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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5 00:3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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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柚木麻子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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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女子会

东京女子会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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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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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本书由北京磨铁数盟信息技术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1

好想下去游泳啊!

脱下衬衣、裙子、袜子,丢在脚边,让赤裸的身子感受着轻柔的水和折射的光线,在无声的空间里随心所欲地向前游去,游向哪里都无所谓。随着肌肤对水温的戒备渐渐消失,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分界线也越来越模糊,体重、年龄、性别,全都失去了其意义;想要张口说些什么,但声音旋即变成泡沫,高高冒起,一点点涣然散开,终于消失在白色的远方。——酷热的季节快要过去了,为什么会冒出这样的念头呢?

对了,是眼前这个早晨的办公室和空无一人的游泳池有点儿相似的缘故。

整齐划一分隔开的办公卡座和泳池里用分割线隔开的泳道有几分相似,加上室内淡淡的沉静的蓝色格调,会让人想到碧沉沉的水面;墨水盒散发出的气味带着一点点刺激性,总让人不由自主地有所联想,这一点也和池水中的氯气非常相似。为了确保独自静下心来不受打扰地处理一点儿事务,多方觅索理想的场所,结果找到的还是这个大半天时间都泡在其中的办公室。在这个本应该是勤奋努力、充分发挥自己潜能的空间里,现在哪怕使出浑身力气扯开嗓子叫喊若干毫无语义的词句,或者趁自己心情好扭上一段即兴的舞蹈,都没关系啦。当然,自己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不管身处何地、何种状况,大声叫喊、扭着身子跳舞什么的,自己绝对不会做。

位于大手町的中丸商事是国内规模最大的贸易商社,而它的食品营业部占据了总部大厦十九层的半个楼面,早晨六点至七点钟是彻彻底底的无人空间。这是个专门从事由海外进口各种食品,再向国内企业批发销售,也就是典型的商社业务部门。

眼前这方没有受到任何污染的新鲜空气,令时刻都在探索某种结论的志村荣利子的心以及身体都得以沉静下来。给打卡机插上电源是最早到办公室的人应尽的义务。荣利子弯下腰,将脏兮兮的插头插入电源插座,切换开机钮,然后从墙上的卡箱抽出印有自己名字的出勤卡,插入打卡机,“咔嚓”一声,随即再度沉寂下来,整整齐齐一色的六字头的出勤记录栏又添上了一个新的时间印戳。

从少女时代起,无论做什么事情,她都喜欢争强好胜。“先发制人”是商社人最重要的素质之一,这是同一家商社的老前辈,也是自己的父亲教给她的。荣利子和父母一同生活在世田谷的高级公寓里,对于独生女儿早晨经常不在饭桌上和家人一起吃早餐,母亲很不满,如今进公司已经第八年,母亲早已不再多说什么了。

荣利子今年三十岁,但仍不打算搬出公寓单过。没有母亲做帮手,荣利子不可能每天穿得整洁利落、身体健健康康地投入到工作当中去。而如果自己搬出去的话,母亲整天面对沉默寡言的父亲,一定也会憋屈死的。

不管来办公室多早,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时间也仅仅只有不到四十分钟。上班时间是八点半,但大多数同事都会提早一个小时进办公室,一只手往嘴里送着便利店里买来的方便早餐,另一只手滑动鼠标翻看邮件,是职场一道天经地义的风景。被母亲擦得锃亮、简直可以照出荧光灯的轮廓来的两只TOD'S浅口便鞋交互向前,仿佛要将五十多张卡座间的缝隙填埋掉似的,直奔自己的卡座而去。食品营业部一半员工是正式员工,其中女性只有荣利子和早她十年进公司的前辈四叶佐弥子,而派遣员工和短期合同制员工全部都是女性,不消说,她们几乎都是踩着上班的点儿才进办公室。

装有早餐和《日本经济新闻》的便利店塑料袋子碰擦着米色百褶裙,发出“唰啦唰啦”的声音。她走到桌前,打开电脑,电脑起动的开机声低沉地响起,几乎感觉脚都被震到了,同时散发出无数条看不见的弧线,慢慢向四周扩散开去。这个瞬间,是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的,也许是一天中最安闲的时刻了。在电脑桌面完成更新之前,荣利子可以享受片刻充分的自由。对于年收入早已超过千万日元的荣利子来说,如今她可以充满自信地说,世间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时间,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不管什么事情总会有办法的。现代人每天都匆忙地生活,因此,创意也好,制造产品也好,凡是花费大量时间的工作自然就会获得更高的评价,精致的美食、从周全的季节问候起首写满三页以上的信笺、看似素颜的清新妆容、保养得当的皮革制品之所以受人尊崇,其实就是对其背后花费的时间的一种敬意。

荣利子用除菌湿巾纸在桌上用力地来回擦拭,好腾出地方放下早餐,顺便将电脑键盘的空隙、电话听筒也仔细擦拭一遍,即使被人揶揄说神经质,她也必须这样做,否则就感受不到在这过于空旷的空间里有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地。她将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交办文件扒拉开,一件一件扫一遍,速度比人员进进出出、电话响个不停的白天要快上好几倍。时间是设法挤出来的,从学校出来踏上社会起,她从顶头上司那里首先学到的就是如何利用时间。几分钟后,小山似的文件消失了,荣利子这才把便利店的袋子往桌子中央挪了挪。

荣利子拿出盛在纸杯里的咖啡,接着拿出装在纸袋里的新商品“甜瓜味花林糖面包”,这是今天早晨逛了两家便利店都告售罄,最后好不容易在地铁站内发现的贵重商品。虽然她知道这面包内并没有加入对身体健康特别有益的成分,但还是忍不住翻过来看看背后标贴上的成分表,这或许已成为一种职业病了吧。面包大品牌“三崎”是谷物部门的客户。人工甜味剂、防腐剂、色素……都是崇尚自然派的母亲鄙弃的东西,背着母亲偷偷吃这样的食品,虽说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她依然会感觉到一种逆反的快意。面包仅售九十八日元。读中学的时候,班级里有好几个同学常常上小卖店买这种面包,吃得那叫满足,尽管母亲亲手做的便当非常好吃还有营养,但荣利子还是忍不住对这种色泽浓重、分量十足的面包滴下馋涎,她甚至觉得,那些同龄女生不受束缚、无忧无虑吃着这种食品,身体却也在健健康康地由内向外发育成熟。

点开收藏夹,下拉滚动条,扫视着一长串收藏网址,右手的鼠标朝感兴趣的网址上点击,随着“咔嚓”一记脆响,荣利子进入了属于自己的时空。她两眼不停地追随着页面上的文字,同时,一口咬开了那个足足有自己脸盘一般大的面包,表面的细屑扑簌簌地掉落下来,黄油与黑砂糖交混的香味、甜瓜的香味溢了出来。的确,就像她说的那样,甜咸的平衡感把握得相当不错,但总让人感觉像是种廉价商品的口味。但是和液晶显示屏上移动的文字一起咀嚼,却别有一种沁人心脾的美味感觉。

花林糖和甜瓜味面包扯到一起,这样的创意简直是荒唐嘛,在便利店看见这一新品,不由得爆笑。可是,当你咬一口油油的、脆脆的、带一点儿御手洗团子酱油味的面包时,会有一种甜瓜的香味在嘴巴里散开,就像穿过隧道后豁然开朗的感觉。现在狂热地迷上它了,荒唐的口味,荒唐的价格,用这种荒唐食品当午餐,真是太美了!太爽了!简直可以笑对人生啦。——不过不向大家推荐噢。

笑对人生。荣利子心想,说得太好了。对荣利子而言,人生就是你必须直面它、跟它较量的一个对手。

一种成就感和油腻腻、甜滋滋的感觉同时在她心中慢慢漾开,使得她暂时陷入恍惚出神的状态。

这时,一个声音从头顶落下:“你居然吃这种中学生吃的东西啊,志村?会发胖的!”

无论什么场合,总要先设法挑出对方的过错——这是水产组的同僚杉下康行特有的说话方式,当对方正要反省究竟说错过什么或做错过什么的时候,他已经按照自己的思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向对方勇猛进击了。这种态度,虽说还不至于挨训斥,但起码称不上完美,可是,也从来没见到过他被上司批评或提醒。营业部多数是运动系男生,所以像杉下这样精瘦的体形、干净整洁但稍显细长的脸、尖尖的下巴以及缺少血色的嘴唇显得很扎眼。他的学历也与众不同,在大学院读过两年建筑学研究生,因此,虽是同一年进的公司,但他比荣利子大两岁。“早啊。哦,这个面包啊,这是博客上介绍的新品,好不容易才买到的呢。”

独自享有的时间这么快就被击破,荣利子很失望,她用手指着电脑屏幕分辩道。杉下一只手撑在桌上,弯下身子,凑过来。啊,这么近——荣利子心里暗暗叫道,可是杉下一点儿也没有要缩回去的意思,平素爱用的发胶的味道直冲鼻子扑来。“哎,主妇博客?独身的志村读这种文章,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吗?”“‘大比目鱼’懒婆娘日记”是荣利子这两年来几乎每天必读的博客,简朴的页面缀饰、基本不换行的长文、时不时配发的照片一看就是用手机拍的,即使想恭维也不敢说它做得漂亮。可是,在某网站的人气主妇博客排行榜上,它却始终在前三十位以内。要说它的特点,或许就是没有其他主妇博客所常见的吐槽灌水帖子。“虽说是主妇博客,但人家没有那种过于强烈的主妇自我意识,煮饭、做菜、做家务好像也是马马虎虎、得过且过的样子,但是不可思议的是,让人有一种没有完全浸没在家庭中的感觉,怎么讲呢,是分寸感吧。加上又是年龄相当,自然就有一种亲近感啦。”“大比目鱼”和担任超市店长的丈夫共同生活在市内某公寓,眼下似乎还没有要孩子的打算。虽然谈不上富庶有余,但从字里行间看不到她有从事计时零工工作的迹象。身为一名全职太太,却好像并不称职,晚餐有时做,有时不做,多数时候是在家庭餐厅或回转寿司店和丈夫碰头,草草地把晚餐解决掉,而丈夫对此好像也没有任何不满,夫妇二人和和美美地过着小日子。尽管如此,在博文里又不露骨地晒夫妇恩爱。在博文里,她从不称呼老公为“丈夫”“××君”,而是“魔王”,这种微妙的语感也让人不由得产生好感。

虽然很喜欢小孩,可还是没有完全到达那个阶段!男女做爱当然可以说这是个必然结果,可真要造出个人来也太烦人了吧。喂,魔王,你在读这篇吗?

博客中甚至还有这样毫不忌讳带点儿污的文字。“超市和杂货店的积点还有抵扣券什么的统统不用!这是我的主义!”看到这段掷地有声的文字时,真有一种痛哉快哉的感受。

那些家伙在掠夺我们最珍贵的——时间(怒)!吭哧吭哧积攒一通,顶多不过就省个五百来日元,可是一想到为了这点蝇头小利,每次在收银台前又是翻钱包又是找积点卡再递过去花费掉的时间,还不如统统取消来得爽气呢。如果把一辈子花在那上面的时间全部加起来,差不多有十个小时哪。我虽然不是富婆,这样做也许损失不小,但实在太麻烦了,太不值了,所以下决心统统扔了,瞧,钱包一下子变轻了!变轻啦!

一直以来,荣利子就反感母亲钱包里塞了一大堆积点卡、抵扣券,弄得钱包鼓鼓囊囊的,让人看了特别不舒服。父亲很早就当上了中丸商事下属子公司的社长,一家人过着安逸舒适的生活,可母亲就为了节省那一百日元、两百日元而对商家俯首帖耳,荣利子真替母亲感到悲哀。母亲外表看上去很沉稳,可是却经不住别人劝诱,总是不能将自己的想法坚持到底,一旦入手的东西便舍不得丢弃,宁愿一直放着不用。而自己身上也有些地方和母亲很相似,这让她更加不快。或许,在“大比目鱼”眼里,时间远比金钱更珍贵,所以不愿被金钱束缚住,只想在属于自己的时间里安闲自在地生活。“这种日记哪里有趣啊?和你的生活没有任何关系嘛。好像你有家有室似的。”

对于杉下这种完全无动于衷的态度,荣利子似乎感觉到自己受了小小的打击,于是不禁加快了语速说道:“把自己真实的一面表现出来有什么不好?我喜欢她这种一点儿也不勉强的态度。怎么说呢?我觉得她很可爱。还有,时间在她身上好像慢慢地、实实在在地流逝,这点也让人喜欢啊。”“觉得一个闲得无聊的家庭主妇有意思?哎呀,女人哪,真是叫人受不了,老是看到比自己差的女人就会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安心感。”

虽说荣利子已经习惯了男同事的这类腔调,但并不代表完全不在乎。刚进公司那阵子,公司内部歧视女性的风气竟大行其道,令荣利子很受刺激,如今她已经能做到心平气和了,听过就算了,不会去一一计较。男同事们大多并无恶意,甚至让人惊讶的是,他们这样说的时候居然根本就不经大脑,所以,如果计较起来就等于自己吃亏,和他们瞪起眼睛争论的话,丢人的反而是自己。有父亲这个后盾,作为正式员工的荣利子只要时刻保持清新向上的姿态,以不输给男同事的劲头努力工作,对方自然会平等对待自己的,为日常的种种琐事生气实在犯不着。此刻,荣利子依旧不改轻松愉快的态度。“嗯,不是那样说啦。一般来讲,主妇博客往往喜欢炫耀自己多么幸福呀,家务做得多出色呀,菜烧得多好吃啦什么的,喜欢晒自己对吧?总之希望别人懂自己、赞赏自己,那种心理特别强。可是,她……”

桌上的电话铃响起,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荣利子拿起听筒,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一个金枪鱼供货商打来的。这个时段,从美国打进来的电话最集中。

“May I have your name, plea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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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When shall I have him return you call?”

告诉对方负责人现在不在,等会儿再回拨联系,然后荣利子又转向杉下。

没办法跟他解释清楚,真急人。“大比目鱼”表面傻里傻气、滑稽逗笑,实则感觉敏锐,这是荣利子最喜欢的。她的文字流淌进心田,让人感觉很舒爽,通俗、浅显,但是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知性,绝不会伤害到别人。看似生活态度怠惰,但是她丝毫不觉得羞惭,没有硬要赋予平淡无聊的生活某种意义。夫妇二人没有孩子,但也没让人感觉到焦虑。最让荣利子感到津津有味的,是她那些看似随口说出,但让人忍不住想模仿着说出来的话,充满了令人叫绝的古灵精怪。

例如,闷热的天气,穿着泳衣在家做家务,然后套上连衣裙上小区公共泳池泡个痛快;从图书馆借阅的书一色都是石田千的;为了读完玖保桐子的全套《怎样做木桶饭》,专挑附近那些明显为了避税而开、对客人爱理不理的茶餐厅,点上两道费工又费时的菜品;夫妇二人上卡拉OK厅唱歌只点英文歌唱;为了看电视里播放的好莱坞大片,干脆叫两份比萨吃;为了吃“嘎哩嘎哩君”,既不整天从早到晚忙于做事情,也不想让某件事情变得更有意义,不过就是像只猫似的,不给自己设定一个目标,而是随性而为地过着每一天——这样的生活状态深深地吸引了荣利子。自己最后这样子是什么时候?反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以至竟然想不起来了。读她的博客,能够让每天晚上因聚餐和市场调查而绷紧的神经稍稍得到些舒缓。

无论什么时候,荣利子总是提醒自己,不能将时间白白浪费。即使放下工作状态,也会抓紧时间美容或读书,当然,她对休息和睡眠也足够重视。她坚信,自己的一切行为都与某种利益相联结,自己不会做任何无谓的事情,所以无须怀疑,今天的自己比昨天的自己又优秀了一分。大概三十岁时,她偶然一次感觉鼻腔里有点儿痛,当时觉得自己仿佛一个缺氧的人,张开双臂向四周触摸却什么也触不到。她狠狠做了几个深呼吸,反复对自己说,不要紧的,然后一遍遍历数自己的优点、成长经历和对公司做出的贡献,以此激励自己挺下去。实在心里没着没落的时候,便尽力展现谦逊的魅力,博得别人赞赏,总算得以恢复平常的心态。但是每当一天结束或者又一个黎明来临之际,她仍然会有种切切实实的感觉,不管怎么努力,自己的人生又减少了几分可能性,或者说,轨道修正越来越不起作用了。是不是随着年龄增长而产生了某种焦虑?再过数年,是不是就会习惯、平复下来?每当从同性那里感受到和自己相似的焦虑,那一瞬间,便不禁生出一丝安心和变态的欣喜。

从“大比目鱼”身上似乎感觉不到这种焦虑感。

最妙的是,她博客里的登场人物几乎只有丈夫,同性友人从未出现过,这在喜欢晒闺密的主妇博客中显得很异样,令人好奇。莫非她深谙某种处世之道,懂得如何克服自己曾经为之头痛的烦恼?——荣利子不由得暗自期待着。

像她那样的女人竟然也没有闺密,这一事实让荣利子感到轻松。作为圭角不露、任何人都能够接受而遽然积攒了大量人气的网上红人,是不是也由于某种机缘错位,无法结交同性朋友?看来没有同性朋友并不是让人羞惭的缺点。嗯,不是缺点,只是人际关系的一种变奏吧。

和老公两人住在市内一幢老旧公寓,三十岁,家庭主妇。最喜欢的食物是家附近全品均价九十八日元的回转寿司店“笑盈盈寿司”家的鳍肉寿司。

兴趣不大的杉下看了看博客中“大比目鱼”的自我介绍,直起身子:“嘿,喜欢吃回转寿司店的鳍肉寿司啊?她是知道那种廉价寿司店用的鳍肉不是比目鱼的鳍而是大比目鱼的鳍,所以才用这个博客名的吧,这倒是蛮幽默的嘛。”

大比目鱼体长近三米,体重可达两百千克,因此,大比目鱼的鳍肉也较比目鱼巨大得多。从大海中起网的时候,大比目鱼会激烈反抗、挣扎,在阿拉斯加一带都是使用滑膛枪将其射死再捕捞上来的。杉下这句话让荣利子觉得自己似乎受到了称许,这使她信心大增。“说起来,杉下君,你去年是俄罗斯大比目鱼的负责人吧?和森特公司应该也做过不少单业务吧?”

这种大型餐饮连锁经营企业肯定会将“笑盈盈寿司”收入麾下的。看着杉下带着些许冷笑的脸,荣利子忍不住拍手叫道:“哇……不得了!‘大比目鱼’爱吃的东西居然和杉下君的工作有关哪!”

一番感慨之后,荣利子将只有两个人的办公室扫视了一圈,随着数字和业务不断膨胀,整个世界好像变得狭小了,仿佛伸出手去就能牢牢攥在掌中似的,感受到这种感觉的一瞬间,也是荣利子最喜欢、最享受的时刻。

不知不觉中,朝阳已升得老高,八月末的晨光穿过窗户照射进办公室,因频繁洗涤而泛白的地毯散发出一股被太阳晒过的味道。在贸易公司工作久了,会不禁地去发现一些日常景象背后看不到的东西,例如,这纸杯咖啡、面包、报纸,它们的原材料是何处生产的、经过怎样的加工、怎样的流通才成为眼前这个状态,眯起眼睛脑海里想象一番,就能生成一个个故事。这种出色的透视能力,荣利子也好,杉下也好,自然早就具备了。

日本的鱼类和贝类消费量每年大约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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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吨,其中百分之四十依赖国外进口,这其中又有不少没有正式命名的鱼类,行业内称之为“代用鱼”或者“假冒鱼”,种类非常多。在水产组工作的荣利子,对于各种加工鱼,不管贴上什么标志,立即就能一眼识破。“其实总感觉有点儿对不起消费者,因为鳍肉只是鱼的部位,不能误导消费者呀。”“可是理性地想一想就会明白,比目鱼或者鲆鱼的鳍肉一百日元以下可能吃到吗?消费者也是知情的嘛。”“这不光是吃到的是什么鱼的问题,也可以说是一点儿小小的公民权利吧,这样想想真可怕。”“可是,这种公民权利美滋滋地攥在手里吃得香喷喷的,所有人才会感到幸福。‘鱼肉汉堡包’里的‘鱼肉’,‘黄油面拖白身鱼’里的‘白身鱼’,要是每一样都较真到底是什么鱼的什么部位,那就没底了。世上有许多事情是不需要弄得一清二楚的。”

别看杉下平时说起话来敷衍糊弄,可是一旦坐到谈判桌上,却变得谈锋雄健、言辞犀利,让人大跌眼镜。他的外表给人有点儿神经质的印象,实际是川越市内一家祖传三代的和服商的独子。“你这么说令我想起来了,志村这个月起是要负责盲曹鱼对吧?像这种喜欢回转寿司或者家庭餐厅的主妇,早晚有一天你进口来的鱼会进她的嘴里哩。”

荣利子随手翻了翻前任者交接给她的资料夹。盲曹鱼是鲈形目尖吻鲈科的淡水鱼,俗称尼罗河鲈,最大的体长两米、体重两百千克,原产于非洲大陆,栖息于湖泊、河流中。这种鱼口感清淡,没有异味,但令人难以想象的是它竟是肉食性鱼,而且性格凶猛,据说把它投放进非洲的维多利亚湖中养殖后,湖中固有的两百余种小型慈鲷尽遭灭绝。由于口感清淡、无异味,在日本消费者中接受度很高,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曾经一度以“鲈鱼”“白鲈”的名字流通于市场,但近年来这种鱼百分之九十被出口至欧美,日本市场已很少看见。为了重新打开销路、完善当地的捕捞及加工设备,荣利子已经忙活了好几个月。随着她对盲曹鱼的了解不断增多,她也越来越被这种鱼吸引了。“盲曹鱼的生命力真是强啊!”“嘁,肉食鱼类嘛,谁知道它们吃的什么东西呀,想想就可怕、恐怖。对了,有部纪实片叫《达尔文的噩梦》,你最好看看,里面好像讲到盲曹鱼是怎样破坏生态环境的。”“我也一直想抽空看看的,可是没时间啊。再说,在下一次谈判完成之前,这类信息我也不想过多地装进脑子里……如果不是人类把它投放在湖里养殖,盲曹鱼也不会知道自己有多凶残啊。好可怜,听说它作为观赏鱼也很受欢迎呢,银色的,很漂亮呢,还长着一副可怜兮兮的面孔……”“在新宿新建成的水族馆就能看到,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看吧?”

对于这不动声色的约会要求,荣利子既不答YES也不答NO,她假装专心地看着电脑屏上的博客。杉下一直对自己抱有好感,这点她非常清楚。谁先捅破谁就输,大概是他被自己信奉的原则束缚住了,所以始终处于一种既想表白又羞于表白的尴尬状态。刚才这句话也肯定是基于这种情感的委婉表达。

杉下不愿承认自己被无视,于是急忙掉转话题:“估计只是博客读起来还不错,真正遇见了说不定完全不一样哩。”“不是啊,我觉得自己和‘大比目鱼’应该能成为好朋友。”“又来了,你根本就没有同性朋友好吗?”

感觉手指尖一下子冰凉。无论怎样努力,绷紧了神经告诫自己,但是,“你根本就没有同性朋友”这一不可抹杀的事实,仍然让荣利子心跳加快到几乎要蹦出来。但是与荣利子感受到的打击毫无干系,杉下的话里似乎隐约带着一点儿湿热的性方面的暗示。看到与同性完全不合群的女性,男人会被勾起一丝情欲,仿佛自己不需要出手便发现了对手一大短板似的,此刻杉下脸上就分明透着一丝这样的得意。

荣利子装作没注意,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满不在乎:“哦,倒也是啊。自从工作之后,和大学时代的好朋友们疏远了好多呢,有时候她们约我参加女子会,我也没时间去。”

将话头朝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拉回,以保持己方的优势,这是在贸易公司多年的工作中学到的说话艺术。事实上,荣利子并没有这样的朋友,也没人约她参加什么女子会。一把年纪了,还自称“女子”而不是“女人”,多少有点儿厚颜无耻,但是这份无耻和装嫩卖萌却令荣利子为之眩惑。“志村,你和派遣员工还有其他部门同期进公司的女员工也从不一块儿吃午饭吧?”

虽然口头上没有明说,但杉下似乎私底下和派遣员工高杉真织正打得火热,对于女性员工之间的人际关系如此了如指掌,应该是有着这层关系的缘故。“哦,那个嘛,和同期进公司的人时间上碰不拢,和派遣员工一块儿吃饭又得时刻当心,很多派遣员工吃午饭从来不超过一千日元的,所以不敢轻易地接受她们的邀约呀。”荣利子尽量用明快的语气说道,怎么能直截了当地说没人邀约呢,“说实在的,我以前的确不是很擅长和同性交往。我不是自己显摆,我是个顶呱呱的优等生对吧,以前在学校经常被推举当班委员什么的,而我对同性之间那些无形的潜规则又弄不懂,所以不知不觉慢慢地就变成孤家寡人了。”

荣利子暗暗吃惊,自己居然如此伶牙俐齿,语速如此之快。她在心里祈祷着:噢,求你了,不要再往下说、再往下问了好吗?再往下可是女人的禁忌领域,她完全没有自信能够不露破绽地一直应对下去。“嗯,像你这样即使不怎么努力也无所不能的美女会让人嫉妒啊。女人都爱嫉妒,简直太可怕了。”

杉下说着,讨人喜欢地眯起眼睛。

不知道这是在欣赏,还是在拿自己和高杉真织比较。工作低能却喜欢八卦、爱传小道消息,外加肥嘟嘟一身赘肉的高杉真织——不用想,肯定是被杉下玩弄于股掌间的家伙。可是,真织身边偏偏总是围着一群女员工,荣利子非常羡慕她这点。

不怎么努力?杉下一定从来没有想过,这一条皱纹也没有的脸蛋,这一头乌亮齐整的头发,得花费多少时间和金钱啊。“大比目鱼”会使用什么样的化妆水?——荣利子蓦地想到这个问题。是那种杂货店里大减价、大抛售的廉价品?也许是高档有机化妆品的拥趸呢。荣利子想使用和她同款的化妆品。

她一边查找过往的日记,一边说道:“对了,这个‘大比目鱼’好像住得和我家很近呢。”“哎,真的?”“是啊。你看这里写着叫‘吉赛尔’的咖啡店,离我家也就一站路,这家店开业的时候我母亲还出过力呢,所以我跟那儿很熟。还有啊,‘大比目鱼’喜欢的快餐连锁店和超市,在我家最近的那个车站周围全都集中了,虽然这些店别的地方也到处都是。”“哇,真吓人,居然对这种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站在对方的角度来看的话,你不是成骚扰狂了吗?”

听到这个之前连想都没想过的词,荣利子不禁吓了一跳。她转过身,盯着杉下的眼睛:“啊?!怎么会,我只不过是读她的博客呀!然后就偶然发觉,她也许就住在我家附近——仅此而已呀。”“可是,你不光是读,还模仿她的饮食习惯,关注她每天的一举一动,再加上住得那么近,尽管你没有恶意,可是对方会感觉很糟的呀,还是适可而止吧!”

杉下说完,掉转鞋尖方向,回到自己的卡座去了。此时,同僚们也开始陆陆续续进办公室了。杉下来这么早,大概是为了避开高杉真织,和自己单独聊上几句吧。这么想,会不会是自作多情呀?跟之前的恋人分手一年多了,可是荣利子并不感觉孤寂,虽然早晚都会结婚,但是眼下,她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家和公司这两点一线上了。“大比目鱼”能想象得出,有个白领女子一大早就来到办公室,吃着和她吃的一样的面包,阅读她写的博客吗?荣利子预感到,她应该能想象出像自己这样的读者的存在。从表面上来看,她似乎漫不经心、一切都不怎么在意的样子,事实上,她的文字中可能包含着发送给许多人的某种声音:就这样也很好呀,放轻松些,一个人又怎么样。

荣利子仔细品味着博客日记,仿佛在对着镜子怜惜镜中的另一个自己。2

丸尾翔子停下在手机上更新博客的手,抬起视线。

那条裤子要掉了呀。

翔子望着对面公寓阳台上晾晒的、在风中“哗啦哗啦”不停飘动的牛仔裤。对面住的大概是个年轻女孩吧,那样紧身的裤子,对于已三十岁的翔子来说,无论如何也穿不进去。以前的话,翔子也曾穿着绷得紧紧的、令人担心血液循环是否通畅的紧身裤,站在百货店里,一天要站立十个小时,有时候一个月只休息两天。那时的自己看到如今自己的生活景象会怎么想呢?也许出人意料,会很羡慕吧?

好像自己来早了吧?有机咖啡店“吉赛尔”离自己住的公寓步行只有十五分钟的距离,是她最喜欢的咖啡店。大概是因为周六,视线范围内至少还有数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性客人。翔子动作灵巧地将大大的托盘中吃到一半的蛋黄酱拌魔芋鸡肝、苦瓜拌卷心菜丝、撒有芝麻和红紫苏粉的粗米饭团,以及绿藻鸡蛋饼往口中塞,以自己都害怕的速度很快地将托盘上的东西统统铲平。好久没吃过这样蔬菜丰富又营养均衡的早餐了,当然更没有给贤介做过了,想想自己这个主妇真是不够格。今晚至少煮个羊栖菜什么的吧……哦,不,只要想象一下煮饭做菜的情形就觉得麻烦,还是从这里打包几个回去吧,我可不想洗碗、洗锅。翔子最讨厌沾水的活儿。

丈夫贤介在一家主要经营进口食品的超市担任店长,翔子是在打工时和贤介认识的,三年前结的婚。家庭收入只靠贤介一个人的工资,所以她不得不时时算计、处处节俭,但是又不想让自己变得过于吝啬,什么钱都不敢花。日常的小开销,用自己结婚前攒下的私房钱也够应付,近来还通过博客开始有了软文广告收入。夫妇二人婚礼也不办,戒指也不买,海外旅行也不去,房子自然更不买了,一切大额开销统统没有,所以零碎的花销就有了底气,一点儿也不纠结。为了避免诸如因谁洗碗而争执,情愿在外面吃,哪怕是便宜一点儿的餐馆也无所谓。结婚的时候,两人就约定好了。

本来,今天是想约在“罗多伦”或家庭餐厅的,可想到对方是媒体人士,才指定了“吉赛尔”,它是自己知道的范围内最时尚的咖啡店了。以木纹为主基调的店内装饰,永远都能给人一种气定神闲的感觉。

侍应生桥本过来收拾盘子等,忽然弓下身子凑近翔子说道:“翔子姐,请你在博客里帮我们推荐一下秋季新菜单吧!”“哇!这么近,你突然发出声音,吓了我一跳呢!”耳朵被桥本说话的气息弄得痒痒的。

在这儿打工的桥本君今年二十五岁,和自己的弟弟同岁,所以翔子同他很谈得来。外表看上去有几分瘦弱,透过衬衣却能感觉到胳膊上发达的肱二头肌,那硬邦邦的感觉和丈夫开始松弛发福的两条胳膊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翔子姐博客发出来的时候,客人总是比平常多一点儿。”

对于喜欢家庭餐厅和快餐店的翔子来说,“吉赛尔”是为数不多她非常愿意光顾的去处。今年正月,她还在这里做过短期侍应生,和其他店员都熟悉了,辞职以后每月至少还会来上一两次,当然是作为顾客。店主曾经想聘用她为短期合同制员工,但被她回绝了。一旦把这儿变为职场,人际关系势必复杂起来,自己也不可能像普通顾客一样随心所欲地享用了。

翔子的视线回落到手机上,浏览下自己博客中的评论,时间很快就逝去了。那种胡搅蛮缠的评论几乎一条也没有,大多是类似“安心”“很受鼓舞,我现在这样也不错啊”这样支持的声音,有的读者还将她提到的菜品或商店的链接贴在博文下面。终于找到自己应有的位置,翔子当然暗暗高兴,不过读者的反响太好,她反而有些不安:自己是不是在误导和欺骗读者?尽管如此,那些善意的评论还是让人心情愉悦,甚至上瘾,有时候会一连几个小时沉浸其中,仿佛泡在大浴场低温碳酸浴池中一样。

不光在网络世界,真希望日常生活中也能确保自己有可以放松置身的场所、可以笑颜相对的闺密。来东京八年,翔子仍没有彻底适应这个都市,工作的那几年,由于忙以致没有时间好好玩一玩,而身体状况变差之后,则彻底变成一个不肯动的人了。

随着来客门铃响起,一位四十来岁、穿一身制服的女性出现在门口。女子立即注意到了翔子,迅速地朝她走过来。“是‘大比目鱼’……哦,不,是丸尾翔子女士吧?初次见面,您好!我是秀茗社第三书籍编辑部的花井里子。”

翔子急忙站起身,躬身致意,接过对方递来的名片。花井里子五官端正,身材也还算纤柔,然而皮肤干燥,眼袋下方的黑眼圈明显,看上去非常疲惫憔悴。“哎呀呀,真不敢相信呢,您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可爱,还有魅力!”

没有用“美女”来形容,这也可以看出职业女性精英特有的谨慎和滴水不漏。她在掂我的分量呢——休眠已久的女性直觉开始复苏。洗得发白的T恤衫、贤介没有发胖前穿过的休闲裤、脸上没化妆。翔子知道自己的装束很不适合这种与人初次会面的场合。从成衣制造公司辞职以来,之前兴致盎然买了又买的服装对于她忽然失去了吸引力,变得毫无兴趣。姿色原本就不出众,身材缺少凹凸感,单眼皮,缺少血色的脸上还醒目地长着几颗雀斑,最自卑的是嘴唇上翻,一笑起来,齿根全都暴露无遗。

然而,也有一些女性像是合谋好了似的,对翔子齐声攻讦:

——向男人献媚!

这就是她们的指责。她明明没有向男人献媚,只不过将同性之间普普通通的关心用到男性身上而已。在女性面前,该说什么、该怎么说,有时候不免要费心斟酌,而在男性面前,凭直觉就知道应该怎样去做,这大概得归因于父母离婚,从小由父亲带大、加之上面下面都是男性兄弟吧。翔子并不是那种盛气凌人的人,恋爱经验也不多,只因为在男性面前觉得放松,却落得如此评价,这让她很感意外。因此,她在女性面前总是小心翼翼的。

花井里子要了一份咖啡,随后拿出好几本秀茗社编辑出版的主妇杂志和博客文章整理成的书籍,摊在桌上,开始一一说明起来。老实说,翔子的兴趣并不大。一直以来,她不习惯受到别人期待,依她的性格,最好尽量避开那些烦人的事,类似别的主妇博主那样热力四射地炫耀幸福的文章,她读着就觉得精神疲惫。里子并不在意翔子的心理活动,她只管口吐莲花般地推荐着。“现在,主妇博客被分成了几大类别,您的博客就属于‘自然体’这一派,不会在博客里引导读者该怎么做,只是自然抒发,这是这一类博客的最大特色。如今的社会价值观念越来越多样化,有不少主妇不知道究竟应该遵从什么,其实不仅仅是主妇阶层,很多人都这样。像您这样不盲从、不动摇,按照自己的想法轻松生活的态度自然就能获得很多网民的拥护。不刻意地去引导别人,所以职业女性也不会排斥,我觉得这就是您的博客的一大特点。”“哦,可是,像那种日记一样的东西做成书的话,会有谁读吗?”“哎——所以呀,要将日记的形式稍作修改,改成随笔啊。我想可以做成一本以轻松自然的态度去生活的人生指南书呢。”

大概是心理作用,翔子只觉得脊背上一阵发痒。唉,这个被称作“知性女性”的人种实在叫人吃不消啦。翔子写博客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多、这么深。这样任意地赋予自己的文字某种深刻含义,随意进行拔高、归类,这让翔子有点儿不高兴。

自己的博客进入主妇博客排行的前几位,无形中让她一下子获得了无穷的动力,每日热衷于更新,这倒是事实,但引起大型出版社秀茗社的关注,编辑主动来联系说打算帮她出书,太出乎意料了,因此收到电子邮件时竟有点儿不知所措。

为什么会来这里赴约?是因为丈夫的鼓励。“你也差不多该重新踏上社会看看了,你是个很优秀的人,老待在家里可惜了呀。编辑能够主动和你联系说明你了不起啊,你就是现代的灰姑娘,要是真的能出书多好啊!”

翔子不由得想起做临时工的时代。那时候贤介是她的上司,工作上不求完美,算不上好员工,但是性格沉稳,不喜欢出人头地,乐意看到别人成功,就像自己成功一样由衷地高兴,因而颇受临时工们的爱戴,职场的氛围非常融洽。翔子在百货店打零工时已经学成一套熟练的待客技能,他见了还大为赞赏。贤介的身高比翔子还低,体形又一年年发福,但同翔子以前交往过的男友比较,他却是最能让人感觉放松的一个。“您如果决定了,还希望及时和我联系,我相信做成书之后一定能畅销!”

里子半客气半强迫地将好几本博客书推给翔子,咖啡几乎一口都没顾上喝,便匆匆起身告辞离去。翔子松了口气,仰头沉思了许久。一下子接触的信息量太多,大脑竟有些跟不上的感觉。假如不是店内禁止吸烟的话,她好想拿出一支烟抽上几口。“呃,对不起!”

突然有人向她打招呼。

翔子吃了一惊,转过头去。只见一位人偶般漂亮的年轻女性站在面前,细腻光滑的皮肤,披至肩头的乌发,青绿色的短袖针织毛衣,胸前缀着一小颗吊饰,年龄不详,但从眼角略微显出的几道皱纹来推测,至少应该有三十岁了。“呃……那个,您就是‘大比目鱼’吧?”

翔子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只好含糊地堆出一点儿笑容。对方双目闪烁地说道:“对不起,我正巧听到您二位刚才的对话。还有,这家咖啡店也是您博客中介绍的——我是您博客的粉丝哪!”

没等翔子从不知所措中反应过来,对方已经将一张名片递了过来。名片递出的角度和时机,比刚才的花井里子更直接、更迅速。

当晚,翔子将在“吉赛尔”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贤介,一边喝着发泡酒、一边吃泰式咖喱饭的贤介,难得地歪着头,脸上露出怀疑的表情。他们这套位于商店街中央的公寓房子,月租金八万日元,一室一厅,两个人住足够宽绰了。“不要紧吧,那个人?”“嗯,你是说那个编辑,还是贸易公司那个人?”“贸易公司那个。这么说,你对她一点儿也不了解吗?”

翔子将电视机调成静音,伸直了身子,和贤介面对面说:“哦,你要是见到她就知道了,又年轻又可爱又漂亮,根本看不出和我一样年龄。衣服质地又好又高档,我在百货店做过我知道的。像她那样的人,相信她应该没问题的。”

翔子还将志村荣利子的公司是尽人皆知的日本最大的贸易商社,她本人和桥本君还有店里的店员都认识,听说她母亲是“吉赛尔”老板的朋友等,也统统告诉了贤介。“来历都打听清楚了,她的住所也告诉我了,就是邮局前面那幢很高档的公寓,知道吧?”“噢,她是单身吧?她自己买得起?”“好像是和她父母住在一起。”“哦,原来是个大小姐啊。这一带,有钱人不少哪。”

看到丈夫的表情逐渐转为了放心,翔子又悄悄递上一颗宽心丸:“我在东京几乎没什么熟识的人,所以呀,有时候也真想有一两个能一块儿喝喝茶、聊聊天的闺密,当然,对方是不是可靠,我肯定会小心谨慎的。”

和志村荣利子在“吉赛尔”虽只有短短十几分钟的会面,但已经让她期待着下一次。荣利子说是自己博客的粉丝,看来并非随口一说,自己还没意识到的优点以及有趣之处,她都能娓娓道来,加上像所有跑业务的人一样脸上始终笑容不断,不动声色地体恤对方等。说实话,与之前刚刚见过的花井里子相比,自己对荣利子的印象更好。最吸引翔子的是,荣利子就是在这个街区长大的,如果能和她建立起真正的友谊,一直难以拂去的外来者感觉似乎也能够消释,与这个街区的距离终将慢慢缩至为零。“嗯,还是小心谨慎的好。”“那当然,我自己会小心的。不过,最近博客上还真有些叫人感觉怪怪的帖子呢。”“怎么个感觉怪怪的?”

翔子好像犹豫了片刻下定决心似的,她拿过丈夫手里的杯子,将发泡酒一口喝下去,然后看着丈夫说道:“我知道你住什么地方,你家就在某某车站附近对吧,这一类的。”“讨厌!那不是骚扰狂嘛,你千万要小心啊。不过有我在,不要紧的。”贤介皱起眉头说着,不过,手里的筷子并没有停下。“也许,我的博客差不多应该关掉了。本来是弄着玩的,谁想越弄越大,也很烦人呢。其实单靠你的工资,我们也可以过上普普通通的日子,我不想勉强自己,非得重新进入社会。”“没有一点儿上进心啊,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随你的便啦。”“哎,今天晚上那个吧?”

或许是许久没有与陌生人交往的缘故,翔子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洋溢着一股兴奋,这种时候,恨不得让自己的身体来个大放松,将所有的紧张感彻底释放,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觉。最近,每次都是翔子主动要求,贤介响应,贤介没有主动要求过。不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翔子的性欲本来就不那么强烈。“啊?!今天因为上早班,我的腰不大行啦,换个不太用力的姿势可以吗?”“唉,那个体位总感觉像没做过似的。”“那就下次休息的前一天晚上再做吧?那时候腰肯定没问题啦!”

翔子一边噘着嘴,一边打开她和丈夫共用的麦金塔电脑。一次难得的邂逅,她想把和荣利子会面的故事写进博客,荣利子肯定也会很高兴。无论如何,今天的事一定要留下一个记录。

在常去的咖啡店,偶遇一位爱读我博客的女子!哇哇哇哇~是位大美女!一位绝顶聪明的大美女!给这样的粉丝读这种烂日记,实在是罪过……呜呜呜!

照理年过三十早就不该称女子了,这我当然知道,可我还是想这样称呼她,虽然我知道对方已过这个年龄。女性和女性聚在一起时,不管实际年龄几岁,永远能抱着女孩一般的心态不是很好吗?

3

接到住在轻轨对面的“大比目鱼”,也就是翔子的联络,是在三天前。荣利子简直不敢相信,竟然还有如此轻松随意的交友方式。接到联络后,荣利子一直兴奋不已。她在最近的车站下了车,便直奔高架桥下的那间家庭餐厅。

翔子比自己想象中的更有魅力,从外表上绝对看不出是同龄人。像外国少女般的浅色头发,脸上长着数颗雀斑,身材修长,穿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衫。最让人兴奋的是,翔子当天晚上更新的博客中还提到了自己。在自己喜欢的博客文章中登场,有种难以形容的心情,而且自从那天起,心中一直觉得热乎乎的。

被称作“女子”,作为荣利子这个年纪的人稍稍有点儿难为情,不过,如今流行将只有女性参加的聚会称为“女子会”,所以自己往“女子”群体靠一靠,并无什么不妥。

约在深夜的家庭餐厅会面,感觉自己就像女高中生,一想到这儿心里就怦怦直跳。假如约在市中心的人气餐馆或是提供可口的下酒小点的酒吧,那感觉就像职场同僚的聚会,神经紧张,想必难以持续。而约在这毫不起眼的连锁家庭餐厅,加上又是近邻,则显得轻松随意——荣利子不由得为这个主意暗暗叫好。

她看了一下手表,时间已过十一点。推开门,一眼便看见了坐在靠近门口窗边的沙发座上抽着烟的翔子,她急忙加快脚步跑过去。“不好意思啊!晚上招待客户,怎么也脱不开身,结果弄到这么晚……您先生不要紧吧?”“才不呢,他在家玩《勇者斗恶龙》呢。”

翔子掐掉烟头,在手机上摁了几下,弹出一页菜单给荣利子看,荣利子点了一杯热红茶,然后靠在沙发椅背上。她稍稍有点儿紧张,思索着该说什么合适的话题,这时翔子先开口了。“你说你是贸易公司的业务员?这么忙啊,算加班吗?”“是客户接待,公司一般不提倡加班。”

中丸商事最近数年确实不提倡加班或者休息日出勤。由于各种繁忙、压力过大,有好几个员工患上了抑郁症,经工会提出,公司这才修改了勤务制度。然而,工作量却远非有限的时间内能够完成,而将资料带回家又因发生过数据泄露事件,公司方面规定了严格而复杂的手续,于是大多数员工便选择提早出勤。“真奇怪,工作量又不减少,又不许加班,带回家工作也不行,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没错。荣利子重重地点了点头。翔子将手机慢慢收回。“那个编辑盯得真紧呢,不断给我发邮件,劝说我把博文修改成书籍出版,可我一点儿动力也没有。”“为什么?太可惜了,要是出版的话,我保准会买!”

不经意地脱口而出这么一句暖心体己的话来,荣利子自己也有点儿惊讶。翔子双手抱肩继续说道:“我不想让这成为一桩义务。再说,我只想躲在一个安安静静的地方,不被众目睽睽地盯着,悠闲地过自己的日子,假如成了主妇博客书的作者,肯定要被那些对家事和育儿有各种主张的妇女关注和挑剔,怎么受得了啊?书出版后,还要和其他主妇在杂志上对话什么的,对我来讲太难了呀。”

哦,这可不大像在主妇读者群中颇受欢迎的“大比目鱼”呢。“这我理解,女性之间确实会比较烦人,我也一样。”荣利子说着不知不觉皱起了眉头。

翔子面露悦色,身子前倾低声说道:“是吗?我吧,从小就属于那种不受同性欢迎的类型。”“哎,真的?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呀,倒是感觉你开朗、爽快,应该是在同性中也很受欢迎的嘛。”

这话并非客套话。此刻和她面对面说着话,想到她的博客中从无同性友人登场,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是这个事实,也让荣利子心里喜不自禁,原来如此开朗明快的女性也是会没有闺密的啊!“像志村你这样的人还真不多呢,生活一定很愉快吧?”“愉快?我吗?”“是啊。在大企业工作,又是大美女,可以说想要的什么都拥有了,感觉自然而然就进入了另一个层次,应该没什么烦恼了。”

荣利子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仿佛一辆轻轨电车从头顶上轰隆隆驶过一样,差点儿引起一阵眩晕。过去的男友对自己的评价大多是“累人”“洁癖过头了”,最后以自动离开告终。“我大学毕业就来东京了,在一家叫‘BLOOM’的服饰工厂工作,你听说过这个牌子吗?”“噢,我有一件‘BLOOM’的针织衫呢,很不错的呀!”“可是,服饰工厂女员工多,女性之间掰扯不清的人际关系太复杂了,讲得难听点儿,就像古代的后宫一样。”“嗯,的确有这种感觉,我知道,我知道。”

荣利子一边附和,一边暗暗抑制不住欣喜。自己和她的会话能成立,和她有同感,和她呼吸合拍,这让荣利子得到极大的满足,几乎就是个奇迹。“后来因为心情抑郁,身体搞坏了,只做了四年就辞职了。”“后来恢复了吗?”“嗯。后来又做了一阵子临时工,眼看养活自己成了大问题,正好那时遇到我现在的丈夫……再后来就是你现在看到的啦。从勤奋工作的你的角度来看,我简直就是个生活的失败者。”“哪有的事!其实,我不认为所有人都必须在社会上工作,像我吧,就因为我母亲在家操持家务,我才能够全心全意投入工作。说到这个,倒是我对不起她,感觉是我使得她辞掉了工作呢。”

荣利子想起了母亲从“吉赛尔”退出时的情形。因为将心思都放在了自己身上,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操持家务上,终于放弃了生意。荣利子更喜欢和好友一起将店里生意安排得妥妥帖帖的母亲,她觉得自己对不起母亲。“真羡慕啊,能和父母亲一块儿生活。自从我父亲再婚后,我连回趟家都会觉得别扭。”“有什么好羡慕的呀。我父亲退休之后,在家几乎一句话都不说,我要是不说话的话,家里就一片寂静,掉根针在地上都能听得见。除了公司,在家还要处处费心,神经都快要绷断了。有时候,我真想抛弃一切,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生活呢。”

话说出口,荣利子自己吓了一跳,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家庭给她带来的精神压力竟如此之大。平素,自己全都默默承受着,此刻在翔子面前,才得以毫不忌讳地一吐为快。侍应生端来热红茶,她轻轻吹着茶水。“既然这样,那我们以后常见面吧,好互相听听对方发牢骚,反正住得这么近。”

一句简单却毫不造作的话,深深沁入心头。到了这把年纪,居然还能结交上新朋友,这是荣利子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况且,结交新朋友竟是如此简单。“志村,追求你的男人一定不少吧?”“不不,虽然开始谈恋爱很早……可最后还不是被甩了。大概和父母住在一起的关系,好像体会不到人生有什么危机感,所以一直也没有考虑过结婚的事情。”“噢,这个我也有同感。我如果不是只身一人来到东京,干着份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临时工作,换一种生活状态的话,也不知道会不会和魔王结婚呢!”

荣利子喜欢翔子的说话语气,不卑不亢,也不编造一段故事,想必夫妇关系良好的女性才会拥有这样的态度。“结不结婚的其实都无所谓啦,万一志村你要是结婚成了家庭主妇,我们就做好朋友,每天一块儿悠闲地过日子那该多好!”“是啊是啊,听上去就叫人开心呢。哎呀,听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想结婚了呢。”

结完账,两人走出餐馆。走到路边的护栏前,翔子弯下腰,解开锁住自行车的环形锁链。和博客中见到的一样,是辆男用自行车。真是她和丈夫共用的。荣利子努力让自己的步子和翔子推着自行车的步子保持合拍,两人并肩穿过轻轨高架桥。“这种风吹着的感觉真爽,还带着一丝夏天的气息呢。今年工作太忙了,感觉什么事情都还没做,夏天就已经过去了。”“说什么呀,九月份还是夏天呢,想做什么现在开始做也来得及呀,比如去游泳池或者海边啦。对了,这样子两个人并肩推着自行车走,感觉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学校放学回家的路上。”“学校”这个词击中了荣利子的胸膛。高架桥下耸立着无数根混凝土柱子,宛如耸立在神殿前的柱子似的,一直伸展向前方。这儿没有架起轻轨高架桥的那些岁月往事,本来似乎已经忘得形迹全无,现在又都复苏过来。荣利子不禁将目光从这些柱子上移开。“我从来没有骑自行车上过学呢。不知道什么原因,学校不准我们骑自行车上学,只好乘轻轨电车上学、放学。还是所女子中学哩,就在世田谷区,地图上看非常近,可是乘电车的话要绕好大一个圈子,真讨厌。”“真是个城里小姐哪。我那个时候可是骑着自行车经常在河边乱窜呢。”“和男生一起两人共骑一辆车?”“骑过,骑过呀!”

真叫人羡慕。荣利子不由得呼了一大口气。

这时,翔子突然眼睛发亮:“哎,上车吧,坐后面。你住在邮局前面的那幢公寓对吧?反正顺道,我带上你一块儿走!”

荣利子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下定决心侧身坐上了自行车后架,用一只胳膊搂住翔子的腰,翔子的腰好细啊,细得叫人不敢相信。自行车动了起来,一旁轻轨上的末班电车追着两人的身影疾驰过来,车厢内明亮如昼,连乘客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好似一组定格照片一帧帧从眼前快速翻过去。不知怎么的,荣利子忽然眼眶里噙满了泪水。翔子的针织衫散发出一股柔软剂的味道。没错,就是博客中介绍过的“有股棉花糖味道的美国出产的”柔软剂。反反复复读了许多遍,内容几乎都可以背下来,因此翔子的事情她差不多都有所了解。裙摆在风中鼓胀开来。自行车从车站前横穿而过,便利店、咖啡店、杂货店,平时看惯了的风景此时却好像完全不一样了,变成一条条光的饰带,倏地从眼前划过。“我还从来没在别的地方住过呢。”“东京出生,东京长大?好羡慕你啊!”

像是要压过迎面拂来的风,荣利子扯开嗓子大声喊起来:“不是啊!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视野太狭窄,感觉好沮丧哪!东京也好,外地也好,其实没什么两样啊,你看,私人经营的小店一家家全都倒闭了,到处都是大型连锁店。商店关门时间越来越早,到最后,除了家庭餐厅之类的连个喝茶的地方都没有!就这几年时间,一下子整个日本都变成这副样子了!”

真没想到,有朝一日可以对着别人发一通这样充满世俗气的牢骚。

感觉像十几年没有结交过新朋友了。这种感觉,和刚开始谈恋爱时油然而生的那种幸福感有点儿类似,又不完全一样。荣利子似乎发现了自己身上新的一面,她能够感觉到胸膛里的涌动,尽管只有微弱的那么一点儿。她暗想,要和翔子好好相处下去。哪怕只有一人,但结交上女性朋友这件事情却能够清晰地勾勒出自己的形状和色彩,从而对自己的存在充满自信。想到这里,她搂住翔子腰的手不由自主勾得更紧了。“好嘞,到啦!”

自行车在公寓前停下的一瞬间,荣利子仿佛从梦中惊醒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双颊上挂满了泪水。一阵凄惘涌上心头。真想和她骑着自行车再好好聊一会儿啊。不过,荣利子还是向翔子致了谢,道了晚安,然后挥手准备转身离去。真不想就这么分手啊——翔子好像觉察到了荣利子的心情,她在身后说道:“下次在‘笑盈盈寿司’碰面怎么样?”

还有下次——荣利子忍不住心里一阵雀跃。今后想会面时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会面了。“嗯,好啊好啊!我还没去过那种地方呢。”“很棒的呢,现在的回转寿司店已经高科技啦,点单用触摸屏,还有,碟子底下埋着个GPS似的东西,点了单就可以自动跟踪,一直从厨房跟踪到眼前。阿姨妈妈们都快跟不上时代了。”“呵呵呵,在你博客里读到过……”

站在门厅前回头看去,虽然外面一片漆黑,但不用看也知道翔子仍在朝这边看着。荣利子朝黑暗中挥挥手,一直到翔子骑上车离开。随后,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开锁、走进门,朝电梯走去。这时候,一个人影闯入眼帘:圭子倚着扶手,在过道上抽烟。上下一式的针织衣裤穿在身上就像套了件睡袍,又长又乱的头发飘散在夜风中,黑暗中也能感觉到她浑身肌肉僵硬。——真晦气,最不想让她撞见呀。荣利子踌躇地站在那里,圭子的视线游移地看着前方,突然自言自语似的问道:“喂,刚才那人是你朋友?”

荣利子睁大了眼睛,有点儿魂不守舍。圭子和十五年前一模一样,忽闪着一双迷离而无辜的眼睛看着自己,荣利子想对她说的话有很多,但一下子从喉咙里蹦不出来。

——就是我的朋友啊。我结交新朋友了!这不是很好吗?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这可是认认真真结交的朋友噢。家就住在附近,是位人气很高的主妇博主,很厉害的哟,还把我写进了她的博客呢。她同公司和学校都没有任何关系,我是靠自己的能力结交的,这种能力我已经锻炼培养出来了,你别再瞧不起我了!“嗯,荣利子你不懂得怎么样和人保持适当的距离,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交不上一个闺密呢。”

好了,不想再听她说下去。为了不让她继续往下说,荣利子急急地转过身去,加快脚步向电梯走去。

在电梯按钮上重重地按了两遍。“不要那么紧张嘛,真是的。怎么了,想逃啊?你这样子弄得我好像加害者一样。”

黑暗中,圭子得意扬扬的笑声从后面飘了过来。

4

这台产于昭和年间的吸尘器,仿佛一具巨鸟的遗骸。

拖着吸尘器打扫屋子,感觉就像掐着这只巨鸟的脖颈,同时拽着它的身子滴溜溜地打转,巨鸟所过之处也没觉得干净许多,大概是从巨鸟身上滴下来的液体反而将地板弄脏的缘故吧。虽然吸尘器底部带有轮子,可依旧十分笨重,从一个屋子移动至另一个屋子,都要一一拔下插头再重新插上,弄得腰酸腿胀,好烦人。黑色电源线“嗖——”地自动收进去时的样子,也颇像甩出来的肠子又缩回去一样,令人感到恶心。用吸尘器打扫完屋子,还得启动洗衣机洗涤衣物、擦窗子、擦拭廊檐地板、准备晚饭,一大堆的家务活儿简直像一场没有尽头的旅行,想到这里,丸尾翔子不由自主地在吸尘器旁蹲了下来。屋内到处扬着灰尘,翔子不敢深呼吸。父亲抽烟积下的油烟腻子沾得屋子里到处都是,尽管翔子自己也有抽烟的习惯,但还是忍不住恶心得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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