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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4 19: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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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媜

出版社:台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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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婴仔

红婴仔试读:

版权信息

书名:红婴仔

作者:简媜

出版社:台海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4月

ISBN:9787516822432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序宛如昨日

时光烘焙着我们,时而高温煎烤时而急冻冷藏;一眨眼,十四个年头在冷热之间蒸发了,当年意外来报到的红婴儿,如今已长成翩翩少年。当一个妈实在不容易。

梅雨在窗外低吟的此刻,重读十一年前书写的这本“母爱账簿”,竟兴起忽而清醒忽而痴迷的醉意。清醒是,字里行间保留的“育婴现场”一经阅读都又重现了,历历在目。痴迷是,我仍是这副身驱,照理说育婴过程的劬劳应该牢牢记得才对,怎么那些疲累感都不见了,烟散了,全部换算成对身旁这个翩翩少年的赞叹。可见不仅为母则强,做了妈,脑内多了一部时光汇率换算机,光阴似箭,那些箭被母亲的手熔铸了,换算成孩子身上的青春。因而,十四年这数字给我的第一个反应不是我变老了,而是我的孩子长大了。

在我的写作图谱上,这本书也标志了不可替代、不能重返的人生驿站:在这之前,我是个单骑,独自策马夜行,崖边幽谷,任性游憩;在这之后,是个驾四轮马车往幸福村庄赶路的车夫,车上有一挂身家性命,不仅不可涉险且要练就几拳以便跟半路冲出的盗匪扭打。一个婴儿,改变的何止是一个女人的身材,更是那从未经验的一种咬牙切齿观看社会、恨铁不成钢的视角。名义上,我多了一个孩子,实质上,我也多了一个自己。正因为视野不同,《红婴仔》之后才有《天涯海角》的书写企图,那种激越的书写情绪于今想来仍旧鲜明。

书里只写到小红婴两岁便收笔了,在不同场合总有人问我:“他后来呢?”我总是故作天真说:“后来就三岁四岁五岁一直长嘛!”问的人想知道有没有续集,写的人斩钉截铁地知道这种书只能写一次。

然而,既然是新版,不妨稍稍交代“摇钱树”(后来改称姚头丸)现况。为了小修内容,我问这位十四岁少年:“书里把你的名字写出来,当年你还小无所谓,现在你大了,要尊重你的想法,你介不介意?如果介意的话,我把名字拿掉。”他说:“不介意。”我又问:“让别人知道你是我儿子,会不会有压力?”他说:“不会啊!”我说:“很好。你的人生是你的,我的人生是我的,不需要有压力。”

三岁以后的他度过一段颇漫长的多灾多病期,吃过的药比糖果还多。这使得我们完全修改对他的学习期待,正常的三餐与持之以恒的运动早已凌驾学科成为他的日课,即使是进入初中阶段,基测烽烟处处飘扬,他仍然过着不补习、放学后打球一小时、回家有一顿均衡晚餐、晚间十点以前上床的标准作息。不正常的教育体制需要老师、家长鼎力支持才能继续不正常下去,我们选择另一条自认为正常的小径,走得很开心。所幸,课内课外的学习他都能自理,也能保持不错的状态。每天晚餐桌上,这家伙有讲不完的、天南地北的话题,跟父母很亲,嘴里常说:“妈妈,谢谢你配合。”我对他说:“你真是一个很棒的儿子耶!”

有趣的是,担任母职有助于提升我的“社会地位”——仅限于婚嫁喜庆场合。我多次受邀在婚礼上担任介绍人及贵宾致辞,除了期许新人携手共修婚姻学分,不免也要肩负社会使命、当志工来一段“置入性行销”,为急遽下滑的出生率增一块煞车皮。姚头丸出生那年,一年还有三十万个红婴仔来报到,现在一年不到二十万。报载,台北市二○○九年的新生儿数跌破两万,产妇均龄为三十二点一岁。不结婚只同居或是结婚不生子,已蔚为当代潮流。君不见,河堤边草地上,抱着美容院整理过的小宠狗的年轻人多过推娃娃车的熊猫脸父母,而周边友人家中子女年过三十五不婚不嫁没动静的大有人在,那些没胆父母只敢在背后叹气、着急、严辞批评,却不敢明着问。家庭概念正在瓦解,小家庭已经够小了,现在干脆把屋檐拆了,成就无限大的“个人乐活主义”。这本是多元社会个人选择,但当多数人做这种选择,就形成社会问题了。无怪乎政府要发奖金鼓励早生、多生,北市将发放每胎两万元以资鼓励。在我看来成效不大,不婚不生的年轻人固然有的考量经济,但也有不少无关乎钱财;区区两万奖金不够买一只LV包,重赏之下都不见得有勇夫,更何况只给一张糖果纸。说到此,我心中始终有个小疑虑,是不是当年《红婴仔》写得太逼真了,吓坏我的女性读者,间接让她们不敢献身于生产大队。若是如此,就罪过了。所以,只要有机会握着麦克风对新人祝福,我就浑然忘我,仿佛头插红花手擒红绢帕、胖乎乎笑眯眯之古代媒婆附身,期许新人要“救国救民,踊跃用兵”,并诵念“做人口号”:“一个嫌太少,两个不够好,三个不算多,四个笑呵呵,五个真美妙,六个很骄傲。”但这口号徒具娱乐效果,起不了鞭策作用。

令我意想不到的,我的读者也以这本书做了分界。有个喜爱我的早年作品的女性读友,看到我走入“结婚生子”这条在她眼中形同背叛现代女性独立自主誓言的路,从此不看我的书。我得知此事,甚感无辜,却也十分敬佩有人如此捍卫信仰。但我毕竟是个心胸狭隘的人,暗地祝福有一匹文武双全、才貌过人的黑马窜入她那号称铜墙铁壁的地窖,让她迷恋,让她受苦,让她拆墙自个儿爬出来,让她尝到从未有过的甜蜜且生了双胞胎,接着买很多本《红婴仔》送人。

最温暖的回应是,有个读者在美国结婚生子,初为人母的她没帮手,必须独力育婴。她住的城市冬季漫长,窗外总是飘雪,窗内只有她与婴啼。惊恐伴随寂寞,渐渐腐蚀她的心。有一天,一个航空包裹来到她手上,拆开,是《红婴仔》。厚厚的中文字,首先安慰了她的眼睛,书名直截了当,立刻与床上那软绵绵的婴儿联结起来,书里每一段每一篇写的都是她现在的处境,好像为她量身订做一般。她快速读一遍,心里踏实了,立刻把这书升级为床头书慢慢细看,跟尿片奶粉笔记本放一起,陪在身边。

转述这段故事的人,真诚地谢谢我写出《红婴仔》时,我不禁笑了起来,遥想那本书书页一定沾了溢奶味、屎尿味、药水味、泪渍,见证生命总是朝向壮大,而且越来越重。我的文字竟然搀扶一个异国游子走过既惊险又壮丽的人生路段,对作家而言,这是何等丰厚的精神酬报。然而,每个字像婴儿手指抓住我的心的回应,却是一个叫霈澄的台大男生写的。我在讲台上与他们结下散文课缘分,他总是温文儒雅地坐在离讲桌很近的位置,固定地,成为那一年我一站上讲台就看到的熟面孔,给我安全感。两年后有一天,他发了一封e-mail给我。敬爱的简媜老师:日安。我是散文黄埔一班的霈澄,自从一年多前上完最后一堂课,我的生活一日比一日忙碌,但也丰富,心里有时候也会想:老师是否过得好,还有姚头丸弟弟,师丈姚同学,希望他们也都好。我本来也打算考完研究所寄这封信给老师的,不只是学生的问候,而是来自两个读者的致意。一个是六年前身穿卡基制服的我,那是升高三的酷暑,也是我母亲离开人世的凉夜。正值暑假,每天我在教室自习到十点,便会到操场上跑个五圈,让星河在我的头上流转,让月亮躲在云里,时而在我前方,时而在我脑后,时而在我身体疲惫、头脑发涨、胸口苦闷、心房空洞的正上方兀自照耀着。此刻我所能记忆的那个夏天,很少很少,只记得曾经在满月之下双手拳握,祈祷母亲可以安息自在;想要流眼泪的时候,不只要躲在人后,也傻傻地避着月亮,因为我相信母亲可以透过月亮看见我,而我不愿意她见到我流泪。在她生病的时候,我曾擦过她的眼泪,所以我知道为挚爱的人拭泪要用世间上最轻柔的动作,也是最不舍的,我们彼此的约定就是要舍得啊!那么若是一个母亲见到孩子在流泪却连拭泪都无法做到时,岂不是更不舍?那一个暑假我另外记得的事情,便是每天晚上跑完步,回到宿舍盥洗后可以让自己翻着您写的《红婴仔》,好好品尝,好好咀嚼,好好叹息。只有在看这本书的时刻,我愿意记得自己是个人子,我愿意回到亲与子的望远镜中看待我过去的人生,想象着十几年前我的母亲与父亲,如何看待我的来到,如何细细照料我。看完您写的险象环生的生产过程,我仿佛也见到自己安安稳稳躺在母亲怀里时她眼角带泪的微笑;看到婴儿的多病与父母的多忧,我也想起自己从小的过敏性鼻炎,好像母亲的白发与父亲的皱纹是我一个喷嚏一个喷嚏吹打出来的。那些习俗,那些偏方,那些一个传统台湾大家庭小婴儿该享过的关怀与爱,我都受过;一个正常小顽童该给予他们的不合理、任性、麻烦、担忧,我也不吝惜地给过。阅读《红婴仔》后,我才认真回溯,明白我们的生命从我来到世间的那刻起,就已经紧紧交融,直到其中一方离开为止。这段回忆一直沉在我的心里,即使在上您的课时,我坐在第一排,依然拙于和您说我读您作品的这些感触。另一个要与您致意的读者,老师想必已经猜到,那就是现在的我。但您可能没有猜到的是,生命暗途中,再次于我将熄尽的灯杯里添加新油的善意,也是来自于《红婴仔》。是的,这六年来我其实未曾再看过它,那本书与又黑又凉、有月光有蝉噪的夏夜,一起被我系在记忆里操场旁那株榄仁树上。随着我上大学,阅读了其他各式各样古今中外的书籍,高中读的书也没有带到大学的宿舍里。只有一次,我请父亲来台北开会时帮我从家里书柜中带一本您的著作给我,其实是因为研究所考试有一科作文,我希望能重温老师您的书,但我并未与父亲说要哪一本,随他在十余本书中挑选,就是如此巧合,当我看到他拿着《红婴仔》给我时,我的心紧了一下;高中那段岁月我自然没有与父亲说过,可他挑了《红婴仔》。那时的我,除了是考生,有清清楚楚的高墙等我去击破之外,更大却无形的黑影早已经将墙下的我给罩住,隐隐约约我知道,考验我的,绝不是眼前可见的研究所考试。那是我心里一直忽略的声音,是我辜负许久的声音,到它已经无法忍受决定与我为敌的声音。我变得不快乐了,甚至有时难以集中注意力,独自一人时,常处于低潮。接着便是失眠与身体失调,有两个礼拜我吃任何东西都是苦的,仿佛天人五衰的警告。我只知道“我”想要改变,正在找寻自己,我开始敏感地留意自己的心念,不放过身体与生命可能要告诉我的任何讯息,关于我的未来,关于我的情感。那一晚,我无意间拿起父亲帮我带来的《红婴仔》,从第一页开始翻阅,事隔六年的我,事隔六年的眼睛,事隔六年的心灵,书中一字一句给了我不同的意义。当我站在这个青黄不接暧昧不已的岔路口,接下来该要登山,还是临水?我听到了那个声音,被我忽视多年的声音:“我想要一个家。”是的,如此简单的一句话,不过是自己想与自己分享的一种渴求,我却不曾这么真切地听见过。从十四岁一个人到台北来念书,经过家里的变故后,练就自我生活的能力,培养思考、学习、自律及关心身旁的人事物,但我是多么久没有活在一个家里。重读《红婴仔》,我才明白自己对家庭有着很深很深的眷恋,八年前遗失的东西,如今我开始去找,虽然还有许多的问题等待我去解决,不过我庆幸自己往内心又走近一步了,仿佛找到了那个与自己玩捉迷藏的少年,走近他,拥抱他,和他说:至少有我陪你。亲爱的简老师,两个读者都是我,两次拯救我,或说解放我的皆是《红婴仔》,很感谢您为姚头丸弟弟写下这本纪念,两次在我生命河流遇到坑洞,打转滞留的关头,为我冲破泥石,翻出新土。我知道自己又可以往前流去,一路上有您的书相伴,千里长途奔向海,我有更多的力量。由衷地感谢您。……

啊!苍天作证,人子的思念无穷无尽,隐在月光里的母亲怎会不知?《红婴仔》何等荣幸,两次被不可思议的手挑中,在那些艰难时刻,成为一个离席母亲对她儿子耳语的桥梁,以文字重新编织一条永恒不断的脐带,这一端是儿子,那一端是妈妈。

霈澄,以及所有失去母亲怀抱的孩子:下回想念妈妈时不要躲避月亮,要抬起头,让妈妈看到你的脸你的泪,她才能吻你,吹拂你,祝福你,告诉你:

隐没的只是肉身,从生下你的那一刻起,妈妈的心从未远离。简媜写于二○一○年六月十四日楔子

我需要一杯红酒或一截腌得恰恰好的“想象”,才能安抚在世纪末狂潮里突然转向的人生所带来的惊吓。然而,当红酒佳酿因名流雅士歇斯底里似的搜购珍藏而一瓶难求的此时,我只能仰赖自己的想象力以获得镇定。然后,开始回想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从前,不!不久以前,有两个翘班的神躲到盆地边缘仅剩的一处树林里野餐,一个因正在塑身只吃花朵,另一个是水果信徒,只吃果子。他们聊着天庭里的恩怨情仇及自己辖区内的八卦新闻,诸如某某某最近对我不甚恭敬,某某某今年犯桃花之类的琐事,没多久也就聊完了。但两神意犹未尽,谈兴正如一口热灶,干脆把世间男女这本大账册翻出来聊一聊,就这样,他们聊到我身上。

他们怎么编派我都不打紧,反正闲聊又不会出人命。但要命的是,他们果然像美容院里的大婶婆、姑奶奶一样,没多久就针对我的婚姻问题全面清查起来。“你知道吗?她常常发誓不结婚!”吃花的那一个说。“这样不行的,”吃水果的那位很优雅地吐出桃籽,加重语气,“这样子是不行的!”

他那充满不以为然的口吻,并非认为不结婚是不行的,而是发现一个常常发誓不结婚的女人却又多管闲事去主持别人的婚礼(四次)、替人家的小婴儿命名(七个),言行不一致得让他生气。对守旧、顽固的这位老神而言,这种行为让他看不下去了!“嗯,时候也该到了。”吃水果神闭目沉思。“什么该到了?”吃花的问,他正在塞第六十六朵桃花。

吃水果的没搭腔,兀自仰首眺望晴空。那时,两万英尺高的云端上正有一架从美国飞至台北的波音747准备降落,里面坐了一位刚刚结束十七年异国生涯、正在思索概率问题的数学家。“嘻!是快到了,”吃果子神突然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我要送她非、常、特、别的礼物!”

吃花的一愣一愣,搞不清楚状况。但他明白他的同伴正襟趺坐、垂目默诵乃正在兴风作浪、施展乾坤大挪移法之故。他吓了一跳,相识几千年来,很少见他动用这么大的气力,这可是不得了的事。等果子神悠然一醒,吃花的猴急地问:八年前,外婆为你的小表姐做了好多“蝦仔衫”,我觉得可爱,拿了一件回来,叠一叠,放在衣橱里。说不定,就是这件婴儿服,把你给招来了。“你送她什么宝贝啊?”

果子神抚掌大乐,附耳说:“三个月内,她不但有丈夫,而且,肚子里还躲一个婴儿!”

两神齐声笑倒,在地上打滚、竖蜻蜓(即倒立)。

我确信,当两个老家伙在我的“元神”上动手脚时,我正在跟同事大吹大擂婚姻与生育将如何戕害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现代女人,依照往例,慷慨激昂到想要揍人的地步。【密语之一】然而,我曾经企求过吗?在暗夜归家的路途中,抬头仰望愈来愈稀疏的星空,或倚着山崖老树眺望闪烁的万家灯火时,我是否曾低下头,诚心诚意地祈求:“给我一个可以靠岸的人,给我一个婴儿。”路过的风整了整袍袖,把语句荡入微眠中的神的耳朵。一张喜帖

敬爱的朋友:

我们结婚了。

整个过程,就像天外飞来一群喜鹊,将两个陌生人给圈住。我们至今仍感到讶异,这种闪电式的幸运会降临到原先对婚姻不抱希望的人身上。也许,月下老人的红丝绳早就系住我们的脚踝,只不过到今年才收绳。

今年七月,新郎才从美国返台。八月下旬,在朋友的邀约下,我们毫无心理准备地见面了。然后,走着走着,觉得两人的步伐愈来愈像夫妻。

由于我们都喜欢朴实的生活方式,所以择十一月吉日依古礼举行订婚及结婚仪式后,仅与双方亲戚欢宴。我们选择素朴的方式是为了惜福,希望永远记住我们的婚姻缘起——就像在秋天的山林赏风景,游人都走了,就两个人恋恋不舍,同时兴起结庐共赏的那份恬静与甘美。

我们愿意把婚姻当作一件艺术创作,在平凡的生活中虚心学习并实践爱的奥义。我们明白,闪电式的幸运,一生只有一次。

所以,没有激越的山盟海誓,我们只有小小的愿望:

白首偕老。孕

事情就从一只迷路精子与一枚离家出走卵子的艳遇开始。

照理说,应该不孕的。倒不是身体有状况,而是直觉;好比想上知名馆子吃活鱼,会直觉到池子里还有没有鱼在游。我自知在不可测的内在深处,有个晃悠悠的灵魂栖在明月高挂的枯树瘦枝上,把自己卧成一片残叶。我总是听见她的喟叹,像一只跟生命赌气的夜枭。人生过了一半,直觉没告诉我会有小孩。

也许,世间的奥妙就在于峰回路转吧!

换句话说,自从地球上出现那名被人类学家称为“露西”的女猿人至今已三百五十多万年,人类以惊人的速度演化到现在拥有毁灭地球的能力,而我这粒演化丛林中的微尘,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成为基因的俘虏,忽然跟遥远的露西有了神秘联系。于是,我不禁想象,如果够幸运的话,三百五十万年后,我也有机会在人类学家与基因地图学者的鉴定下,成为另一个“露西”。

总之,在青春已然消逝的当口,有个小家伙来踢馆了,把我变成符合卫生署定义下的高龄产妇。

怀孕,绝对是具有高度社交绩效的话题。忽然之间,我那原本一片漫漶的人际网络变得清晰起来,周围亲友热情澎湃地提供各种孕妇须知、安胎良药、止吐妙方,不仅倾诉自己那可歌可泣的“中奖”经验,更口传他人之怀胎血泪史以资借镜。那阵子,我的生活好像一本功德会芳名簿。于是我知道,女人怀孕简直就是上战场,有人像背了一只馊水桶行军,见到能动的就想吃(包括电子鸡);有的似怀了一艘船,头晕呕吐到生产前一天。我的状况属于“优等”,这位来踢馆的小家伙还算有孝心,只让我吐两三次、不舒服几天便宛如没事儿般轻松愉快。比较特别的害喜症状是“好吃能睡”,每天最快乐是待在厨房烹调喜欢的菜肴。想我以前吃东西像喂小鸟般,屡次求胖而不可得,如今怀孕带动旺盛、炽烈的食欲,也算另一种“情欲解放”。

孕妇跟食物的关系活生生是一则灵异传奇,往往愈古怪的食物加上荒诞时刻愈会从她们的脑海浮出。譬如,她会忽然(像乩童“起乩”般)在三更半夜摇醒身旁的丈夫,说她想吃手扒鸡;寒流吹袭的冷天里,以哀怨的眼神说她十分怀念五十年代才有的镶一粒红酸梅的枝仔冰;或者,在音乐厅聆赏卡瑞拉斯如诗般的歌声时,悄然附耳,说她现在好想吃“刈包”……除此之外,腌辣椒加土豆、青木瓜蘸酱油、蛋炒饭配豆腐乳等只可能在餐厅馊水桶内才会发现的食物组合也会一一涌现。你得帮她去找,若无法获得,她很有可能像毒瘾发作般颤抖起来,严重时口出秽言,责怪做丈夫的为何那般“没路用”。

于是,这位“苦主”——也就是罪魁祸首,通常会在恍恍惚惚的情况下,疑惑自己到底娶了心所爱的人还是列入保育的红毛猩猩?

我呢,有一天窝在沙发里看书,抬头正好看到立灯的灯泡,忽然想吃小桶子装的义美小泡芙,想得心都碎了。旧衣新婴

在还没出生以前,我们昵称这家伙“摇钱树”。孩子的爹姓姚,此其一;其二嘛,我们相信在平均每七对夫妻(有的说六对,又有研究说五对)即有一对不孕的情况下,自然怀孕就好比是你手中的股票连拉十七支涨停板,或老板加发二十个月年终奖金,或在路上捡到包裹,里头有几捆钞票及纸条:“我钱太多了,很痛苦,拜托帮我用,我们全家会感谢你的啦!”般值得欣喜若狂。在目睹朋友为了求子而忍受做试管婴儿的种种折腾之后,我对生命中自然而然发生的美好事情有了谢意。第三点,小家伙的时间落点不错,正好可以接收一位小表姐、二位小表哥及隔壁小哥哥的婴幼儿期用品,替我们省了不少钱。再加上小家伙的爷爷、奶奶、外婆、大伯、姑姑、舅舅、阿姨等各路人马分头采购,我们两个新科父母乐得在家守株待兔。那阵子,不时接到这样的电话:“娃娃床不用买,游戏床也别买啊!”“螃蟹车不必买,我这儿有……”“婴儿澡盆别买哟……”这真是把我们惯坏了,凡是缺的东西,总想再等等,说不定有人“主动投案”。虽然如此节制,但新科父母的内分泌跟常人不同,一次婴幼儿用品大展逛下来,勤俭功夫全崩了。事后证明,有些漂亮衣物还未上身,小家伙就“长大”了,那时真希望他的肉肉缩回去些,至少穿一次过过瘾也好。

有几件衣服是眼熟的。

善裁缝的母亲像她们那一辈女人一样,什么东西都是只进不出,包括旧衣服,她自有一套神不知鬼不觉的收藏法。而我跟服饰的关系总是玉石俱焚;我对色彩的记忆力超强,总是近乎痛苦地记住重要事件发生时自己的穿着,于是,每一回伤心、沮丧、愤怒之后,自疗的仪式之一便是清除那些衣服,沾染不悦记忆的服饰就像沾染血迹般令我难受。毫不惊讶,该丢的衣服多起来,但又不舍得真丢,便一袋袋提回家交给母亲发落,好似她开了家资源回收中心。母亲戴着老花眼镜,踩动那辆比我多一岁的缝纫机,让那些衣服重新做人:变成拼花枕头套、百衲被、抹布、椅套……以及各种款式的婴儿服。

从夏衣到冬袍,那些衣服似乎遗忘它们曾经经历的困顿旅程,平静地在车线的引领下脱胎换骨,伸出小领口、小袖子、小裤管,准备搂着刚出生的小婴儿。

八年前,这些衣服给小侄女穿了,接着,两年半前,小侄子穿了,再来是一年前,更小的侄子穿了,接着,全部回到我的手上,要给我的“摇钱树”穿。“喏,妈妈的过去变成你的小衣服了,不知道保不保暖?”我对肚子里的小家伙说。

在一个飘着淡淡桂花余香的早春,我把所有新旧衣物清洗后晾在院子,叫阳光去数算。那真是壮观,够四胞胎用。不久,我听到屋外传来吱吱喳喳的语声,从窗口一探,两个妇人正在指指点点,她们的脸上挂着笑,溢出回忆的香味,仿佛那一竹竿的小衣小裤是世间最美的繁花盛开。大阿姨买的母鸡枕。【密语之二】是的,我企求过,从花样青春到有点疲倦的中岁边缘,不止一次嗫嗫嚅嚅:“给我一个娃娃!”那声音只能自己听见,飘零的苦楚也只有靠自己折叠好,锁入不想再打开的暗柜。此身总在流水里啊!生子的梦倒是做过。梦见自己怀抱一个白嫩嫩的小婴儿,高高托起他,就着灿亮阳光看仔细,是个小男孩。我回身抱给阿嬷看,喜悦地告诉她:“我的小孩呢!”梦里未曾出现男人,也不指示孩子的父亲是谁。醒来,心情一半香一半发霉,觉得不可思议!也许,这梦是为了劝慰自己吧!靠己身产子,提示一个女人应该以自己的力量涵藏情爱与繁衍之原欲,并在形上层次转化之、实践之,把原需依赖男人才能完成的项目内化成为自身议题。如此,就算在现实世界里无法寻得情爱、衍育,亦不会感到缺陷而抱憾以终。然而,微微地驼着背是有缘故的。不知何时起,我想象有一个小孩住在我的背上,从婴儿长成蹦蹦跳跳的小顽童,他有一对小翅膀,自由往返于天上人间。我们订下相会的密码,但不曾面对面,他喜欢附在我的耳朵说:“你欠我一张脸哟,妈妈。”从来不想认认真真地治疗背痛,这样,他来了我才知道。每当背痛得无法成眠,我想,他又壮了啊!细胞对话

遗传是一种独裁,它让父亲那两道草丛似的眉毛在我脸上复活,也让母亲身上的艺文种子埋入我体内。从生物学的角度看,人与一条响尾蛇、一只金丝猴一样,皆是基因圣战的成果。DNA(去氧核糖核酸),毫无疑问是上天钦定的一部魔法。

这种奥秘令人手足无措,根据科学家的估算,如果把人体内所有的DNA全部抽取出来,首尾相连,其长度约达一百亿至二百亿公里!想到自己身上蕴藏从地球连到太阳距离的长链,便觉得体内自成一宇宙。

然而,我并未耽溺于自体宇宙的浪漫绮想而认为一颗受精卵安全地躲入子宫即是一份保证。根据医学统计,每年出生的新生儿中,有百分之二至三是先天性异常,他们几乎是在无预警的情况下出生。有的是基因突变、染色体异常或大自然界致畸胎因子的影响,更有可能是父母的隐性基因在结合后显现缺憾。对生命而言,每一步都是高风险,能生存下来的人或许是多一点幸运吧!

老一辈的缺乏医学知识,总把缺憾归咎女人,顽固地数落她们在怀孕时爬高爬低(如踩凳子取物)、钉铁钉、看人家拆房子(煞到土神)、盖房子(“压”到胎儿以至于得小儿麻痹)、吃别人的喜饼(冲到喜)或沾了丧病之事,故孩子一出生即带缺陷,注定来败家的。这些禁忌如咒语,仍然缠在现代女性的孕程里。我虽知其然,但也被谆谆告诫避免犯忌,若需动到铁锤、铁钉等轻量级家庭土木工事,破解之法是先用扫帚往墙壁挥赶几下,请盘踞在墙上、梁间打瞌睡的小神、小鬼回避,以免惊吓它们,一怒欺了腹内胎儿。

三十四岁才怀孕的好处是,能够比较理智地依照优生学的指引看待生育之事。我主动告诉医生,希望做“羊膜穿刺”。

就在那一天,第一次看到小家伙。

在这之前虽见过超声波照片上的“小黑枣”,知道它即是正在超速成长的胚胎,但当时才怀孕月余,仍处于莫名其妙的“心情晕眩期”,不相信这是真的(或者说,没把握它会真的安全存活下来),因此无法对那颗小黑枣发挥想象,感受母子亲伦的悸动。我记得自己匆匆忙忙看了一眼照片,立刻将它交给医生,好似拾金不昧的学生,连捡到他人裸照也不敢多看一眼。

躺在产台上,十九周大的肚子已经凸显出来了。医生先照超声波,他对我的肚内乾坤非常满意,没有前置胎盘或其他妨碍“下针”的问题,听他的口气,好像碰到一粒超级甜瓜般轻松自在。我有点猴急地问他:“看得出来是男的还是女的吗?”

每个妇产科医生一定会碰到这问题,如何回答也各有巧妙吧!我相信时至今日,虽然两性平等、男女平权的雷声天天在空中响着,关起门来,生子为贵的观念仍烙在大多数人的心口。那是一种野蛮的压力,让女性在饱受惊险的生育历程里还要承担一份焦虑。当医生感受到孕妇的焦虑时,如何回答性别问题确实需要高度的“修辞学”技巧。(“看不太清楚……”“很有可能是女的,不过不敢确定……”“哎呀,男的女的一样好啦,武则天是女的,撒切尔夫人是女的,奥尔布赖特也是女的啦……”)

当然一样好,但如果是女的,对我而言……(以下删去六字)“男的。”医生说。

男的!我有点想笑,因为印证了自己的直觉。刚刚在准备室换衣服时,我最后一次问自己的直觉,是个小女孩还是小男生呢?闭上眼睛,浮升的影像是穿白色短裤的小男生。那时心头一震,开始意识到肚子里果然有个“人”住着,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午寐之梦。

医生继续观察子宫内的情况。我躺在那儿,第一次那么强烈地感觉到这个身体是我的,好像浪荡江湖多年的游子回到故乡,恍恍惚惚看着田畴沃野、草树屋舍,感觉极陌生,可又渐渐被一股磁力吸住,无法挣脱也不想挣脱,终于东转西弯,一眼认出祖厝。我从来不知道,当自己的灵魂拥抱自己的肉体时,那种孪生的感觉竟如此神秘且静好。以前,看自己的身体像看一张土地所有权状,现在,是辽阔的沃壤美地。

因而,我的确“醒”了,急着见肚子里的小男生。“我可以看他吗?”我问医生。“当然!”他以慷慨的声音回答,将屏幕转向我,护士替我取来眼镜。

黑白小屏幕上不断闪动光彩,我努力辨识,终于抓到“他”的上半身侧影,圆圆的小脑袋、蜷缩的小身体,看来脆弱却又坚定。让我一眼认出的,是他高举左手的睡姿,那不就是我的翻版吗?那一瞬,是我生命中少数几次清清楚楚地被“真实”攫住的时刻,我相信,他真的是我的儿子。

做好羊膜穿刺,医生说,三个星期后看报告。

这意味着,万一染色体异常,我们必须做出决定——不是留他,而是舍弃他。

那二十一天的我,如无辜者被押入黑牢。只要想到某一间实验室里,一名身穿白色实验衣、戴胶质手套的检验师正从试管架拿出那管装着我的羊水的试管,我的脑海就出现正反对决:一方坚持一切正常,另一方则臆测第二十一号染色体多了一个——那是每个孕妇最害怕听到的缺陷:“唐氏症”。

我合上眼,试着忘掉遗传学、基因及惊悚的生命故事。可是,转念又跌入“有情即有苦”的渊薮。

冬天的冷流从窗口进来,偌大的屋子只我一人。有时,我喜欢上下楼无所事事地荡着,冷流跟在后面,像几个小精灵搔我脚踝,讨几片温暖吃。

第二次打电话到医院,当他们回说“报告尚未送来”时,我意识到自己应该纾解心中的焦虑,应该在形而上层次找一棵大树荫坐下来,等。

孩子的爸爸比我理智,或者应该说,因为他尚未面对面地“认识”那个睡得很香甜的小生命,所以容易理智。不论如何,他的态度让我渐渐放松下来,试着鼓起每个人身上都有的那份本能:以乐观、愉悦的意念“看到”事情正往好的方向走。

生命,是伟大的偶然吧!

据胚胎学家研究,大约近百分之四十的胚胎在着床前即流产,半数因染色体异常,其余的原因不明。能够安全着床,端赖胚胎的生长速度与子宫内膜发育速度能否一致;胚胎的生长速度受各种生长因子及本身的预定程式控制,而子宫内膜的发育速度则由卵巢荷尔蒙主导。着床成功的关键在于两类细胞间的对话是否和谐。这意味着,生命必须从和谐中开始,唯有甜言蜜语的“细胞对话”才能启动闲置已千百年的那颗小行星。

然而,谁也无法保证小行星的旅程是否一帆风顺。

第三次打电话,接电话的护士说报告已经回来了,“正常,男生”,她以毫无情感的声音宣读,我还想问一两个问题,她不搭理,粗鲁地切断电话。但我不像以往会因对方无礼而生气,这刹那,我的心完全被喜悦充满,只属于我与小家伙,无暇理会其他事情了。

感谢创造之神!如今我理解,每一个平安成长的生命身上,都有你的大祝福!【密语之三】在窗口的小童想:“暴风雨在海面垦荒了,他们会用斧头砍伐巨浪吗?逃跑的红嘴鱼会不会躲到我的床底下?”没人知道她在坏天气时就想离家出走,带着新发明的美丽咒语。*我曾经也是个婴儿,但怎么也记不起那模样。没有镜子的关系吧,乡下老厝很少悬挂镜子,就算有,也避免让婴儿看见,说是照到的话,这孩子长大就爱说谎。想来,是怕婴儿太早掉入实相与幻影的漩涡,发现有“两个我”存在吧!多少次沿着记忆流域溯游,总无法回到源头去看清自己怎么伸出小手小脚到这世上来的。只强烈记得那一路雾景——湿润的、忧伤的、想要流泪的情怀缠着我、伴我成长。没人惹我,也谈不上什么委屈,但我就是想一个人静静地流泪。厝边邻居还记得:“你小时候很爱哭,动不动就哭!”也许,幼儿身上带着特殊智慧,能看懂自身命运,故有出乎常人的情感流露。等到大了,忘记命运全集上的内容,傻乎乎地以为喊天天会应,叫地地会答。行至中年,回想三十多年来阅人历事,故事的架构、脉络都清楚了,此时若能与婴幼儿期的“我”对话,想问她:“你已在命运簿上看到一生起伏,苦多乐少,为什么还选择活?”她会转动晶亮的眼珠,吐出乳香味句子:“人生,像长江夹泥沙而下,不活,就没有机会筛到沙金。”“筛到了吗?”如果我问。“那得问你呀!”她会这么答吧!小时候,很爱趴在客厅窗口看,个子小,得垫个板凳。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这么做,窗户边就是大门,乡下习惯白天都是敞开大门的,出去即是宽阔的大稻埕,依随四季晒着稻谷、稻草、棉被、萝卜干或一群毛头的涂鸦画。若说大稻埕上有什么引人事物,直接出去便是了,何必趴在窗口转动小脑袋瞎忙?也许,透过长方形窗户望出去的世界是不一样的,有偷觑、窥伺的神秘感,我看到他人的活动,而别人看不到我。由此,无形中提升自己的位阶,仿佛进入掌控命运之神的书房,嗅一嗅字纸篓内的废纸余墨,也懂了一点点天机。如果站在窗台上——趁大人不在客厅时才能冒险一试,望得远远的,是辽阔的稻原及位于视线终点处的群山。我喜欢在雨天时爬上窗台,就这么望着,哼几句歌或轻轻摇晃身体,窗外的世界也晃着,仿佛一个极胖的人跟随一个蚂蚁似的小人舞动,那种感觉非常美妙,人生再艰苦,只要生活中还有这种时刻,也足以恢复疲劳。我记得我向往离家出走,既不是家庭冰寒抑非无人宠爱。像一种引力,在山峦背后、月亮侧脸,或藏于湛蓝海底,不时以潮涌的旋律,呼唤它的族裔:站高些,望远些,走出来!如今想来,十五岁那年独自离乡便回不了家,大约是应验幼年起即储存的离家意念吧!偶尔,我会想起那个趴在窗口的小童,因她对未知世界的期盼与友善而眼角微湿——我们在成人世界学得最多的是对世界的敌意以及把生命勒得伤痕累累。我想擦干眼泪,回到那一个下雨天的童年,从背后拍拍她的肩膀,指着自己的肚子告诉她:“路非常不好走,可是,瞧!我也走到这一步了,一个婴儿!”我懂她的美丽咒语,小孩呼唤另一个小孩,生生不息。怀胎九月

照理说,九个月够让父母做准备来迎接小宝贝的;然而,如果做个民意调查,我相信大部分父母会嚷嚷:“九个月,不够不够,绝对不够!”而那些“家有早产儿”的爸妈一定顶着贝多芬式乱发与四川熊猫型黑眼圈,以哀怨的声音说:“我们只有八个月,根本就不够……”

到底要多久才够?

玛丽和约翰·葛瑞宾夫妇(Mary and John Gibbin)在《生而为人》(Being Human)一书中,比较了不同动物的怀孕期及占其寿命的百分比。大猩猩是二百五十七天,占其二十年寿命的百分之三点五;狮子的怀孕期有一百零八天,占寿命的百分之二点五;而人类约九个多月的孕期,只占平均七十岁寿命的百分之一,可见人类的怀孕期在各种动物中都是最短的。相对的,人类的成长期也比其他动物长得多,这也是为什么小婴儿无法像北印度恒河猴一出娘胎就会自己走路般,在剪掉脐带后就会自己去冲泡牛奶的缘故了。

显然,九个月是太小气了,但我也相信所有抱怨时间太短的准父母绝对不愿像大象,足足怀孕两年才生小孩!若如此,他们会疯掉。

所以,我们还是听从演化时钟的指示,回到九个月。

知道自己怀孕后不久,我即结束上班生涯回家过自己的日子。但为了赶在生产前交出第十一本散文集《女儿红》,成天窝在书房写稿、整编。不知不觉有一天,忽然觉得怪怪的,手快要够不到桌沿,低头一看,肚子已经大得“从中作梗”了,稍往前倾,抽屉把手即顶住肚子,小家伙便拳打脚踢一番以示抗议,才猛然惊觉离预产期不远,而“胎教”似乎还没有正式开始呢!

坊间有许多关于胎教的教具,卡带、书籍等,我总觉得造作且粗糙不堪,如果孕妇成日情绪悲愤,听那些音乐恐怕也无法让胎儿怡情养性。我想,和谐且愉悦的家庭气氛就像春日草原的香气,会让胎儿乐于大口呼吸;而沉浸在喜爱的工作里的母亲,会让小宝宝感受到积极向上的意志,因之手舞足蹈,快乐成长。当然,一本好书与优美的音乐,就像缪斯的手轻轻抚摸胎儿的头,承诺他,在艺术的世界将可以见识到高贵的灵魂。夏天还没过完,七十五岁的奶奶已经帮你织好毛线背心。奶奶好会织,针法漂亮极了。后来,她又织了毛线手套;后来,又织了毛衣;后来,又织了外套;后来……

如果,生活即是胎教,那么可以从孕妇的孕期生活品质推测“胎教”功效。很遗憾地,我不认为现代孕妇的生活品质够好。并非需要工作之故——事实上适量的工作反而可以让孕妇显出活力,而是周围的家人、同事、朋友无法协助她建立平安、喜悦的生活。譬如:一个把怀孕视为工作效率低落、浪费薪水而恣意对她改调、开除的老板,一些把大小杂事堆到她头上、让她挺着肚子大口喘息做都做不完的家人,一个粗心、不懂体贴,让她每次都孤零零地去做产检、独自面对怀孕所引起的各种不适的丈夫。我们不得不承认,职场上的斗争不会因一个孕妇出现而偃兵息鼓;即使在公车上,冷漠的人群也不会因一个大肚子女人来了而有人让座。所谓胎教,不仅只是母亲的事,它更像一面镜子,预先让胎儿感应即将拜访的这个世界是险恶或是善美,贫瘠抑或丰饶。

当然,如果不幸碰到一个粗心大意的丈夫,现代孕妇也得想办法自力救济:一是“恭请”他面壁站好,然后抬起孕妇高贵的右脚,在“产前运动”允许的范围内用力踹他那见不得人的屁股;二是以天真无邪(但夹带威胁)的笑容告诉他:“呀!以后,我会教小宝贝叫你‘叔叔’的!”

就这点而言,小家伙是幸运的,他有个好爸爸,从第一次上妇产科检查到出生,每次产检都亲自护送,不曾遗漏任何细节,甚至像个超敏锐感应器,只要方圆五米内有人清喉咙、吸鼻子、打喷嚏、擤鼻涕、咳嗽,他就立刻将我“驾”开,免得来路不明的感冒病毒打扰到我与小家伙。

我相信小家伙了解这些,第一次听胎心音时,他一定知道爸爸、妈妈等着“聆听圣旨”,所以用力搏跳,听筒里传来的心跳声非常像从外太空驶来的星际特快车,载着满满的期待,仿佛等了几百年才等到的“一家团圆”。

即使如此,如果可以重新过这段孕期,我不会去写《女儿红》书中的某些篇章,它们让我沉浸在伤感的情绪里久久不能平复;我也不会让不愉快的离职经验在心中盘根错节,使自己情绪激动,时而陷入愤怒之中。

这些,使我对小家伙感到抱歉,他有权利从我这儿体会到更多的快乐与感恩才对。

在成为一个女人的过程里,我不曾觉得社会提供给我过少的资源以至于无法打造自己。这话也可以换个角度说,如果一个女人自行剔除婚姻、生育两大项目,即使社会提供的资源非常匮乏,她也能翻云覆雨,造几个亮汤汤的梦挂在屋檐下。

怀孕后,才发觉我们的社会对待进入婚姻、生育阶段女性的态度,近乎无情。

首先,很难找到详尽、实用的书籍去了解怀孕所带来的复杂生理与心理变化。女人其实不了解自己的身体,从小的教育也不鼓励女性掌握知识成为自己身体的主人,因此,面对孕期中的风吹草动,常茫然不知所措。再者,妇产科医生鲜有耐心聆听孕妇的陈述,他迫不及待要在二十秒内把你赶出去换另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进来。于是,一个充满疑惑的孕妇最常寻求的解惑之道竟是“问有经验的人”,借她人的经历来摸索自己的身体。

在出版界那么多年,我从来没发觉“女性学”是一片可怜的荒漠。如果不尽快把与女性相关的各项知识释放出来,恐怕很难企求女性自行锻炼出力量以架构自己的一生。于是,我完整地看到,在我热爱的文化产业里,竟存在那么严重的性别偏食问题。

一个孕妇需要什么?

除了和善的妇产科医师,她还需要一本能解决困惑的《怀孕百科》,能预先阅读的《育婴全书》。她需要有人为她设计不同阶段的“运动”(包括“拉梅兹”生产法)。她需要加入“孕妇俱乐部”,跟一群同样大肚子的女人分享孕事、倾诉心情、交换情谊、练习照顾新生儿。她也需要一位营养师为她设计现在及坐月子的饮食,免得过瘦或超胖。她还需要shopping,采购自己及婴儿用品。当然,她更需要不一样的休闲、娱乐,应该有人推荐给她:十本最适合阅读的书、十片CD、十部电影、十处风景区,及各种适合孕妇参与的艺文活动。还有呢?她更需要一把专为孕妇设计的洗澡座椅。任何人只要在腹部绑上十八公斤重、两个椅垫般大的东西进浴室洗澡,就会自然而然浮现那把椅子的形状。【密语之四】只有失去婴儿的人才懂,伤口即使结痂了,里头还包着盐。“失去”的种类很多,流产、早产儿是最常见的,现代医学也挡不住,尽了力还是失去。于是,那位躺在床上养身体的“母亲”望着天花板沾灰尘的小灯球,耳边听到外头小孩游戏的声音,床边摆着安慰者送的花束与水果,眼泪簌簌而落。这一落,人生到了雨季。丰子恺在《阿难》一文,写着:“往年我妻曾经遭逢小产的苦难。在半夜里,六寸长的小孩辞了母体而默默地出世了。医生把他裹在纱布里,托出来给我看,说着:

‘很端正的一个男孩!指爪都已完全了,可惜来得早了一点!’我正在惊奇地从医生手里窥看的时候,这块肉忽然动起来,胸部一跳,四肢同时一撑,宛如垂死的青蛙的挣脱。我与医生大感吃惊,屏息守视了良久,这块肉不再跳动,后来渐渐发冷了。唉!这不是一块肉,这是一个生灵,一个人。”一个小小的人,莫名地被命运之神取消旅程,告别了准备迎接他的家人。永远永远,做“母亲”的记得这个差点就握到手的小小孩,在心里造一座温暖冥府,看护他(她)长大。没见过面就失去的,是另一种痛,譬如堕胎。在女人的情爱生命中,堕胎经验如同大白昼遇到恶徒,被掳至黑暗洞穴绑在冰雕的大十字架上,得靠自己的体温去融冰才能获救。然而,即使下得来,背脊也是一辈子发冷。男人与女人怎能平等?爱情是以女人的身体为战场,孕育与诞生的苦痛都在女人身上啊!我想起那一年,杜鹃与流苏盛放的季节,她的脸仿佛被盐水浸过。我们才十九岁,青春炽烈得足以供应几场华丽冒险,然而站在现实面前,从头到脚还是一个“嫩”字。她与我同修一门旁系的课,又同一栋宿舍,自然熟稔起来,常常同进出。后来,有个男生现身了,如同所有的大学校园罗曼史情节,他们很快成为形影不离的鸳鸯蝴蝶,一起出现在总图、东南亚电影院或龙潭豆花店里。好长一段时间没见到。忽然有一天,上课途中看见一个熟悉背影,坐在杜鹃花丛旁草地上,垂头把自己抱得紧紧的,轻轻晃着。我喊了她,走近。她没答,头仍旧压得低低,身体不晃了。我蹲下来,问她怎么了?丰硕的杜鹃花丛好似在喘息,娇美之花一朵接一朵开着,人一碰,露水纷纷滴落。“你怎么了?”我又问。难以忘怀那张布满涕泪的脸,不仅失去十九岁的青春色泽,更浮现枯槁与苍白。她说不想活了,想从宿舍顶楼跳下去,脑海忆起在乡下种田的无辜父母,却怎么也跳不下去……说完,痛哭失声。就在那一天,我开始了解女人在情爱与情欲面前,既不老谋更不懂得深算。花了大半光阴从青春学到老,可能只学会使自己“伤得比上回轻”。爱,难道不包括“不让对方受伤”?不包括共同承担苦痛、帮对方分解委屈?她吞吞吐吐,终于说:“刚拿掉一个小孩,三个月大的小小孩。”欢场区附近一家位于二楼的小诊所,脏兮兮的木板楼梯,她说,上上下下爬了三次才鼓起勇气推门进去,一进门看到一排大玻璃罐内泡着小胚胎,像杂货店的糖果罐,罐上标着月份。“三个月……这么、这么小!”她伸出手指比着,泪流满面。从诊所回来几天后,男友留了字条,说彼此个性不合,决定分手。她不吃不喝,发疯似的找他,这人不见踪影。没有力气活,想站起来都好难,她说,拿掉一个小孩,怎么可以……可是我真的“杀”了自己的小孩……男人的身体是海,船过水无痕;女人身体像土壤,精密得连一瓣花落,犹似坠楼人。我们同声而哭,躲在杜鹃花丛深处,为一个小小的、小小的生命。婴灵是自由的吧,那么,在那个杜鹃与流苏盛放的季节,小小婴应该有力气躺在花丛间,吮吸自己的拳头,看到两个小女人全心全意呼唤着他。失婴之伤并未随时间淡化,好似一种奇妙回声,只有女人听得见;那细细、窃窃的微音,可能借由三两只郊野粉蝶的扇翅而出现,或仅是月光,浮在水面的月光,让女人想起她的小小婴。毕业那年,农历七月,她在路边招了出租车,坐上没多久,发现司机一直从后视镜瞟她。“有什么事吗?”她鼓起勇气问,当时是大白天,她谅他也不敢妄动。她向我转述这段经历时仍然惊魂未定,慌得流下眼泪。她说,司机先试探性地猜她的家庭状况,约略都对。后来,直截了当问:“你拿过小孩对不对?”她吃惊,声音发抖,问:“你怎么知道?”司机说自己从小有阴阳眼,能看见别人看不见之事物,“刚才你开车门,有个三岁小孩跟你一起进来,现在坐你旁边。”她说她立刻觉得车内阴凉起来,可是心头感到一丝温暖,小小婴来找妈妈了!她鼻塞眼湿,强忍着,问司机最后一个问题:“男的还是女的?”“女孩。”她说,可怜的女儿,在那边一定没人疼才来找妈妈,可怜的女儿!可怜的女儿!那时,我们也不过二十二岁啊!有一年到日本旅行,无意间发现供奉婴灵的小庙,每个小泥偶代表一名仍被父母记忆的小孩,总有一两百个,聚在一起不但不阴森反而有温暖的世间趣味,仿佛永不放学的幼幼班,地藏王菩萨充当保姆,每天都发糖果饼干。我添了香油钱,祝福每个小小孩。后来,还寄一张照片给她,特别说明也祝福了她的小小孩。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知道远嫁约翰内斯堡、拥有热热闹闹幸福的她如何回想那年的故事?她会望着非洲大草原落日,掐一掐指头数,遐想千里之外某一丛杜鹃花旁站着她的亭亭玉立的女儿,而纷飞的流苏像雾?她是否还记得十九岁时,她哀哀欲绝却仍以一个“母亲”的坚定口吻说:“不管以后……我活还是死……有没有生小孩……他永远是我的第一个孩子!”算数的,只要曾在子宫里住下来,即使只有一个月,女人也会以母亲的爱收容他、记忆他、思念他,紧紧拥抱他。这苦苦的爱,像一把射向宇宙腹部的箭,惊动,遂有了流星。想象我们躺在暖暖的海洋里

按照预产期,“摇钱树”应该是双子座的,但他有意见了,不出来就是不出来。(最后一周产检时,医生看着我那增加二十二公斤的“大霸尖山”,以坚定的口吻说:“绝对不会超过预产期,快了快了,就这两三天,我保证!”)

看过几千颗肚子的医生,也有测不准的时候。毕竟,每颗肚子自成小宇宙,小霸王们也各有各的律法。

那些把预产期记在日历本的朋友纷纷打电话:“有没有动静呀?是不是快了?开始痛了没?”“痛你的头啦!”我说。“大霸尖山”非常平静。

过了预产期一天、两天,还是没消息,我觉得我们“母子”需要恳谈一下:“你怪妈妈只顾写稿没带你去散步对不对?还是,你想过端午节、吃完粽子再出来?好好好,我们现在就去吃粽子,三个够不够?”

过了端午节,还是没动静。我安慰自己,预产期前后两周内出生都算正常。只不过,医生已预测小家伙约重三千五百克,若再“吃”十来天,那……那要怎么生呀!

我是“自然生产”信徒,除非医生判断有生命危险之虞,否则绝不剖腹。我对某些产妇以怕痛、择时辰及其他不相干理由而要求剖腹的做法很不赞同。生产一定是痛入筋骨的,然而这种痛也一定在人类能承受的范围内,否则,演化法则早就淘汰这种生产法,改在女人的腹部长一条纵向的“拉链式肌肉组织”,只要轻轻一拉,小婴儿即自行钻出,如坐法拉利敞篷跑车。而坊间所谓算命择时辰出生的更是无稽,其一,命数应在生命着床的那一刻决定,这时间无法更改;其二,若社会提供的大环境是恶质、贫瘠的,一个拥有“富贵双全”之命的孩子能有什么发挥?况且,小生命若落入不尊重儿童成长权利、镇日火爆争斗的父母手里,不需命理师,谁都能判定这孩子“歹命”——即使他的出生时辰经过精挑细选。你的两手手背各有一枚椭圆形青灰色胎记,如星球倒影。

通过那一条黑暗、狭仄的信道,对母亲与婴儿而言都是惊天动地的。因为母子缘分与生命是这么难得,必须以巨大的痛来启动、铭记。只有痛才能表达喜悦的极限,才能攫住在幽幽夜空中飘荡了亿万年的那份“真实”。

再不生,有三路人马会发疯:婆家、娘家及媒婆兼小家伙的首席干爹林和,尤其林和,他紧张得只差没叫我们携带睡袋去医院门口露营,免得小孩在停车场出生。孩子爸爸向来沉稳,被他一扇动,也心浮气躁起来,甚至思考要不要去住酒店,万一半夜有动静可以在五分钟内赶到医院;或者,去学怎么接生,万一我在车上肚子痛而正好碰到可怕的塞车。“你自己看着办!”我用指头轻轻弹肚子,跟小家伙说:“选个不是半夜、不是假日、不塞车、不下雨、不停电、不是很多宝宝出生的日子,舒舒服服地出来见世面吧!”

这一天终于来临。

凌晨三点,我起来如厕,发现落红,紧张又兴奋地喊醒他:“去医院,要生了!”即刻叫无线电出租车往位于东区的医院。天色仍暗,一路车辆稀少,偌大的都市像沉睡中的巨灵,平安、宁静,甚至散出淡淡香味。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以手托住浑圆的肚子,时而拍拍它,在心里唱歌给小家伙听,以意念告诉他:“要勇敢哟!今天是你的大日子!”

到了医院,直奔产房。里面空荡荡的,一位值班护士走来,我以权威的口吻告诉她:“我要生了!”她要我躺上待产台做检查,很泄气地告诉我:“早呢,只开一指不到!”接着是很多产妇经历过的:被赶回家!“可是……可是……我……天这么暗……要是一回家又有状况……不能让我在这儿待产吗?……”这也是很多产妇经历过的。

又叫无线电出租车,回家。天色仍暗,这城市还在打鼾。

白跑一趟,我才想起肚子还没开始痛呢。平日看书看熟了,各种产兆都会背,没想到一紧张全给忘了,自觉十分漏气,回家后突然盹得很,倒头便睡。他也跟着补眠,决定不去上班,看样子今天会有动静的。

早上十点钟,开始肚子痛,不久即把早餐吐出来。知道怎么回事,倒也不慌,按部就班,洗澡洗头,免得产后顶着一头油面。阵痛产生的过程颇奇特,似有一股移山倒海的力量在体内慢慢滑动;此处要有山,便成山,此处要有海,便成海。然而整个人已站不住了,一面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面聆赏麦斯基演奏巴赫大提琴奏鸣曲,追随和谐典丽的音乐,让音乐的力量导引身心,一寸寸舒缓下来,任由痛自行运转,形成规律,渐次密集,终至强悍。当此时,我忘了所有,事件、细节、记忆、情绪,完全失去,只剩乐音,如微微山风吹过原野,吹拂生生不息的宇宙;只剩阵痛,如遥远山谷传来原始部落擂鼓的声音。

中午,吃不下任何东西,我要他去买一瓶鸡精,这一战需要体力,必须补充营养。午后,我告诉他(仍然有点心虚):“好像应该去医院了!”他看了看天色,怕太早去又被赶回来,提议:“等下过大雨再去!”初夏天空每日产一枚大雷,阵雨滂沱。

我说:“该去了!万一来不及……”

叫出租车奔赴医院,天空宛若大军压境,是快下雨了。这回,护士没赶人,的确是“状况很明显”了。她们说,头胎有这种速度,算是“很优秀”的。

躺在产台上,痛已达到欲崩欲裂阶段,监测器测量胎儿状况,小家伙的心音如迫不及待的雷鸣。这一战开始了,我在心里喊他:“妈妈在这里,我们一起打这一战!”

孩子的爸爸已电告诸亲,并请他们不必赶来医院。窄小的待产室仅以布幔隔住,前后无人,但远处那间应有人待产,不时传来尖叫、哀吼、怒斥、咆哮,我不得不借用这么啰唆的形容词描述她的哭喊,那声音于平日听来已十分刺耳,更何况我也身陷“产境”,听来如万箭齐发。才发觉自己不会叫,一波波的痛袭来,顶多大口呼气,啊唷两声。也许一向情感压缩惯了,不擅尖声发泄吧!

他搬把椅子坐在台边,除了帮我擦汗、扇热,一面注意监测器上的变化,一面看书。

我问他:“看什么——书呀?”力气似乎持续减弱。“就……那本书嘛!”他说。

一本写给男人看的书:《伴她生产》,郑丞杰医师著。买来大半年,他都没看,这节骨眼才临时抱佛脚。

问他:“现在看有什么用?”

他的说法也很有道理:“知道你会碰到什么状况,我比较放心!”

这么说,我得控制速度,要是我一咕噜生好了,他就不必看书,那岂不白买了。主治医师来过,他认为照这种优秀运动员式的速度看,傍晚五六点钟就会生。此时,离我进医院已两个钟头,心想再忍一个多钟头即可结束,气力立刻攀升。母亲带着八岁的小侄女来,她们掀开布幔进来时,我正面临一波痛潮,看见她时,下意识觉得这张熟悉的脸好苍老,仿佛自小在上面跑跑跳跳的山丘、田野,怎么一下子荒起来。她一定看见我那因痛而涨红、扭曲的脸才露出焦虑神情,却使我不忍起来。“阿母,你回去……”我有气无力地说。

外面下好大的雨,小侄女吱吱喳喳地说。适才,她一进来就问:“大姑姑,你怎么了?”声音透着惊慌、害怕。我提起精神回答:“我在生小孩,会痛!”她才稍为放心。

母亲与小侄女被我赶出去,到产房外等候。看见她,让我分外难受。母亲再怎么疼惜女儿,也无法代替她承受生育的苦痛与风险。好似半空中有一条名为“母亲”的轨链,三十五年前,她借由自轨链垂下的一缕丝绳,挺着大肚子向上爬,生了我,成为轨链上的一员。如今,她坐在轨链上,看她的女儿也挺着浑圆大腹扯住一缕丝绳在空中左右晃动,上不去下不来,必然心急如焚。赶她出去,就是要她掩耳捂脸,不看不听,万一——我掉下去了,那景象才不会印入母亲的眼睛。

十分钟不到,母亲又进来,一声声喊我的乳名,如同小时候向黄昏四野喊我回家般,脸上更是一堆愁容。“耐也按呢?这么难生!医生不是说快生了吗?耐也一直开四指?我看去开刀好啦!”她喃喃自语,慌乱起来。他站在一旁,也是脸色黯淡、表情严肃。护士教了我几招“用力”技巧,我照着做,她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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