署前的叙利亚女子。如果事情只是当那美人出现在窗口时调情,挑逗,打打手势,问个好,笑一笑,捻捻胡子,挤眉弄眼,倒也罢了,绝不至于弄到停职这一步。可是赛里姆先生走得太远了,他千方百计要接近那美人,经过良久的思谋和策划,终于让魔鬼给他指引了一条进身之途。酷暑的一个黄昏,人的感情和肉体都感到火烧火燎。警长助理赛里姆先生委实按捺不住了,他换上笔挺的警服,一颗颗铜扣和肩上的三颗星在夕阳的照耀下熠熠闪光,他走进美人的房子,登上楼梯,边敲门边说:“太太,别怕,开开门!我是警官!”“有事吗?”“请允许我进去,只待一会儿!”“干什么?”“干什么?……赞美安拉吧!为了漂亮的脸蛋,为了……为了检查……必须检查,……你不让我检查?”

他终于错误地决定要撒个谎:要检查。但花招被戳穿了,消息不胫而走,真丢人,停职一年!

往事闪电般地在赛里姆脑海中掠过,他默不作声了。阿布杜见他这样子,越发像个愤怒的攻击者,于是幸灾乐祸地说道:“对了,我劝你别说了。真叫作:昭然若揭,尽人皆知呵!”

赛里姆抬起头,冷冷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没必要解释,我们全都知道!阿布杜佯作镇静。

赛里姆正了正身子,严肃地厉声说道:“你听着,别虚张声势了!别来这一套!这是聪明?你可错了!真不害臊,你要真机灵,说出话别赖皮!可惜,事情明明白白,只不过我不想说就是了。你要不信,我讲点儿证实自己的话,让大家来听听。”“你证实自己的话!”阿布杜打断了他。“谁还不知道,你想让我给你证实?”赛里姆立即回答,“喂,站起来,让我检查检查你的行李和衣服!”

阿布杜口里吐出一连串响亮的笑声:“说什么?……检查?只要安拉意欲!你先生的检查权已被剥夺了!”

众人静静地注意着这场争论。这里,最聚精会神的要算是穆赫辛了。他尽管在一旁偷听,可恐惧和焦虑却轮番敲击着他的心,这颗心能平静下来多好啊!可是,对这十五岁的孩子,谁又会有什么坏的估计呢?

正在这个时候,哈奈菲从卧室里出来了。那对近视眼向大家看了一阵,说:“什么事?今天怎么都像鬼附了魂似的吵个不停?好吧,我来了,我来了还不行。”

没人理他。只有栽娜卜抬了抬眼皮,漫不经心地瞟了他一眼,又是老样子坐着。名誉家长走近餐桌:“饭菜在哪儿?你们说的晚饭呢?我听说吃晚饭了,看来是谣言!”

栽娜卜抬头指指木盘,有气无力地说:“喏,没看见?”

哈奈菲正正鼻梁上的眼镜,盯着木盘子看了看:“蚕豆芽?求主恩赐吧!”

栽娜卜正眼不瞧他。嗵地从座位上跳起,向厨房走去。“等着,还有一盘呢!”

栽娜卜一走开,屋子里又是一片沉默。哈奈菲在麦布鲁克身旁的空位上坐下。

他迟疑了一会儿。为了弄清今天晚上这些人奇怪的行径,末了,还是他自己清清嗓子,端了端鼻梁上的镜架,逐个打量着在座人的面孔:“什么事呀!……大家怎么了?”

没人动,也没人吭声。最后,倒是麦布鲁克看了他一眼,煞有介事地压低了嗓门说:“吵架了!”

哈奈菲不胜惊奇:“吵架?……谁吵架?”

麦布鲁克愁眉不展地答道:“都吵了。”

哈奈菲更不明白了:“都吵了?……为什么?……发生了什么安拉不容的大事?”

麦布鲁克说:“直说了吧,大家都在吵……喂,吵架可不好哇!”

哈奈菲愈发想弄清发生了什么事:“你倒说说,为什么吵呢?”

麦布鲁克迅疾地向周围瞥了一眼,发现所有的人都紧闭着嘴巴,便也缄默不语。仿佛这样心头才舒服。他不管哈奈菲怎么催促、暗示、用胳膊肘撞,始终没有脱离这支沉默的队伍。不过,两只眼睛却不停地从这一只盘子跳到另一只盘子。哈奈菲失望了,只好把脸转过来,嘟囔着:“真有意思!”

家长想让大家开口,但他的努力没有奏效,也觉得心烦,便埋下头,像满桌的人一样,专心致志地吃了起来。

不一会儿,栽娜卜擎着盘子走进来。麦布鲁克眼睛只一扫,马上知道盘里是什么了。他高声宣布:“各位有幸,鹅腿来了!……”“哪能呢!”哈奈菲戏剧性地抖了一下。

说罢,站起身,托托眼镜,又看了看:“唉,确实如此,孩子们……”

他突然挺起腰板,换了个腔调,学着听差的吆喝:“鹅腿来了,高贵的主人!”

大家知道盘子里盛的是什么,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下眼色,最后,目光都集中在阿布杜脸上,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问他怎么办,特别是在他气恼和烦躁的这样一个晚上。

阿布杜一言不发,等栽娜卜在桌子中间放下了盘子,他才抬起眼睛,良久地注视着静静地卧着的鹅腿。突然,他像鹞子翻身,猛地向那鹅腿扑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它,奔到窗前,手一扬,把它扔到了街上。然后,一言不发,回来坐下了。

这幕哑剧,大家报以片刻的静默。然后,突然兴高采烈地大笑起来,只有栽娜卜例外。笑得最长、最响、声音最怪的,要算是哈奈菲和麦布鲁克了。名誉家长和名誉仆人的笑声发自一颗纯洁质朴的心。他俩真愿意让这笑声持续下去。是呀,他俩终于发现闹的原因了。哈奈菲的笑声拖得一声比一声长,接连不断,他瞧着那唯一像他这么大笑的麦布鲁克说:“噢……噢……多好的鹅腿呀!”

突然,像记起了什么,急忙转向阿布杜:“我说,阿布杜先生,你忘了谢哈台师傅的咖啡馆就在咱们楼下。我敢保证,那条鹅腿准砸着哪位顾客脑袋了!”

麦布鲁克接着念叨:“我本属安拉,我们大家都将回到他处!”

哈奈菲故作认真地附和着:“现世充满困苦和灾难!”

仆人叹了口气:“只有安拉知道,一个谁知他好歹的顾客,要了一杯苦咖啡和一袋水烟,坐着,可就在他不注意的时候,从天而降……”

哈奈菲打断他,补充道:“降到他头上……主啊,保佑我们免遭不幸吧!”

栽娜卜气鼓鼓的。毫无疑问,阿布杜的行为只激怒了她一个人。可她竭力忍着,默不作声。

麦布鲁克晃着脑袋,马上接着说:“恕我直言,现世充满了困苦和灾难。”

愤怒的火山终于爆发了,栽娜卜冲着他吼道:“闭上你的嘴!你这个吃寄食的狗佣人!”

可麦布鲁克的嘴只停了一会儿,又说:“我说什么了?我说困苦和灾难,说的是有一个顾客,本想要一杯一毛钱的咖啡和一袋二分钱的水烟,可忽然,一条乡村鹅腿从天而降,这可值两块钱!”

栽娜卜厉声呵斥道:“我说了,闭上你的臭嘴!”

说罢,转过身去。阿布杜那股冷冰冰的劲头儿可把她气着了:“以我们伟大的安拉起誓,你等着瞧吧!明天你赢了,就往我脸上吐唾沫。”

阿布杜跳起来嚷道:“你在胡诌些什么?”

栽娜卜不为所动,径自说道:“明天,你就等着瞧吧!要不请安拉原谅你,要不,安拉证实你的清白!你要么进乐园,要么找先知说情!你等着吧!”

阿布杜的手神经质地抖起来,栽娜卜害怕了。她马上住口,似乎在想,最好,还是和气点儿。于是讨好地说:“我哪里是给你拿的?先知作证,我要是给你……这鹅,我是端给麦布鲁克的。对不对,麦布鲁克?”

一下把麦布鲁克问蒙了。他看了看栽娜卜,看了看大伙,狼狈得不知该说什么。最后,辛辣地、轻轻地说了一句:“噢……鹅……”

栽娜卜不等回答,接着说:“这个麦布鲁克一直是爱吃凉鹅肉的。”

麦布鲁克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被迫同意道:“是喽,跟英国人一个样。”“你哪儿知道英国吃什么饭的?”哈奈菲横了他一眼。“怎么啦?”麦布鲁克狡猾地说,“你忘了,打仗时,我叔伯兄弟给抓走了,把他和弄来的骆驼、毛驴、人丁关在一起……”“对啦!”哈奈菲似乎恍然大悟,“他那时也吃凉鹅肉。至尊的主啊!……看来栽娜卜女士想让我们学英国人哪!”

栽娜卜一下子听出了哈奈菲在取笑她,立即扭转身子,尖声尖气地说道:“你也别吵吵了!拿块破布塞上你的嘴,为你这笨样去害臊吧……主哪,这是什么样的灾难啊!……你们都是怎么了,一点儿也忍不住吗?”

她的话音刚出口,阿布杜就仰起脸,怪声地叫道:“别说了,都别说了!我以至尊的安拉起誓,再不能不说话了!你以为我们都是狗,就拿这种吃喝来哄我们。我们可不是狗!”

栽娜卜畏怯地望着他,温柔地说道:“我不是对你说过,拿来是给麦布鲁克的吗?!”“给他的!”阿布杜立刻接口,“他不是人哪?他就和我们两样了?什么时候,麦布鲁克的待遇就和我们不一样了?这家里什么时候出现了这种歧视的?”

他话音一落,立即博得了众人充满着奇异的力量和热情的赞同和喝彩……麦布鲁克低着头,真感觉不好意思,手指不停地拨弄着那又脏又破的蓝长衫上的扣子。他觉得,一些不可名状的东西在心中升起,一种潜在的力量驱赶着他偷偷地看看穆赫辛那身“高贵”的新装,不过,另一种东西又让他移开了目光。可没多久,他又转头看着穆赫辛。

目光如此天真、纯洁,但又掺杂了某些屈从和忧伤!也许,他自己并不理会……也许,在那一刻他感到了某种差别,长期存在于他和这些与他共同生活的人们之间的差别!不过,这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如闪电般的瞬息之感。阿布杜粗暴的声音还在响着:“我们把钱交给你,为了让你安排生活,不是让你搞什么算卦、迷信的!”

哈奈菲立刻表示同意:“说得有理,阿布杜!钱都花在买香啊,搞什么算命、占卦的啦……”

栽娜卜大声抗议。阿布杜喝住了她:“住嘴!你以为我们都稀里糊涂,都是孩子,坐着吮手指头呀?我们都清楚,你坐在那里,算呀,攒呀,然后就把钱花在那些算命先生、骗子那儿了。你这无知的蠢货……你以为这样就能找着对象了?”

名誉家长接着说:“别不给我们吃的,把钱都花在那些妖魔鬼怪身上!奉至仁至慈的安拉之名,钱必须先花在我们身上。在你眼里,我们还不如那些鬼怪!”

栽娜卜不敢强辩。她紧皱眉头,板着脸,只管低头吃饭。屋里又是一片寂静,大家都只顾着吃,谁也不愿再挑起话头。只听得勺子响,咀嚼声和喝汤的吸溜声,似乎他们已忘记了一切,完全顺从肚子的意志了!

不过,谁只要看一眼穆赫辛,都能发现他心里装着什么事。当他发现麦布鲁克偷看他的新衣裳时,不禁愕然了。或许那是一道无辜、羞涩,但又屈从的目光,没有任何意义,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可是,有一颗心,穆赫辛那样的心却本能地探知了它的含意,感染着他,在他内心唤起了童年的回忆……八岁那年,他在丹霍尔小学上学,班上许多同学都是穷孩子,唯独他家算是最有钱的了。他父亲哈米德·欧塔菲贝克是家乡最有名望、最有钱的乡绅。他和哈奈菲、栽娜卜都是同父所生,但他的外婆家比那两姐弟的外婆家有钱得多,所以他,哈米德,成了富人,而那两个都是穷光蛋。自然,他也希望自己的儿子穆赫辛·欧塔菲能生活得像个富家子,便极尽奢华、享受和舒适的事。

不过,穆赫辛却生就一颗厌弃享受和奢华的心。财产总在折磨着他。他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因此总感到一种内在的羞愧和痛苦。不知多少次,家里人一给他穿上华丽的衣衫,他就又哭又叫,执拗地要脱下!为了不让家里派车到学校门口接他,他不知乞求了多少回,流了多少眼泪!小穆赫辛唯一的愿望是:和他那些穷苦的小朋友一模一样!比同伴们富有、钱多,衣着比他们好,羞得他们每天无地自容。到最严重的时候,他竟在同学面前掩藏起自己的家族姓!

就这样,他终日和同学混在一起,竟被认为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他们的父母即便不是个穷人,最多也超不过一个中等家庭。可是,倒霉的事还是发生了:有一回他病了,这可吓坏了妈妈,她再也不听小儿子的请求,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把马车派到学校门口。和往常一样,小学生穆赫辛和同学们一起,在纯洁天真的朗朗笑声中步出校门。突然,他瞥见父母那辆漂亮的车子,那真是毕生羞愧难当的一分钟。不过,他马上忍住了,装着什么也没看见,继续往前走。可是,艾哈迈德师傅看见了小主人,大声喊了起来。穆赫辛战栗着,装聋作哑,混在同学中间,真想躲进人群,和他们一起溜走。可是,车夫却不能放过他,干脆直接喊他名字了:“穆赫辛先生!请到这边儿来!”

他跑来,想把孩子领进车里。

顿时,同学们都恍然大悟,他们的朋友穆赫辛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们望望他,看看那豪华的车子和两匹高头大马,一道道纯洁天真的目光中透出了卑屈和顺从。

那些目光在孩子的心中留下了什么影响啊!那是永远不能忘怀的。那些淳朴的孩子们的目光却是毫无目的、毫无用意的!

这样天真无邪的年龄,确实不可能有什么含意,穆赫辛却沮丧地低下了头,像个犯人似的向车子走去。他仿佛听到了一个不可推翻的判决在心中回荡:“穆赫辛离开我们了……永远离开了!”

——————————————————(1) 一种民间情歌,每句都用同一词结束。

第三章

“谢哈台师傅!”

赛里姆先生傲气十足地叫道。然后,慢吞吞地把水烟袋软管放在桌上,摆出一副架子,开始捻那涂有美容霜的军人胡。那慢条斯理、不声不响的举动,俨然是大人物。他时不时地向赫勒密医生家的阳台偷偷望上两眼。那是—座老式的木凉台,像海湾街上那些永管企业的房子一样,搭着遮篷。此刻,遮篷的窗子紧闭着。

赛里姆想起,他叫过谢哈台师傅,怎么没人答应?于是转过那涂着多种香粉的秃了顶的脑袋,向咖啡馆里面找。

还是上午,可太阳已够毒的了。赛里姆按老规矩坐在咖啡馆外边的路边席上,他没有理会骄阳的酷热。瞧,摘下的土耳其帽还摆在身边的椅子上。但是,隔不一会儿,他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廉价的绸手帕,小心翼翼,故作斯文地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头发不能弄乱,连碰一下那尖尖的胡子梢儿也不行。

上尉警官赛里姆先生又叫了:“谢哈台师傅!”

看来,谢哈台师傅什么也没听见。店堂里,笑声、咳嗽声、吐痰声、擤鼻涕声……嘈杂的声音震耳欲聋,淹没了任何呼唤声。谢哈台师傅的顾客和赛里姆先生可不是一个类型的。不仅身份地位相差悬殊,就是气质、感情,甚至生活环境也迥然不同!

赛里姆先生一个人独自坐在外面,酝酿着柔情蜜意,编织着飘飘幻想。屋里其他顾客吵嚷哄叫着,把房顶都快震塌了!谢哈台师傅的这些顾客天天如此。他们都是老相识,几乎在同一时间不约而同地聚在这小小的咖啡馆里,完成他们日常的功课:笑。他们百般无聊,只是笑;仿佛来到世上,也是为了笑,要在穿插在长长的叹息和苦咖啡之间的笑声中过上一辈子。他们总在人堆里选中一个爱说能逗的人当靶子,大家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不管这超级的滑稽大师说什么,他们都报以哄堂大笑,笑得泪水直淌,喘不过气来。只有在这吵翻天的大笑中,才能享受那实实在在的幸福。谢哈台师傅和伙计们托着食盘,穿梭往来,应接不暇。笑声,像受了传染,此起彼伏,忽高忽低。谁也不知为什么,也许仅仅是为了使气氛更加热烈吧。

不一会儿,谢哈台师傅也鼓掌高呼,他要让这场快乐的游戏更趋向白热化:“信奉主吧!为先知而祈祷的人将得利。”

这嗓门儿,被一位顾客给压下去了:“来一杯带葡萄干的!”

角落里掷骰子的喊声也不甘落后:“四,四!六,四!”

话得说回来,盖过一切的声音通常是那超级滑稽大师和他那一伙儿。他像一尊被虔诚信徒崇拜、拥簇的圣像,肆意地发着命令:“听着,你这小子,还有他!”

众人附和:“听着,别说了!”

笑话大王边唱边说一些俏皮话,间或插几句反复传唱的轮转曲,众人不时在一边嘀咕着。突然,趁人不备,他提高嗓门儿唱道:“七个水夫来担水哟,也浇不灭我心头的火!”

众人合唱:“安拉啊!”“七个水夫来担水……”

正巧,谢哈台师傅端着盘子走过,领唱人收住了歌声,环顾同伙,大声念叨:“七个水夫来担水哟,也洗不净谢哈台师傅的脸哟!”“哈……哈……哈……”

笑声也按照轮转歌的节奏共鸣。

听众笑干了嗓子,滑稽大师才出面制止。谢哈台师傅不但面无愠色,反而随着他们一起笑个不止。最后,他托起盘子,用谴责和“期待”的目光看着滑稽大师:“好啊,说得好,哈吉哈桑!”

忽然,他听到屋外的叫声,连忙应道:“来了!来了!”

他赶着往外走,一下撞在椅子上,手里的东西哗啦一声,整盘扣在顾客头上。他急忙蹲下,收拾杯中的残物,一边唠叨着:“安拉赐福给先知,你可赚着了!”

咖啡从那人的脸上,顺着长袍往下淌……他居然毫不理会!

客人扯起衣襟擦脸,抱怨道:“我赚了?你就不能小心点儿?”

谢哈台抬起头:(1)“安拉赐福法蒂玛他爹吧!我以创造你的主发誓,这一杯是带葡萄干的!谁总用葡萄干擦脸呀!你小子,这比基塞斯香水还好呢!你呀!”

哄堂大笑,全体都加入那休止的笑里,简直像一群疯子!

谁知道,他们是天性如此,还是一群在集体的哄笑声中寻求享受的人们呢?

赛里姆等得不耐烦了,更确切一点儿说,是装着等急了。他眼斜瞟着赫勒密医生的阳台,两只大手拍得山响:“喂,谢哈台!怎么回事?”

没过几秒钟,咖啡店老板出来了:“来啦!”

一见是赛里姆先生,他急忙走上前来:“老爷,您好!您要点儿什么?”

说完,他恭恭敬敬地站在这位永远是白白净净的顾客面前。赛里姆仿佛特别要看他那恭顺的姿势,捻着胡子,任其站着,不急于发出命令,并偷偷地看看阳台,自得其乐地享受着被尊敬的滋味!

最后,赛里姆摆出一副头面人物的架势,指指烟袋,慢慢腾腾,故意把声音拖得老长:“火!……快点!”

他看了一眼阳台,呵斥店老板:“还站着干吗?跟你说了,要快点!”

谢哈台师傅把手按在黑色软缠头上,恭敬地说:“哎,老爷的命令都在这脑壳里呢!”

他刚转身想走,赛里姆先生又把他叫住,眼睛望着阳台说:“谢哈台,我是谁,你知道吗?穿了便衣你就不认识了?”

在那傲慢的声音的压力下,谢哈台师傅赶紧答道:“认识!……认识!……您出身好,气派大,安拉多赐福!”

他边走边喊:“拿个烟袋火儿,外边!”

店主进屋了。赛里姆拿起烟管放进嘴里,一昂头,把一串长长的烟气吹向空中。这回,他瞪大了眼珠,对准赫勒密医生家的阳台。可是马上又让他失望了:阳台上半个人影儿也没有,更不用说女人了。

他实在心烦,焦躁不宁地咕哝了一句。只觉一阵疲倦袭来,打了(2)个哈欠。也真难为他,足足三个小时了!那像一堪他尔棉花包似的肥胖身子纹丝不动地坐在咖啡馆门外。眼睛不知向阳台望了多少回,为了叫谢哈台师傅和他的伙计,手掌也不知狠狠地拍打了多少次,而且每一回总以检察官的语气发布命令!……不过,他还觉得不过瘾,于是,连擦皮鞋的也不放过,威风凛凛地呼喝着:“小孩儿,过来!擦鞋!”

然后把腿一伸:“擦干净点儿!知道我是谁吗?”

又看到一个卖报的,也抓住机会:“小孩儿!……有《明察报》吗?要不,来份《金字塔报》,知道吗,我要了解提升和调动!”

过来一个小贩,又被他叫住:“喂,喂!拿德国吊带看看!唉,不好,这些都不行,我只穿赛姆阿店里的东西。走吧,走吧!”

他的目的就是要说,要大着嗓门儿不停地说,再就是向阳台瞧上几眼。

可是,太遗憾了,这一切努力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不过,要说一点儿也没有,似乎有些冤枉,赛里姆先生不知道,他身后,还坐着一个客人!

赛里姆的一举一动都没能逃过这位先生的眼睛。从他全神贯注的程度和掩饰的微笑可以看出,他内心里一直在发笑,仿佛正在欣赏一出开心的小戏。他不是别人,正是赛里姆楼底下的穆斯塔法。当然,赛里姆也不知道,他只消一错眼神儿,看一眼紧挨着医生家的三十五号窗孔(他们的楼房),准能发现一个女子的身影,那女子早在二十分钟前就已经向咖啡馆这边张望了;也准能听到那女人在窗前搬弄着陶罐上的铜盖,发出阵阵杂乱的声响。

这一切,赛里姆都没看见,或许身后的穆斯塔法先生也没注意,赛里姆的举动把他吸引住了,哪还顾得上看窗子里发生的事呢!

太阳光越发炽烈,赛里姆只得戴上土耳其帽。他向阳台上投了最后一瞥,掏出表,还不到十一点。家里人一点以前是不会回家吃午饭的,这段时间可怎么打发呢?……老是坐在这儿,还是走?走,又上哪儿?……他委实不知怎么办才好。

忽然,军迪咖啡馆的影子像闪电一般掠过脑际。在楼上扭来扭去的欧洲姑娘让他记忆犹新。在那儿——按他的想象和说法——他竟成了这伙羚羊雕像的宠儿。她们争先恐后地扑进他怀里,爱慕地欣赏他那两撮鬈起的翘胡子。可是,真遗憾!让安拉去诅咒那颗伤痛的心吧,是它驱使他跑到这家低级的谢哈台咖啡馆来,还待了一整天,瞪着眼珠,望着天空,像一个灵魂出窍的偶像崇拜者!

又一个哈欠,他懒洋洋地伸伸胳膊,拿起桌上的报纸,想谈点儿什么。可不知怎么,总有一只眼睛溜出报纸的版面,像茶杯里的小木球滴溜溜地转着,四面张望,最后,还是落在阳台上!

又过了一会儿,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他扔下了手里的报纸,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前方:仆人麦布鲁克夹着一只小包袱,从门里走了出来。身上穿上了只有逢年过节才穿的唯一的干净长袍。这已经够让人不理解的了。但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麦布鲁克竟向赫勒密医生家走去!

他迈出大门,匆匆地往街心望了一眼,转过身子,向邻居的门口走去,嘴里哼着小曲:“她对我说了,这与我有何关系。”

赛里姆欠起身子,喊了他一声。

仆人转过身来,冲他笑了笑,边走边唱:“去吧,喝个醉,早点儿来我家!”

赛里姆直起身子,使劲挥着胳膊:“别唱了,麦布鲁克!听我跟你说完一句话再走!”

麦布鲁克停了一下,嘴里唱着,向他瞥了一眼,然后转身子踏着舞步往前走去。到医生家门口,他在门槛上向赛里姆挤了挤眼,一头钻了进去。

赛里姆气坏了,牙缝里挤出声音:“地道的畜生!”

后面的穆斯塔法笑笑,全看在眼里。过了十分钟,一个裹着黑袍的女人出现在三十五号赛里姆的家门口。女人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一对闪光的大眼睛隐没在两边坠有铜棍的面纱后。她久久地望着咖啡馆,突然,娇嗔地扭过身子,往赛拉麦大街走去,她的终点是赛依黛·栽娜卜广场。

一见到她,赛里姆顾不得桌上的报纸和椅边的手杖,一跃而起,三大步,便追到身后。只见她,像背了重东西,扭着腰肢,慢吞吞走着。

赛里姆利索地捻了捻胡子,凑上前去,待和她齐肩后,便清清嗓子,悄声问道:“唉呀,真是的,地道的鲜奶皮!女士,愿为你效劳,要马车还是出租汽车?”

她一下子就知道身后是谁了,停住脚步,转过身:“噢,是你呀!”声音里透着忧伤和失望的情绪。

赛里姆吓了一跳,挺不好意思地嘟囔了一声:“栽娜卜?”

面纱后面的脸沮丧地笑笑。她不管对方再说什么,只是不安地向谢哈台咖啡馆望了又望,似乎在寻找什么,又像在等哪个人。

赛里姆狼狈不堪,只好假装笑着掩饰自己的不安:“嘿……嘿……安拉恩赐你!我还以为……不管怎么说,你这是上哪儿呀?”“我……”栽娜卜若有所思,不知所答。

赛里姆仿佛想起了一件大事,急忙问道:“哦,麦布鲁克刚刚到医生家去了!”

他等着回答和解释,可对方依然一声不吭。半天了,才漫不经心地问道,眼角还不住地扫着街口咖啡馆的座位:“你说谁?”“你怎么不知道?”他紧盯着她的脸,“我是说麦布鲁克!”

她这才回心转意,看着赛里姆:“麦布鲁克?怎么了?他有点小事,去去就回来!”“小事?!”“嗯。我向赛尼娅·赫勒密借了件连衣裙来裁,他去还。”

回答让人挺满意,赛里姆不作声了。没一会儿,他又怪里怪气地问道:“这么两步路的一点儿小事,这畜生还换了衣裳?”“他常在这个时候到那儿去!”栽娜卜漫不经意地说道。“怪哉,”赛里姆打量着对方,说,“他经常在这个时候到那儿去?”

栽娜卜依然毫不介意:“有什么不能去的?不愿和大家待在一起的人,心地才肮脏呢!”

赛里姆不大相信地嘀咕着:“不错,他能去。那你是上哪儿去呀?”

栽娜卜不安地望望他,不知怎么说。支吾了好一会儿,说道:“我?我要上……我去裁缝札哈尔那儿。”“白河莱大街那家?”“对。”栽娜卜不假思索地答道。

赛里姆想走了。他边迈步边说:“好吧,我回去了。那个札哈尔要是长得漂亮,活儿也裁得好,你就替我问个好吧!”

说罢,赛里姆又回咖啡馆去了。

栽娜卜呆立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一颗心似乎被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给抓走夺去了。她盘算了好一阵,结果还是不知如何是好。她朝咖啡馆又看了一眼,依然失望地收回目光,懒洋洋地向赛依黛广场走去。清真寺门口,透过坟墓窗口的铁窗棂,她望了一会儿油彩鲜明的先知女儿——栽娜卜的坟冢,默默地、痛苦地为这位圣洁的夫人念了《法谛哈》一章。赛依黛·栽娜卜广场是公共四轮马车的总站,过往行人不时可以听到赶车人的吆喝声:“到穆斯基的!到赛义德·乃菲赛!穆斯基,穆斯基!”

栽娜卜最先注意到了这声声吆喝。“穆斯基”这名字似乎使她悟出了点什么。犹豫片刻,她下定了决心,踏着有力的步伐走向车站,迅速地登上了第一辆准备放行的车子。

穿街走巷,足有半个小时,马车都在开罗城的老区内走着。最后,穆斯基到了。下车的下车,不下的伸着脖子往外瞧,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货物琳琅满目:饰有耀眼的金银线、镶有闪光片的丝缎;天鹅绒,鳞片形的真金首饰;高跟的、平跟的时髦皮鞋、拖鞋;还有杂货、花边、床上用品、各种铜锅、瓷碗、木勺,铁舀子……这个著名的市场里的东西真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和平日一样,今天仍然人山人海,特别拥挤。在稠密得如蚁群麇集的人的海洋里,马车艰难地爬行着。穆斯基街道狭小,人声鼎沸,你来我往,撞来拥去。买的、卖的、看热闹的,全都掺和在一起。商人、小贩不住地叫卖,用甜蜜的话语、低廉的价格争拉顾客。他们在以荣誉起誓,保证货真价实,劝大家千万不要错过这大好良机。用外(3)国话说,这是一次真正的“奥卡齐优”!

男女顾客争着看,讨价还价。买布的搓着布,再看看是否结实。然后,又讨价还价,于是,声音越发高亢,发誓的愈来愈多。你推我搡,汗珠顺着鬓角、面孔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一阵锣声,集市更加热闹喧哗了,卖甘草水的来了。红罐绑在肚皮面前,一手拎着铜壶,一手筛着小锣,把罐盖上的人造冰摇来晃去,它既冷不着罐里的甜汁,也决到不了喝的人的嘴边,它唯一的职能就是做广告:“小心你的牙哟!”“我是卖饮料的,可不管你的牙!”

然后,敲一阵锣,或给顾客倒上一杯。这时,换了一副腔调喊着:“忍耐是美德!……穷人不欠债,就会富起来……当心你的牙哟!”

马车里的乘客在车窗里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只有栽娜卜,木然地坐着。今天,穆斯基的一切都没能打动她。她不动、不想,只求赶快到站!车停在赛义德·侯赛因站。栽娜卜下车后急忙往前赶路,穿过一条条大街小巷,既不多转一个弯,也不浪费一秒钟。她似乎对即将到达的目的地早已胸有成竹。

这个区的中心,有一条阴暗狭小的死胡同。道不熟的很难撞进来。但今天栽娜卜却在这里出现了。一刻钟以后,她在尽头的一扇门前站下了!……

她略一迟疑,伸手轻轻地叩了几下。不一会儿,门打开了,出来一个老太婆,用不快的眼色上下打量着对方。栽娜卜羞涩地说道:“我来找塞姆哈老人家的!”

老太婆冷冷地让开路:“这边走!”

老太婆在栽娜卜身后插上门,领她进了一间空荡荡的大屋子,指着地上的一个空垫子,示意让她坐在一个正喂着奶的妇女身边,对她说:“坐着歇会儿,轮到号就叫你。”

她径自转身向中间的门走去。

栽娜卜坐下后,左右一打量,发现已经有不少妇女都像她一样坐等轮号。细一看,她们无一例外,全都默默地、一动不动地盯着中间那扇门,仿佛那是一道安拉的大门。神情是如此一致,让人觉得似乎她们头脑里转动着的统一思想驱使她们共同来完成主麻日的祈祷。于是,在刹那间,精神离开了躯体,每个灵魂忘却了自身归属的生命。它们汇聚、融合,站立在一个共同的东西——壁龛面前。在女人们顺服的感情影响下,栽娜卜也“灵魂出窍”了。她和她们一样,直勾勾地望着中间的门。

祈祷完毕,她轻轻转过身,亲切地看着身旁奶孩子的妇女,趴在她耳边,悄声问道:“你也是来找老人家的吗?”“是的,妹子。”妇女看了她一眼。

说着,妇女把那肥大得像母牛乳房的奶头塞进孩子嘴里,用手指指孩子说:“都为了这孩子!”

栽娜卜把座垫朝妇女身边拉了拉,轻轻俯下身子:“安拉保佑他……他怎么了?”

妇女揭开盖在儿子脸上的蓝布,说:“你看他那眼睛!”

栽娜卜看了看孩子的眼睛,眼炎几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你没带他上医院看看?”

母亲抬起头,横了她一眼,似乎在抗议,以一种无所不通的自信的口吻说:“医生?那些医生知道什么呀?瞧,我什么法儿都试遍了。大妹子,他们给我开了些什么方子!安拉是全知的!药力最大的莫过于黑蜜、眼药面、白眼药和蚂蟥了。让安拉的名字保佑你吧!还有热敷的泥罨剂。可是,哪样管用?你还问什么?”

栽娜卜沉默了一会儿,天真地问道:“赛姆哈老人家也懂治眼睛?”

对方咂咂嘴,对栽娜卜的无知深表遗憾,她晃动着蒙着黑色盖头的脑袋:“懂?你是问他懂不懂吗?哎呀,我的大妹子,你真不知道他的事?这么说,让你来找赛姆哈·艾斯尤推老人家的人竟没跟你讲讲他的功德和本事?”“他们说过好多。可是,我从来没试过!”栽娜卜客气地答了一句。

不容她说完,那女人急急忙忙地打断她:“这回你试试吧,我可经得多了。没怀这孩子前,我总不见有喜。为了要个孩子,我什么招儿都使了。可是,不知遭了什么灾,我那男人也没良心。白天黑夜对我说:‘你要是生不出孩子,我娶你干什么?这回,我可得再娶一房。’你说,我可该怎么办呀?安拉知道,什么医生啊、药啊、巫术啊,这个那个全都不管用!就这样,有一天,我隔壁的乌姆·侯赛因(愿安拉赐福给她)告诉我,上侯赛因街后面赛姆哈老人家那儿去瞧瞧。旁人也对我说了好多关于他的事。我一来,他马上写了张符,戴在我身上,刚一个多月,嘿,我的肚子就鼓起来了。”

为了再验证一下听到的准确程度,栽娜卜坦率好奇地问道:“你真怀孕了?!”“当然了!”女人马上回答,“正如你日盼夜望的……护身符才戴了一个月。除了这,你还求什么呢!”

这时,中间的门突然打开了,老太婆出现在门口,指指抱孩子的妇女,干巴巴地说道:“喂,起来,该你和你儿子了!”

妇女弯下腰,看看孩子。然后,转向栽娜卜:“孩子困了,我这宝贝,昨天一宿都没合眼。你着急,先去吧!”

栽娜卜慌忙爬起来,谢过她,急急为她向安拉、向先知、向侯赛因祈祷,保佑她的孩子早日康复。然后,跟着那老太婆,向门口走去。

刚跨过门槛,便置身在老人家的屋里。屋子呈正方形,黑黝黝的看不真切,除了靠天花板附近有一个蒙着铁丝格的墙洞外,找不到一扇窗子。一张陈旧的波斯地毯,几只散放在小圆桌旁地上的坐垫,是这间屋里的全部摆设。

赛姆哈教长的墓在屋子正中央,那样子实在特别,活像上面盖着厚厚黑罩布的鸟笼。墓上摆了一排古老的铜制蜡台,一边开了个小圆门,镶着金色的小棍。

鸟笼的金色小门旁,坐着一位体态丰腴、略带几分姿色的中年妇女,这就是外面所说的教长的遗孀。只有她,才能通过小金门和教长对话,把他那隐秘的话语传达给求教的来访者。可是,这个教长,谁也没有见过。他如何,又为什么被囚禁在这个笼子里?换句话说,被囚禁在这座坟墓里?没有人知道!恐怕也不曾有人问起过。人们知道的仅是,赛姆哈·艾斯尤推教长具有神秘的力量和真正的魔力,他经常以至仁至慈的安拉之名,和地下的鬼魅精灵来往。

栽娜卜呆呆地望着鸟笼,不知所措。教长的寡妻默默地示意她坐下。她在指定的垫子上坐下了。那女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低沉稳重地问道:“合计好了?想过了?……”

栽娜卜没有作声。一会儿,迟疑地说道:“是的,不过……”

几乎被青色头巾盖住的额头微蹙:“不过什么?”

栽娜卜脸红红地:“一镑钱,贵了点儿!”

女人的唇边上浮起一丝轻蔑的微笑:“贵!一镑钱贵?不是为了你心里想要的吗?你前面那个,我要了她五镑!换了你,又该说什么呢?”

栽娜卜怯生生地说:“以先知起誓,我要有钱,绝不这么磨蹭了。”

教长的女人声音轻柔起来:“安拉赐福给先知。你以为这钱留给我自己,都进了我的腰包?那你就错了!以你的生命起誓,我是遭过灾的人了,哪还需要钱呢!我的好妹子,我们拿你这钱,买头干干净净的小白羊,以你的名义在这扇门里宰了,把血涂在门槛上,让安拉赐福给那些听到我们谈话的精灵。幸福和欢愉之门在你面前敞开!”

末一句话说得栽娜卜的心如小鹿般撞个不停,她羞涩地垂下眼睑。待得定下心来,便从胸前取出一个手绢包,解开结扣,拣出一镑钱,哆哆嗦嗦地把它放在小圆桌上:“怎么,就一只羊……不给护身符和别的了吗?”

女人的眼角扫了一眼圆桌上的钱:“怎么能没有呢……护符,香,还要卜卦……别担心,我知道你的香里要掺什么:硇精、树胶、黄铜、铜绿、睫毛,妖怪眼。一定写个符给你,不过总要戴着,绝对不可摘下来。以安拉起誓,你胆子太小了。好吧,你等等,让我替你问问教长看!”

她把嘴贴近金色门的洞口呼唤着:“赛姆哈教长!”

一种依稀可辨的声音从墓穴中传来,就像世界末日来临时,幽暗深邃的地下,一具干尸正轻轻掀动、苏醒过来。那女人飞快地转过身子道:“快说,你家三代的名字!”

栽娜卜不敢怠慢:“我叫栽娜卜,拉吉布·本·侯姆代的女儿!”

女人转向洞口,大声叫道:“赛姆哈教长,她叫栽娜卜,拉吉布·本·侯姆代的女儿。”

一阵可怕的,深深的寂静。突然,先前那微弱的声音又隐隐约约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女人全神贯注地贴在金门上谛听,栽娜卜也急不可耐地伸着脖子,竖起耳朵,紧盯着她,想听个只言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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