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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5 19:4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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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聆花雪

出版社:中国华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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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斗之玉面玲珑

宅斗之玉面玲珑试读:

第一章 长风破浪会有时

我并非没有自知之明,我不配的自不会去争,可既然落到我手里了,就是我的,我的东西也就容不得别人来抢。

辰时淡薄的日光洒落于柯府万熙苑的回廊下,万熙苑的管事妈妈崔妈妈一手拢在怀中,站在数个小丫环跟前,抬眼冷冷横了左前方的厢房一眼,问道:“她起了?”

其中一个小丫环挑眉道:“今日起得比往常早了些,秋白这大早的就去给她拿热水去了。”

另一个小丫环低笑道:“我听见秋白原是使唤静枫拿热水去的,静枫竟一声也不应,掉头就走了。”

崔妈妈闻言,眉梢间也泛起了笑意,道:“使唤你们?你们可仔细着,我们这院子里的人都是大太太给安大爷的,我们的正经主子是大太太和安大爷。那容氏,前一月安大爷还病的时候,大太太吩咐我们按着大奶奶的礼数待她,如今安大爷早好了,我瞅着大太太的意思,是不想留了,我们日常只管伺候好安大爷,旁的一概与咱们无干。”

那个唤静枫的小丫环脸上有点得意,道:“如此说来,她在这里的时日也不长了。”

崔妈妈道:“当初安大爷重病缠身总不见好,老太太亲自到灵若寺去为他打平安醮,正好碰上寺里的男女先儿,说是大爷命里注定有这疾病,此病非药石可治,只消选了八字相融的姑娘嫁与大爷,冲一冲大爷身上的晦气,自能不药而愈。也合该这容氏有幸从咱们府里走一遭,偏生她家爹娘愿把女儿送到府里来,八字正好也相融,老太太便做主让容氏过了门。”

崔妈妈冷笑了一声,又道:“不承想容氏过门后大爷的病越发重了,眼瞅着要不好,那时老太太就传出话来,愿意给容氏大奶奶的名分,不管大爷日后如何,只想她一直在府里为大爷守着福。那容氏想必也是巴望着从此留在府里享那大奶奶的福,自是应承了。如今大爷是快要好全了,老太太虽没有说什么,可大太太是个明白人,那容氏家祖上虽说曾有几百亩田地,可早就被她那破落户的爹给败光了,如今她爹不过就是个佃户,这等出身,如何当得了咱们府里的大奶奶?咱们每日敬她一声‘大奶奶’,她也不掂量掂量,就她那点福气,消受得起么?”

她们围作一团絮絮叨叨地说着,秋白捧着盛放洗漱物事的红漆托盘从后头走过,淡淡扫了她们一眼,一言不发地往前方主子的厢房而去。

亦绿看到秋白,不由压低声音道:“可是被她听去了?”

崔妈妈轻哼一声,道:“听去便听去。当日容氏进门,合府上下都知道,她别说是嫁妆,就是身上那一身行头,都是老太太掏体己给她置办的,更别说那价值多少的聘礼了。带着个陪嫁丫头就过门了,谁不知道,她不过就是老太太为了添大爷的福买进府里的,日后去了这大奶奶的名分,跟你我是一样的人,这陪嫁的,就是丫头的丫头罢了!”

秋白进了厢房,看到自家主子容迎初已然换上了七成新的莲青色隐芙蓉纹对襟长袄,此时正盘膝坐在矮板榻上,拿了篦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发丝。

秋白走上前去,将托盘放在榻旁的小几上,便听容迎初缓声道:“才刚听到你唤静枫去打水,眼下又是你自个儿端了进来,可是她们又不听使唤了?”

秋白看了主子一眼,道:“奶奶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些个事儿该是一样不差地落进奶奶眼里了。”

容迎初没有丝毫的不安与愤怨,看到秋白正要动手伺候自己梳洗,只静声道:“且慢。”她放下了篦子道:“我问你,咱们进这府里来有多长时日了?”

秋白道:“到今日正好两个月了。”

容迎初含笑道:“秋白,这段日子你受委屈了,最最难得的,是你始终没有向我露出一丝着急来。我一直觉着你是个沉得住气的,果然不负我所望。”

秋白抬起头,道:“哪里就不着急呢,我眼看这境况,心里就跟火烧似的,只是看奶奶还像往常一样,可是不想多生事端被人拿住把柄?”

容迎初低低一笑,道:“这院子里的妈妈丫头都是大太太给的,前一个月大爷不好的时候,她们对我虽说不上尽心尽力,可也顾着礼数。最近越发轻贱起来,这大门大户的规矩岂同儿戏,若非得了上面的意思,这些人也不敢欺到明面上。”

秋白咬一咬牙,道:“说穿了这就是过河拆桥!奶奶,这……”容迎初扬一扬手止住了她的话,道:“你到外面给崔妈妈传个话,只说是大奶奶请她和静枫、亦绿、香卉、雅琴进来。”秋白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听命去了。

片刻,崔妈妈和静枫、亦绿、香卉、雅琴一行五人便随在秋白身后进了厢房中,秋白看她们没有行礼的意思,便开口道:“大奶奶,崔妈妈她们到了。”

崔妈妈心里并不情愿,勉强欠一欠身道:“不知大奶奶有何吩咐?”

柯府的院里人均是按着主子的身份定例分配的,容迎初本应是长房长媳的名分,院里该是有一个管事妈妈、四个大丫环、六个小丫环、六个粗使丫头、四个小厮,可容迎初虽然有着大奶奶的名分,却并非柯家循着娶长媳的礼数进入柯府,所以身边只得陪嫁的秋白一个大丫环,以及静枫、亦绿、香卉、雅琴这四个小丫环。另外的四五个粗使丫头和小厮常常被崔妈妈支使去办别的事,总也不在秋白的使唤范围内。

容迎初和和气气地对崔妈妈道:“妈妈今日迟迟没有进屋里来伺候,想必是忙着为我打点早饭吧?我就想告诉妈妈一声今日不必张罗了,大爷让我去他房中一同用早饭,现在时候也差不多了,妈妈就让她们几个过来替我梳洗便是。”

崔妈妈有点意想不到,只一言不发立在原地。身后的静枫撇了撇嘴,扭过头不理不睬;亦绿心中有点胆怯,不敢明着与容氏过不去,但看身边的姐妹都没有动作,便迟疑着没上前;香卉窃笑,只等着看众人如何为难容氏;雅琴左顾右盼,不知崔妈妈和静枫如何应对,等下附和便是。

秋白见状心中有气,正想说话,容迎初便道:“大爷长时间服药,胃口总不见好,平日里早饭是不吃的,大太太为此一直忧心大爷的身子骨会受不住,今日难得想吃,让我过去伺候,若误了时辰,大爷怪罪起来,我总不能跟大爷说是丫头们不给我梳洗耽误了,可只秋白一人张罗怕也是来不及了。妈妈,您行事一向最妥当,您说待要如何呢?”

容氏明摆着就是要跟她们立规矩了,一口一个大爷、大太太,谁不知道大太太并不待见这容氏?可她说的都是摆在台面上的理儿,作为下人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崔妈妈心里明白,容氏话说在了前头,她们再要寻什么推托的理由都是站不住脚的。与其真闹到大爷跟前,不如还是顺了这容氏一回,以后有的是机会让她知道厉害。

崔妈妈转过头吩咐道:“静枫,你们外头的活计先放一放,好生伺候大奶奶梳洗去。”静枫眼中的不屑益浓,抿着唇走上前去,亦绿等三人均跟在后头。

秋白示意亦绿把沐盆捧到容迎初跟前,静枫、雅琴和香卉三人袖手站在一侧,一副待命的样子,却又没有动手的意思。

容迎初并不以为忤,伸手向面盆中蘸一蘸手,脸色一沉,抬头冷眼扫视了跟前四个小丫环一圈,四人正自纳闷,容迎初倏地一手将亦绿手中的面盆拨倒,满满一盆热水洒湿了一旁的秋白半身,“砰”的一声,面盆摔在地上响得震耳。

众人霎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唬得心直跳,还未及反应过来,便听容迎初厉声冲秋白斥道:“小蹄子我待你客气三分你倒上起脸来了!我要热水净脸你竟试也不试便拿上来,你瞧我手烫得发红!我看你是娘家人,平日里待你宽厚,合着你就越发轻狂起来了!也不看看如今是在何处,我是何等身份,你是何等身份?你以前没规矩如今也没规矩么?你口里喊我这声大奶奶你心里可是真的敬着我?敬上的规矩你懂么?”说着转向脸色阴晴不定的崔妈妈,继续道,“妈妈平日怎么教你规矩的你全忘了么?什么样的人就该在什么样的位置上,在什么样的位置就做什么样的事,做什么样的事就该守着什么样的规矩!我在这府里的时日虽不算长,可也知道大太太规矩严明。你倒好,稍得一点脸面,尊卑高下就全忘了!主子不成主子,奴婢不像奴婢,这要传出去,辱没的可不只是我们这房人的颜面!”

秋白冷不防地被泼了一身热水,又被容氏疾言厉色地一顿数落,早已是脸色发白,浑身瑟瑟发抖,泪珠子簌簌地落下,连声认错道:“奶奶,是秋白伺候礼数不周,是秋白的不是,求奶奶息怒……”

崔妈妈等人见此情状,心里均一阵戚戚然,退却了泰半的不服气,亦绿慌得赶紧去拿毛布擦地上的水,崔妈妈定一定神,对静枫道:“还不快去给奶奶另打一盆水?”

静枫顺从地去重打了盆热水回来,让崔妈妈试了,方端到容迎初跟前。容迎初和颜悦色道:“静枫姑娘果然是个妥帖人儿,所做之事只有好的,我最是放心不过。秋白没有你这份细心,这日后我房中的梳洗打点事宜,就有劳静枫姑娘了。”静枫眉一挑,却也奈何不得,只得点头称是。

一时众人便围在了容迎初周边按着礼数伺候起来。静枫捧着沐盆,亦绿手捧巾帕和靶镜脂粉之饰,秋白上来替容迎初挽了袖,从雅琴手中接过一条大手巾,小心将容迎初面前衣襟掩了,容迎初方伸手向面盆中盥沐。

梳洗完毕后,秋白为容迎初挽了个回心髻,容迎初从妆匣子里取了一支白玉嵌红珊瑚珠子的双结如意钗,当着崔妈妈一众人的面斜斜地插进了发髻上。

接着屏退了这各怀心事的一干人等,容迎初拉过秋白的手,微带愧然:“丫头,刚才委屈你了,看这身上还湿着,赶紧去换一身。”

秋白满脸坦然,道:“奶奶言重了。这不算什么,我乐意。”

容迎初注视着她,心里暗暗揣摩她话中之意。秋白似有明了,自笑道:“只有奶奶好了,我才能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相信奶奶也深明个中道理,我又怎会不识时务?”

容迎初目带赞许,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你一向不需要我操心。”轻轻叹息一口气,“这几个人心思活络得很,都不是省油的灯,事情还没完呢。”顿一顿,又道,“趁着时候还早,赶紧去把崔妈妈叫进来,完了这宗儿我就到正院去。”

崔妈妈再次被叫进了容迎初房中,心内不觉有点奇怪,又有点不安,刚才已让这容氏占了一回上风,自己也算是让了一步了,容氏该不会是趁势拿大,以为自己从此就要唯她是从吧?当真是异想天开,她本就是大太太的人,在容氏来之前就已经管着这院子了,即使让她逞一时之快,也不代表她能就此当上这院子的正经主子。这路可长着呢,大太太的意思她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她有的是时间有的是能耐跟容氏耗到底!

正想着,容迎初已上前来一手扶着她的臂膀,微笑道:“妈妈辛苦了,来,坐下说话。”一边给她让座,又让秋白上茶,这倒是出乎了崔妈妈的意料。“妈妈镇日里为我打理这院中的繁杂事务,我是看在眼里,感激在心里。”容迎初缓缓道来,实实在在地露出了感戴的神色来,“日后恐怕还有许多劳烦妈妈的地方,还望妈妈多多担待才是。”说着,一手把发髻上的白玉嵌红珊瑚珠子的双结如意钗摘了下来,不动声色地塞进崔妈妈的手中,崔妈妈一惊,想要推托,谁知容迎初紧紧地将钗压在她掌心中,一副不容拒绝的态势。

秋白在旁看着,虽不知主子意欲何为,可隐约也猜到几分,便上前取过钗,插上崔妈妈的发髻间,笑盈盈道:“这钗与妈妈就是相配,瞧,可好看了。”

崔妈妈知道这钗对于容氏的分量,容氏当日过门一件嫁妆也没有,身上的衣裳首饰都是老太太给备下的,容氏可拿出手的首饰寥寥无几,这支钗可算是容氏最能充撑场面的首饰了。

一时有点受宠若惊,也就没有再推拒,唯唯诺诺地笑着受了。

容迎初的笑越发意味深长:“妈妈耳聪目明,这院子里的丫头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想必只有妈妈最清楚了。日后若发现有何不妥之处,只管来告诉我,我好心里有数,更不会亏待了妈妈。”

崔妈妈怔了一怔,容氏这话里的意思虽是明明白白,却让她越发觉得迷糊,不知容氏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倒有点让人不知道怎么应对了。想一想,便打了个太极:“这些丫头都是极好的,奶奶只管放心。”

没有得到正面的答复,可容迎初并不着急,淡淡一笑便让秋白送崔妈妈出去。当厢门打开的时候,容迎初突然走到门边扬声道:“妈妈所说的我记下了,多谢妈妈提点!”

声音很响,传到了院中洒扫的小丫头们耳中,在廊下浇花的静枫闻声回过了头来,一眼便看到了崔妈妈发髻上的白玉如意钗。

目送崔妈妈走远后,容迎初方携了秋白走出厢房,施施然来到静枫跟前,道:“安大爷的身子好转了是件好事,你有没有听到大太太说过大爷身子好了,我就不是大奶奶了?”

静枫乍听到容迎初这问话,心下一紧,不由想到崔妈妈刚才在大奶奶房里是不是说了什么,只得硬着头皮回道:“我不过是大奶奶院子里的小丫环,哪里能听到大太太说的话。”

容迎初冷笑道:“你原知道自己是我院子里的小丫环,也不枉崔妈妈一直夸奖你行事知分寸晓进退。”语毕,也不待静枫回应,径自走开了。秋白匆匆扫了静枫一眼,果见对方神情僵硬,尴尬中又夹着气愤。

秋白低笑着对主子道:“我原还担心你把那么好的白玉钗给了崔妈妈,崔妈妈不买账的话会不值。没想到奶奶原来是想借此离间崔妈妈和静枫的关系,奶奶这一着行得可妙,今儿个静枫定是恨崔妈妈两面三刀了,看她们还怎么连成一线。”

容迎初扶一扶额前的回心髻,从容道:“崔妈妈和静枫这两人的主意最大,对这院子里的下人影响自然是最深的,只有她们不和,才会有弱点被我拿捏,我才有更大的余地降伏这些个下人。话说回来,她们背后里嚼的舌根也不是没道理,我不过就是个寒门出身的贫家女,原是不配当这院子的女主人的。我并非没有自知之明,我不配的自不会去争,可既然落到我手里了,就是我的,我的东西也就容不得别人来抢。”

沿着林荫路来到了万熙苑的正院,容迎初径直穿过回廊走进内室,但见那八仙圆桌上已摆上了早饭,室内张罗的几个小丫环看到她,神情各异地朝她行过见礼,容迎初正想说什么,便见一名女子掀了帘子从暖阁里走出,那女子抬头看到容迎初,脸色倏地一变,旋即转头冲暖阁里娇声道:“大爷,她来了,你倒出来帮我向她问个明白呀!”

容迎初冷眼看着这女子的言语行举,只见她上身穿暗绿色绣金盏花的小袄,下面是葱黄色百褶裙,头挽双髻,一张瓜子脸上浓妆艳抹,眉眼间满是嗔怨,一副妖妖娆娆的模样。这就是柯家大爷柯弘安的通房丫头紫文,自幼便伺候在安大爷身边,也算是这万熙苑的半个主子了。

内里的柯弘安正躺在长榻上养神呢,听闻声响,俊美的面容上泛起了一丝厌烦,懒洋洋地起了身,趿着鞋子往外走去,出了堂外,便看到亭亭立在当中的容迎初。

一旁的紫文柔若无骨地挨到他身上来,幽幽怨怨道:“爷,我身上可还在疼呢,都是这容氏给打的,我昨晚不是跟你说了,她使唤我做事,我不过是一时顾不过来,她扬手就拿了藤条打我,下手可狠了。”

容迎初和秋白闻言均是一惊,这紫文竟硬生生地安了罪名在容迎初头上,这鞭笞房里人的行为是大户人家的禁忌,更莫说她是新进的媳妇了。这要是传了出去,她平白就背了一个妒忌不贤的恶名,夫家是绝对有将她休弃的理由的。

容迎初本想要分辩,可念头一转,又定下神来,只抿紧唇静静地看着柯弘安。

他的态度,才是决定此事结果的关键。

柯弘安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哈欠,紫文不满地拽了拽他的衣袖,他一时并未理会,自顾自地在八仙桌旁坐下,拿了银箸夹点心吃。

紫文不由发急了,道:“爷,你昨晚不是答应我要好好审这容氏的吗?”

他嘴里还嚼着一块紫薯糕,点了点头,含糊道:“谁打的人,谁就要承担后果。”

容迎初攥紧了手中的丝帕,开口道:“相公认为谁应该承担后果?”

柯弘安眼帘一抬,瞟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你打人了吗?”“我没有。”

柯弘安目光突然深沉起来:“我凭什么相信你?”

紫文挑衅地瞪着容迎初,举手将袖子往上一撸,露出了手臂上一道道的青斑瘀痕,触目惊心。她声音益发尖利:“我身上的伤可是明明白白的呢!爷,此事一定要上告大太太,大太太一定会为我讨回公道!”

容迎初不温不火道:“大太太主理府中事务已是繁忙不堪,这是相公房中的事,自该由相公来定夺,怎能为大太太再添烦忧?”

紫文来到她跟前,满脸鄙薄:“你若不是心虚,又何必害怕到大太太跟前去说个明白?”

容迎初眼中的轻蔑淡得不能再淡:“我若是心虚,我打过你以后,有的是办法让你闭嘴。”

紫文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气急败坏地转到事不关己似的柯弘安身边,撒娇撒痴道:“爷,你听听她说的什么话!你就眼睁睁看着紫文被欺辱吗?你在她尚且没有丝毫顾忌,更别说你不在的时候了……”

她吵吵闹闹地弄得柯弘安忍不住又露出几分不耐烦来,容迎初看在眼里,垂下头轻轻一笑。柯弘安转过头来,她这抹笑意正好落进他视线中,他半眯起如星辰般明亮的双眼,掩下目中的波澜,面儿上只吊儿郎当地和起稀泥来:“你们两个谁对谁错,只有你们心里最清楚,这一大早的我神儿都没回过来,早饭也还没吃上,你们倒考起我来了。哎哟,不行,我这头又犯晕了,我回去歇会儿,你们俩自便!”

紫文没想到柯弘安竟然就此不了了之,气得满脸通红,回头狠狠地瞪了容迎初一眼,便追着柯弘安进了暖阁内。

如此一来自然是不需要容迎初伺候用膳了,她转身就离去。秋白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不无担忧道:“这紫文竟然包藏祸心,这样莫须有的罪名真是可大可小。”

容迎初却不以为意,道:“无声狗咬死人,有声狗是虚有其表。秋白,记住一句话,明枪易挡,暗箭难防。”

秋白细品主子的话,不觉有点放心,迫不及待地问主子道:“这有声狗非杀不可,奶奶可是有主意了?”

容迎初含着一缕笑在嘴角,淡然不语。

容迎初才返回她的南院中,便有老太太房中的婆子来请,说是老太太刚得了新茶,邀她过去品尝。

随着引路的婆子来到柯老太太的寿昌苑中,穿过仪门,顺着回廊往前走,往坐北向南的正室走去,进门就是一座雕蝙蝠祥云的屏风,绕过屏风后便是寿昌苑的正厅,然而柯老太太人却不在正厅中,两名房中的二等丫环迎了出来,代替引路的婆子接引容迎初进入内堂中。

堂中想是燃着上等的沉香,气息醇和芬芳,让人的心无来由地安宁下来。

柯府的老封君柯老太太此时正躺在贵妃榻上,底下一个小丫头正拿着美人拳为她轻捶着小腿处,另有三个穿着得体的一等丫环在旁边的楠木小几前沏茶,看到容迎初进来,周到地上前来见礼请座,让她坐在了老太太的跟前。

柯老太太听到容迎初的问安声,睁开眼睛瞧了她一眼,方扶着近侍秦妈妈的手缓缓坐起身,没有言语也没有表情,却让旁人感受着她的雍容尊贵,心下没来由地就生起一股敬意。

柯家之祖曾三世袭平原侯,至柯老太爷,乃为四世,因柯家祖上于开国有功,主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让柯老太爷又袭了一代,并娶了沛安侯章家的小姐为妻,也即如今的柯老太太。

柯老太爷早在十年前便已仙游,柯老太太所出的两个儿子:长子柯怀远、柯家大老爷,他自小便刻苦读书,从科甲出身,曾高中榜眼,现今已高居礼部尚书之职;次子柯怀祖、柯家二老爷,虽也是科甲出身,却只中过进士,如今便在地方上任知府。柯家一门至这一代,可算是真真正正的官宦世家了。

说来柯府是钟鼎之家,柯老太太的两个亲儿又官运亨通,长子柯怀远育有三儿二女,次子柯怀祖则育有二子一女,正可谓儿孙满堂,柯老太太应是心怀欣慰,欢欢喜喜安享晚年才是。可不知什么缘故,柯老太太自柯怀远的元配任氏病逝后,便总是郁郁寡欢,不得开怀,至柯怀远将苗姨娘扶正为正室夫人之后,柯老太太更是患上了重病,全靠太医开具的大补药汤将养着身子,饶是如此,老太太的身子仍是时好时坏,于是便逐渐将府中主中馈的重任移交给了大儿媳苗氏,自己便退居寿昌苑中休养生息了。

容迎初接过大丫环听荷呈上的茶盅,细细品了,赞叹道:“香味浓郁,口中回甘,果然是上等的大红袍。”心知柯老太太邀见她,必不是赏她一杯上贡的名茶这么简单。

柯老太太咳嗽了两声,秦妈妈和听荷、听莲几个忙递了茶水给老祖宗,柯老太太摆一摆手,抬头望向容迎初,闲闲道:“往年这个时节,可是你家里最忙的时候?”

柯老太太以这个问题为话头,让容迎初有点意想不到,一时猜不透老祖宗的心思,便如实答道:“现时正是农活最忙的时候。去年的这个时节,我和娘还有秋白几个天天在田里收割,总没有停的时候。有一次突然天变了,暴雨将至,我和娘急得什么都顾不上,拼了命地要把剩下的一亩田收割完,可还是没来得及,雷雨说来就来,我和娘两个眼睁睁看着上边的水流冲下来,一年耕种的辛苦,就这么被冲得七零八落了。”

柯老太太啜了口茶,道:“你爹呢?”

容迎初心里好像被老祖宗揭开了一块阴影,怔了怔后,直言道:“不怕老太太笑话,我爹眼里,除了骰子,就是他的赌友。”

柯老太太明了地点一点头,道:“你爹和我家老爷本是发小,可怎么也想不到,你爹竟就生生地败尽了祖上的这几百亩田地。我替安儿寻亲的时候,你爹找上门来,我问他你可知道我安儿的病有可能好不了,这冲喜的媳妇要是过了门,即便安儿不在了,还是要一辈子守在柯家,没有再出去的理儿。说得好听,你女儿从此就是我柯家的长房长媳,我怎么也不会亏待你这个老丈人。说得难听,你女儿今儿个十七岁,往后就都是守空房的命,你不过就是卖个女儿讨了口饭吃。”

容迎初凄冷一笑,爹爹如何急不可耐地将她送进柯府中,她当然知道。

值得他卖女求得一份价值不菲的聘礼的,除了他日积月累欠下的巨额赌债外,还有他就此重获富贵的痴心妄想。

当日爹爹回来说了要与柯家攀亲的事,娘只是沉默,唯夫命是从的她,是不可能为了女儿与丈夫抗争的。

众所周知,柯家的承重孙柯弘安病入膏肓,命悬一线。面对女儿的愤怨,做爹的他冷冷地甩来一句:“你要配个庄稼小子种一辈子田,还是到柯家去守寡享一辈子福?”

爹爹不会怜惜她可能孤清的后半生,在无可转圜之下,她除了自怜自艾,还可以选择另外一条或许更艰难的路。

既然是柯家的长房大奶奶,那就掌握住大奶奶该有的一切。

柯老太太看了她一眼,道:“迎初,你自幼就是过苦日子长大的,这我都知道。”她叹息了一口气,继续道,“当年人人都以为老太爷与我联姻是天造地设、门当户对。其实只有知情人明白,我章家祖上虽是列侯,可至我这一代,先帝便疑我父亲与藩王勾结,我父亲为避嫌疑,早早递了奏折辞官回乡,那一众子跟红顶白之辈,知道我章家有此一过,好的便避之则吉,不好的就落井下石。托祖上的洪福,先帝怜我章家祖先开国有功,没有再行深究,可我章家经此一劫,也元气大伤,家势早不复往年。”

容迎初静静听着,感觉到柯老太太话音内几不可察的隐痛,旧年往昔的荣辱起落,想必在老人家心内埋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吧。

只不知,这一番话背后的目的,究竟为何。

柯老太太敛一敛神,话锋一转道:“迎初,若是你,一夜之间从有到无,你将如何自处?”

容迎初唇边带着疏淡的笑意,道:“老太太刚才说我是自幼吃苦,其实并不然。我五岁以前,爹爹还是富甲一方的地主,那时我何尝不是锦衣玉食?我和我娘都不会料到会有山穷水尽的一天,那天看着债主凶神恶煞地闯进家里来抢东西,我和娘半点奈何不得。第二天,我们一家几十口人都散尽了,只剩下爹娘、我、初生的幼妹和秋白五人,娘一声不响地出门去,我在后头跟着,和娘一起求着以前要看我们脸色的张员外把田租给我们种,只因为我们知道,没有比先活命更要紧的事了。”

柯老太太向她伸了一下手,示意她坐到自己旁边来,神色比刚才多了几分慈蔼:“孩子,我跟你说句掏心的话,你进门的第一天,我就很喜欢你。那寺里的男女先儿也没说错,你刚过门那会儿,安儿病情虽是凶险,可后来慢慢又好起来了,不管是安儿有后福也好,是你带来的福气也好,我心里认定了,你就是安儿的媳妇。”顿了一顿,又道,“可是,安儿好起来了,你日后就是真真正正的安大奶奶,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想你必然明白当中的道理。”

她自然明白当中的道理,也明白了老祖宗的用心。

心内有点感激,可更多的是忐忑,因为她知道老祖宗的话还没有说完。“这柯府内有多少人多少事,我最是清楚不过,每天脑子里要惦记的事情一宗接着一宗。”柯老太太隐晦地说出府中的水深来,“我现在身子骨是一天差比一天,再也顾不上这么多了,有的是人在打理这些有的没的,我操心也是白操心。平日里,她们忙里抽空来问安时,只会挑好的说,也是怕我费心,我也就不问了。”她握一握容迎初的手,“孩子,你今后的路,可比以往更难走了。你怕不怕?”

容迎初垂下眼帘,道:“只要活下来了,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柯老太太朝她赞许地颔首,转瞬又敛下了神情,道:“今日跟你讲这许多话,你也别嫌我老婆子啰唆,我只最后跟你说这一句,你好生记着,在你没有站稳脚跟之前,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帮你的,你也别指望从我这里得到分毫的支持,一切只看你自己的本事。你若能在这府里活下来,我老婆子自然会给你你想要的东西;可如果你是个不中用的,我也不会给你任何怜惜。”

这最后的一席话,才是老祖宗要见她的最终目的。

容迎初款款站起身来,欠身道:“老太太所言极是,迎初铭记在心。”目内泛起一丝狡黠,“只希望迎初功成之日,老太太不要怪迎初贪心。”

柯老太太不禁失笑,道:“有意思,有意思!我只等着看你的好戏!”

从寿昌苑出来,候在门外的秋白迎上前,细看了主子的神色,微笑道:“奶奶,这老太太赏的茶一定很好吧?”

容迎初想一想,问道:“秋白,日后若是跟着我要提心吊胆的,还有可能会连累你,害你受苦,你怕不怕?”

秋白依然微笑着,道:“我不是已经回答过奶奶了——我乐意。”她略带一点笃定,“奶奶现在可以相信的只有我,所以我相信奶奶必不会亏待我。”

容迎初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秋白道:“你很聪明,可有些话是不能说出来的。”“对别人也许是这样。”秋白仍旧坦然,“可我和奶奶之间,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免费的午餐,我要得到,只能先付出,不是吗?”

容迎初只觉得这丫头说的话挺有道理,又觉得古古怪怪的,便笑道:“你哪里听来的戏文?听起来倒有意思。”

秋白笑得明媚,道:“在我来的那个时代听来的,我以前不是告诉过奶奶,我来自未来吗?”“得了,你又说胡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中邪了!”容迎初并不放在心上,笑笑便过了。而后,她想起一件事来,脸上泛起讥诮之色,吩咐秋白道:“我们回万熙苑后,你帮我去看看紫文是不是在大爷房里,如果大爷歇下了,紫文闲着,你就替我把她叫到我房中来。”

秋白知道主子是要出手了,忙答应道:“是,奶奶。”

秋白一直待到柯弘安歇下了,方去把紫文请出来。

最初紫文连看都不看秋白,更别说是跟她到南院见容迎初了,秋白当着正院里一众小丫环的面苦苦地求紫文,口上只说是“大奶奶知道早上时冲撞了姑娘,如今非要请姑娘过去赔不是”,极尽谦卑之事了,紫文方趾高气扬地跟秋白走。

进了容迎初的厢房,紫文柳眉倒竖道:“还有什么可说?巴巴地把我带到这儿来,府里有府里的规矩,别以为你抵死不认,跟我说几句好话,就能逃过去。”

容迎初亲自倒了茶,笑道:“姑娘好大的火气。我让秋白请你过来,不为别的,就是刚才老太太赏了我点上等茶叶,我寻思着要分一些给姑娘尝尝才好,站着不累么?来,坐下说话。”

紫文闻言更是不屑,撇嘴道:“我道是什么,原来是得了好!老太太宅心仁厚,年中布施可是从不间断的,不知多少穷人家受过老太太的恩惠呢!这些茶叶恐怕你也难得喝上一回,还是留着你自个儿享用吧!”

容迎初侧头冷道:“敬酒不喝?”

紫文一时没听清:“什么?”

容迎初递给秋白一个眼色,站起来走到紫文身边,一手扶住了她的臂膀,温和笑道:“我自然知道我冲撞了姑娘,都是我的不是,平白让姑娘动了气,又带累大爷操心。其实你我都是大爷房中的人,我空有大奶奶的名分,倒是半点也比不上姑娘。”她软声软语地伏低,紫文听了只觉受用,便也不再针锋相对,顺着她往前方的长榻走去。

容迎初指着跟前铺着大红金钱蟒洋毯的酸枝木长榻,道:“这还是我过门的时候老太太赏的,姑娘辛劳了一天,想必也累了,不如就躺下好生休息一下,我让秋白为你捶捶腿?”

紫文只想着这容氏倒也乖觉,知道自己处于下风,便想方设法地讨好自己,既然她愿意服软,那也好趁势拿捏住她。边想着,边就着容迎初的手在长榻上躺了下来,确是舒服极了。余光注意到秋白正在走近,想是要来替自己捶腿了,便闭上眼等着好好享受一番。

身上猛地一紧,上半身突然被什么压在了榻上半点都动弹不了!紫文慌得睁开了眼,看到秋白正用力收紧手中的长绫,自己竟被这长绫紧紧地缚在了榻上,顿时又急又怒,正欲张嘴大叫,容迎初一手将手帕塞进她口中,她喉口兀自发出“嗯嗯”的闷响,两手胡乱地挣扎,终是徒劳。

容迎初欣赏似的打量着被绑得严严实实的紫文,伸出纤纤玉手拍了拍她的脸颊,道:“你给我听清了,我是说,你敬酒不喝,要喝罚酒呢。”

紫文一双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脖子使劲地伸直,喉咙里“嗯嗯”连声,想必是在咒骂了。秋白又拿了绳索连同她的双脚一块绑了。

容迎初来到窗前,一边把竹帘子放下,一边悠悠道:“我刚才所讲的,自然全是谎话,因为那都是你心底的痴想,我不过是替你说出来罢了。我不配当这府里的大奶奶,我连替你提鞋都不配,大爷屋里的二等丫头都要比我出身好,这都是你亲口所说,是吗?”

她转过身来看向榻上的紫文,对方的脸早涨成了猪肝色。她笑一笑,来到桌前捧起茶杯,气定神闲地拿杯盖拨茶叶,道:“还记得我进门的第一天吗?大爷病重卧床,不能到南院来与我完礼,大太太让你过来带我到正院去和大爷完礼,当日的你很客气,口口声声说我日后就是你的姐姐。后来你把我带到北院的客房,让我在那儿等,就是想让我误了吉时。”

容迎初喝了口茶,感受着茶味的芬芳,又道:“幸好,你虽别有居心,我也不是没有设防。我看那院子偏僻冷清,可知并非安大爷的主位正院,便自行寻了路回到南院中,再由老太太房中的秦妈妈带我到正院去和大爷完礼。在我路过正院的后门时,我分明就听到你跟小丫头们说出那几句话,秦妈妈脸色也变了,我寻思着你好歹是大爷的房里人,怎么也得给你几分面子,便只装作没听到。”

再次来到紫文身旁,容迎初看着她泛起血丝的双目,道:“从那天起我就对你步步礼让,可你却三番四次在我背后使坏,要么假装过来伺候我,回头却跟大爷说我镇日奴役你;要么跟底下的丫头们说我怎么作势拿大,让她们对我心生不满。何苦来!你以为我一时忍让就真的是天聋地哑吗?”她拍一拍紫文的脸,“啧啧”两声,继续道,“你终日为这奔忙,不累吗?这会子又弄出我打你的事来……”容迎初的眼神益发森冷起来,“你真的想我打你吗?”

秋白手上拿着裁衣用的木尺,一下接一下地拍在手心上,一副活该你有今日的神情。

紫文怒得浑身发抖,使劲地摇着头。

容迎初冷笑着吩咐秋白道:“脱了!”

紫文又是惊又是怕又是怒,眼睁睁地看着秋白三下五除二地把她的鞋子连带足衣脱下,露出了她一双白嫩嫩的赤足。“当然了,我要打你,怎么会让你的伤明明白白呢?”容迎初的笑颜看在紫文眼里,只觉益发刺眼,“手上伤成那样,还怎么伺候大爷?打手?打身?打脸?不如还是打……”她一手指向紫文妄图挣扎的赤裸双足,秋白手起尺落,不留一点劲地打在紫文的脚心上。

紫文痛得连心都揪成了一团,两脚不住地抽搐,喉中呜咽不止,泪水也止不住地溢出了眼角。她自幼进入柯府中,一直在长房大爷屋里伺候,至大爷十五岁上,她便被大太太恩准成为大爷的通房丫头,虽说不上养尊处优,却也是半个主子那般了,何曾受过如今这样的整治羞辱?一时心内对容迎初是七分恨三分怕起来。

容迎初一手捏住了她的下颌,慢慢地用力,捏得她两边脸颊酸痛无比:“我敬你一尺,你却欺我一丈。这笔账,怎么算也不对,是吗?我这次就是要让你知道,这院子里早已由不得你做主,我才是这里的女主人。”她阴冷一笑,凑近紫文泪水淋漓的脸庞,轻轻吐出,“不受点痛,你又怎么会长记性呢?”

嫌恶地甩开她的脸,容迎初挺直了身,道:“想让秋白帮你捶腿——你也配?”看看这边秋白打得也差不多了,方道,“好了,放了她吧。”

秋白意犹未尽,有点不甘心就此放过,遂道:“就这样放她了,可算便宜她了!”

容迎初蕴着一缕浅笑,看着秋白不甘不愿地为紫文松开捆绑的布帛。紫文手上重获自由后马上将塞在口中的毛帕拔出,声音嘶哑地朝容迎初嚷道:“你这破落户!竟敢这样对我!”

秋白把她的鞋子和足衣扔到她跟前,斥道:“嘴巴放干净点!”

容迎初不以为然地微笑着,没有回应。

紫文脚一点地,便疼得她浑身直打哆嗦,又不愿意再坐在容迎初的长榻上,便硬撑着站起身来,没想脚下发软得厉害,一时支持不住,整个儿就跪倒在地上。

容迎初弯下腰审视她,紫文咬牙扬起手就打向对方的脸面,容迎初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她颤抖不已的手,轻蔑道:“打我报不了你的仇,去,到华央苑去找大太太,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去,让她过来,为你主持公道。”

紫文愤愤道:“你以为我不敢?”

容迎初甩开了她的手,直起腰身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就是要你敢。”

紫文抹去脸上的泪水,手忙脚乱地穿好足衣和鞋子,挣扎着起身,恨恨地冲容迎初扬声道:“容迎初,你休想再留在府里了!大太太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她话音未落,容迎初冷不丁地一手将桌上的整套紫砂茶具拨到地上,只听“哗啦”一声响,上好的茶具便碎了一地,吓得紫文踉跄着退后了数步。

容迎初泰然立在原地,目光凌厉地直视满脸惊惶的紫文。

紫文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立即转身推开了房门,脚步蹒跚地往前方而去。

容迎初平静地吩咐秋白道:“跟上她,看她是不是到大太太的院子里去。不要阻止,只管回来告诉我。”秋白刻不容缓,马上追了出去。

不堪受辱的紫文果然到大太太院中告状去了。从华央苑到万熙苑,路途并不算近,算上来回的辰光,当大太太一行数人到达容迎初厢房中时,已过一盏茶的工夫。

大太太苗夫人在路上的时候就已经着人去把柯弘安也请来,跟随苗夫人一同前来的,是她亲儿、柯家长房三爷柯弘昕的媳妇戚如南,昕三奶奶戚氏于一年前便开始帮着苗夫人打理家务事,今日本在苗夫人院中算着月钱的账,不承想紫文突然呼天抢地闯了进来,有一声没一声地说她如何被大奶奶容氏给打了,顿时惊得屋里人都变了脸色。

苗夫人到底沉着,当下并没有对紫文说什么,波澜不惊地合上了账簿,便带儿媳戚如南及几个管事媳妇丫头浩浩荡荡地往万熙苑而来。

到达万熙苑南院,崔妈妈她们骤然看到苗夫人竟迂尊前来,慌得赶紧行礼。苗夫人面无表情,越众径直往容迎初的厢房走去,苗夫人的近身媳妇周元家的率先来到厢房门前,问也不问,毫不客气地一把将房门推了开来。

院中各人看到这阵势,均不自觉地屏声敛气,各有揣测。

房门冷不防地被推开,正半蹲在房中地上收拾的两人惊得回过头来,秋白双目通红地瞪着突然而至的一众人等,呆呆地不知反应,容迎初则在看到苗夫人的一刻,急急垂下头来,再也不敢抬起。

苗夫人缓步走进厢房内,目光落在容迎初身上,只见她扶着秋白颤巍巍地站起身,一手举着丝帕掩着半边脸面,闪闪缩缩地半侧着身子站在秋白身后,垂首敛眉,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见过大太太,”容迎初主仆二人颤声行礼道,“大太太万福……”

紫文跟在戚如南身后进屋子,一看到容迎初便又号啕大哭起来,戚如南忙一手拉着紫文,轻声劝道:“姑娘不要着急,大太太自会帮你问个明白。”紫文方稍稍压下了哭声,一双泪眼带着怨毒地瞪向不敢直视众人的容迎初。

苗夫人并未马上向容迎初问话,只转头问周元家的道:“安大爷怎么还没过来?”周元家的忙不迭道:“我再去看看……”正要去时,柯弘安便从门外走了进来,略略扫视了一下在场诸人,并不理会媳妇丫头们的问礼声,自顾向苗夫人道:“弘安来迟,请姨……”此话刚一出口,众人神色皆是一沉,柯弘安微微一笑,继续道,“请娘不要见怪。”

苗夫人淡然道:“自然不会怪你。你大病初愈,身子骨弱,先坐下吧。”柯弘安也不客气,径自坐了下来,闲适地跷起了二郎腿。

苗夫人看了一眼地上的紫砂茶具碎片,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容迎初浑身一抖,嗫嚅了半天也没法言声,秋白只好代为回答:“回大太太,这是不小心碰的。”

紫文按捺不住尖声道:“是容氏自己打翻的!”

容迎初并没有回应她的话,只是把头垂得更低,秋白两眼中隐隐地泛起了泪光,只咬着牙忍耐着,也没有说话。

苗夫人留心地注意着她们主仆二人的神色,不动声色道:“今晌午以后你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容迎初轻轻地摇着头,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没有,没有……”

紫文心下发急,道:“她和这个丫头把我绑在长榻上,打我的……她们打我!”

容迎初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肩头开始轻微地耸动,脸埋进丝帕里无声抽泣。秋白哑声向紫文恳求道:“紫文姑娘,都是秋白的不是,与我家奶奶无关,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家奶奶行吗?”

紫文愤懑道:“你们打我的时候,可有半点高抬贵手?就是我愿意放过你们,大太太也必定不会放过你!”她这话越说越不像了,苗夫人面上并没有怎样,戚如南赶紧拉一拉紫文,示意她少说两句。

苗夫人道:“紫文是大爷的跟前人,平日里只管伺候好大爷,管束管束这院子里的妈妈丫头,按理若是房里的奶奶有用得着的地方,紫文也该听着使唤。可若论管教,还是只有大爷方才使得。”说着转向了柯弘安,问道,“弘安,此事出在你房中,原该由你亲自定夺,依你看,容氏这次该如何处置为妥?”

紫文闻言,眉梢眼角尽是得意之色,企盼地望向柯弘安。

柯弘安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始终垂着头的容迎初,嘴上闲闲道:“容氏无理鞭笞房里人,家规里是怎么定的就怎么处置,该杖打就拉出去打了,该扣月钱就记下给扣了,娘可比我清楚得多。”

苗夫人声音四平八稳:“可据紫文所说,容氏鞭笞房里人,并非此一次。”

柯弘安一手扶在八仙桌上,懒懒地侧靠在椅上,轻描淡写道:“既然容氏屡教不改,那咱们只能写出妻书了……”

容迎初这时方慢慢抬起头来,却仍旧是一手拿丝帕掩面,众人只看到她梨花带雨的半边脸,只听她幽幽道:“敢问相公,你既要写出妻书,可否告知奴家,奴家犯的是七出之条中的哪一条?”

柯弘安清一清嗓子,道:“你凶悍忌妒,造成家乱,妒去,此处留你不得。”

秋白急了,正要说什么,容迎初拉住了她,哽咽道:“秋白,你不要说,不能说。”

秋白流泪道:“奶奶,我怎能眼睁睁看你蒙受这不白之冤?今儿大太太在,大爷也在,他们一定会明辨是非的。”她不顾主子的阻止,扬声道,“我家奶奶并没有打紫文姑娘,是紫文姑娘打我家奶奶!”边说着,一把拉下了主子手中的丝帕,顿时露出了容迎初左脸上巴掌大小的淤青,以及她下巴上一道仍在渗血的裂口子,鲜红的血丝染得半边脸惨不忍睹,伤势可算是颇为严重,映衬着她凄弱的泪容,益发显得楚楚可怜。

众人闻言均为之变色,紫文整张脸被气得发白,柯弘安则饶有兴味地端详着容迎初,苗夫人垂一垂眼帘,掩下了目中的诧异,戚如南眼见事态越显复杂,不由蹙起了眉头。

容迎初泣道:“秋白你太不知分寸……此事不能怪紫文姑娘,都是我的不是,一心想着请紫文姑娘过来赔罪,这老太太赏的茶我也准备好了,没想到我还是不能让姑娘消气,原是我不会说话,惹得姑娘动气……”

紫文气急攻心,一把甩开了戚如南的手,冲到容迎初跟前怒道:“你这破落户使计陷害我!分明是你打我,是你让这贱丫头一板一板地打我的脚掌心!”

容迎初似是受惊的小鹿,吓得连连后退,秋白连忙挡在跟前,道:“求姑娘不要再怪罪奶奶,秋白晌午到正院去请姑娘时,就向姑娘说了奶奶要赔罪的意思。当时静竹、代柔、丹秋、绮梅她们几个都在,姑娘看在奶奶的伤势分上,饶过奶奶好吗?”

柯弘安听到秋白的话,叫个婆子去把静竹、代柔、丹秋、绮梅四个带了过来,问她们道:“可听到秋白对紫文说过什么?”

这四人并不知内里,遂如实回答道:“秋白说,大奶奶想请紫文姑娘过去,说是前番冲撞了姑娘,所以要请姑娘过去赔不是。”

紫文急急对柯弘安道:“爷,我到她房里后她就把我绑起来了,你不要相信她的话!”

容迎初这时来到苗夫人跟前,“扑通”一声跪下,抹泪道:“大太太,奴家深知妒忌乱家之祸害,此次平白生出这样的事来奴家于心难安,恳求大太太,不要怪罪紫文姑娘,此事与姑娘无关,要打要罚,奴家愿代姑娘受了,绝不会有半点埋怨!”

秋白也在容迎初身后跪下,哽声道:“姑娘进房里后奶奶便一迭声地向她赔不是,她总不愿听,奶奶说要给她喝老太太赏的茶,姑娘便说老太太时常会向穷人家布施,这茶奶奶本就没有福分品尝,只管留着自己喝便是。奶奶并没有生气,仍劝姑娘喝茶,姑娘不知怎么就恼了,伸手就朝奶奶脸上打,又把这上好的茶具给拨倒了,还拿了碎片往奶奶脸上划……”

容迎初含泪斥秋白道:“不要再说了!”

紫文气得整颗心像火烧似的,连嗓音都变了:“大太太,她们说的全是假话,全是假话!是她们打的我……”“你给我闭嘴!”苗夫人冷声喝道,一边侧目看向容迎初。

一个满脸是伤,一个毫发无损,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姑且勿论这当中是否另有蹊跷,单看这容氏台面阵势,竟挑不出半点不是来,真打也好假打也好,这没一点成算的紫文注定要吃这回闷亏了!

苗夫人主意落定,便道:“此次既是紫文冲撞了迎初,那按着家规,就罚半年的月钱。”看到面如死灰的紫文,又道,“这事就此不得再提了。”待要离去之际,又回头对容迎初道,“找个大夫来看看吧。”

容迎初感激地欠身道:“谢大太太怜恤。”

苗夫人牵动了一下嘴角,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戚如南等人也随后跟上。

容迎初作势送她们出去,施施然来到心有不甘的紫文身边,凑近她耳边冷笑道:“我可装得比你像?”

紫文何曾受过这样厉害的算计,不仅平白被羞辱了一顿,更被罚了半年的月钱,这时又听到容氏的嘲讽,竟呆呆地立在原地,任由泪水淌出,一声也发不出来。

走在最末的柯弘安这时回过头来,正好对上了容迎初一双含着讥诮的泪目。容迎初适时地垂下了眼帘,温婉道:“姑娘走好。”

紫文咬了咬牙,流着泪快步离开了让她饱受屈辱的厢房。

容迎初这时方扬眸,带着血印子的朱唇边扬起了一抹浅笑,看在柯弘安眼中,竟觉有几分动人的妩媚。他轻轻一笑,继续往前走。她俏生生地立在原地,似在目送着什么。

当晚紫文便病倒了,浑身发热得厉害,昏睡中胡话连篇。请了大夫来诊视,煎了药服下,方稍稍有些好转。

翌日一早,容迎初拿出这两个月内攒下的十两银子,交到秋白手中道:“替我把这些银子送到紫文的老子娘方福家的那儿去,只说是安大奶奶替紫文姑娘孝敬的。还有,告诉方福家的紫文病了,让她去看看。”

那边厢才教训过紫文,这边厢怎么又孝敬起紫文的老子娘来了?秋白心中虽不解,仍依言去了。

过一炷香后回来,秋白向容迎初回道:“银两已经交给了方福家的,想是知道了紫文被扣半年的月钱,看到大奶奶给她送去这十两银子,面上又舒坦了不少。因我回来,方福家的便随我一起过来,刚才就去看紫文去了。”

容迎初点了点头,道:“等她老子娘走了,我也过去看看紫文。”

秋白更觉疑惑,犹豫了一下,终还是忍不住问道:“奶奶,这又是什么缘故?”

容迎初拿起小靶镜,对镜轻抚了一下刚上了药的下巴伤口,答非所问道:“我并不是要她怕我。”

待方福家的走后,容迎初和秋白二人来到了紫文房中。紫文是大太太恩准的通房丫头,自然是区别于一般的大丫环,单独的厢房,房内一应桌椅床铺都是上好的楠木所制,各样精致的陈设一应俱全,倒比寻常人家小姐的闺房还要多显几分讲究来。

紫文躺在床上,透过纱帐看到来人,不禁又气又惧,挣扎着要起来道:“你来做什么?你还想怎样?”

容迎初上前去轻轻按下她的肩膀,和声道:“当心,不要起来了,躺下休息吧,不要着凉了。”

紫文复又躺下,戒备地瞪大眼睛看她,道:“这儿是正院,外面都是大爷的人,你休想再害我!”

容迎初不以为忤,在她的床沿上坐下,道:“你娘刚才可是来看过你了?有娘在身边多好,无论发生什么事,总有个最疼自己的亲人在旁边照看着。”

紫文沉默了一下,方道:“你给了我娘十两银子,究竟是何居心?”

容迎初想了一想,看向紫文的目光是诚挚的,娓娓道:“姑娘,自我进府以来,虽说你并不把我当作大奶奶看待,但我心里并非那么在意,昨儿所说的,三成是气上心头,更多的是想让你知道,我不会离开柯府,我不会放弃安大奶奶的名分。这两个月来,我一直有留心你……自然不全是你背后对我所做的事,还有你怎么照顾你的老子娘的,你娘身子一直不好,需要用名贵的药材长年累月地养着,是么?你所得的这些月钱赏银,大多是给你娘买药材去了,所以你对大爷的伺候是尽了十二分的心思。你争你闹,只不过是因为你怕,怕我这个新进的大奶奶有朝一日会使你为难,让你不能像过去一样妥妥当当地管着这个院子。”

一席话说到紫文的软肋上,她抿紧了唇,只静静地听着。

容迎初推心置腹道:“其实我比你更怕。正如你所说的,我出身寒门,按理原是高攀不上柯家的,可大爷病重,病情如何凶险,相信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为何得以进门平白得了大奶奶的名分,你也不会不明白。为大爷守福,若守不过,我一辈子就留在府里,也不会有大奶奶应得的福气,若守过了……”苦笑了一下,“便是眼下的境况,府里也许用不着我,给我的,不过是一封出妻书罢了。说到底,我的福气还真就比不上姑娘,我的爹娘顾不上我,而你的亲娘就在府里,不管好歹,总有个照应。”越发说得凄凉,她眼角渗出了泪水。

紫文注视着她,不禁想起娘所说的话:“今日一早安大奶奶就着人送了十两银子给我,你先别口口声声说她如何欺辱你,你这样的性子,娘可是明明白白的,你若不是先去招惹了她,我看以她这样的境地,也不会主动来给你使绊。“何况她这点月钱,要在这府里省下十两银子,可真是一点都不容易,如今她竟然都送给了娘。我估摸着,她并不是存着要把你撵出去的心思。倒不是娘看着这银子便替她说好话,这一年到头,大太太赏下来的也不少,你虽说被扣了半年月钱,可娘这里是半点也不受影响,你只管放心。“娘在这府里几十年了,眼看着来来去去的人不在少数,这容氏啊,不过就是想保住一个名分罢了,你出头去为难她,倒显得张扬,还平白落了不是,犯不着。“依娘看,大太太这边的意思你必定得尊着,可容氏这边的情面,你也不好太拂逆了,能过去的,就过去。话说回来,若大太太真有什么心思,也不是你一人之力能办到的,你何必事事冲到前头?儿啊,听娘一句话,息事宁人,万一日后出什么岔子,也不会寻到你头上去!”

思及此,紫文不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容迎初拭去了眼泪,又道:“可我是断不能就此放弃的,进了柯家这个门,我就从来没想过要出去,不管怎样,我都要守着柯家媳妇的本分。”她伸手替紫文掖了一下被子,柔声道,“你伺候大爷的尽心,我全看在眼里。在我心里,你一向是个极妥当的人。说句老实话,一开始我并不喜欢你,可后来慢慢发现,大爷房里若没有你,还真是不成体统,难为你这样细心周到,事事管得井井有条,这些妈妈丫头也都听你的,可见都是你平日用的心。”

紫文并没有答话,却从喉里低低地“嗯”了一声。

容迎初微笑道:“还记得我进门时,你喊了我一声姐姐,不知到了今日,这声姐姐还作数吗?你不说话,我只当你是答应了。做姐姐的现时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手的好东西,所以,这份见面礼只当是我先欠着你的。只等我正正经经地当上这院子里的大奶奶,我头一件必须做的要紧事,就是把你抬为姨娘。”

她的语调浅浅的,话意却是这样深重,紫文只觉始料未及,惊讶地注视着一脸笃定的容迎初。“这份实实在在的见面礼,希望妹妹笑纳。总之,有姐姐好的一日,必定想着妹妹。”

紫文若有所思。

容迎初自觉话说得差不多了,便起身道:“妹妹还在病中,姐姐就不再叨扰了。”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这几天你只管好生休养着,若妹妹愿意接纳我这个姐姐,等身子全好了,再来替我管束管束我院子里的妈妈丫头。若妹妹不愿意,也不碍事,我仍会记得我答应妹妹的。”

言下之意,便是留了余地让紫文考虑清楚。紫文坐起了身子,低低道:“大奶奶慢走。”

这是紫文首次真心实意地称容迎初为“大奶奶”。容迎初安心地笑了,自知这一番恩威并施没有白费心思。

从紫文房中出来后,秋白静默无声地跟在容迎初身后,像在揣摩着什么。容迎初故意走慢了一步,对她笑道:“丫头,又在琢磨什么幺蛾子?”

秋白道:“我竟没有想到奶奶打的是这个主意,我还以为整治过紫文就算大功告成了。”

容迎初低头看铺着鹅卵石的路面,道:“在这高门大宅里,不是以输赢分高下,而是以身份论尊卑,奴才眼里没有你这个主子,你只管打骂、耍泼,不过是让人看笑话罢了。大太太对我的心思是明摆着的了,要扭转局面,并非一朝一夕可成。我没有韬光养晦的时间和余地,不想坐以待毙,就只能算尽机关。”

秋白思索着道:“万熙苑里几个管事的奴才都是大太太的人,若奶奶一直像头一两个月的时候处处忍让,这些人只会越发认定大太太的主意。奶奶的地位,恐怕连奴才都不如。”

容迎初含着一缕冷厉的笑:“有声狗不是非杀不可。我首先要做的,就是把有声狗训成无声狗,为我所用。”

秋白明朗地笑道:“万熙苑里的奴才都听紫文的,这下奶奶把紫文也驯服了,那些人再不敢不把奶奶放在眼里。只要紫文也顺从地听候差遣,奴才们就只能乖乖地服侍奶奶,奶奶在这院子里就有了底气,日后行事就方便了。奶奶这一着‘擒贼先擒王’真是使得恰到好处!”

容迎初笑着摇一摇头道:“现在论这个还早,此事成不成,还得看紫文。”

她们说着,不知不觉中来到了苑中的未名湖畔,一叶扁舟泛于清绿如莹玉的湖面上,一个青衣小厮蹲在船头正解开系舟的绳索,看到容迎初,便称呼道:“大奶奶。”

容迎初认出这小厮正是柯弘安的近侍夏风,便笑道:“大爷要游湖吗?”

柯弘安将船舱的帘子掀开,探出头来,看一看容迎初,扬声道:“就是游湖去,你要不要一起来?”他一张俊脸在日光下如温玉清润,双眸熠熠生辉,明亮得仿佛要看进人的心里去。

容迎初看着在荡漾的水波上漂浮的轻盈小舟,有心想乘坐到湖中散心,便也不推辞,爽快回道:“我要来!”

由于小舟的船舱较为狭小,仅容得下二人,秋白便留在湖畔等待主子归来。

夏风用力撑桨,小舟徐徐地离了湖畔,慢慢地往湖中划去。

容迎初进了船舱内,看到柯弘安盘膝坐在小几跟前,当中的梨木小几上摆着一小壶香茶,茶壶旁是一本翻开的书,容迎初在柯弘安对面盘膝坐下后,方得以看到书页上的书名,竟是《论语》。

容迎初不动声色地笑道:“相公好兴致。”

柯弘安举杯品茶,半眯着眼睛道:“在屋里头睡觉脑袋一直发晕,坐了船到湖中心去睡睡看,兴许会舒服些。”

容迎初提壶为他杯里添茶,道:“相公既然要睡觉,为何还看孔夫子的教诲之言?”

柯弘安双手袖在衣袖里,道:“你识字?”

容迎初又为自己倒茶,道:“小时曾到私塾外听过一阵子课,后来家里农活忙了,便没再去,也就略识得几个字,再多的便不识得了。”

柯弘安慵懒地躬起了身子,两个肘子贴在了膝盖上,道:“这书我看一次便打一次瞌睡,正好用来助我入眠,所以一并带了来,谁真要看这酸腐言论,通篇就是教人读书趁早。”

容迎初抿唇一笑,道:“可是我隐约听闻,相公自幼酷爱读书,十岁前便过了童子试,十三岁考取秀才,曾是族中备受推崇的才子。”

柯弘安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道:“你就从没有闲着,镇日家打听这些?”

容迎初低头看青瓷杯内红褐色的茶水,道:“迎初不在这上头花心思,还能在哪里花心思呢?”

第二章 心计欲何施

容迎初微有怔忡,略凝一凝神,决然道:『我若是不能让相公觉得赏心悦目,那就成为相公觉得有可用之处的那一个。』

小舟渐近湖中心,流水潺潺,清凉的和风拂过轻忽的纱帘,夹杂着湖水清冽的气息,柔柔吹送在他们二人的脸庞上。

柯弘安意态闲散,面上泛起一丝倦色,口中慢慢道:“你脸上这伤,就不怕留了疤痕吗?”

容迎初抬头看向他,只见他双眼眯得只剩下一道缝,看不清他目内的神色,也便看不穿他背后的心思。“倘若迎初脸上当真留了疤痕,相公会不会就此觉得迎初面目可憎,见之生怖?”她淡然反问,“然后避之不及?”

柯弘安干笑了一声,道:“如果我告诉你,即使你脸上光洁如玉,我也觉得你面目可憎,你待如何?”

容迎初心中不禁添了一丝不安,注视着他的目光微带揣测:“果真如此的话,那迎初别无他法,只能拼一口气,想办法让相公不那么厌恶迎初。”

柯弘安不以为然地摇一摇头:“我如果不想再见到你,无论你怎么做,我都不会让你留下。”

容迎初微有怔忡,略凝一凝神,决然道:“我若是不能让相公觉得赏心悦目,那就成为相公觉得有可用之处的那一个。”

柯弘安闻言竟仰头大笑起来,笑声清朗,却又分明带着让人难堪的嘲讽。

偌大柯府中,除了柯老太君,没有人觉得她有资格坐长房大奶奶的位子,她终日为此穷思竭虑,又岂会漏算夫君安大爷的意愿?

只是这位安大爷镇日浑浑噩噩,病的时候是除了吃便是睡,痊愈以后还是除了吃便是睡,她就是有心要试探他的想法,也要寻着他不是吃不是睡的时候。眼下确是难得的良机,但他的心思显然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她一时竟有点捉摸不定,不由惴然。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相公,可是迎初说错话了?”

柯弘安好不容易停下了笑,抚着胸口道:“你倒也没有说错,只不过我身边每个都是有用之人,像夏风会划船,紫文会替我张罗吃穿,就连院子里年纪最小的小竹,都会帮我打扫地上。敢问,你能帮我什么?”

她垂下头,沉吟片刻,复抬起头道:“相公正正说穿了迎初现在的困境,我没有什么可以帮相公的。可是,相公的院子里,需要一个真正属于相公的管事人,我愿意成为这样一个人,只听从相公的吩咐,只遵从相公的意愿。”她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眸里,“那样,相公即便不乘船游湖,也能在自己的房里睡上一个安安稳稳的觉。”

柯弘安再次举杯而饮,将神色收敛于动静之间。

已然到了湖中心,夏风这时停下了划桨,船身微微地上下浮沉,随风而摆,人在其间,恍若梦中。

他放下茶杯,再次拢起了双手,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后,含糊道:“不行了,跟你啰唆了这么久,我困死了……我先睡一觉,你自便吧……”

还没等容迎初回应,他便闭上了双眼,自顾地睡起了香甜大觉。没一会儿工夫,竟打起了呼噜来。

后来下船后秋白曾问她:“你觉得大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想也不想就回答:“表面上是个睡货,内里主意可比你我还多,咱们以后得当心。”

秋白“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道:“用我们那边的话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敢情是扮猪吃老虎的主啊!”

在船上时他并没有给她明确的答案。

她静静地坐在他对面,他的睡相倒有几分憨憨的。她就那样盯着他看了许久,耳边听着潺潺的水声,莫名地就是觉得心里安宁。

三日后,容迎初一大早起来,就听到外间秋白微带欣悦的声音:“紫文姑娘,你来了?”“……大奶奶这个时候应该起来了,我过来看看她们为大奶奶准备了早饭没有。”紫文一派平静,似是本分所在。

容迎初一颗心终于落了地。接着又听到紫文对崔妈妈道:“往后你们做事不要一群人都赶在一处,好比为大奶奶打水梳洗,我和秋白还有静枫、亦绿四人伺候便可,大厨房的李妈妈和陈瑞家的辰时一过便开始为各院送早饭,我们没有人接应不好,你和雅琴、香卉三人只管去张罗大奶奶的早饭。院子里的活计,我自会回了大奶奶,让正院里的静竹、代柔她们过来帮衬着点……”

院子里自此便有条不紊的,紫文对容迎初更是言听计从,俨然已经把自己视作容迎初底下的大丫环了。

倒是崔妈妈和静枫二人,再没有看到她们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纵然有碰面的时候,静枫也大多是板着脸孔,正眼也不看崔妈妈,崔妈妈亦厌其不知轻重,越发疏远起来。

容迎初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下只有满意,面上只待崔妈妈益发亲厚,如此一来,院子里便少了许多不堪入耳的闲话,多了几分清静。

容迎初脸上的伤口渐渐痊愈,这一日对镜自照,只见下巴之处是一道浅红色的印子。秋白手上蘸了膏药为她上药,一边低叹道:“当日你拿了碎片划伤自己的脸,我在旁边着实吓了一大跳,才想阻止你,已经来不及了。幸亏伤得不深,要是留下了疤痕,都不知如何是好。”

容迎初笑了笑,道:“我总算知道,为何爹爹沉迷赌博,原来孤注一掷,最后大获全胜的滋味,是这样痛快。”

秋白正想说什么,门外传来崔妈妈的通报声:“大奶奶,昕三奶奶房里的高添寿媳妇送这月的月钱来了。”

容迎初忙让请了人进来,高添寿家的向她福了福身,便把一小布包放在她跟前,道:“三奶奶让我把大奶奶的月钱送过来,请大奶奶点算一下。”容迎初拿起那小布包,凭着手感便觉得里头分量不如前两个月,只不动声色,递给了秋白,嘴上客气道:“劳烦您跑这一趟,回去替我谢过三奶奶。”

秋白亦觉得不妥,打开小布包点算过后,脸色一变,凑近主子耳边道:“只有六两银子。”

柯府里每人的月钱都是有规矩定例的,房中正室奶奶的月钱是十两,姨娘的月钱是六两,通房丫环的月钱是三两,大丫环及管事妈妈的月钱都是二两,小丫环的月钱是一两,其余粗使丫头和小厮便是几百钱。

前两个月容迎初的月钱都是十两,至这第三个月,她月钱的数额竟发生了变化,心下自觉蹊跷,便笑向高添寿家的道:“不知三奶奶可有话让大嫂转告于我?”

高添寿家的回道:“并没有。”

容迎初知道不能从高添寿家的这里问出什么,也不再多说,还是让秋白赏了高添寿家的几百钱茶钱,客客气气地送了出去。“奶奶,这如何是好?”秋白也有点想到了这银子跟名分的关联,不由紧张起来。

容迎初想了想,道:“想知道因由,只能去拜会一下这位昕三奶奶。”

行至长房三爷柯弘昕的锦和苑,只从这院落的外观看来,与万熙苑的不同之处,便是从木材到装饰,处处彰显出不一般的名贵与奢华。院落内随处可见人工穿凿而成的优美景致,竟比稍嫌清雅的万熙苑更像是长房长子的住处。

容迎初进了锦和苑,引路的婆子带她穿过了几重仪门,来到苑中一间坐北朝南的正房前,婆子上前对守在门外的小丫环道:“安大奶奶来求见咱们三奶奶,寻桃姑娘进去通传一声,看三奶奶现时方便见客么。”

此话说来是对容迎初的大大不敬,按理容迎初以长房长媳身份来见三奶奶,也就是大嫂见弟妹,容迎初为长,说“求见”是极为不妥当的。可这婆子毫不以为然地说出口,小丫环们也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显见众人早已心知肚明容氏在这府里的地位。

容迎初平一平气,没有表现出半点愠色,只等着通传。

倒也没让她久等,那名唤寻桃的小丫环很快就出来道:“三奶奶请大奶奶进去。”

随着寻桃走进内室,绕过一道屏风,便到达了宽敞的正厅,厅中的花梨木长书桌后面,端坐着一位身着玉色云缎袄子的年轻女子,正是昕三奶奶戚如南;她两旁伺候着四位身着一色浅蓝长衣的大丫环,一人执着青玉拂尘,一人沏茶,一人磨墨,一人听着外间的境况,随时上前照应。

看到容迎初进来,那照应的大丫环新之便迎上前为她让座,戚如南站起来笑盈盈道:“大嫂来了,快坐下说话。”心底轻轻地叹息,她何尝不知容氏前来的目的?可这都是娘的吩咐,她虽曾劝过娘先不要扣容氏的月钱,可娘是打定了主意,听她帮着容氏在劝,还冷冷地给了一句:“待到中元节布施时,你这份善心倒能替我柯家增点好名声。”

如此一来,她什么都不能再说,只得把这位可怜人的月钱生生地扣去了四两银子。

在戚如南眼里,容迎初什么都没有,娘不喜欢她,在府中没有人把她当作大奶奶,连紫文都要想着法子诬陷她;她又是这样的出身,没有娘家撑腰,受了委屈只能吞声忍气的,连找个大夫回来疗伤,都得掂量着手里的那几两银子。

容氏在这府里举步维艰,眼下,娘又生出了那样的打算……

戚如南自觉帮不上容氏什么,只能尽量客气地相待。

容迎初向戚如南见过礼后,坐下便开门见山地问道:“本不想来叨扰弟妹,可这个月我的月钱只有六两,不知是什么缘故,可是上回紫文的事我犯了家规,所以这回扣出来?要是这样,也是应该的,我原就不该和紫文生事。”

戚如南面上露出为难之色,迟疑着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才好。

容迎初察言观色,道:“弟妹有话不妨直说。”

戚如南心里知道这事要瞒也瞒不过去,容氏早晚要知道娘的打算,不如现下给她透露一点,好让她心里有个准备,不至于到时太过仓皇。于是小心着措辞道:“大哥的身子已经大好了,娘担心大哥房里人丁单薄,所以正为大哥张罗着,再娶一房媳妇……”

后来容迎初才知道,戚如南说出的话相对于事实来说,是相当的委婉了。只是当时骤然听到这样的变数,她还是止不住惊愕,大太太张罗着要为柯弘安再娶一房媳妇,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容迎初细细思虑过后,勉强压下了心中的不安,问戚如南道:“大太太为大爷娶的这房媳妇,可是姨娘的名分?”

戚如南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道:“娘的打算,也没有跟我细说……”她沉默了下来,总觉得要对这可怜人说出事情真相,有点于心不忍。

容迎初从她的容神间察觉出了极浓的怜悯之色,心知事态必然比她所说的要严重得多,只沉着气问道:“那此事与我被扣银子有何干系?”

戚如南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娘是想这个月将你……”她话还没说完,门外就传来通传声:“三奶奶,大太太来了。”

戚如南马上止住了话头,站起来绕过书桌殷切地迎出门外。容迎初听到苗夫人竟然来了,不觉有点戚然,款款地从座上站起,来到戚如南身侧,一同迎接苗夫人。

苗夫人在一众妈妈媳妇及丫环的簇拥下走进了正厅,她今日穿着宝蓝色贡缎袄,外头罩了件银丝绣花缎面披风,一进门就有妈妈在旁伺候她脱下了披风,又有伶俐的丫头请她到黄花梨木的靠椅上落座,戚如南亲自捧了一盅太平猴魁给她,恭敬地唤道:“娘,请用茶。”

容迎初在一旁行礼道:“迎初见过大太太,大太太万福。”

两个儿媳对婆婆的称呼及礼数竟是分明的亲疏有别。苗夫人从没有吩咐过容迎初应以何种礼数对待高堂,于是容迎初一直只能按着初进门时的礼数对待苗夫人,平日难得见苗夫人一回倒也不觉得什么,如今有戚如南的亲近在前,倒显得她的礼数有点尴尬了。

苗夫人接过亲儿媳妇手里的茶,睨了容迎初一眼,淡淡道:“你也在?”

容迎初垂下眼帘,思忖片刻,与其躲躲闪闪,不如趁此机会问苗夫人一个明白,遂道:“因为迎初心里有难解的疑问,所以前来打扰了弟妹,可弟妹事务繁多,未必知道迎初疑问的因由,如今大太太既然来了,迎初斗胆,想向大太太求一个明白。”

苗夫人不紧不慢地用杯盖拨着茶叶,道:“那你想问什么呢?”

容迎初直截了当道:“迎初这月的月钱比上月少了四两,不知是何缘故?”

苗夫人早已想到她是问这个,低头啜了一口茶,眉头一皱,把茶放到了一边,道:“太烫。”

戚如南连忙吩咐大丫环去另换一杯,容迎初上前道:“弟妹,让我来吧。”

也不等戚如南同意,容迎初径自来到厅中盛放茶具的小几前,也不用丫环来帮忙,手法纯熟地先烫了杯,再取了茶入杯,将杯盖子反过来贴在茶杯的一边,提起茶壶将水注入盖子,使其沿杯边而下。浓郁的茶香于此时袅袅地充盈一室,稍稍停了片刻,容迎初再冲水至满。

此时水温适中,容迎初方端了茶盅呈到苗夫人跟前,道:“大太太请用茶。”

苗夫人接过茶喝了,点一点头,面无表情道:“倒是在这上头花过心思的。”

容迎初耐着性子道:“谢大太太夸奖。”

苗夫人抬眼看她,道:“你倒是个细心人,留在大爷房里伺候着蛮好。但若论承担长房长媳的重任,你这点功夫未免太小家子气了点。”

该来的终于还是要来,容迎初深吸了一口气,道:“大太太教训得是。但迎初除了尊大太太为上,更谨遵家规礼数,既然迎初是经正规的礼数成为长房的媳妇,那必然需要尽作为媳妇的应尽之责。”

苗夫人冷笑一声,道:“你既然口口声声说以家规礼数为上,那我便与你说家规礼数。”她转向戚如南道,“南儿,你可还记得,当时咱们家以迎娶长房奶奶的礼数接你过门,都经过了怎样的规矩?”

戚如南不忍看容迎初被婆婆为难,但又不得不如实作答,只好道:“按着寻常的礼仪,是托媒、合肖、定亲、择吉、接妆、迎亲和拜堂。”

苗夫人继续问道:“那进门之后呢?”

戚如南犹豫了一下,方道:“拜见老太太,拜见爹和娘,拜见族中的长辈亲人,再由族长主持入祠堂的仪式,将如南的名字,加入族谱……”

容迎初神色微微地僵冷,抿紧了唇。

苗夫人话语中的冷嘲越发明显:“你倒仔细想想,我柯家可有托了媒到你家中牵线?你家中可曾写了妆奁清单,让咱们去接妆?你除了拜见老太太、大老爷和我,可有去拜见族中的长辈?”她扶在椅靠上的手指轻轻一敲,“最重要的是,你根本就没有拜过祠堂,连族谱都没有入!你大奶奶的名分,是老太太给的,也是看在你为大爷冲喜的分上。”

虽然早就料到大太太会有各种理由不承认她这个媳妇,但她一下毫不留情地全摆上台面来,容迎初还是有点始料未及,她极力稳住自己的阵脚,静声道:“难道大太太真要像外界所传的那样,大爷身子好全以后,立即就把我这个冲喜媳妇扫地出门吗?大太太真要应了外人所料,让柯家背上忘恩负义的恶名吗?”

苗夫人讥诮地一笑,道:“难为你替柯家着想,我更不会置柯家名声于不顾。跟你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如今我就让你入柯家族谱,不过是在弘安娶了真正的正室大奶奶以后!”

对方的声音如雷轰顶,容迎初双耳只觉一阵闷鸣,整个儿呆了呆。

戚如南看到她的脸色不复平静,有点担忧地朝苗夫人唤道:“娘……”苗夫人瞪了儿媳一眼,示意她噤声。戚如南无奈地别过了脸。

苗夫人复望向双眉紧蹙的容迎初,道:“所以这月钱并没有短了你的,姨娘的名分,拿的就是这六两银子。”

容迎初倒抽一口冷气,有点难以置信:“你要降我为姨娘?”

苗夫人道:“以姨娘的名分入族谱,对你这样的出身,已经是莫大的恩惠。”

容迎初咬一咬牙,道:“大太太当真要这么做?”

苗夫人眼中掠过一丝不屑,道:“如果新大奶奶不喜欢你,你连姨娘的名分都保不住!”

容迎初没有再说话,抿唇静默着。

戚如南见状,对她和声道:“大嫂……你不如还是先回去吧……”

苗夫人再次打断儿媳,冷声道:“你要的明白我已经给你了,你回吧!我和南儿还有要事商量。”

容迎初并不恼,点头道:“大太太的意思我已经知道。谢大太太没有对我隐瞒。”又转向戚如南,欠身道,“今日多有叨扰,望弟妹莫怪。”

戚如南越发觉得她可怜,无声地摇了摇头。

离开了锦和苑,等候在门外的秋白看到主子神色沉重,一时也不敢多问,随着她往前走出一段路后,方听到主子开口道:“秋白,咱们的路,今儿才开始踏出第一步。”

秋白一怔,道:“究竟怎么了?为什么要扣了你的四两银子?”

容迎初一字一句道:“她要降我为姨娘。”

秋白惊讶不已,脸色煞白:“我刚才在门外看到大太太进去了,就知道她会为难你。她要降你为姨娘?也不看看你是谁找进府里来的!奶奶,此事非同小可,不如去告诉老太太吧?”

容迎初一摆手,道:“老太太身体不好,也不管府中之事。更何况,此事谁也帮不了我,我只能靠我自己。”

秋白双眼忍不住发红,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呜咽道:“奶奶,我们那里有个词儿叫‘逞强’,你现在就是在逞强!她们要降你,肯定是因为你的出身,你还能怎么办?”

容迎初苦笑道:“我要是不逞强,难道还能一哭二闹三上吊?恐怕以我现在的境况,就是要上吊,也不会有人拦我,那我还哭给谁看?死给谁看?”她反握住了秋白的手,“就这点事,你就慌了阵脚了?我还没有告诉你全部,除了要降我,她们还要为安大爷娶进一房媳妇。”她咬一咬牙,“大太太说,这回娶的是正室大奶奶。”

秋白更是发了急,怎么也无法冷静:“欺人太甚!她们真不要脸!也不想想当初奶奶是怎么替大爷守着!说降便降,说另娶就另娶!”她又急切地劝主子道:“奶奶,我求您了,你告诉老太太去吧,你是老太太选中的媳妇,她为了自己的颜面,也不会允许大太太这么做啊!”

容迎初的笑意越发苦涩,如果不清楚内里,她尚可抱着一线希望去求老太太,可就是因为她太清楚内里,才知道没有人会帮她:“秋白,当初我进门是一穷二白,我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是老太太给添置的;我初为新妇,什么都不知道,是老太太派了秦妈妈来照顾我,告诉我府中的事;老太太怕我日常所用有缺,又赏了我许多吃的穿的;大爷眼看要不好了,老太太又特地传出话来,说我是大奶奶,让房里的人不要轻贱了我。老太太已经为我做了很多,若不是她一开始为我铺好了路,我如今根本就不会有大奶奶的名分。你以前说过,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得来的东西,老太太为什么帮我?也是因为顾着安大爷罢了。如今安大爷已经大好,她还犯得上为了一个买来的冲喜媳妇,去和自己的亲儿媳僵持不下吗?能不能在这府里活下去,不靠自己,还能靠谁?”

秋白稍稍平静了下来,长叹了一口气,道:“奶奶说得对,老太太和大太太才是一家人。可奶奶,我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看你被她们降为姨娘啊!”

容迎初喃喃道:“我也不会就此认命。”她细细思量了半晌,道,“走,咱们回万熙苑去。”

现在一时还想不到应对之法,她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把此事透露给柯弘安,如果他不能接受大太太再为他娶进一房媳妇,那问题就好办多了。

容迎初和秋白来到柯弘安用膳的内厅时,看到他正举着银箸,夹起一块枣泥山药糕往嘴里送。

果然不是睡就是吃!容迎初在心里嘀咕了一下,方走上前去,一边为他盛上一碗冰糖粳米粥,一边道:“相公今天好胃口。”

柯弘安眼睛盯着跟前一碟豆腐皮包子,嘴里嚼着点心道:“紫文给我吃了一颗冰糖山楂,我突然就饿得慌。你坐下一块吃吧。”

容迎初坐了下来,但并不吃东西,只慢慢道:“刚才我到三弟妹的院子里去,听到一件跟相公你有关的事儿,我觉得这也是件大事了,只不知道相公你之前有没有得过信儿?”

柯弘安把豆腐皮包子夹到了食碟里,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说来听听。”

容迎初试探地看着他的脸庞,道:“我在三弟妹房里时,正好大太太也来了,她跟我说,要替你再娶一房媳妇。”

秋白也一下紧张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柯弘安看,只期盼他说出一个“不”字来。

柯弘安咬了一口豆腐皮包子,面上没有露出什么可供容迎初她们捕捉的神情。容迎初不觉也有点急了,心里暗叫:哎哟,我的大爷,您老别光顾着吃啊!

他抬眼看了看容迎初,嘴里嚼得越发起劲了,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话,容迎初没听清,急忙问:“你说什么?”

柯弘安好不容易把包子咽了下去,再道:“你知道这件事了?”

容迎初和秋白何其敏锐,一下就听出了他话中之意,心里不约而同地一震。容迎初想了想,问道:“这么说,相公你是一早便知道这件事了?”

柯弘安点了点头:“她曾经跟我商量过。”

容迎初这时非常留心他的言行,他并不称呼大太太为娘,可是因为他心里并不认同大太太的做法?还是别有缘故?如果他对大太太有不满,会不会反对大太太安排的婚事?她怀着一丝迫切问他道:“那,相公你对这门亲事,可是满意?”按着为妻需贤的礼教,她不能出口反对夫君纳妾,可是眼下已经不是纳妾这么简单,她一点也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只能委婉地试探他的想法。

没想到柯弘安竟然连连点头道:“满意,我对这门亲事相当满意。”

容迎初和秋白都怔住了,难以置信地瞪着柯弘安。

柯弘安不等容迎初再问,自顾道:“对方是骠骑将军的独女,听闻生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如此佳人,如今竟愿下嫁我为妻,我岂有不满意之理?”

容迎初心中一紧,道:“为妻?也就是说,相公知道再娶的这位将军之女,将会是你的正室夫人?”

柯弘安挑了挑眉,道:“是不是正室夫人我不知道,不过娘既然要和将军府结亲,想必不会委屈了人家的千金。”

秋白忍无可忍,开口道:“不能委屈那位千金小姐,难道就要委屈我家奶奶吗?”

容迎初也不阻止秋白,只一言不发地盯着柯弘安。“原来你是着急这个?”柯弘安不以为意地笑了,“我劝你还是少安毋躁,虽然娘还没有跟对方定下亲事,但韦将军已经答应了做媒的中人,愿意与我家结亲。你着急也是徒劳。”

容迎初道:“相公言下之意,就是让迎初安安分分地等着被降为姨娘吗?”

柯弘安笑着摇头:“你还能不安分吗?你有多大的能耐可以改变娘的决定?”

容迎初站起了身,道:“不是还没有定下亲事吗?距离婚期还有一段时日,便让相公看看迎初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柯弘安笑道:“如果有好戏,我不看白不看。”语毕,埋头喝粥,不再理会容迎初。

容迎初知道多说也是徒劳,便和秋白离开了正院。

回到南院厢房,秋白忍不住低声骂道:“这个大爷,亏我前番还说他是扮猪吃老虎,看他今日这副模样,整个就是一猪,就知道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的瘦型猪!”

容迎初本来心情还有点沉重,一听到秋白这话,不禁失笑:“‘瘦型猪’这三字用得甚妙,他倒还真是怎么吃怎么睡都还是老样子。”

秋白可是半点也笑不出来。容迎初望着忧心忡忡的忠婢,倒反过来安慰她道:“现在担心再多也没有用,我们不如一起来想想,看还有何扭转局面的可用之机。”

秋白不由有点愧疚:“奶奶,秋白一直都以为自己是个聪明人,可是到了紧要关头,竟帮不了奶奶分忧半点。”

容迎初摇了摇头,道:“此次事发得有点突然,你也太关心我,所谓关心则乱。”她不禁想起了戚如南,戚氏一直对自己流露出怜悯之意,看向自己的每个眼神都带着深深的同情,大太太为难自己时,戚氏几次都想帮自己解围,想来这次大太太要降自己一事,应是与她无关。

思及此,她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她立即于心下捕捉住了这个念头,半带思虑地对秋白道:“现在看来,柯府中与大太太较为亲近,又最得大太太重用的人,便是三奶奶戚氏。虽说她的话大太太未必会听,可是终究算是帮衬着大太太主中馈,大太太或多或少都会尊重她的想法。”

秋白闻言,道:“奶奶难道想求她帮忙说服大太太,收回成命?”

容迎初摇头道:“事情并非这么简单,眼下这个境况,任谁去说,大太太都不会轻易收回成命的。我只是发现戚氏对我很是同情,并非一个冷面无情的人,她也许会觉得我处境堪忧,很是可怜。所以,即使她帮不了我解决这次的问题,也是个值得交好的对象。”

秋白点头道:“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

容迎初笑瞪了她一眼道:“又是哪里来的怪话。”她敛下了心头的忧虑,道,“大太太说了,等大爷的新媳妇过门后,才会让我的名字入族谱,她原是想用这个来拿捏我,现在我反倒觉得是给了我一个回旋的余地,我可以趁着这段时日,慢慢寻找可利用的机会。你别多想了,快去帮我把老太太赏的好东西都找出来,我要派用场。”

秋白依言把老太太月前赏下来的绸缎、首饰、手炉等物找了出来,已经有点想到主子的用意了,便道:“奶奶是想挑一件给戚氏送过去吗?”

容迎初拿起绸缎和彩绳,想起戚如南在锦和苑中的派头,道:“戚氏娘家原是书香门第,也是金马玉堂的大户人家出身了,嫁到柯家来,又有大太太疼着,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没得着?我也不知道她平日里有什么偏好,便先给她绣个家常用的荷包,算是投石问路吧。”

一时便在桌上摊开了各色丝线和缎布。容迎初旧时在娘家,时常也会做些绣品拿去变卖帮补家用,因此一手针线活也算是拿得出手的。

于是主仆二人便窝在了厢房中做起绣活来,间中除了紫文和崔妈妈过来提用膳外,她们鲜有理会外界诸事。

绣得累了,秋白语不惊人死不休道:“奶奶,我其实一直在想,你是错生了年代,若是投生在我以前那个时代,你肯定是个女强人,也不必在这里看这些婆娘的脸色了。”

容迎初也有点习惯她这样的语无伦次了,一边穿针引线,一边笑道:“什么是女强人?可不会是女强盗吧?我可不干那偷鸡摸狗的事。”

秋白“扑哧”一声笑了,道:“自然不会是女强盗,女强人就是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的事业,自己赚的银子自己花,不必仰人鼻息,更不用像现在这样担惊受怕的。”

容迎初低头审视自己绣出来的花样,“你说的我听着难懂,追求?事业?是不是田地和铺子?”

秋白也不解释了,帮她挑着彩线道:“可以这么说吧。奶奶,过去我一直觉得你厉害,现在算是真真正正服你了。”“为何?”“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竟然面不改色地在这里绣花。回想以前,我要是明天要跟客户开个什么会,都会紧张得很。”

容迎初抬头看她一眼,道:“秋白,你说的我越来越听不懂了,就别闹了吧。”接着随口又问道,“你总是提你的那个什么‘时代’,究竟是什么地方?可是你旧时爹娘的老家?”秋白的老子苏倚本是容家的管家,后来容家没落了,这苏倚也没走,说是祖上曾受过容家的恩,便带着妻子女儿仍留在容家伺候,所以秋白也算是家生子了。

秋白想着反正主子一直是不相信她的话的,便道:“奶奶,其实我并不是你认识的那个秋白。”

容迎初闻言,又笑了,道:“你不是秋白,那是谁呀?”“我是谁?”秋白有些微的茫然起来,前世的那个名字,早在七年前就抛诸脑后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曾经以为自己就此送命了,没想到还是醒转了过来,更出乎意料的是,摆在眼前的陌生年代,以及自己一具只有八岁的小小身躯!

就这样在这里生活了七年,跟随在容迎初身边七年,虽然吃过不少苦,可是她已经没有了回头路。认命之下,倒也觉得遵循这样的人生轨迹也未尝不可,至少,已经不需要理会前世那段令她失望的婚姻。

她苦笑着道:“对,我不是秋白还能是谁。”

容迎初绕着线头,道:“不管你是谁,我只知道你是我如今最信任的人,你是你,便足够了。”

秋白明了地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低头专心地为容迎初打起络子来。

容迎初和秋白二人在房中细细地做了几日绣活,至第五日的时候,容迎初分别绣了一个喜鹊登梅花样的如意形荷包,一个石榴百子花样的桃形荷包。秋白则打了一个松花配桃红的藏玉络子,一个金线拈天蓝的扇坠络子。

并非什么贵重的东西,只不过精致在于她们细巧的绣工,作为妯娌间的送礼,却也是甚有心思的了。

再次前去锦和苑见戚如南,容迎初特意选在晌午后过一刻的辰光里,因着大太太这时候大多是在午休,应该不会在锦和苑中与戚如南议事。

在厅中落座后,容迎初微笑道:“我进柯府已有三个月了,这段日子多蒙弟妹照顾,心里感激不尽。上次过来,我看到弟妹所戴的一块金累丝镶的蓝宝石甚是典雅,就寻思着要替弟妹打一个络子给络上更好。”她说着,把小荷包和络子等绣品放在了戚如南跟前,露出了一点羞涩来,“迎初手笨,这都是一点一点给绣出来的,这络子也是费足了工夫,希望弟妹不要见笑嫌弃才好。”又补充一句,“若弟妹实在不喜欢,就赏给丫头们用吧。”

戚如南忙把绣品接过,细细地端详了,欢喜道:“正是如南想要的花样!大嫂可真是过谦了,这样的绣活,就是府里针线上的人也比不上!若还说不好,那这些人可真是无地自容了。这荷包和这络子顶顶精致,我喜欢得紧,难为大嫂为我花心思忙乎。”一边吩咐了身边的大丫环新之把蓝宝石拿出来给络上。

容迎初看她是真心喜欢,心中稍安,看到她身后书桌上搁满了厚厚一摞信函,知她事忙,想着见好就收,便起身告退道:“我就不妨碍弟妹了,我先回去了。”

戚如南却上前拉住了她,道:“不急,大嫂先坐下吧,如南正有一事想告诉大嫂呢。”

容迎初便又归座,听戚如南说道:“下月初四就是大老爷的华诞,到时将在府里为大老爷办寿宴,大嫂你自然也要来。”

容迎初心下倏然明白了,此事本来是不必告知于她的。为大老爷柯怀远办寿宴庆生,堂堂从一品尚书大人的华诞之喜,想必会宴请各方名门望族,届时族中诸人尽数到贺,她不过是前景不明的可怜人,哪有资格置身其中,享受奢华的盛宴?

戚如南如今郑而重之地告知她要来,自然是她的一番心意起了作用。只是面上她不免显出了犹豫之色:“可是……大太太她……”

戚如南很是善解人意,温声道:“大嫂你不用担心,我自会跟大太太说这寿宴是为大老爷庆生添福,是咱们合府上下对大老爷的敬贺,所以让大嫂你出席,并没有不妥之处。”她平日里人前人后一向称苗夫人为娘,现下跟容迎初一样称其为大太太,也是顾及着容迎初的感受。

容迎初感激不已,道:“弟妹有心了。只是大老爷庆生贺寿,我可需要有所准备?”

戚如南轻拍她的手背,有安慰之意:“大哥这一房自会有贺礼给大老爷,大嫂无须另行准备。”

容迎初便如她所愿地露出了舒心的笑容,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

戚如南又想起了什么,忙低声吩咐了另一个大丫环雪柳到内堂去取什么物事出来。容迎初在旁看着,一时不知道对方接下来还有何举动,便微笑着静候。

过了一会儿,雪柳捧了盛放着几套衣物的托盘出来,戚如南笑对容迎初道:“大嫂,这几件衣裙是我昨儿才得的新衣,我并没有穿过,就觉得裁得显窄了些,本想要再改的,如今看大嫂的身量比如南略瘦些,想来是正好的,我也就不改了,便送给大嫂在寿宴上穿吧。”

竟是生怕容迎初没有可供出席大宴的得体衣衫,想得倒是周到又贴心。

戚如南这里的衣衫果然都是上好的,上衣是桃红撒花风毛缎袄,赭黄镶浅粉绸竹叶立领长褂子,再配翠蓝马面裙,衣料甚为柔软,颜色亦鲜亮娇艳,端的是大方得体。

容迎初惶恐地推辞道:“这样贵重的衣裙,迎初承受不起,弟妹还是自己留着吧。”

戚如南满不在乎地一笑,又从托盘上拿起一支金累丝珠钗,柔声道:“这钗子原是配这身衣裳的,如今便一起送给大嫂。大嫂就不要再推辞了,大老爷的寿宴也是咱们柯家的体面,大嫂是长房的媳妇,穿上这一身,是正合适不过。”又怕容迎初心里不安,接着道,“当然,如南是极喜欢大嫂的绣品的,若大嫂得了空,便多给如南绣些香包,如南也是感激不尽。”

她话已至此,容迎初也不好再拒绝,心里也自有主意,便感动得含泪道:“弟妹不嫌我出身寒微,始终待我如亲人,现下更是为我考虑周全,如此恩德,我铭记于心。”

戚如南也觉唏嘘,道:“大嫂言重了,快别说这样见外的话。”

容迎初接过了戚如南所赠的衣物和珠钗,殷殷地告了辞,便离开了锦和苑。

待容迎初离去后,戚如南返回书桌前清点大老爷寿宴的请柬,这时自粉彩八仙炕屏后传来自家相公柯弘昕的声音:“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看来南儿比谁都明白‘勿以善小而不为’的含义。”

戚如南嗔笑着回头看去,果见相公柯弘昕慢条斯理地自炕屏后走了出来,他手中拿着一卷书,口中念念有词,更添了几分之乎者也的书生气派。“我不过是送了一点东西给容氏罢了,哪里值得你这样引经据典地来编派我。”“那衣裳分明是你的心头所好,你也舍得慷慨相赠,这已经不算是善小了。”柯弘昕在一旁的楠木椅上坐下,道,“你就不怕被娘知道了,责怪你待容氏过于亲厚吗?”

戚如南笑道:“娘虽然不喜容氏,可容氏如今名义上仍是你大哥房里的人,于情于理于礼,我这个帮娘主中馈的人也不能太过薄待了她,这万一她还是留了下来,不管什么名分,也都是柯家的媳妇,我要没打点周全,落了话柄给旁人,那起子人不会说我是谨守娘的教诲,只会说我存心要轻贱长兄房里的人。再说了,容氏也确确实实是个可怜人,分明手边没有什么好东西,也费着心思给我绣了荷包打了络子,难为她用心了。如今我不过是施一点小恩小惠罢了,她那样感激,以后也只会记着我的好。”

柯弘昕笑了笑,翻着书页道:“你心里有成算,做这样一个好人值得就行。”

戚如南不以为意道:“她无依无靠的,只能任由娘摆布,这个月被扣了月钱,境遇更是比府里得脸的下人都不如,可怜见的。我也实在没有必要再去为难她,既然如此,索性就在她面前做个好人,来日我贤惠在外的名声,不就是全靠这些‘善小’积攒起来的?利人利己之事,何乐而不为?”

转眼初四便至,柯府大老爷柯怀远之寿宴设于府中的颐祥园。苗夫人早在数月前便开始打点园中设宴的诸等事务,各处古董陈设,皆已全备,园内尽皆金银焕彩,珠宝争辉。庭院中数十桌客席井然恭候,又于园内小楹亭处设了女眷闲休之所,外园又用蹙金精绣麒麟纹的屏风隔开了专供达官显贵享用的宴席。

初四一早,戚如南便亲率了一众管事媳妇于园中检视各处如何打扫整理,柯弘昕则督率一众家仆张灯结彩,至酉时迎客之际,花灯齐点,园中一片五光十色,华彩焕然。

柯怀远今日穿就一身金蟒白狐腋长袍,与柯老太太分了一左一右地坐在庭院正中主位之上。柯老太太今日穿的是团花绛纹贡缎袄,因怕园中风凉,又罩了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羽毛缎斗篷。她与大儿子一同接受族人及来客的恭贺和问候,精神却不佳,总显得有点怏怏闷闷的,嘴角的笑意始终是维持着得体的弧度,但家中人都知道老太太心情不甚舒畅。

容迎初穿了戚如南所赠的衣裙,头挽倾髻,插上金累丝珠钗,珠钗上晶莹的流苏长长垂至鬓旁,随着行动轻轻摇晃,甚是好看。

在房中梳妆的时候,秋白一边为她梳理发丝,一边道:“奶奶今日穿上这身衣裳,当真是华贵了不少。以几个荷包和络子换取这衣服珠钗,三奶奶竟不觉心疼?”

容迎初讥诮一笑,道:“这些东西在三弟妹眼里恐怕只是寻常货色,更何况,我在她面前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她因为同情我而对我施些恩惠,好让我知道她一片善心,也是有的。”

秋白咬了咬牙,道:“同是柯家的长房媳妇,奶奶,你受委屈了。”“谈何委屈?她既然觉得我可怜,那我也就顺势而上,可怜到底。”容迎初对镜自照,自己的容颜在上了胭脂水粉后尤其妍丽动人,“若不是我彻彻底底地处于弱势,她又怎么会对我放下戒心,让我好有机可乘呢?”

长房嫡子柯弘安一房人来到颐祥园时,已见次子柯弘昕携了戚如南向柯怀远呈上祝寿之礼,苗夫人正坐在下首笑吟吟道:“弘昕早前听闻老爷提了一下翠宝轩的白玉馨成色润泽,便上了心,再去寻那白玉馨时,才知道被周员外家买了回去,弘昕想着要向老爷尽心,也顾不上别的,天天到那周老爷家里央告他把白玉馨让出来,终是感动了周老爷,这才得了这白玉馨。”

柯怀远看向柯弘昕的目光透着几分赞许,颔首道:“弘昕越发进益了。”

柯老太太只面无表情,眼光四顾,道:“弘安呢?怎么是弘昕先来献礼了?”

按着长幼有序的规矩,原该是先由柯弘安献礼,依次才是柯弘昕。如今显然是柯弘昕越了礼数。苗夫人闻言,眼光微微地一跳,然后若无其事道:“昨日就告诉弘安,酉时便要到园子里来。不碍事,我已派了周元家的去请过弘安了,这会子应该要到了。”言下之意,竟是指柯弘安有意拖延,需要苗夫人派人去催请。

柯老太太嘴角一垂,还没说什么,那边柯弘安已经走上前来,向父亲行礼祝贺,献上祝寿礼,又向柯老太太问候。老太太见到承重孙,顿时欢喜了不少,一手拉过他嘘寒问暖。

大宴之时,柯弘安身上穿的是海蓝色刻丝八团锦缎长袍,头戴束发翡翠紫金冠。难得的不是睡,也不是吃,脸上一扫往日的颓懒、散漫,愈显得面如冠玉,丰神俊朗。此时他与三弟柯弘昕站在一起,柯弘昕一身浅青色锦边弹墨的襦袍,文质彬彬有余,却不及兄长的气宇轩昂。

柯老太太拉着柯弘安竟不舍放开了,秦妈妈知意地为柯弘安请了座,让他坐在了老太太下首。

苗夫人淡淡地扫了柯弘安一眼,便轻声让柯弘昕及戚如南退开一旁。

接着依次上前贺寿的是长房嫡女、柯弘安胞妹柯菱芷,齿序为第四女;紧接着是苗夫人所出之次子、柯弘昕胞弟柯弘靖,齿序为第五子;剩下就是苗夫人所出的次女柯菱柔,齿序为第八女。至此,长房大老爷所出的五个儿女均已拜过了贺礼。

此时,二房二太太陶夫人率了儿女款款走上前来,口中念着吉祥祝贺之词,又向柯老太太行礼。

柯老太太看只有陶氏一人,蹙眉问道:“不是在月前就去信给怀祖,让他今日回来的吗?”

陶夫人面沉如水,并不直接回答老太太的话,转头唤了亲儿、二房的嫡长子柯弘山上前,只见柯弘山手中捧着一个攒金丝海兽祥云纹的缎盒,毕恭毕敬地呈到柯怀远面前,道:“父亲的回信在昨日方送达府中,信中说宜州现时正值洪涝之灾,他奉皇命留守宜州治理灾情安置灾民,不能于大伯父生辰之际赶回家中,父亲备感汗颜,羞愧于心。父亲还让孩儿向大伯父传话一句:此次未能回府替兄长庆生,实非为弟所愿,奈何山高路远,你我兄弟隔绝何止千里,纵然为弟心中有万千祝愿,亦非笔墨可表。为此,孩儿还望大伯父宽宏大量,莫要怪罪父亲未能亲返府中,亲自向大伯父呈上这份贺礼。”

一番话下来,在座诸人的脸色是变了又变。

柯怀远面露不豫,却又知此时不宜发作,只得暗自忍了气,强作平静道:“罢了,你爹不能回来,也是因为公务在身。你们给你爹回一个信,嘱他身处洪灾之地,切记要小心保重为上。”

陶夫人神色一直淡淡的,此刻听到柯怀远的话,更显出几分怨怼来,嘴唇抖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二房老爷柯怀祖所送之礼是寻常的古玩花瓶,虽然价值不菲,却显然是随心所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显见是没有花心思,应付场面罢了。柯怀远也没有表露什么,让管事把礼给收了便不再提。

陶夫人又让二房的嫡长女、齿序第七女的柯菱姗上来问了安。最后便是庶子、齿序为第六子的柯弘轩上前见礼。这样二房的礼数便告结束了。

陶夫人正要率儿女退开,苗夫人起来上前道:“既然二老爷没有回来,那莹弟妹便在我旁边这里落座吧,毕竟弟妹也是主人家,等下客人到来,也可以跟我一起照应一下。”她话说得客气,是诚心想让陶夫人在此显主人之仪的意思。

可陶夫人听了她的话,眼睛却不屑地朝她一瞪,冷笑道:“这会子又想起来我是主人家了,我若真能当这个主人家,今日我家老爷也不至困身宜州,受那天灾之险!”

她此言一出,苗夫人忙侧头去看了一眼柯怀远,果见大老爷一脸僵冷,遂赶紧赔笑打圆场道:“二老爷吉人天相,而且贵为知府,定能得保周全,莹弟妹不必担心。要不然这样,莹弟妹和我到小楹亭去见一见周夫人和孟夫人?”

陶夫人仍旧冷冷笑着,道:“该见什么人我自然晓得,不劳你提醒。”无意跟她一同行动,正要转身走开,又回过头来道,“这声‘莹弟妹’叫得越发顺口了,也不想想这一声‘弟妹’什么身份的人才叫得。”语毕,看也不看面色难堪的苗夫人,快步走了开去。

苗夫人当着众人的面讨好陶夫人,本就是想让所有人看到她的贤良大气,现下陶夫人半点情面也不留,那不知根底的人,都只道陶氏心胸狭隘,苗夫人平白受了奚落,却只是一笑而已,当真识大体知进退。

柯弘安与柯老太太两祖孙不由相视一笑,这样的场面,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了,彼此心知肚明。

由于此时柯弘安与柯老太太坐在一起,容迎初并未得老太太的示意,也就不能在柯弘安身边落座,只能隔了一段距离地侍立在一旁,对于刚才发生的事,她也看在了眼里。这柯家的两大家长竟是不和,以前只知道二老爷身在地方上任职,由于地方偏远,二太太陶夫人及三名儿女便没有跟随一同前往,仍旧留在京中,跟着老太太生活。

本来在如此豪门世家中,家族关系繁复,你争我斗之事本就多如过江之鲫,只是看到苗夫人或真或假地对陶夫人摆出谦让的姿态,容迎初不免对陶夫人多了一点好奇。而她此时还不知道,陶夫人日后竟成为她行事的契机。

家礼行过后,柯怀远看到几个儿女坐在跟前均噤若寒蝉,甚是拘谨,便命各人自行散去,不必在跟前候着了,只等宴开的时候再各自归位便是。

容迎初在这大宴之中,除了自家的人外对所有来客均不认识,本来想着只管跟着柯弘安行走就是,没想到这厮没走几步就回过了头来,惊奇地瞪着她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容迎初看着他那奇哉怪也的神情,忍一忍心中想要捶他的念头,巧笑倩兮道:“伺候相公本就是迎初的本分。”

柯弘安拍一拍额头,道:“我要去跟我的发小叙旧,都是男宾,你不能跟着来!”

容迎初知道他不过是寻了借口遣开她而已,她也并非不识趣,只好点一点头,眼睁睁地看着他翩然走远。

秋白这时拉一拉她,道:“奶奶,你看那边,大太太和二太太正在说话呢。”

容迎初顺着秋白的眼光望去,只见不远处苗夫人正带了亲女柯菱柔站在陶夫人跟前,低低地说着什么,又抬手指了一指前方的小楹亭,陶夫人一开始有点不愿意,后来又平静了下来,想了想后,便拉了自家的嫡亲女儿柯菱姗,与苗夫人母女二人一同往小楹亭走去。

正当秋白揣测地观察苗、陶两位夫人的同时,容迎初却注意到了另外一个人。

苗夫人对陶夫人说的话,除了七妹姗丫头和八妹柔丫头外,还有她,身为长房嫡女的四姑娘柯菱芷听到,而且听得一清二楚。“周夫人、陈夫人和孟夫人还有李夫人今日难得都来了,现在都让我安排在小楹亭里休息呢。”苗夫人殷殷地对陶夫人道,“这几位夫人都是诗礼传家、京中望族的当家主母,我素来钦敬她们持家有道,那样的大家族,都是规矩严明、上下井然的。他们家的公子小姐,也都是数一数二的名门之后。我正是想带了柔姐儿过去,让她听听这几位夫人的教诲,也好长长见识。”

陶夫人这算是听明白了,苗氏这是想带了自己的女儿去让这些名门主母相看呢。苗氏这话也说得没错,这四位要么是公、侯府的夫人,要么是朝廷重臣家的夫人,而且这几位夫人的公子,她也曾经打听过,刚好都是适婚的年龄,本来不用苗氏说,她也要带姗姐儿前去拜会一下的,如今苗氏既然提了,那姑且前去吧,也省得便宜只落到她一家上。

柯菱芷孤零零地立在郁郁密密的树荫下,天色已晚,园中灿若星辉的花灯光影似乎半点也照不进她阴云满布的秀丽脸庞,她一手紧紧地攥着天青色提花马面裙的裙侧,手指的关节处早已绷得青白一团。

第三章 世事如棋,我欣为卒

出身是她在这大宅中生存的负累,却也是可以为之一拼的缺口,这是一条注定只能向前不能后退的路,她不介意接受施舍,也不介意巧取豪夺,她可以孤注一掷,却不能一无所有。

柯家嫡女柯菱芷如今芳龄已届十五,已过了十三四岁的定亲佳时。两年前,昔日的姨娘、如今的继母苗夫人便开始四处打听京中名门望族的情况,美其名曰是为嫡女芷姐儿寻一门好亲,直到后来柯菱芷方知道苗氏所做的一切,并非为了她,而是为了当时年方十一岁的柔姐儿!

当年慕她柯家嫡女之名,上门说亲的人并不少。吏部侍郎家的张夫人也前来拜访,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向苗夫人提出了定国公府的联姻之意,柯菱芷正好前来省晨定昏,在门外便听到苗夫人道:“早先儿已经有了人家来打听芷姐儿的事,我觉得那户人家倒挺好,就等着做定了。我听闻定国公家族子嗣繁盛,膝下育有五子三女,大公子被当今永阳公主招为了驸马,二公子娶的是荆州皇商徐家的千金,三公子和四公子年纪相仿,一个年十五一个年十四,年纪都尚小,我家柔姐儿今年也刚满十一,若论岁数,倒也接近。有劳张夫人挂心,只管实话告诉定国公府秦夫人咱们家的情况便好。”

得知真相的一刻,柯菱芷整个儿都蒙了,随即涌上心头的就是无尽的悲愤!

生母任氏早在她四岁之时便恶疾缠身,一病不起,至她五岁之时便撒手人寰。比她年长五岁的同胞长兄柯弘安自母亲病逝后,便性情大变,从原来的勤奋上进变成了浑浑噩噩,终日闲闲散散,直如行尸走肉,对家中诸事一概不予过问,别说是关心她这个亲妹的婚事了。

爹爹早已发话让苗夫人全权决定她的婚事,而且她一个姑娘家的,也不好直剌剌地向父亲要求定下亲事,于是这两年的上好佳期,便在她的无可依靠、苗氏有意无意的拖延中虚度了过去。

正如苗氏所说,今日难得京中几位家势显赫的官宦夫人都来了,若苗氏有心为她定下婚事,早应带她到一众夫人奶奶面前去亮亮相。只是没想到苗氏有心是有心,却只对她的亲女。

她空得一个嫡女的身份,若是没有亲娘做主,嫡女与庶女又有何分别?

越想心中越是悲怨,她转过身去,倚在树后垂首拭泪。

容迎初悄无声息地来到柯菱芷身旁,轻轻唤道:“四姑娘……”饶是如此,柯菱芷仍是惊得浑身一颤,抬头花容失色地望向来人。

容迎初轻柔地按一按她的肩头,微笑着示意她莫要惊慌,一边将手中丝帕递到她跟前,道:“四姑娘恐怕是沙子迷了眼睛吧?当心手把眼睛揉得发红了。”

柯菱芷明白她是提醒自己注意仪容,便接过她手中的丝帕,小心地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容迎初端详着她,正想说什么,忽听身后传来一个清悦的声音:“芷儿,原来你在这儿,害我好找!”

她们二人闻言,一起回过头来,看到后方走来一位身穿淡黄提花府绸短袄的妙龄少女,她下身那紫莨绸百褶裙随着轻盈的脚步,翩然如蝶舞。一张圆润而不失娇小的脸庞浅笑盈盈,映得一双清澈的眼眸愈加明亮,将此间的阴翳一扫而空。

柯菱芷看到她,强打起精神来笑道:“灵语,你来了?”

马灵语亲热地挽住了她的手臂,一下看到了闺中密友脸上的泪珠,不由敛起了笑容,惊道:“你怎么哭了?这可是为什么?”说着,忍不住拿眼睛瞟向一旁的容迎初,像是在寻思谁是罪魁祸首。

容迎初垂首不语。柯菱芷有点意会到好姐妹的意思,忙解释道:“是我刚才看到七妹和八妹到小楹亭那儿去了,她们都有亲娘照应着,我一时想起了我娘,就忍不住……”

马灵语何其了解她的性情,终究是心思浅,直接把姐妹的心事说了出来:“你哪里是想起你娘了,你是气的,气你那个姨娘继母不把你带到那些夫人跟前去!”她同仇敌忾,咬牙道,“你虽不是她的亲女,也是正正经经的长房嫡女!她的女儿再怎么也不能越过你去!芷儿,我可不能眼睁睁看你受这等委屈。来,我让我娘把你带到小楹亭里去。”

马灵语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柯菱芷就要往外走,柯菱芷不禁有点为难,站在原处不动道:“让你娘带我,这不合礼数……”“四姑娘说得对,如果由这位姑娘的母亲带四姑娘过去,不仅帮不了四姑娘,还会让那些夫人太太觉得柯家竟半点规矩都没有,自家的嫡小姐,竟然要跟着别家的夫人出来,这还不成笑话吗?”容迎初插口道,一时让马灵语停下了动作。“芷儿,这位是?”马灵语好奇地打量着容迎初,柯菱芷道:“这位是我的大嫂。”又向容迎初道,“这位是忠靖侯府马侍郎的千金马姑娘。”

容迎初向马灵语福一福身道:“马姑娘好。”

马灵语自八岁时跟随父亲到柯府做客,便与柯菱芷熟识,二人交情甚笃,自然也知道柯菱芷都有哪些家人,一听容迎初是大嫂,便笑着欠身问好道:“原来是安大奶奶,灵语失觉了,莫要见怪。”

容迎初微笑道:“马姑娘言重了。”又转向了柯菱芷道,“四姑娘,那几位夫人太太你是很应该去见一见的,为嫂倒有一个愚见,兴许能帮四姑娘合乎情理地到小楹亭中去。”

柯菱芷半带犹豫地看向她,思忖片刻,方道:“大嫂有何良策?”

容迎初道:“今日是柯大老爷的华诞盛宴,身为主人家,柯老太太年事已高,身体多有不适,不能亲自迎客。四姑娘是柯家的嫡小姐,以柯老太太的名义,为各位太太奶奶呈上府中的上等君山银针茶,正正是大方得体,又显了四姑娘的一片孝心。”

柯菱芷闻言,眼睛一亮,还没说什么,马灵语率先笑道:“倒真是好主意!芷儿赶紧去吧。”

容迎初却摆一摆手,对柯菱芷道:“四姑娘,事不宜迟,赶紧先去向老太太道明一声,只说是替老太太去照应各位夫人,想必老太太心疼姑娘,必会明白当中缘故。若是有秦妈妈随着四姑娘前去奉茶,那于四姑娘便更为妥当了。”

柯菱芷暗暗细想确有道理,心中油然而生感激之意,容迎初知她要出言感谢,忙止住她道:“不要再耽搁了,宴席开始了便不好办了。”

马灵语忙为柯菱芷理了理鬓旁的碎发,道:“芷儿模样最是端庄,就让她们看看嫡小姐的风范!”

柯菱芷定下神来,依着容迎初说的去回了老祖宗,老祖宗目光中带着几分了然,接着吩咐了秦妈妈并身侧的大丫环念珍跟着大孙女一块过去,柯菱芷只感底气一下子足了起来,起始时的惶惶不安顿时消退了泰半。

于是柯菱芷带领着秦妈妈、念珍及数名媳妇丫头,施施然往小楹亭而去。

进入了由帷帐阻隔的小楹亭,亭中在座的夫人太太们目光齐刷刷地落在突然而至的柯菱芷身上。到底是有了柯老太太的支持,她也不慌,只落落大方地朝众人敛衽行礼,婉声道:“菱芷见过诸位太太奶奶。因着老太太身体欠安,菱芷奉了老太太的意思来给诸位问安,若有照应不到,还望诸位莫要见怪。还有这君山银针,老太太尝着觉得挺好,便命菱芷送来给诸位品尝……”又回头吩咐秦妈妈和念珍去为各位太太奶奶上茶。

自看到她进来,苗夫人的眉宇间便笼上了一丝不明的意味,只是不动声色,微微笑着看她在众夫人面前温婉地奉茶。八姑娘柯菱柔却没有这般深沉的心思,眼看着被四姐姐抢了风头,轻轻地咬着下唇,目含嫉色。

座中冯御史之妻孟夫人注视柯菱芷半晌,猛醒似的道:“怪道我觉得这位姑娘像在哪里见过,原来是芷姐儿!”

柯菱芷身穿天青色提花马面裙,配了鹅黄色半袖小袄,头梳的是螺髻,鬓发上点缀着两三朵浅粉色的宫纱绢花,此时听到孟夫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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