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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6 02:4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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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读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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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解元史演义

全解元史演义试读:

自序

古史之美且备者多矣,而元史独多缺憾,非史官之失职也,文献不足征耳。元起朔漠,本乏纪录,开国以后,即略有载籍,而语不雅驯,专属蒙文土语,搢绅先生难言之。逮世祖朝,始有实录,相沿至于宁宗,共十有三朝。然在世祖以前,仍多阙略;世祖以后,则往往详于记善,略于惩恶,史为国讳,无足怪也。元亡明兴,洪武二年,得元十三朝实录,命修《元史》,以李善长为监修,宋濂、王祎为总裁,二月开局,八月书成。惟顺帝一朝,史犹未备。又命儒士欧阳佑等,往北平采遗事。明年二月,重开史局,阅六月书成,颁行后,已有窃窃然滋议者。盖其时距元之亡,第阅二、三年,私家著述,鲜有所闻,无由裒合众说,核定异同。观徐一夔与王祎书,谓:“考史莫备于日历及起居注,元不置日历,不设起居注,惟中书时政科,遣一文学掾掌之,以事付史馆,即据以修实录,其于史事已多疏略。至顺帝一朝,且无实录可据,唯凭采访以足成之,恐事未必核,言未必驯,首尾未必贯穿”云云。然则元史之仓卒告成,不克完善,在徐氏已豫知之矣。厥后商辂等续撰《纲目》,薛应旗复作《通鉴》,陈邦瞻又著《纪事本末》,体制不同,而所采事实,不出正史之外,其阙漏固犹昔也。他若《皇元圣武亲征录》,记太祖、太宗事。《元秘史》亦如之,语仍鄙俚,脱略亦多。《丙子平宋录》,记世祖事;《庚申外史》,记顺帝事,一斑之窥,无补全史。而《元朝名臣事略》,暨《元儒考略》等书,更无论已。自明迄今,又阅两朝,后人所作,可为《元史》之考证者,惟《蒙鞑备录》、《蒙古源流》及《元史译文证补》等书。《元史译文证补》,出自近年,系清侍郎洪钧所辑,谓从西书辗转译成,其足正《元史》之阙误者颇多,至仅顾定、宪二宗而止。《蒙鞑备录》及《蒙古源流》亦一秘史类耳。明清二代多宿儒,容有钩隐索沉,独成善本,惜鄙人见闻局隘,未能一一尽窥也。本年春,以橐笔之暇,偶阅东西洋史籍译本,于蒙古西征时,较中史为详,且于四汗分封,及其存亡始末,亦足补中史之阙,倘所谓礼失求野者非耶?不揣谫陋,窃欲融合中西史籍,编成元代野乘以资参考。寻以材力未逮,戏成演义,都六十回,事皆有本,不敢臆造。语则从俗,不欲求深,而于元代先世及深宫轶事,外域异闻,凡正史之所已载者,酌量援引,或详或略;正史之所未载者,则旁征博采,多半演入,茶余酒后,取而阅之,非特足供消遣,抑亦藉广见闻。海内大雅,其毋笑我芜杂乎?是为序。中华民国九年一月古越蔡东帆自识于海上寓庐。

第一回 感白光孀姝成孕 劫红颜异儿得妻

“成则为王,败则为寇”,无论古今中外,统是这般见解,这般称呼:这也是成败衡人的通例。起语已涵盖一切。惟我中国自黄帝以后,帝有五,王有三,历秦、汉、晋、南北朝,及隋、唐、五季、南北宋,虽未尝一姓,毕竟是汉族相传,改姓不改族。其间或有戎狄蛮貊,入寇中原,然亦忽盛忽衰,自来自去,如獯鬻,如ǎ狁,如匈奴,不过侵略朔方,没有甚么猖獗。后来五胡、契丹、女真,铁骑南来,横行腹地,好算得威焰熏天,无人敢当,但终不能统一中国;几疑天限南北,地判华夷,中原全境,只有汉族可为君长,他族不能羼入的。谁知南宋告终,厓山尽覆,赵氏一块肉,淹入贝宫,赤胆忠心的陆秀夫、张世杰、文天祥,或溺死,或被杀,荡荡中原,竟被那蒙古大汗,囊括以去。一朝天子一朝臣,居然做了八十九年的中国皇帝,这真是有史以来的创局!有说的是天命,有说的是人事?小子也莫明其妙,只好就史论史,把蒙古兴亡的事实,演出一部元朝小说来,诸君细阅一周,自能辨明天命人事的关系了!暗中注重人事,为现令国民下一针砭,是有心爱国之谈。

且说蒙古源流,本为唐朝时候的室韦分部,向居中国北方,打猎为生,自成部落。嗣后与邻部构衅,屡战屡败,弄到全军覆没,只剩了男女数人,逃入山中。那山名叫阿儿格乃衮,层峦叠嶂,高可耸天,唯一径可通出入,中有平地一大方,土壤肥美,水草茂盛。不亚桃源。男女数人,遂借此居住,自相配偶,不到几年,生了好几个男女。有一男子名叫乞颜,生得膂力过人,所有毒虫猛兽,遇着了他,无不应手立毙。他的后裔,独称繁盛。有此大力,宜善生殖。土人叫他作乞要特,“乞要”即“乞颜”的变音,特字便是统类的意义。种类既多,转嫌地狭,苦于旧径芜塞,日思开辟。为出山计,辗转觅得铁矿,洞穴深邃,大众伐木炽炭,篝火穴中,又宰了七十二牛,剖革为筒,吹风助火,渐渐的铁石尽熔,前此羊肠曲径,坍的坍,塌的塌,忽变作康庄大道,因此衢路遂辟。不藉五丁,竟辟蚕丛,蜀主不能专美于前。

数十传后,出了一个朵奔巴延,《元史》作托奔默尔根,《秘史》作朵奔蔑儿干。尝随乃兄都蛙锁豁儿出外游牧。一日到了不儿罕山,但见丛林夹道,古木参天,隐隐将大山笼住。都蛙锁豁儿向朵奔巴延道:“兄弟!你看前面的大山,比咱们居住地,好歹如何?”朵奔巴延道:“这山好得多哩。咱们趁着闲暇,去逛一会子何如?”都蛙锁豁儿称善,遂携手同行,一重一重的走将进去。到了险峻陡峭的地方,不得已援着木,扳着藤,猱升而上,费了好些气力,竟至山巅。兄弟两人,拣了一块平坦的磐石,小坐片刻。四面瞭望,烟云缭绕,岫屿回环,仿佛别有天地。俯视有两河萦带,支流错杂,映着那山林景色,倍觉鲜妍。好一幅画图。

朵奔巴延看了许久,忽跃起道:“阿哥!这座大山的形势,好得很!好得很!咱们不如迁居此地,请阿哥酌夺!”说了数语,未闻回答,朵奔巴延不觉焦躁起来,复叫了数声哥哥,方闻得一语道:“你不要忙!待我看明再说!”

朵奔巴延道:“看甚么?”都蛙锁豁儿道:“你不见山下有一群行人么?”朵奔巴延道:“行人不行人,管他做甚!”都蛙锁豁儿道:“那行人里面,有一个好女儿!”朵奔巴延不待说毕,便说道:“哥哥痴了!莫非想那女子作妻室么?”都蛙锁豁儿道:“不是这般说;我已有妻,那女儿若未曾嫁人,我去与她说亲,配你可好么?”朵奔巴延道:“远远的恰有几个人影,如何辨别妍媸?”都蛙锁豁儿道:“你若不信,你自去看明!”朵奔巴延少年好色,闻着有美女子,便大着步跑至山下去了。

看官到此,未免有一疑问,都蛙锁豁儿见有好女,何故朵奔巴延独云见得不清?原来都蛙锁豁儿一目独明,能望至数里以外,所以部人叫他一只眼。他能见人所未见,所以命弟探验真实,自己亦慢步下来。

那时朵奔巴延,一口气跑到山下,果见前面来了一丛百姓,内有一辆黑车,坐着一位齐齐整整、袅袅婷婷的美人儿。想是天仙来了。不由的瞅了几眼,那美人似已觉着,也睁着秋波,对朵奔巴延睃了一睃。像煞吊膀子,可想这美人身品。朵奔巴延竟呆呆立住。等到美人已近面前,他尚目不转睛,一味的痴望。忽觉得背后被击一掌,方扭身转看,击掌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亲哥哥都蛙锁豁儿。他也不遑细问,复转身去看着美人,但听得背后朗声道:“你敢是痴么!何不问她来历?”朵奔巴延经这一语,方把痴迷提醒,忙向前问道:“你们这等人,从那里来的?”有一老者答道:“我等是豁里剌儿台蔑儿干一家。当初便是巴儿忽真地面的主人。”朵奔巴延道:“这年轻女子,是你何人?”那老者道:“是我外孙女儿。”朵奔巴延道:“她叫甚么名字?”那老者道:“我名巴尔忽歹篾尔干。只生一个女儿,名巴儿忽真豁呵,嫁与豁里秃马敦的官人。”朵奔巴延听了这语,不觉长叹道:“晦气!晦气!”便转身向都蛙锁豁儿道:“这事不成,咱们回去罢!”活绘出少年性急。

都蛙锁豁儿道:“你听得未曾清楚,为何便说不成?”朵奔巴延道:“他说的名字,什么巴儿豁儿,我恰记不得许多,只他女是确曾嫁过了。”都蛙锁豁儿道:“瞎说!他说的是他女儿,并不是他外孙女儿!”朵奔巴延想了一想,才觉兄言果确。便道:“阿哥耳目聪明,还是请阿哥问他为是。”于是都蛙锁豁儿前行一步,与老者行了礼。问明底细,方知美人的名字,叫作阿兰郭斡。旧作阿兰果火,《元史》作阿伦果斡,《秘史》作阿兰豁阿。且由老者详述来历。因豁里秃马敦地面,禁捕貂鼠等物,所以投奔至此。都蛙锁豁儿道:“这山已有主人么?”那老者道:“这山的主人,叫作哂赤伯颜。”都蛙锁豁儿道:“这也罢,但不知你外孙女儿曾否字人?”老者答称尚未,都蛙锁豁儿便为弟求亲。老者约略问了姓氏家居,去对那外孙女儿说明。

这时候的朵奔巴延,眼睁睁望着美人儿,只望她立刻允许,谁知这美人偏低头无语。故作反笔,妙。寻由老者说了数语。那美人竟脸泛桃花,越觉娇艳,好一歇,急杀朵奔巴延。方蒙这美人点首。蒙字妙。朵奔巴延喜出望外,不待老者回报,急移步走至老者前,欲向老者行甥舅礼,不意被乃兄伸手拦住。朵奔巴延退了一、二步,心中还恨着阿哥。嗣经老者与都蛙锁豁儿说明允意,才由都蛙锁豁儿叫过朵奔巴延,谒过老者。复订明迎婚日期,方分手告别。

朵奔巴延在途次语兄道:“他既肯把好女儿嫁我,为何今日不缴与我们,恰还要捱延日子?”急色儿。都蛙锁豁儿道:“你不是强盗,难道便抢劫不成!”朵奔巴延才噤口无言。

过了数天,都蛙锁豁儿检出鹿皮二张,豹皮二张,狐皮二张,鼠獭皮数张,装入车中,令朵奔巴延着了喜服,率着车辆仆役,至不儿罕山迎婚。自昼至夕,已将美人儿迎回,对天行过夫妇礼,拥入房帏。这一夜的欢娱,不消细述。嗣后一索得男,再索复得男,长子取名布儿古讷特,次子取名伯古讷特。《元史》作布固合塔台及博克多萨勒,《蒙古源流》作伯勒格特依及伯衮德依。两儿尚未长成,不意乃兄都蛙锁豁儿,竟一病身亡。

都蛙锁豁儿生有四子,统是倔强得很,不把那朵奔巴延作亲叔叔般看待,朵奔巴延气愤填胸,带着一妻二子,至兄墓前哭了一场,便往不儿罕山居住。昼逐牲犬,夜对妻孥,倒也快活自由。老天无意做人美,偏偏过了数年,朵奔巴延受了感冒,竟尔卧床不起,临终时,与娇妻爱子,诀了永别,又把那善后事宜,嘱托那襟夫玛哈赉,一声长叹,奄然逝世了。人人有此结果,何苦贪色贪财。

朵奔巴延既死,那阿兰郭斡青年寡偶,寂寂家居,免不得独坐神伤,唏嘘终日。幸亏玛哈赉体心着意,时常来往,有家事一切,尽由他代为筹办,所以阿兰郭斡尚没有什么苦况,做日和尚撞日钟,也觉得破涕为笑了。寓意于微。

转瞬一年,阿兰郭斡的肚腹,居然膨胀起来,俄而越胀越大,某夕,竟产下一男。说也奇怪,所生男子,尚未断乳,阿兰郭斡腹胀如故,又复产了一男。旁人议论纷纷,那阿兰郭斡毫不在意,以生以养,与从前夫在时无异。偏这肚中又要作怪,膨胀十月,又举一男,临产时,祥光满室,觉有神异。乳儿啼声,亦异常人。阿兰郭斡很是欣慰,先生子名不衮哈搭吉,次生子名不固撤儿只,第三子名孛端察儿。蒙古人种,目睛多作栗黄色,独孛端察儿灰色目睛,甫越周年,即举止不凡,所以阿兰郭斡格外钟爱。

独古讷特两兄弟,年已长成,背地里很是不平,尝私语道:“我母无亲房兄弟,又无丈夫,为何生了这三个儿子?家内独有襟丈往来,莫不是他生的么?”说着时,被阿兰郭斡闻知,便叫二子一同入房,密语道:“你等道我无夫生子,必与他人有私情么?哪里知道三个儿子,是从天所生的!我自你父亡后,并没有什么坏心,惟每夜有黄白色人,从天窗隙处进来,将我腹屡次摩挲,把他的光明,透入我腹,因此怀着了孕,连生三男,看来这三子不是凡人,久后他们做了帝王,你两人才识得是天赐!”欺人乎?欺己乎?

古讷特两兄弟,彼此相觑,不出一词。阿兰郭斡复道:“你以为我捏谎么?我如不耐寡居,何妨再醮,乃作此暧昧情事!你若不信,试伺我数夕,自知真假!”古讷特兄弟应声而出。是夕,果见有白光闪入母寝,至黎明方出。于是古讷特兄弟也有些迷信起来。我却不信。

到了孛端察儿,已越十龄,阿兰郭斡烹羊炰羔,斗酒自劳,一面令五子列坐侍饮。酒半酣,便语五子道:“我已老了,不能与你等时常同饮,但你五人都是我一个肚皮里生的,将来须要和睦度日,幸勿争闹!”语至此,顾着孛端察儿道:“你去携五支箭来!”孛端察儿奉命而往,不一刻即将五支箭呈奉。阿兰郭斡即命余子起立,教他各折一箭,五人应手而断。阿兰郭斡复令把五支箭竿,束在一处,更叫他轮流折箭。五人按次轮着,统不能折。阿兰郭斡微笑道:“这就是单者易折,众则难摧的语意。”《魏书·吐谷浑传》,其主阿豺曾有此语,不识阿兰郭斡何亦知此。五子拱手听命。

又越数年。阿兰郭斡出外游玩,偶然受了风寒,遂致发寒发热。起初还可勉强支持,过了数日,已是困顿床褥,羸弱不堪。阿兰郭斡自知不起,叫五人齐至床侧,便道:“我也没有甚么嘱咐,但折箭的事情,你等须要切记,不可忘怀!”言讫,瞑目而逝。想是神人召去。

五子备办丧礼,将母尸殓葬毕,长子布儿古讷特,剏议分析,把所有家赀,作四股均派,只将孛端察儿一人搁起,分毫不给。孛端察儿道:“我也是母亲所生的,如何四兄统有家产,我独向隅!”布儿古讷特道:“你年尚少,没有分授家产的资格。家中有一匹秃尾马,给你就是!你的饮食,由我四家担任。何如?”孛端察儿尚欲争论,偏那诸兄齐声赞同,料知彼众我寡,争亦无益。

勉强同住了数月,见哥嫂等都甚冷淡,不由的懊恼道:“我这里长住做甚么?我不如自去寻生,死也可,活也可!”颇有丈夫气。遂把秃尾马牵出,腾身上马,负着弓矢,挟着刀剑,顺了斡难河流,扬长而去。

到了巴尔图鄂拉,鄂拉,蒙古语,山也。望见草木畅茂,山环水绕,倒也是个幽静的地方。他便下了骑,将秃尾马拴着树旁。探怀取刀,顺手斩除草木,用木作架,披草作瓦,费了一昼夜工夫,竟筑起一间草舍。腰间幸带有干粮,随便充饥。次日出外瞭望,遥见有一只黄鹰,攫着野鹜,任情吞噬,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就拔了几根马尾,结成一条绳子,随手作圈,静悄悄的绕至黄鹰背后;巧值黄鹰昂起头来,他顺手放绳,把鹰头圈住,牵至手中,捧住黄鹰道:“我孑身无依,得了你,好与我做个伙伴,我取些野物养你,你也取些野物养我,可好么?”黄鹰似解他语言,垂首听命。孛端察儿遂携鹰归来,见山麓有一狼,含住野物,踉跄奔趋。他就从背后取出短箭,拈弓搭着,飕的一声,将狼射倒,随取了死狼,并由狼吃残的野物,一并挟着,返至草舍。一面用薪煨狼,聊当粮食;一面将狼残野物,豢给黄鹰。这黄鹰儿恰也驯顺,一豢数日,竟与孛端察儿相依如友。有时飞至野外,搏取食物,即衔给孛端察儿。孛端察儿欣慰非常,与黄鹰生熟分食。

转瞬间已过残冬,到了春间,野鹜齐来,多被黄鹰搏住,每日可数十翼,吃不胜吃,往往挂在树上,由它干腊。只有时思饮马乳,一时无从置办。孛端察儿登高遥望,见山后有一丛民居,差不多有数十家,便徒步前行。径造该处乞奶浆,该处的人民,起初不肯,嗣经孛端察儿与他熟商,愿以野物相易,因得邀他应允。自是无日不至该地,只两造名姓,彼此未悉。

适同母兄不衮哈搭吉,忆念幼弟,前来寻觅。先至该地探问,居民说有此人,惜未识姓氏住址。不衮哈搭吉尚在盘诘,不期有一伟少年,臂着鹰,跨着马,得得而至。那居民哗然道:“来了来了!”不衮哈搭吉回首一望,那少年不是别人,便是幼弟孛端察儿。当下两人大喜,握手相见,各叙别后情形。不衮哈搭吉劝弟回家。孛端察儿先辞后允,遂与不衮哈搭吉返至草舍,约略收拾,即日起行。自此该地无孛端察儿踪迹。

谁知过了数日,该地有一怀妊妇人,正在河中汲水。忽见孛端察儿,带了壮士数名,急行而来,妇人阻住道:“你莫非又来吃马奶么?”孛端察儿道:“不是,我邀你到我家去。”妇人道:“邀我去做什么?”正诘问间,不防孛端察儿伸出两手,竟将她抱了过去,那时连忙叫喊,已是不及。奇兀得很。小子尝吟成诗道:天道非真善者昌,胡儿得志便猖狂;强权世界由来久,盗贼居然育帝王!

未知道妇人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回本为全书弃冕,叙述蒙古源流,为有元之所自始,按《元史·太祖本纪》,载阿抡果斡(即阿兰郭斡)事,谓其夫亡寡居,帐中夜寝,梦白光自天窗入,化为金色神人,来趋卧榻,惊觉遂有娠。产一子名孛端察儿。《源流》谓梦一伟男与之共寝,久之生三子,《秘史》谓黄白色人,将肚皮摩挲。是姑勿论,惟史家于帝王肇兴,必述其祖宗之瑞应;姜嫄履敏,刘媪梦神,真耶幻耶?未足尽信。本书即人论人,就事叙事,言外寓意,不即不离,至描摹朵奔巴延,暨孛端察儿处,尤觉得一片天真,口吻俱肖。庸庸者多厚福,意者其或然欤!末后一结,兔起鹘落,益令人匪夷所思。

第二回 拥众称尊创始立国 班师奏凯复庆生男

却说孛端察儿抱住该妇,疾行而归,该地居民,闻有暴客,竞来趋视。不意强人蜂拥到来,各执着明晃晃的刀仗,大声呐喊,动者斩,不动者免死。居民见这情形,都错愕不知所为。有几个眼快脚长,转身逃走,被那强人大步赶上,刀剑齐下,统变作身首两分。大众格外恟惧,只好遵令不动。强人遂把他一一反剪,复将该民家产牲畜,劫掠殆尽,方带了人物,一概回寨。

看官到此,几不辨强徒何来,待小子一一交代。原来孛端察儿随兄归去时,途次语兄道:“人身有头,衣裳有领,无头不成人,无领不成衣。”奇语。不衮哈搭吉茫然莫辨,待孛端察儿念了好几遍,方诘问道:“你念什么咒语?”孛端察儿答道:“我说的不是咒语,乃是目前的好计。”不衮哈搭吉续问底细,孛端察儿道:“哥哥你到过的地方,虽有一丛百姓,却无头领管束,若把他子女财产,统去掳来,那时有妻妾,有奴隶,有财宝,岂不是快活一生么!”确是盗贼思想。不衮哈搭吉道:“你说亦是,待回去与弟兄商量。”

孛端察儿非常高兴,与阿哥急趋到家,既入门见了布儿古讷特等人,不但忘却前仇,便提议抢劫的事情,布儿古讷特素性嗜利,连忙称善。顿时兴起家甲,命孛端察儿做头哨,不衮哈搭吉及不固撤儿只做二哨,自己与同母弟伯古讷特做后哨,陆续前进。孛端察儿趋入该地,先将一孕妇抢劫归来,至不衮哈搭吉兄弟,暨布儿古讷特兄弟,扫尽民居,返入寨中。检点手下从人,不缺一名,只少了孛端察儿。当下问明妻女,方知孛端察儿早已驰归,与抱住的妇人,入帐取乐去了。

布儿古讷特道:“且暂由他。现在是发落该民要紧。”当下命家役牵入俘虏,问他愿充仆役否,该民被他威吓,统已神疲骨软,只好唯唯听命。布儿古讷特便命放绑,令他散住帐外,静候号令,该民含泪趋出。复将抢来的家产牲畜,安置停当。

是时孛端察儿方慢慢的踱将出来。大约是疲倦了。布儿古讷特道:“你好!你好!青天白日,便做那鸳鸯勾当!”孛端察儿道:“哥哥等都有嫂子,难道为弟的不能纳妇?”布儿古讷特正思回答,忽见一妇人徐步至前,红颜半晕,绿鬓微松,只腹间稍稍隆起,未免有些困顿情状。布儿古讷特道:“好一个妇人,不愧做我弟妇!”言下便问她名氏,那妇人便喘吁吁的答道:喘吁吁三字,摹绘最佳。“我叫作勃端哈屯,是札儿赤兀人氏。”说着时,已由孛端察儿叫她拜见诸兄,妇人勉强行过了礼,即返入后帐。

布儿古讷特道:“你有这个美妇,我等没有,奈何!”孛端察儿道:“俘虏中也有几个好妇女,何不叫她入侍?”布儿古讷特道:“不错!”便与兄弟四人,出了帐,拣了几名美人儿,带回侍寝。胡俗妇女,本没有甚么名节,况经他威胁势迫,那里还敢抗拒,只好由他拥抱寻欢。可见世人不能独立,做了他族的奴隶,男为人役,女为人妾,是万万不能逃避的!暮鼓晨钟,请大众听着。

这且休表。且说孛端察儿的妻室,怀孕满月,生下一子,名札只剌歹。《源流》作斡齐尔台,旋由孛端察儿所产,再生一男,名巴阿里歹。两男生后,那妇人华色已衰,孛端察儿又从他处娶了一妇,复把那陪嫁来的女佣,据为己妾。任情纵欢,有何道德。后妻生子合必赤。妾生子沼兀列歹。合必赤子名土敦迈宁。《秘史》作篾年土敦。土敦迈宁生子甚多,约有八九人。《元史》谓八子。《译文证补》谓九子。嗣是滋生日蕃,氏族愈众。五传至哈不勒,拓土开疆,威势颇盛,各族推他为蒙古部长,称名哈不勒汗。

是时金邦全盛,并有辽地,复兴兵南下,据三镇,中山、太原、河间三镇。入两河,直捣宋都,掳徽、钦二帝,且追宋高宗至杭州,一意前进,不暇后顾。哈不勒汗乘这机会,拥众称尊,隐隐有雄长朔方的意思。金主晟闻他英名,遣使宣召,命他入朝。哈不勒汗遂带着壮士数名,乘了骏马,趋入金京。谒见毕,金主晟见他状貌魁梧,颇加敬礼。每赐宴,饬臣下殷勤款待。哈不勒汗恐饮食中毒,尝托词沐浴,离席至他处,呕吐食物,乃复入席。因此百觥不醉,八簋无余。金人多以豪饮善啖,非常诧异。

一日在殿上筵宴。哈不勒汗连飞数十觞,遂有醉意,不觉酒兴大发,手舞足蹈起来。舞蹈才罢,复大着步直至帝座,捋金主须。不脱野蛮旧习。那时廷臣的呼叱声,剑佩声,杂沓一堂,都欲来杀哈不勒汗。亏得金主度量过人,和颜悦色道:“你且去入席,不要上来!”哈不勒汗方才知过,惶恐谢罪。金主复谕道:“这是小小失仪,不足为罪。”当下赐他帛数端,马数匹,令即返辔。哈不勒汗称谢而出,便扬鞭就道,直回故寨。无如金邦的大臣,统说哈不勒汗怀有歹意,此时不除,必为后患。金主初欲怀柔远人,厚遣归,嗣被廷臣怂恿,众口一词,也未免有些怀疑,遂遣将士兼程前进,追还哈不勒汗。那知哈不勒汗已有戒心,早风驰电掣的回到寨中。待至金使到来,他却抗颜对使道:“你国是堂堂的大国,你主是堂堂的君长,昨日遣我归,今又令我去,出尔反尔,是何道理!这等叫做乱命,我不便依从!”这言颇有至理。金将见他辞意强横,只好怏怏而归。

不数日,金使又到,适值哈不勒汗出猎未返,他妇翁吉拉特氏率众欢迎,把自居的新帐,让金使暂住。至哈不勒汗归来,闻着这事,便语他妻室及部众道:“金使到此,定是又来召我,欲除我以绝后患。我与他不能两立,有他无我,有我无他;为今日计,不如将他杀却,先泄我忿!”部众不答,哈不勒汗道:“你等莫非怀有异心么?你等若不助我杀金使,我当先杀你等!”言毕,怒发直竖,须眉戟张,部众忙称遵命。哈不勒汗遂一马当先,驰入帐中,手起刀落,把金使砍为两段。金使的侍从,出来抗拒,被部众一同赶上,杀得一个不留。先下手为强。

这消息传达金廷,金主大怒,遣万户胡沙虎卒兵往讨。胡沙虎本是个没用的家伙,一入蒙古境内,不谙道里,不知兵法,只是一味的乱撞。那哈不勒汗很是能耐,率部众避伏山中,坚壁不出。胡沙虎往来蒙地,不见一人,日久粮尽,只好勒兵回国。不意出了蒙境,那蒙兵却漫山遍野的追来。看官,你想这时的胡沙虎,还有心恋战么?当时你逃我窜,被蒙古兵大杀一阵,可怜血流山谷,尸积道途。胡沙虎勒马先逃,还算保全首领。金人出手就是献丑,已为金亡元兴张本。哈不勒汗得此大胜,遂仇视金邦,益发秣马厉兵,专待金兵再到,与他厮杀。会金主晟谢世,从孙亶嗣位,因从叔挞懒专权,与叔父兀术密谋,诱杀挞懒。挞懒遗族,逃往漠北,至哈不勒汗处乞师复仇。哈不勒汗有隙可乘,自然应允。嗣是连寇金边,把西平、河北二十七团寨,陆续攻取。金主亶闻边疆被侵,遂与南宋议和。催归将士,专顾北防。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已在其后。其时金邦的百战能臣,要算皇叔兀术。自南归国,奉了主命,出征蒙古。满望马到成功,谁知大小数十战,迁移一二年,犹是胜负未分,相持莫决。语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者,兀术是已。兀术恐师老财匮,致蹈胡沙虎覆辙,遂决计议和:把西平、河北二十七团寨,尽行割与,又每岁给他牛羊若干头,米豆若干斛;并册哈不勒为蒙兀国王,方得罢兵修好。这是宋高宗绍兴十七年间的事情。有史可考,乃编年以清眉目。

哈不勒汗生有七子,到年老病危时,偏叫他从弟俺巴孩进来,奉承国统,又嘱诸子敬奉从叔,不得违命。诸子一律遵嘱,哈不勒汗才瞑目去世了。

俺巴孩嗣立后,国势如旧。会哈不勒汗的妻弟,名叫赛因特斤,偶罹疾病,往邻近塔塔儿部,聘一巫者疗治,日久无效,竟至殁世。家众因巫者无灵,将他斩首。塔塔儿人不肯干休,遂兴兵复仇。哈不勒汗七子,闻母族被兵,立率部众往援。两下酣斗起来,哈不勒汗第六子合丹,《秘史》作合答安。骁健善战,手持长枪一杆,所向无前。塔塔儿酋木秃儿,不及防备,竟被合丹刺于马下。幸部众奋力抢救,方得暂保性命。医治一载,才得痊愈,再发兵进攻,鏖战两次,丝毫不能取胜,到着末的一战,塔塔儿部大败,木秃儿仍死于合丹手下。

塔塔儿人阴图雪愤,阳为乞和,一味甘言重币,来哄这俺巴孩。俺巴孩信以为真,竟与塔塔儿结亲,愿将爱女嫁与该部嗣酋,仇人之子,招为女夫,俺巴孩也太不小心。自己送女成礼。到了塔塔儿部,不防伏兵四起,将父女一概掳去。哈不勒汗长子斡勤巴儿哈合闻俺巴孩被抢,忙至塔塔儿部索还,并责他无礼。塔塔儿部不由分说,复将斡勤巴儿哈合拘住,一并送与金邦。

金人正怀宿忿,将俺巴孩钉住木驴背上,令他辗转惨毙。俺巴孩令从人布勒格赤,告金主道:“你不能以武力获我,徒藉他人手下,置我死地;又用这般惨刑,我死,我的子侄很多,必来复仇。”金主大怒,把斡勤巴儿哈合亦加死刑。并纵布勒格赤使还,令他归告族众,速即倾国前来,决一雌雄。

布勒格赤归国,会议复仇,立哈不勒第四子为忽都剌哈汗,合寨齐起,攻入金界。金人杀他不过,高垒固守。忽都剌哈汗屡攻不克,方大掠而归。蒙俗以尚武为本旨。忽都剌哈汗勇武绝伦,力能折人为两截,每食能尽一羊,声大如洪钟,每唱蒙兀歌,隔七岭犹闻彼声;因此嗣位数年,威名益振。他于子侄辈中,独爱也速该。《元名》作伊苏克依。尝谓此儿英武,不亚自己,遂有传统的意思。

也速该父名把儿坛把阿秃儿,系哈不勒汗次子,忽都剌哈汗仲兄。把儿坛生四男,长名蒙格秃乞颜,次名捏坤太石,三子即也速该,最幼的名答里台斡赤斤。也速该少有膂力,善骑射。能弯七石弓,也是个杀人不翻眼的魔星。他平时尝在斡难河畔游猎,所得禽兽,比他人为多。到年将弱冠时,想得个美貌妇女,作为配偶,无如部落中少有丽姝,所以因循迁延。

一日,又往斡难河放鹰,遇着一男骑马,一妇乘车,从河曲行来。那妇人生得秋水为眉,芙蓉为骨,映入也速该眼中,确是生平罕见。冶容诲淫。他即迎上前道:“你等是何方的人民?来此做甚?”那男子道:“我是蔑里吉部人,《元史》称蔑里吉为默尔奇斯。名叫也客赤列都。”复指着妇人道:“这是你何人?”那男子道:“这是我的妻室。”也速该怀着鬼胎,便撒谎道:“我有话与你细说,你且少待;我去去就来。”那男子正要问他缘故,他已三脚两步似飞的去了。

不一刻,遥见也速该率着壮士两人,疾奔而来。那男子不觉心慌,忙语妇人道:“他有三人同来,未知吉凶若何?”妇人远远一瞧,也觉得着急起来,便道:“我看那三人的颜色,好生不善,恐要害你性命。你快走去!你若有性命呵,似我这般妇女很多哩,将来再娶一个,就唤做我的名字便是。”说罢,就脱下衣衫,与男子做个纪念。那男子方才接着,也速该三人已到,男子拨马就走。也速该令弟守着妇人,自与仲兄捏坤太石赶这男子,跑过七个山头,那男子已去远了。

也速该偕兄同返,牵住妇人的乘车,令兄先行,饬弟后随。那妇人带哭带语道:“我的丈夫,向来家居,不曾受着什么惊慌。如今被你等逐走,扒山过岭,何等艰难。你等良心上如何过得下去!”也速该笑道:“我的良心是最好的;逐去你的丈夫,再还你的好丈夫!”调侃得趣。那妇人越加号啕,几乎把河内的川流,山边的林木,都振动了。答里台斡勒赤斤道:“你丈夫岭过得多了,水也渡得多了,你哭呵,他也不回头寻你;就使来寻,也是不得见了。你住声,休要哭!咱们总不亏待你!”妇人方渐渐止啼。

到了帐中,也速该便去禀知忽都剌哈汗。忽都剌哈汗道:“好!好!就给你为妻罢。”那妇人又哭将起来。忽都剌哈汗道:“我是此处国王,他是我的爱侄,将来我死后,他便接我的位置,你给他为妻,岂不是现成的夫人么!”妇人闻着夫人两字,心中也转悲为喜,眼中的珠泪,立刻停止。到底水性杨花。当下忽都剌哈汗令该妇入后帐整妆,安排与也速该成婚。也速该喜不自禁,至与该妇交拜后,挽入洞房,灯下细瞧,比初见时更为美艳。那时迫不及待,便拥该妇同寝。欢会后问妇姓名,方知叫作诃额仑。《元史》作谔楞,《源流》作乌格楞。自此朝欢暮乐,几度春风,竟由诃额仑结下珠胎,生出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来。迤逦写来,与朵奔巴延暨孛端察儿得妇时,又另是一种笔墨。

忽都剌哈汗因伐金无功,复思往讨塔塔儿部。也速该愿为前锋,当即点齐部众,浩浩荡荡的杀奔塔塔儿部。塔塔儿部恰也预防,闻报也速该到来,忙令帖木真兀格及库鲁不花两头目,率众抵御。也速该怒马直前,无人敢当。帖木真出来阻拦,与也速该战了数合,一声吆喝,已被也速该只手擒来。库鲁不花急忙趋救,也速该故意奔还。等到库鲁不花追至马后,他却扭转身来,将手中握定的长枪,刺入库鲁不花的马腹,那马受伤坠地,眼见得库鲁不花也随仆地下。蒙古部众,霎时齐集,将库鲁不花活擒了去。那时塔塔儿部大加恟惧,忙选了两员健将,前来抵敌,一个名叫阔湍巴剌合,一个名叫扎里不花。两将颇有智勇,料知也速该艺力过人,不可小觑,便用了坚壁清野的法子,来困也速该。确是好计。也速该无计可施,愤急的了不得,会后队兵到,又会同进攻,也是没效。俄闻忽都剌哈汗罹疾,只得奏凯班师。

到了迭里温盘陀山,见他阿弟到来,向也速该贺喜。也速该道:“出师多日,只拿住敌酋两名,不能报我大仇,有何足贺!”阿弟道:“擒住敌人,已是可喜,还有一桩绝大的喜事,我的嫂子,已产下一个麟儿了!”也速该道:“果真么?”小子又有一诗道:天生英物正堪夸,铁血只凭赤手孥。古有名言今益信,深山大泽出龙蛇。

欲知也速该得子情形,且由下回交代。抢掠劫夺,是蒙族惯伎;如孛端察儿以下,何一不作如是观!唯哈不勒汗粗豪阔达,颇有英雄气象,所以蒙兀得以建国。也速该劫妇怀胎,偏产出一大人物,岂朔方果为王气所钟耶?本回夹叙夹写,斐然成章,而命意则全为成吉思汗蓄势,如看山然,下有要穴,则上必有层峦叠嶂;如观水然,后有洪波,则前必有曲涧重溪,大笔淋漓,不落小家气象。

第三回 女丈夫执旗招叛众 小英雄逃难遇救星

却说也速该班师回国,也速该的兄弟,及妻室诃额仑,统远道出迎,至迭里温盘陀山前,诃额仑忽然腹痛,料将生产,遂就山脚边暂息,不多时,即行分娩,产了一个头角峥嵘的婴儿,大众都目为英物。还有一种怪异,这婴孩初出母胎,他右手却握得甚紧,由旁人启视,乃是一握赤血,其色如肝,其坚如石,大家莫识由来,只说他是吉祥预兆。分明是个杀星。是儿生后,巧值也速该到来。由他阿弟详报,也速该似信非信,忙即过视诃额仑母子。诃额仑虽觉疲倦,犹幸丰姿如旧,及瞧这婴儿形状,果然奇伟异常,双目且炯炯有光。也速该不禁大喜,便道:“我此番出征,第一仗便擒住帖木真,是我生平第一快事;今得此儿,也不妨取名帖木真,亦作铁木真,《元史》作特种津。留作后来纪念。”大众很是赞成。

当下挈眷同归,省视忽都剌哈汗疾病,已觉危急万分,也速该不觉泪下。就是喜极生悲的影子。忽都剌哈汗执也速该手,凄然道:“我与你要永诀了!国事待你作主,你不要畏缩,也不要莽撞,方好哩!”也速该应允了,复将俘敌及产子情状,略略陈明,忽都剌哈汗也觉心慰。也速该暂行退出,忽都剌哈汗即于是夕死了。

丧葬已毕,也速该统辖各族,远近都惮他威武,不敢妨命,因此也速该逍遥自在。闲着时,尝左拥娇妻,右抱雏儿,享这人间幸福。诃额仑此时,想只有笑无哭了。陆续生下三男,一名合撤儿,一名合赤温,一名帖木格。后复生了一女,取名帖木仑。也速该自合撤儿生后,曾别纳一妇,生一男子,名别勒古台,因此也速该共有五儿。

至帖木真九岁时,也速该引他出游,拟往诃额仑母家,拣一个好女郎,与帖木真订婚。行至扯克撤儿山及赤忽儿古山间,遇着弘吉剌族人德薛禅,《源流》作岱彻辰。两下攀谈,颇觉投契。也速该便将择妇的意思,与他表明。德薛禅道:“我昨夜得了一梦,煞是奇异,莫非应在你的郎君!”语甚突兀。也速该问是何梦,德薛禅道:“我梦见一官人,两手擎着日月,飞至我手上立住。”愈语愈奇。也速该道:“这官人将日月擎来,料是畀汝,汝的后福不浅哩。”德薛禅道:“我的后福,要全仗你的郎君。”也速该惊异起来,德薛禅道:“你不要怪我说谎,我梦中所见的官人,状貌与郎君相似;如蒙不弃,我有爱女孛儿帖,愿为郎君妇。他日我家子孙,再生好女,更世世献与你皇帝家,怕不做后妃不成!”说得也速该笑容可掬,便欲至他家内,亲视彼女。

当由德薛禅引路,导入家中,德薛禅即命爱女出见,娇小年华,已饶丰韵。也速该大喜,即问她年龄,比帖木真只大一岁。当命留下从马,作为聘礼。叙帖木真聘妇事,笔法又是一变。便欲率子告辞,德薛禅苦苦留住,宿了一宵。

翌日也速该启行,欲挈他爱女同去。德薛禅道:“我只有一二子女,现时不忍分离,闻亲家多福多男,何不将郎君暂留这里,伴我寂寥?亲家若不忍别子,我亦何忍别女哩!”也速该被他一激,便道:“我儿留在你家,亦属何妨!只年轻胆小,事事须要照管哩。”德薛禅道:“你的儿,我的女婿,还要什么客气!”

也速该留下帖木真,上马即行,回到扯克撤儿山附近,见有塔塔儿部人,设帐陈筵,颇觉丰盛。正在瞧着,已有塔塔儿人遮住马头,邀他入席。也速该生性粗豪,且因途中饥渴,遂不管什么好歹,竟下马入宴,酒酣起谢,跨马而去,途次觉隐隐腹痛,还道是偶感风寒;谁知到了帐中,腹中更搅痛的了不得。一连三日,医药无效。可为贪食者戒。不觉猛悟道:“我中毒了!”至此才知中毒,可谓有勇无智。忙叫族人蒙力克进内。与他说道:“你父察剌哈老人,很是忠诚,你也当似父一般。我儿子帖木真,在弘吉剌家做了女婿,我送子回来,途中被塔塔儿人毒害。你去领回我儿,快去!快快去!”

蒙力克三脚两步的去召帖木真,至帖木真回来,可怜也速该已早登鬼箓,只剩遗骸!史称帖木真十三岁遭父丧,此本《秘史》叙述。当下号啕大哭,他母亲诃额仑,本哭个不休,又要哭了,毕竟红颜命薄。至此转来劝住帖木真。殓葬后,嫠妇孤儿,空帏相吊,好不伤心!各族人且欺他孤寡,多半不去理会;只有蒙力克父子,仍遵也速该遗言,留心照拂。诃额仑以下,很是感激。一死一生,乃见交情。

是时俺巴孩派下,族类蕃滋,自成部落,叫作泰赤乌部。《元史》作泰楚特,《秘史》泰亦赤兀惕姓氏。也速该在时,尚服管辖,祭祀一切,彼此皆跻堂称觥,不分畛域。也速该殁后一年,适遇春祭,诃额仑去得落后,就被他屏斥回来,连胙肉亦不给与。诃额仑愤着道:“也速该原是死了,我的儿子,怕不长大么?为甚把胙肉一份子,也不给我?”这语传到泰赤乌部,俺巴孩尚有两个妻妾,竟向着部众道:“诃额仑太不成人!我等祭祀,难道定要请她!自今以后,我族休要睬她母子,看她母子怎生对待!”活肖妇女口吻。嗣是与诃额仑母子,绝对不和,并且笼络也速该族人,叫他弃此就彼。各族统趋附泰赤乌部。也速该部下,也未免受他羁縻。

时有哈不勒汗少子脱朵延,《元史》作托多呼尔察。系帖木真叔祖行,向为也速该所信任;至此亦叛归泰赤乌部。帖木真苦留不从,察剌哈老人,亦竭力挽留。脱朵延道:“水已干了,石已碎了,我留此做甚?”察剌哈尚揽祛苦劝,恼动了脱朵延,竟取了一柄长枪,向察剌哈乱戳。察剌哈急忙避开,背上已中了一枪,负痛归家,脱朵延率众自去。

帖木真闻察剌哈受伤,忙至彼家探视。察剌哈忍着痛,对帖木真道:“你父去世未久,各亲族多半叛离。我劝脱朵延休去,被他枪伤。我死不足惜,奈你母子孤栖,如何过得下去!”说着,不禁垂泪。伤心语,我亦不忍闻。

帖木真大哭而出,禀告母亲诃额仑。诃额仑竖起柳眉,睁开凤目,勃然道:“彼等欺我太甚!我老娘虽是妇女,难道真一些儿没用么!”便携着帖木真,出召族众,尚有数十人,勉以忠义,令他追还叛人。

诃额仑亲自上马,手持旄纛一大杆,在后压队,并叫从人携了长枪,整备厮杀。说时迟,那时快,脱朵延带去的族众,已被诃额仑追着。诃额仑大呼道:“叛众听者!”其声喤喤。脱朵延等闻声转来,见诃额仑面带杀气,妩媚中现出英武形状,想是从也速该处学来。不由的惊愕起来。诃额仑遥指脱朵延道:“你是我家的尊长,为什么舍我他去?我先夫也速该,不曾薄待你;我母子且要仗你扶持!别人可去,你也这般,如何对我先人于地下!”脱朵延无言可答,只管拨马自走,那族众也思随往。诃额仑愈加性起,叫从人递过了枪,自己加鞭驰上,冲入叛众队间,横着枪杆,将叛众拦住一半。好一个嫱嫱将军!所谓一夫拼命,万夫莫当者是也,妇女且然,况乎男子汉。喝声道:“休走!老娘来与你拼命!”那叛众不曾见诃额仑有此胆力,还道她藏着不用,此次方出来显技,几吓得面面相觑,诃额仑见他有些疑惧,又略霁怒颜道:“倘你等叔伯子弟们,尚有忠心,不愿向我还手,我深是感念你们!你休与脱朵延同一般见识,须知瓦片尚有翻身日子,你不记念先夫也速该情谊,也须怜我母子数人;效力数年,待我儿郎们有日长成,或者也与先夫一般武艺,知恩必报,衔仇必复。你叔伯子弟们,试一细想,来去任便!”说罢,令帖木真下马,跪在地上,向众哭拜。临之以威,动之以情,不怕叛众不入彀中。叛众睹这情状,不由的心软神移,也答拜道:“愿效死力!”于是前行的已经过去,后行的统同随回。

到家后,闻察剌哈老人已死,母子统去吊丧,大哭一场。族众见他推诚置腹,方渐渐有些归心诃额仑。怎奈泰赤乌部聚众日多,仇视诃额仑母子,亦日益加甚。诃额仑恐遭毒手,每教她五子协力同心,缓缓儿的复仇雪恨。她尝操作蒙语道:“除影儿外无伴党,除尾子外无鞭子。”两语意义,是譬如影不离形,尾不离身,要她五子不可拆开;因此帖木真兄弟,时常忆着。很是和睦,同居数年,内外无事。

一日,兄弟妹六人,同往山中游猎,不料遇着泰赤乌部的伴当,如黄鹰捕雀一般,来拿帖木真。别勒古台望见了,连忙将弟妹藏在壑内,自与两兄弯弓射斗。泰赤乌人欺他年幼,那里放在心上,不防弦声一响,为首的被他射倒,余众望将过去,这放箭的不是别人,就是别勒古台。写别勒古台智勇,为后文立功张本。众人都向他摇手,大声叫着:“我不来掳你,只将你哥哥帖木真来!”帖木真闻他指名追索,不禁心慌,忙上马窜去。

泰赤乌人舍了别勒古台等,只望帖木真后追。帖木真逃至帖儿古捏山,钻入丛林。泰赤乌人不敢进蹑,只是四围守着。帖木真一住三日,只寻些果实充饥。当下耐不住饥渴,牵马出来,忽听得扑塌一声,马鞍坠地。帖木真自叹道:“这是天父止我,叫我不要前行!”可见蒙人迷信宗教。复回去住了三日。又想出来,行了数步,蓦见一大石挡住去路,又踌躇莫决道:“莫非老天还叫我休出么?”又回去住了三日。实饥渴的了不得,遂硬着心肠道:“去也死,留也死,不如出去!”遂牵马径出,将堵住的大石,用力拨开,徐步下山。猛听得一声胡哨,顿时手忙脚乱,连人带马跌入陷坑,两边垂下铙钩,把他人马扎起。待帖木真张目旁顾,已是身子被缚,左右都是泰赤乌人。一险。捕一孩童如捕虎一般,并非泰赤乌人没用,实为帖木真隐留声价。

帖木真叹了口气,束手待毙,可巧时当首夏,泰赤乌部依着故例,在斡难河畔筵宴,无暇把帖木真处死,只将他枷住营中,令一弱卒守着。帖木真默想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便两手捧着了枷,突至弱卒身前,将枷撞去。弱卒不及预防,被他打倒,就脱身逃走。绝处逢生。一口气奔了数里,身子疲乏不堪,便在树林内小坐。嗣怕泰赤乌人追至,想了一计,躲在河水内溜道中,只把面目露出,暂且休息。正倦寐间,忽有人叫道:“帖木真,你为何蹲在水内?”帖木真觉著,把双眼一擦,启目视之,乃是一个泰赤乌部家人,名叫锁儿罕失剌,不由的失声道:“呵哟!”二险。还是锁儿罕失剌道:“你不要慌!你出来便是。”帖木真方才动身,拖泥带水的走至岸上,锁儿罕失剌愀然道:“看你这童儿,煞是可怜,我不忍将你加害。你快去!自寻你母亲兄弟,若见着别人,休说与我相见!”言讫自去。

帖木真暗想:自己已困惫异常,不能急奔,倘或再遇泰赤乌人,恐没有第二个锁儿罕失剌。不如静悄悄的跟着了他到他家里,求他设法救我。主见已定,便蹑迹前行。锁儿罕失剌才入家门,帖木真也已赶到。锁儿罕失剌见了帖木真,大惊道:“你为何不听我言,无故到此?”帖木真垂泪道:“我肚已饿极了,口已渴极了,马儿又没有了,那里还能远行!只求你老人家救我!”

锁儿罕失剌尚在迟疑,室内走出了两个少年,便问道:“这就是帖木真么?雀被鹯逐,树儿草儿,尚能把它藏匿,难道我们父子,反不如草本!阿爹须救他为是!”锁儿罕失剌点着了头,忙唤帖木真入内,给他马奶麦饵等物。帖木真饱餐一顿,竭诚拜谢。问了两少年名字,长的名沈白,次的名赤老温。《源流》作齐拉滚,即后文四杰之一。帖木真道:“我若有得志的日子,定当报答老丈鸿恩,及两位哥哥的大德。”志不在小,确是奇童。

言未已,忽又有一少女来前,由锁儿罕失剌命她相见。帖木真见她娇小可人,颇生爱慕。只听锁儿罕失剌道:“这是我的小女儿,叫作合答安,你在此恐人察觉,不如暂匿在羊毛车中,叫我小女看着。如有饥渴事情,可与我女说明。”又转向女子道:“他如要饮食,你可取来给他。”女子遵嘱,导帖木真至羊毛车旁。开了车门,先搬出无数羊毛,方令帖木真入匿,再将羊毛搬入,把他掩住。这时天气方暑,帖木真连声呼热。女子恰娇声嘱道:“休叫休叫!你要保全性命,还须忍耐方好!”帖木真闻言,才不敢出声。

到了夜间,女子取进饮食,将羊毛拨开,俾他充腹,那时彼此问答,很觉投机。帖木真忽叹道:“可惜!可惜!”女子道:“你说什么?”帖木真道:“可惜我聘过了妻!”言有垂涎意,暗为后文伏线。那女子听了,垂着脸道:“你不要乱想!今夜想无人来此,便可卧在羊毛上面,我与你车门开着,小觉凉快。”帖木真应着,看那女子徐步而去,辗转凝思,几难成寐。未曾脱险,遂思少艾,可见胡儿好色。后勉抑情肠,方朦胧睡去。约莫睡了三四个时辰,猛听鸡声报晓,未免吃了一惊。静候了好一刻,忽见那女子踉跄奔来道:“不好了!不好了!外面有人来捉你了!快快将羊毛掩住!”三险。小子述此,曾有一诗咏帖木真云:不经患难不成才,劳饿始邀大任来;试忆羊毛车上苦,少年磋跌莫心灰。

未知帖木真果被捉住否,且至下回说明。是回为寡妇孤儿合传,见得孤寡之伦,易受人欺,可为世态炎凉,作一榜样。惟寡妇孤儿之卒被人欺者,虽由人情之叵测,亦缘一己之庸愚。试看诃额仑之临危思奋,居然截住逃亡;帖木真之情急智生,到底得离险难。人贵自立,如寻常儿女之哭泣穷途,自经沟渎而莫之知者,果何补耶!读此应为之一叹,复为之一奋。

第四回 追失马幸遇良朋 喜乘龙送归佳偶

却说帖木真匿身羊毛车内,被那女子一吓,险些儿魂胆飞扬,忙向女子道:“好妹子!你与我羊毛盖住,休被歹人看见;我心内一慌,连手足都麻木不仁了。”应有这般情景,但也亏作书人描摹。女子闻言,急将羊毛乱扯,扯出了一大堆,叫帖木真钻入车后,外面即将羊毛堵住,复将车门关好,跑着腿走了。女子方去,外面已有人进来,大声道:“莫非藏在车内,快待我一搜!”话才毕,车门已被他开着,窸窸窣窣的掀这羊毛。四险,我为帖木真捏一把汗。帖木真缩做一团,屏着气息,不敢少动。只听着锁儿罕失剌道:“似这般热天气,羊毛内如何藏人?热也要热死的了。”

语后片刻,方闻得大众散去。从帖木真耳中听出,用意深入一层。帖木真默念道:“谢天谢地谢菩萨!”谐语。念了好几遍,又闻有人唤他出来,声音确肖那女子,才敢拨开羊毛,下车出见。锁儿罕失剌也踱入道:“好险吓!不知谁人漏着消息,说你躲住我家,来了好几个人,到处搜索,险些儿把我的父子性命,也收拾在你手里!幸亏天神保佑,瞒过一时,看你不便常住我家,早些儿去寻你母亲兄弟去!”又叫他次子入内,嘱道:“马房内有一只没鞍的骡子,你去牵来,送他骑坐,可以代步。”复命那女儿道:“厨下有煮熟的肥羔儿,并马奶一盂,你去盛在一皮筒内,给他路上饮食。”两人遵命而出,不一时,陆续取到,锁儿罕失剌又命长子取弓一张,箭两支,交给帖木真道:“这是你防身的要械,你与那皮筒内的食物,统负在肩上,就此去罢!”帖木真扑身便拜,锁儿罕失剌道:“你不必多礼,我看你少年智勇,将来定是过人,所以冒险救你。你不要富贵忘我!”帖木真跪着道:“你是我重生的父母,有日出头,必当报德,如或负心,皇天不佑!”说罢,复拜了数拜。有此义人,我亦愿为叩首。锁儿罕失剌把他扶起,他又对着赤老温弟兄,屈膝行礼。起身后,复向女子合答安也一屈膝,并说道:“你为我提心吊胆,愁暖防饥,我终身不敢忘你!”女子连忙避开,当由帖木真偷眼瞧着,桃腮晕采,柳眼含娇,不由的恋恋不舍。是前生注就了姻缘,统为后文伏笔。还是锁儿罕失剌催速行,才负了弓箭等物,一步一步的挨出了门,跨上骡子,加鞭而去。

行了数武,尚勒马回头,望那锁儿罕失剌家门,见那少女也是倚门望着。描摹殆尽。硬着头与她遥别,顺了斡难河流,飞驰疾奔,途中幸没遇着歹人。经过别帖儿山,行到豁儿出恢山,只听有人拍手道:“哥哥来了!”停鞭四望,遥见山南有一簇行人,不是别个,就是他母亲兄弟。当即下了骡子,相见时,各叙前情,母子相抱大哭。合撤儿劝阻道:“我等记念哥哥,日日来此探望,今日幸得相见,喜欢的了不得,如何哭将起来!”母子闻言,才止住了哭声。

数人相偕归来,至不儿罕山前,有一座古连勒古岭,内有桑沽儿河,又有个青海子,与泊同义。貔貍甚多,形似鼠,肉味很美。帖木真望着道:“我等就在这里居住,一则此地不让故居;二则也可防敌毒害。”蒙俗逐水草而居,所以随地可住。诃额仑道:“也好!”便寻了一块旷地,扎住营帐,把故居的人物骡马,都移徙过来。也速该遗有好马八匹,帖木真很是爱重,朝夕喂饲,统养得雄骏异常。

某日午间,那马房内的八匹好马,统被歹人窃去,只有老马一匹,由别勒古台骑去捕兽,未曾被窃。帖木真正在着忙,见别勒古台猎兽回来,忙与他说明。别勒古台道:“我追去!”合撤儿道:“你不能,我追去!”帖木真道:“你两人都尚童稚,不如我去!”手足之情可见。就携了弓箭,骑着那匹老马,蹑着八马踪迹,向北疾追。行了一日一夜,天色大明,方遇着一少年,在旷野中挤马乳。便拱手问道:“你可见有马八匹么?”那少年道:“日未出时,曾有八匹马驰过。”帖木真道:“八匹马是我遗产,被人窃去,所以来追。”那少年把他注视一回,便道:“看你面包,似带饥渴,所骑的马,也已困乏,不如少歇,饮点马乳,我伴着你一同追去。如何?”

帖木真大喜,下了骑,即在少年手中,接过皮筒,饮了马乳。少年也不回家,就将挤乳的皮筒,用草盖好,把帖木真骑的马放了。自己适有两马,一匹黑脊白腹的,牵给帖木真骑住,还有一匹黄马,作了自己坐骑。一先一后,揽辔长驱。途次由帖木真问他姓氏,他说我父名纳忽伯颜,我名博尔术,亦四杰之一,《秘史》作孛斡儿出。乃孛端察儿后人。帖木真道:“孛端察儿,是我十世前远祖,我与你恰同出一源,今日又劳你助我,我很是感你!”博尔术道:“男子的艰难,都是一般,况你我本出同宗,理应为你效力!”以视同室操戈者相去何如?两人有说有话,到也不嫌寂寞。

行了三日,方见有一个部落,外有圈子,羁着这八匹骏马。帖木真语博尔术道:“同伴,你这里立着,我去把那马牵来。”博尔术道:“我既与你作伴来了,如何叫我立着!我与你一同进去。”说着,即抢先赶入,把八匹马一起放出,交给帖木真。帖木真让马先行,自与博尔术并辔南归。

甫启程,那边部众来追,博尔术道:“贼人到了,你快将弓箭给我,待我射退了他。”帖木真道:“你与我驱马先行,我与他厮杀一番!”曲写二人好胜心,然临敌争先,统是英雄的气概。博尔术应着,驱马先走。是时日影西沉,天色已瞑,帖木真弯弓而待,见后面有一骑白马的人,执着套马竿,大呼休走!声尚未绝,那帖木真的箭杆早已搭在弓上,顺风而去,射倒那人。帖木真拨马奔回,会着博尔术,倍道前行。

又越三昼夜,方到博尔术家。博尔术父纳忽伯颜正在门外瞭望,见博尔术到来,垂着泪道:我只生你一个人,为什么见了好伴当,便随他同去,不来通报一声?博尔术下马无言,帖木真忙滚鞍拜谒道:“郎君义士,怜我失马,所以不及禀明,同我追去。幸得马归来,我愿代他受罪!”纳忽伯颜扶着帖木真道:“你不要错怪。我因儿子失踪,着急了好几日,今见了面,由喜生怨,乃有此言,望你见谅!”帖木真道:“太谦了!我不敢当!”随顾着博尔术道:“不是你呵,这马如何可得?我两人可以分用,你要多少?”博尔术道:“我见你辛苦艰难,所以愿效臂助,难道是羡你的马么!我父亲只生了我,所有家财,尽够使用,我若再要你的马,不就如那贼子不成!”施恩不望报,固不愧为义士。帖木真不敢再言,便欲告辞。博尔术挽着了他,同赴原处,将原盖下的皮筒,取了回去。到家内宰一肥羔,烧熟了,用皮裹着,同皮筒内的马奶,一并送给帖木真,作为行粮。

看官,前叙锁儿罕失剌送帖木真时,也是赠他马奶儿,肥羔儿;今番博尔术送行,又是如此,莫不是蒙人只有这等礼物么?小子尝阅《蒙鞑备录》,方知蒙地宜牧羊马,凡一牝马的乳,可饱三人。出行时止饮马乳,或宰羊为粮。本书据实叙录,因有此复笔。看官休要嫌我陈腐哩。百忙中叙此闲文,这是作者自鸣。

闲文少表。且说帖木真接受厚赠,谢了又谢,即与他父子告辞,抽身欲行。纳忽伯颜语博尔术道:“你须送他一程。”帖木真忙称不敢,纳忽伯颜道:“你两人统是青年,此后须互为看顾,毋得相弃!”纳忽伯颜也是识人。帖木真道:“这个自然!”那时博尔术已代为牵马,向前徐行,帖木真也只好由他。遂别了纳忽伯颜,与博尔术徒步相随,彼此谈了一回家况,不觉已行过数里。帖木真方拦住博尔术,不令前进,两人临歧握手,各言珍重而别。惺惺惜惺惺。

博尔术去后,帖木真就从八马中选了一匹,跨上马鞍,跑回桑沽儿河边的家中。他母亲兄弟,正在悬念,见他得马归来,甚是欣慰。安逸了好几年,诃额仑语帖木真道:“你的年纪也渐大了,曾记你父在日,为了你的婚事,归途中毒,以致身亡,遗下我母子数人,几经艰险,受尽苦辛,目下算还无恙。想德薛禅亲家,也应惦念着你,你好去探望他呵。若他允成婚礼,倒也了结一桩事情。且家中多个妇女,也好替我作个帮手。”语未毕,那别勒古台在旁说道:“儿愿随阿哥同去。”异母兄弟,如此亲热,恰是难得。诃额仑道:“也好,你就同去罢。”

次日,帖木真弟兄,带了行粮,辞别萱帏,骑着马先后登途,经过青山绿水,也不暇游览,专望弘吉剌氏住处,顺道进发。约两三日,已到德薛禅家。德薛禅见女夫到来,很是喜悦,复与别勒古台相见。彼此寒暄已毕,随即筵宴。德薛禅向帖木真道:“我闻泰赤乌部,尝嫉妒你;我好生愁着;今得再会,真是天幸!”帖木真就将前时经过的艰苦,备述一遍。德薛禅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此后当发迹了。”别勒古台复将母意约略陈明。德薛禅道:“男女俱已长大了,今夕就好成婚哩。”北人心肠,恰是坦率。便命他妻室搠坛出见。帖木真兄弟又避席行礼。搠坛语帖木真道:“好几年不见,长成这般身材,令我心慰!”复指别勒古台,与帖木真道:“这是你的弟兄么?也是一个少年英雄!”两人称谢。席散后即安排婚礼,到了晚间,布置已妥,德薛禅即命女儿孛儿帖,换了装,登堂与帖木真行交拜礼。礼成,夫妇同入内帐,彼此相觑,一个是雄赳赳的好汉,气象不凡;一个是玉亭亭的丽姿,容止不俗。两下里统是欢洽,携手入帏,卿卿我我。大家都是过来人,不庸小子赘说了。

过了三朝,帖木真恐母亲悬念,便思归家。德薛禅道:“你既思亲欲归,我也不好强留。但我女既为你妇,亦须回去谒见你母,稍尽妇道,我明日送你就道好了。”帖木真道:“有弟兄同伴,路上可以无虞,不敢劳动尊驾!”搠坛道:“我也要送女儿去,乘便与亲家母相见。”帖木真劝她不住,只得由她。

翌晨,行李办齐,便即启程。德薛禅与帖木真兄弟骑马先行。搠坛母女,乘骡车后随。到了克鲁伦河,距帖木真家不远。德薛禅就此折回,搠坛直送至帖木真家。见了诃额仑,不免有一番周旋,又命女儿孛儿帖行谒姑礼,诃额仑见她戴着高帽,衣着红衣,楚楚丰姿,不亚当年自己,心中很是喜慰。那孛儿帖不慌不忙,先遵着蒙古俗例,手持羊尾油,对灶三叩头,就用油入灶燃着,叫作祭灶礼。然后拜见诃额仑,一跪一叩。诃额仑受了半礼。复见过合撤儿等,各送一衣为贽。就蒙古俗例作为点缀语,小说中固不可少。另有一件黑貂鼠袄,也是孛儿帖带来。帖木真见了,便去禀知诃额仑道:“这件袄子,是稀有的珍品。我父在日,曾帮助克烈部,《元史》作克埒。恢复旧土,克烈部汪罕,《元史》作汪汗。与我父很是莫逆,结了同盟。我目下尚在穷途,还须仗人扶持,我想把这袄献与汪罕去。”《本纪》汪罕之父忽儿扎卒,汪罕嗣位。多杀戮昆弟,其叔父菊儿逐之于哈剌温隘,汪罕仅以百骑走奔也速该。也速该率兵逐菊儿罕,夺还部众,归汪罕。汪罕德之,遂与同盟。诃额仑点头称善。

至搠坛归去后,帖木真复徙帐克鲁伦河,叫兄弟妻室,奉着诃额仑居住,自己偕别勒古台,携着黑貂鼠袄,竟往见汪罕。汪罕脱里晤着他兄弟二人,颇表欢迎。帖木真将袄子呈上,并说道:“你老人家与我父亲,从前很是投契,刻见你老人家,与见我父亲一般!今来此无物孝敬,只有妻室带来袄子一件,乃是上见公姑的贽义,特转奉与你老人家!”措词颇善。脱里大喜,收了袄子,并问他目前情状。待帖木真答述毕,便道:“你离散的百姓,我当与你收拾;逃亡的百姓,我当与你完聚。你不要耽忧,我总替你帮忙呢!”帖木真碰头称谢。一住数天,告辞而别,脱里也畀他赆仪。在途奔波了数日,方得回家休息。忽外边走进一老媪,道:“帐外有呼喊声,蹴踏声,不知为着甚事?”帖木真惊起道:“莫非泰赤乌人又来了?如何是好!”正是:一年被蛇咬,三年烂稻索;厄运尚侵寻,剥极才遇复。

毕竟来者为谁,且看下回分解。霸王创业,必有良辅随之,而微贱时所得之友,尤为足恃;盖彼此情性,相习已久,向无猜忌之嫌,遂得保全后日,如帖木真之与博尔术是也。但博尔术初遇帖木真,见其追马情急,即愿与偕行,此非有特别之远识,及独具之侠义,岂亦肯骤而出此?至德薛禅之字女于先,嫁女于后,不以贫富贵贱之异辙遂异初心,是皆所谓久要不忘者,谁谓胡儿无信义耶?读此回,殊令人低徊不置!

第五回 合浦还珠三军奏凯 穹庐返幕各族投诚

却说帖木真闻帐外有变,料是歹人到来,忙令母亲兄弟等,暂行趋避。仓猝不及备装,大家牵了马匹,跨鞍便逃。诃额仑也抱了女儿,上马急行。帖木真又命妻室孛儿帖,与进报的老妇,同乘一车,拟奔上不儿罕山,谁知一出帐外,那边来的敌人,已似蜂攒蚁拥,辨不出有若干名。帖木真甚是惊慌,只护着老母弱妹,疾走登山,那妻室孛儿帖的车子,竟相离的很远了。仿佛似刘先主之走长板坡。孛儿帖正在张皇,已被敌人追到,喝声道:“车中有甚么人?”那老妇战兢兢的答道:“车内除我一人外,只有羊毛。”一敌人道:“羊毛也罢!”又有一人道:“兄弟们何不下马一看!”那人遂下了骑,把车门拉开,见里面坐着一个年轻妇人,已抖做一团,不由的笑着道:“好一团柔软的羊毛!”说未毕,已将孛儿帖拖出,驼在背上,扬长去了。帖木真的祖父,专掳人妻,不料他子孙的妻室,也遭人掳。

那时帖木真尚未知妻室被掳,只挈了母亲兄弟,藏在深林里面,只听山前山后,呼喊的声,接连不断。等到天色将昏,方敢探头出望,才一瞭着,见敌人正在斜刺里趋过。还幸他已背着,不为所见。但闻得喧嚷声道:“夺我诃额仑的仇恨,至今未忘!可恨帖木真那厮,窜伏山中,无从搜获,现在只拏住他的妻,也算泄我的一半忿恨!”说讫,下山去了。只可怜这帖木真,如鸟失侣,似兽失群。还要藏头匿脑,一声儿不敢反唇。

是晚在丛林中歇了一宿。次日,方令别勒古台在山前后探察。返报敌人已去,帖木真尚不敢出来。正是惊弓之鸟。接连住了三日,探得敌人果已去远,方才与母亲兄弟,整辔下山。到了山麓,椎着胸哭告山神道:“我家神灵庇护,得延性命,久后当时常祭祀,报你山神大德!就是我的子子孙孙,也应一般祭祀。”说着,已屈膝跪拜,拜了九次,跪了九次,又将马奶子洒奠了。

看官,你道这敌人究是何人?听他的语意,便可晓得是蔑里吉部人。帖木真的母亲诃额仑,本是蔑里吉人也客赤列都妻,由也速该抢劫得来,此次特纠众报复,掳了孛儿帖去讫。

帖木真穷极无奈,只有去求克烈部长,救他妻室。当下与合撤儿、别勒古台两弟,倍道至克烈部,见了部长脱里,便哭拜道:“我的妻被蔑里吉人掳去了!”脱里道:“有这等事么?我助你去灭那仇人,夺还你妻。你可奉了我命,去通知札木合兄弟,他在喀尔喀河上流,你去教他发兵二万,做你左臂;我这里也起二万军马,做你右臂,不怕蔑里吉不灭,你妻不还!”

帖木真叩谢而出,即语合撤儿道:“札木合也是我族的尊长,幼小时与我作伴过的;且他与汪罕邻好。此去乞救,想必肯来助我。”合撤儿道:“我愿去走一遭,哥哥不必去!”言毕挺身欲走。好弟兄。帖木真又语别勒古台道:“看来这番动众,不灭蔑里吉不休,我的好伴当博尔术,你可替我邀来,做个帮手!”别勒古台应命,临行时,帖木真示他路径,当即去讫。

帖木真走回家内候着。不两日,别勒古台已与博尔术同来。帖木真正在接着;见合撤儿亦到,便向帖木真道:“札木合已允起兵,约汪罕兵及我等弟兄,在不儿罕山相会。”帖木真道:“照这般说,须要去通报汪罕。”合撤儿道:“我已去过了。汪罕大兵,也即日就道哩。”帖木真大喜道:“这么快!我有这般好弟兄,总算是天赐我的!倘得你嫂子重还,我夫妇当向你磕头。”兄弟同心,不患不与。合撤儿道:“哪有兄嫂拜弟叔的道理!这且休谈,我等快带了粮械,去会两部的大军。”

于是帖木真、合撤儿、别勒古台三人,整鞭前往,令博尔术为伴,到了不儿罕山下。停了一宿,但见风飘飘的旗影,密层层的军队,自北而来;忙上前欢迎,乃是札木合兄弟,率着大军,兼程而至。两下相见,很是欢洽,只汪罕兵马,尚未见到。过了一日,仍是杳然;又过一日,还是杳然。帖木真非常焦急,直至第三日午间,方有别部兵到来。札木合恐是敌军,饬军士整槊立着。那边过来的军士,也举着军械,步步相逼。及相距咫尺,才都认得是约会的兵士。札木合见了汪罕,便嚷道:“我与你约定日期,风雨无阻,你为何误限三日?”脱里道:“我稍有事情,因此逾限!”札木合道:“这个不依,咱们说过的话儿,如宣誓一般,你误期应即加罚!”脱里有些不悦起来。纠集时已伏参商之意,隐为下文伏线。还是帖木真从旁调停,才归和好,于是逐队进发。

札木合道:“蔑里吉部共有三族,分居各地。住在布拉克地方的头目,叫作脱黑脱阿;住在斡儿寒河的头目,叫作歹亦儿兀孙;住在合刺只旷野的地方,叫作合阿台答儿马剌。我闻得脱黑脱阿,就是也客赤列都的阿哥。他为弟妇报怨,所以与帖木真为难。查布拉克卡伦,蒙古屯戍之所曰卡伦。就在这不儿罕山背后,我等不如越山过去,潜兵夜袭,乘他不备,掳他净尽,岂不是好计么!”帖木真欣然答道:“果然好计,我弟兄愿充头哨!”实是夺妻性急。札木合道:“很好!”帖木真弟兄,遂与博尔术控马登山,大众跟着。

不一日尽到山后。削木为筏,过勤勒豁河,便至布拉克卡伦,乘夜突入,将帐内所有的大小男妇,尽行拿住。天明检视俘虏,并没有脱黑脱阿,连帖木真的妻室孛儿帖也不见下落。帖木真把俘虏唤来,挨次讯明,问到一老妇乃是脱黑脱阿的正妻,她答道:“夜间有打鱼捕兽的人,前来报知,说你等大军,已渡河过来,那时脱黑脱阿,忙至斡儿寒河,去看歹亦儿兀孙去了。我等逃避不及,所以被掠。”可见札木合的计尚未尽善。帖木真道:“我的妻子孛儿帖,你见过么?”老妇道:“孛儿帖便是你妻么?日前劫到此处,本为报也客赤列都的宿仇;因也客赤列都前已亡过,所以拟给他阿弟赤勒格儿为妻。”帖木真惊问道:“已成婚么?”我亦要问。老妇半晌道:“尚未。”以含糊出之,耐人意味。帖木真复道:“现在到哪里去?”老妇道:“想与百姓们同走去了”。

帖木真匆匆上马,自寻孛儿帖。这边两部大军,先到斡儿寒河,去拿歹亦儿兀孙,谁知已与脱黑脱阿作伴逃走,只遗下子女牲畜,被两军抢得精光。转入合剌只地方。那合阿台答儿马剌,才闻着消息,思挈家属遁逃,不意被两军截住,凭他如何勇悍,也只好束手成擒,家族们更不必说,好似牵羊一般,一古脑儿由他牵出。两军欢跃回营,独帖木真未到。

且说帖木真上马加鞭,疾趋数里,沿途遇着难民逃奔,便留心探望,眼中只有那蓬头跣足的妇女,并没有这娇娇滴滴的妻室。他心里很是焦急,不知不觉的,行了多少路程,但见遍地苍凉,杳无人迹,不禁失声道:“我跑得太快,连难民统已落后了,此地荒僻得很,鬼物都找不出一个,哪里有我的娇妻,不如回去再寻!”

当下勒马便回,行到薛凉格河,又遇见难民若干,仍然没有妻儿形迹。他坐在马上,忍不住号哭道:“我的妻,你难道已死么?我的妻孛儿帖,你死得好苦!”随哭随叫,顿引出一个人来,上前扯住缰绳,俯视之,乃是一个白发皤皤的老妪。总道是孛儿帖,谁知恰还未是,这是作者故作跌笔。便道:“你做甚么?”老妪道:“小主人,你难道不认得我么!”帖木真拭目一看,方认得是与妻偕行的老媪,忙下骑问道:“我的妻尚在么?”老妪道:“方才是同逃出来的,为被军民一挤,竟离散了。”帖木真跌足道:“如此奈何!”老妪道:“总在这等地方。”

帖木真也不及上马,忙牵着缰随老妪同行。四处张望,见河边坐着一个妇人,临流啼哭。老妪遥指道:“她可是么?”帖木真闻言,舍了马,飞身似的走到河旁,果然坐着的妇人,是日夜记念的孛儿帖!便牵着她手道:“我的妻,你为我受苦了!”

孛儿帖见丈夫到来,心中无限欢喜,那眼中的珠泪,反较前流得越多了。应有此状,亏他摹写。帖木真也洒了几点英雄泪,便道:“快回去罢!”遂将孛儿帖扶起,循原路会着老妪。幸马儿由老妪牵着,未曾纵逸,当将孛儿帖挽上了马,自与老妪步行回寨。

这时候,合撤儿等已带部众数十名,前来寻兄,途次相遇,欢迎回来。脱里、札木合接着,统为庆贺。帖木真称谢不尽。是日大开筵宴,畅饮尽欢;夜间便把那掳来的妇女,除有姿色的,归与部酋受用,其余都分给两部头目,好做妻的做了妻,不好做妻的做了奴婢。蔑里吉的妇女,不知是晦气,抑是运气?只帖木真恰爱着一个五岁的小儿,名叫曲出,乃是蔑里吉部酋撇下的小儿子,面目皓秀,衣履鲜明,口齿亦颇伶俐。帖木真携着他道:“你给我做了养子罢!”曲出煞是聪明,便呼帖木真为爷,孛儿帖为娘,这也不在话下。

次日,札木合、脱里合议,把所得的牲畜器械等,作三股均分,帖木真应得一股。他恰嚷着道:“汪罕是父亲行,札木合是尊长行,你两人怜我穷苦,与兵报仇,所以蔑里吉部被我残毁,我的妻也得生还;两丈鸿恩,铭感无已,何敢再受此物!”札木合不从,定要给他,帖木真辞多受少,方无异言。于是拔寨起行,把合阿台以下的仇人,统行剪缚,带了回去。行至忽勒答合儿崖前,旷地甚多,就将大军扎住,札木合语帐木真道:“我与你从幼相交,会在这处,同击髀石为戏,蒙俗多以髀石击兽。我给你一块狍子髀石,你与我一个铜铸的髀石。现虽相隔多年,你我交情,应如前日!回应帖木真前言。我就在这处设下营帐,你也去把母亲兄弟接来,彼此同住数年,岂不是好!”帖木真大喜,便令合撤儿兄弟,去接他母亲弟妹,惟汪罕部长脱里,告辞回去。

过了两日,合撤儿等奉着诃额仑到营,嗣是与札木合同帐居住,相亲相爱,住了一年有余。时当孟夏,草木阴浓,札木合与帖木真揽辔出游,越山过岭,到了最高的峰峦,两人并马立着。札木合扬鞭得意道:“我看这朔漠地方,野兽虽多,恰没有绝大貔貅;若有了一头,怕不将羊儿羔儿,吃个净尽!”自命非凡。帖木真含糊答应,回营后对着母亲诃额仑,把札木合所说述了一遍,随道:“我不晓得他是甚么意思?一时不好回答的话,特来问明母亲。”诃额仑尚未及答,孛儿帖道:“这句话,便是自己想作貔貅哩,有人曾说他厌故喜新,如今咱们与他相住年余,怕他已有厌意,听他的言语,莫非要图害咱们,咱们不如见机而作,趁着这交情未绝的时候,好好儿的分手,何如?”也有见识。诃额仑点头称善。帖木真听了妻言,隔宿便去语札木合道:“我母亲欲返视故帐,我只好奉母亲命,伴着了去。”札木合道:“你想回去么!莫非我慢你不成!”言下有不满意。帖木真忙道:“这话从何处说来?暂时告别,后再相见!”札木合道:“要去便去!”

帖木真应声而出,随即点齐行装,与母妻弟妹等,领了数十名伴当,即日启程,后间道回桑沽儿河。途遇泰赤乌人,泰赤乌人疑帖木真进攻,慌忙散走,撇下一个叫阔阔出名字的小儿,由帖木真伴当牵来。帖木真瞧着道:“这儿颇与曲出相似,好做第二个养子,服侍我的母亲。”当下禀知诃额仑,诃额仑倒也心喜。到了桑沽儿河故帐,那时伴当较多,牲畜亦众,帖木真遂蓄着大志,镇日里招兵养马,想建一个大部落起来。稍稍得手,便思建竖,自古英雄,大抵如此。自是从前散去的部众,亦逐渐归来。帖木真不责前愆,反加优待,因此远近闻风,争相趋附。到三四年后,帖木真帐下各部族,差不多有三四万人,比也速该在日,倍加兴旺了。大众遂推戴帖木真为部长,分职任事,居然一王者开创气象,小子有诗赞他道:有基可借即称雄,豪杰凡庸迥不同;大好男儿须自立,莫将通塞诿天公!

欲知此后情事,且至下回表明。汪罕、札木合,助帖木真袭蔑里吉部,不可谓非厚谊,然汪罕误期三日,已是未足践信。若札木合遵约而来,报捷而返,及至中途设帐,与帖木真同居年余,厚谊如此,宜可历久不渝矣。乃得志即骄,片言肇衅,以致帖木真怀疑自去,卒致凶终隙末。为札木合计,毋乃拙欤!或谓帖木真之去,由于孛儿帖之一言,妇言是用,不顾友谊,幸其后侥幸战胜,才得自固。否则未有不因此偾事者,是说虽似,然寄人篱下,何时独立,有忽勒答合儿崖之走,而后有桑沽儿河畔之兴,是妇言亦非全未可从者。要之求人不如求己,他乡何似故乡,丈夫子发愤其所为天下雄,安在无土不王,观此而古语益信。

第六回 帖木真独胜诸部 札木合复兴联军

却说帖木真为部长后,招携怀远,举贤任能,命汪古儿、雪亦客秃、合答安答勒都儿三人司膳;元重内膳之选,非笃敬素著者不得为之,语见《元史·石抹明里传》。迭该管牧放羊只;古去沽儿修造车辆;朵歹管理家内人口;忽必来、赤勒古台、脱忽剌温同弟合撤儿带刀;合勒剌歹同弟别勒古台驭马;阿儿孩、塔孩、速客该、察兀儿孩主应对;速别额台勇士掌兵戎;又因博尔术为患难初交,始终相倚,特擢为帐下总管。处置已毕,遂遣塔孩、速客该往见汪罕,阿儿孩合撤儿、察兀尔孩往见札木合。及两处回报,汪罕却没甚异言,不过要帖木真休忘前谊,独札木合语带蹊跷,尚记着中道分离的嫌隙。帖木真道:“由他罢,我总不首去败盟,倘他来寻我起衅,我也不便让他,但教大家先自防着,随机应变方好哩。”预备不虞,实是要诀。

大众应命,各自振刷精神,缮车马,搜卒乘,预防不测。果然不出两年,撒阿里地方,为了夺马启衅,伤着两边和谊,竟闯出一场大战祸来。笔大如椽。原来撒阿里地,以萨里河得名,在蔑里吉部西南境,旧为忽都剌哈汗长子拙赤所居。忽都剌哈汗为也速该之叔,则其长子拙赤,应即为帖木真之叔父行。他尝令部众牧马野外,忽来了别部歹人,将他马夺去数匹,部众不敢抵敌,前去报知拙赤。拙赤愤甚,忙出帐外,也不及跨马,竟独自一人,持着弓箭,追赶前去。胡儿大都有胆。自朝至暮,行了数十里,天已傍晚,方见有数人牵马前来,那马正是自己的牧群。因念众寡不敌,静悄悄的跟着后面,等到日色昏黑,他却抢上一步,挽弓搭箭,把为首的射倒。蓦然间大喊一声,山谷震应,那边的伴当,不知有若干追人,霎时四散,拙赤将马赶回。拙赤颇能。

看官,你道射倒的乃是何人?便是札木合的弟秃台察儿。札木合闻报,不禁悲愤道:“帖木真背恩负义,我已思除灭了他,今他的族众,又射杀我阿弟,此仇不报,算甚么人!”随即四处遣使,约了塔塔儿部,泰赤乌部,及邻近部落,共十三部,塔塔儿、泰赤乌两部为帖木真世仇,所以特书。合兵三万,杀奔至桑沽儿河来。

帖木真尚未闻知,亏得亦乞剌思种人孛徒,先已来归,他父捏坤,闻着札木合出兵消息,忙遣木勒客脱、塔黑两人,由僻径奔报帖木真。帐木真正在古连勒古山游猎,古连勒古山,即桑沽儿河所出。得这警报,连忙纠集部众,把所有的亲族故旧,侍从仆役,统行征发,共得了三万人,分作十三翼;以三万人对三万人,以十三翼敌十三部,这是开卷以后第一次大战。连老母诃额仑,也著了戎服,跨着骏马,偕帖木真起行。老英雄,又出风头。

到了巴勒朱思的旷野,遥见敌军已逾岭前来,如电掣雷奔一般,瞬息可至。帖木真忙饬各军扎住阵脚,严防冲突。说时迟,那时快,这边的部众,方才立住,那边的敌军,已是趋到。两边仓猝交绥,恁你帖木真甚么能耐,抵不住那锐气勃张,蛮触敢死的敌人。帖木真知事不妙,且战且退,不意敌人紧紧随着,你退我进,直逼至斡难河畔。帖木真各军,驰入一山谷中,由博尔术断后,堵住谷口,方得休兵。当下检点部众,伤亡的确也不少,幸退兵尚有秩序,不致纷散,帖木真怏怏不乐。还是博尔术献议道:“敌人此来,气焰方盛,利在速战,我军只好暂让一阵,休与角逐,待他师老力衰,各怀退志,那时我军一起掩杀,定获全胜!”不愧为四杰之一。

帖木真依了他计,便集众固守,相戒妄动。札木合数次来争,都被博尔术选着箭手,一一射退。凡胡俗行兵,不带粮饷,专靠着沿途掳掠,或猎些飞禽走兽,充做军食。此时札木合所率各部,无从抢夺,军士未免饥饿,遂四处去觅野物,镇日里不在营中。博尔术登高瞭望,只见敌军相率游猎,东一队,西一群,势如散沙,随即入帐禀帖木真道:“敌人已懈散了,我等正好乘此掩击哩。”帖木真遂命各翼备好战具,一律杀出。

这时札木合正在帐中,遥听得胡哨一声,忙出帐探视,只见侦骑来报道:“帖木真来了!”先声夺人。札木合急号令军士,速出抵御,怎奈部下多四出猎兽,一时不及归来,那帖木真的大军,已如秋日的大潮汹涌澎湃,滚入营来,弄得札木合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余十二部中的头目,也不知所为。朵儿班部、散只兀部、哈答斤部,先自奔溃。就是札木合的部众,也被他摇动,窜去一半。看官,你想此时的札木合,还能支持得住么?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忙拣了一个好马,由帐后逃去。札木合一逃,全军无主,还有那个向前抵当!霎时间云散风流,只剩了一座空帐。帖木真部下十三翼军,已养足全力,锐不可当,将敌帐推倒后,尽力追赶,碰着一个杀一个,打倒一个捆一个。那札木合带来的十三部众,抱头鼠窜,只恨爹娘生了脚短,逃生不及,白白的送了性命!趣语!

帖木真赶了三十里,方鸣金收军。大众统来报功,除首级数千颗外,还有俘虏数千名。帖木真圆着眼道:“这等罪犯,一刀两段,还是给他便宜,快去拿鼎镬来,烹杀了他!”蒙俗最喜烹人,奉了这命,竟去取出七十只大锅,先将兽油煮沸,然后把俘虏洗剥,一一掷入。可怜这种俘虏,随锅旋转,不到一刻,便似那油炸的羊儿羔儿!羔羊是宰后就烹,人非禽兽,乃活遭烹杀,胡儿残忍,可见一斑。大众还拍手称快。俘虏烹毕,都唱着凯歌,同返故帐。于是威声大振,附近的兀鲁特、布鲁特两族,亦来投诚。

一日,帖木真率领侍从,至西北出猎,遇泰赤乌部下的照烈人。侍从语帖木真道:“这是咱们的仇人,请主子出令,捕他一个净尽。”帖木真道:“他既不来加害咱们,咱们去捕他做甚?”照烈人初颇疑惧,嗣见帖木真无心害他,也到围场旁参观。帖木真问道:“你等在此做甚么?”照烈人道:“泰赤乌部尝虐待我等,我等流离困苦,所以到此。”帖木真问有粮食否?答云不足。及问有营帐否?答云没有。帖木真道:“你等既无营帐,不妨与我同宿;明日猎得野物,我愿分给与你。”照烈人欢跃应命。帖木真果践前言,且教侍从好生看待,不得有违。于是照烈人非常感激,都说泰赤乌无道,惟帖木真衣人以己衣,乘人以己马,真是一个大度的主子,不如弃了泰赤乌往投帖木真为是。这语传入泰赤乌部,赤老温先闻风来归。帖木真感念旧谊,应第三回。待他与博尔术相似。还有勇士哲别,素称善射,当巴勒朱思开战时,曾为泰赤乌部酋布答效力,射毙帖木真的战马,至是亦因赤老温为先容,投入帖木真帐下。哲别亦元朝名将,故特表明。帖木真不念前嫌,推诚相与。齐桓公用管仲,唐太宗用魏征,同是此意。此后邻近的小部落,多挈了妻孥,投奔帖木真。帖木真很是喜慰,便命在斡难河畔,开筵庆贺。

先是巴勒朱思开仗,帖木真的后兄弟薛撤别吉,亦从战有功。薛撤别吉有两母,大母名忽儿真,次母名也别该,帖木真俱邀她与宴,伴着那母亲诃额仑。司膳官失乞儿,于诃额仑前奉酒毕,次至也别该前行酒,又次至忽儿真,但觉得扑刺一声,失乞儿面上,已着了一掌。失乞儿莫明其妙,只见忽儿真投着筷道:“你为何不先至我处行酒,却谄奉那小娘子?”真是妒妇的口角。失乞儿大哭而出。诃额仑默然无言,帖木真从旁解劝,才算终席。

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薛撤别吉的侍役,从帐外私盗马缰,别勒古台见了,把他拿住。忽斜刺里闪出一人,拔剑砍来,别勒古台连忙躲让,那右肩已被斫着,鲜血直流。便忍痛问那人道:“你是何人?”那人道:“我叫播里,为薛撤别吉掌马。”别勒古台的左右,闻了这语都嚷道:“如此无礼,快杀了他!”别勒古台拦住道:“我伤未甚,不可由我开衅。我且去通知薛撤别吉,教他辨明曲直。”言未已,薛撤别吉已出来了。别勒古台正思表明,他却不分皂白,大声喝道:“你何故欺我仆从?”说得别勒古台气愤填胸,便去折着一截树枝,来与薛撤别吉决斗。薛撤别吉也不肯稍让,拾着一条木棍,抵敌别勒古台。酣斗了好一歇,薛撤别吉败下了,夺路而去。别勒古台走入帐中,又闻忽儿真掌挞司厨,便阻住忽儿真,不容她回去。

正争论间,忽有探马入报,金主遣丞相完颜襄,去攻塔塔儿部。帖木真道:“塔塔儿害我祖父,大仇未报,如今正好趁这机会,前去夹攻。”正说着,薛撤别吉遣人议和,并迓忽儿真。帖木真语来使道:“薛撤别吉既自知罪,还有何说?他母便偕你同回。你去与薛撤别吉说明,我拟攻塔塔儿部,叫他率兵来会,不得误期!”使者奉命,偕忽儿真去讫。

帖木真待至六日,薛撤别吉杳无音信,便自率军前往。至浯勒札河,与金兵前后夹攻,破了塔塔儿部营帐,击毙部酋蔑古真薛兀勒图。金丞相完颜襄晤着道:“塔塔儿无故叛我,所以率兵北征。今幸得汝相助,击死叛酋。我当奏闻我主,授你为招讨官。你此后当为我邦效力!”帖木真应着,金丞相自回去了。帖木真复入塔塔儿帐中,搜得一个婴儿,乘着银摇车,裹着金绣被,便将他牵来。见他头角峥嵘,命为第三个养子,取名失吉忽秃忽。《元史》作忽都忽。随即凯旋。不期薛撤别吉潜兵来袭,把那最后的老弱残兵杀了十名,夺了五十人的衣服马匹,扬长去了。

帖木真闻报,大怒道:“前日薛撤别吉在斡难河畔与宴,他的母将我厨子打了;又将别勒古台的肩甲斫破了。我为他是同族,格外原谅,与他修和,叫他前来合攻塔塔儿仇人。他不来倒也罢了,反将我老小部卒,杀的杀,掳的掳,真正岂有此理!”遂带着军马,越过沙漠,到客鲁伦河上游,攻入薛撤别吉帐中。薛撤别吉已挈眷属逃去,只掳了他的部众,收兵而回。

越数月,帖木真余怒未息,又率兵往讨,追薛撤别吉至迭列秃口,把他擒住,亲数罪状,推出斩首,并杀其弟泰出勒,惟赦他家属。又见他子博尔忽,《秘史》作孛罗兀勒。少年英迈,取为养子,后以善战著名。亦四杰之一。归途遇着札剌亦儿种人,名叫古温豁阿,《元史》作孔温窟哇。引着数子来归,有一子名木华黎,《秘史》作木合黎,《源流》作摩和赉,《通鉴辑览》作穆呼哩,亦为四杰之一。智勇过人,嗣经帖木真宠任,与博尔术、赤老温等,一般优待。这且慢表。

且说札木合自败退后,愤闷异常。日思纠合邻部,再与帖木真决一雌雄。闻西南乃蛮部,土壤辽阔,独霸一方,遂去纳币通好,愿约攻帖木真。乃蛮部在天山附近,部长名太亦布哈,《通鉴辑览》作迪延汗。曾受金封爵,称为大王。胡俗呼大王为汗,因连类称他为大王汗,蒙人以讹传讹,竟叫他作太阳汗。太阳汗有弟,名古出古敦,与兄交恶,分部而治,自称不亦鲁黑汗。会札木合使至,太阳汗犹迟疑未决,不亦鲁黑汗愿发兵相助,出师至乞湿勒巴失海子。海子亦称淖尔,为蒙古语,犹华人之言湖也。帖木真闻报,用了先发制人的计策,邀集汪罕部落,从间道出袭不亦鲁黑汗。不亦鲁黑汗仓猝无备,全军溃散。帖木真等得胜告归。

那时哈答斤部、散只兀部、朵鲁班部、弘吉剌部,闻帖木真强盛,统怀恐惧,大会于阿雷泉,杀了一牛、一羊、一马,祭告天地,歃血为誓,结了攻守同盟的密约。札木合乘机联络,遂由各部公议,推札木合为古儿汗。还有泰亦乌、蔑里吉两部酋,以及乃蛮部不亦鲁黑汗,也思报怨,来会札木合,就是塔塔儿部余族,另立部长,趁着各部大会,兼程赶到。大众齐至秃拉河,由札木合作为盟主,与各部酋对天设誓道:“我等齐心协力,共击帖木真,倘或私泄机谋,及阴怀异志,将来如颓土断木一般!”誓毕,共举足踏岸,挥刀斫林,作为警戒的榜样。是谓庸人自扰。遂各出军马,衔枚夜进,来袭帖木真营帐。

偏偏豁罗剌思种人豁里歹,与帖木真出自同族,驰往告变。帖木真连忙戒备,一面遣使约汪罕,令速出师,同击札木合联军。汪罕脱里率兵到客鲁伦河,帖木真已勒马待着,两下相见,共商军情。脱里道:“敌军潜来,心怀叵测,须多设哨探方好哩。”帖木真道:“我已派部下阿勒坛等,去做头哨了。”脱里道:“我也应派人前去。”当下叫他子鲜昆为前行,带领部众一队,分头侦探,自与帖木真缓缓前进。

过了一宿,当由阿勒坛来报道:“敌兵前锋,已到阔奕坛野中了。”帖木真道:“阔奕坛距此不远,我军应否迎战?”脱里道:“鲜昆不知何处去了?如何尚未来报?”阿勒坛道:“鲜昆么?闻他已前去迎仗了!”帖木真急着道:“鲜昆轻进,恐遭毒手,我等应快去援他!”脱里不信阿勒坛,帖木真独急援鲜昆,后日成败之机,已伏于此。于是两军疾驰,径向阔奕坛原野进发。

这时候,札木合的联军已整队前来。乃蛮部酋不亦鲁黑汗,仗着自己骁勇,充作前锋统领,你前时如何溃散,此时却又来当冲。望见汪罕前队军马,只寥寥数百人,便是鲜昆军。不由的笑着道:“这几个敌兵,不值我一扫!”慢着!正拟遣众掩攻,忽望见尘头大起,脱里、帖木真两军,滚滚前来,又不禁变喜为惧,便愕然道:“我等想乘他不备,如何他已前知!”忽喜忽惧,恰肖莽夫情状。

方疑虑间,札木合后军已到,不亦鲁黑汗忙去报闻。札木合道:“无妨,蔑里吉部酋的儿子忽都,能呼风唤雨。只叫他作起法来,迷住敌军,我等便可掩杀了!”不亦鲁黑汗道:“这是一种巫术,我也粗能行使。”札木合喜道:“快快行去!”不亦鲁黑汗遂邀同忽都,用了净水一盆,各从怀中取出石子数枚,大的似鸡卵,小的似棋子,浸着水中,两人遂望空祷诵。不知念着什么咒语,咕哩咕噜了好一回,果然那风师雨伯,似听他驱使,霎时间狂飚大作,天地为昏,滴滴沥沥的雨声,也逐渐下来了!各史籍中,曾有此事,不比那无稽小说,凭空捏造。小子恰为帖木真等捏一把汗,遂口占一绝云:祷风祭雨本虚词,谁料胡巫果有之!可惜问天天不佑,一番祈祷转罹危。

毕竟胜负如何,且看下回续表。札木合两次兴师,俱联合十余部,来攻帖木真,此正帖木真兴亡之一大关键。第一次迎战,用博尔术之谋,依险自固,老敌师而后击之,卒以致胜,是所赖者为人谋。第二次迎战,敌人挟术以自鸣,几若无谋可恃,然观下回之反风逆雨,而制胜之机,仍在帖木真,是所赖者为天意。天与之,人归之,虽欲不兴得乎?本回上半段叙斡难河畔上胜,归功人谋,故中间插入各事,所有录故释嫌,赦孥恤孤之举俱一一载入,以见帖木真之善于用人;下半段叙阔弈之战,得半而止,独见首不见尾,此是作者蓄笔处,亦即是示奇处。名家小说往往有此,否则,便无气焰,亦乌足动目耶!

第七回 报旧恨重遇丽姝 复前仇迭逢美妇

却说不亦鲁黑汗等,用石浸水,默持密咒,果然风雨并至。看官到此,未免怀疑。小子尝阅方观承诗注,谓蒙古西域祈雨,用楂达石浸水中,咒之辄验。楂达石产驼羊腹内,或圆扁,色有黄白。驼羊产此,往往羸瘦,生剖得者尤灵。就是陶宗仪《辍耕录》,也有此说。原原本本,殚见洽闻,是小说中独开生面。小子未曾见过此石,大约如牛黄、狗宝等类,独蕴异宝,所以有此灵怪。

闲文少表。单说札木合见了风雨,心中大喜,忙勒令各军静待,眼巴巴的望着对面,一俟帖木真等阵势自乱,便掩杀过去,好教他片甲不回。那边帖木真正思对仗,忽觉阴霾四布,咫尺莫辨,骤风狂雨,迎面飘来,免不得有些惊慌。只饬令部众严行防守。那汪罕部下,却有些鼓噪起来,脱里禁止不住。帖木真也恐牵动全军,急上加急。蓦然间风势一转,雨点随飞,都向札木合联军飘荡过去。札木合正在得意,不防有此变幻,忙与不亦鲁黑汗等商议。怎奈不亦鲁黑汗等,只能祈风祷雨,恰不能逆雨反风;只得呆呆的望着天空,一言不答。无如对面的敌军,已是喊杀连天,摇旗疾至。札木合满腹喜欢,都变着愁云惨雾,不禁仰天叹道:“天神呵!何故保佑帖木真那厮,独不保佑我呢?”言未毕,见军中已皆倒退,料已禁止不住,只好拨马而逃。幸亏得是逃惯,倒还没有甚么。那时各部酋都已股栗,还有何心恋战,自然一哄儿走了。于是全军大溃,有被斫的,有受缚的,有坠崖的,有落涧的,有互相践踏的,有自相残杀的,统共不知死了若干,伤了若干。

帖木真想乘此灭泰赤乌部,便请脱里追札木合,自率众追泰赤乌人。泰赤乌部酋阿兀出把阿秃儿走了一程,见帖木真追来,复收拾败残兵马,返身迎战。怎奈军心已乱,屡战屡败,只得顾着性命,乘夜再走。那部众不及随上,多被帖木真军掳掠过来。

帖木真忽忆着锁儿罕失剌情谊,自去找寻。到了岭间,蓦听得有一种娇音,在岭上叫着道:“帖木真救我!”帖木真望将过去,乃是一个穿红的妇人。忙饬随身的部卒,上前讯明,回报是锁儿罕失剌女儿,名叫合答安。帖木真闻着合答安三字,抢步行去。到了合答安前,见她形神虽改,丰采依然,便问道:“你何故在此?”合答安道:“我的夫被军人逐走了,我见你跨马前来,所以叫你救我!”帖木真大喜道:“快随我前去!”邂逅相逢,适我愿兮。说着,便叫部卒牵过一骑,自扶合答安上马,并辔下山。合答安在途间,尚口口声声,叫帖木真饬寻丈夫。帖木真含糊应着,一面令部卒传着军令,饬大众就此下营。

设帐已毕,却无心检点俘虏,只令部众留意巡逻,严防不测。是晚在后帐备好酒筵,挽合答安并坐畅饮,合答安不好就坐,只在帖木真座旁侍着。帖木真情不自禁,竟将她搂入怀中,令坐膝上,低声与语道:“我从前避难你家,承你殷勤侍奉,此心耿耿不忘!早思与你结为夫妇,只因我那时艰险万状,连一聘就的妻室,尚不知何日可娶,所以不敢启口。目今我为部长,又与你幸得再逢,看来这夙世姻缘,总当配合哩!”合答安道:“你已有妻,我已有夫,如何配合?”帖木真道:“我为一部主子,多娶几个夫人,算做甚么?你的丈夫闻已被军人杀死了,剩你孤身只影,正好与我做个第二夫人!”合答安闻丈夫已死,不禁泪下。帖木真道:“你记念着丈夫么?人死不能重生,还要念他做甚!”眼前的丈夫,比前日的丈夫好得许多,合答安真是多哭。说着时,并替她拭泪。合答安心中,好似小鹿儿乱撞,不知所为。帖木真恰欢饮了数大觥,乘着酒兴拥合答安入寝。昔与共患难,今与共安乐,总算是有情有义的好男儿。意在言外。

翌日,合答安的父亲锁儿罕失剌,也入帐来见。来做国丈了。帖木真迎着道:“你父子待我有恩,我日夕思念,你如何此时才来?”锁儿罕失剌道:“我心早倚仗着你,所以命次儿先来归附。我若也是早来,恐此间部酋不依,戮我全家,所以迟迟吾行。”帖木真道:“昔日厚恩,今当图报!我帖木真不是负心人,教你老人家放心!”子为人臣,女为人妾,好算是知恩报恩。锁儿罕失剌称谢,帖木真命拔帐齐回。

到了客鲁伦河上流,饬部卒探听汪罕消息,及返报,方知札木合被追,穷蹙无归,已投降汪罕,汪罕收兵自回去了。帖木真道:“他何不遣人报我!”言下有不悦意。别勒古台在旁说道:“汪罕既已回兵,咱们也不必过问。惟塔塔儿是我世仇,我正好乘胜进攻,除灭了他!”帖木真道:“且回去休息数日,往讨未迟!”

过了一月,帖木真发兵攻塔塔儿部,塔塔儿部已早防着,纠集族众,决一死战。帖木真闻知敌人势众,到也不敢轻敌。当下号令诸军,约法三章:第一条,临战时不得专掠财物。第二条,战胜后亦不得贪财,待部署妥定,方将敌人财物,按功给赏。第三条,军马进退,都须遵军帅命令,不奉命者斩。既退后,再令翻身力战,仍须前进;有畏缩不前者斩。军令既肃,壁垒一新,接连与塔塔儿部战了数次,塔塔儿人虽然奋力上前,怎奈寡不敌众,弱不敌强,终被那帖木真占了胜着,弄到一败涂地。塔塔儿部酋依然逃去,塔塔儿前已屡败,势不能敌帖木真,所以叙笔从略。帖木真军追赶不及,方才收军。检查帐下,只阿勒坛、火察儿、答力台三人违令,私劫财物。帖木真愤甚,令哲别、忽必来两将,把他三人传入,申明军法,拟令加刑。部下都屈膝哀求,代他乞免。帖木真道:“你三人与我祖父,同出一源,我也何忍罪你,但你等既立我为部长,并誓遵我令,我自不敢以私废公。现由大众替你乞免,你等应悔过效诚,将功赎罪!”言讫,又命哲别、忽必来道:“你去把他所得财物,取来充公,休代得他隐饰!”哲别、忽必来依令而行,阿勒坛等亦退出帐外,未免怏怏失望。为后文往投汪罕张本。原来阿勒坛系忽都剌哈汗次子,是帖木真从叔,火察儿系也速该亲侄,是帖木真从弟;答力台系也速该胞弟,是帖木真叔父。帖木真做部长时,阿勒坛等首先推戴,愿遵命令,所以帖木真记在胸中,有此劝勉。那三人颇自恃功高,背誓负约,这也是人心难料,防不胜防了。实是胡俗素乏礼义,所以致此。

帖木真召集宗族,与他们密议道:“塔塔儿的仇怨,我所切记。今幸战胜了他,他所有的百姓,男子尽行诛戳,妇女各分做奴婢使用,方可报仇雪恨。”族众相率赞成,议定后,别勒古台出来,塔塔儿人也客扯连与别勒古台向颇认识,便问商着何事。别勒古台把真情说了,也客扯连便去传报塔塔儿人。塔塔儿人自知迟早会死,索性拼着了命,来攻帖木真营帐。亏得帖木真尚有防备,急命部下出来敌住,塔塔儿人杀他不过,复一哄儿走到山边倚山立寨,负隅死守。帖木真率军进攻,足足相持两日,方将山寨攻破。那时塔塔儿人,除妇女外,各执一刀,乱斫乱砍,彼此杀伤几至相等。所谓困兽犹斗。及至塔塔儿的男子丧亡殆尽,那时帖木真部下,也好多死伤了。

帖木真查得泄漏军机,乃是别勒古台一人所致,便命别勒古台去拿也客扯连,别勒古台去了半晌,返报也客扯连查无下落,大约已死在乱军中。只有他一个女儿,现已掠到。帖木真不待说毕,便怒道:“为你泄了一语,累得军马死伤,此后会议大事,你不准进来!”别勒古台唯唯遵命。帖木真复道:“你掳来的女子现在何处?”别勒古台道:“在帐外,我去押她进来。”

当下把那女押入帐中,衣冠颠倒,发鬓蓬松,战兢兢的跪在地上。帖木真喝声道:“你父陷死咱们多人,就是碎尸万段,不足偿我部下的生命。你既是他的女儿,也应斩首!”那女子更觳觫万状,抖做一团,勉强说了饶命二字。谁知才一开口,那种天生的娇喉,已似笙簧一般,送入帖木真耳中。帖木真不禁动了情肠,便道:“你想我饶命么?你且抬起头来!”那女子闻言,慢慢儿的举首。由帖木真瞧将过去,只见她愁眉半锁,泪眼微抬,仿佛是带雨海棠,约略似欺风杨柳。便默想道:“似这般俊俏的面庞,恐我那两个妻室,也不能及她。”随语道:“要我饶你的命,除非做我的妾婢!”那女道:“果蒙赦宥,愿侍帐下!”此女无耻。帖木真喜道:“很好!你且至帐后梳洗去罢。”

说至此,当有帐后婢媪,前来搀扶那女,冉冉进去。帖木真才命别勒古台退出,复将营中应办的事情,嘱咐诸将,然后至帐后休息。才入后帐,那女子已前来迎着,由帖木真携住她的纤手,赏鉴了好一回,只觉得丰容盛鬋,妆抹皆宜,新妆如绘。因柔声问着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子道:“我叫做也速干。”帖木真道:“好一个也速干!”那女子把头一低,拈着腰带,一种娇羞的态度,几乎有笔难描。是一种淫妇腔。帖木真携她并坐,便道:“你的父亲,实是有罪,你可怨我么?”比初见时言语如出两人。也速干答称不敢。帖木真笑道:“你若做我的妾婢,未免有屈美人,我今夜便封你作夫人罢!”也速干屈膝称谢。绝不推辞,想是待嫁久矣。帖木真即与她开饮,共牢合卺,情话喁喁。自傍晚起,直饮到昏黄月上,刁斗声迟,随令婢役等撤去酒肴,催也速干卸了艳妆,同入鸳帏,饱尝滋味。写也速干共寝时,与合答安不同,是为各人顾着身份。

翌晨,也速干先行起来,安排妆束,帖木真也醒着了。也速干过去侍奉,但见帖木真睁着两眼,觑着自己的面庞,一声儿不出口。情魔缠住了。也速干不觉嫣然道:“看了一夜,尚未清楚么?”恐不止相看而已。帖木真道:“你的芳容,令人百看不厌!”也速干道:“堂堂一个部长,眼孔儿偏这么小,对我尚这般模样;若见了我的妹子也遂,恐怕要发狂了!”帖木真忙道:“你的妹子在那里?”也速干道:“才与她夫婿成亲,现不知何处去了?”背父事仇,已是腼颜,还要添个妹子,不知她是何心肝!帖木真道:“你妹子果有美色,不难找寻。”当即出帐命亲卒去寻也遂,嘱咐道:“你如见绝色的妇女,便是那人。”

去了半日,那亲卒已牵一美妇进来。帖木真瞧着,芙蓉为面,秋水为眸,肤如凝脂,领如蝤蛴,状貌颇肖也速干,至绰约轻盈,又比也速干似胜一筹。便问道:“你可名也遂么?”那妇答声称是。帖木真道:“妙极了!你姊已在后帐,可进去一会。”也遂便入晤也速干,也速干便邀她同嫁帖木真。也遂道:“我的丈夫,被他军人逐走了,我很是怀念,你为何叫我嫁那仇人?”也速干道:“我塔塔儿人,先去毒他父亲,所以反受其毒。他现在富贵得很,威武得很,嫁了他,有什么不好?胜似嫁那亡国奴哩!”也遂默然无语。已动心了。也速干又劝她数语,也遂道:“他既为部长,年又盛强,料他早有妻子,我如何做他妾媵?”心已默许,不过想做正妻耳。也速干道:“闻他已有一两个妻室。别人的心思,我不能料,若我的位置,情愿让与阿妹!”也遂徐答道:“且待再商!”

语未毕,只听得一人接着道:“还要商议甚么?好一位姊姊,位置且让与妹子,做妹子的总要领情哩。”我亦云然。说至此,帐已揭开,龙行虎步的帖木真,已扬眉进来。也遂慌忙失措,忙避至阿姊背后,不意阿姊反将她推出,正与帖木真撞个满怀。帖木真顺手揽住,也速干乘隙走出。看官,你想一个怯弱的妇女,如何能抗拒强人?若非殉节丧身,定然是随缘凑合,任人戏弄了。又是一种笔墨。

越日,帖木真升帐,令也遂侍右,也速干侍左,欲要好,大做小,也速干想明此理。各部众都上前庆贺。帖木真很是欣慰,不意也遂独短叹长吁,几乎要流下泪来。帖木真顾着,暗暗生疑,随叫木华黎传令,饬大众分部站立。众人依令行着,只有一个目光灼灼的少年,形色仓皇,孑身立着。怪不得他。帖木真问他是甚么人?那人道:“我是也遂的夫婿。”直言不讳,难道想还你妻儿?帖木真怒道:“你是仇人子孙,我到不来拿你,你反自来送死,左右将他推出去!斩首完结。”不一刻,已将首级呈上。也遂从旁窥着,禁不住泪珠莹莹,退入后,呜呜咽咽的哭了片刻,由也速干从旁婉劝,方才止泪。后来境过情忘,也乐得安享荣华了。这是妇女最坏处。

帖木真凯旋后,复思讨蔑里吉部。忽有人报蔑里吉人,已由汪罕部下自行剿捕,把他部酋脱黑脱阿逐去,杀了他长子,掳了他妻孥,并人物牲畜,满载而归了。帖木真迟疑半晌方道:“由他去罢!”第二次生嫌。小子有诗咏道:交邻有道莫贪财,利欲由来是祸胎。谁酿厉阶生衅隙,蒙疆又复起兵灾。

后来帖木真与汪罕曾否失和,且至下回分解。前回多叙战事,写得如火如荼;本回多述私情,写得又惊又爱。此如戏角登台,有武戏即有文戏,武戏必用几个武生,文戏必杂几个旦角。英雄儿女,陆续演出,方能使阅者餍目。小说亦然,然或词笔复沓,连篇一律,则味同嚼蜡,亦乏趣味。作者于帖木真得三美时,语意迭变,为个人各占身份,即为本书焕出精神,是即文字夺色处。

第八回 四杰赴援以德报怨 一夫拼命用少胜多

却说汪罕大掠蔑里吉部,得了无数子女牲畜,回去享受,并没有遗赠帖木真,也未尝遣使报闻。帖木真尚是耐着,约汪罕去攻乃蛮。汪罕总算引兵到来,两军复整队出塞。闻不亦鲁黑汗在额鲁特地方,当即杀将过去。不亦鲁黑汗料不能敌,竟闻风远飏,越过阿尔泰山去了。帖木真麾众穷追,擒住他部目也的脱孛鲁,询知不亦鲁黑汗已是远遁,只得收队回营。谁知甫到半途,突来了乃蛮余众,由曲薛吾、撤八剌两头目统带,掩袭帖木真,帖木真驰入汪罕军,与汪罕再约迎战,汪罕自然应允。因天色已晚,两军各分驻营中,按兵静守了。

次日黎明,帖木真部下齐起,整备开仗。遥望汪罕营帐,上面有飞鸟往来,不觉惊诧异常。急命军士探明,返报汪罕营内,灯火犹明,只帐下却无一人!怪极!帖木真道:“莫非他去了不成,我与他联军而来,他弃我远适,转足扰我军心,我不如暂行退兵,待探听确实,再来未迟!”是亦所谓临事知惧者。嗣后探得汪罕系信札木合谗言,谓帖木真后必为变,因此不谋而去。回应札木合投降汪罕事。帖木真虽恨那汪罕,然犹因他误信谗人,曲为含忍。这是第三次生嫌。

未几,忽有人报称汪罕的部众,被乃蛮曲薛吾等从后追袭,掠去辎重,连那儿子鲜昆的妻孥,也被劫去了。帖木真道:“谁叫他弃我归去?”言未已,又有人来报,汪罕遣使乞援。帖木真道:“着他进来!”汪罕使入见,详述本部被掳情形,并言蔑里吉酋两子,先已作本部俘虏,今亦逃去。现虽遣将追击乃蛮,终恐不足胜敌。且闻贵部有四良将,所以特来求援。请速令四将与我同去!帖木真笑道:“前弃我,今求我,是何用心?”来使道:“前日误信谗言,所以速返,若贵部肯再发援兵,助我部酋,此后自感激不浅,就使有十个札木合,也无从进谗了。”来使颇善辞令。帖木真道:“我与你部酋,情谊本不亚父子,都因部下谗间,因此生疑。现既情急待援,我便叫四良将,与你同去何如?”来使称谢。于是命木华黎、博尔术、赤老温、博尔忽四杰,带着军马,随使同去。

行到阿尔泰山附近,遥闻喊声震地,鼓角喧天,料知前途定在开仗。登山瞭望,见汪罕部兵,被乃蛮军杀得大败亏输,七零八落的逃下阵来。木华黎等急忙下山,率兵驰去。那时汪罕已丧了二将,首领鲜昆,马腿中箭,险些儿被敌人擒去。正危急间,木华黎等已到,便救出鲜昆,上前迎战。乃蛮头目曲薛吾等,虽已战胜,也未免乏力,怎经得一支生力军,似生龙活虎一般,见人便杀,逢马便刺!不到几合,曲薛吾部下渐渐却退。木华黎等愈战愈勇,把敌人杀得四散奔逃。曲薛吾等管命要紧,也只得弃了辎重,落荒遁去。鲜昆的妻子,及一切被掠人物,统已夺转,交鲜昆带回。

鲜昆返报脱里,脱里大喜道:“从前帖木真的父亲,尝救我的危难,今帖木真又差四杰救我,他父子两个,真是天地间的好人!我今年已老了,此恩此德,如何报得!”本心未尝牿亡,如何后复变计。随命使召见四杰,只博尔术前往。脱里奖他忠义,赠他锦衣一袭,金樽十具。复语道:“我年已迈,将来这百姓,不知教谁人管领!我诸弟多无德行,只有一子鲜昆,也如没有一般,你回去与你主说,倘不忘前好,肯与鲜昆结为兄弟,使我得有二子,我也好安心了!”博尔术奉命返报,帖木真道:“我固视他为父,他未必视我如子。既已感恩悔过,我与鲜昆做弟兄,有何不可!”遂遣使再报汪罕,约会于土兀剌河,重修和好。脱里如约守候,帖木真当即前去。便在土兀剌河岸,置酒高会,两下欢饮,甚是和洽。遂双方订约,对敌时一同对敌,出猎时一同出猎,不可听信谗言!必须对面晤谈,方可相信。约既定,帖木真遂认脱里为义父,鲜昆为义弟,告别而回。

既而帖木真欲与汪罕结为婚姻,拟为长子术赤求婚脱里女抄儿伯姬。帖木真既认脱里为父,如何求其女为子妇,胡俗之不明伦序,于此可见。鲜昆子秃撤哈,亦欲求帖木真长女火真别姬为妻。帖木真以他女肯为子妇,已女亦不妨遣嫁。独鲜昆不乐,勃然道:“我的女儿到他家去,向北立着;他的女儿到我家来,面南高坐,这如何使得。”于是婚议未谐。第四次生嫌。

札木合又乘隙思逞,密通阿勒坛、火察儿、答力台三人,令他背叛帖木真,归顺汪罕。三人素怀怨望,应上回。竟听了札木合的哄诱,潜归汪罕去讫。札木合遂语鲜昆道:“帖木真为婚事未谐,与乃蛮部太阳汗,私相往来,恐将图害汪罕。”鲜昆初尚不信,经阿勒坛等三人来作口证,鲜昆遂差人告脱里道:“札木合闻知帖木真将害我等,宜乘他未发,先行除他!”脱里道:“帖木真既与我为父子,为甚么反复无常?若果他有此歹心,天亦不肯佑他!札木合的说话,不可相信的!”

越数日,鲜昆又自陈父前,谓他的部下阿勒坛等前来投诚,亦这般通报,父亲何故不信?脱里道:“他屡次救我,我不应负他。况我来日无多,但教我的骸骨,安置一处,我死了亦是瞑目!你要甚么干,你自去干着,总要谨慎方好哩!”既云不应负他,又云你自去干着,真是老悖得很。

鲜昆便与阿勒坛等商量一条毒计出来。看官,你道是甚么毒计?原来是佯为许婚,诱擒帖木真的法儿。既定议,即差人去请帖木真,前来与宴,面订约婚。帖木真坦然不疑,只带了十骑,即日起行。道过明里也赤哥家中,暂时小憩。蒙力克也赤哥尝隶帖木真麾下,至是告老还乡,与帖木真会着。帖木真即述赴宴的原因,蒙力克也赤哥道:“闻鲜昆前日,妄自尊大,不欲许婚,今何故请吃许婚筵席,莫非其中有诈?不若以马疲道远为词,遣使代往,免致疏虞!”幸有此谏。

帖木真许诺,乃遣不合台、乞剌台两人赴席,自率八骑径归,静待不合台、乞剌台返报。孰意两日不至,乃复率数百骑西行,至中途候着。忽来了快足一名,说有机密事求见。当由部众唤入,那人向帖木真道:“我是汪罕部下的牧人,名叫乞失里,因闻鲜昆无信,阳允婚事,阴设机谋,现已留下贵使,发兵掩袭。我恨他居心叵测,特来告变。贵部快整备对敌,他的军马就要到了!”帖木真惊着道:“我手下不过数百人,那能敌得住大队军马,我等回帐不及,快至附近山中,避他兵锋!”言毕,即刻拔营。行里许,至温都尔山,登山西望,没有什么动静,稍稍放心。是晚便在山后住宿。

天将明,帖木真侄儿阿勒赤歹,合赤温子。正在山上放马,适见敌军大至,慌忙报知帖木真。帖木真等住宿山后,所以未曾闻知。帖木真仓猝备战,恐寡不敌众,特集麾下商议。大众面面相觑,独畏答儿奋然道:“兵在精不在多,将在谋不在勇。为主子计,急发一前队从山后绕出山前,扼敌背后;再由主子率兵,截他前面,前后夹攻,不患不胜!”帖木真点首,便命术撤带做先锋,叫他引兵前去。术撤带置若罔闻,只用马鞭擦着马鬣,噤不发声。畏答儿从旁瞧着,便道:“我愿前去!万一阵殁,有三个黄口小儿,求主子格外抚恤!”帖木真道:“这个自然!天佑着你,当亦不至失利。”蒙古专信天鬼,所以每事称天。畏答儿正要前行,帐下闪出折里麦道:“我亦愿去!”折里麦素随帖木真麾下,也是个患难至交,至此愿奋勇前敌,帖木真自然应允。并语他道:“你与畏答儿同去,彼此互为援应,我很为放怀。到底是多年老友,安危与共呢!”遣将不如激将。两将分军去讫。

帐下闻帖木真夸他忠勇,不由的愤激起来。大家到帖木真前,愿决死战。连术撤带也摩拳擦掌,有志偕行。正要你等如此。帖木真即命术撤带辖着前队,自己押着后队,齐到山前立阵。

是时畏答儿等已绕出山前,正遇汪罕先锋只儿斤,执着大刀,迎面冲来。畏答儿也不与答话,便握刀与战。只儿斤是有名勇士,刀法很熟,畏答儿抖擞精神,与他相持。正在难解难分的时候,那畏答儿部下的军士,都大刀阔斧,向只儿斤军中,冲杀过去。只儿斤军忙来阻挡,不料敌人统不畏死,好似疯狗狂噬,这边拦着,冲破那边;那边拦着,复冲破这边。阵势被他牵动,不由的退了下去。只儿斤不敢恋战,也虚晃一刀走了。畏答儿不肯舍去,策马力追。折里麦亦率众随上,那汪罕第二队兵又到,头目叫作秃别干。只儿斤见后援已到,复拨转马头,返身奋斗。折里麦恐畏答儿力乏,忙上前接着。秃别干亦杀将上前,当由畏答儿迎战。汪罕兵势越盛,畏答儿尚只孤军,心中一怯,刀法未免一松,被秃别干举枪刺来,巧中马腹,那马负痛奔回。畏答儿驾驭不住,被马掀倒地上,秃别干赶上数步,便用长枪来刺畏答儿。不防前面突来一将,将秃别干枪杆挑着,豁剌一响,连秃别干一支长枪,竟飞向天空去了。句法奇兀。秃别干剩了空手,忙拨马回奔。那将便救起畏答儿,复由敌人中夺下一马,令畏答儿乘着。畏答儿略略休息,又杀人敌阵去了。看官,你道那将是什么人,便是术撤带部下的前锋,名叫兀鲁,力大无穷,所以吓退秃别干,救了畏答儿。兀鲁去追秃别干,汪罕第三队援兵又到,为首的叫作董哀。当下来截住兀鲁,又是一场恶战,术撤带驱兵进援,大家努力,把董哀军杀退,董哀方才退去。汪罕勇士火力失烈门,复领着第四队军来了。句法又变。术撤带大喝道:“杀不尽的死囚!快上来试吾宝刀!”火力失烈门并不回答,便恶狠狠的携着双锤,来击术撤带。术撤带用枪一挡,觉来势很是沉重,料他有些勇力,遂格外留神,与他厮杀,大战数十合,不分胜负。兀鲁见术撤带战他不下,也拨马来助,火力失烈门毫不畏怯。又战了好几合,忽见对面阵中,竖着最高的旄纛,料知帖木真,亲自到来,他竟撇下术撤带等,来捣中军。术撤带等正思转截,那汪罕太子鲜昆,又率大军前来接应。这时术撤带等,只好抵敌鲜昆,不能回顾帖木真。帖木真身旁,幸有博尔术、博尔忽两将,见火力失烈门踹入,急上前对仗。两将是有名人物,双战火力失烈门,尚不过杀个平手,恼了帖木真三子窝阔台,也奋身出斗,把他围住。火力失烈门恐怕有失,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竟向博尔忽当头一锤,博尔忽把头避开,马亦随动,火力失烈门乘这机会,跳出圈外,望后便走。博尔术等哪里肯舍,相率追去。那火力失烈门引他驰入大军,复翻身来战,霎时间各军齐上,把博尔术等困住垓心,博尔术等虽知中计,无如事到其间,无可奈何,只得拼命鏖战,与他争个你死我活!逐层写来,变幻不测。于是两军齐会。汪罕的兵,胜过帖木真军五六倍。帖木真军,人自为战,不管什么好歹,统将爹娘所生的气力,一起用出,尚杀不退汪罕军。

鲜昆下令道:“今日不擒住帖木真,不得退军!”语才毕,忽有一箭射来,不偏不倚,正中鲜昆面上。鲜昆叫了一声,向后便倒,伏鞍而走。这支箭系由术撤带发出,幸得射着,遂趁势追赶鲜昆。鲜昆军恰尚不乱,且战且走。术撤带追了一程,恐前途遇伏,中道旋师。帖木真望见敌兵渐退,亦遗使止住各将,不得穷追。于是各将皆敛兵归还。畏答儿独捧着头颅,狼狈回来。帖木真问他何故,畏答儿道:“我因闻旋师的命令,免胄断后,不意脑后中了流矢,痛不可忍。因此抱头趋归。”帖木真垂泪道:“我军这仗血战,全由你首告奋勇,激动众心,因得以寡敌众,侥幸不败,你乃中着流矢,教我也觉痛心!”遂与并辔回营,亲与敷药,令他入帐卧着。自己检点将士,伤亡虽有数十人,还幸不至大损。惟博尔术、博尔忽及窝阔台三人,尚未见到,忙令兀鲁、折里麦等带着数十骑,前去找寻。

看官,上文说他三人,被火力失烈门率军围着,两下恶斗,这时两军皆退,三人尚没有回营,莫非阵殁了不成?看官不要性急,待小子补叙出来。原来博尔术、博尔忽及窝阔台三人,被火力失烈门引兵围住,正在万分危急的时候,幸亏术撤带射中鲜昆,各军多已退去,火力失烈门亦被牵着,不免顾此失彼。三人遂并力上前,夺路而走,及至杀出重围,人已困了,马也乏了,窝阔台且项上中箭,鲜血直流,由博尔忽将他颈血咂去,拣一僻静的地方,歇了一宿,方才回来。那时兀鲁、折里麦等,足足找寻了一夜,始得会着。小子有诗叹道:天开杀运出胡儿,奔命疆场苦不辞。待到功成身已老,白头徒忆少年时!

欲知后事如何,且由下回交代。帖木真之待汪罕,不可谓不厚,而汪罕则时怀猜忌,谋害帖木真,天道有知,宁肯佑之!当鲜昆妻子被掠之时,若非四杰赴援,则被掠者何自归还?乃不思报德,阳许婚而阴设阱,诱帖木真而帖木真不至,鲜昆当日,宜亦因计之未成,而幡然悔悟,藉以弭衅可也。不此之图,犹欲潜师掩袭,出其不备,彼自以为得计,而其如天意之不容何哉!史称温都尔山之役,为帖木真一生有名战事,蒙古人至今称道之,作者叙述此战,亦觉精惊绝伦,文生事耶,事生文耶!有是事不可无是文,读罢当浮一大白!

第九回 责汪罕潜师劫寨 杀脱里恃力兴兵

却说博尔术、博尔忽及窝阔台三人回营,由帖木真慰劳毕,博尔忽道:“汪罕的兵众,虽已暂退,然声势尚盛,倘若再来,终恐众寡不敌,须要别筹良策为是!”帖木真半晌无言,木华黎道:“咱们一面移营,一面招集部众,待兵势已厚,再与汪罕赌个雌雄。若破了汪罕,乃蛮也独立不住,怕不为我所灭!那时北据朔漠,南图中原,王业亦不难成呢!”志大言大,后来帖木真进取之策,实本此言,可见兴国全在得人。帖木真鼓掌称善,当即拔营东走,竟至巴儿渚纳,即班珠尔河。暂避军锋。天寒水涸,河流皆浊,帖木真慷慨酌水,与麾下将士,设誓河旁,凄然道:“咱们患难与共,安乐亦与共,若日久相负,天诛地灭!”将士闻言,争愿如约,欢呼声达数里。

当下命将士招集部众,不数日,部众渐集,计得四千六百人。帖木真分作两队,一队命兀鲁领着,一队由自己统带,镇日里行围打猎,贮作军粮。畏答儿疮口未痊,亦随着猎兽;帖木真阻他不从,积劳之下,疮口复裂,竟致身亡。帖木真将他遗骸,葬在呼恰乌尔山,亲自致祭,大哭一场。军士见主子厚情,各感泣图报。帖木真见兵气复扬,遂令兀鲁等出河东,自率兵出河西,约至弘吉剌部会齐。

既到弘吉剌部,便命兀鲁去向部酋道:“咱们与贵部本属姻亲,今如相从,愿修旧好。否则请以兵来,一决胜负!”那部酋叫作帖儿格阿蔑勒,料非帖木真敌手,便前来附。帖木真与他相见,彼此叙了姻谊,两情颇洽。这姻谊出自何处?原来帖木真的母亲诃额仑,及妻室孛儿帖,统是弘吉剌氏,所以有此情好。弘吉剌部在蒙古东南,他既愿为役属,东顾可无忧了。帖木真便率领全军,向西进发,至统格黎河边下营,遣阿儿孩、速客该两人,驰告汪罕,大略道:

父汪罕!汝叔古儿罕,即本纪菊儿。尝责汝残害宗亲之罪,逐汝至哈剌温之隘,汝仅遗数人相从,斯时救汝者何人?乃我父也。我父为汝逐汝叔,夺还部众,以复于汝,由是结为昆弟,我因尊汝为父。此有德于汝者一也!父汪罕!汝来就我,我不及半日而使汝得食,不及一月而使汝得衣,人问此何以故,汝宜告之曰:在木里察之役,大掠蔑里吉之轻重牧群,悉以与汝,故不及半日而饥者饱,不及一月而裸者衣。此有德于汝者二也!曩者我与汝合讨乃蛮,汝不告我而自去,其后乘我攻塔塔儿部,汝又自往掠蔑里吉,虏其妻孥,取其财物牧畜,而无丝毫遗我。我以父子之谊,未尝过问。此有德于汝者三也!汝为乃蛮部将所掩袭,失子妇,丧辎重,乞援于我,我令木华黎、博尔术、博尔忽、赤老温四良将,夺还所掠以致于汝。此有德于汝者四也!昔者我等在土兀剌河滨,两下宴会,立有明约;譬如有毒牙之蛇,在我二人中经过,我二人必不为所中伤,必以唇舌互相剖诉,未剖诉之先,不可遽离;今有人于我二人构谗,汝并未询察,而即离我,何也?往者我讨朵儿班、塔塔儿、哈答斤、散只兀、弘吉剌诸部,如海东鸷鸟之于鹅雁,见无不获,获则必致汝;汝屡有所得而顾忘之乎?此有德于汝者五也!父汪罕!汝之所以遇我者,何一可如我之遇汝?汝何为恐惧我乎?汝何为不自安乎?汝何为不使汝子汝妇,得宁寝乎?我为汝子,曾未嫌所得之少,而更欲其多者;嫌所得之恶,而更欲其美者。譬如车有二轮,去其一则牛不能行,遗车于道。则车中之物,将为盗有;系车于牛,则牛困守于此,将至饿毙;强欲其行而鞭棰之,牛亦惟破额折项,跳跃力尽而已!以我二人方之,我非车之一轮乎?言尽于此,请明察之!

又传谕阿勒坛、火察儿等道:

汝等嫉我如仇,将仍留我地上乎?抑埋我地下乎?汝火察儿,为我捏坤太石之子,曾劝汝为主而汝不从;汝阿勒坛,为我忽都剌哈汗之子,又劝汝为主而汝亦不从,汝等必以让我,我由汝等推戴,故思保祖宗之土地,守先世之风俗,不使废坠。我既为主,则我之心,必以俘掠之营帐牛马,男女丁口,悉分于汝;郊原之兽,合围之以与汝;山薮之兽,驱迫之以向汝也。今汝乃弃我而从汪罕,毋再有始无终,增人笑骂!三河之地,三河指土拉河、鄂尔昆河、色楞格河,皆为汪罕所居地。汝与汪罕慎守之,勿令他人居也!

又传语鲜昆道:

我为汝父之义儿,汝为汝父之亲子,我父之待尔我,固如一也。汝以为我将图汝,而顾先发制人乎?汝父老矣!得亲顺亲,惟汝是赖,汝若妒心未除,岂于汝父在时,即思南面为主,贻汝父忧乎?汝能知过,请遣使修好;否则亦静以听命,毋尚阴谋!

汪罕脱里见着二使,倒也不说什么,只说着我无心去害帖木真。阿勒坛、火察儿等模棱两可。惟鲜昆独愤然道:“他称我为姻亲,怎么又常骂我?他称我父为父,怎么又骂我父为忘恩负义?我无暇同他细辩,只有战了一仗罢!我胜了,他让我;他胜了,我让他!还要遣甚么差使,讲甚么说话!”真就一个蛮牛。

言毕,即令部目必勒格别乞道:“你与我竖着旄纛,备着鼓角,将军马器械,一一办齐,好与那帖木真厮杀哩!”

阿儿孩等见汪罕无意修好,随即回报帖木真。帖木真因汪罕势大,未免有些疑虑起来,木华黎道:“主子休怕!我有一计,管教汪罕败亡。”帖木真急忙问计,木华黎令屏去左右,遂与帖木真附耳道:“如此!如此!”不说明妙。喜得帖木真手舞足蹈,当下将营寨撤退,趋回巴勒渚纳,途遇豁鲁刺思人搠干思察罕等,叩马投诚;又有回回教徒阿三,亦自居延海来降,帖木真一律优待。

到了巴勒渚纳,忽见其弟合撤儿狼狈而来。帖木真问故,合撤儿道:“我因收拾营帐,迟走一步,不料汪罕竟遣兵来袭,将我妻子掳去;若非我走得快,险些儿也被掳了。”帖木真奋然道:“汪罕如此可恶!我当即率兵前去,夺回你的妻子,如何?”旁边闪出木华黎道:“不可!主子难道忘记前言么?”帖木真道:“他掳我弟妇,并我侄儿,我难道罢了不成!”木华黎道:“咱们自有良策,不但被掳的人,可以归还,就是他的妻子,我也要掳她过来。”帖木真道:“你既有此良谋,我便由你做去。”木华黎遂挽了合撤儿手,同入帐后,两人商议了一番,便照计行事。葫芦里卖什么药?

不数日,闻报答力台来归,帖木真便出帐迎接。答力台碰头谢罪,帖木真亲自扶着,且语道:“你既悔过归来,尚有何言?我必不念旧恶!”答力台道:“前由阿儿孩等前来传谕,知主子犹念旧好,已拟来归,只因前叛后顺,自思罪大,勉欲立功折赎。今复得木华黎来书,急图变计,密与阿勒坛等商议,除了汪罕,报功未迟;不意被他察觉,遣兵来捕,所以情急奔还,望主子宽恕!”木华黎之计,已见一斑。帖木真道:“阿勒坛等已回来么?”答力台道:“阿勒坛、火察儿等,恐主子不容,已他去了。只有浑八邻与撤哈夷特部呼真部随我归降,诸乞收录!”帖木真道:“来者不拒,你可放心!”当下见了浑八邻等,都用好言抚慰,编入部下。一面整顿军马,自巴勒渚纳出师,将从斡难河进攻汪罕。

甫到中途,忽见合里兀答儿,及察兀儿罕两人,跨马来前,后面带着了一个俘虏,不由的惊喜起来。便即命二人就见。二人下骑禀道:“日前受头目合撤儿密令,叫我两人去见汪罕。汪罕信我虚言,差了一使,随我回来,我两人把他擒住,来见主子。”帖木真道:“你对汪罕如何说法?”二人道:“合撤儿头目想了一计,假说是往降汪罕,叫我先去通报,汪罕中了这计,所以命使随来。”

言未已,那合撤儿已从旁闪出,便向二人道:“叫来人上来!”二人便将俘虏推至。合撤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人道:“我叫亦秃儿干,”说到干字,已由合撤儿拔刀出鞘,砉然一声,将那人斩为两段。奇极奇极。

帖木真惊问道:“你何故骤斩他人?”合撤儿道:“要他何用,不如枭首!”帖木真道:“你莫非想报妻子的仇么?”合撤儿道:“妻子的仇怨,原是急思报复,但此等举动,统是木华黎教我这般的。”帖木真道:“木华黎专会捣鬼,想其中必有一番妙用!”合撤儿道:“木华黎教我遣使伪降,捏称哥哥离我,不知去向,我的妻子,已被父汪罕留着,我也只可来投我父,若能念我前劳,许我自效,我即束手来归,谁意汪罕竟中我诡计,叫了这个送死鬼,到来见我,我的刀已闲暇得很,怎么不出出风头?”言毕大笑。木华黎之计,于此尽行叙出。

帖木真道:“好计好计!以后当如何进行?”木华黎时已趋至,便道:“他常潜师袭我,我何不学他一着?”才算还报。合里兀答儿道:“汪罕不防我起兵,这数日正大开筵席,咱们正好掩袭哩。”木华黎道:“事不宜迟,快快前去!”于是不待下营,倍道进发,由合里兀答儿为前导,沿客鲁伦河西行。将至温都儿山,合里兀答儿道:“汪罕设宴处,就在这山上。”木华黎道:“咱们潜来,他必不备,此番正好灭他净尽,休使他一人漏网!”帖木真道:“他在山上,闻我兵突至,必下山逃走,须断住他的去路方好哩。”木华黎道:“这个自然!”当下命前哨卫上山去,由帖木真自率大队,绕出山后,扼住敌人去路。计画既定,随即进行。是时汪罕脱里,正与部众筵宴山上,统吃得酩酊大醉,酒意醺醺。猛听得胡哨一声,千军万马,上山杀来。大众慌忙失措,人不及甲,马不及鞍,哪里还敢抵御敌军!霎时间纷纷四散,统向山后逃走。甫至山麓,不意伏兵齐集,比上山的兵马,多过十倍。大众叫苦不迭,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厮杀。谁知杀开一层,又是一层,杀开两层,复添两层。整整的打了一日夜,一人不能逃出,只伤亡了好几百名。次日又战,仍然如铜墙铁壁一般,没处钻缝。到了第三日,汪罕的部众,大都困乏,不能再战,只好束手受缚。帖木真大喜,饬部下把汪罕军,一起捆缚定当,由自己检明,单单少了脱里父子。再向各处追寻,茫如捕风,不知去向。又复询问各俘虏,只有合答黑吉道:“我主子是早已他去了!我因恐主子被擒,特与你战了三日,教他走得远着。我为主子受俘,死也甘心,要杀我就杀,何必多问!”帖木真见他气象赳赳,相貌堂堂,不禁赞叹道:“好男子!报主尽忠,见危受命!但我并非要灭汪罕,实因汪罕负我太甚,就使拿住汪罕脱里,我也何忍杀他!你如肯谅我苦衷,我不但不忍杀你,且要将你重用!”说着,便下了座,亲与解缚。合答黑吉感他情义,遂俯首归诚了。帖木真善于用人。此时合撤儿的妻子,早由合撤儿寻着,挈了回来。还有一班被虏的妇女,由帖木真检阅,内有两个绝代丽姝,乃是汪罕的侄女,一名亦巴合,一名莎儿合帖泥。亦巴合年长,帖木真纳为侧室;莎儿合帖泥年轻,与帖木真四子,年龄相仿,便命为四子妇。姊做庶母,妹做子妇,绝好胡俗。其余所得财物,悉数分给功臣。大家欢跃,自在意中,不消细说。是亡国榜样。

且说汪罕脱里,领着他儿子鲜昆,从山侧逃走,急急如漏网鱼,累累如丧家狗。走到数十里之遥,回顾已静无声响,方敢少息。脱里仰天叹道:“人家与我无嫌,我偏要疑忌他,弄得身败名裂,国亡家破,怨着谁来!”悔已迟了。鲜昆闻言,反怪着父亲多言,顿时面色改变,双目圆睁。脱里道:“你闯了这般大祸,还要怪我么?”鲜昆道:“你是个老不死的东西!你既偏爱帖木真,你到他家去靠老,我要与你长别了!”该死!言讫自去。剩得脱里一人孑影凄凉,踽踽前行。走至乃蛮部境上,沿鄂昆河上流过去,偶觉口渴,便取水就饮。谁知来了乃蛮部守将,名叫火力速八赤,疑脱里是个奸细,把他拿住,当下不分皂白,竟赏他一刀两段!还有鲜昆撇了脱里,自往波鲁土伯特部,劫掠为生,经部人驱逐,逃至回疆,被回酋擒住,也将他斩首示众!克烈部从此灭亡。可为背亲负义者鉴。

单说乃蛮部将火力速八赤杀了脱里,即将他首级割下,献与太阳汗。太阳汗道:“汪罕是我前辈,他既死了,我也要祭他一祭。”遂将脱里头供在案上,亲酌马奶,作为奠品,复对脱里头笑道:“老汪罕多饮一杯,休要客气!”一语未毕,那脱里头也晃了一晃,目动口开,似乎也还他一笑。太阳汗不觉大惊,险些儿跌倒地上。帐后走出一个盛妆的妇人,娇声问道:“你为什么这般惊慌?”太阳汗视之,乃是爱妻古儿八速,便道:“这、这死人头都笑我起来,莫非有祸祟不成!”实是不祥之兆。古儿八速道:“好大一个主子,偏怕这个死人头,真正没用!”说着,已轻移裙履,走近案旁,把脱里头携在手中,扑的一掷,跌得血肉模糊。太阳汗道:“你做什么?”古儿八速道:“不但这死人头,不必怕他,就是灭亡汪罕的鞑子,也要除绝他方好!”乃蛮素遵回教,所以叫蒙人为鞑子。太阳汗被爱妻一激,也有些胆壮起来,便将脱里头踏碎。一面向古儿八速道:“那鞑子灭了汪罕,莫不是要做皇帝么?天上只有一个日,地上如何有两个主子!我去将鞑子灭了,可好么?”古儿八速道:“灭了鞑子,他有好妇女,你须拿几个给我,好服侍我洗浴,并替我挤牛羊乳!”慢着,恐怕你要给人。太阳汗道:“这有何难!”遂召部将卓忽难入帐,语他道:“你到汪古部去,叫他做我的右手,夹攻帖木真。”卓忽难唯唯遵命。忽有一人入帐道:“不可不可!”正是:毕竟倾城由哲妇,空教报国出忠臣。

欲知入帐者为谁,且至下回表明。《元史》称汪罕为克烈部,所居部落,即唐时回纥地,是汪罕非部名,乃人名也。然《本纪》又云,汪罕名脱里,受金封爵为王,则汪罕又非人名;若以汪王同音,罕汗同音,疑汪罕为称王称汗之转声,则应称克烈部汪罕。何以史文多单称汪罕?未尝兼及克烈乎?《太祖纪》又云:“克烈部札阿绀孛者,部长汪罕之弟也。”既云部长,又云汪罕,词义重复。要之蒙汉异音,翻译多讹,本书以汪罕为统称,以脱里为专名,似较明显,非谬误也。汪罕之亡,为子所误;乃蛮之亡,为妇所误。妇子之言,不可尽信也,如此!然脱里未尝不负恩,太阳汗未尝不好战,祸福无门,人自召之,读此可以知戒,文字犹其余事耳。

第十回 忽纳山孱主亡身 斡难河雄酋称帝

却说太阳汗欲攻帖木真,遣使卓忽难至汪古部,欲与夹击,帐下有一人进谏道:“帖木真新灭汪罕,声势很盛,目下非可力敌,只宜厉兵秣马,静待时衅,万万不可妄动呢!”太阳汗瞧着,乃是部下的头目,名叫可克薛兀撤卜刺黑,不禁愤愤道:“你晓得什么?我要灭这帖木真,易如反掌哩!”好说大话的人,多是没用。遂不听忠谏,竟遣卓忽难赴汪古部。

看官,这汪古部究在何处?上文未曾说过,此处如何突叙?原来汪古部在蒙古东南,地近长城,已与金邦接壤。向与蒙古异种,世为金属,至是乃蛮欲联为右臂,乃遣使通好。难道是远交近攻之计么?汪古部酋阿刺兀思,既见了卓忽难,默念蒙古路近,乃蛮路远,远水难救近火,不如就近为是。主见既定,遂把卓忽难留住,至卓忽难催索复音,恼动了阿刺兀思,竟把他缚住,送与帖木真,随遣使赍酒六榼,作为赠品。帖木真大喜,优待来使。临别时,酬以马二千蹄,羊二千角,并使传语道:“异日我有天下,必当报汝!汝主有暇,可遣众会讨乃蛮。”来使奉命去讫。

帖木真便集众会议,拟起兵西攻乃蛮。部下议论不一,有说是乃蛮势大,不可轻敌;有说是春天马疲,至秋方可出兵。帖木真弟帖木格道:“你等不愿出兵,推说马疲,我的马恰是肥壮,难道你等的马恰都瘦弱么?况乃蛮能攻我,我即能攻乃蛮,胜了他可得大名,可享厚利,胜负本是天定,怕他什么!”还有别勒古台道:“乃蛮自恃国大,妄思夺我土地,我苟乘他不备,出兵往攻,就是夺他土地,也是容易哩!”此时木华黎如何不言?帖木真道:“两弟所见,与我相同,我就乘此兴师了。”遂整备军马,排齐兵队,克日起行。汪古部亦来会,既到乃蛮境外,至哈勒合河,驻军多日,并没有敌军到来。

一年容易,又是秋风,帖木真决议进兵。祭了旄纛,命忽必来、哲别为前锋,攻入乃蛮。太阳汗亦发兵出战,自约同蔑里吉、塔塔儿、斡亦剌、朵尔班、哈答斤、撒儿助等部落,及汪罕余众,作为后备。两军相遇于杭爱山,往来相逐。适帖木真前哨有一部役,骑着白马,因鞍子翻堕,马惊而逸,突入乃蛮军中,被乃蛮部下拿去。那马很是瘦弱,由太阳汗瞧着,与众谋道:“蒙古的马,瘦到这般,我若退兵,他必尾追,那时马力益乏,我再与战,定可制胜。”部将火力速八赤道:“你父亦难赤汗,生平临阵,只向前进,从没有马尾向人;你今做主子,这般怯敌,倒不如令你妻来,还有些勇气!”对主子恰如此说,可见胡俗又无君臣。太阳汗的儿子,名叫屈曲律,也道:“我父似妇人一般,见了这等鞑子,便说退兵,煞是可笑!”又是一个鲜昆。太阳汗听着,恼羞成怒,遂命部众进战。

帖木真命弟合撤儿管领中军,自临前敌,指挥行阵。太阳汗登岭东望,但见敌阵里面,非常严整,戈铤耀日,旗旄蔽天,不由的惊叹道:“怪不得汪罕被灭,这帖木真确是厉害呢!”正说着,只听得鼓角一鸣,敌军排墙而出,来攻本部。本部前哨各军,也出去迎战。你刀我剑,你枪我矛,正杀得天暗地昏,忽又闻了一声胡哨,那敌阵中拥出一大队弓箭手,向本部乱射,羽镞四飞,当者立靡。自己正在惊慌,蓦的来了一个部酋,猛叫道:“太阳汗快退!帖木真部下的箭手,向是有名,不可轻犯的。”看官,你道这是何人?便是那先投汪罕后投乃蛮的札木合。原来札木合因汪罕败亡,转奔乃蛮部。此时见帖木真势盛,料知乃蛮必败,所以叫太阳汗退走。太阳汗闻言,越发惊心,哪里还忍耐得住,自然麾众西奔。为这一走,遂令军心散乱,被帖木真追杀一阵,竟至七零八落。亏得日色已暮,帖木真已鸣金回军,方才收集败兵,暂就纳忽山崖扎住。此段叙述战事,与前数次又是不同。

是晚,太阳汗正思就寝,忽报敌营中火光四起,瞭如明星,恐怕要来劫营,须赶紧防备。太阳汗急忙发令,饬部众严装以待。到了夜半,毫无影响,又思解甲息宿,那军探复来报道:“敌营中又有火光哩。”太阳汗不能再睡,只好坐以待旦,营中也扰乱了一夜,片刻未曾合眼。

一到天明,闻报帖木真已率军前来,太阳汗急带了札木合,上山瞭望。眼光中惟映着敌军杀气,前队有四员大将,威武逼人,差不多如魔家四将一般。便问札木合道:“他四将是什么人?”札木合道:“他是帖木真部下著名的四狗:一叫忽必来,一叫哲别,一叫折里麦,一叫速不台,统是铜额凿齿,锥舌铁心,专会噬人的。”太阳汗道:“果真么?应离远了他!”遂拾级上升,又是数层,回望后来的军,气焰越盛。为首的一员大将,骑着高头骏马,追风般的过来。又问札木合道:“那后来的是何人?”札木合道:“他叫兀鲁,有万夫不当之勇。帖木真临阵冲锋,常要靠着他哩。”太阳汗道:“这也须离远了他方好!”又走上几层山峦。反顾敌人,最后的押队大帅,龙形虎背,燕颔虬髯,相貌堂堂,威风凛凛,不由的惊叹道:“好一个主帅!莫非就是帖木真么?”札木合道:“不是帖木真,是那个。”太阳汗不待说毕,即转身再上,几已走到山峰,方才立着。如此胆小,安能却敌,本段文字实从《左传》楚共王问伯州犁语脱胎而来,然亦可见札木合之心术。

札木合尚未随上,语左右道:“太阳汗初拟举兵,看蒙古军,似小羔儿一般,方谓可食他的肉,剥他的皮;一经瞧着,便吓得什么相似,步步倒退。这等形状,定要被帖木真破灭了。我等须赶紧逃生,免与他一同受死!”说罢,遂率着左右下山,复差人至帖木真军,报称太阳汗实无能为,你等乘此上山,便好把他歼灭了。反复小人,我所最恨。

帖木真闻报,心中大喜,重赏来人去讫。原来帖木真本意,正要吓退太阳汗,所以夜间立营,专在营外放火,使他疑虑。日间却耀武扬威,摆着模样,令太阳汗不敢轻视。此时得了札木合的密报,正拟乘机进攻,大众统踊跃得很,巴不得立刻上山。独木华黎进言道:“且慢!待至夜间未迟。我军且堵住山口,防他逸出便好哩。”帖木真便在山下,扎营布阵。乃蛮兵也来争着,都被帖木真军杀回,当下恼了乃蛮将火力速八赤,一口气跑上山顶,向太阳汗道:“帖木真来了,你为何不下山督战?”问了数声,并不见他回答,反叉着腰坐倒地上。火力速八赤道:“不能下山督战,只好上山固守,奈何噤不发声?”太阳汗仍然不答。火力速八赤又高声道:“你妇古儿八速,已盛妆待你凯旋,你快起来杀敌罢!”借古儿八速以激之,可见太阳汗平日之怕妻。语至此,方闻太阳汗缓语道:“我、我疲乏极了!明、明日再战。”等你不得,奈何?火力速八赤摇头而返,只令部众上山守着。转瞬间夕阳西下,夜色微茫,帖木真营内,毫无动静。乃蛮军因昨宵失睡,未免神志昏迷,多半卧着山前,到黑甜乡去了。不意睡魔未去,强敌纷乘,有几个不曾起立,已做了无头之鬼;有几个方才动身,便做了无足之夫。只有火力速八赤,带着几名勇士,前来拦截,与帖木真军混战多时,恰也丝毫不让。怎奈众志已离,土崩瓦解,单靠这几个力士,济甚么事,眼见得力竭身亡,同登鬼箓了。火力速八赤实是一个莽夫,乃蛮之亡,彼实主之,唯一死报主,情尚可恕。

帖木真瞧着道:“乃蛮部下,有此勇夫,若个个如此,咱们何能取胜。可惜我不能生降他呢!”言下黯然。那时部下争逐乃蛮军,乃蛮军都上山逃走,欲向山顶绕越山后,不防山后统是峭崖,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只好拼着命逃将下去,十个人跌死八九个。就是侥幸不死,也是断脰折胫了。太阳汗尚在山上卧着,缩做一团,被帖木真部下搜着,好似老鹰捕小鸡,一把儿将他抓去。还有杀不尽的乃蛮军士,统跪地乞降。余如朵儿班、塔塔儿、哈儿斤、撒儿助诸部落,亦俱投诚。只太阳汗子屈曲律,及蔑里吉部酋脱黑脱阿,即《元史》脱脱。相偕遁去。帖木真率兵穷追,顺道至乃蛮故帐,把子女牲畜,尽行夺取,连太阳汗妻古儿八速,亦一并拿住。当下升帐,先将太阳汗推入,约略问了数声,太阳汗觳觫万状。帖木真笑道:“这等没用的家伙,留他何用!”命即斩讫。次将古儿八速献上,用一献字妙。不待帖木真开口,便竖着柳眉,振起珠喉道:“可恨你这鞑子!灭我部落,杀我夫主,我也为你所擒,有死而已,何必多问。”说着,把头向案撞去。如果撞死,也好保全名节。不意帖木真已举起双手,顺势把她头托住,偶觉得一种芬芳沁人心脾,凝眸细盼,蝉鬓鸦鬟,光采可鉴。再举起她的面庞儿,益发目眩神迷,眼如秋水,脸似朝霞。虽带着几分颦皱,愈觉得楚楚可怜。不禁失声道:“你恨着咱们鞑子,我偏要你做个鞑婆!”调侃语不可少。古儿八速把头移开,垂泪答道:“我是乃蛮皇后呵!怎肯做你妾媵?”语已软了。帖木真道:“你不肯做妾媵,也有何难!我便教你做皇后如何?”古儿八速闻了这语,随把帐木真瞟了一眼,复低着首道:“我却不愿!”这是假话。帖木真知她芳心已动,便命投降的妇女,拥她入内,一面发落余虏,一面安排牲礼,与古儿八速成婚。是夕,在乃蛮故帐中,同古儿八速行交拜礼,仪制如蒙古例。礼毕,大开筵席,与众共欢。只有一个古儿八速,是独享的权利。酒阑席散,帖木真步入帐后,就搂住古儿八速,同入寝帏。古儿八速已不如从前的抗命,半推半就,又喜又惊。一夜的枕席风光,似比故夫胜过十倍。以太阳汗比帖木真,强弱迥殊,宜乎胜过十倍。嗣是死心塌地,侍奉那帖木真,帖木真也格外爱宠,比也速干姊妹等,尤要亲昵,这且慢表。

且说帖木真既灭了乃蛮,复西追蔑里吉部酋脱黑脱阿。到了喀喇喀拉额西河,见脱黑脱阿背水而阵,即麾众杀去。战了数十回合,脱黑脱阿败走,帖木真军赶了一程,擒不住脱黑脱阿,只虏了他的子妇及他部众数百人。帖木真见被虏的妇人,颇有姿色,问明底细,乃是脱黑脱阿子忽都的妻室,便唤第三子窝阔台入见,把妇人给他。窝阔台自然心喜,不在话下。蒙俗专喜纳再醮妇,不知何故?正拟率兵再进,忽有蔑里吉部人,来献一个女子,父名答亦儿兀孙,女名忽阑。帖木真道:“你为何今日才行献女?”答亦儿兀孙道:“途次为巴阿邻种人诺延所阻,留我住了三宿,因此来迟。”帖木真道:“诺延在哪里?”答亦儿兀孙道:“诺延也随来投诚。”帖木真怒道:“诺延留你女儿,敢有什么歹心?”便命左右出帐,去拿诺延,那女子忽阑道:“诺延恐途中有乱兵,所以留住三日,并没有意外邪心。我的身体,原是完全,若蒙收为婢妾,何妨立即试验!”胡女无耻如此,可叹。言未毕,诺延已由左右推入,也禀着道:“我只一心奉事主人,所有得着美女好马,一律奉献。若有歹心,情愿受死!”帖木真点首,便命答亦儿兀孙及诺延出帐,自己挈着女子忽阑,亲加试验去了。过了半日,帖木真复召诺延入见,与语道:“你果秉性忠诚,我当给你要职。”诺延称谢而出。独答亦儿兀孙,未得赏赐,不免失望,暗中联络蔑里吉降众,叛走色楞格河滨,筑寨居住。嗣由帖木真遣将往讨,小小一个营寨不值大军一扫,霎时间踏成平地。所有叛众,尽作鬼奴。答亦儿兀孙也杳无下落。最不值得。帖木真闻叛徒已平,遂进兵追袭脱黑脱阿,到了阿尔泰山。岁将残腊,便在山下设帐过年。既有古儿速八,复有忽阑女子,途中颇不寂寞。越岁孟春,闻脱黑脱阿已逃至也儿的石河上,与屈曲律会合。当即整治军马,逐队进发,适斡亦刺部酋忽都哈别乞穷蹙来降,遂令他作为向导,直至也儿的石河滨。脱黑脱阿等仓猝抵御,战了半日,部下已杀伤过半,势将溃散。那帖木真军恰是厉害,一阵乱箭,竟将脱黑脱阿射死。只有他四子逃免,屈曲律亦带了蔑里吉部余众,及乃蛮部遗民,投奔西辽去了。西辽国的源流,后文再详,今且慢表。

且说帖木真既逐去屈曲律等,恐道远师劳,不欲穷追,便下令旋师。临行时忽闻札木合被人拿到,当由帖木真召见来人。来人进告道:“我是札木合的伴当,因惧主子天威,不敢私匿,所以将他拿来!”帖木真尚未回答,只听帐外有喧嚷声,便喝问何事。左右道:“札木合在外面说话哩。”帖木真道:“他说甚么?”左右道:“他说老鸦会拿鸭子,奴婢能拿主人。”帖木真点头道:“说的不错!”便命左右将来人绑出,叫他在札木合面前杀讫。并着合撤儿传语道:“札木合,你我本系故交,我先曾受你的惠,不敢相忘,你何故离了我去?如今既又相会,不妨做我的伴当,我却不是记仇忘恩的!况我与汪罕厮杀,你也曾与汪罕离开,及与乃蛮厮杀,你又将乃蛮实情,通告我军,我亦时常惦念,劝你不要多心,留在我帐下罢!”札木合叹道:“我前时与汝主相交,情谊很密。后因被人离间,所以彼此猜疑,我今日羞与汝主相见。汝主已收服各部,大位预定了,从前好做伴时,我不与做伴;如今他为大汗,要我做伴甚么?他若不杀我呵,似肤上虮虱,背上芒刺一般,反教汝主不得心安!天数难逃,太福不再,不如令我自尽罢!”合撤儿入报帖木真,帖木真道:“我本不忍杀他,他欲自尽依他便了!”猫哭老鼠假慈悲。札木合即日自杀,帖木真命用厚礼葬了。当下奏凯东还,到了斡难河故帐,与母妻欢叙,大家畅慰。恐孛儿帖未免吃醋。宋宁宗开禧三年冬月,大书年月。帖木真大会部族于斡难河,建着九斿白旗,顺风荡漾,上面坐着八面威风的帖木真,两旁侍从森列。各部酋先后进见,相率庆贺。帖木真起坐答礼,各部酋齐声道:“主子不要多礼,我等愿同心拥戴,奉为大汗!”帖木真踌躇未决,合撤儿朗声道:“我哥哥威德及人,怎么不好做个统领?我闻中原有皇帝,我哥哥也称着皇帝,便好了!”快人快语。部众闻言,欢声雷动,统呼着皇帝万岁!只有一人闪出道:“皇帝不可无尊号,据我意见,可加‘成吉思’三字!”众视之,乃是阔阔出,平时好谈休咎,颇有应验。遂同声赞成道:“很好!”帖木真也甚喜欢,遂择日祭告天地,即大汗位,自称成吉思汗。“成吉思”三字的意义:成者大也,吉思,最大之称。《元史》作青吉斯。嗣复在杭爱山下,建了雄都,审度形势,地名叫作喀喇和林。小子叙述至此,只好把帖木真三字搁起,以后均名成吉思汗,且系以俚句道:旄纛居然建九斿,朔方气象有谁侔?岂真王气钟西北,特降魔王括九州!

欲知以后情形,容至下回再述。乃蛮势力,过于帖木真。卒因主子孱弱,部将粗鲁,以致消亡。古儿八速,激成兵衅,被虏以后,初意尚欲殉节,似非他妇女比。迨闻作皇后,即降志相从,长舌妇之不可恃也。如此以视古力速八赤,犹有惭色。可见家有哲妇,尚不莽夫若也。若札木合之反复无常,死当其罪,史录谓札木合权略,次于项籍、田横,而胜于袁绍、公孙瓒,毋乃过于重视耶!惟不愿再事帖木真,较诸奴颜婢膝,犹差一间。作者抑扬尽致,褒贬得宜,而于描摹处尤觉逼真,是小说家,亦良史家也!

第十一回 西夏主献女乞和 蒙古军入关耀武

却说成吉思汗即位后,大封功臣,除兄弟封王外,以木华黎为首功,博尔术次之,封他为左、右万户。其余诸将,按功给赏,共九十五人,各封千户。又因术撤带临敌敢先,得平汪罕、乃蛮两大部,特命他世统兀鲁兀四千人,又赏他一个特别的禁脔。看官!你道这禁脔是什么东西?就是前回说起的汪罕女子亦巴合。亦巴合自被掳后,曾为成吉思汗的侧室,至是不知什么缘故,赐与术撤带。相传亦巴合出帐时,成吉思汗曾语她道:“我不是嫌你无性行,无颜色,亦不曾说你身体不洁,不过因术撤带从征有功,所以将你赐他。”亦巴合嘿然趋出。成吉思汗命将奁资家产,一律带去,只留下一只金杯,做为纪念。自是亦巴合与术撤带,遂做长久夫妻了。或说成吉思汗得一恶梦,以亦巴合为不祥,所以拨给。小子终不敢妄断,只就事叙事罢了。想是亦巴合不善房术之故。

封赏既毕,再宰牛杀马,大飨群臣。饮至半酣,成吉思汗问木华黎等道:“人生世上,何事算为最乐?”木华黎道:“荡平世界,统一乾坤,这是人生第一乐事。”成吉思汗道:“是的。但尚知其一,不知其二。”博尔术道:“臂名鹰,控骏骑,御华服,乘着暮春天气,出猎旷野,这也是人生乐事呢。”成吉思汗不答。博尔忽道:“鹰鹯在天空搏击飞禽,凭骑仰观,倒也是人生一乐。”成吉思汗仍是不答。忽必来道:“围猎的时候,众兽惊突,瞧着它很是一乐。”成吉思汗摇头道:“你等所说,统不及木华黎的志愿;但我与木华黎有同处,亦有异处。”群臣道:“愿闻主子的乐事!”成吉思汗道:“人生至乐,莫如杀灭仇敌,似摧枯木,夺他的骏马,得他的财物,并把他妻女掠了回来,教她伴着寝室,这是最快乐的事情!”实是一个强盗思想,不知老天何故佑他,言毕掀髯大笑。

嗣复语木华黎、博尔术道:“平定朔漠,实是汝等功劳,我与汝等,譬如车有辕,身有臂。汝等宜善体我心,始终勿替方好!”木华黎遂进规取中原的计议。成吉思汗点首道:“规画中原,须仗着你呢!”木华黎道:“先图西夏,次图金,再次图宋,逐渐进行,总有成功的日子哩!”名论不刊。成吉思汗道:“就从西夏开手罢!”政策既定,举酒尽欢。看官记着,是年岁次丙寅,即为成吉思汗即位之元年,历史上就称为元太祖元年,蒙古人以寅年肖虎,称为虎儿年,点醒眉目。这且按下。

且说西夏建国,源流甚远。始祖拓跋思恭,乃朔方党项部后裔。唐末黄巢作乱,拓跋思恭入援,以功封夏国公,赐姓李,世称夏州,就在蒙古南境。传至元昊,拓地渐广,僭号称帝,定都兴庆,有雄兵五十万,屡寇宋边。金兴以后,西夏渐衰,且屡有内乱。当李仁孝嗣位时,奸臣擅权,国势岌岌,幸亏金世宗发兵扶助,削平乱事,国乃不亡。只以后专为金属。仁孝殁后,子纯佑嗣,仁孝从弟李安全,篡位自主,国中又复不靖。适成吉思汗统一蒙古,有志南下,于是气息奄奄的西夏国,遂首当其冲了。叙明西夏始末,为致亡之因。成吉思汗本拟即日发兵,因初登大位,不免有一番经营,如筑宫室,设堡寨,定官制,正陛仪,统是创始举行,不是一月两月可办就的。光阴易过,又是一年,拟整顿军马,南攻西夏,俄闻吐麻部作乱,乃命博尔忽率兵往讨。吐麻部在尔齐斯河附近,系属蒙古西北境。从前成吉思汗族人豁儿额赤,自小作伴,尝语成吉思汗道:“你若得做大汗,我要在你的部属内,拣美女三十人,作为妻妾,你休忘怀!”此次成吉思汗果然登位,便命他在降服百姓中,挑选妇女三十个,以践前言。前言原是要践,但以三十美女为妻,未免不端。

豁儿赤奉命而行,访得美貌女子,以吐麻部为最多,遂令吐麻部人忽都合别乞,到部中去选美女。谁知部民不肯服从,竟将他拿住送与部酋。适值部酋都刺莎合儿,病重去世,由其妻孛脱灰塔儿浑,代为管辖,当下将忽都合别乞拘住,豁儿赤闻报,自然去报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即遣博尔忽率兵西征。博尔忽藐视吐麻部,行军时不曾戒备。将到吐麻部,日色已晚,便在林深径杂处扎住营寨。夜间忽起伏兵,竟将博尔忽军冲散,博尔忽措手不及,被吐麻部人杀死。四杰中死了一个。

警报传达成吉思汗,成吉思汗怒气勃勃,便欲自行往讨。木华黎、博尔术齐声谏阻,别荐都鲁伯为大将,引兵再发。都鲁伯惩着前辙,自然格外小心,他在博尔忽殉难地方,设着空营,虚张旗帜,自己却领了健卒,由间道绕入吐麻部。那吐麻部内的女酋,闻知博尔忽杀死,喜得什么相似,在帐中摆着筵席与众饮酒。想是再嫁的预兆。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突被那都鲁伯军,一拥而入,大家吓得魂飞天外,连躲避都来不及,个个束手就缚。女酋孛脱灰塔儿浑逃入帐后潜藏,正遇那忽都合别乞,由都鲁伯军放出,导入搜寻,四面一瞧,已被窥着。当由忽都合别乞把女酋牵去,拦腰一抱,大踏步去了。得趣。此外如帐外的百姓,统由都鲁伯军一并拿住,驱至斡难河。成吉思汗遂命豁儿赤,就掳来的妇女中,挑了三十人,轮流伴宿。夜夜换新人,豁儿赤不怕死么?只女酋孛脱灰塔儿浑,赏给了忽都合别乞,忽都合自然称心,女酋亦不得已相从,总算是怨女旷夫,各得其所了。总算成吉思惠泽。

于是往攻西夏,连拔数城。曾闻西北吉里吉思荒原,有二部遣使通好,一部名伊德尔讷呼,一部名阿勒达尔,皆与乃蛮部接壤,因乃蛮被灭,是以通诚。成吉思汗领兵归国,接见来使,二使献上名鹰,并白骟马黑貂鼠等。成吉思汗大悦,殷勤款待,遣令去讫。是时成吉思汗已有数女,长女火真别姬,曾议配鲜昆子秃撒哈,见第八回。嗣因婚议未谐,别适亦乞刺思人孛徒。次女名扯扯干,年已长成,因忽都阿别乞先来归附,有子名脱亦列赤,令他与次女作配,算作报酬。三女名阿勒海别姬,许字汪古部酋的侄儿镇国。这三女中,要算阿勒海别姬,最称明慧,至遣嫁后,镇国多得其助,毋庸细表。

兔儿年过去,龙儿蛇儿年顺次相继,成吉思汗威名,耀震西域,回疆的畏兀儿部,亦通使输诚。《元史》称畏兀儿为辉和尔。成吉思汗遣使答好,并征他贡献方物。畏兀儿部酋亦都护,遂收集金珠缎匹,差使臣阿惕乞刺黑等随来谒见,且向成吉思汗道:“咱们听得皇帝的声名,如云净见日,冰消见水一般,好生喜欢了。若蒙皇帝恩赐,许做藩属,我部主情愿拜为义儿,始终效力!”成吉思汗道:“你主既肯归我,我愿收他做第五个义儿罢。我还有一个好女儿,给他为妻,叫他快来谒我!”阿惕乞剌黑等奉命去后,亦都护果然亲来,成吉思汗便命将庶出女子阿勒敦,许给亦都护。亦都护也不推辞,只说于回国后差人来迎。至亦都护归去,杳无音信。看官道是何故?乃因亦都护正室,怀着妒忌,不令迎娶,所以蹉跎过去。至窝阔台嗣位,亦都护的正妻已死,方完结嫁娶的事情。人家的妇女硬夺来做妻妾。自己的女儿偏要给人家作妻妾,我真不解其意!

这且搁下不提。且说成吉思汗既收服畏兀儿部,遂一心一力的去攻西夏。夏主李安全,不得不发兵抵敌,令长子做了元帅,部将高令公做了副手,率兵拒守乌刺海城。蒙古兵一到城下,高令公出城迎战,不到数合,已被蒙古兵活捉了去,余众败入城中。怎禁得敌军猛攻,昼夜不绝,吓得李安全的儿子,屁滚尿流,乘夜开了后门,抱头窜去。还有一个西壁氏,系西夏太傅,走了迟一步,又被蒙古军生擒去了。蒙古军夺了乌刺海城,进攻克夷门,如入无人之境。夏将明威令公,不管死活,居然带了兵马,前来拦阻,一仗鏖战,复被拿去。虎头上抓痒。嗣是无人敢当,竟由蒙古军长驱直入,围攻夏都。李安全惶急得很,一面遣使至金邦乞援,一面召集全国人马,守着城池。蒙古军攻了数次,因城颇坚固,急切不能下,成吉思汗想了一策,命掘坏河防,将城外的河水,灌入城中。不意堤防一溃,大水奔流,城中未曾漂没,城外先已泛滥,成吉思汗只得撤围,别遣文臣额特,入都招谕。李安全待援未至,不得已与他议款,并把亲生爱女察合,献与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得了美女,便命她侍寝,枕席之间,欢爱非常,乃暂准西夏和议,撤兵而还。美人计大有用处。

李安全迁怒金人,出师攻金邦的葭州,被金将庆山奴所败,遂北诉蒙古,怂恿伐金。名谓安全,好构兵衅,是谓名不副实。成吉思汗正拟南略,得了此信,遂练兵豢马,造箭制盾,指日兴师南下。可巧金使到来,说是新君嗣位,特来颁敕,成吉思汗道:“新君是何人?”金使道:“就是卫王永济。”成吉思汗道:“我道中原皇帝,是天上人做的,似这般庸碌人物,也想做着皇帝,真正怪极!”金使道:“你曾受大金封爵,今日颁敕到此,理应竭诚拜受,怎么说出这般话来?”成吉思为招讨官,见前第六回。成吉思汗怒道:“我宗亲俺巴孩汗,被你金人活活处死,我正思发兵报仇,你反要我拜受诏敕,王八混帐,快与我滚出去罢!”俺巴孩事见前二回。金使怏怏去讫。原来金主永济,是熙宗亶的侄儿,金主亶亦见第二回。其间经过三传,废帝亮,世宗雍,章宗亶。始由永济嗣立。他本没有甚么威望。从前成吉思献金岁币,曾至静州,与永济相见,因永济孱弱得很,向存轻视,至是闻他嗣位,料他无能为力,不由的笑骂起来。

至金使去讫,遂乘着秋高马肥的时候,率着长子术赤,《元史》作卓齐特。次子察合台,《元史》作察罕台。三子窝阔台,《元史》作谔格德依。统兵数万,祭旗出发,前队由哲别领着。将到乌沙堡,闻报金将通吉迁嘉努、完颜和硕,亦率兵到来,哲别兼程前进,掩入金营,金将不及设备,纷然溃散,哲别遂拔了乌沙堡,遣人至后队报捷。成吉思汗闻前锋得胜,也急趋而至,会同前队军马,迳攻金国西京。守将胡沙虎,硬支持了七日,率麾下突围东走,被蒙古兵大杀一阵,伤亡无数。成吉思汗遂取了西京及抚州,复遣他三子分兵略地,把金邦所有的西北诸州,陆续攻下。

金主永济闻胡沙虎败还,别遣招讨使完颜纠坚、监军完颜鄂诺勒等,带着四十万大军,出屯野狐岭,防御成吉思汗。这野狐岭系西北要隘,势甚高峻,雁飞过此,遇风辄堕,俗称此岭隔天只十八里。金兵就此驻扎,本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形势,只完颜纠坚,恰仗着一点气力,硬要与蒙古军对垒。麾下有将名明安进谏道:“蒙古势盛,锐不可当,不如屯兵固守,休与他开战!”完颜纠坚道:“我奉命退敌,如何不战!”明安道:“既欲开仗,宜速进兵至抚州,攻他不备。”完颜纠坚道:“我有马兵二十万,步兵二十万,堂堂正正,与他厮杀一场,免他再来滋扰!”仿佛春秋时的宋襄公。言毕叱退明安。俄报蒙古兵已到岭西,复叫明安进见,令他诘责蒙古,何故兴兵犯界。迂腐极了。明安趋出,即驰至蒙古营中,入见成吉思汗,自称愿降,把金军虚实详细下陈。成吉思汗便率领精锐,乘夜进击。那时完颜纠坚尚眼巴巴待着明安回信,不防蒙古兵已经杀到,迅雷不及掩耳,凭你带着四十万大兵,简直是没人中用。况且日落天昏,连自己的军马,都分辨不清,接仗的人,自相屠戮;逃走的人,自相践踏。蒙古兵趁势乱杀,闹到天明,已是积尸满野,金兵一个儿都不见了。完颜纠坚固自取其咎,明安为虎作伥,罪更难辞。

成吉思汗乘胜驰追,到了宣德州,一鼓而下。复遣前锋哲别,去夺居庸关。这关凭山建筑,是一座天险。哲别到了关下,相度形势,望见山路崎岖,整守完固,到也不敢轻意,先猛攻了一阵,不损分毫,他却拔寨退去。守将还道他力怯,出兵追袭,谁知半途遇伏,杀败回来。及得到关前,见关上已插着蒙古旗帜,顿时逃的逃,降的降,看官不必细问,便可晓得是哲别的诡计了。一语表明,省却无数笔墨。

哲别既得了居庸关,遂迎成吉思汗入关驻扎。成吉思汗又进兵中都,沿途杀战甚惨。既到都下,金主永济大恐,欲南徙汴都,亏得卫兵誓死决战,出城鏖斗,战了一日一夜,竟把蒙古兵杀退。成吉思汗乃回驻居庸关,是年已是羊儿年了。元太祖六年。居关数旬,因天已隆冬,免不得人马疲乏,遂留兵守关,自率三子等旋国,再图后举。

越年为猴儿年,金降将耶律留哥,故辽人。纠集故辽遗众占踞辽东州郡,自称都元帅,遣使归附蒙古。成吉思汗命居广宁坐伺金衅,到了夏季,得着军报,金主永济被弑,改立升王珣。成吉思汗大喜道:“这是天假机缘,不可坐失哩。”原来金主被弑的逆臣,就是西京失守的胡沙虎。自胡沙虎败还,金主把他革职,放归田里,寻复召为右副元帅,镇日驰猎。金主遣使诘责,他便挟嫌倡乱,逼金主永济出宫,把他鸩死,另立升王珣。于是成吉思汗复分兵三道,浩浩荡荡,杀奔金都。

金左副元帅高琪,拒战失利,蒙古兵进薄中都。胡沙虎方染足疾,乘车督战。金卫卒本有些能耐,更兼胡沙虎严厉异常,自然格外奋勇,争先杀敌。蒙古兵虽是厉害,却被他杀死多人,退至十里下寨。翌日,胡沙虎又拟出战,召高琪兵不至,遂矫诏去杀高琪,不料高琪反率兵进来,围住胡沙虎居宅。胡沙虎逾垣欲走,衣襟被墙角牵住,坠地伤股,由高琪兵突入,乱刀斫死。为弑主者鉴。高琪取胡沙虎首,诣关待罪。金主珣下诏特赦,并宣布胡沙虎罪状,追夺官阶,所有兵士,都归高琪统带,固守都城。成吉思汗也不去力攻,只遣兵分略东南,所至郡邑皆下,凡破金九十余郡,两河、山东数千里,尸骸累累,鸡犬为墟。惨不忍闻。

蒙古兵将,拟再攻中都,成吉思汗不从。只遣使告金主道:“汝山东、河郡北县尽为我有,汝只有一个燕京,难道我不能踏平么!但天既弱汝,我复迫汝,未免助天为虐,汝能感我仁慈,速发金帛犒军,我亦当归去了!”金主珣犹豫未决,右丞完颜承晖道:“天佑蒙儿,不若与他议和,待他回军,再图补救。”金主珣乃遣承晖乞和,成吉思汗道:“金珠财帛,我军已够用了,只你主应有子女,何不遣来侍我!”故态复萌。承晖唯唯听命,返报金主珣。没奈何将故主永济的女儿,饰为公主,送与成吉思汗;又将金帛、童男女各五百,马三千匹,作为犒劳费;再命完颜承晖送蒙古军出居庸关。小子有诗咏道:一成一败本无常,弱国求和总可伤。帝女作奴男作仆,空劳稗史记兴亡。

欲知成吉思汗后事,请至下回再阅。成吉思汗之野心,无非欲多得金帛,多得子女而已!而迫之规取中原者,实出是木华黎,是木华黎之大志,实出成吉思上;乃天偏令成吉思为主,木华黎为臣,无怪老子谓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也!西夏方衰,金邦又弱,成吉思汗乘机而起,本即可灭夏亡金,乃以献女之故,俱允和议,是其所耽耽逐逐者,尤在美妇人。天亦何苦令强暴之徒,糟蹋若干妇女耶!读此回,令人疑愤交集,几欲向天阍而一问之!

第十二回 拔中都分兵南略 立继嗣定议西征

却说成吉思汗得了金公主,出关回国。金公主姿色,不过平常,成吉思汗因她是大邦女子,待以厚礼。且金公主年甫及笄,成吉思年已花甲,成吉思即位之年,已五十二岁,此时已逾八年,正六十岁子。老夫配少女,必得格外爱宠,令她感恩知报,勉侍巾栉。话休叙烦,单说金主珣闻蒙古兵还,拟迁都汴京,防敌再至。左丞相图克坦镒等,力谏不从,遂命完颜承晖为都元帅,与左丞穆延尽忠,奉太子守忠,驻守中都,自率六宫启行。事为成吉思汗所知,愤然道:“他既与我修和,何故南徙,我想他必挟嫌怀恨,不过借着和议,作个缓兵的计策。我偏要先发制人,破他诡计呢!”明明是有意为难。于是大阅军马,择日启行。巧值金乣军,乣即乣字,音纠。乣军,所收之军也,《金史兵志》有此名。卓多等,戕杀主帅,击败金都防兵,北走蒙古,遣使请降,成吉思汗命萨木哈、舒穆噜明安等率兵相会,由卓多导入长城,再围中都。

金太子守忠走汴,留完颜承晖及穆延尽忠固守,蒙古兵不能拔,成吉思汗复遣木华黎为后援,率兵南下。先是木华黎随征金都,曾收降史天倪兄弟。天倪,永清人,有从兄名天祥,弟名天安、天泽,皆智勇深沉,足为大用。木华黎倚为心腹,曾荐举天倪为万户,余亦擢为队长。至是又奉命南征,带着天倪等出发。天倪语木华黎道:“金弃幽燕,迁都汴梁,最是失算。辽水东西,系金邦咽喉地,我不若夺他北京,略定辽东西诸郡,塞住他的咽喉,那时中都孤立,自然唾手可得了。”

木华黎称善,便引兵趋辽西,攻金北京,金守将银青,领兵二十万,出御于和托戍堡,被蒙古兵一阵杀败,逃入城中。部将完颜昔烈、高德玉等,不服银青节制,因将银青杀死,改推寅答虎为帅。木华黎探知消息,遂令史天祥进攻,寅答虎遂以城降。北京既下,辽西诸郡,闻风归附,眼见得中都岌岌,危在旦夕了。史天倪之计验矣,然亦未免为虎作伥耳。

金留守完颜承晖,焦急非常,遣人向汴京告急,金主珣命御史中丞李英等,率师驰援,与蒙古兵遇于霸州。英素嗜酒,驭军无纪,至两下对垒,英尚饮酒百觥。临阵时,骑在马上,东倒西歪,麾下多相视而笑。看官,你想蒙古初兴,军锋甚锐,就使兵精将勇,也恐不能胜他,况遇这个酒湖涂,那里支撑得住!蒙古兵冲杀过来,势如虓虎,金将遮拦不住,被他杀入中军,李英酒尚未醒,在马上晃了数晃,突然坠地,蒙古兵将,眼明手快,就将他一枪刺死!一道灵魂驰入酒乡去了。

军中失了主帅,当即溃散,自是中都援绝,内外不通。完颜承晖与穆延尽忠商议,决计死守尽忠,目动言肆,满口糊涂,承晖自知不妙,即辞家庙作遗表,抗论穆延尽忠及左副元帅高琪罪状,付尚书省令史师安石,赍送汴都,自别家人,仰药以殉。表扬忠节,不没幽光。穆延尽忠整装南行,将出通元门,金妃嫔等统相率候着,请他挈归。尽忠道:“我当先出,与诸妃启途。”诸妃嫔信为真言,让尽忠先出,尽忠带着爱妾等,飘然出城,绝不返顾。可怜众妃嫔进退无路,仓皇失措,待蒙古兵一拥杀人,老丑的俱死刀下,有几个容色美丽的,统被他扯的扯,抱的抱,调笑取乐去了!中都一破,宫室被焚,府库财宝搜掠殆尽,金祖宗的神主,一古脑儿弃掷粪坑,阿骨打有灵,应亦泪下。算作金都燕京的结束。

那时安石赍表至汴,尽忠亦即到来,主阅表,只追封完颜承晖为广平郡王,赦尽忠不问,反命他作平章政事。失刑如此,安得不亡!嗣后尽忠谋逆,方才伏法。

话分两头。且说成吉思汗闻燕都得手,遂自率精兵趋潼关。潼关为汴京西塞,势甚险峻,屡攻不下,别遣将由间道入关,为金花帽军所败,乃北还。寻命木华黎统辖燕云,建设行省,并封他为国王,职兼太师,赐誓券金印,且语他道:“我略北方,汝略南方,分途进取,勉立大功!”木华黎应命,遂自中都调遣兵卒,攻取河东诸州郡,并拔太原城。金元帅乌库哩德升力竭身亡。蒙古降将明安,领偏师趋紫荆关,擒金元帅张柔。柔素任侠,乡曲多慕义相从,金中都经副略苗道润,深加器重,荐为昭义大将军,权署元帅府事。道润为其副贾瑀所害,柔率众报仇,途次忽遇蒙古兵,迎战狼牙岭间,马蹶被执。明安闻其名,劝之投诚。柔乃降,更招集部曲,下雄、易、安、保诸州,进兵攻贾瑀。瑀据孔山台坚守,柔围攻兼旬,断其汲道,乃破台获瑀,剖瑀心祭道润,尽有其众,徙治满城。金真定帅武仙,会兵数万来攻。张柔全军适出,帐下只数百人,乃令老弱妇女登城。自率壮士潜出,突攻武仙背后,毁敌攻具。仙军猝不及防,还疑是援兵大至,相率惊愕,旋见后山旗帜飞扬,愈加退缩,遂四散奔逃。柔乘胜追击,伏尸数千。自是威震河朔,凡深、冀以北,镇、定以东,三十余城,次第收取。武仙率兵来争,匝日间经十七战,都得胜仗。张柔算是好汉,然总未免为金室贰臣。武仙穷蹙,又因木华黎遣将夹攻,遂把真定城奉献,乞降军前。木华黎命史天倪权知河北西路兵马事,武仙为副,事且按下再表。为后文武仙戕史天倪张本。

且说乃蛮部被灭后,太阳汗子屈曲律,逃奔西辽。西辽国据葱岭东西地,系耶律大石所建,一名黑契丹。从前辽为金灭,余众随皇族耶律大石,西走回疆,联合回纥诸部,成一大国,有志恢复,未成而死。再传至孙直鲁古,君临如故。惟东方属部,多叛归蒙古,国势渐衰。适屈曲律奔至,进谒直鲁古,泣请规复。直鲁古正仇视蒙古,且闻屈曲律熟谙东土,因留为帮手,并允乘间出师。直鲁古妃子格儿八速,有女名晃,年才十五,姿首颇佳,屈曲律瞧着,很是艳羡,便格外献媚,日夕趋承;直鲁古年老好谀,渐加宠爱,嗣因屈曲律露求婚意,遂把女儿给他为妻。下手便骗了王女,小人心术可怕。

屈曲律既得了王女,权力日盛,暗思东收旧部,袭夺西辽。一层进一层。便入见直鲁古道:“我父虽亡,旧部尚众;且今蒙古侵略南方,无暇西顾,我正可出招溃卒,相率同来。一则可卫我妇翁,二则可报我父仇。”直鲁古大喜,便令屈曲律东行。又中他的诡计了。

屈曲律到了东方,乃蛮旧众,果来归附,遂乘势劫掠各部。道遇花剌子模王遣使通好,因邀他密议,使共谋西辽,约以东西夹攻,如获成功,东方归屈曲律,西方归花剌子模。议既定,花剌子模使臣归去,报知国主,兴师前来。看官,你道花剌子模,乃是何国?便是唐书所称的货利习弥国,国主名谟罕默德,系突厥后裔,素奉回教。其父伊儿亚尔司兰在日,为西辽所败,岁奉贡币,至谟罕默德嗣立,虽照旧贡献,心中很以为辱。既得屈曲律的密约,哪有不允之理。屈曲律即带领遗众,入攻西辽国都,直鲁古将塔尼古出城迎战,被屈曲律一阵杀退,会花剌子模酋长谟罕默德已到西辽,屈曲律与他会着,再行前进。西辽将塔尼古又出来接仗,谟罕默德与屈曲律前后夹击,杀败塔尼古,并将他生生擒住。

西辽都内的守卒,闻报大惧,顿时溃乱。屈曲律乘机杀入,直鲁古不及逃遁,被众围住。屈曲律恰向众人道:“直鲁古是我妇翁,不得加害!”浑身是假。于是留住部众,在外守着,自率数骑入内,谒见直鲁古。直鲁古惊惶无措,便道:“你不要害我,我便让位罢!”屈曲律道:“你是我妻的父亲,就与我父亲一般,怎么教你让位?”好听。直鲁古道:“你不要我让位,如何纠众围我?”屈曲律道:“部众因你年迈,不便行政,教我帮你办事哩。”直鲁古道:“既如此,你去安抚叛众,我便依你说话!”

屈曲律遂出抚众人,并与谟罕默德会议,将西部西尔河以南地,让与花剌子模,并除免岁币。谟罕默德如愿而去。屈曲律遂自执国事,阳尊直鲁古为主,所有政务,概不令直鲁古闻知,直鲁古忧恚成病,越岁死了。屈曲律遂继了主位,闻故相女有美色,娶为妃子。这妃子不信回教,劝他从佛,屈曲律方加爱宠,言无不从,便令民间奉佛,不得仍信回教。回教徒阿拉哀丁,抗词不屈,屈曲律大怒,把他手足钉住门首,威吓众人。又复暴敛横征,派兵监谤,民间痛苦异常,恨不得有人除他。

这消息传到蒙古,成吉思汗遂差哲别前征。哲别到了西辽,先饬民间各仍旧教,毋庸改易,并将所有苛敛,一律撤免。民间很是欢跃,统来迎接。屈曲律料不能敌,预率眷属遁去。哲别长驱直入,追屈曲律至巴达克山。径路狭隘,苦无可寻,适有牧人前来。询知屈曲律踪迹,便令他前导,搜出屈曲律,请他饮刀。所有眷属,尽作俘虏。于是西辽全土,统为蒙古属部,西境即与花剌子模接壤了。

哲别归国后,蒙古商人往花剌子模,被讹答刺城主掠去金银,一一杀死。成吉思汗遣使诘问,又复被杀,因下令亲征。

是时为成吉思汗十四年六月。成吉思汗将西行,与各皇后话别,只命忽阑夫人从行。忽阑见第十回。也遂皇后道:“主子年已老了,天方盛暑,何苦涉历山川,倒不如遣各皇子去!”也遂岂有妒意耶?抑欲长图快乐耶?成吉思汗道:“我不在军中,总难放心,况我筋力尚强,一时应不至就死,就是死了,也不枉创业一场。”也遂含泪道:“诸皇子中,嫡出的共有四人,主子千秋万岁后,应由何人承统?”成吉思汗半晌道:“你说也是。我宗族大臣,都未曾提起,所以我也蹉跎过去。我去问明皇子再说!”

当下出召四子,先问术赤道:“你是我的长子,将来愿否继统?”立嫡以长,古有常经,成吉思汗乃胸无主宰,先行详问,是始基未慎,何以图终。言未毕,察合台勃然道:“父亲何故问他?莫不是要他继统么?他是蔑里吉种带来的,我等如何叫他管辖!”成吉思汗道:“胡说!”察合台道:“我母不是被蔑里吉掳去么?后来返归,途中便生了术赤,父亲可否记得?”补第五回所未及,惟从察合台口中叙出,彰母之丑,可见蒙儿不情。成吉思尚未答话,那术赤已奋然跃起,突将察合台衣领揪住,厉声道:“我父亲未曾分拣,你敢这般说么?你不过强硬些儿,此外有何技能!我今与你赛射,你若胜我,我便将大指剁去;我与你再赛斗,我若被你击倒,我便死在地下,不起来了!”察合台不肯少让,也把术赤衣领揪住。

正喧嚷间,宗族都前来劝解。阔阔搠思道:“察合台,你为何着忙?你未生时,天下扰扰,互相攻劫,人不安生,所以你贤明的母,不幸被掳!似你这般说岂不伤着你母的心?你父初立国时,与你母亲一同辛苦,将你儿子们抚养成人。你母如日同明,如海同深,你尚未报亲恩,怎么出言不逊!”成吉思汗接着道:“察合台,你听着么?术赤明是我的长子,你下次休这般说!”恐怕做元绪公,所以如此抵赖。察合台微笑道:“似术赤的气力技能,也不用争执,我与术赤,只愿随父亲效力便了。我弟窝阔台,敦厚谨慎,可奉父教!”成吉思汗闻言复问术赤,术赤道:“察合台已说过了,我照允便是!”成吉思汗道:“你兄弟须要亲昵,勿再吵闹,被人耻笑!我看天高地阔,待大功成后各守封国,岂不更好!”二人无语,成吉思汗又问窝阔台道:“你两兄教你继统,你意如何?”窝阔台道:“承父亲恩赐并二兄抬举,但做儿子的也不能遽允!自己没有甚么智力,还好小心行去,只恐后嗣不才,不能承继,奈何?”窝阔台言语近情,较诸两兄粗莽,似胜一筹。但自己未曾嗣立,先已顾到后嗣,虑亦深了。成吉思汗道:“你既能小心行事,还有何说?”又问四子拖雷道:“你承认否?”拖雷道:“我只知饥着便食,倦着便睡,差去征战时便行。此外无他志了!”

成吉思汗便召合撤儿、别勒古台、帖木格及侄儿阿勒赤歹道:“我母已经去世,我弟合赤温,亦已病亡。母弟之殁,俱从成吉思汗口中叙明,无非为省文计耳。目下只有三弟,及我弟合亦温子阿勒赤歹,算是最亲骨肉。我今与你等说明:我第三子窝阔台将来接我位置;当使术赤、察合台、拖雷三人,各有封土,自守一方;我子原不应违我,但愿你等亦永记勿忘!倘若窝阔台子孙,没有才能,我的子孙,总有一两个好的,可以继立。大家能秉公去私,同心协力,自然国祚延长,他日我死后,也瞑目了!”

合撤儿等应着,成吉思汗因立储已定,遂命哲别为先锋,速不台继之,自率四子及忽阑夫人统着大军为后应,即日启程。又遣使至西夏,命他会师西征。及去使还报,西夏不肯发兵,成吉思汗怒道:“他敢小觑我么!待我征服西域,再去剿灭了他!”为后文灭夏张本。于是排齐军马,祭旗启行。祝告甫毕,忽觉狂风骤起,黑云密布,转瞬间大雪飘飘,飞舞而下,不到半日,竟着地三尺。成吉思汗怏怏道:“现在时当六月,天应炎热,为什么下起雪来?”忽从旁闪出一人道:“主子休疑!盛夏时候,骤遇严寒,这是上天肃杀气象,正要吾主奉天申讨哩!”成吉思汗闻言大喜。正是:天道无端开杀运,雪花先已报功成。

毕竟何人作此慰语,俟至下回表明。金主自燕徙汴,固为失算,我能往,寇亦能往,徙都何为者?然成吉思汗之背好兴师,反借徙都为口实,是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非真由徙都而致也。若屈曲律之诱人女,胁人主,种种权术,无非狡诈。及得国以后,且藉势横行,以滋众怒,盖不啻为丛驱雀,而导蒙古以西略者。成吉思汗武力有余,文教不足,观其立储贰时,已开兄弟阋墙之渐,信乎以马上得天下者,不能以马上治也。本文依事直叙,文似拉杂,而暗中恰隐寓线索,阅者可于夹缝中求之!

第十三回 酋投荒窜死孤岛雄师追寇穷极遐方

却说夏天雨雪,煞是奇怪,独有人谓系杀敌预兆。这人为谁?乃是辽皇族耶律楚材。楚材曾仕金员外郎,博览群书,旁通天文、地理、律历、术数。至蒙古南征,中都残破,适楚材在中都,为成吉思汗所闻知,召为掾属。每有谘询,无不通晓;令他占兆,尤为奇验。成吉思汗称为天赐,言听计从,至是谓雪兆瑞征,自然信而不疑。耶律楚材为蒙古良辅,故叙述独详。

当下令楚材随行,发兵西进,楚材复订定军律,所过无犯。至也儿的石河畔,柯模里、畏兀儿、阿力麻里诸部落,皆遣使来会,愿发兵随征。成吉思汗便就此屯驻。过了残腊,至各部兵会齐,方命进兵,直指讹答剌城。城主伊那儿只克,《元史》作哈济尔济蓝图。有众数万,善守完备。成吉思汗屡攻不下,屯师数月;将要破城,又来了花剌子模援军,头目叫作哈拉札,入城助守,城复完固。成吉思汗以屯兵非计,拟分军四攻,乃留察合台、窝阔台一军,围攻讹答刺城;别遣术赤一军,向西北行,攻毡的城;阿剌黑、速客图、托海一军,向东南行,攻白讷克特城;自率第四子拖雷,带着大军,向东北渡忽章河,即西尔河。趋布哈尔城,横断花剌子模援军。

四路并举,小子只有一支秃笔,不能兼叙,只好依次写来。察合台、窝阔台一军,奉命留攻,又是数月,城中粮尽援绝,哈拉札意欲出降。伊那儿只克自知万无生理,誓死坚守。两人异议,哈拉札遂夜率亲军,突围出走。察合台奋力穷追,竟将哈拉札擒住。询得城内虚实,立将他斩首示众。当下督兵猛攻,前仆后继,顿把城堞攀毁,鱼贯而入。伊那儿只克巷战不胜,退守内堡,尚相持了一月。怎奈部众食尽力乏,一半饿死,一半战死。只余二卒,还登屋揭瓦,飞掷蒙古军。察合台、窝阔台并马突入,见伊那儿只克握着双刀,单身出来,两人忙将他截住,并饬各兵重重围住。任你伊那儿只克如何凶悍,终被蒙古兵射倒,擒入囚笼,押送至成吉思汗大军,命把生银熔液灌他口耳,报那杀商戕使的仇怨。用银液杀人,得未曾有。想是因他贪银,故用此刑。世之拜金主义者,亦当以此刑待之。

是时术赤徇师西北,先至撒格纳克城,遣畏兀儿部人哈山哈赤入城谕降,被他杀死。术赤大愤,力攻七昼夜,攻入城中,屠戮殆尽,留哈山哈赤子为城主。复西陷奥斯恳、八儿真、遏失那斯三城,行近毡的,守将先遁,术赤兵攻城而上,城即被陷,再西拔养吉干城,各置守吏。前叙攻讹答剌军,此叙政毡的军。

惟阿剌黑三将至白讷克特城,一攻即下,遂驱城中壮丁,进攻忽毡城。城主帖木儿玛里克,守河中小洲,矢石不能及,与城守遥为犄角。并造舟十二艘,裹毡涂泥,抵御火箭。蒙古三将,与他战了六七次,不能取胜,且伤亡兵卒千余名。于是遣了急足,向成吉思汗处乞师。适成吉思汗收降布哈城、塔什干城,进兵布哈尔。途次得阿剌黑等军报,遂拨偏师赴援。师至忽毡,阿剌黑等兵力复盛。再督壮丁运石填河,筑堤达洲。玛里克荡舟来争,俱被蒙古兵杀败,没奈何返至洲中,招集各舟,将所有兵士辎重,夤夜装载,拟运往白讷克特城中。谁知阿剌黑等先已防着,用铁索锁住河间,阻他前进。一闻有挺撞声,斫击声,便举起胡哨,号召各军。霎时间两岸军马,齐集如猬,都用强弩猛箭,攒射过来。玛里克料难入城,便舍舟登陆,且战且行。蒙古兵一同赶上,乱戳乱劈,杀伤殆尽,只玛里克走脱。叙阿剌黑等一军。

各路军共报大捷,次第进行,来会大军,那时成吉思汗已拔布哈尔城,追溃卒至阿母河,除投降免死外,一体枭首。成吉思汗亲登回教讲台,传集民人,谕以背约杀使,起兵复仇等情形,并令富民出资犒军。回民力不能抗,只好应命。会闻花剌子模王谟罕默德,引兵驻撤马耳干,《元史》作薛迷思干。遂返旆东征。原来撤马耳干在阿母河东,所以成吉思汗大军,又自西转来。谟罕默德闻大军将至,先期逃去。城中尚有兵四万,墙堞高固,守具完备,成吉思汗料不易攻,令先围城。既而术赤等三路军马,共集城下,遂四面围攻。城中守兵出战,被成吉思汗用了埋伏计,诱他入险,尽行杀毙。守将阿儿泼,引亲卒溃围出走;城中无主,只好乞降。成吉思汗佯许免死。至兵民出来,叫各兵薙发结辫,令入军籍,民仍旧制。到了夜间,潜命部下搜杀降兵,没一个不死刃下。随俘工匠三万名,分隶各营,壮丁三万名,充当奴隶;余民五万,令出金钱一十万,始得安居。部署既定,即令哲别、速不台二将,各率万人追谟罕默德。二将领命去了。

当谟罕默德出走时,因母妻居乌尔鞬赤城,《元史》作玉龙杰赤。与撤马耳干仅隔一阿母河,恐罹兵锋,乃遣使劝母妻速遁。成吉思汗也探悉他的母妻住址,令部下丹尼世们,至乌尔鞬赤,语其母道:“你儿子谟罕默德,开罪我邦,我所以发兵来讨。你所主地,我不相犯,速遣亲信人前来议和!”那母亲名秃尔干,置之不理,将丹尼世们逐出,自领妇女西走。秃尔干,故康里部人,康里部旧在阿拉海即忽章、西尔两河潴集处。东北岸,为突厥种族的支部。花刺子模将士,多属康里部人,平时仗着母后威势,专横无度,不奉谟罕默德命令。谟罕默德自知力弱,因望风溃去。长子札兰丁,随父出奔,愿号召部民,扼守阿母河,谟罕默德不从。札兰丁复请自任统帅,任父他避,谟罕默德又不许。其次子屋克丁,向驻义拉克,至是遣人迎父,报称有兵有饷,可以固守,谟罕默德遂决计西进。从兵皆康里人,阴谋叛乱,幸亏谟罕默德先时戒备,宿辄易处,一夕已经他徙,所留空帐,被丛矢攒射,几无遗隙。寻为谟罕默德闻知,心益悚惧,托词出猎,仅带札兰丁及心腹数人,潜往义拉克去了。内部已溃,即从札兰丁言,亦属无补。

哲别、速不台二将,昼夜穷追,兵至阿母河,无舟可渡,便下令伐木编箧,内置辎重器械,外裹牛羊兽皮,就马尾系着,驱马泅水,不得沉没。将士攀援以随,全军遂渡。既渡河,分道巡行,哲别趋西北,速不台趋西南,沿路招抚,将至宽甸吉思海滨,即里海。两军复会。谟罕默德已至义拉克,闻蒙古军将到,立即西走。屋克丁差人侦探,据报蒙古军沿海南来,距义拉克不过数十里,他也心惊肉跳,坐立不安,竟行了三十六着中的上着。统是饭桶。

谟罕默德遁至伊兰,住了数日,复东遁马三德兰,行李尽失。马三德兰旧有部酋为谟罕默德所杀,地亦被并。其子闻仇人到来,纠众报复,杀入谟罕默德帐中,不图谟罕默德已先遁去。可谓善逃。追至宽甸吉思海,见谟罕默德登舟离岸,有三骑踊跃入水,竟至溺毙。在岸上的人,用箭射去,那舟行驶如飞,任他有穿杨百步的能力,也是无从射着。谟罕默德得了生命,亟至东南隅小岛中居住。可怜胸胁中寒,忧悸成疾。濒危时,遗命札兰丁嗣立,把自己的佩剑解下,令他系在腰中。嘱咐已毕,两眼一翻,呜呼哀哉!保全首领,还算幸事。

札兰丁把父尸稿葬,再自岛中潜出,东回乌尔鞬赤。这时候秃尔干早遁,尚有守兵六万,大半是康里部人,欲加害札兰丁,札兰丁闻风又遁。道遇帖本儿、玛里克,率三百骑西行,遂与他会合,绕道东南,至哥疾宁地方去了。哲别、速不台两军,至马三德兰,探知谟罕默德,已窜死海岛,遂勒兵不追。只在马三德兰一带,搜剿余众。忽闻左近伊拉耳堡,有谟罕默德母妻等,避匿不出,二将遂率军围堡。堡在万山中间,丛林深箐,阴翳晦暗,两军不便骤进,各远远的围着,只令他水泄不通。这老天亦似助强欺弱,竟尔匝月不雨,堡民无处汲水,口渴欲死,各思出外逃生。无如出来一人,一人被捉,出来两人,一双被捉,及至纷纷出来,二将知已内乱,引军直入堡中,把谟罕默德的母妻女孙,一并拿住,当即槛送成吉思汗军前。成吉思汗赦了秃尔干,不令她侍寝,想是嫌她老了。只杀了她的幼孙。所有女子四人,一个给了丹尼世们,前日出使一场,总算不枉跋涉。两个给了察合台;察合台留下一女,一女给了部将;颇为慷慨。还有一个,给了前时被杀商人的儿子。以父易妻,也还值得。算是谟罕默德家眷的结局。

哲别、速不台方拟回军,忽接成吉思汗命令,宽甸吉思海北面,有钦察部,曾收纳蔑里吉部的溃卒,应前往致讨,毋遽班师等语。二将不好违慢,只得再接再厉,复向西北杀入。所有战事,容待下文再详。

单说成吉思汗,自平定撤马耳干后,驻跸多日,复至渴石避暑,直到秋季,自率拖雷略南方,别命术赤、察合台、窝阔台,往征乌尔鞬赤。

乌尔鞬赤无主帅,由兵民公推,以康里人库马尔为首领,防御蒙古军。术赤等军,将到城下,前哨劫掠牛马。守兵出城抗御,被诱至数里外,中伏败溃。嗣是城内兵民,一意坚守,不复出战。城跨阿母河,垣堞坚厚无匹,猝不可拔。术赤先遣使招降,因城主库马尔不从,乃伐木为桥,令兵三千进攻。不意守兵大出,把三千人困在垓心,杀得片甲不留。术赤急发兵往援,怎奈桥已被毁,前后隔断,只好双眼睁着,静看这三千人,做了无头之鬼!想是屠城之报。

察合台欲乘风纵火,毁他城堞,偏术赤思此王土,不许焚掠,由是兄弟不和,你推我诿。仍是前日积怨。迁延至七月,尚是未下,使人禀报成吉思汗,成吉思汗询得实情,颁敕诘责,改命窝阔台统领诸军。窝阔台即至两兄处,极力和解;乃并力亟攻,数日罔效。寻决河水灌城,城中不免惊慌。窝阔台遂督军掩入,将城攻陷。城主库马尔,犹带领守兵,死战七昼夜,至力尽身亡,方才罢手。兵民多被屠戮,只工匠、妇女、幼稚,算是幸免。术赤留驻城中,察合台、窝阔台赴成吉思汗军去了。

成吉思汗此时正略定阿母河两岸,渡河指塔里寒山,所向征服,分军给拖雷带领,命往呼罗珊地方,荡平各寨,作哲、速二将后援,拖雷自去。成吉思汗进攻塔里寒寨,寨极坚固,四面皆山,士兵非常悍鸷,遇着敌军,统是拼命杀来。蒙古军虽经百战,到底也怕死贪生,战了数仗,一些儿没有便宜,反伤亡了无数。成吉思汗亲自督攻,也被寨兵战退。乃就山下扎营,召回拖雷军合攻,待久未至。原来拖雷军北往呼罗珊,沿阿母河西岸进发,所过城寨,剿抚兼施,倒也觉得顺手。既至呼罗珊西北隅,接着成吉思汗召还消息,乃从宽甸吉思海东岸绕还。海南有木剌夷国,素崇回教,由拖雷军大掠一番,再从东南回趋,冲破匿察兀儿,及也里等城,方到塔里寒山,与成吉思汗军相会,成吉思汗已待了好几月了。遂合兵再攻坚寨,接连数日,方得毁坏城垣,杀败守卒,步兵尽死,惟骑兵奔溃。约计攻寨,起讫日子,共七阅月。大众休息寨中,兼且避暑。与上文渴石避暑又隔一年。察合台、窝阔台,亦领军到来。术赤等攻乌尔鞬赤亦经七月,两两相对,前后接筍。

凉风一至,暑气渐消,看似寻常叙景,实则为过脉要诀。成吉思汗接到侦报,谟罕默德长子札兰丁,在哥疾宁纠集余众,与班里《元史》作班勒纥。城主蔑力克汗《元史》作灭里可汗。联合,声势颇盛。又札兰丁兄弟屋克丁,亦出屯合儿拉耳地方,有众于人。于是再议亲征,南下攻札兰丁;遥命哲别等分兵攻屋克丁。哲别奉谕,遣裨将台马司、台纳司二人,往攻合儿拉耳。屋克丁在合儿拉耳地方,尚没有甚么兵力,闻蒙古军又至,便遁入苏吞阿盆脱堡,经台马司等率兵追入,围攻半年,堡破被杀。随笔了结。只札兰丁整备年余,集众六七万,又得蔑力克汗相助,有恃无恐,遂出御蒙古军。成吉思汗统兵南征,逾巴达克山,至八米俺城,围攻未下,乃令养子失吉忽秃忽,名见第六回。领前哨军,先向东南进发。忽秃忽到了喀不尔,一作可不里,即令阿富汗都城。正遇着札兰丁,两军会战,自昼至暮,互有杀伤。次日再战,忽秃忽虑众寡不敌,密令军中缚毡像人,置在军后,仿佛似援军一般。临阵时,前面的军士,仍照常厮杀,战至半酣,将毡像载着马上,从后推至。札兰丁军果疑有后援,渐渐退却。独札兰丁奋然道:“我甚盛,怕他甚么?”随即分士卒为三队,自率中军,令蔑力克汗率右翼,邻部阿格拉克率左翼,两翼包抄,将忽秃忽军围住。忽秃忽知计已被破,忙令军士视旗所向,冲突敌阵。谁知敌众已四面攒集,似铜墙铁壁一般,来困忽秃忽。那时忽秃忽顾命要紧,只好擎着大旗,率众猛突,冲开一条血路,向北而逃。敌骑乘势追杀,死亡无算,军械马匹,亦被夺去不少。自蒙古军出征西域,这次算是第一遭损失。

败报至八米俺,成吉思汗正因爱孙莫图根一作莫阿图堪。攻城中箭,身死含哀。莫图根系察合台子,少年骁勇,骑射皆精,此次阵亡,不但察合台恸哭不休,就是成吉思汗也悲泪不止。忽又接到忽秃忽败报,不禁咬牙切齿,誓将八米俺城攻下,以便赴援。即日督军力攻,亲负矢石。察合台报子心切,不管什么利害,只麾军士登城,城上城下,积尸如山,蒙古兵只是不退。当即移尸作梯,奋勇杀入,把城中所有老幼男女,一律杀死,连牛羊犬马,统共剁毙,并将城垣尽行拆毁,至今斯地尚无人烟,可算得一场惨劫了!太属不顾人道。

成吉思汗不待部署,亟麾军南行,军不及炊,只啖米充饥。途次遇着忽秃忽败军,责他狃胜轻敌,并令忽秃忽导至战处,追溯前日列阵形状,指示阙失,更命倍道进行。到了哥疾宁,闻札兰丁已奔印度河,乃舍城不攻,引军疾追。

看官,这札兰丁已战胜忽秃忽军,为什么先期远飏,竟往印度河奔去?原来忽秃忽败北时,曾有骏马一匹为敌所夺。蔑力克与阿格拉克二人,皆欲得此马,相争不下,恼得蔑力克性起,突执马鞭,将阿格拉克面上,挥了一下,阿格拉克大愤,竟率部众自去。札兰丁失了左臂,未免惶惧,及闻成吉思汗亲来报复,所以先自南奔,蔑力克汗亦随往。

距河里许,回顾后面尘土大起,料是成吉思汗军赶到,自知不及西渡,只好列阵以待,一决雌雄。那成吉思汗大军,煞是厉害。甫经交绥,即握着大刀阔斧,突入阵中。忽秃忽奉了密谕,猛攻右翼蔑力克军。蔑力克支持不住,向后倒退,退至印度河畔,不料蒙古军已绕至前面,阻住去路,一时措手不及,被蒙古军刺于马下,眼见得不能活了。札兰丁又失右臂,势孤力弱,进退彷徨,自晨战至日中,手下仅数百人。幸成吉思汗意欲生擒,饬禁军士放箭,因得突围而出。奔到河边,复被忽秃忽军堵住,顿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却穷极智生,竟纵马上一高崖,复将马缰扯起,扑的一跳,连人带马,投入印度河中去了!小子诌着俚句,成七绝一首云:全军弃甲复抛戈,奔命穷途可奈何?尽说悬崖宜勒马,谁知纵辔竟投河!

未知札兰丁性命如何?请看官继阅下回。本回叙成吉思汗西征事,皆在今中央亚细亚境内。《元史》所载甚略。余如《亲征录》、《元秘史》、《元史译文证补》等书,亦皆错杂不明,令阅者茫如测海,几有望洋之叹。一经作者叙述,逐层分析,依次表明,自觉井井有条,不漏不紊。若并是书而以为难阅,则从前史乘,更不必过问矣!本书所载地理,南北东西各有分别,阅《元史》地图自知。看似容易恰艰辛,阅者幸勿滑过!

第十四回 见角端西域班师 破钦察归途丧将

却说札兰丁投入印度河,蒙古军瞧着,总道他身入水中,一落数丈,不是跌死,也是淹死,谁料他却不慌不忙,从水中卸了军装,凫水逸去。诸将以穷寇被逃,不禁气愤,争欲赴水追捕,还是成吉思汗力阻,并语诸子道:“好一个健儿,是我生平所未曾见过的!若竟被他漏网,必有后患!”部将八剌,愿渡河穷追,成吉思汗允他前行。八剌遂役令兵丁,斩木为筏,渡河南去。成吉思汗复返攻哥疾宁城,城中守将,早已遁去,兵民开城迎降。窝阔台奉成吉思汗密谕,伪查户口,教兵民暂住城外,工匠妇女,不得同居。到了晚间,潜带麾下出城,把哥疾宁的兵民,一一戮毙,只工匠妇女,留作军中使用。专用此计,毋乃残酷。

成吉思汗再沿印度河西岸北行,捕札兰丁余党。闻阿格拉克与他族寻仇,已被杀死,遂乘机荡平各寨,所有丑类,无一孑遗。又因西域一带,叛服无常,索性遣将分兵,四处巡行,遇着携械的部落,统加屠戮,共杀一百六十万人,方才收刀!民也何辜,遭此荼毒。

嗣得八剌军报,破壁耶堡,进攻木而摊城,因天气酷暑,一时不便开仗,只好扎住营寨,静待秋凉。札兰丁不知去向,俟探实再报等语。成吉思汗道:“我意在一劳永逸,所以征战数年,并无退志。现在余孽在逃,不得不再行进取,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如何使得!”耶律楚材婉谏道:“札兰丁孤身远窜,谅他亦没有甚么能力;况我军转战西陲,越四五年,威声已经大震,得休便休,还求主子明察!”成吉思汗道:“我进彼退,我退彼进,奈何?”耶律楚材道:“坚城置吏,要隘屯兵,就使死灰复燃,亦属无妨!”成吉思汗半晌道:“且待哲别等军报,再作计较。”耶律楚材不便再说。大众休息数日,接到哲别军消息,已西愈太和岭,即高加索山。战胜钦察援军,进兵阿罗思即俄罗斯。去了。成吉思汗道:“哲别等远征得手,一时总未能回来,我军守着这地,做甚么事,不如渡河南行,接应八剌,平定印度方好哩!”随即下令再进。

时方盛夏,暑气逼人,印度地方,又在赤道下,益加炎熇,军行数里,便觉气喘神疲,汗流不止。既到印度河,遥见水蒸气磅礴天空,日光被它遮住,对面迷濛,不见有什么影子。军士各下骑饮水,那水的热度似沸,儿难入口,都皱着眉,蹙着额,恨不得立刻驰归。耶律楚材复思进谏,忽见河滨来一大兽,身高数丈,形似鹿,尾似马,鼻上有一角,浑身绿色,不觉暗暗惊异。成吉思汗也已瞧着,便语将士道:“这等大兽,见所未见,你等快用箭射它!”将士奉令,统执着弓矢,拟向大兽射去。蓦听得一声响亮,酷肖人音,仿佛有“汝主早还”四字。耶律楚材即出阻弓箭手,令他休射,一面到成吉思汗面前。方欲启口,成吉思汗已问道:“这是何兽?”耶律楚材道:“名叫角端,能作人言,圣人出世,这兽亦出现。它能日驰万八千里,灵异如鬼神,矢石不能伤它。”语至此,成吉思汗复问道:“据你说来,这可是瑞兽么?”耶律楚材道:“是的!这兽系旄星精灵,好生恶杀,上天降此,所以敬告主子。主子是上天的元子,天下的百姓,统是主子的儿子,愿主子上应天心,保全民命!”楚材所说,未必果真,但借异兽以规人主,可谓善谏。成吉思汗方欲答言,观大兽叫了数声,疾驰而去。随向耶律楚材道:“天意如此,我亦不必进行,不若就此班师罢。”耶律楚材道:“主子奉天而行,便是下民的幸福!”语虽近谀,然谀言最易动听,善谏者宜知之。

当下命师返旆,并遣人渡印度河,促八剌旋师。八剌即日北归,想已眼望久了。会着大军,由北趋东。过阿母河,历布哈尔,回民多叩谒马首。成吉思汗召主教入见。主教名曷世哀甫,谒见毕,详述教规。成吉思汗道:“所言亦是;但我闻回民礼拜,必须赴教祖墓所,回教祖名摩罕默德,墓在麦加城。这也未免太拘。上帝降鉴,何地不明,为甚么限着地域呢?”曷世哀甫不复再辩,唯唯听命。成吉思汗复道:“我已征服此处,此后祈祷,可用我名。你为主教,还有各处教士尽行豁免赋役,你可替我申谕!”因势利导,谅亦由耶律楚材所教。成吉思汗便在布哈尔暂驻,一面遣使召术赤来会,一面遣使召哲别、速不台班师。

一住数日,复起行东归,经撤马尔干,渡忽章河,令谟罕默德母妻,辞别故土。两妇不能抗命,只好向着西方,恸哭一场,复随大军东行。到了叶密尔河,皇孙忽必烈、《元史》作呼必餐。旭烈兀《元史》作辖鲁。来迎。成吉思汗大喜,命二孙侍着行围。二孙皆拖雷子,忽必烈才十一岁,旭烈兀才九岁,随成吉思汗入围场,统能骑马弯弓,发矢命中,忽必烈射杀一兔,旭烈兀射杀一鹿,奉献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喜上添花,遂命将捕获各兽,及西域所得的财宝,大犒三军。嗣复住了数日,长子术赤,及哲别、速不台均尚未至,方徐徐的回国去了。归结成吉思汗西征。

且说哲别、速不台二将,北讨钦察,引兵绕宽甸吉里海,辗转至太和岭,凿山开道,俾通车骑,适遇钦察部头目玉里吉,及阿速、撤耳柯思等部,集众来御,仓猝间不及整阵,几被敌军迫入险地。哲别、速不台商定一策,遣西域降将曷思麦里,至玉里吉军,说是“我等同族,无相害意,不过西征到此,闻岭北有数大部落,特来通好,请勿见疑!”玉里吉等信以为真,麾兵退去。哲、速二将,引军出险,登高遥望,犹隐隐见阿速部旗旄。速不台语哲别道:“敌军信我伪言,统已退归,在途必不防备,若就此掩将过去,杀他一个下马威,可好么?”哲别连称妙计,便饬兵士尾追前军,疾行数里,已至阿速部背后,一声呼啸,好似电劈雷轰,猛扑前去。阿速部后队,方欲返顾,不料身上都受着急痛,霎时晕厥,纷纷落马。力避俗套。前队尚莫明其妙,等到硬箭飞来,长枪戳入,始知有敌到来。正欲拔剑弯弓,那头颅不知何故,已歪倒肩上,手臂不知何故,分作两段,顿时你忙我乱,只好鞭着马,飞着腿四散奔逃!语语新颖。阿速部已经溃散,前面就是钦察部众。玉里吉闻着后面呐喊,惊问何事,大众都摸不着头脑,便命子塔阿儿领着数骑,向后探望。冤冤相凑,与蒙古军相值。方开口问着,已被一枪洞胸,坠骑死了。余骑不值一扫,统赴枉死城中。此时玉里吉待子未回,就勒马悬望,突然间来了蒙古军,错疑塔阿儿导他来会,笑颜迎着,蒙古军不分皂白,枪起刀落,又将玉里吉杀死。父子同归冥途,不寂寞了。余众大骇,急忙奔溃,已被蒙古军杀了一半。蒙古军再追数里,前面已寂无一人,料得撤耳柯思部,已自飏去,略去撤耳柯思部,烦简得宜。当即择地下营。

哲、速二将虽已得胜,终恐深入重地,寡不敌众,遂遣使至术赤处告捷,并请济师。术赤方攻下乌尔鞬赤城,驻军宽甸吉思海东部,俱回应前回。闲暇无事,即分兵大半往援。

哲别等既得援师,北向至浮而嘎河,入里海。适值河冰凝沍,遂履冰徒涉,攻下阿斯塔拉干大埠,纵兵焚掠。会得探报,钦察部酋霍脱思罕领着部众来了。原来霍脱思罕,系玉里吉兄长,闻知弟侄阵亡,倾寨前来,意图报复。哲别命曷思麦里诱敌,只准败,不准胜,自与速不台分军埋伏,专候钦察兵到,奋起厮杀。说时迟,那时快,曷思麦里方在出发,钦察兵已是驰到,望见曷思麦里麾下,不过数千人,衣履不整,器械无光,统呵呵大笑,不把他放在眼里。曷思麦里恰突出阵前,指挥士卒,与钦察前队,酣战一场,不分胜负。霍脱思罕见前队战敌不下,便督军齐下,拟包围曷思麦里军,曷思麦里恐陷入重围,乃率兵退走。曷思麦里之徐徐退走,为哲、速二将埋伏起见,非违命也。

钦察部众,只道是蒙古军败退,大众赶先争功,已无军律,曷思麦里令部下抛甲弃杖,惹得追军眼热,统下骑拾取,哲别复回军来争,与钦察部众略斗便又退走。怨他不追,所以回军。此退彼进,到了一座大山,峰崖险峻,岭路崎岖,曷思麦里麾军径入,霎时间都进去了。霍脱思罕报仇心切,又不防有他变,奋力追入,到了山间峰转路迷,不辨去向。正疑虑间,山上号炮齐起,矢石雨下,忙即下令退军,把后队当作前队,觅路而出。将出山口,被速不台一军堵住,尚没有甚么恐慌,当下麾众夺路,与速不台军鏖战起来,颇也有些起劲。谁知曷思麦里军已从他背后杀到。霍脱思罕顾了前面,不能顾后,顾了后面,不能顾前,才觉手忙脚乱,只好拼了老命,冲开一条血路,出山急走。前后夹攻的蒙古军,只在山内屠杀敌兵,一任霍脱思罕走脱,霍脱思罕急行数里,才敢喘息,检阅兵马,十成中少了六七成,便垂头丧气,向前再行。途穷日暮,夜色凄其,猛听得喊声复起,前后左右,又是蒙古军杀到,险些儿吓落马下!亏得手下尚有健卒数百,尽力保护,以一当百,等到杀透重围,已经十有九死。看官欲问这支蒙古军,只教再阅前文,便自分晓。不言而喻。

且说霍脱思罕走脱后,回入本部,恐蒙古军进攻,无兵可敌,没奈何遁入阿罗思境内。阿罗思就是俄罗斯,唐懿宗初,在北海立国,拓地渐广。北宋时,创行封建制度,分七十部,子孙相继,日事争夺。南俄列邦,有哈力赤部,酋长名密只思腊,系霍脱思罕女夫,粗知兵事,尝战胜同族,意气自豪。闻妻父远来,迎入城中,问明底细,即投袂道:“偌大蒙古,敢如此强横!待我出兵与战,怕不把他踏平呢。”喜说大话的人,最不可靠。

霍脱思罕道:“蒙古将士,很有蛮力,并且诡计多端,防不胜防,幸亏我走得快,才得保全性命,与你重逢。”密只思腊笑道:“他来的只是孤军,我等邻部甚多,一经号召,立集千万,总要与妇翁报仇哩!”于是遣使四出,召集各部酋长会议发兵。计掖甫部酋罗慕,扯耳尼哥部酋司瓦托司拉甫,与密只思腊最是莫逆,一闻消息赶先驰到。南方各部长,也陆续趋至。大众开议,定计出境迎击,毋待敌至。并遣告阿罗思首邦物拉的迷尔部,请他出师协助,分运军粮。部酋攸利第二也即照允。

不到数日,各部兵均已会齐,共得八万二千人,仗着一股锐气,趋入钦察部。复由霍脱思罕收集残兵,专待蒙古军至,一起掩来。那时哲、速二将,已得知阿罗思会师来御,也未免有些胆怯。是谓临事而惧。想了一计,复遣十人至阿罗思军,由密只思腊召入,问明来意。

十人道:“钦察部容纳叛众,所以我军前来,声罪致讨。若与阿罗思诸部,素无衅隙,定不相犯;况我国敬信天神,与阿罗思宗教相似,何不助我共敌仇人!”言未毕,霍脱思罕闪出道:“从前我弟玉里吉也信了他的诡话,遭他毒手,我婿千万不可再信!”密只思腊道:“如此可恶,杀了来使再说!”便喝令左右,缚住八人,立即斩首,只令二人回报。

哲别又命二人至阿罗思军,说是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今无端杀我行人,上天必不眷佑,速即约定战期,与你决一胜负。霍脱思罕又欲杀他,还是密只思腊道:“杀他一二人何用,不如借他的口,回报战期!”随命二使道:“饶你狗命!快叫你主将前来受死!”二使抱头趋归。想是二人命不该绝,故一再得脱。不然,哲别前次已欺玉里吉,此次又欲欺密只思腊,安得令人信用耶!

密只思腊遣还来使,即麾兵万骑,东渡帖尼博耳河,巧值蒙古裨将哈马贝,沿河探望,手下只带数十骑,被密只思腊军一鼓掩来,逃避不及,个个受缚,个个饮刀。哲别闻报,亟命全军东退。伪耶真耶?那时密只思腊,越发趾高气扬,追逼蒙古军,直至喀勒吉河,遥见蒙古军列营东岸,便在河北扎住阵脚。霍脱思罕亦引兵来会,还有计掖甫、扯耳尼哥诸部众,到了河滨,与密只思腊南北列阵。密只思腊轻敌贪功,并未与南军计议,独率北军渡河,来杀蒙古军。蒙古军如何肯让,就在铁儿山附近,枪对枪,刀对刀,大战起来。自午至申,杀伤相当。速不台见钦察军也在敌阵,竟带着锐卒,突入钦察军中,去杀霍脱思罕。钦察军惩着前辙,未战先慌,蓦见蒙古军冲入,立即惊溃。霎时间阵势大乱,密只思腊禁止不住,也只得奔还,急忙渡河西走,令将船只凿沉,人马溺毙,不计其数,后队兵士不及渡河,眼见得身首两分,到鬼门关上挂号去了!妙语解颐。

蒙古军乘势渡河,径攻计掖甫、扯耳尼哥等部。各部尚未知密只思腊的胜负,毫不设备,被蒙古军掩至,把他围住,冲突不出。哲、速二将料他窘迫,诱令纳贿行成,暗中恰四面埋伏,待他出营,却令伏兵齐起,见人便捉,捉不住的,便乱戳乱斫,俘获甚众,歼馘无算。

总计各部酋长,伤亡六人,侯七十,后士十死八九。于是蒙古军置酒欢宴,把生擒的头目,缚置地上,覆板为坐具。哲别、速不台以下将领,统在板上高坐,饮酒至数小时,至兴阑席散,板下的俘虏,已多压死,只扯耳尼哥部酋尚是活着,哲别令曷思麦里,押送至术赤处,斩首示众。想是命中注定,必须过刀。

阿罗思首部攸利第二汗,正遣侄儿康斯但丁引兵南援。行至扯耳尼哥部,闻各部统已战败,慌忙逃归。阿罗思境内,全土震动。哲别再拟进兵,不意二竖为灾,竟染重疾,何止二竖,恐各部枉死鬼都来缠绕。不得已屯兵休养,适成吉思汗遣使亦至,促他班师,当即奉令回辕。

到了宽甸吉思海东部,将术赤部兵,尽行交还别后登程,哲别病势越重,竟在中途谢世了!小子有诗咏哲别道:百战归来力已疲,叙功未及竟长辞;男儿裹革虽常事,死后酬庸总不知!

哲别逝世,速不台命部下舁尸。率齐东归,欲知后事,请阅下回。《元史》:太祖十九年,帝至东印度国角端见,班师。《耶律楚材传》亦载及之,别史多辨其讹,且谓太祖未渡印度河,何由至东印度?是皆史家饰美之词,不足为信。本书两存其说,谓见角端时,适在印度河滨,角端之能作人言与否?不下考实语,独归美于楚材之善谏。是盖独具卓见,较诸坊间所行诸小说于无可援证之中,且任情捏造者,固大相径庭矣!下半回叙哲、速二将征钦察事,亦考据备详,不稍夸诞,而演笔则又奇正相生。作者兼历史家、小说家之长,故化板为活,不落恒蹊。

第十五回 灭西夏庸主覆宗 遭大丧新君嗣统

却说速不台班师回国,由成吉思汗接着,闻知哲别已殁,悲悼不置,便命哲别子生忽孙为千户,承袭父祀。再遣使颁谕术赤,命他就钦察以东,忽章河以北,新定各部,俱归镇治。至西北未定地方,亦须随时勘定。术赤虽曾奉谕,恰不愿再出征战,只在宽甸吉思海北岸萨莱地,设牙驻帐,游猎度日,一面遣使返报,只称得病,不便他征。成吉思汗亦暂置不问。威及遐方,独不能驭众子弟,这是历代雄主通病。

惟因西征时曾征师西夏,夏师不至;至此复饬夏主遣子入质,夏主又不从;且闻汪罕余众,多逃匿西夏,心中愈愤,遂议下令亲征。也遂皇后闻着征夏信息,又来劝阻。总是她来出头。成吉思汗不从,也遂道:“南方已设国王,为甚么还劳圣驾?”成吉思汗道:“国王木华黎已早死了,嗣子孛鲁,虽命他袭封,究竟经验尚少,不及乃父。况现在降将武仙,又复叛我,都元帅史天倪被杀,孛鲁方调兵遣将,出讨叛贼,还有甚么余力,去平西夏?”也遂道:“主子西征方归,又要南征,虽是龙马精神,不致劳瘁,但士卒亦恐疲乏,总须略畀休息,方可再用!”语颇近理,我亦服之。成吉思汗屈指道:“我即大位,已二十年,西北一带,总算平定,只南方尚未收服,必须亲往一遭,就使今冬不征,明春定要往讨哩。”李华黎之殁,武仙之乱,及成吉思汗所历年月,俱就此带出。是即行文时销纳之法。也遂道:“明岁主子亲征,须要准我随行哩。”成吉思汗道:“忽阑随我西征,尝自谓困乏得很;似你这般身躯,比她还要娇怯,何苦随我南下呢?”也遂道:“主子栉风沐雨,妾等安坐深居,自问良心,亦觉愧赧。若蒙慨许随行,侍奉左右,就使跋涉闲关,亦所甚愿,怕甚么劳苦呢?”成吉思汗喜形于色,且语道:“你的阿姊很是谦恭,你又这般忠诚,好一对姊妹花,同侍着我,也算是我的艳福,死也甘心呢!”说一死字,为下文隐伏谶语。说着时,已将也遂抱入怀中,亲狎了一回。是晚并召也速干作伴,做个联床大会,云雨巫山,双双涉历,彼此都极尽欢娱,不劳细说。插入一段艳情,隐寓乐极生悲之意。

小子叙到此处,又不得不将木华黎去世,及武仙再叛等情,再行表明。应十一回。本华黎自得真定后,复连岁出兵,尽得辽河东西,黄河东北诸郡县,复东下齐鲁,西入秦晋。把金邦所有土地,占去大半,元史推为开国第一功臣。惟屡攻凤翔未下,还至解州,遂有疾,以成吉思汗十八年三月卒。时成吉思汗尚在西域,闻报大恸,追赠鲁国王,谥忠武。其子孛鲁嗣爵。详叙木华黎生死,以其为第一功臣也。木华黎既殁,山东州县,复起叛蒙古,武仙亦怀着异心,诱杀都元帅史天倪。天倪弟天泽,方奉母归燕。闻变折还,遂遣使至孛鲁处,乞师讨逆。孛鲁命天泽嗣兄统师,并遣兵赴援,与天泽军会击败武仙。武仙与宋将彭义斌连和,再攻天泽,天泽复发兵与战,擒斩义斌,武仙遁去,后事慢表。纳入此段,庶不阙略。

且说成吉思汗过了残腊,转瞬孟春,元宵一过,即下令南征,从新整点军马,陆续起行。也遂皇后,也着了戎装,铁甲蛮靴,黑骊雕鞍,随在戎跸后面,缓辔行着。仿佛出塞明妃。成吉思汗却骑着一匹红鬃马,红黑相间,煞是好看。由大众簇拥前去。既到郊外,命部众就地设围,亲自行猎。忽一野豕突出,奔至马前。成吉思汗不慌不忙,仗着平生射技,拈弓搭箭,一发殪豕。心中正在得意,突觉马首昂起,马足乱腾,一时羁勒不住,竟将成吉思汗掀翻马下。不祥之兆。

部将忙来救护,扶起成吉思汗,易马上坐,尚有些头昏目眩,神志不安,随命大众罢猎,扎住军营。看官,这马无端腾踔,恰是何故?原来被大豕所惊,因致骇跃。惟成吉思汗南征北讨,纵辔多年,已不知驾驭若干马匹;就是所骑的红鬃马,定然天闲上选,偏偏为豕所惊,以致失驭,这也是天不永年的预兆!是晚成吉思汗即身体违和,生起寒热病来。

翌晨,也遂皇后向众将道:“昨夜主子罹疾,南征事不如暂罢,还请大家商议方好。”大众计议一回,自然依了也遂意见,入内奏知成吉思汗。成吉思汗道:“西夏闻我回去,必疑我是怕他,我现在这里养病,先差人到西夏,责他不纳质子,擅容逃人,看他有何话说?”

当下遣使至夏,语夏主道:“你前时与我议款,情愿归降,我军出征西域,你却不从,近又不遣子入质,并擅纳汪罕余众,你可知罪么?”是时夏主李安全早死,族子遵顼嗣立,夏传位于子德旺。德旺本庸弱无能,闻蒙古使臣诘责,战栗不能言,旁闪出一人道:“都是我的主使!要与我厮杀时,你到贺兰山来战;要金银缎匹时,你到西凉来取,此外不必多说,快快走罢!”好大胆。

蒙古使回报,成吉思汗勃然起床,喝令大军速进。左右都来谏阻,成吉思汗怒道:“他说这般大话,我怎么好回去?就是死了,魂灵儿也要去问他;况我还未曾死哩!”遂扶病上马,直指贺兰山。贺兰山在河套附近,距宁夏府西六十里,夏人倚以为固,树木青白,望如驳马,人呼驳马为贺兰,所以借此名山。大军到了山前,见夏兵已在山麓扎住,问他领兵的头目,便是前说大话的阿沙敢钵。我见前文,早欲问他姓名,至此才出现,作者未免促狭。

阿沙敢钵见有蒙古军,便率众下山,来冲头阵。谁知蒙古兵全然不动,只把硬箭射住,没些儿缝隙可寻,只得退回。好一歇,又复前来冲突,蒙古兵仍用老法子,依旧无效。直至第三次冲突,方听得喇叭一号,营门陟辟,千军万马,如怒潮一般,锐不可当。那边气焰已衰,这边气势正盛,任你阿沙敢钵如何能言,如何大胆,至此阻不胜阻,拦不胜拦,没奈何逃上山寨。蒙古军那肯干休,就奋力上山,一哄儿杀入寨中,又将阿沙敢钵部下斫死了一大半,阿沙敢钵落荒走了。彼竭我盈,战无不克,可见成吉思汗善于用兵。

成吉思汗据了贺兰山,便进拔黑水等城,嗣因天热体衰,在珲楚山避暑。至暑往寒来,复转攻西凉府,及绰罗和拉等县,所过皆克,遂逾沙陀,至黄河九渡,取雅尔等县,再围灵州。夏主遣兵来援,又被蒙古军击退。陷入灵州城,进次盐州川,天气凛冽,雨雪载途,乃命在行帐度年。转眼间腊尽春回,已是成吉思汗二十二年了。复书岁次,为成吉思汗道殂张本。

河冰方泮,成吉思汗即率师渡河,下积石州,破临洮府,据洮河、西宁二州,进攻德顺。西夏节度使马肩龙正坐镇德顺城,颇有威名,闻蒙古兵至,居然开城出战,酣斗三日,蒙古兵受伤不少,马肩龙部下,也死了好几百名。因遣人报知夏主,即请济师。时夏主李德旺忧悸成疾,已经去世。还是侥幸。国人立他犹子,单名只一睍字。睍尚幼弱,晓得甚么军政。各将士统得过且过,专务趋避,大家穿凿山谷,藏匿财物,行个狡兔营窟的法儿,愚甚痴甚,无怪国亡。便把马肩龙军书搁起。

马肩龙待援不至,自叹道:“城亡与亡,尚有何说?”复坚守了数日,禁不住敌军猛攻,自率左右出城,舍命死斗,至蒙古兵围绕数匝,尚拔刀瞋目,斫死蒙古兵数名,后来箭如飞蝗,身中数矢,遂大叫一声,呕血而亡。不没忠臣。肩龙一死,城中无主,自然被陷。

成吉思汗得了德顺州,复至六盘山避暑,遣将直逼夏都。夏主睍惊惶失措,急召文武会议,那知所有臣民,统向土窟中避难去了。嗣闻土窟中的臣民,又被蒙古兵搜着,财物夺去,身命了结,国亡身亡,土窟非真安乐窝,请后人听者。满野都成白骨,料知都城难保,只好把祖宗传下金佛一尊,并金银器皿,及男女马驼等物,皆以九九为数,赉献军前。成吉思汗闻报,定要夏主睍亲自出降。睍已束手无策,复泣告宗庙,出城至六盘山,谒见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只令门外行礼。行礼毕,将他系住帐下,饬将士入徇夏都。将士一入都城,掠了财物,掳了子女,见有美色的佳人,当即恣情污辱,不由她不忍受,连夏主睍的宫眷,也只得横陈榻上,任他戏弄一番。独耶律楚材取书数部,驼两足,大黄数担,饬兵役携回。后来军士途中遇疫,亏得大黄救命,所活至万人。

闲文休表。且说夏主睍被絷三日,由成吉思汗令他改名,叫作失都儿。夏主睍不敢不从,又越日,传令将夏主睍杀了,并把他父母子孙亦命一律处死。夏自元昊称帝,共传十主,历二百有一年而亡。

成吉思汗正欲班师,忽觉寒热交作,哮喘不休。也遂皇后日夕侍奉,所有军医,统来诊视,怎奈寿命已终,参苓罔效。弥留时,见也遂皇后在旁,挈她的纤手道:“你侍我有年,没甚错处,今又随我远征,灭了西夏,只望归国以后,与你等再聚数年,共享荣华,不意病入膏盲,无可救药。我死后,你回去告知各皇后,及你阿姊,须要节哀,不必过悲!”也遂不待说毕,早已扑簌簌的垂下泪来。成吉思汗也忍着泪,强说道:“人生如朝露,有甚么伤心处?你与我叫大臣进来!”也遂便传集群臣,各至榻前问疾。成吉思汗道:“我病是不起的了,可惜诸皇子都未随着!术赤在西域死了;我教察合台前去视丧,尚未回来;窝阔台呢,我叫他去攻金国,责贡岁币;拖雷又监守故都,不能远离。目今惟你等随着,算来也都是亲戚故旧,后事全仗你等辅助!窝阔台谨厚性成,我前已命他嗣位,只一时未能回都,你等替我传谕,叫拖雷暂行监国罢了!”诸子远离,统借成吉思汗口中叙出,无非节省闲文,但戎马一生,送终无子,也是可叹!又指也遂皇后道:“她随我征夏,又侍我疾病,劳苦极了,我也无可报她,只西夏的子女玉帛,多分给她一份,不枉她辛苦一场!”群臣齐声遵嘱,成吉思汗静养片刻,复顾群臣道:“还有一桩大事,为我传谕嗣君:西夏已灭,金国势孤,但金国精兵,西集潼关,南据连山,北限大河,此后我军往攻,就使战胜攻取,也恐不能速灭;计惟假道南宋,宋、金世仇,必肯许我,我下兵唐邓,直捣大梁,金都被困,定要征兵潼关,那时缓不济急,已成无用,就使他兵远来,千里赴援,人马疲敝,也不是我的对手,灭金很容易哩!”到死不忘拓地,真不愧为雄主,言讫遂瞑目不视,悠然而逝了。

总计成吉思汗出世以来,享寿六十六岁,即大汗位,凡二十二年,南征北讨,所向克服。如近今内外蒙古,辽东三省,及中国西北部,并天山南北两路,暨中央亚细亚,阿富汗斯坦,波斯东半部,与高加索山附近部落,俱为成吉思汗所有。史家称其用兵如神,所以灭国四十,遂平西夏。其实是西北一带,各族散处,既没有独立的精神,又没有永久的团体,彼此猜忌,互为仇敌,就使勉强联络,总不免凶终隙末;因此成吉思汗乘时崛起,削平各部。武如四杰,文如耶律楚材,又皆任用得当,就是所立兵制,亦比众不同,小子尝考得大略,随录如左:(一)蒙古人自幼临狩猎,习骑射,所以骑兵尤精,此等骑兵,每人有乘马三、四头,可轮番乘骑,终日驰骋。(二)骑兵远行,遇紧急军事,只用马奶及干酪为食,或刺马出血,吞食充饥,可支十日,所以进行甚速。(三)编定军队,以十递进,每十人为一队,队长叫作十户;十户以上有百户,统十户十人;百户以上有千户,统百户十人;千户以上有万户,万户直隶大汗。此等大小部长,对他部下,各有无限权力,部下无论何事,统须禀命后行,一经驱遣,不得迟诿,否则无论贵贱,必加刑罚。(四)蒙古兵虽经出阵,仍须纳税,必令他妻儿守家,岁完税额,因之频年兴兵,军饷仍不缺乏。

这且慢表。且说成吉思汗逝世后,就借行在举丧。窝阔台夤夜奔至,察合台、拖雷等亦陆续到来,三月毕集,乃由蒙古诸王诸将等,大会于吉鲁尔河,承认成吉思汗遗命,奉窝阔台为大汗。看官,这窝阔台嗣统,早经成吉思汗亲口布告,为甚么要开着大会,经过公认呢?这也有个缘故,因成吉思汗在日,也有一条特立的法制:凡蒙古大汗,如当新旧绝续的时候,必须由诸王族诸将,及所属各部酋长,特开公会,议定嗣续,方得继登汗位,这会叫作“库里尔泰会”。自有此制,所以窝阔台虽承遗命,也要经“库里尔泰会”通过呢。详哉言之,实为后文伏线。窝阔台既即位,重用耶律楚材,楚材以旧制简率,未足表示尊严,更请窝阔台汗增修朝仪。窝阔台汗自然乐允,遂由楚材参订仪注,令皇族诸王尊长,皆列班罗拜,共效嵩呼。这就是俗语所谓前人承粮,后人割稻哩。《元史》尊成吉思汗为太祖,窝阔台为太宗。这都是统一中国以后,追加的庙号。小子有诗咏成吉思汗道:开邦端仗出群材,基业全从百战来;试向六盘山下望,一回凭吊一低徊!

欲知以后情形,且至下回再表。西夏与金,唇齿之邦也,唇亡齿必寒,夏亡则金曷能保!成吉思汗之南征,志不徒在灭夏,盖已视金为囊中物矣。观其临殁之时,犹嘱及攻金遗策,是可知其成算在胸,预图吞并。脱令稍假以年,则灭金固易易也。不然,窝阔台承父遗嘱,约宋灭金,何以相应如响乎?本回叙成吉思汗事,为成吉思汗衰年之结局,实括成吉思汗毕生之隐衷,彼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著书人述元代史,于成吉思汗较详,我知其固有所感矣。

第十六回 将帅迭亡乞盟城下 后妃被劫失守都中

却说窝阔台嗣位为汗,颁定法令,比成吉思汗在日,体制益崇。

复承父遗志,以西域封察合台,令他坐镇。西顾既可无忧,乃一意攻金。适金国遣使吊丧并赠赗仪,窝阔台汗语来使道:“汝主久不归降,令我父赉志以殁,我方将出师问罪。区区赗仪,算作甚么!”金尚立国,遣使吊赉丧遗赗,亦是应有之仪文,窝阔台汗乃强词夺理,卒以灭金。强国之无公理也久矣。可慨可叹!随命发还赗仪,遣归来使。金主珣时已去世,子守绪嗣立,得使人回报,未免赗惧,复遣人赉送金帛,至蒙古庆贺新君。窝阔台汗又不受,至金使去讫,遂召集诸王大臣议事,定计伐金。先是成吉思汗连年出征,所得财物,立即分散,并无丝毫储积,蒙古诸将,尝谓得了人民,毫无用处,不若尽行杀戮,涂膏衅血,灌润草木,作为牧场。独耶律楚材以为未然,至此因伐金议定,遂奏立十路课税所,以充军饷,每路设副使二员,悉用士人。楚材复进陈周、孔道德,且谓以马上得天下,断不可以马上治。窝阔台汗深服是言,由是尚武以外,稍稍尚文,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窝阔台汗既整兵储饷,秣马积刍,遂于即位二年春季,偕皇弟拖雷,及拖雷子蒙哥,《元史》作莽赉扣。率众入陕西,连下诸山寨六十余所,进逼凤翔。金主遣平章政事完颜哈达,及伊喇丰阿拉,引军赴援。行至中道,闻蒙古兵势甚强,料非敌手,竟逗留不进。至金主屡促进兵,哈达、丰阿拉只是因循推诿。嗣闻蒙古兵分攻潼关,乃禀称潼关被攻,较凤翔为尤急,不如先救潼关,次及凤翔。金主无可奈何,只得依他。他二人便引军赴潼关。潼关本系天险,且早有精兵屯驻,可以固守,哈达等避难就易,所以改道出援。于是凤翔空虚,守了两三月,终被蒙古兵攻陷,只潼关依然未下,拖雷自往督攻,亦不克。

部下有降将李国昌道:“金迁汴将二十年,全仗这潼关、黄河,倚为天险,我军若从间道出宝鸡,绕过汉中,沿汉江进发,直达唐、邓,那时攻汴不难了。”拖雷点头称善,便返报窝阔台汗,窝阔台汗道:“从前父亲遗命,曾令我等假道南宋,下兵唐、邓,我且遣使至宋邦,向彼假道,彼若允我,进取尤便;否则再用此计未迟。”于是命绰布干为行人,往宋假道。到了沔州,谒见统制张宣,一语不合,竟被张宣杀死。窝阔台汗得着此信,乃命拖雷率骑兵三万人,竟趋宝鸡,攻入大散关,破凤州,屠洋州,出武休东南,围兴元军,复遣别将取大安军路,开鱼鳖山,撤屋为筏,渡嘉陵江,略地至蜀。蜀系宋地,宋制置使桂如渊逃去,被蒙古兵拔取城寨,共四百四十所。拖雷尚不欲绝宋,召使东还,会兵陷饶风关,飞渡汉江,大掠而东。

警报如雪片一般,递入汴都,金主守绪,急召宰执台谏入议。大众都说北军远来,旷日需时,劳苦已极,我不如在河南州郡,屯兵坚守,且由汴京备粮数百斛,分道供应,北军欲攻不能,欲战不得,师老食尽,自然退去。看似好计,奈各处不能坚守何。金主守绪叹道:“南渡二十年来,各处人民,破田宅,鬻妻子,豢养军士,只望他杀敌御侮,保卫邦家;今敌至不能迎战,望风披靡,直至京城告急,尚欲以守为战,如此怯弱,何以为国!我已焦思竭虑,必能战然后能守;存亡有天命,总教不负吾民,我心才少安哩!”所言亦是,可惜无补国亡。乃诏诸将出屯襄、邓,并促哈达、丰阿拉两帅,速即还援。哈达、丰阿拉驰归,至邓州,别将杨沃衍、禅华善,及前被史天泽杀败的武仙,俱率兵来会。哈达胆子稍壮,麾诸军出,屯顺阳。嗣探悉蒙古兵方渡汉江,部将急欲往截,为丰阿拉所阻。至蒙古兵毕渡,乃进至禹山,分据地势,列阵以待。蒙古兵到了阵前,不发一矢,骤然退去,哈达亦下令收军。诸将请追蒙古军,哈达道:“北军不战自走,定怀诡谋;我若追去,正中彼计!”料敌亦明,无如尚差一着。遂勒马南归,返行里许,忽觉尘雾蔽天,呼啸不绝,哈达忙觅一小山,登岗瞭望。但见蒙古军骑步相间,分作三队,迅奔前来。哈达叹道:“绕我背后,潜来袭我,正是变生不测,我看他军伍严肃,行列整齐,定是不可轻敌呢!”急忙下山麾兵,拟从旁道走避,怎奈蒙古军已是到来,只好与他对仗。两下厮杀,蒙古军少却,丰阿拉驱兵追去,谁知蒙古军复回马驰突,十荡十决,几乎被他蹂躏,亏得部将富察鼎珠奋力截杀,蒙古兵始退。哈达便沿山扎营,语丰阿拉道:“北兵号三万名,辎重要居一成,今相持二三日,若乘他退兵,出军奋击,不患不胜!”丰阿拉道:“江路已绝,黄河不冰,彼入重地,已无归路,我等可待他自毙,何用追击!”想已被前日吓慌,故胆怯乃尔。

翌日,蒙古兵忽不见。逻骑谓已他去,哈达、丰阿拉遂欲返邓州。正在前行,忽斜刺里闪出敌军,竟将金军冲作两截。哈达、丰阿拉忙分兵接战,等到敌军杀退,后面的辎重,已是不见。哈达顿足不已,丰阿拉谈笑自若,与哈达并入郑州,收集部兵,伪称大捷。总是丰阿拉奸猾。金廷百官,上表庆贺。丑甚。

民堡城壁,皆散还乡社,满望烽烟无警,鸡犬不惊。那知拖雷军尚自留着,窝阔台汗且自河清县白坡镇渡河,进次郑州,遣速不台攻汴城。城中兵民,不意北兵猝至,惊愕万分,金主也惶急异常,忙命翰林学士赵秉文,草旨罪己,改元施赦,文中大意,说得声情兼至,凄楚动人,闻者为之泣下。徒有文辞,何济于事。

时京城诸军,不盈四万,城周百二十里,未能遍守,只得飞召哈达、丰阿拉军,还援汴城。哈达、丰阿拉一行,拖雷即用铁骑三千,追尾金军,金军还击,他偏退去,金军启行,他又来袭,弄得金军不遑休息。且行且战,至黄榆店,雨雪不能进。蒙古将速不台,已派兵阻金援师,于是哈达、丰阿拉军,前后被蒙古军遮断。会雪已稍霁,又得汴京危急消息,不得已引军再行。途次遇大树塞道,费着无数兵力,始得通途。既到三峰山,蒙古兵两路齐集,四面蹙围。相持数日,料得金军困惫,恰故意开了一面,纵他奔走。金军果然中计,甫经逸出,被蒙古军夹道奋击,顿时大溃,声如崩山。武仙率三十骑先走,杨沃衍等战死,哈达知大势已去,忙邀丰阿拉面商,拟下马死战,孰料丰阿拉已杳如黄鹤,不知去向!只有禅华善等,尚是随着,乃相偕突围,走入钧州。

窝阔台汗在郑州,闻拖雷与金相持,遣琨布哈、拉齐衮等,作为援应。至则金军已溃,遂会兵到钧州城下,合力攻击。未几城陷,哈达匿窟室中,由蒙古军寻着,牵出杀死。且下令招降道:“汝国所恃,地理惟黄河,将帅惟哈达;今哈达被我杀了,黄河被我夺了,此时不降,更待何时!”金军降者半,死者半,独禅华善先匿隐处。至杀掠稍定,竟自至蒙古军前,大声道:“我金国大将,欲进见白事。”蒙古军将他牵住,入见拖雷。拖雷问他姓名,禅华善道:“我名禅华善,系金国忠孝军统领,今日战败,愿即殉国。只我死乱军中,人将谓我负国家,今日明白死,还算得轰轰烈烈,不愧忠臣!”恰是好汉。拖雷劝他投降,他却眦裂发指,痛口叫骂。恼得拖雷性起,命左右斫他足胫,戳他面目,他尚噀血大呼,至死不屈。蒙古将悲他死义,用马奶为奠,对尸祝道:“好男儿,他日再生,当令与我作伴!”奠毕,将尸掩埋,不在话下。

只丰阿拉先已远走,被蒙古兵追获,押见拖雷。拖雷亦迫他投诚,反复数百言,丰阿拉恰慨然道:“我是金国大臣,只宜死在金国境内!”余无他言,亦被杀死。丰阿拉实是误金,只为金死义,尚堪曲恕。自是金国的健将锐卒,死亡殆尽,汴京已不可为了。潼关守将纳哈塔赫伸,闻哈达等战殁,很是惊慌,竟与秦蓝守将完颜重喜等,率军东遁。裨将李平,以潼关降蒙古。蒙古兵长驱直入,追金军于卢氏县。金军已无战志,且因山路积雪,跋涉甚艰,随军又多妇女,哀号盈路,至是为蒙古兵追及,未曾接仗,重喜先下马乞降。蒙古将以重喜不忠,把他斩首。该杀。纳哈塔赫申引数十骑走山谷间,亦被追骑搜获,一概祭刀。蒙古兵进围洛阳,留守萨哈连背上生疽,不能出战,投濠自尽。兵民推警巡使强伸,登陴死守,历三月余,无懈可击,蒙古军乃退去。

金主守绪因汴城围急,没奈何遣使请和。蒙古将速不台道:“我受命攻城,不知他事。”是时蒙古已创制石炮,运至城下,每城一角,置炮百余,更迭弹击,昼夜不息。幸汴城垣堞坚固,相传五季时周世宗修筑,用虎牢土叠墙,坚密如铁,虽受炮石,不过外面略损,未尝洞穿。金主又募死士千人穴城,由濠径渡,烧他炮座,蒙古兵虽曾防着,究未免百密一疏,因此攻城历十六昼夜,内外死伤,约数十万名,城仍兀然岿峙,不能攻陷。会窝阔台汗欲自郑州还国,因遣使谕金主降,并饬速不台缓攻。速不台乃语城守道:“你主既欲讲和,可出来犒军!”金主乃遣户部侍郎杨居仁出城,带着牛羊酒炙,并金帛珍异,犒给蒙古军,且愿遣子入质蒙古。于是速不台许即退兵,散屯河、洛间,金主封荆王守纯子鄂和为曹王,遣他为质。鄂和不好违慢,涕泣辞去。

金参政喀齐喀,以守城为己功,欲率百官入贺。历代亡国,多被若辈所误。金内族思烈道:“城下乞盟,春秋所耻,何足言贺!”喀齐喀反怒道:“社稷不亡,君臣免难,难道不是喜事么?”嗣因金主守绪,亦不欲受贺,因而罢议。汴京总算解严。

一波才平,一波又起。蒙古行人唐庆等来答和议,暂就客馆。竟被金飞虎兵头目申福,驰入馆内,将唐庆杀死,并及随官三十余人。和议复绝,蒙古兵又长驱而至,招之使来,曲在金国,政刑如此,安得不亡。金主守绪,复飞檄各处勤王。时武仙遁驻留山,收集溃兵十万人,奉檄援汴,还有邓州行省完颜思烈,巩昌统帅完颜仲德,也引兵入援。甫至京水,不虞蒙古兵已先候着,呐一声喊,似狼虎攒羊一般,乱突乱杀,吓得金军胆战心惊,没一个不退走了。

且说窝阔台汗返国后,以金主背和杀使,复亲自出师至居庸关,为拖雷后援,忽得暴疾,昏愦不省人事,乃召师巫卜祝。巫言金国山川神祗,为了军马掳掠,尸骨堆积,以此作祟,应至各山川祷祀,或可禳灾。既而命巫往祷,病仍不愈,且反加重。巫返谓祈祷无益,必须由亲王代死,方可告痊。正说着,窝阔台汗忽开眼索饮,神气似觉清醒,左右以巫言告,窝阔台汗道:“那个亲王,可为我代?”

言未已,忽报拖雷驰来问疾。由窝阔台召入,与述巫言。拖雷道:“我父亲肇基择嗣,将我兄弟内,选你做了大汗,我在哥哥跟前,忘着时要你提说,睡着时要你唤醒。如今若失了哥哥,何人提我?何人唤我?且所有百姓,何人管理?不如我代了哥哥罢!我出征数年,屠掠蹂躏,造成无数罪孽,神明示罚,理应殛我,与哥哥无涉!”遂召师巫入告道:“我代死罢,你祷告来!”师巫奉命出去,过了片晌,又取水入内,对水诵咒毕,即教拖雷饮讫。拖雷饮着这水,好似饮酒一般,觉得头晕目昏,便向窝阔台汗道:“我若果死,遗下孤儿寡妇,全仗哥哥教导!”窝阔台汗应着,拖雷便出宿别寝,是晚竟逝世了。本段文字,从《秘史》采来,并非著书人捏造,但事之真伪,不可考实,而蒙俗信巫,或有此离奇之史。拖雷生有六子,长即蒙哥,次名末哥,一作默尔根。三名忽都,一作瑚图克图。四即忽必烈,五即旭烈兀,六名阿里不哥。一作阿里克布克。后来蒙哥、忽必烈,皆嗣大汗位,忽必烈且统一中原,待后慢表。

且说拖雷死后,蒙古兵经略中原,要推速不台为主帅,速不台尚未至汴,金主守绪,先已东走。原来汴京城内,食粮已尽,括粟民间,不及三万斛,已经满城萧索,饿殍载途。兼且城中大疫,匝月间死数十万人。金主知大势已去,乃集军士于大庆殿,谕以京城食尽,今拟亲出御敌;遂命右丞相萨布、平章博索等,率军扈从,留参政讷苏肯,枢密副使萨尼雅布居守,自与太后、皇后、妃主等告别,大恸而去。既出城,茫无定向。诸将请往河朔,乃自蒲城东渡河,适大风骤起,后军不能济,蒙古将辉尔古纳追至,杀毙无算,投河自尽者六千余人。金元帅贺德希战死。

金主渡河而北,遣博索攻卫州,不意蒙古将史天泽复自真定杀到。博索连忙遁还,走告金主,请速幸归德。金主遂与副元帅阿里哈等六七人,乘夜登舟,潜涉而南,奔归德府。诸军闻金主弃师,沿路四溃。归德总帅什嘉纽勒辉,迎见金主,禀告各军怨愤情形,乃归罪博索,枭首伏法。跋胡疐尾,亡象已见,即杀博索,亦属无益。嗣遣人至汴京,奉迎太后及后妃,谁知汴京里面,又闹出一桩天大的祸案。

先是金主守绪出走时,命西面元帅崔立,驻守城外。崔立性甚淫狡,潜谋作乱,闻归德有使来迎两宫,他即带兵入城,问讷苏肯及萨尼雅布道:“京城危困已极,你等束手坐视,做甚么留守?”二人尚未及答,他即麾兵将二人杀死。随即闯入宫中,向太后王氏道:“主子远出,城中不可无主,何不立卫王子从恪?他的妹子,曾在北方为后,应十二回。立了他,容易与北军议和。”太后战栗不能答,崔立遂矫太后旨,遣迎从恪,尊为梁王监国。自称太师都元帅尚书令郑王,兄弟党羽皆拜官。并托辞金主出外,索随驾官吏家属,征集妇女至宅中,有姿色者迫令陪寝,每日必十数人,昼夜裸淫,尚嫌未足。且禁民间嫁娶,闻有美女,即劫入内室,纵情戏狎,稍有不从,立即加刃。百姓恨如切骨,只有他的爪牙,说他功德巍巍,莫与伦比。名教扫地。正欲建碑勒铭,忽报速不台大军到了。诸将问及战守事宜,他却从容谈笑道:“我自有计!”是晚,即出诣速不台军前,与速不台议定降款。还城后,搜括金银犒军,胁迫拷掠,惨无人道,甚至丧心昧良,卖国求荣,竟把那金太后王氏、皇后图克坦氏,以及梁王从恰、荆王守纯,暨各宫妃嫔,统送至速不台军,作为犒军的款项。看官,你想毒不毒,凶不凶呢?史称荆、梁二王,为速不台所杀,其余后妃人等,押送和林,在途艰苦万状,比金掳徽、钦时为尤甚。小子叙此,不禁潸然。有诗为证:岂真天道好循环?北去和林泪血斑。回忆徽、钦当日事,先人惨刻后人还。

汴京陷,后事如何,俟小子下回交代。金至哀宗,已不可为矣,哈达名为良将,而临阵多疑,不能决断,欲以之敌蒙古军,勇怯悬殊,宜乎其有败无胜也!金主守绪,城下乞盟,遣子入质,应亟筹生聚教训之道,外慎邦交,内固国事,则金虽残弱,尚可图存。乃议和之口血未干,而戕使之衅端又启,申福擅杀,不闻加罪,卒之寇氛又逼,汴京益危,日暮途穷,去将焉适!加以逆臣叛国,背主求荣,后妃可作犒款,都城可作贽仪。虽曰天道好还,前人迫人也如此,后之迫于人也亦如此;然亦何尝非人事致之耶?本回全叙亡金事迹。而金之所以至亡,已跃然纸上。徒谓其录述之详,犹皮相之见也。

第十七回 南北夹攻完颜赤族 东西遣将蒙古张威

却说金叛臣崔立,既劫后妃等送蒙古军,遂迎速不台入汴城。

速不台遣使告捷,且以攻汴日久,士卒多伤,请屠城以雪愤。窝阔台汗欲从其请,亏得耶律楚材多方劝阻,乃令除完颜氏一族外,余旨赦免。是时汴城民居,尚有百四十万户,幸得保全。速不台检查完毕,出城北去,崔立送出城外。及还家,想与妻妾欢聚,谁知寂无一人,忙视金银玉帛,亦已不翼而飞!方知为蒙古兵所劫,顿时大哭不已。妻妾金银,是身外之物,失去尚不足忧,恐怕你的头颅也要失去,奈何!转思汴京尚在我手,既失可以复赏,遂也罢了。慢着!

且说金主守绪,既到归德,总帅什嘉纽勒緷,与富察固纳不合。

固纳谓不如北渡,好图恢复。纽勒緷从旁力阻,被固纳麾兵杀死,又将金主幽禁起来。金主愤甚,密与内侍局令宋珪、奉御纽祜禄温绰、乌克逊爱锡等,谋讨固纳。适东北路招讨使乌库哩镐,运米四百斛至归德,劝金主南徙蔡州。金主与固纳商议,固纳力陈不可,且号令军民道:“有敢言南迁者斩!”于是金主与宋珪定计,令温绰、爱锡埋伏左右,佯邀固纳入内议事。固纳不知是计,大踏步进来,甫入门,温绰、爱锡两边杀出,立将固纳刺死。固纳系忠孝军统领,闻固纳被诛,擐甲谋变。嗣由金主抚慰,总算暂时安静。金主遂由归德赴蔡州。途次遇雨,泥泞没胫,扈从诸臣,足几尽肿。至毫州,父老拜谒道左,金主传谕道:“国家涵养汝辈,百有余年,我实不德,令汝涂炭,汝等不念我,应念我祖功宗德,毋或忘怀!”父老皆涕泣呼万岁。君臣下,统是巾帼妇人,济甚么事?

留驻一日,又复启行,天气尚是未霁,但觉得风雨沾衣,蒿艾满目。两语已写尽凄凉状况。金主不禁太息道:“生灵尽了!”为之一恸。及入蔡,仪卫萧条,人马困乏。休息数旬,乃令完颜仲德为尚书右丞,统领省院事务。乌库哩镐为御史大夫,富珠哩洛索为签书枢密院事。仲德有文武材,事无巨细,必须躬亲。尝选士括马,缮甲治兵,欲奉金主西幸,依险立国,奈近侍以避危就安,多半娶妻成家,不愿再徙;商贩亦逐渐趋集。金主又得过且过,也命拣选室女,备作嫔嫱,且修建山亭,藉供游览。本是卧薪尝胆之时,乃作宫室妻妾之计,谓守绪非亡国主耶!仲德屡次切谏,虽奉谕褒答,究竟良臣苦口,敌不过孱王肉欲,所以形式上虽停土木,禁选女,暗中且仍然照行。仲德无可如何,只得勉力招募,尽人事以听天命。乌库哩镐也怀着忠诚,极思保全残局。无如忠臣行事,往往招忌,媚子谐臣,不免在金主面前,播弄是非,以致金主将信将疑,日益疏远。镐忧愤成疾,辄不视事。千古同慨。

蒙古将塔察尔布展,隐入洛阳,执中京留守强伸。伸不屈被杀。会窝阔台汗遣王楫至京湖,议与南宋协力攻金,许以河南地为报。宋京湖制置使史嵩之以闻。是时宋理宗昀嗣立,以金为世仇,正可乘此报复,遂饬史嵩之允议,发兵会攻。王楫返报窝阔台汗,即命塔察尔布展,顺道至襄阳,约击蔡州。金主守绪反遣完颜阿尔岱至宋乞粮。临行时,语阿尔岱道:“我不负宋,宋实负我!我自即位以来,常戒边将无犯南界,今乘我疲敝,与我失好。须知蒙古灭国四十,遂及西夏,夏亡及我,我亡必及宋,唇亡齿寒,理所必然;若与我连和,贷粮济急,我固不亡,宋亦得安。你可将我言传达,令宋主酌夺!”言虽近理,然不忆你的先人也曾约宋灭辽么?

看官,你想这时的宋朝,方遣将兴师,志吞中原,难道凭金使数语,就肯改了念头么?阿尔岱奉命而去,自然空手而回。金主无奈,只好誓守孤城,听天由命。蒙古将布展,先到蔡州,前哨薄城下,被金兵出城奋击,纷纷退去。后队再行攻城,又被金兵杀退。布展不敢进逼,只分筑长垒,为围城计。嗣由宋将孟珙等,率兵二万,运米三十万石,来赴蒙古约。布展大喜,与孟珙议定南北分攻,两军各不相犯。于是蒙古兵攻打北面,南宋军攻打南面。城内虽尚有完颜仲德、富珠哩洛索等人,仗着一股血诚,誓师分御,怎奈北面稍宽,南面又紧;南面稍宽,北面又紧;防了矢石,难防水火;防了水火,难防钩梯;况且外乏救兵,内乏粮草,单要靠这兵民气力,断没有永久不敝的情理。两军分攻不下,复合兵猛攻西城,前仆后继,竟被陷入。幸里面还有内城,由完颜仲德纠集精锐,日夜战御。金主见围城益棘,镇日里以泪洗面,且语侍臣道:“我为人主十年,自思无大过恶,死亦何恨!只恨祖宗传祚百年,至我而绝,与古时荒淫暴乱的君主,等为亡国,未免痛心!但古时亡国的主子,往往被人囚絷,或杀或奴,我必不至此,死亦可稍对祖宗,免多出丑。”语语呜咽,然自谓无甚罪恶,实难共信。侍臣俱相向痛哭。金主复以御用器皿赏战士,既而又杀厩马犒军,无如势已孤危,无可图存。

勉强支持了两月,已是残年。越宿为金主守绪着末的一年,就是蒙古窝阔台汗嗣位之第六年。百忙中又点醒岁序,是年为宋理宗端平元年。蔡城上面,黑气沉压,旭日无光,守城的兵民统已面目枯瘠,饥饿不堪;俯视敌军,会饮欢呼,越觉得凄惶万状。金主晨起,巡城一周,咨嗟了好一回。到了晚间,召东西元帅承麟入见,拟即禅位与他。承麟泣拜不敢受,金主道:“我把主座让汝,实是不得已的计策!我看此城旦夕难保,自思肌体肥重,不便鞍马驰突。只好以身殉城;汝平日矫捷,且有将略,万一得免,保全宗祚,我死也安心了!”亡国惨语,我不忍闻。承麟尚欲固辞,金主复召集百官,自述己意,大众颇也赞成,于是承麟不得不允,起受玉玺。

翌日,承麟即位,百官亦列班称贺。礼未毕,忽报南城火起,宋军已入城了,完颜仲德忙出去巷战,奈蒙古军亦相继杀到,四面夹攻,声震天地。仲德料不可敌,复返顾金主守绪,但见已悬着梁上,舌出身僵。他即拜了数拜,出语将士道:“我主已崩,我将何去?不如赴水而死,随我君于地下,诸君其善为计!”言讫,跃入水中,随流而逝。将士齐声道:“相公能死,难道我辈不能么?”由是参政富珠哩洛索以下,共五百余人,统望水中投入,与河伯统伴去了。承麟退保子城,闻金主自尽,偕群臣入哭,因语众道:“先君在位十年,勤俭宽仁,图复旧业,有志未就,终以身殉,难道不是可哀么?宜谥曰哀!”史家因称为金哀宗。哭奠甫毕,子城又陷。遂举火焚金主尸,霎时间刀兵四至,杀人如麻,可怜受禅一日的金元帅承麟,亦死于乱军中,连尸骸都无着落!金自阿骨打建国,传六世,易九君,凡百二十年而亡。

蒙古将布展,与宋将孟珙,扑灭余火,检出金主守绪余骨,析为两份,一份给蒙古,一份给宋,此外如宝玉法物,一律均分。遂议定以陈、蔡西北地为界,蒙古治北,宋治南,两军分道而回。

约过半年,忽南宋会兵攻汴,窝阔台汗怒道:“汴城分为我属,宋兵何故犯我,自败前盟?”遂欲下令伐宋。王族扎拉呼请行,遂发兵数万,使他统率南下。

时宋将赵范、赵葵,拟收复三京,因请调兵趋汴。宋臣多言非计,不见从,竟命赵葵统淮西兵五万人,会同庐州全子才,会攻汴城。蒙古方盛,非孱宋敌,是谓之不量力;贪利忘义,败盟挑衅,是谓之不度德。汴京都尉李伯渊,素为崔立所侮,密图报怨。闻宋兵将至,通使约降,佯邀崔立商议守备。崔立至,伯渊即阴出匕首,刺入立胸,立猛叫而死。纵骑为伏兵所歼。伯渊把立尸系着马尾,出徇军前道:“立杀害劫夺,烝淫暴虐,大逆不道,古今无有,是否当杀?”大众齐声道:“把他寸磔,还未蔽辜!”乃枭斩立首,先祭哀宗,嗣把尸首陈列市上,一任军民脔割,须臾而尽。叙崔立伏辜事,所以正贼子之罪。

宋兵既入汴,师次半月,赵葵促子才进取洛阳。子才以粮饷未集,尚拟缓行,葵督促益急,乃檄淮西制置司徐敏子,统兵万人趋洛阳。登程时仅给五日粮,别命杨谊统庐州兵万五千,作为后应。徐敏子至洛,城中毫无兵备,一拥而入。既入城,只有穷民三百余户,毫无长物。宋兵一无所得,自顾粮食又尽,不得已采蒿和面,作为军食。杨谊军至洛阳东,方散坐为炊,突闻鼓角喧天,喊声动地,蒙古大帅扎拉呼,竟领军杀到!杨谊仓猝无备,哪里还敢抵敌,只好上马逃走,军遂溃散。扎拉呼进薄城下,徐敏子却出城迎战,厮杀一番,倒也没有胜负。无如粮食已罄,士卒呼饥,没奈何班师东归。赵葵、全子才在汴,所复州郡,统是空城,无食可因,屡催史嵩之运粮济军,日久不至。蒙古兵又来攻汴,决河灌水,宋军多被淹溺,遂皆引师南还。于是一番计议,都成画饼。蒙古使王楫至宋,严责负约,河淮一带,从此无宁日了!咎由自取,于敌何尤。

窝阔台汗七年,命皇子库腾及塔海等侵四川,特穆德克及张柔等侵汉阳,琨布哈及察罕等侵江淮,分道南下。师方进发,忽接东方探报,高丽国王杀死使臣,遂又派撤里塔为大将,统兵东征。原来高丽国在蒙古东,本为宋属。辽兴,屡寇高丽,高丽不能御,转服于辽。及辽亡,复属于金。至蒙古攻金的时候,故辽遗族,乘隙据辽东,入侵高丽,高丽北方尽陷。会蒙古部将哈真东来,扫平辽人,把高丽故土,仍然给还,高丽因臣服蒙古。窝阔台汗遣使征贡,时值高丽王暾嗣位,夜郎自大,竟思拒绝蒙古。使臣与他争辩,他却恼羞变怒,杀死来使,因此构怨开衅。迨至蒙古兵到,居然招集军马,与他开仗。看官,你想一个海东小国,向来为人役使,至此忽思发愤,欲与锐气方张的蒙古军争一胜负,岂不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么?后来屡战屡挫,终弄得兵败地削,斗大的高丽城,也被撤里塔攻入。国王暾带领家眷,遁匿江华岛,急忙遣使谢罪,愿增岁币,撤里塔报捷和林,且请后命。窝阔台汗以西南用兵,无暇东顾,乃允高丽的请求,命他遣子入质,不得再叛。高丽王暾,只得应命,才算保全残喘,幸免灭亡。

话分两头,且说蒙古兵东征的时候,西域亦扰乱不靖,倡乱的人,就是前次凫水西遁的札兰丁。札兰丁自逃脱后,溃卒亦多渡河,沿途掠衣食以行。嗣闻八剌渡河追来,复避往克什米尔西北。及八剌军还,成吉思汗亦退兵,乃回军而西,复向北渡河,收拾余众,占据义拉克、呼罗珊、马三德兰三部。复北入阿特耳佩占部,逐其酋鄂里贝克,将他妃子蔑尔克,掳了回来,作为己妻。又北侵阿速、钦察等部,未克而回。适邻部凯辣脱人,侵入阿特耳佩占属地,并挟蔑尔克而去。札兰丁大愤,遂纠众围凯辣脱城。城主阿释阿甫,因其兄谟阿杂姆在达马斯克地病殁,往接兄位,留妃子汤姆塔,及部众居守,相持数年,竟被攻陷,部众多半溃遁。只汤姆塔不及脱逃,被札兰丁截住,牵入侍寝。去了蔑尔克,来了汤姆塔,也算损害赔偿。阿释阿甫闻故部陷没,竟邀集埃及国王喀密耳,罗马国王开库拔脱,联兵东来攻击札兰丁。札兰丁寡不敌众,竟致败走,载汤姆塔回原部。阿释阿甫不欲穷追,反遣使报札兰丁,令其东御蒙古,毋再相扰,此后各罢兵息民。想是得了蔑尔克,不欲汤姆塔回去,因有此举。

札兰丁许诺,甫欲议和,忽报蒙古窝阔台汗,遣将绰马儿罕,统三万人到来。此处叙蒙古遣将,从札兰丁处纳入,免与上文重复。时适天寒,札兰丁方在饮酒,想是汤姆塔作陪。闻了军报,毫不在意,只道是天气凛冽,敌军不能骤进,因此酣饮如故,饮毕鼾睡。到了次日,蒙古前锋已到,未及调兵,只好舍城远遁。汤姆塔不及随去,以其城降。札兰丁奔至途中,拟西入罗马,乞师御敌,不意蒙古兵又复追至。被杀一阵,只剩了一个光身,逃入库尔忒山中,为土人劫住,送至头目家,结果是一刀两段!相传札兰丁身材,不逾中人,寡言笑,饶胆略,临阵决机,虽当众寡不敌,也能意气自如。只自恃勇力过人,好示整暇,往往饮酒作乐,以致误事,而且驭下太严,将士多怨;因此转战数年,终致败没。断制谨严。

绰马儿罕既平札兰丁,飞章告捷,由窝阔台汗优词嘉奖,并令他留镇西域,后来绰马儿罕荡平各部,并遣汤姆塔及各部降酋入朝。窝阔台汗以他知礼,厚抚令归,且谕绰马儿罕尽返侵地,每岁除应贡岁币外,不得额外苛敛。于是里海、黑海间,统已平定了,惟钦察以北,尚未归服。

窝阔台汗欲乘机进讨,遂复起兵十五万,令拔都为统帅,速不台为先锋,继以皇子贵由,皇侄蒙哥等,陆续进发。拔都系术赤次子,与兄鄂尔达相友爱,从父驻西北军中。术赤既殁,鄂尔达以才不如弟,情愿让位,乃定拔都为嗣。补前文所未及。拔都既受命,俟大军齐到,即遣速不台前行,自率军继进。速不台至不里阿里城,其城昔已降服,至此复叛,经速不台一到,众不能御,复缴械乞降。转攻钦察,遇别部酋八赤蛮,屡次抗拒,与速不台战了数仗,杀伤相当。蒙哥等率军大进,乃败走。追军分道搜捕,他却狡猾得很,一日数迁,往避敌踪。蒙哥令众军兜围,仍然不能捕获。嗣搜得病妪一名,讯问八赤蛮下落,方知他已逃入海中去了。

当下麾军亟追,南至宽甸吉思海,擒得八赤蛮妻子,又不见八赤蛮,料他必避匿近岛。正苦海面镜平,茫无涯岸,忽觉大风刮起,水势奔流,海中陡浅数尺,连海底的蕴藻,都望得明明白白。蒙哥令军士试涉,仅没半身,不禁大喜道:“这是上天助我,替我开道呢!”便即麾兵徒涉,去捉八赤蛮,正是:河伯效灵应顺轨,悍渠奔命且成擒。

毕竟八赤蛮曾受擒否?试看下回便知。南宋约元灭金,与北宋约金灭辽相类,史家早有定评,无庸絮述。且本书以元史为主脑,故于宋事从略;宋人攻汴一段,不过为崔立伏诛,借以声罪耳。看下文蒙古攻宋,都约略叙过,可知本书之或详或简,自有深意,非徒事补叙也。至若征高丽,灭札兰丁,非一二年间事;第为便利阅者起见,不得不事从类叙。证诸正史,或年限稍有参差,亦不应指为疵累也。

第十八回 阿鲁思全境被兵 欧罗巴东方受敌

却说八赤蛮避匿海岛,总道可以安身,谁知蒙古军又复追到,他只赤手空拳,何能抗拒,生生的被他擒去。到了蒙哥前,立而不跪。蒙哥喝他跪下,八赤蛮笑道:“我也是一国的主子,兵败被擒,一死罢了;且身非骆驼,何必跪人。”

蒙哥见他倔强,遂令絷入囚车,饬部卒监守。八赤蛮语守卒道:“我窜入海岛,与鱼何异,不意仍然被擒,料是天意绝我。我死无恨,只风力一息,海水便迴,你等若不早归,也要被水淹没哩!”八赤蛮之意,欲借是言以冀赦宥,非惊服蒙古之得天助也。守卒传报蒙哥,蒙哥道:“杀了八赤蛮,当即旋师!”遂命将八赤蛮斩讫,率军离了宽甸吉思海,复北向攻入阿罗思部,直至也烈赞城。《元史》作额里齐。城主幼里,急着人至首邦乞援,自率子妇出战。蒙哥躬亲督阵,与幼里战了半日,不能取胜,便即收兵。

次日复战,蒙哥令速不台接仗。两下酣斗,速不台见幼里背后,立着一位少年妇人,身长面白,跨着征鞍,眉目间隐带杀气,私下夸美不已,便麾兵猛斗。自辰至午,竟将幼里兵杀败,退入城中。速不台心思美妇,恨不得立时踏破,夤夜进攻。三日未下,复佯诱幼里出降,令出民赋十分之一,作为岁贡,幼里不从。速不台愤极,纠军合围,亲自督兵猛攻。城内待援不至,未免惊惶,略一疏懈,竟被速不台攻入,把幼里的儿子拿住,幼里逃入土闉,登楼固守,速不台审问幼里子,才知前日所见的美妇,乃是他的妻室,便向幼里子道:“你去叫你妻出来,我便饶你。”幼里子无法,只好至土闉下叫他妻室。速不台在后待着,好一歇,见楼上有美妇出现,双眉耸竖,凛若寒冰,俯视幼里子道:“你叫我做甚么?你殉城,我殉夫罢了!”速不台道:“你若出来谒我,我总恕你夫妇,且叫你得着好处!”有什么好处?我要问速不台。那妇却冷笑道:“鞑狗!你当我作甚么看?别人由你凌辱,我却不能,我死也要杀你鞑子!”速不台大怒,把刀一挥,竟把幼里子杀死,猛听得扑塌一声,那美妇亦从楼上跃落,跌得碧血模糊,芳容狼藉,一道贞魂,已随那丈夫同逝了。烈哉西妇,宜亟表扬。

幼里见子妇俱死,也即自刎。速不台因欲壑难偿,愤无从泄,竟下令屠城,将城内所有兵民,一律杀尽。为一妇人故,至全城被屠,此尤物之所以招祸也。复攻邻近的克罗姆讷城,城主罗曼阵殁,阿罗思首邦攸利第二汗,遣子务赛服洛特来援,正遇着蒙古军,一阵截杀,务赛服洛特大败逃归。蒙古兵长驱前进,至莫斯科城,城建甫百年,守具未备,攸利第二汗的长孙,正在城中,被蒙古兵突入,将他拿住。移军趋阿罗思首都,攸利第二汗令子务赛服洛特,及本思提思拉甫守城,自引兵北驻锡第河,招集各部,准备抵御。蒙古兵到城下,令攸利第二汗长孙招降。城中不肯听命,蒙古军将他斫死,便合力围城。数日城陷,两王子巷战而死,妃嫔官绅,统入礼拜堂拒守,礼拜堂颇坚固,经蒙古军纵火焚烧,烟焰熏天,墙垣尽赤。看官!你想堂内的居人,还能苟延残喘么?未经烧着,已先熏死。差不多做了烧烤。

蒙古军复分着数道,攻掠附近各部落,又合兵趋锡第河,正值攸利第二汗纠集各部兵马,来战蒙古军。那蒙古军煞是厉害,不管什么死活,总是拼着就砍,见着就杀,一味的横冲直撞。等到败军溃乱,他却变了战式,套成一个圆圈儿,把敌军团团围住。攸利第二汗从没有见过这般凶勇,忙带了两个侄儿,突出重围。行不到数十步,却被蒙古军射倒,眼见得丧了性命。攸利第二汗《元史》作也烈班。

蒙古兵再向北进发,只见林木荫翳,道路泥泞,骑兵步兵,统不便行走。于是中道折回,转入西南,至秃里思哥城。城主瓦夕里倒是个血性男儿,他闻蒙古军将到,早已广浚城濠,增筑城堞,安排着强弓毒矢,秣马以待。至蒙古兵已逼濠外,他便带兵冲出城来,不待蒙古兵接近,就令弓弩手一起放箭,箭头有毒,射入肌肤,凭你是条铁汉,也落得一命身亡。速不台兵先到,被城卒一鼓射退,蒙哥兵继至,又遇着这条老法儿,仍被射退。各军只好筑起长围,堵住他的出入,令他自乱。约已过了两三旬,那城中依然镇静,毫不见有恐慌情状。蒙哥欲退军他去,速不台不从,复督军逾濠力攻。不料城上掷下大石,每块约重数十斤,杂以火箭,把逾濠的蒙古军,都打得伤头烂额。速不台料难攻入,急忙鸣金,已伤亡了一二千人。

话休叙烦。惟自围城起手,一日过一日,此攻彼守,已五六十日,蒙古军约死了七八千名。速不台很是郁愤,一面向大营乞援,一面与蒙哥定计,引军骤退。瓦夕里见敌军退去,出城追赶,那蒙古兵如风扫残云,瞬息百里,凭他如何力追,总是赶不上他。没奈何返入城中,过了两日,蒙古兵又到城下。瓦夕里忙登城守御,望将过去,兵马比前时尤多。他知敌人得了援兵,又来攻城,且恐城中有歹人混入,饬兵民小心防着。也是乖刁。接连守了三日,蒙古兵虽然来攻,恰幸守备无疏,不曾失手。到了夜间,因两宵未睡,觉着疲乏,略思休息一时。方欲就寝,忽城内火起,连忙出来巡阅,不意城门大启,蒙古兵已蜂拥进来。当下拦阻不及,只好拼命死斗。杀到天明,部众已是零落,举目四望,血流成渠。正思跃马逃走,猛听得弓弦一响,躲闪不及,已被中肩,便翻身落马。来了一蒙古兵头目,将他擒住,他却突出刺刀,戳入敌手,竟尔挣脱。至蒙古兵一起追上,自知不免,便投入血渠,死于非命!死有余勇,不愧血性男儿。

小子于上文中,曾叙过速不台乞援,及与蒙哥定计,此处再行补入。原来拔都未曾亲到,因速不台乞援,令合丹、不里率兵往助,途中与速不台军会合,速不台恰先令军士易装,混入城中。只因城内昼夜严查,不便下手,过了三日,城守渐懈,遂纵火开城,放入蒙古军。《元史》所以有三日下城之语。

屠城已毕,复南下钦察。时霍都思罕已还,一闻蒙古军至,遁入马加部。马加即今之匈牙利。余众多降,遂平撒耳柯思、阿速等部,并拔灭怯思城,直至高加索山西北地。大众休养一月,进略南俄。计掖甫系南俄大城,先时曾建都于此,历三百年,乃以物拉的迷尔为首邦。攸利第二汗既战殁,计掖甫城主雅洛斯拉甫,往援不及,乘蒙古军南下,入首都为酋长,扯耳尼哥城主米海勒占据计掖甫城。蒙古军先攻扯耳尼哥,守卒用沸汤泼下,攻城人多被泡伤。退谕计掖甫城,令其速降,不意去使被杀。惹得拔都恼恨,驱动全军,昼夜围攻。米海勒料不能守,逃往波兰,留部将狄米脱里居守。狄米脱里出战受伤,乃乞降。拔都因他忠勇可嘉,免他死罪。狄米脱里遂献议拔都,劝他西征。速不台道:“他恐我蹂躏远处,所以劝我西行。”狄米脱里意旨,就速不台口中叙出,可见他为国尽忠。

拔都道:“霍都思罕逃入马加,米海勒逃入波兰,我何妨乘胜长驱,声罪致讨哩。”当下议定,于是派速不台军入波兰,自率军入马加。速不台有子兀良合台,骁勇不亚乃父,自请为前锋。当由速不台允从,攻入波兰。

波兰时分四部,一部名撇洛赤克,酋长叫作康拉忒,一部名伯勒斯洛,酋长叫作亨力希,一部名克拉克,酋长叫作波勒司拉弗哀,一部名拉低贝尔,酋长叫作米夕司拉弗哀。蒙古军先薄克拉克城,波勒司拉不能御,遂遁去,城被焚毁。进攻拉低贝尔城,米夕司拉亦望风北遁。亨力希闻两部败溃,急邀集各部,来拒敌军,共得三万人,分作五军。第一军系日耳曼人,第二、第三军统系波兰人,第四军亦日耳曼人,亨力希自统所部,作为第五军。

日耳曼人恃勇轻进,至勒基逆赤城,遇着兀良合台。兀良合台未与交锋,先登高遥望,见前面来兵甚多,络绎不绝,他便下山收军,向后倒退。一面遣人飞报速不台。速不台引军趋前,兀良合台麾军退后,父子会着,两下定计,速不台自去。那边日耳曼军还道兀良合台怯敌,争先追来。兀良合台恰勒马待着,一俟追军近前,便奋呼搏战。此时日耳曼军锐气正盛,也各上前奋斗,彼此搅做一团,约有两小时,蒙古兵弃甲抛戈,一哄而逃,兀良合台也落荒走了。明明是诈。日耳曼军如何肯舍,自然尽力追上,蒙古军走得很快,日耳曼军亦追得起劲。约行数十里,速不台从旁杀到,放过兀良合台军,竟与日耳曼军厮杀,日耳曼军虽然惊愕,却还有些余勇,兀自招架得住。不意战了片刻,兀良合台已绕出背后,所率铁骑,横厉无比,与前次大不相同,杀得日耳曼人没处躲闪。忽觉炮声迭响,四面都是大石飞来,日耳曼人走投无路,霎时间尽殁阵中。速不台父子整军复进,巧值波兰军又到。兀良合台乘他初至,忙麾骑突入,大众一起随着,将波兰军冲作数段。波兰军向北败走,天色已晚,前面正撞着第四军日耳曼人,两边不及招呼,竟自相厮杀起来,迨至彼此说明,蒙古军已经杀到。那时日耳曼军,闻得前队战没,统已魂飞天外,还有何心对仗,自然纷纷逃去。亨力希带着后军,因天时昏黑,不敢骤进,只探听前军下落。及得败溃消息,方拟退回,已被蒙古军赶到,勉强前来抵敌,那禁得蒙古军的势力,荡决无前,不到半时,已被杀得人仰马翻,零零落落。亨力希知是不妙,亟思逃走,身上中着一矛,顿时昏晕坠地,残众欲来救护,怎奈蒙古军东驱西逐,无从下手。突然间火炬齐明,仰见蒙古军的大纛旗上,悬着一颗血淋淋的首级。看官不必细猜,便可晓得是亨力希头颅。万众骇逃,五军齐没。叙述五军战事,逐段变化,便似五花八门,不致呆板。只米海没查无去向。

蒙古军复分掠四乡,连下各寨,遂向东南远行,去接应拔都军。是为承上起下之举。拔都将入马加部,先遣使谕降,并教他执送霍脱思罕,免得进兵。马加部长贝拉,《元史》作恢怜。正容纳霍脱思罕,得了四万户人民,勒令改从天主教,方自以得众为幸,那里肯归附蒙古。当下拒绝来使,遣将士守住山隘,伐木塞途。拔都闻马加抗命,遂令军士斩木开路,顺道而入。守兵闻风溃去,贝拉亟下令征兵,兵尚未集,蒙古军头哨,已到城下。天主教士乌孤领,请命贝拉,愿率教徒及兵士出战。贝拉不允,乌孤领自恃勇敢,竟出城开仗,被蒙古军迫入淖中,教徒尽殪,只乌孤领遁归。

城内兵民大哗,统归咎贝拉纳降构衅。贝拉不得已,将霍脱思罕处置狱中。嗣又把他处死,遣告拔都。拔都军只是不退。贝拉坚守数日,兵已渐集,便来战蒙古军。蒙古军屡胜而骄,不免疏忽,骤遇贝拉出来,一时未及招架,竟被贝拉冲破阵角,杀毙多人。拔都亟引兵东退,贝拉又大驱人马,追杀过来。看官!须知行军的道理,总要随时小心,有备无患;若一经挫退,如水东流,断没有挥戈再奋的情事。至理名言,颠扑不破。拔都军正在危急,忽东北角上击着鼓鼙,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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