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婉瑜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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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闪电指向你试读：
辑一
雨的身世
雨
无预警地下了
落在宾士车那滴
并不因此成为尊贵的雨
落在水沟那滴不因此成为
卑贱的雨
形状大小相仿的雨滴有
殊异的身世——
有一颗雨前世是晨雾
有一颗雨前世是海水
它们重击地面
摔碎自己
为了反映我和我的伞
恍惚的影子
在低洼处铺成一面晃动的镜子
避雨者快步跑过
凌乱踩碎
雨的镜面
隔日蒸发
回到天空的雨
有时想起 地表的经历——
屋瓦的阻力
叶片的撞击
顺着伞面滑下的弧度
以及风……
风明明只是
无事路经
却轻易倾斜了
雨的线条
你的名字
“爱”不能随意说的笔画太多
太沉重“恨”不能随意说的
以“心”为部首
凡与心有涉
都必须谨慎“心” 抽象的
心之所欲
心要到哪里去？
我用HB铅笔
划过这些字眼
字像一座饱满 膨胀的海洋
涌入
我的心智
我请求它们片刻安静
空气却全体躁动起来
你的名字
不能随意说的
我偷偷告诉（路边遇见的）一只云雀
云雀把它化作一声
温柔的鸟鸣
相遇的时候
一定比海洋还大的啊这人生
坐着各自的小船
也许下一秒就会
出现
在彼此的视野
由远到近
由小变大
终于遇见
终于相聚
于是可以一起观测一下星星
于是可以一起晒一下上午的太阳
于是可以一起追踪海豚和鲨鱼
在大浪
把我们分开以前
在大浪
把我们分开以前
也许以后
不会再见面了
相遇的时候
做彼此生命中的好人
跨年
跨过去
把一些难堪的什么凋谢的什么跨过去
一些将死的什么破败的什么跨过去
在他们起身追你的时候
不要回头
放绚烂的烟火、召集人群
大肆庆祝时间的葬礼
旧年已老
他穿褴褛衣衫眨着满布阴云的眼睛
因为经历太多分离的故事、暴力的发生，已疲惫不堪
他想跟随狂欢的人群，一起跨过那条时间界线
最后只是颓然坐下，抚摸着身体里的四季
把叶落、叶黄、花谢、花开
又重新数算了一次
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带着想收藏的回忆、想保持联系的人
举起脚，向前踏出
把年跨过去
把一部分的自己留在原地
不爱的人留在原地（就让他，和旧年坐在一起）
眼前是新的一年
新的年，已经正面朝向我来了
他面容稚嫩，刚刚出生
他对我
眨了眨眼睛
瞬间的爱情感觉
瞬间的爱情感觉
像稍纵即逝的闪电
它并不真的落到地面
只是轻微一闪
照亮了
一秒钟的天空
当你意识到了
抬头看云
云仍灰黑沉重
但你确实知道
刚才曾发生什么
真正的爱情
应该快乐
如仰躺于四月的草地
不要留恋那个
喜欢看你哭泣的人
你就是那件快乐的事
总有这样的日子
一早醒来
感觉乌云层层逼近
这样的日子
必须想想快乐的事
想一想你
想一想你吧
你就是那件快乐的事
一个多情的好人
没有我的观看
今晚的夜色该怎么办？
没有我的诗
在路口等待的鹪鹩该怎么办？
没有我的爱
他该怎么办？
快要天亮了鹪鹩飞走了他跑去睡觉了
全世界只剩下我
一个多情的好人
完整
星巴克的大杯热可可
一次
只喝一口
快喝完的时候
就是
一日将尽的时候加满油
上快速道路
一个人沉默地加速
我只是需要这样的时间
需要
这样的路线
如果想唱歌
就可以唱
没人指指点点
内侧车道
时速一百
一天中最勇敢的时刻
有一些事
需要安静想想
有些决心
需要松一松包装上的缎带
才能打开
这盲目旅程的最后
也许会抵达秋天的背面
也许抵达
逆风站立的草原
我们无法完全
对世界坦露自己
但那些没说出口的部分
才使我们完整
那些没有目的的出发
才是最好的行程
世界的孩子
秋天的第一片落叶
是怎样抛弃了自己的生命去亲吻土地
湿气里的种子
以为自己是在温暖泥土里而努力发芽
我也是被爱的
被整个世界所爱
被日光所爱
被层层袭来的海浪所爱
被柔软适合躺卧的草地所爱
被月光以白色羽绒的方式宠爱
被夏夜晚风这样吹袭
几乎要躺在风的背面一起旅行
虽然经常
孤独地哼歌给自己听
我是世界的孩子
有人喜爱的孩子
不会告诉你
正正经经地活着
是一种必要
有时很想笑的时候
必须忍着
很想爱的时候
也必须忍着
一起到深夜的街上散步吧
踢一踢
寂寞的落叶
我曾在不打烊的书店
整夜读着诗集
错过最后的捷运
在书店角落
睡到天亮
我曾和同学闯进将打烊的Pub
只为了跳最后十五分钟的舞
我曾喝完一整杯长岛冰茶
在脑中种下铅块
我是一个幼稚的人
为那只叫做“怎么样”的猫的死
摺了一千只天鹅（是天鹅不是纸鹤）
我曾经作弊
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写了一首诗
给九月
我曾任性跷课摸黑夜游
让教官讨厌
我曾松手送给天空一把气球
天空回报我 以一场大雨
我曾种下金盏菊的种子
长出
只有我一人见到的昙花
种下虚无
长出 不受豢养的鸽子
这些
我都不会告诉你
犹豫的应该处决
蝉声扬起
进入夏季第一日
整理心事
所有犹豫的 应该处决
悬而未决的
应该归位
就这样做出决定——
与你之间
只能是爱情
雨天散步
散步经过雨后的草地
感觉自己心的浮动
如草叶挂满雨水
而摇晃
低垂
坐长椅上的恋人
细声交换一些话语
无论看着湖中的锦鲤
或者
看着湖面上的垃圾
脸上浮现的 是同一种傻笑
这就是爱情
迎面而来
许多生命
有人养育的 幸福的威风凛凛的狗
无人照料沧桑的 以草地为家的狗
此刻都在慢跑
经过我的身旁
收束雨伞
抖落上面的雨滴
雨天撑伞
晴日晒伞
重复之间
就是生活
雨又
细细地下了起来
整树粉红色的羊蹄甲在雨中欢欣
排队溜滑梯的小孩
在滑梯下等待雨停
这就是生命
台风假
暴雨和停电的台风这天
在全都停止运作的 荒凉城市中
松了一口气
好像
连非常喜欢你的这件事
也可以暂时休息
抱抱
“抱抱。”只有我们的时候
这样对你说
凶悍的日常
好像不需要拥抱
在你身边
又恢复软弱
我只是想起了
被夷为平地的老家
联考后无事晃荡的暑假
每天下午
骑单车去很远的地方
想起我没带你去过的堤防
我曾和某人在那里放风筝、玩水
我只是想起了
永远不再回到我身边的朋友
和永远
永远
不再回到我身边的亲人“抱抱。”“抱抱。”
你不知道这些
可是你
给我一个拥抱
我想浪费
我想把最后一首歌唱完
我想把手中的许愿币用完
我想浪费所有的夜晚
不是约好
不是约好要把世上所有百无聊赖的事都做完？
不是约好要把世上所有有趣的事都做完？
你提早离开
变成
一个无聊的人
下雨天
梳着油头腋下挟着财经版
在公车站
沉默地和路人一起
进行面目模糊的等待
那么
天一黑我就必须回家了
到了晚上我会迷路
到了晚上就会迷路的人
是另一种“夜盲”……
不是要带我在夜晚的城市闯荡？
城市还在
夜晚还在
闯荡还在
你提早离开
那么
一到夜晚
我就要回家了
失去你会迷路
是另一种夜盲
香杉的告白
印在隔壁冷杉木上
的那片冬日阳光
请和我交往吧
偶尔
也到我的身旁
每天都垂挂在树枝末端
的那颗星星
请跟我交往吧
和我对视
用 水银的眼睛
独自飘到山谷中
落单的气球
请跟我交往吧
告诉我
一路上看到什么
横跨瀑布的那道
迷你彩虹
请跟我交往吧
我的脸上
也有羞怯的绯红色
我独自看这寂静的山谷
已有一千年
投入溪水的落叶
是我 写给鲴鱼的情诗
一叶
一字
落入草地的细枝
一行一行是我
寄给猫儿菊的情信
最饱满的露珠、漫天花絮
请跟我交往吧
覆满我的躯干我的枝桠我的发
那么
在这三千公尺以上的海拔
我 将不再孤单了
我决定爱你
一滴水被簇拥、推挤
即将进入海洋的时刻
我
决定爱你
黄叶在秋天树梢危颤颤
努力撑住自己的时候
我 决定爱你
一只蚂蚁的触须碰
到另一只蚂蚁的瞬间
我决定爱你
婴儿说出第一句人类话语的时候
漉湿小狗吹干毛发再度蓬松像狮子的时候
我决定爱你
全部颜色打翻混在一起变成黑色的时候
全部的生活打翻混在一起变成漩涡的时候
我决定爱你决定
把手心的热贴上你的发
唇的颜色
留在你颈后
晨雾聚拢使城市模糊的时候
风吹开晨雾使日景清晰的时刻
我决定爱你
天空变成诡异橘色的台风前夕
我决定爱你
暴雨把城市变成水族箱的时刻
勇往直前的超级玛丽救到公主的时候
坏掉的人被修好
痛哭的人可以笑的时刻
我决定
我决定
就是那时候
不要在我很疲惫的时候
不要在我沮丧的时候
不要在我愤怒的时候
不要在我坠落的时候
不要在影子变淡的时候
不要在叶子褪色的时候
不要在火焰熄灭的时候
我们是会见面
我们是会相爱
某一个季节
某一天
某个地点
那时悲伤的故事已经说完
最后一片雪已落下来
忧愁的歌沉默
闪电撤退了
雷声沙哑了
乌云识趣地飘走
就是那时候
就是那时候
我们可以相爱了
等那些时间过去
很多时候
我们所做的
只是在等那些时间过去
等那些时间过去
花就会开了
天就要亮了
哭丧的脸笑了
失散的气球重新回到手心
知道你在未来的某个日子等我
我就愿意了
愿意等那些时间过去
愿意漂流在时间的河上
静静地
静静地数算天光
最好的旅程
我一直相信
我所拥有的东西
都是最好的
最好的小孩、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恋人……
所以这也是最好的早晨
所以这也是最好的旅程
一笔一画
我们在时间里老去
现在的我
比你一开始认识的那人
衰老些
不复年轻的我
仍然喜欢
与你相拥入眠的夜晚
喜欢某时刻你脸上疲惫的线条
释放后，全然松懈的神态
你的下巴抵住我的肩
胡碴摩擦肩线
闻你的发
把鼻子埋入体味烟味混杂的发间……
你也老了
短发，有些白
额头描绘一笔一画的心事
比我一开始认识的那人
沧桑些
晚归的夜晚
你停车，上楼
脚步声关门声咳嗽声，是我熟悉的
我在黑暗中聆听
一步一步
仿佛从前的笑声与美好
也朝我走来
时间走过
许多事改变
我们和当年那个人不一样
我们的爱情
比时间年轻一些
和我们年轻时祈求的一样
状态
不想对话的时候
就关掉视窗
资讯时代
不就是这样
简单利落
关掉想你的视窗
关掉想你的视窗
总是无法关上
所谓“想念”
就是一种
永恒当机的状态
无赖
爱的时候
像个无赖
赖在你身上不走开
道别时黏黏腻腻挨挨蹭蹭
路人看了都厌烦
我们是喝醉的
把世界撞得头晕眼花
有一些啾咪的星星
我们是烂醉的
把平庸看成美丽
老实看成帅气
爱的时候
像个无赖
赖着爱
不准走开
辑二
泳
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想挣脱所有束缚
朝你游去
用自由式规律、稳定的姿态
或仰式面对天空
顺便说服云摆脱风的桎梏
一起去找你
成为什么样子了？
记忆中你是鱼
随心所欲拨动水流海浪，到任何地方
负载另一个人是否拖延你进度，耽误你去向？
记得你说，用精准角度把手切入水中
划开两个世界像红海，就能出现一条顺遂的路
往心之所欲
我该站在被你切开的海的哪一边？
学你伸手推水，对抗隐形巨大阻力，使身体前进
困窘时侧脸攫取一段饱满空气
再回水里小心适切地
把哀愁二氧化碳
吐给海
如此重复再重复（能到你身边吗）
或不再用力了
身体放空交付水面
相信它会撑起我托住我
如一厚实富张力之手掌，引我前行
仰躺的我像一张浮萍安静秘密地移动
经过许多风景、故事、暗礁伏流（就要到达吗）
我已观察一下午
云的迁徙
及天色饱满度的改变
从水彩淡然到油画厚重
太阳弃守天空隐遁山后
隐约
第一颗星的轮廓从层层墨黑中显出
转为清晰，转为透明（就要抵达吗）
用你教导的方法
朝你游去
我以为已征服一座山、一座城的距离（实际上只停留原地）
水是冰冷的
和我体温一样
我因为感觉不到引力而自由、而快乐
那瞬间
忘记了自己是不会游泳的
夜盲
事物在黑暗中，消失
包括，视力
星群
可能是闪烁的
我起身，下床
小心翼翼行走
避开夜的边缘，和锐角
摸索你
心的位置
十七岁——喜剧
十七岁的你刚刚理了平头
十七岁的我
白制服深蓝裙子有洗衣皂的味道
当时看过什么电影？
如今一部都想不起来
只记得我和你
我们两人
演出的电影
我想
那是一部喜剧
十七岁——眼睛
后来我又看到那双眼睛
发现那双眼睛
跟踪那双眼睛
经过了烤鸟蛋、套圈圈、捞小鱼的摊位
停在
十元杂货摊子前
啊，是你 ……
变胖
揽着恋人肩膀的你
我还是大声地
毫不考虑地
叫出了你的名字
在 十元杂货摊子前
烤鸟蛋、套圈圈、捞小鱼摊位旁边
是我
对，就是我
你笑了
一个
比较胖的笑
说话的音调由十七岁的中提琴
降为三十岁的大提琴
我的笑容是否比十七岁时更橘？
更蓝？
在撩乱的夜市
与你告别
在烤鱿鱼的烟雾缭绕中与你告别
与十七岁告别
再见
再见
十七岁——到此一游
在斑驳的墙面
写下我的名字
在沉甸甸的石头上
写下我的名字
在粗糙的
树的皮肤
刻下我的名字（证明我曾经来过）
在十七岁的你
的心底
写下：“到此一游”（确实）（来过）
无法消灭
散步的时候
想到某人
花八分钟消灭这个念头
浇花的时候
想到某人
花八分钟消灭这个念头
骑脚踏车的时候
想到某人
花八分钟消灭这个念头
脚踏车落链的时候
又想到那人
花八分钟消灭这个念头
整个白天整个黑夜
那人的影像
层出不穷
把他消灭把他消灭
是全宇宙最艰难的打地鼠游戏
无法消灭
无法消灭
是所谓暗恋
占有
天空中
拖着长尾巴的风筝
是我的
饱满得像蛋黄的橘色夕阳
是我的
边开车边用眼角余光
浏览天空
因为云的色彩 云的蓬松偷偷感动
可夕阳渐渐低沉
要没入远方屋子的背面
可风筝渐渐低沉
像不甘愿的流星摇摆
终于
坠落
幸好
幸好即将显影的月亮
和即将清晰的 雾淡淡的星星
也都是我的
荒谬
无论我美丽或狼狈
你温柔不曾改变
无论我笑着哭着
你在我身边
无论我是对是错
你袒护我
无论我狂喜或暴怒
你安静承受
这一切岂不荒谬？
我是如此爱着荒谬的
不够聪明的你
流连温泉乡
我喜欢我是赤裸的
你，也是赤裸的
看着彼此，肥胖和瘦弱
而不嫌恶
我们的爱禁得起
一点幻灭的打击
仰头假寐
发尾湿了，贴在脸旁
这时刻什么都不想
水推挤着，簇拥着
感觉不到身体存在
可心愈跳愈快
闭眼时浮出脑海的许多心事
真是我所能负荷的吗
想及此，疲累便一拥而上
还是赶紧起身
擦干那些皮肤的泪水
穿衣，为寒凉的心保暖
时常
我们驱车，上山，流连温泉乡
心事在温泉里载浮载沉
最终通通流走
被泉水烹煮过的我们
离开后，醺然欲睡
所谓决心
到这里
就不选其他的路了
就一起
走完这张地图
一起前进
一起坐下休息
一起探险
一起淋雨
一起发烧
一起迷路找北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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