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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6 10: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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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跃利

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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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试读:

作者简介

刘跃利 生于1958年11月。现供职于黑龙江电视台,国家一级导演。曾在《人民文学》《当代》《雨花》《北方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数十篇,中篇《绝境》被《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转载。已出版长篇小说《烟筒里飘出的牛奶》《商市街25号》,中短篇小说集《间谍邻居》《间谍母亲》;电视作品多次获国家大奖,代表作有纪录片《犹太人在哈尔滨》《人与湖》等;42集电视剧《闯关东前传》(编剧,与人合作)获“五个一工程”奖。

没有人知道犹太母亲罗拉贝尔是干什么的,好像无所事事,生活得又很优雅,这一点,一直被大院里的人私下议论。

那天院子里来了一青年人,瘦瘦的,穿深色西装,戴眼镜,梳那会儿年轻人流行的三七头,发式梳理整洁。年轻人进院以后,眼睛看着门牌号,像是找谁家。从镜片里看,他是近视。那天他走到墙角,他问几个下棋人,罗拉贝尔的家住哪儿?院里人都不熟悉这个名字,下着棋也不爱搭理他。他就翻衣服兜儿,翻来翻去找到一张字条,又问,北楼2-3号是哪儿?我们这儿叫楼,实际上是一层半,下面有个半地下室,一半窗户露在地上。下棋的人中,有人用下巴指了下大致方向,然后又埋在车马炮里。那时我正在家门前的廊道,手抱住呈罗马柱形的栏柱玩儿,那个青年向我这儿走来,镜片里,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两眉中间挤成个疙瘩。他沿楼梯走上来,既要照顾脚下又要寻找门牌。能看见白衬衣是洋布的,比土布的要白很多。我方才已经听见他要找谁家了,他一走近,我就指着罗拉贝尔家的门告诉他,那儿就是!青年冲我友好地点点头,站在邻居门前平息一下,轻轻地敲门。开门的人正是罗拉贝尔,青年把字条递给她,她都没仔细看,就笑着把青年让进屋。

我很想随着进去,看看他们干啥,说些什么。其实就是好奇。门关着,我和新邻居还不太熟,就没敢冒冒失失进去。这要是中村家那会儿,我会直接把青年领进屋,听他们谈话甚至插话,直到中村撵我出去,这都不算啥,因为两家再熟悉不过了。方才,当青年敲门的那一刻,下棋人都伸直了脖子向这儿看,围观人也都转过脸来。那时罗拉贝尔正好打开门,与青年简短交谈,之后,她就微笑着一侧身,把人放了进去。那一刻谁都看出来她刚刚洗过头,手上还拿着搓发的长毛巾,洋女人细致的肤色,浴后泛着光泽,棕色长发上,不见了那枚精美的发卡,湿漉漉地披散在肩上,一环一环的卷儿也不像平时那样飘逸了,有些松懈。直到门关上,下棋人的棋盘上,才响起一声落子,吃马!青年在罗拉贝尔家并没停留太久,门就开了,青年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说话,文质彬彬的,一身学生气,不像院儿里人那么肋肋脦脦,吵吵巴火的。

青年说,我回去再考虑考虑,考虑考虑。

罗拉贝尔礼貌地送他到门口,说,可以先试一试,一切都好说。

听起来,这也许是一桩生意。院里人也停下来,围观人也都和刚才一样,高高地仰起脖子,棋盘上只有一团乱蓬蓬的头发,那是老王头,他在极为专注地举棋不定,样子十分可爱。人们的目光里多少有些疑惑,有人自以为是,好像已经猜出了交易的内容,互相挤眉弄眼。我还看见,有人把脸贴在自家窗子上偷看。这是小市民的特点,首先是心里脏了,才偷偷摸摸做事。罗拉贝尔并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在关门进屋的那会儿,门慢慢儿合上那一瞬,向院里看上一眼,那眼神儿温暖地落在青年的背影上。那一眼在我心中至今还望着。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也许我都忘记了还有这么回事儿。街坊们可能想多了,在我看来一切都很正常,这也算不了什么。几天以后,也许是一周以后的某一天,青年人又来到院子,还是那身装束,一点儿也没变样。最让我心慕的白衬衫,还是那个样,领子白可胜雪,透透亮亮的。那天,院子里出奇的静,好像一个人也没有。我记得我当时闲着没事儿,趴在扶栏上往下吐唾沫玩儿,青年并没看见我,径直往前走。其实,有时候人与人就像命中早就注定好的,他的出现必然要与我联系到一块,或者也可以这么说,他日后的命运必定要与我联系到一块。这是只有那个年代才会发生的事,也就是说,他的死与我有关。他在罗拉贝尔家门口刚一停下,我告诉他,那个妈妈没在家,她刚走不大一会儿。

我这么说话的时候,他刚要举手敲门,听我这么一说他停住手,问,她上哪去了?

我摇摇头。

他又问,她们家有人吗?

我点点头。

他犹豫着,想敲又不想敲。这时我飞快地跑到她家门口,推开门把那个青年领进屋去。其实我本身也想进去看看,借着个理由,名正言顺地进到屋里。嘉尔曼、莎曼还有丽塔都在家。我告诉她们,你们家来人了。我看见嘉尔曼用迷人的微笑款待客人。莎曼好奇地看着那个青年。

嘉尔曼声音轻柔地问,是找我爸爸还是找我妈妈?

青年说,我找罗拉贝尔女士。

嘉尔曼说,噢,先生好像来过,是吗?

青年说,是,我来过,你记性真好。

这时莎曼告诉青年,嘉尔曼看不见,只会听。

青年透过镜片仔细看看嘉尔曼的眼睛,噢,你的耳音真好,声音也好听,学过唱歌吧?

嘉尔曼笑笑,谢谢,那请坐吧。

青年坐下。大家一时没有话题可说。莎曼在有生人的时候会表现自己,她问我,你说以利亚先知的胡子有多长?我根本就不知以利亚是谁,就用手比一个长度,然后停在那里,看她的反应。她说,再长一些。我又往外扩一下。她说,再长,再长,再长。她每说一遍“再长”,我都会照着她说的做,直到我胳膊不够长了。我说,我都上不来气儿了。莎曼就笑,我也笑,那个青年也笑了。他收住笑,问嘉尔曼,罗拉贝尔一会儿能回来吗?

嘉尔曼告诉他,那就不太好说了。

青年说,转告你妈妈,就说有个叫李广斌的来过,明天兴许还会来。

我从那时才知道他的名字,记住了这个叫李广斌的人。第二天他到底来没来我不知道,反正我没在院里。但是,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我们在院里玩儿老鹰抓小鸡的游戏,那时,罗拉贝尔的琴声正断断续续传来。那次有莎曼,有娃夏,还有汪小子等几个孩子。女孩子们玩儿起来总是一惊一乍的,正疯得脸上淌汗,那个叫李广斌的青年从罗拉贝尔家匆匆出来,在经过我身边时,还摸摸我头,他的手很凉,我汗叽叽的头弄湿了他的手,他一边走着一边举着手,让风吹干。

罗拉贝尔的丈夫卡托是个不爱张扬不善交流的人,工作谨慎认真,一丝不苟,有板有眼的,而且因为记忆的关系,他对文件过目不忘,可以说,以一当十或当百。卡托每天步行上班,单位在松花江边不远的犹太商会,那条街叫罗曼诺索夫大街,确切说是丹麦粮食进出口公司楼上。公司经理也是犹太人,他白借给商会几间房子,主要给商会中下层当办公室,商会主席团另有办公地点,在商职俱乐部楼上。卡托戴一副金丝边儿眼镜,每天上班下班都拎一个对开的棕色皮包,瘪瘪的,不像奥嘉的男人,那个导演兜子总是鼓得要胀开似的。他上班很早下班很晚。常穿一件浅色风衣,不常系扣子,还总爱戴一顶窄檐的圆筒帽,其实他的帽子里还有一个小帽,那是犹太人的小帽,希伯来语叫基帕,是遮盖的意思,上帝在天上,头不可对着天,那是对上帝的不诚不敬,他平时总也不摘,小帽是黑色的,这可以看出他有多虔诚。卡托不善言笑,看上去很傲,不爱搭理人,仿佛心事重重的。每天走进院子都低着头,眉上聚几道褶子,像在寻思什么,样子很疲倦,给人感觉这人心思太重。不过,上班的模样比下班好一些,那双深不见底的黄眼睛,在镜片深处望得很远,看上去他是在想远方的事,或者进入了一个想象的空间,就那样仰着头走出院子。院里人说他是个木讷的人。

卡托是商会的秘书,更是一个神奇的人。他有超人的记忆力,会六种语言,对数字的机械记忆要超过常人几十倍甚至上百倍。这么说可能不太直观,举个例子就好了,比如说,日本人后来秘密逮捕了他,并对他进行测试,有人在三小时内不停地念阿拉伯数字,五个一组五个一组地念,念完,让卡托凭记忆重复这些数字,结果一字不差。这让日本人惊讶得不得了,真是了不得啊!其实,日本人还不知道呢,卡托能用希伯来语背诵《佐哈》,那么老厚的书,他居然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而这本书,是研究《旧约》必备的著作。顺便说一下,我们通常叫《旧约》,这实际是基督教的叫法,犹太人可不这么叫,他们叫《希伯来圣经》,叫《托拉》或《摩西五经》。满洲的日本特务机关,想利用卡托,用他的特异功能为他们效力。卡托到底答应没答应,当时是个谜,哈尔滨的犹太社会说法也不同,多数人觉得他是他们中的叛徒。

院里人谁也没想到卡托会被捕。出事那天他没穿风衣,也没戴帽子,被两个人架着胳膊,不细看还以为他们只是挨得很近,身后还跟着三个人,其中一人提着卡托平时的兜子。三人中中间那个人,就是房子原来的主人中村广志。卡托出事,那应该是一九三一年深秋以后,那天吃过晚饭他就被人带走了,再也没有回到这个院子里。

那天中村领着几个人到罗拉贝尔家的情景是这样的。当时,罗拉贝尔和每天一样,领着嘉尔曼和莎曼姐妹唱歌。那盏风灯就放在琴上。卡托也和每天一样,回到家里吃完晚饭,在七扦支蜡台下工作。我曾提到过七扦支蜡台,但没说它为什么是七扦支而不是别的,在犹太教看来,七扦是象征神的七灵。在这里,圣灵是第一位的,圣灵是一,但有七倍的显现,所以一个礼拜是七天。卡托每次只点一支,也许这个正统犹太教人真的相信,会有七倍的显现。但这一次,厄运却出现在有七扦支蜡台的家里。卡托在桌旁打算盘。那个算盘和一般的算盘不一样,是全铜的,像金子似的,打起来声音很响。卡托打算盘的方式也和别人不同,特点和俄国人用算盘差不多,他不用拇指和食指,而是平着手指在算盘上,用指肚调控算珠,铜珠子噼啪噼啪,响得很脆。可单看他打算盘的样子,就有些滑稽了。他每天都要统计一些账目、数字,他的特长是,脑子里可以装下任何数字,但不擅长计算,可只要计算好了,他脑子里就会永远记住。所以,他打算盘时,桌上没有任何文件,只有他和算盘。他一边打,嘴上一边叨叨咕咕的,也许是希伯来式的“小九九”。按希伯来字母数字学Ge-matria来讲,每个字母都有一定的数值。当中村领几个人开门进来时,卡托一个六去五进一刚刚归位,见陌生人进来,他停下工作,很惊讶地望着来人。这时,整个屋子也都静下来,屋里到处都闪着罗拉贝尔一家惊恐不安的眼睛。

中村看着卡托,微笑着问,是卡托先生吗?

卡托用询问的眼神儿看着他们,你们?

中村马上回答,哦,大家还不认识,我介绍一下,我们是财政署的,我也是这家的房东,我家原先就住在这里,我出租这间房子是一个朋友给办的,我们还不认识。

中村伸出手,卡托也伸出手,两人握了握手。

卡托还是觉得莫名其妙,你们找我有事吗?

中村并不回答,很悠闲地打量着屋子。他大概想到他当年住在这儿的情景了,内心泛着一丝丝感慨。他走到钢琴旁,伸出右手突然按下去,嗡的一声,接着,他弹起了单音,一听就是日本曲子,类似“樱花啊、樱花啊”的,因为要在键盘上找音,有时半天才能蹦出一个音,听起来有点滑稽。他这个举动让所有的人都很意外。在这以前,我从没听过他弹琴,他家也没有钢琴,没有任何一件乐器。中村弹完最后一个音,把手高高扬起,又缓缓放下,手抚摸着琴板,对卡托说,这台琴真不错!他又低下头,仔细看看,哦!是Steinway呀!怪不得呢!

这时罗拉贝尔插话了,这是一台老琴。你们不是为考察钢琴来的吧?

中村说,的确,我们是受人之托,明天东省特别长官要来哈尔滨,有关方面要汇报,有一些情况还不清楚,要向卡托先生了解一下商务数据,我们要到你办公地去一下。

卡托问,很快吗?

中村说,不会太长时间吧。

卡托吹灭了蜡烛,与妻子和孩子们分别道别,当他亲吻妻子的那一刻,他用了犹太人的道别方式,轻声说:细玛(Shma)、细玛,卡托实际是在告诉家人,对这件事要引起重视,如果是一般分别,说再见就行了。罗拉贝尔却安慰他,在告别时说,我们会回到应许之地的。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放心你会安全回来的,或我们都会活着回到巴勒斯坦区,因为应许之地是耶路撒冷,耶路,在希伯来语中是“和平”的意思,撒冷则是“城市”,在这里,也暗指这件事不会有事的,是双层的含义。在门口,卡托没有忘记亲吻一下玛祖扎(mazuza),那个悬在门框上的小匣子。犹太人相信它能免灾。就这样,卡托先生跟他们走了。

出门的时候,中村没忘和我打招呼,他的话我至今还记得,哪天让你爸领着,到我家去看看黑盖儿,好吗?我笑着,往别处。卡托似乎还对我笑了笑。他此时还不知道,他的命运里将会发生什么。事实上,中村弹完那首曲子,罗拉贝尔一家就已经放松了心情,她们不再怀疑这伙人,在她们看来,爱音乐的人就一定会爱别人。当卡托他们走出房门以后,我并没有走,站在靠窗的位置,无意间望了一眼窗外,我发现,有两个人,一边儿一个,几乎架着卡托的胳膊,他们就那样走出院子。一种不祥的预兆遮住了我心头。但是我没把这事告诉她们,我害怕把不幸告诉别人,这是我人性的一大弱点,妈和罗拉贝尔吵架后,更加重了这一点。有时就因为这个误了大事,这次也是如此。卡托走了,再也没有回到这个院子。

那天晚上,罗拉贝尔有钢琴伴奏,她每周有三天必须要去的,有合同在,这也是她唯一稳定的收入。罗拉贝尔匆匆忙忙,对着镜子打点自己。她摘下发卡,咬在嘴上,发卡在风灯下闪烁。头发左右梳几下,然后束在一起,很麻利地绾起来,发卡把绾起的发髻拢住,刘海儿和两边飞飞扬扬的卷发,还随意地飘散着。左右看看,满意了。最后涂口红,口红是一个小小的圆铁盒,像现在的清凉油似的,抠开小盖儿,用食指抹一点儿,涂在有形有角儿的唇上。罗拉贝尔边打扮,边给孩子们布置,让嘉尔曼把丽塔哄睡,让莎曼把丽塔的衣服洗了,然后让姐妹俩复习德语功课。罗拉贝尔收拾完,拿起一叠乐谱在手中,回头对孩子们说,爸爸一会儿就回来了。

她在出门时,看见了我,忽然想到了什么,祥子,你怎么认识刚才那个人的?

我说,他叫中村,你们家没来的时候,他家就住在这屋里。

她又问,中村是干什么工作的?

我说,不知道,他乐意养狗。

罗拉贝尔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说再见祥子,就出门走了。

那天晚上的事似乎就结束了,可谁也没有想到,这只是刚刚开始。吃过晚饭以后,院子里各家各户的灯渐渐熄灭了。莎曼和丽塔倒在床上睡着了。等不回爸爸和妈妈的嘉尔曼,心里很着急,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窝在她心里,像寒冷的雾一样,挥之不散。坐卧不安的嘉尔曼,穿上一件外衣,走向房门。她摸索着找到门拉手,打开房门,冷风迎面扑来。嘉尔曼站在门口,犹豫了好一阵,才慢慢走向廊道,又站了好一阵,用耳朵听远处的声音,听有没有爸爸的脚步声和妈妈的高跟儿鞋声。没有。嘉尔曼摸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站在离地面最近的台阶就不动了。那正是老王头家楼下,如果从他家窗子看,此时刚好看见嘉尔曼脚脖子。我家窗子很弱的光亮,照着嘉尔曼细长的身体,她的身影和地上的暗影叠在一起。她一动不动,静静地听。我妈去煤棚子拿木柈子,预备着明早做饭用。妈发现了嘉尔曼站在那里。妈很纳闷儿,说,这孩子咋在这儿呀?站这儿干啥呀?咋不回家呢?挨骂了?

嘉尔曼说,我在等我爸爸和妈妈,他们都出去了。

回到家里,妈就自己叨咕,这些外国人哪,也不知道管孩子,两口子晚上出去闲逛,把孩子留家了。

我告诉我妈,嘉尔曼她爸让中村他们带走了。

妈提高了声调,你小孩子家家的可别瞎说,我看见中村了。

我也提高了声音,像傻子似的喊,谁瞎说了,卡托被架着胳膊一边一个,就这样式儿的。

妈和爸对看了一下。

爸说,那这么说是真出事了。那孩子她妈哪?

我告诉爸,她妈弹钢琴去了。

罗拉贝尔家搬来那天,我妈和她吵过架,起因是搬家人弄断了我家的晾衣绳,而罗拉贝尔并不知道是搬家人弄的,就吵了起来,实际是误会,到现在我妈还耿耿于怀,这叫啥老娘们儿呢,老爷们儿都抓起来了,还有心弹那玩意儿?这要搁我还不得狼哇地跑出去撵人啊?

我说,妈,他们家人都不知道,中村说去卡托班儿上。

我妈怨我,那你看了咋不告诉她们呢?

我不吱声了。这时我才感觉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妈开始数落我,这孩子!熊蛋一个,干啥也不出头。妈把头对着窗外,边看边念叨,谁知道了,把一帮孩子扔家了,啧啧!那瞎孩子还在外边儿站着呢!你说说,这么冷的天儿,她就穿那么个衣服,一动不动站着,这当妈的,你说说!

我爸抽着烟笑了,你这人啊,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前两天还跟那外国娘们儿计较呢,现在又惦心上人家了,惦心就送件衣服啊,光念叨有啥用?

妈自己也笑了,掀开炕琴的盖子,从里面扯出一件棉猴,抖了抖,不好意思地说,你寻思我不给送去呀!

妈趿拉上鞋,真出去了。脚踩着廊道的楼板,扑噔扑噔响。我趴在窗上,两手遮住侧面的光看窗外。我看见,妈把棉猴裹在嘉尔曼身上。棉猴是东北的一种棉大衣,没有领子,衣服和帽子连在一起。当我妈为嘉尔曼披上棉衣的那一瞬间,罗拉贝尔刚好走进院子看见那一幕,我妈也同时发现了走进来的罗拉贝尔,见罗拉贝尔闪着吃惊的眼神,我妈的手停在嘉尔曼的肩上,愣住了,有点尴尬。嘉尔曼说了一声谢谢,我妈居然没听见。罗拉贝尔还是那个盈满笑容的脸,她说,谢谢,非常感谢你祥子妈妈。

我妈有点不好意思,一边为嘉尔曼整理衣服一边说,我可不是看你,我是看孩子,当大人的把一帮孩子扔家了,自个出去风光,有这么当父母的吗?这孩子急的,一直在这外边儿等你们!

罗拉贝尔很歉意,说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我妈见好就收,行了,快领孩子进屋吧,冻得孩子直打哆嗦你说说。

妈转身进屋了。这时,罗拉贝尔一把抱住了嘉尔曼,母女抱在一起。嘉尔曼告诉罗拉贝尔,爸爸现在还没回家。罗拉贝尔一下子收住了笑容,她自语着,还没回来?

嘉尔曼声音有些发颤,带着哭腔的鼻音说,妈,爸爸会不会出什么事儿啊?

罗拉贝尔没说话,搂着嘉尔曼肩头的手臂收得更紧了,她的表情也凝重起来。那天晚上,我家要睡觉的时候,几乎在我妈吹灭油灯的同时,敲门声忽然响起。我猜一定是罗拉贝尔,她总是轻重有度地用手背叩门,不像中村他妈金娜,用手掌啪啪拍门,不管事情急不急,总是像放机关枪似的紧锣密鼓,还笑着向屋里喊,两口子办事哪?还不开门哪?有一次爸妈真在一起,如她所说的那样,我妈赶紧开门骂,你这死鬼,你咋知道我们干啥呢?金娜仰起脸,对着天抽一口气地大笑,没有想到你真的招供了!金娜总是那么大大咧咧的,好像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罗拉贝尔可不同,不管有什么事都平静地敲门,敲三下就停下来等候。当时我妈吹完灯,还没躺下,敲门声就响起了,妈念叨着,谁三更半夜的还串门子,准是你汪婶。我妈摸枕下,那里压着洋火,哧的一下火柴亮了,重新点亮油灯。妈就端着那团吱吱啦啦响着的火苗,开门去了。听见罗拉贝尔的声音,妈就开门了。我听到罗拉贝尔对我妈说了几方面内容,首先是抱歉这么晚来打扰,然后是送还棉猴,并感谢我妈对孩子的关照,最后,问起中村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她先生卡托让他们叫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她非常着急,在这个院子里没有别的认识人,只有你们一家是亲人。我觉得罗拉贝尔真是个聪明人,她最后这几句话,确实打动了我妈。我妈是一个最怕被打动的人,从妈说话的口气就能听出来,唉,都是邻居住着,有个大事小情的,能不帮一把吗?

那个时候,我猜妈也感到问题严重。在妈看来,中村现在是管点事儿的,不是个警察,也是个绑票的。妈虽然内心感到不妙,可嘴上却在安慰她,你家先生的事儿你就放心,只要是中村管,我去就好使,我找他要人他敢不给?我和他妈处得就像亲姐妹儿似的,啥说没有,祥子他爸和他就不用说了,他那狗一有病就来找我们那口子,这么说吧,中村这小子,我要找他,他不帮忙,我敢打他屁股!

罗拉贝尔听我妈这么一说,内心宽慰多了,连说谢谢。

让人想不到的是,我爸穿好衣服去到外屋,爸说,我看我去找找吧。

罗拉贝尔拿出一张卡托的名片,爸踏着罗拉贝尔一片道歉的话语走了。那时我一个人蜷缩在被窝里,为爸一个人走夜路担心。卡托的公司在罗曼诺索夫大街,那里在十点以后就没有路灯了,两边的门市也早已关门,那儿会很背很背的。那会儿的哈尔滨,到处是外国流浪汉、小偷、乞丐、流氓、醉鬼和绑匪,到处滋事找麻烦,我担心有人拿一把匕首,从后面袭击爸,匕首从后面刺入爸的身体。

那天晚上,罗拉贝尔一直和我妈在外屋,坐在小凳上唠家常等爸回来,将心比心地把误会唠开了,说一些谅解的话。直到午夜钟声响起,吱嘎的开门声把我唤醒,我才发现,爸回来了。一脸疲惫的爸,一无所获,他说丹麦公司楼前一片漆黑,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我妈有些急,说,你也没喊两声?

爸说喊了,能不喊吗。

妈又问,你没敲敲窗户?

爸说,还用敲?一看就不像有人的样。

妈埋怨爸,咋不敲敲窗户呢?万一天晚了,他们在公司里睡了呢?

罗拉贝尔说卡托不会的,再晚他也会回家的。

到这儿里,大家都没辙了,一时沉默下来。屋里的气氛也在一声叹息中变得紧张又复杂起来。唯一的希望,就是找到那个昔日的老邻居中村。可是,直到这时,我爸我妈才发现,他们还不知道中村家的新地址在哪儿,不知道中村工作在什么地方,不知道老中村新店的名称。中村一家,此时变得神秘莫测起来。那以后,奇怪的事儿接二连三。两天后,卡托对桌的卡斯克尔先生也失踪了,他是犹太商会的另一个秘书,也是每年犹太家庭声乐大赛主席和组织者,一个有活力的人。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一周以后的某一天,我爸也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了,而且再也没有回来,这成了我终生的遗憾。

从卡托被带走开始,也引起了我家的不安。我妈是个热肠人儿,又一根筋,帮人就帮到底,再加上罗拉贝尔一家是外国人,从上海搬到哈尔滨才两三年,也可以说是人生地不熟,他们两口子都不善交际,我妈就很想帮他们,带着罗拉贝尔到处寻找卡托的下落。在是否报案的问题上,我妈和罗拉贝尔想法不同。那天,罗拉贝尔提出报案,我妈开始不太同意,按我妈的意思,这件事既然是中村搞的鬼,就应该找中村,如果中村真要在警察局上班,那不找他,他会不高兴,如果他不在警察局上班,这就等于告发了他。可罗拉贝尔另有她的想法,她觉得,现在不马上找到中村,时间一长,人在里面可能会多遭许多罪,另外,生命也难保证,还有一点,就是不论他是否在警察局供职,报案都会给中村带来压力。后来,我妈听了罗拉贝尔的想法,觉得她说得也对,人命最要紧,至于中村高不高兴,那是其次,再不高兴,以后见了面也能解释清楚,不是三天两天的交情了。那时的警察局,在靠江沿儿的警察街上,是92号,洋式平房,邻街,黄色的砖房,棕红的洋瓦盖儿,离老远就能看见。警察局门口竖一个长牌子,挺打眼的,上面写着:哈尔滨特别市警察局。

那会儿的哈尔滨,特指现在的南岗区和道里区,也包括香坊那一片儿,都归俄国人管,所以叫特别区。汇聚着数不清的斯拉夫人,街上也都是洋东西、洋字码,房子也都是哥特式、拜占庭式或折中主义什么的,人们穿着也都洋气,爱玩儿个漂,就是搞些表面的,尤其爱女人爱啤酒。最有意思的是,同是归俄国人管的地方,法律却不一样,在埠头区,车辆是左行,新城区则是靠右行,汽车和马车在霁虹桥上调整规则,那时外国人管那个桥叫马旱桥。而傅家甸、四家子和东四家子则不一样,虽然离哈尔滨只隔一条道,但行政管辖归吉林省,吃的、穿的、卖的、用的、吆喝的,全都是地地道道中国货,房子也一色儿都是青砖灰瓦、翘檐翘脊的,傅家甸这儿新中国成立后就叫道外区了。至今仍留痕旧俗旧风,人也鬼道,做小买卖的也多,唠的也都是老嗑,骂人好说傻×;夸人好说嘎嘎的,这既是土话也是洋话,其实它是俄语嘎嘎拉斯演变过来的,哈尔滨俄国人用土话夸人好,乐意说“嘎嘎拉斯”,精明的道外人,把它变成了嘎嘎好,后来又简化成嘎嘎的或刚刚的。

妈和罗拉贝尔走进哈尔滨特别市警察局,一打听,说这事儿得二科管。二科接待她们的警察二十八九岁,一身黑色制服,没戴大盖儿帽,头发很长,在前额分成W形,国字脸,皮肤黑黪黪的,看上去人很牛。他翻开一个公用的大本子,毛笔在脏了吧唧的小砚台上麻利地杠了杠,就一边问一边唰唰写,速度很快,也不抬头。他记下了失踪人姓名、年龄、民族、国籍、住址、职业等,还有失踪时间和经过。很职业也很敬业,问得挺细,当天卡托穿什么衣服,中村他们几个人,都穿什么衣服长什么样儿,一一问到并记下。问完他放下毛笔,笔头担在砚台上,身子靠向椅背,很无心地说了一句,查查看看吧。后来我妈问他认不认识中村,他说根本不认识中村,非常肯定地说,警等局根本没有这个人。他说可以打听一下,是不是线人,要不是,那事情就很麻烦了,要先查清那伙人是干什么的,光中国人就有好几种势力,还有外国的各种势力,哈尔滨的关系相当复杂。中村要真是日本人,那就更麻烦了,这会儿,日本的势力在东北渐强,已经开始攻齐齐哈尔了,接下来就是哈尔滨。日本人的事最好别管,要想捋出个头绪,没有一年半载的,摸不清脉络,也许永远也找不到根底。

我妈说了一些感谢大兄弟的话,他并不在意,这样的话他每天都能听到。在我妈和罗拉贝尔要走的时候,那个国字脸不知是推脱还是好意,对罗拉贝尔说,你是犹太人,最好找你们犹太会,找他们帮帮忙,比你这么瞎跑强。他这么一说,也真提醒了罗拉贝尔。

约瑟夫·考夫曼家在西经纬街63号,一幢老式的公寓楼,是栋临街的俄国建筑。路斜对面,就是哈尔滨有名的俄国法西斯党党部,那也叫渔夫楼。要是站在63号门口,就能看见白俄党部门旁的方牌子,那上面双头鹰的万字徽标,都看得清清楚楚。罗拉贝尔和我妈从门洞走进楼道口,眼睛一下子什么都看不清了,脚步摸索着前行。当我妈的手触到木质楼梯扶手那一刻,才渐渐分辨清眼前幽暗的台阶。经漆黑的楼道上二楼,在二楼缓台,靠左手的门旁,罗拉贝尔凑上去,眼睛贴近门上的小铜牌儿,拼读上面俄文和希伯来文字母:亚伯老考夫曼瑟夫维奇·考夫曼寓所。这是典型的犹太名字。罗拉贝尔转过身来,对我妈笑着点点头,小声说,我觉得没错,应该是这儿。

她还是用她的方式敲门。一位年轻漂亮的少妇开门,一双灰色的眼睛在询问。罗拉贝尔和这位夫人用意第绪语交谈。罗拉贝尔好像在提示她什么,她好像渐渐地想起什么了,不住地点头,微笑着把客人让进屋。罗拉贝尔和我妈在客厅坐下,夫人就匆匆向走廊去了。不知道她的名字,应该就是考夫曼夫人。考夫曼第一任妻子是施瓦尔茨,到哈尔滨的时间比他还早,在当时几乎和考夫曼一样有名,他们都是医生和社会活动家,六年前,施瓦尔茨病逝时,还担任着犹太妇女慈善会长和“维佐”(女性组织)的主席。客厅里一个老人坐在沙发上喝茶,满脸大胡子都已经发白,长得有点像吉谢廖夫拉比,这个人是考夫曼的父亲,亚伯老考夫曼习惯了人们来家里造访,和罗拉贝尔友善地点点头。两年以前,她和卡托刚来哈尔滨时,老人就这么样坐在那儿,也不搭话,只是听着。不多时,考夫曼博士手里握着一管俄式蘸水笔钢笔,走进客厅,看来他正在工作。当时考夫曼有四十六七岁,微微发胖,身上那件驼色毛衣,显得有一些小了,戴一副枣红色珐琅框的眼镜,目光睿智,额头宽阔,灰色的头发稀疏又整洁地向后背去。考夫曼这个人看上去很绅士。十年前,考夫曼从俄国的乌拉尔来到哈尔滨,因为他这个人能力非常强,没多长时间,就被选为哈尔滨犹太民族委员会主席,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犹太社区领袖。

他们相互打了招呼:玛兹尔-托夫(Mazel-tor)。这是意第绪语好运气的意思,当时,哈尔滨犹太人见面爱这么问候。这有点儿像哈喽或你好,是应酬话,实际上,当时罗拉贝尔运气糟透了。

他们用意第绪语交谈起来。一般来讲,那咱,哈尔滨犹太人在私下里,往往都说意第绪语,这就好比,老乡见面要说家乡话,觉着亲。意第绪语是阿什肯纳兹系犹太人自个发明的语言。在犹太人的两大分支里,哈尔滨的犹太人,大都来自阿什肯纳兹系,因为他们都来自俄国和东欧一些地方,要是巴塞地姆和库尔德斯坦系犹太人,就得说拉迪诺(Ladino)或别的话了。两年以前,罗拉贝尔和丈夫卡托从上海来哈尔滨,曾到家里来找过考夫曼,那时他们家还在新市那边儿住,就是现在的南岗区。卡托给他带来一封信,是考夫曼在瑞士伯尔尼医学院时的同学写的,求他帮忙给这对夫妇在哈尔滨找工作。信上说卡托有超强的记忆能力,又说卡托是一位正统的犹太人。这个忙考夫曼还真帮了,他让商会秘书卡斯克尔给安排一下,这样卡斯克尔把卡托留下了,在犹太商会做秘书。后来卡托与考夫曼两人再没见面,一是卡托不善交往,二是考夫曼虽然兼商会主席,可真正到商会去的机会少之又少,再加上卡托在丹麦公司这边儿办公,就这么的,再没见到。考夫曼昨天才听说卡托被绑架一事,没有家属证实,这件事他还不敢确认。现在家属找上来了,他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先推测有可能是敲诈,可又一想,卡托在哈尔滨犹太人中是个平民,不是富有者,敲诈他有什么用呢?这就要考虑其他因素,到底是什么原因,考夫曼一时还无法猜测。他非常了解那时的哈尔滨,情况十分复杂,各种帮派各种势力和各个国家、团体的人都可能插手一些事端。不过考夫曼还是安慰罗拉贝尔,不论谁绑架了卡托,都不会马上杀了他,如果是为钱,绑匪会和家人联络,无论有什么要求,都答应。这时特迪和弟弟达维特,叽里哇啦地相互追逐着跑到客厅来,被奶奶索菲亚像赶小鸡儿似的哄回自己的房间去了。那前儿,特迪刚刚七岁,多年以后,他从以色列来到中国,已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了,在哈尔滨犹太墓地我见到了他,他的长相很像萨马兰奇,他为母亲施瓦尔茨、大姨及爷爷扫墓,我则为嘉尔曼和罗拉贝尔扫墓,那次我们有过短暂的交流。考夫曼告诉罗拉贝尔,他将通过个人的影响力到警察局去,督办此事。不过他也告诫罗拉贝尔,事情可能会有些棘手,因为日本人可能要打哈尔滨,攻下齐齐哈尔以后,传说下一个目标就是哈尔滨,所以现在人心惶惶,正是混乱的当口,都不太管事,这会对这件事不利。考夫曼对时局的推测是对的,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命运也会因日本人的到来而改变。

罗拉贝尔一家已经两天没有歌声了,也听不见说话声。一家人整日待在悲伤里,愁眉苦脸的。那天我溜出家门,想从窗户里看看她家在干啥。我这么想,她家以后不会再有歌声了。我鸟悄儿地踮着脚尖儿,走到她家窗户旁,刚想趴在窗缝往里看,这时,钢琴声突然响起了,声音有些舒缓、沉重,透着无限的思念和哀伤,可旋律以外、声音以外,却散发着说不尽的力量。嘉尔曼与莎曼的和声从遥远的地方飘来,渐渐飞到我窗前。按理说,我应该趴窗偷看一会儿,可不知怎么着,这声音吓退了我的脚步,我心嗵嗵跳着,赶紧跑回家。在这之前,我还盼呢,心想咋不唱歌了呢,而歌声真的响起了,我却有点儿承受不了了。我在纳闷儿,一个家里,爸爸被抓起来了,为啥还会有歌声呢?只有高兴时才唱歌啊?难道卡托回来了?那咱,我妈正在缝棉衣裳,都是去年的棉衣,天凉了,该穿棉的了。她坐在床上,棉衣棉裤围在她身前身后。妈边绗衣服边爱哼着一些曲调,也不算什么歌,就是随心哼的,高兴也那么哼,愁也那么哼。妈还爱把磨钝的针尖儿,在头上刮几下。那时我正好回到屋来,妈一见到我,就叨咕,这棉裤让你穿的,裆都烂了。是,我穿棉裤穿得费,一到开春脱下时,裤裆都会磨得没了棉花。妈又埋怨,说尿尿尿得沥沥啦啦的,每回就不能尿利索再走?妈又放在鼻子上闻闻,筋着鼻子和眉头,忍住笑嚷嚷着,呸呸,这股味儿呀这个臊!

我就咯咯咯地乐,妈也乐,妈一乐我就更加乐了,边乐边辩解,你留那么小的口,都不好往外掏!

妈就说,人家那孩子咋不像你呢,你干啥都毛了三光的,一点儿稳当劲儿都没有!

妈做棉衣裳,让我想起了爸,现在天已经很冷了,我记得爸走时没穿棉衣,我惦记着爸,他会冷的。隔壁传来了歌声,妈一边从棉衣里拉着线,一边念叨,这个老罗啊,老爷们儿都不知哪儿去了,咋还领孩子们唱上了?挺好个人儿,你说咋就这么没正事儿呢?妈总爱管罗拉贝尔叫老罗。妈的顶针儿在二拇指上,缝补时顶针在油灯下闪着亮光。妈一辈子没有戒指,在我看来,那就是妈的戒指一样。第二天,罗拉贝尔来找我妈,我妈一见她就埋怨,你也不怕人家笑话!老爷们儿还没回来呢,就领孩子们唱上了?罗拉贝尔说,我和孩子们用歌声唤他回家。他会听见的!不论他离我们有多远,他都会听见的。就这么的,日子匆匆过去了,还是没有卡托的消息。

那些日子,我妈和罗拉贝尔常常一起走出院子,又一起回来,有时两人还挎着胳膊,像我妈从前和金娜似的,好像亲姐热妹一样近便。可金娜不同,她在院里,住的年头毕竟多,邻里间也都浑和。罗拉贝尔呢,刚来没几月,和大家没啥联系,刚来就和妈打了一仗。这就让大家有些纳闷儿,吵得指鼻子瞪眼的,咋又一下子好成这样了?那天,老王头背着麻袋回来,在大门口碰上我,就放下麻袋,从嘴上摘下笤帚,小声问我,哎祥子啊,你妈咋又和那个外国娘们儿好上了?这家伙的,打得破马张飞的,又虎巴得好成一个蛋了,咋回事儿呀?啊?我认为他这话是在笑话我妈,我必须反击他,就学伊万骂他那样骂他:老王头不揩腚,全靠裤子蹭!我边跑边喊。

老王头在身后大骂,他妈小王八羔子的,看我哪天不劁了你的!

劁,这个音我是第一次听到,我猜这肯定是骂人,可不知是什么意思。那天后晌,快到黄昏了,我回到家,妈正在做面条,在面板上用擀面杖擀着面,做面条的面,和得硬,擀得很费劲儿,但吃起来好吃,筋道。

我凑上去问我妈,啥是劁啊?

妈一听就反问我,在哪儿听的呀?

我说老王头说的,他要劁我。

妈笑了,他敢?这个老不死的,我看他敢给俺们劁一个试试?屎不给他打出来的!这老死头子,跟孩子啥都说!

妈没向我解释那个字,我也没再问,肯定是不好的话。后来我知道,劁就是把公猪的睾丸割下来,和骟马是一样的。人要劁了,那不就废了吗?我妈放好桌子,我才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说嘛,要不的,平常哪能吃上这么好的东西?我妈盛一小盆要给罗拉贝尔家送去,没有把卤给她们,用妈的话说,他们是属回子的,不吃咱们的菜。我妈把犹太人和回民混到一块儿了。妈又盛一碗,让我给老王头送去,我不去,妈就生气了,你王爷爷对你多好?你小子没良心啊。

我只好端着一碗面到地下室门口,先把面放在他家门口,再梆梆梆使劲儿敲门,然后撒腿就跑,远远地站在仓房拐角,偷偷看,不一会儿,老王头的门慢慢开了,他看见地上的面,又瞅瞅四面没人,就把碗端起来,把门关上了。我大模大样地往回走,老王头突然把门开开,看着我想笑,又装着生气:躲着我干啥?我能吃了你啊?

我说我怕你劁我。

老王头哈哈大笑起来,一边儿关门,一边儿笑个不停。

按犹太教义,礼拜五天一黑,安息日就开始了。过去,安息日都是卡托点蜡烛,现在每次都是罗拉贝尔点。这个安息日,罗拉贝尔要我和我妈都过去,和她们一起过。蜡点亮,这是太阳落下时,安息日的程序。嘉尔曼的眼前一晕蒙蒙的光,暗暗的。犹太人一向重视安息日,在《旧约·出埃及记》第二十章中,上帝晓谕摩西给犹太人颁布了十诫,这就成了犹太人一生都要遵守的法律。第四诫中就规定了这样的戒条:当纪念安息日,守为圣日。那一天是犹太历息汪月(Siuan)第六天,犹太人记住了这个日子。在这个圣日里,我和妈同她们一家坐在餐桌边,在吃圣餐前,按犹太习惯,要先唱几首安息日歌曲,这也是圣日的一部分,每个安息日都一样。她们先唱了希伯来语的“Kabbalat Shab-bat”,意思就是迎接安息日到来,据说这首歌好像十六世纪就有了。也许今天有客人来,也许她们音乐修养确实很高,今天安息日歌唱得几乎和平时艺术歌曲一样动人感人,整齐、优美、和谐,音色上、节奏上和强弱的处理上,都非常精细精彩。罗拉贝尔和嘉尔曼还不时加入一些和声的花样,使这首歌旋律线不再单薄了,听起来更加有感染力了,尤其身临其境,感觉又不一样,优美的和声像羽毛一样,飞进你的耳朵里、你的灵魂里,会让人心不自禁地震颤。我妈也被打动了,其实她最喜欢评戏,对歌曲并不怎么样,那会儿歌少戏多,迷戏曲的就多。听是听不懂,可妈今天已经被感染了,能近距离地感受艺术,在这么美的声音面前,什么都够了。接着,她们又唱了一首餐桌上的歌:mi-roth。这首歌是一首更老的歌,是第二圣殿时期的歌曲,旋律十分简单、单调。其中也透着原始民歌的淳朴。我妈显然很不习惯,吃饭前还要唱什么歌?她看看罗拉贝尔,看看嘉尔曼,又看看莎曼,觉得那么一本正经的样儿,很好笑,而妈又不能笑。她们自己却习以为常了。我妈觉得别傻呆呆地听了,哄哄孩子吧,就抱起丽塔来。餐前的歌,并不是一两首,下面这首,由罗拉贝尔一个人清唱。那一刻,屋子里很静,在寂静中,歌声,缓慢、忧伤地响起了。这是首祝福的歌,本来是高兴的,希伯来的名字是这么叫的:Shalom Aleykhem。每次要由一家之主来唱,从前,爷爷活着时,每个安息日由爷爷唱给大家,爷爷故去了,就由卡托唱,现在,只好罗拉贝尔唱了。嘉尔曼听着听着,泪水就从迷蒙的眼睛里滚落下来,砸在思念的音符上,让人揪心。莎曼甚至哭出一点儿声来,用手背不住地抹眼睛。那一刻,罗拉贝尔的声音,再也不像刚才那么从容了,声波里有一些皱褶般的颤抖,泪水盈在眼眶里,顽强地不肯流出来。

这个安息日,没有丈夫卡托,没有父亲卡托,听不见他的朗诵,听不见他读《箴言》对妻子的赞美了。他富有磁性的男中音响起时,那也正是妻子和孩子最幸福的时刻。卡托宽厚的喉音,磁性悦耳,他天生就个男中音的料,可爱的是,他脸上挂着无比虔诚,没有一丝敷衍和不正经,也许那样就是对圣录不尊了:得着贤妻的,是得着了好处,也是蒙了耶和华的恩惠;你披着力量和温柔,你一张开口,就会说出有智慧的话,愿神祝福你并保佑你的孩子……也就是那一天,我妈知道了,嘉尔曼并不是一个完全的瞎子,她大约有0.1的视觉,相当于刚出生的小狗眼睛。在这之前,我妈还不知道这些。那天,罗拉贝尔提一把有花纹儿犹太小水罐,让莎曼端一个铜盆,她为大家倒水洗手,让莎曼接着。走到我妈跟前,罗拉贝尔说一句希伯来语:netilat yada yim。我妈一下愣住了,罗拉贝尔笑着说:洗手。我妈以为这是为了干净,就念叨说搁家刚洗完。可我妈有些耐不住面子,还是伸出手去,让罗拉贝尔往手上倒水,倒了三次,莎曼很认真地接水。犹太人安息日饭前洗手,其实只是象征性的,不是为了真洗。妈呢,可倒好,实实在在地洗起来,沾着水的手互相搓着,竟弄出呲嚓的水声。在犹太人看来,这不是个卫生习惯,而是宗教仪式的一部分,让吃饭的人去掉杂念,体会圣日精神,就是罗拉贝尔对妈说的:netilat yada yim。当嘉尔曼洗手时,我妈发现,她竟然找到了莎曼端的盆子。从那一刻起,我妈才知道,嘉尔曼有些许的视力。

我妈告诉罗拉贝尔,赶紧给孩子治,时间一长就不好治了。

罗拉贝尔说,已经找过很多医生了,认为没有任何希望了。

妈说,你找的是洋医,那不好使,得找中医!

那天,安息日第一餐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好,一种叫哈拉赫(Challah)的大饼,每人一盘安息菜,也叫卓连特(Choleht),是牛肉和豆子一起煮的菜,昨天就煮好了,还有一盘像朝鲜咸菜,是果汁发酵后制成的酸菜。饼是用手掰着吃的,叫擘饼,希伯来语是Breakbread。犹太人把饼看成生命的供养,不能用刀切,要是用刀切,那不就等于断了生命的脉吗?这些食物都是在犹太商店买的,是教义准许的克希尔(Kosher),它的标志就是一个圆里有一个K字,另一个圆里是U字。就是说,这是干净的食物。

安息日一大早,我妈就出去了。罗拉贝尔也出去了。不过她们走的是两个不同的方向。我妈是往道外去,去当时的傅家甸南三道街。古先生的药铺已经搬回老宅那边儿去了,因为在商市街这边,生意不是太好。古先生号称专治疑难杂症,他有些偏方绝方,也治好过一些难病,我妈就可信可信他了。

罗拉贝尔是去犹太会堂。那咱哈尔滨有两个犹太会堂,都在埠头区,一个在马街和炮队街交口,一个在经纬街上。前一个叫犹太总会堂,夏天时着了一把大火,现在正在重建。后一个叫犹太新会堂,他们自己也说成“别依斯-加麦德罗什”。我们住的商市街,离总会堂就不几道街,一拐就到,可是着火了,不能用。罗拉贝尔的脚步迈向了新会堂,那个方向是向着太阳走,她相信有阳光的地方,离上帝近一些。安息日早祷,会堂里的人比平时多很多,人头攒动,每个人的头上都顶着基帕或雅玛格。我以前总担心,那个小圆帽会随时掉下来,后来我才发现,别针把它和头发掐在了一起。会堂高大的玻璃窗,透着温暖的光线从两侧斜射下来。走进会堂那一刻,罗拉贝尔忽然想起,从上海刚到哈尔滨不几天,嘉尔曼就是在这里举行了成人礼(Bar Mitzuah),那是嘉尔曼生日以后第一个安息日。

仍没有卡托的消息。我妈也没有找到那个老邻居中村的下落。我爸在走之前,的确见过中村,可我爸这人嘴严,不该说的是绝对不说,何况这是要掉脑袋的,他怕我妈把这事捅出去,一星半点也没敢往外说,就走了。那天罗拉贝尔去了考夫曼在商职的办公地点,不巧,考夫曼却去犹太新会堂办事了,她只好匆匆赶到那里,他们在会堂里遇见了,就坐在会堂谈论起卡托这件事。考夫曼坐在前排,罗拉贝尔坐在了后一排,两人错开坐。他看见,阳光从高窗上倾泻下来,很刺眼,罗拉贝尔尽量躲开一点,但苍白的脸上,还是笼罩了温暖的光泽。考夫曼是侧着身子和罗拉贝尔讲话,他说,我正好想找你哪,我昨天去过警察局,找到了他们局长,正像我事先分析的那样,全城的人都说日本人要打进来了,大家都人心惶惶,没人愿意工作,以后形势到底怎样谁也说不好,所以一些部门也没人管了,都在为自己以后的命运着想。罗拉贝尔听到这些,很失望,表情凝重起来。考夫曼又说,不要紧,这是不利方面,还有好的一面,我昨天下午,已经向英国领事馆求助,我告知他们,卡托先生是锡安组织成员,所以领事汉斯·菲利普先生也非常关注这件事,他打算要亲自催促警察局,尽快查办此事。对我们来说卡托非常非常重要。这件事怎么和英国扯到一起了?这就是当年的哈尔滨,局面太复杂,动不动就是国际啥的。那是因为,锡安组织在一九一七年十一月按英国法律在伦敦注册的,文件是英国政府外交大臣贝尔福签署的,所以,按照大英宪法法律,保护锡安成员,也是英国领事工作的一部分。考夫曼所说的锡安组织,就是犹太复国组织,十年运动以前这是个不好的词,现在不那么看了。锡安,希伯来语叫Sinai,是山的名字,在耶路撒冷东南。犹太教说,上帝就在那儿显身授摩西法板的。这个名,从古希伯来神话月神辛(Sin)那儿来的,含有诗意和朦胧的意境,也有人译成郇山的,汉字版《圣经》译成西乃或西奈。反正,这个山,对犹太人来说是圣山,很重要很重要的,比我们的泰山都重要。

谁都知道,当时的英国领事馆地位是很高的,他们要出面,事情也许会有转机。这也让罗拉贝尔内心有了希望,往往就是这样,一些蹊跷事常常会赶到一块儿,或不知不觉陆陆续续发生。自从罗拉贝尔搬进院子,事情也就出来了,或大或小的,一些麻烦,一些想都想不到的意外,一股脑儿地来到院子。其实当时还没觉出来,是后来,许多年后,有人把这事那事,都联系到一块儿了,仔细一想,也是,也真是这样。罗拉贝尔一家搬到商市街25号院的第三天,她就从家里走出来。就是那次,她问我啪叽,她把啪叽说成了“怕之”那天。她要去《国际协报》登个广告。她以前看过那个报的副刊,比较一下,感到在哈尔滨的中文报纸里,它还算像点儿样的,主要是她看中了里面的儿童特刊,她是这么想的,能买起报的家庭,都会富有,而富有的家庭,都重视幼儿教育。就这么着,她选择了《国际协报》。在报社,有人告诉她,管广告的是裴主编,他在二楼。裴主编叫裴馨圆,杭州人,戴眼镜,又瘦又小,肤色白嫩,人很和善。罗拉贝尔把做广告的事一说,裴主编就让她放心,会找个好位置的。罗拉贝尔交了钱,谢过裴主编就走了。对这个裴主编,得说几句。当年,正是他收到萧红女士求救信,让舒群和三郎去解救的。三郎后来变成萧军,被救的萧红也在十二小时内,变成他的新娘。萧红产后出院,二萧被裴主编接到家里,两月后,与主编夫妇闹僵,裴夫人爱干净,也受不了床吱嘎吱嘎响,就这么的,他们才搬出来。这当然是后话。罗拉贝尔登完广告,差不多一年以后的事了。

那天罗拉贝尔还去了哈尔滨放送,在那儿也登了广告。哈尔滨放送是当时哈尔滨唯一一家电台,用的是美国开洛公司的发射机,波长已经达到四百四十五米,规模也算可以了。播新闻也放些娱乐,分汉语、俄语和英语三个语种,日本人来了以后,英语取消了,换成日语。那天罗拉贝尔选择了汉语广播,她觉着学琴的人,还是哈尔滨当地的多,外国孩子学琴,一般不用看广告,他们知道好的教师在哪儿。可是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好,广告登出去,只有几个人登门,那也只是问问而已。原因再简单不过了,在当年的哈尔滨,像罗拉贝尔这样的钢琴教师,只是一般的教师,出名的有的是。她来这儿才不到两三年,资历和名气都不够。当时哈尔滨教钢琴的外教,有的甚至是国际比赛得过金奖的,有的是欧洲顶级皇家歌剧院首席琴师,像戈尔施格琳娜,像维里莫施·津格尔等,这样的大师,在哈尔滨都教课带学生呢,说明这碗饭真不好吃。这地方,水深得真是了不得。像罗拉贝尔这样的普通教师,分一杯羹都很难。

卡托薪水并不多,一大家人,还得生活呢,罗拉贝尔在马迭尔,一周去赶几次晚场,只挣几个零钱,还是不够用。还算不错,以前,在西九道街时的学生,倒是带过几个。四个孩子,有两个家境不算好,课上得也不够,一周也就学一次两次的,还欠着学费。还有个男孩儿,是犹太富翁德里金最小的孙子,一个淘气包子,看上去挺机灵,学起来进度却很慢,本身也不乐意学,每次都挨顿打,来时会一抽一吸着鼻涕,脸上的泪痕混都在一块儿。后来干脆学拳击去了。要说真正学的,也只有一个朝鲜女孩儿,她倒是按天不落地来上课。我见过她几次,都是在给她上课的时候,我记得当时她还不会说汉语,她们用英语交流。可惜搬到这里没几天,这孩子又转投俄国人波多尔娃学琴了。波多尔娃教低幼算是最好的,在当时哈尔滨有名气,教过马迭尔老板的儿子西蒙·开斯普,西蒙后来考入巴黎音乐学院,回国后遭日本人绑架后来杀害,那会儿那个案子,都震惊了整个西方世界。波多尔娃教学,主要是严,这也是那朝鲜女孩儿转学的重要原因。罗拉贝尔教得倒是不错,女孩家里也承认,就是不太严厉,朝鲜人也算封建家长制,说这样孩子成不了大器。这就苦了罗拉贝尔,不但少了一个爱学的学生,少了一份可观的收入,同时还少了一份值得慰藉的情感。说真的,她打心里喜欢这漂亮、文静的东方女孩儿。日后这个朝鲜女孩,成了哈尔滨有名的美女,在满街俄国少女、美女如云的城市,能被人称作美女,那可是不得了,算得上是真美女了。可她后来命运很惨,新中国成立后在黑龙江省歌舞团当钢琴伴奏,我在创作室,我们成为同事,那时她的汉语还磕磕巴巴。有一天,在练功房被几个公安带走,狱中蹲了二十年,终生未嫁。有一个叫《黑三角》的电影,女特务就是写的她。许多年后,她被放出来,我曾在一次国际研讨会上见过她,人已大不如从前了。晚年为哈尔滨东正教做点儿事。话有点儿远了,只能说她一走,罗拉贝尔家少了不少收入,要不生活能宽裕一些。现在日子紧巴点儿,想登广告,招点人。广告登出去多天,一个学生也没上来,反倒走了朝鲜女孩儿。不过有一天倒真来了一个学生,不过不是小孩,是那个青年李广斌。这也引起了院儿里人的猜疑,那前儿,男女交往,无论如何要引起议论的。

我妈就告诉她,那天中村来到院子,当时中村说他爸盘了一个店。罗拉贝尔眼睛一亮,扯住了我妈的袖子,他家新开了个店?

我妈说可不是咋的,开了店。

罗拉贝尔说,有办法了,我们能找到中村了!

罗拉贝尔拉起我妈就走了。

聪明的罗拉贝尔,一下子就想到了工商管局,她要领我妈到那儿,查找户主登记的名字。在怎么查找这件事上,我妈要听罗拉贝尔的。她们先到了中央大街,找到了犹太人佛林斯基新开的洋行,打听到工商管局地点,就去了。走了一身汗。好不容易,在石头道街找到了工商管局,这是几家合署办公的小楼。我妈走出了汗,在门口,罗拉贝尔把手绢儿递给妈,让妈擦擦脸,妈摆摆手说不用,就用手背儿蹭了蹭脸上的汗。就这么的,进到楼里。找到地方了,我妈一脸高兴,见门就啪啪拍,罗拉贝尔笑,你可轻点儿啊。传达室,一个青年正把脚担在桌子上,靠着椅子睡觉,被我妈的巴掌一下子拍醒了,老大不高兴,推开门冲着走廊喊,干什么的?干什么的?死人了?

我妈见这小青年说话不太中听,火气一下上来,也不惯着他,就回击,你家才死人了呢!你个小孩伢子,嘴巴子还没长毛呢,咋这么不会说人话呢?谁教你这么说话的?啊?

罗拉贝尔忙劝我妈,别发火,又忙着向青年人道歉。可是我妈脾气一上来,不管不顾的,拦都拦不住啊,蹦着高高的和对方骂,你衙门口咋的?衙门就得怕你们啊?衙门一说话就骂人哪?

那青年人见我妈不是个善茬子,简直就像个泼妇,一时竟不知说啥好,还不想服软,就不耐烦地说,你愿咋咋的,远点儿搧子,这没人管你那闲事,你消停点儿啊,告诉你睡觉呢,再叫唤我就不客气了!

我妈不吃这一套,也硬往上冲,你不客气敢把谁咋的呀?你不客气敢把谁咋的呀?我今儿个就看看!

罗拉贝尔两边都拦不住,正好这时过来一位老先生,很有城府的样子,青色暗花锦缎便服,一排蜈蚣似的疙瘩扣儿,背头,发稀疏,有点谢顶,说话很和蔼,他和颜悦色地说了青年几句,又把我妈和罗拉贝尔让进隔壁房间。这老先生坐下后,把桌上的老花镜卡在颧骨上,镜子上面露出一双笑眯眯的眼睛,解释着,小青年不太懂事理,二位息怒,请问,二位是开店还是……

我妈说,开啥店哪!

罗拉贝尔打断我妈,赶紧把事情说了一遍。老先生没说什么,起身打开身后的卷柜,柜子里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排排厚厚的手册,牛皮纸包的,脊上编号是毛笔字写的,很工整。他抽出一本案卷,就放在桌上,让罗拉贝尔查找。在一九三一这一年,哈尔滨所有外国侨民公司的工商登记,都记在这个本子里。内页上对每个开业商号都有详细记录,注册号、商号名称、营业范围、商号地址、商主姓名、注册日期,等等。罗拉贝尔果然找到了中村敏一郎的名字,这是老中村的名字,金娜的丈夫,他们商号是药铺,在名称一栏里写着这样几个汉字:“米西拉尧”,地点在偏脸子一带的符拉基米斯克街73号。找到了,大家很高兴。老先生在镜片上眨着一双慈善的眼睛,你看看,有事好商量嘛,我说不用急嘛。

罗拉贝尔借老先生的笔和纸,要把内容记下来。老先生一看罗拉贝尔拿毛笔就乐了,他替罗拉贝尔抄下地址。一手字满是书卷气。

我妈和罗拉贝尔找到了符拉基米斯克街73号,看见了汉字的牌匾“米西拉尧”四个字,我妈说到了。米西拉尧,是个古怪的名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么多年我始终没弄明白,请教过好多人,他们也都摇头。我妈说就这儿了!一个字都不差!从打中村他家搬走以后,这是我妈和金娜头一次见面。金娜还是老样子,看着心情很好,一见我妈,咧开大嘴,张开手臂,和我妈拥抱,左面贴贴脸,右面贴贴脸,嘴里不停地叨咕亲爱的、亲爱的,宝贝儿,都快想死我了。她的狐臭和香水,一定把我妈熏得够呛。和我妈的发音一样,把爱字说成nài。坐下后,金娜又埋怨我妈,你也不来看看我,天天都想吃你的炖豆角、炖茄子,做梦都想!

金娜也是难民村出来的人,算是较早的一拨,一战刚一开始,她家就来到哈尔滨,父亲是酒鬼,在一个冬天死在涅克拉索夫大街上。后来金娜被卖到妓院。中村敏一郎逛俄国妓院,一眼就看上了十六岁时的她,把她娶回家,那时她可不像现在这么胖,有了儿子的时候,他们家开始雇保姆,就是那个叫李喜善的朝鲜女人,一直到老中村破产,搬到我们院子以后,李喜善还在,金娜什么活儿都不用自己干,后来李喜善被辞了,金娜啥活也不会,有时找我妈帮她干活,腌秋菜了,晒煤饼了,做馒头了什么的。金娜家的馒头放一些果酱、果仁儿,非常好吃。开这个店以后,因为太累,又把李喜善找了回来,那会儿李喜善正打扫屋子,见到我妈就放下手里的活儿,和我妈打招呼。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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