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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6 20:1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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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琳

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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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影匠

大影匠试读:

作者简介

孙琳国家二级作家,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传记文学学会会员,辽宁省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榕树下和江山文学网新雀之巢社团编辑。著有长篇纪实文学《刘强东·我的青春不迷茫》、人物传记文学《他若离去后会无期·梁思成传》、《孙琳文集·芳草无涯》和诗集《花开不寂寞》等。创作、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文学评论、报告文学等四百余万字,散见于《大家》《诗刊》《鸭绿江》《芒种》和《青春读物》等文学书刊。

谨以此书献给为驴皮影艺术献身的我的先辈。

第一章

时至冬至,天嘎巴嘎巴的冷,西北风像刀子割肉一样,吹得人肉皮子贼拉拉地疼。

大辽西的努鲁尔虎山脉一片荒凉凄暗,一望无际的丘陵,连绵起伏,林深枝密,一眼望不到头。此刻,孙清轩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他像喝醉了酒一样步子歪斜,不时地撞到树上,挂在树上的雪纷纷下落,落了他一头一身。他顾不得这些,索性就靠着树干大口地喘息着,眼睛四处撒眸着哪里可以歇一下脚。他摇摇头,我得走,我不能死在这荒山野岭。一阵冷峭的北风吹来,他摇晃一下身子,周围的树木也摇着枯枝,发出呜咽声。他的两条腿发软,四肢无力,靠着树干,他慢慢地坐下来,冻僵的手撑在雪地上,头昂起,眯着眼睛,仰望着蓝色的天空:“爹、娘,你们在哪里啊?”

一群鸟儿“嘎啊、嘎啊”地飞过去,他收回目光,自言自语地说:“人啊,有时真的连鸟都不如啊!我要有双翅膀,就会飞到那个叫龙潭的地方,很快找到爹娘啊!”

孙清轩望着一片白茫茫的荒野,摇摇头,伸出双手,使劲地搓着,放到嘴上哈着热气,擦了擦流着泪的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对着把他团团围住的无情的荒山和周围的树木号啕大哭,那声音凄厉无助,像一只野狼在哀号。渐渐地,他开始抽泣哽咽。许久,风起了,在林间打着旋地呼啸,雪地上又湿又冷。他伸手拢了拢周围的树枝子,生起了一蓬火,从一个肮脏的羊皮囊子里,掏出一壶酒放在火上温了温,一仰脖子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放下酒壶,他掏出一块烧好的肉,放在正旺燃的火上烤着,肉在火上吱啦吱啦地流着油,变得焦黄。他抓起来送进嘴里,大嚼起来,哭喊道:“爹,娘!我一定要找到你们!”眼里的泪水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

五天前的夜里,他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走在山里,眼前,除了雪就是风,要么就是枯枝败草。他坚持不住了,一屁股坐在灌木丛中,茫然地环视四周。冷月下,这个世界泛着白色的微光,他觉得自己被这荒山野岭吞噬了。他又冷又饿,眼神凄怆,内心痛楚,模模糊糊地感到精神一点一点地离开他的肉体,就像老家大运河里的一具浮尸,听任他随波逐流,越来越脱离了生命的意识。他可能再也看不到爹和娘了,这他妈的荒山野岭,连鬼影子都看不见,别说是人啊,他嘤嘤地哭了起来。

哭着哭着,猛然听见马蹄声从远处的山冈传来:“嗒嗒嗒……”越来越近,他听见一个男人有力的呵马声:“驾!驾!驾!”他一震,难道,我绝处逢生了吗?他迤里歪斜地站起来,咳了一声,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声地喊:“有人吗?救救我!”

不一会儿,一匹马飞奔到眼前的坡下,马上的汉子轻声地叫了一声:“驭……”马很听话地收住蹄子,摇头晃脑地打着响鼻,喷出一股又一股的白色热气。汉子跳下马,走上坡来,看见他,脸色变了,说:“怎么还真有个人呢?你不要命了吗?这么晚了还在深山里游荡,你不被冻死饿死也得被野兽吃了。”

他的牙齿嘚嘚地打着哆嗦,话也说不连贯:“好……人,救……救我!”

汉子看着他干瘪清瘦的脸及挂在上面的泪痕,说:“还是一个孩子吗?咋一个人跑出来?”“我……来找……找……爹娘……”他的牙齿哆嗦着,发出“嗒嗒”的响声。

汉子把翻毛皮子大衣脱下来,披到他的身上,抱起了他朝坡下那匹白色的马走去,边走边自言自语地说:“老子不问你是谁,先救了你的命再说。”汉子把他放上马,从马身上的钱褡子里掏出一个酒壶,递给他说:“喝吧,小子,喝几口暖暖身子。”

他一把拿过酒壶,一仰脖子灌进去,一股火辣辣的液体流进肠胃去,顿感有火苗在心里燃烧起来。他的脸红了。

汉子看着他,没有说话,伸手探进钱褡子里,摸出一块玉米面大饼子递到他的手里,说:“吃吧!吃下去,肚子饱了,你就不冷了。”

他抓过来,一把塞进嘴里,大嚼起来,满嘴黄黄的玉米面渣子直往外掉,汉子微笑着望着他:“你慢点,别噎着。”伸出手去,把马背上的玉米面渣子拂掉,马在他的身下打了一个响鼻。

他伸长了脖子,咽下去最后一口干粮,又灌下去一口烧酒,咧咧嘴,定定地看着汉子。汉子二十岁左右的年纪,身材高大,方脸阔额,大大的眼睛镶嵌在黑黑的浓眉之下,弯弯的嘴角上挂着笑意,一身的翻毛皮衣,狐狸皮领很潇洒地翻着,衬着他那张朝气十足的红润润的脸。此刻的他,伸手摘下虎皮帽子,放在手里把玩着,说:“吃饱了,喝足了,你打算咋办呢?”

他说:“谢谢大哥的救命之恩,不是遇见你,我恐怕就死在这里啦!”

汉子说:“小兄弟,听口音,你是山东人?来闯关东吗?”“是。我的爹娘来了,我找他们。”他垂下头去,看着自己搭在马肚子上的腿摇荡着,和着大山深处枝叶间风声的呜咽,一种悲怆的情绪涌了上来,他又流泪了。他赶紧眨了几下眼睛,把泪水吞回去。“努鲁尔虎山脉有多大,山谷口的毛子风有多厉害,你知道吗?毛子风是阴风,专钻人裤裆,吹得汉子的阳物都抽进腔子里,再也伸不直。这么恶劣的地方,你到哪儿去找啊?恐怕没找到你的爹娘,先把你的小命搭进去了。这深山老林的,你咋走出去?连冻带饿的,你走不出啊。”汉子晃了晃酒壶,然后,把里面的酒倒进嘴里说:“这样吧,你今夜就去我那儿,休息一下,明天再说。”汉子说完,翻身上了马,把他搂在胸前,呵马前行。不知走了多久,他看见一座小木屋伫立在黑暗中。“到家了。”汉子说着跳下马,把他抱下马来,一直走到屋里,把他放在土炕上,又忙着喂马去了。

那个夜晚,他睡在陌生汉子家里温暖的火炕上,在窗外的狂风怒吼声里,辗转反侧,慢慢地,他的意识模糊了,他仿佛看见了爹和娘站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等着他的情景,他的嘴角露出了笑意……

1938年3月,中国军队同日本侵略军在台儿庄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会战,恰巧地里大旱,庄稼种不上,家家断了粮。天灾人祸,战乱饥荒,人们活不下去了。这一天,天阴沉沉的,山东南部大峪沟的孙家楼庄老孙家哭声一片,全家人围着老太太的尸体哭得天昏地暗的。孙玉珠握着娘冰冷干枯得像冬天的树枝一样的手,望着她已合上了的凹陷的眼睛和干瘪的嘴唇,痛不欲生,他知道,娘是饿死的,她已经十几天没吃东西了。她眼巴巴地望着她的子孙们,一块干粮都舍不得往嘴里放,每天只是喝点水维持生命。就在昨天傍晚,孙玉珠把一块红薯塞给她,被她坚决地推了出来,说:“去,拿去给小三吃吧。娘老了,这条老命不值钱了。”孙玉珠想起娘为了她的孙子们,宁可舍去自己的生命,他的泪像泉水一样地涌了出来:“是我这个儿子当得不合格啊!”他一拳头擂在炕沿上,把在旁边哭泣的老婆孩子吓了一跳。他们抬起泪眼,愣愣地瞅着他,他就像一头被关起来的豹子,烦躁地在地上来回踱着步子,他走了几圈,停了下来,瞅了瞅伤心欲绝的家人,说:“都别哭了!今年恐怕又是一个饥荒年,连续几年了,小日本又打了进来,日子还有法过吗?他娘,家里没有一粒粮食,咋过?俺们不能饿死在这里啊。过不下去就得走!”

孙玉启说:“大哥,咱们去东北吧,三叔家捎信来说,在东北过得不错,投奔他们去。”

孙玉珠媳妇张氏泪眼模糊地说:“他爹,咱老大清轩还在枣庄呢,得想法让他跟咱们一起走。”“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们先走,让他随后撵吧。”孙玉珠说着,开始收拾东西。

两天后,孙玉珠领着全家人跪在祖宗的牌位前,泣不成声地说:“列祖列宗,玉珠不孝,不能在家养家糊口了,我要带着家人去东北谋生了,请祖宗一路保佑。”当当地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招呼着:“儿他娘,上车吧!”坐上车,头也不回地赶着一辆载着行李和家眷的大马车,朝东北的方向飞驰而去。玉珠媳妇张氏回头看着扬起了灰尘的土路,嘴里喊着:“清轩,清轩……你在哪里啊?我的儿啊……”抹着眼泪花子出了村子。

孙玉珠这才回头望了望越来越远的家,在晨雾中欲隐欲现,心里一阵悲怆。那是一座很普通的农舍,几间泥草瓦房,矗立在东街的正中央,祖宗的牌位还在屋子里头呢。旁边的几座房子都比它矮小,他的家境还是不错的,都混成了这样,那些家境不如他的,更惨!这是天灾人祸造成的啊!背井离乡,他孙玉珠也落到了这步田地。临离开的时候,媳妇张氏往车上收拾东西,拿着一把黑乎乎的剪子,放在车上的小箱子里,片刻,她又将其拿出来,放回去,反复了几次,最后,孙玉珠说:“我们不是带了剪子吗?放回去吧,等我们回来时用。”谁知道,他们闯关东,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这是后话。

孙玉珠望着自家的房子,屋顶上的瓦片压得密如鱼鳞,老天爷下再大的雨也不会漏进一点儿去。矗立在初升的朝阳下绿树掩映之中,整齐的瓦房和陈旧的草屋交错杂陈,与村里的房子在一起,真有点星罗棋布的意思。院子西面,几根长长的木杆架上,爬满了花藤,稠密的绿叶衬着紫红色的花朵,又娇嫩,又鲜艳,远远望去,好像一匹美丽的彩缎。南面,一间低矮破旧的房子,终年不见阳光,昏暗潮湿,墙皮早已脱落了,墙上凹凸不平,那是石碾子房。家里的东西大部分已经被装进车里,只剩下这所空房子,此刻,那几扇黑洞洞的窗户,像一双双大睁着的眼睛,诧异而凄凉地打量着这个变化了的世界。门口长着一排槐树,它们都已栽下几十年了,如今最大的已有二大碗口粗,最小的也有小碗口那么粗了;树群中还混杂着几棵杨柳树和几棵枣树、杏树、桃树,正是初春时节,树枝上吐露着一片生机勃勃的嫩黄色,桃树已经含苞待放了。每年的夏秋天,他家的小院就会出现茂盛而清雅的风景,墙上挂满丝瓜扭,篱笆上挂满嫩黄的小豆荚,绿油油的叶子沐浴在温煦的阳光下,给人一种幽美、恬静的感觉。今天,全家人却背井离乡,远去关东谋生路了。他好舍不得啊!眼里泪花子就涌出了,他使劲地咽了回去,不能让媳妇和儿女们看见自己也会流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嘛。

孙玉珠知道,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是家人依靠的一株大树。他转过脸,瞅了瞅媳妇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叹了口气,伸出右手,勒紧缰绳,使劲地挥舞了一下鞭子,抽到马背上:“驾!驾!驾!”马受了刺激,扬起脖子嘶鸣了一声,撒开了四蹄,“嗒!嗒!嗒!”一溜烟地跑开了!踏起的尘土四处飞扬,整个土路尘烟滚滚,孙玉珠看见媳妇的身子随着马车前仰后合的,听到了皮鞭子清脆的响声,和车轴吱吱呀呀叫唤的声音,几匹马在鞭子下,用力拉起套绳,车子走得快了,有时候车辕木的顶头快要碰到前面的车尾上了。那是村子里另一户闯关东的人家,姓李,当家的叫李茂林,是和孙玉珠从小一起光屁股玩泥巴长大的,这次,两家哥四个一起出行,赶着四挂大马车,浩浩荡荡地朝着北方赶了过去。孙玉珠勒住马缰绳:“驭……”马车慢了下来,他回过头去,看见弟弟的马车无精打采地跟在后面,就招呼着:“玉启,快跟上来,天要黑了,我们得赶到有村子的地方宿下。”“哎!”二弟孙玉启答应了一声,挥了一下鞭子,他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渐渐近来,那声音低沉,同样也响着很和谐地踏在尘土飞扬的路上的呱嗒声,一抬眼就看到远处一片绿色的透明光亮,映照着蜿蜒起伏的山峰,不久,夜幕降临,三月的夜晚如漆的黑暗又吞没了山峰。

黑暗中,马车继续前行,只是放慢了脚步,车上的家人,躺的,卧的,坐的,只有孙玉珠和媳妇张氏一直坐在车的前面。还是看不见村子,前面的李茂林跳下车子,走过来,说:“玉珠哥,我们就在这儿露宿吧。”

孙玉珠“驭”的一声喊,马停下了蹄子,紧接着,二弟孙玉启也停住了马车,各家开始支帐篷,女人喊、孩子叫的,乱成了一锅粥。张氏和弟媳刘氏大呼小叫地张罗着两家人的晚饭,她们在路边生起了一蓬火。他看见二儿子孙清辉跑到山坡上捡来了干树枝子,引燃了篝火,张氏把在家贴好的玉米面掺苦麻菜的饼子放在火上烤着,刘氏则趴在地上吹着火苗,看火越来越旺,她去拿腌芥菜,放在一块小木板上,切成细丝,招呼全家人吃饭。两家分别围成了两个圈子,响起了一阵的咀嚼声和盆碗碰撞声。孙玉珠坐在地上的一张油纸布上,拿起一个玉米面野菜饼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了几口,伸手抓了一把咸菜,塞进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咀嚼声。张氏则在一旁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细嚼慢咽的,仿佛在做一件精细的针线活。一刻钟后,他们结束了晚餐,坐在火堆前唠起了家常嗑。孩子们疲惫地打起了哈欠,钻进帐篷里睡去了。大人们则忧心忡忡地谈着去关外的事情,谁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所在地是啥地方,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关外的活路在哪里。一个个愁眉苦脸长吁短叹的,篝火映红了他们疲惫的脸庞。

过了许久,大人们也钻进临时搭架的帐篷,睡去。孙玉珠吃力地把盖在身上的皮袄大襟拉了拉,仰脸躺着,顺着帐篷顶上的缝隙,他看见乌黑的天上,北风把一团一团的浓厚的黑云往南方吹去。偶尔有一颗孤星,在云隙中出现,闪耀着黄色的光芒,只亮了那么一刹那,立刻又是无边的黑暗笼罩了原野。风吹得树木在悲伤地呜咽,稀疏的、珍珠似的小雨点从天空飘落到大地上。

孙玉启来到帐篷外,小声地喊着:“大哥,大哥!”

孙玉珠一个激灵爬起来,说:“启子,有事吗?”披上皮袄,掀开帐篷帘子出去,看见二弟站在黑乎乎的夜色里,像一尊石雕。“大哥,影箱子少了一只。不知是忘了带,还是在路上颠丢了。”“啊?是哪只?几号箱?”“好像是皮影人那个箱子。大哥,是不是俺们走时就没装啊?”“没有皮影人子,俺们咋唱影戏啊?”孙玉珠叹了一口气,“咋把最主要的影人子搞丢了?这可咋办呢?”

玉珠媳妇张氏从帘子里钻出来,说:“当家的,箱子在咱家的车上呢。”“大哥,我家车上摆不开了,拿你家车上去的。”弟媳刘氏说。“这下可好了!”孙玉珠抹了一把脸上湿湿的雨珠子,“二弟,这一路上,一定要保护好所有的皮影箱子。就是人有事,皮影箱子也不能有事。出了事,俺们无法向老祖宗交代啊。”“环他娘也真是的,把影人箱子放大哥车上,咋不跟俺说一声。老娘儿们做事,就是操蛋!”回身说:“你倒是大姑娘梳歪歪桃,随了辫了。”摇摇头,又说:“大哥、嫂子,俺回去睡了。这鬼天气,真是的,千万别下大啊!”

孙玉珠挥了一下手,说:“睡去吧,明天还得赶路呢。”嘴里嘟囔着:“真是吓死俺了。这要是真的丢了,咋办?这皮影人子可是系着老祖宗的传承文化和全家人的命根子呢。”

不一会儿,雨珠子渐渐地小了,孙玉珠从帐篷顶上的缝隙里,看见了月亮从云层里钻了出来。

此时,十六岁的孙清轩正在枣庄东躲西藏,他提着一个棕色的荆条箱子,紧走几步钻进了一个小胡同,他把黑呢布礼帽的帽檐拉得低低的,一双机警的大眼睛不停地扫视着周围。脖子上围着一条破旧的白色围巾,遮住了他的脸和嘴巴,他回头看看,快步走到一户人家的大门边,闪身躲在了门垛的后面,朝胡同口瞅了瞅,确信无人跟踪,才去敲门,门自动开了,他提起破旧的已经露出了棉花的粗布棉袍子的下摆,走了进去。他小声地喊着:“二蛋,二蛋,你在家吗?”

没有人回答他。四周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到。孙清轩的心一下子凉到了底。老师也走了吗?俺去投奔谁呢?他沮丧得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炕沿上的灰尘粘了他一屁股,他毫无察觉,手里的荆条箱子也咕咚一声掉在地上,怎么办?俺到哪里去呢?

半个月前,他的班主任李青玉老师让他到滕州小学送一封信,千叮咛万嘱咐地说:“注意身后是否有尾巴,信送到就回来,如果回来后,发现俺不在了,你就想法子躲起来。去找前街的张大妈,她会安排你的去向,这几天学校正闹学潮,你出去躲几天吧。”

孙清轩眨巴眨巴眼睛,问:“李老师,俺能知道送的是什么信吗?”

李青玉神秘而严肃地说:“这是一封非常重要的信,清轩同学,我是非常信任你的,你一定要完成任务,好吗?”

孙清轩点了点头,说:“放心吧,李老师。”拿着信转身走了。

李青玉是个娇小美丽的女人,两只大大的眼睛水汪汪的,透着机警和聪慧。她上课时,语言精辟,题讲得透彻,同学们都喜欢她。孙清轩喜欢看她讲课时认真的样子以及她板书时的潇洒动作,听她的课简直就是一种享受,所以,她的课,他门门都是优秀,深得李老师的赏识。孙清轩不明白的是,李老师什么都好,就是有些神秘兮兮的,行动诡秘,常常闪着机警的大眼睛,灵活地转动着,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有的同学悄悄地对孙清轩说:“李老师是共产党!”

孙清轩听了这话,惊得浑身一颤,紧接着,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连说:“怎么会呢?她一个女人家。”

那个同学神秘地说:“女人怎么了?女人一样干大事,你没看见李老师多大气,正气凛然的。不是共产党,咋能这样?”

孙清轩不再说话,他托腮沉思,这李老师是有些异样,不管她是什么党,他就是喜欢听她的课,喜欢看她讲课时的样子。他一个学生,学好学业才是根本。可是,这年的九月十八日,日军侵占了东北,李老师在课堂上慷慨激昂的讲话,以及她在游行示威时走在学生的前面,振臂领呼口号的行为,还是让他很受震动。娇小的李老师在他心里,形象高大起来。李老师给他的任务,他当然会尽力完成了。

三天后,他返回学校,学校里一切都变了,校园里鸦雀无声,没有学生上课,也没有老师上班,他像个无头的苍蝇,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他按李老师说的,到前街找张大妈,哪里还有张大妈的影子?他今天到的这户人家是最后的一户,二蛋是他的一个要好的同学,连他和他的家人也不见了影子,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他不知道他送信的这几天枣庄发生了什么事,他感觉到了大街上人人自危的空气,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人们缩着脖子走在春天的风里,打不起精神来。关键是,学校停了课,他张着嘴,面色灰黑,嘴唇发青,焦虑万分地看着来去匆匆的人们,说:“究竟怎么了呢?”转过身子一看,学校食堂的大门上着一把大铜锁,不再开伙了,他吃饭就成了问题。此时的他,长叹一声,怀着孤独恐惧的心境离开大街,独自一个人朝大运河的方向走去。

大运河边,河水滔滔不息地流淌着,泛着白色的浪花,吼叫着、蜿蜒着朝前奔去,直到被紧夹在两座巨大的陡坡之间,才减缓了流动的速度。孙清轩抬起头望着远处此起彼伏的重峦叠嶂,雾霭和河水的碧波,和那伸展出去的濡湿、鲜绿的河岸,尤其是那一片耸着离奇的峭壁巉岩和暗灰色的群山绵亘的充满着紫色氤氲的远景,宁静、柔和着统一的美,心情感到好多了。“嘿呦呦,嘿呦!”远处传来嘹亮而忧伤的纤夫号子声,听起来十分撼人心魄。他手搭凉棚朝前望去,一群赤身裸体的纤夫,弓着腰,背起用生命搓成的纤绳走过来。“一声号子,一身的汗呀!嘿呦呦,嘿呦!二声的号子,一身的胆呀!嘿呦呦,嘿呦!三声的号子,又一滩啊……”

纤夫们越来越近了,他们拖着的大船也在水中逶迤前行。孙清轩站了起来,等纤夫们走近前来,他走过去,拉起一根绳子,也跟着走了下去。领头喊号子的纤夫看见他的加入,很受鼓舞,他大声地喊了起来:“嘿呦呦,嘿呦!一根纤绳九丈三呀,父子代代肩上栓;嘿呦呦,嘿呦!踏穿岩石无人问呀,谁知纤夫心里苦哇!嘿呦呦,嘿呦!”

铿锵有力的号子声让孙清轩感到了一股莫名的振奋,他的脚窝一个比一个深地凹进满是淤泥的河滩上,肩膀被绳子勒得很疼。他使劲地拉,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跟着领头汉子的号子声,一步一步往前走。大约走了一里多路吧,他一个踉跄跌倒,随即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了,他在烛影里看见汉子的那张瘦瘦的脸,以及那张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那是一张在生活重压下饱经沧桑的脸。汉子见他醒来,脸上的皱纹立即堆到一起,轻声说:“你可醒了!孩子,你一定是遇到了难处,不然,你这细皮嫩肉的,咋能干拉纤的活呢?”

孙清轩眨巴了一下眼睛,一滴清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他哽咽着说:“老伯,俺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被叫作老伯的汉子,转身从一个破旧的木桌子上,拿过一个冒着热气的碗,伸手够到一个小木勺,说:“孩子,什么都别说了,先喝碗粥。”说着,用小木勺舀了粥送到他的嘴边,他张开嘴,把粥喝了下去,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流进了心里,他说:“谢谢你,老伯。”

汉子说:“喝吧,谢什么呀?人在危难的时候,是需要照应的。将来,俺要是遇难了,你赶上了,难道你会看着俺受难?”

孙清轩接过粥碗,一仰脖子,大口将粥喝下去,然后说:“老伯,大恩不言谢,有朝一日再见面,侄儿一定报答。”说完,跪在地上,咣咣地磕了三个响头。

汉子摸索着破衣兜,摸出了两块大洋,递给他:“孩子,你要到哪里去呢?这细皮嫩肉的,不能跟俺们拉纤过生活啊,俺这里就两块大洋,你路上用。”说着,往他衣兜里塞。“这可使不得呀,老伯,你拉纤能挣几个钱啊,你留着,俺会想办法挣到钱的。俺先回家看看,再说到哪里去。”他扔下钱就走。

汉子追了出来,喊着:“你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路上咋办呢?”

他回头笑笑,说:“老伯,放心,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

两天后,他回到家,看见的却是一座空房子,哪里还有家人的影子?他简直疯了,这是怎么了?学校,学校里没有人;家里,家里也是空无一人,大家都去做什么了呢?他跑出空屋子,木然地站在大街上,茫然四顾,街上几乎没有行人,许久,南街的煎饼李走过来,说:“清轩啊,你爹娘他们在这里活不下去了,他们去闯关东了,让俺在这里等你,告诉你去追赶他们。”“啊,俺知道了,李叔。”他木然地返回屋子,对着空空的墙壁说:“爹,娘,俺去找你们,我一定找到你们。”说完,一拳头砸在破门板上,随即,他跪在地上,双手抓住头发,使劲地号叫了一声:“老天啊,俺的爹娘在哪里呢?”

孙清轩上路了,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身无分文地上路了。他靠着打短工、卖唱挣点钱,走了十个多月,从春天走到了秋天,终于在那个刮着烈烈秋风的晨曦中,走到了绵延几百里的努鲁尔虎山脉。这里的风真硬啊,连崖石都被啃得豁牙断齿的,何况人呢?飕飕地刮着的小北风,小刀片一样刮着脸,真疼啊。小叫花子似的他,走过一座山梁,看见一道土坎子下面有一片瑟瑟作抖的酸枣棵子,上面残存着几枚霞光般的酸枣,晶晶莹莹的,宛如红宝石般灼灼诱人。他跳下土坎子,扑向酸枣棵子,一把撸下几颗酸枣,塞进嘴里,咀嚼着,手又伸向远一点的酸枣枝子,一颗一颗地摘着酸枣,急切地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吞食着,一着急,连枣核子都咽了下去,他感到酸枣核子卡在了喉咙里,噎着了!脸也憋得通红,他使劲地伸长了脖子,佝偻着身子,半晌,才把那把酸枣核咽了下去。伸手抚了抚胸脯子,转了转脖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

几把酸枣下肚,他感觉身子有了力量,伸手撑起了身子,他爬了起来,一拐一拐地继续朝前走去。他的棉袍子一片一片地在风中飘袂,裸露出雪白的棉花,在一次跨过一个土崖子的时候,摔了一下,粗布棉袍子摔了一个大口子,露出白花花的棉花,小腿也红肿得厉害,为了赶路,他没有停下来。拐过一条羊肠小道,远远地,他看见了一面红色白边的幌子,在风中的长杆上猎猎飘飞,像被野狗撕碎一样的流苏,一刻不停地来回摇摆。他终于看见了一家酒馆。他知道,他到了努鲁尔虎山脉的山口。走过山谷口再往前走不远,就到了营子美吐塔垠,这蒙语名字翻译过来是驿马站,努鲁尔虎的蒙语意思是脊梁,就是说翻过山脊梁该歇脚、喝酒、避寒。他曾听闯关东的三爷说,这大辽西紧靠内蒙古、河北,这山口是三省的交界处,交通仅仅靠几条羊肠小道,却有无数的外乡马客,络绎不绝地穿梭此地,通过长途跋涉来山内贩卖牲口和皮货以及烟土。寒冬腊月的时候,就不会再有人进山了,山口的毛子风会要了人们的命,也会被顺风快如箭的狼群撕碎,再高大威武的马一听见狼叫就尿尿,有的马干脆就瘫了,所以,他必须赶在腊月前走出山脉,这样,才能找到爹娘。

当他一瘸一拐地翻过土坎子,望见人影幢幢的高坎上挑出的红红酒幌子,仿佛一只熹微中被绳索牢牢缚住的鹰鹫,顿时那神情便换了模样,露出一副欣慰的面容。走到酒馆前,里面跑出来一个人,矮墩墩的,手拿毛巾,伸手热情地说:“里面请,客官。”

他走进去,看见里面有几张旧木桌子,几张破木椅子,柜台上有几个深褐色的大坛子,坛子肚上有张菱形的红纸,上面书着一个大大的“酒”字,那黑黑的墨迹,把这间破庙似的房子,渲染得像个酒馆的样子了,台上的那一把破旧的算盘静静地卧着,等待着主人伸手拨算。里面没有一个客人,冷冷清清的。他找到靠木窗子前的一个木桌子坐了下来,说:“小二,来一壶酒,要热的,再来一盘烀牛肉,一张油焖千层饼。”“得嘞!客官,你稍等。”小二说完,旋风一样地进了后厨。

他睁着困顿的眼睛,环视了一下房子的环境,墙面是黄泥拌着草抹的,上面刷了一层白灰,倒也干净。他看见在北面的墙上有句词,书得龙飞凤舞:“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这不是北宋苏轼的《浣溪沙》吗?在这样的荒野之地,还有人有这样的高雅情趣?这样的一句词,将如此简陋的酒馆一下子提升到了这么高雅的层面,他好像找到了知音一样的兴奋。“客官,来碗热汤暖暖身子吧。”小二端着一碗汤走过来。

孙清轩望着他,矮墩墩的身子,圆圆的一张娃娃脸,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样子,热情亲切。他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一样,心里涌上了一股热流,说:“真的很感谢你,小兄弟。”“小哥,这出外不容易,你看看你都劳累成啥样了。”小二站在他的身边,唏嘘着。

孙清轩的眼睛一直看着苏轼那首词,心想,这里肯定有一位名人雅士。便问:“小二,这词是谁书写的?”

小二说:“是我二爷。他是酒店的老板,也是这一带唯一的举人。”“哦,是吗?他在店里吗?我想见见他。”“看得出来,客官你就不是山野俗人,你也是有文化的人。我说得对吧?我二爷去了镇上,那里有个皮影戏班子请我二爷写戏词。”“哦,你们这里有皮影戏班子啊。那太好了,小兄弟,你能告诉我,到哪里能找到他们吗?”“是啊,我们这里的人,爱看皮影戏,爱唱皮影戏,都会哼几句。俗话说,宁可不吃,不可不看。找他们可不易,他们走村串户的,这会儿,真的不知道在哪里。”说着,唱了起来:

狄桂芝、坐寒宫、泪流满面,

哭了声、老爹爹、害了姣娃……

孙清轩看着他摇头晃脑的样子,笑了,说:“你唱得真好听。”一晃脑袋,也唱起来:

奴为你、废寝忘食、不顾冷,

奴为你、煎汤熬药、赴殷勤……

唱完,他说:“这是一段慢板,是典型的三、三、四切句和三、四、三切句,这是两种切句方式的词格。”

小二说:“小哥,你们文化人就是不一样,懂得真多。”

孙清轩说:“我爹跟我爷都会唱皮影戏,熏也把我熏会了。我找皮影班子就是找他们。”

小二撇了撇嘴很委屈地说:“哦。你还有爹娘可找,我却是个没娘的孩子。”低下头,一脸的凄惶。

孙清轩看着他厚墩墩的样子,安慰说:“你都长这么大了,自己不是也可以活吗?”“那不一样啊,有娘的孩子就是享福啊。”一咧嘴,带着哭腔唱道:“哭了声、老爹爹、害了姣娃……”

孙清轩打着节拍,两个人摇头晃脑地唱,有点忘形,小二竟然忘了去端菜倒酒。直到厨房的大师傅喊他:“厚墩,没心没肺的东西,做啥呢?快来端菜啊。”他才一个激灵:“哎!”颠颠地跑进厨房。又快速地跑出来,将手中托盘里的东西一一放在桌上,说:“小哥,你先吃着,有事喊我。”

孙清轩听见他的名字叫厚墩,他摇摇头,望着他的背影说:“这名字倒是很贴切很形象啊。”拿起酒杯自斟自饮起来。

那个晚上,孙清轩就睡在店里的土炕上,热乎乎的真是舒服,很快,他进入了梦乡。他梦见,他爹孙玉珠在那一帘白色的幕布后面,双手耍着六个影人子,嘴里唱着《杨家将》的词,忙得一脸一身的汗,顾不得擦一下。他递过去一条手巾,他也没有时间接,他只好上去给他擦,手巾刚挨着脸,那张脸却变化成一张凶恶的鬼脸,他啊的一声大叫,醒来,看见清冷的月光在窗上游移,心惊得再也睡不着了。这个梦意味着什么呢?难道爹出事了吗?他辗转反侧,直到公鸡啼晓,他才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直到太阳升起一竿子高了,厚墩把他叫醒,他才揉了揉眼睛,一骨碌爬起来说:“我该走了。”他穿上衣服,从衣兜里掏出最后的两块银圆,那是他在路上给一家货栈扛了一天的包挣来的。他说:“厚墩,给你,酒钱和店钱,够了吗?”

厚墩把他手里的大洋推了回去,说:“我二爷说了,不收你的店钱。他昨晚回来让我给你贴了一锅的饼子,还给你准备一顶狗皮帽子,我又给你煮了一大块狗肉,你路上吃。”“厚墩,二爷回来了?怎么不叫醒我?我要拜见他老人家。”“他看你睡了,不让我叫醒你,说你们闯关东的人不容易,不要我收你的钱。”

孙清轩感动了,说:“我何德何能受老人家的厚恩?厚墩,你告诉他老人家,大恩不言谢,我孙清轩以后一定会报答他。”“我二爷说,本想让你开春再走,知道你一定不肯,他叫你一路多加小心。”

孙清轩拱了拱手说:“墩子,可以告诉我,二爷叫什么名字吗?”“我二爷叫郎凌霄,他幼承庭训,少习诸子百家,我也对他佩服之至呢。小哥,你路上千万注意,天气越来越冷。你得注意别冻着,走累了,见着人家多歇几天。”“告诉二爷,我一定找机会拜见他老人家,感谢他的恩德。小兄弟,回去吧,外面风大。”孙清轩把行李抡到肩上,头也不回地朝着茫茫苍苍的北方走去。三爷曾来信说,他们住在一个叫龙潭的地方,现在爹娘肯定在那里呢。他们来关外,就是投奔三爷的,找到三爷的家,就找到了爹和娘。

他顶着大北风,费劲地朝前走去,脚下是一片乱石。

第二章

这大辽西的天气,阴冷寒凉,说变就变,风大且急,俗话说,这里一年四季刮两次风,一次刮半年。此时,阵阵凛冽的寒风在呼呼地狂吼,整个努鲁尔虎山脉显得空旷、寂寥、浩瀚、辽远,孙清轩一个人走在沉寂、荒凉、贫瘠、荒芜的山脊上,像一只小蚂蚁在黄色的土地上蠕动,迎面扑来的都是清冷和凝重的大北风,大山仿佛也冷得发抖,空气似乎要凝固起来。光秃秃的树木,像一个个秃顶的老头,受不住冷飕飕的北风袭击,痛苦地摇曳着。他蜷缩着身子,抱着膀,低着头,一步一侧歪地走着,不时地吸溜一下鼻子,惊恐地环视着苍茫浩渺起起伏伏的山野,倾听着远处野兽的号叫,他感到有些害怕,在这荒无人烟的陌生的大山里,只有他一个大活人,而他还仅仅是个孩子,他想万一遇见狼怎么办?远处又有野兽的叫声传来,很恐怖,孙清轩在身边寻找能防身的家伙,以防万一,看见一个大木棍子,粗粗直直的,赶紧拿在手里,踉踉跄跄地走着。眼前只有莽莽苍苍、高低起伏的千沟万壑,坎坷不平,犹如一幅墨线勾勒的水墨丹青画。此刻的他,哪有心情去欣赏这些景致?他的全部心思都用在顶风前行上面了。走,向前走,只有走,才有希望啊!才能尽早见到爹娘。前面有一个大林子,袒露在阳光下,里面,松树最多,枝叶绿绿的,显得郁郁葱葱,苍茫浩渺,气魄夺人,宛如一片朦胧的烟雾,遮掩了绵延百里的山脉。他欣喜地跑进林子,终于躲开了狂风的追撵,靠在粗壮的树干上,他看见了一蓬蓬的松子挂在树上。饿不死了。他自言自语地说着,放下破烂的行李,蹭蹭几下就爬上去,伸出冻得僵硬的手指,摘到了一捧松子,这松子真大啊!他又够到几个,够吃了,看来,有山,人就不会饿死。跳下树,坐在一个平坦的树根上,他塞进嘴里一个大的松子,咔嘣一声,松子被他尖利的牙齿咬碎,一股无法比拟的清香,顺着口腔流入食道,浸透到了心底,他咔嘣、咔嘣地嗑着松子,慢慢地,他的身前,有了一大堆的松子皮,他虽没吃饱,但也不像刚才那样饿了。

厚墩给他贴的玉米面饼子早已被他吃光了,那块狗肉也吃没了,他能果腹的就是山上的野果子和这松子了。昨天,他曾摘到了几个山梨,那梨已经冻得发黑了,他摘下来,几口就吞了下去。要不咋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呢?他想起了杜甫的诗:“杖藜雪后临丹壑,鸣玉朝来散紫宸。心折此时无一寸,路迷何处望三秦?”此刻的他,虽没迷路,但心却被寂寞折磨得没有一寸地方了,望龙潭,在何方?爹娘啊,你们在哪里呢?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见人说话的声音了,也听不到吆喝疲惫了的马匹的声音,这静寂的大山,除了风声,就是野兽的号叫声,沉静中,他感觉整个人都要爆炸了。现在,他真想来一匹狼或者一只豹子,与他搏斗一番,他宁可败于它们,或者被它们吃掉,也不想再寂寞了。这寂寞也会要了人的命啊,来一只狼,他会受到刺激,从而走出寂寞的围剿。他还有多久才能走出这寂静大山呢?他吞着眼泪,贪婪地吃着松子,那咔嘣、咔嘣的声音在一片深沉、敏感的寂静中,显得格外的响亮,而孙清轩则认为这是世界上最好听的音乐声了。

突然,林子的深处,传来嗒嗒嗒的马蹄声,一个剽悍的年轻汉子扯着嗓子高声唱道:

一九二九伸不出手哇,

三九四九冰上走,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哇,

七九河开河不开呀,

八九雁来雁准来,

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那声音苍凉、饱满,在空旷的原野上飘荡,孙清轩在忧郁的沉默中倾听着,这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歌声,新鲜,悦耳,带着大辽西人的热情,就像满潮的大运河河水一样浩荡的歌声,又从远处的松涛声中飘荡、扩散过来。他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刚要喊,却见汉子骑着马,嗒嗒嗒地顺着前面的沟壑,飞奔而去。他知道,他扯破了嗓子,也喊不到他了。他激动地看着汉子骑马飞奔的身影,看着他随风飘飞着的白色的皮大衣的衣袂和毛毛,那样的威武剽悍,撼人心魄,他一把抓下头上那顶厚墩给他的狗皮帽子,呆呆地品味着汉子的歌声和他飞马的雄姿,这大辽西的风情真有味道。直到汉子的身影隐进密林中,他才回过神来,蔫蔫地坐下来,边继续吃他的松子,边回味着那九九歌,今儿个是几九呢?这大辽西虽然荒芜却有着弥足珍贵的神韵,他本想问汉子龙潭的方向的,可他根本就没有看见他,就这样擦肩而过。何时才能再遇见人呢?这大山里,几天不见人影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他抬眼瞅着中午的太阳红红地挂在头顶上,仰倒在树根下,眯着眼睛,享受这一刻的温暖。

孙清轩在暖洋洋的阳光下,想着山东人闯关东的故事,那是他坐在爷爷的腿上,听爷爷讲的令人惊心动魄的故事。数百年来,山东人迫于日趋沉重的生活压力以及连年不断的自然灾荒,越来越多的山东农民不断地背井离乡,或泛海偷渡到辽东,或私越长城走辽西,涌向仍在沉睡的东北沃野。传说中的东北是一片极其寒苦的边陲烟瘴之地,一度山东触犯刑律者多发配到这里,人们多谈东北色变,万万没有想到,如今,他们全家也来这里谋生了。这是贫苦农民在死亡线上自发的不可遏止的悲壮的谋求生存的运动啊!他低下头,看着这片传说中的荒蛮之地,他的心里,涌动着不竭的波涛,哪里黄土不埋人?这里的人,憨厚,豁达;这里的歌,美妙,动听;这里的景致,优美,动人,多好啊!找到爹娘,伸出双手,一起为这片土地的生生不息而劳作,一定会生活得幸福的。他使劲地爬起来,戴上厚墩给他的狗皮帽子,整理一下破棉袍子,把行李甩到肩上,大步朝山下走去。

孙玉珠带着家人一路走来,走了近半年,才走到了一个叫五间房子的地方,一打听,离龙潭不远了,他安顿好家人,一个人来到房东家的井台上,汲了一桶水,时值深秋,井台上满是冰了,拎起来的时候,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差一点摔倒,他赶紧迈了一大步,站在了土路上,稳了一下神,拎起水桶离开井台,回屋倒进大锅里,蹲下去,拽过灶台边的柴草,点燃了灶膛,红红的火苗子映红了他的脸庞,这是一张方方正正的有着男人刚毅气质的脸,此时,却充满疲惫和憔悴,胡子拉碴的。他一把一把地往灶膛里添着柴草,一会儿,锅里的水就吱吱冒出了热气,他拿起灶台上的一个黑褐色泥瓦盆,盛出一盆热水来,端着进了屋子,他撩开门帘的一瞬,一下子愣住了,两个儿子和两个闺女都已经横七竖八地睡倒了,媳妇也歪斜在墙角睡熟了,他端着热水愣愣地不知怎么办好,叫不叫醒他们?

媳妇张氏听到动静睁开了眼睛,说:“他爹,睡吧。”

孙玉珠说:“儿他娘,洗洗再睡吧。洗了,睡觉舒服。”

张氏费劲地挪着身子蹭到炕沿,迷迷瞪瞪伸出手去,孙玉珠拉住她的手,撩起不太热的水滴在她的手上,慢慢地搓洗,他的动作轻轻的,柔柔的,张氏也清醒了过来,说:“俺自己来吧,你也洗洗早点睡吧,你比谁都累啊!”

孙玉珠放开攥着张氏的手,说:“俺去洗。你洗了就睡吧。”

不一会儿,孙玉珠上了炕,熄了煤油灯。很快,黑暗中,就传来了鼾声。

第二天,晨曦初现,他们又上路了。土路上,四挂马车滚起一溜烟尘,大车上的孩子们蔫蔫地还没醒过来,更小的孩子还在呼呼地大睡,大地是沉寂的,人也是沉寂的,连吆喝马的声音也听不到,只听见车辆向前移动着,车轴咯吱咯吱的声音,辚辚的车轮声和马蹄踏在土路上的嗒嗒声,在黑乎乎的原野上空回荡。深秋季节,田野里的庄稼都已收割完了,黄黄的枯草在风中左右摇晃,旷野一片荒凉凄暗,四周一望无际,全是荒地,那黄色的土地上,除了黑黑的树影和叫不破的寂静外,一无所有。

张氏闭着眼睛在马车上摇晃,似乎要睡去了。

孙玉珠看了看她,说:“轩他娘,别睡了。精神点,快要到了呢。”“嗯。俺没睡。闭眼待一会儿。”“驭!”走在最前面的李茂林突然停车,孙玉珠赶紧勒住马缰绳:“驭!”四辆马车一下子停在土路上,孙玉珠跳下马车,朝前面喊:“茂林,咋了?”说着,朝前走去。

走到前面,他听到了哭声,那哭声嘤嘤泣泣的好不凄惨,孙玉珠感到内心好像有啥东西爆炸了,突然袭来的哭声使他全身都颤抖起来,喉咙痉挛得说不出话来。当他看清楚坐在路中央哭泣的女人时,像被雷击了一样呆住了。那女人二十多岁,粉蜜桃一样的脸上,镶嵌着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那黑葡萄粒一样的瞳仁,让任何男人看后都不会忘记。媳妇张氏也跑过来,看见丈夫张大着嘴盯着那女人看,再看那哭泣的女人,美!她的心,也是一个激灵,电闪雷鸣一样,她呆住了。她拉了拉丈夫的衣襟,孙玉珠又是一个激灵,他回过神来,看着媳妇张氏,脸突地红了,结结巴巴地说:“俺……看她特……特别的像俺死去的二妹,孙玉英。”

张氏不动声色地问:“茂盛,咋了?这女人咋坐在这儿?”

李茂盛说:“哎,俺是不是一大早遇见鬼了,好狗还不挡道呢,你咋回事啊!起来让道。快点!”

那女人双手掩面,哭得更加厉害。

李茂盛回过头来,对张氏说:“嫂子,你让她赶紧起来,给咱们让道。这娘儿们八成是个野鬼!”

张氏嗔怪地打了一下李茂盛,说:“别胡说。哎,俺说妹子,你能不能起来,给俺们让个道呢?”

那女人哭着,说:“大姐,俺的爹娘都死了,俺也要饿死了。”“是这样啊!妹子,你如果没有地方去,就跟俺们走吧,有俺们口饭吃,就有你吃的。”

女人听了,立即站了起来,说:“大姐,你说话算数?不会丢下我?”

张氏说:“你站到这边来吧,上俺的车,俺们走。”

女人听了,欣喜地抹去脸上的泪花子,跟着张氏走到车前,爬上车去,坐好。眼睛不时地骨碌碌转着,观察着车上所有人的表情。

张氏坐上来,问:“姑娘,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家哪里的?”

女人说:“大姐,俺是山东潍坊来的,叫卢桂英。父母亲叫我小英子。跟着父母逃荒来到辽西的大杖子村,一个月前,父母得了病先后死了,就剩俺一个人,村里的地主要俺嫁给他家的傻儿子,俺就逃了出来。走到现在,又累又饿又渴的,实在没有了力气。不是遇到你们,俺恐怕就只有死了。”

张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凉得要命。就给她披了一件厚棉衣,说:“你没有地方去,就跟着姐吧。”

叫英子的女人乖巧地把头轻轻靠在张氏的身上,眼睛里,再次流出泪水。她喃喃地说:“看你的年纪,俺应该叫你大娘。”

张氏的心里翻了个个儿,说:“好啊!孩子,就叫俺大娘吧。”

四挂马车又“嗒嗒”地前行了。孙玉珠赶着自家的大马车,扬起鞭子,大喊了一声:“驾!”车子一溜烟地跑进一条更窄的小土路上,路两边的杂草半青半黄地随风摇曳。车上的人随着车子的晃动摇晃着身子,前仰后合的。没有人说话,他们默默地前行着。

许久,张氏看了一眼孙玉珠,话里有话地说:“他爹,看来,不到立冬,俺们就能找到三爷了。等全家安顿下来,俺给你办件大事。”“啥大事啊!俺不要你办啥大事!”孙玉珠听了这话,浑身不自在。他硬邦邦地说着,嘴里呼出的热气,在胡茬子上落成一层白霜。没话找话地说:“这鬼地方真是冷啊。”

张氏看了看他,扑哧一声笑了。

明亮的太阳在前面的山坳里升起来了,斜射的光线,透过早晨明净的空气,把一道又一道淡红的、染金的光芒和努鲁尔虎山脉又长又黑的影子投在了平坦的道路上,路边的树木,好像用黄绿色宝石雕成的,那起伏不平的轮廓,影子一样出现在地平线上,唰唰地不断朝着马车身后倒去。

朝霞里,孙清轩正与一头野狼对峙,他走,狼也走,他停,狼也停。他的手,攥紧了手中的木棍子,铁着脸朝山顶走去。走了一会儿,他猛地转身,朝着狼的头举起了木棒:“啊”地大叫一声,打了下去。

孙清轩奋力地和野狼搏斗,狼的号叫,又引来了几只同伴,围着孙清轩转圈子,孙清轩嗷嗷地一声声大叫,风一样抡着手中的大棒。边打边大叫:“爹,娘,儿子不孝!恐怕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来吧!老子跟你们拼了!”狠狠地抡起大棒,朝狼群打去,狼凄厉的叫声和他的呐喊声,在风中此起彼伏。

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紧接着孙清轩听到啪的一声枪响,一头狼倒下去,紧接着又是几声枪响,狼又被打死了两只,其余的狼看了看快要到嘴的猎物,心有不甘地逃跑了。孙清轩惊魂未定地看着这一切,汗水顺着脸颊流淌。

马上跳下一个汉子,大大咧咧地走到孙清轩跟前,说:“小子,挺尿性啊!有种!是个爷们!”

孙清轩没有说话,跪倒在地,冲那汉子磕了一个响头,还要磕第二个,那汉子说:“这可使不得。快起来。”俯身把他扶了起来。“大叔,谢谢你的救命之恩!你的恩,清轩一定会报。”

汉子爽朗地大笑,说:“孩子,咋一个人闯这努鲁尔虎山脉,你知道,冬天就要来临了,你不被冻死也得被野兽吃掉哇。”

孙清轩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说:“叔,俺去找爹娘。他们去了辽西的龙潭镇。”

汉子拍了一下马屁股,说:“哦,我送你一程吧。来,孩子,上马。”“大叔,俺咋谢你呢?”“上来吧,什么谢不谢的。”

孙清轩上马,汉子飞身跃上马,双腿一夹马肚子,朝前飞奔。风在他的耳边呼呼地响着,他感觉疲倦极了,真想睡一觉才舒坦。

不知过了多久,汉子翻身下马,摇醒了他,说:“孩子,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孙清轩张开惺忪的睡眼,朝四处看了看,天快亮了,看来,他在马上跑了一夜。他赶紧跳下马,跪地就拜:“谢谢大叔救命之恩,日后有机会,一定尽犬马之劳。”

汉子笑笑,上前扶起他:“孩子,快起来。说啥呢!如有来日再相见,定能一起做大事。万望你一路多加小心,天冷了,注意别冻坏了。”

孙清轩拱手惜别:“大叔,你告诉俺名字好吗?日后,俺去看你。”

汉子说:“孩子,我叫欧阳剑。多保重自己,再见了。”

孙清轩说:“俺知道了,大叔,你也要多多保重。”说完,转身离去,大踏步朝北走去,走了几步,回转身看着汉子跨上马,朝相反的方向奔去,他一直看着他转过山角,不见了踪影才又迈动了脚步。

孙玉珠挥着鞭子赶着三匹马拉着的大马车,腾腾地前行着,他的目光炯炯,穿梭在树林和裸露的田野间,山谷和高地也被他的目光巡视过,蓝天上的云团不断聚集涌起,他的眼睛在这些透明的、浓厚的云层中,渐渐地模糊。二妹小英子临死前的样子,影子一样地在眼前出现,奇了怪了,车上这女子也叫英子,和二妹一个名字,而且,和二妹长得一模一样,世界上竟有这样巧的事吗?

天上的白色云朵里,一次次地出现二妹英子的脸庞,弯弯的眉毛,小巧的嘴巴,鹅蛋形的脸盘,美丽、亲切、调皮地看着他。这张脸,曾在梦里出现过多少次,他记不清了,但他一辈子记着这张脸。他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睛,有一滴清泪从眼角流出来,英子,他在心里叫了一声。

二妹孙玉英不是他的亲妹子,是娘在路边捡来的。那是在孙玉珠五岁那年,娘在地里割高粱,他跟着娘在一边捡着遗落的高粱穗子,回家的时候,在山凹的拐角处,有一个蓝色的印花布包,放在地上,有女婴咿呀呀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娘俩赶过去一看,包里有一个女婴在“啊、啊”地吃自己的手指头,显然,是有人见他们娘俩过来,才把孩子放在这里的。娘一把抱起女婴,转着圈地瞅着四周,高声喊:“谁的孩子?”喊了几声无人应。她就喊:“有人吗?”还是没有人应,再喊几句,仍然没有人答应。娘低下头来“啊,啊”地和女婴对着话,然后,对孙玉珠说:“珠子,你把镰刀和这小捆高粱头子拿回去吧,娘扛这捆大的。”娘说完,把大捆的高粱穗子背到背上,抱着孩子,走到山野的土路上。娘俩跟头把式地回到家里,娘把女婴放在炕上,女婴开始哭叫,小身子一挺一挺地越哭越厉害,娘“喔、喔、喔”焦急地哄着。

玉珠爹喂完牲口,走回院子,听见婴儿哭叫,心里纳闷,说:“珠他娘,你在哄谁的孩子?”急忙一掀门帘子走进来,看见了花骨朵一样的女婴,也欢喜得不得了。“哪来的小女孩啊?”他问。“是俺娘在路边捡来的。”孙玉珠伸出手去抚摸婴孩的小脸,嫩嫩的,滑滑的,他说:“娘,小妹妹的小脸肉肉的,真好!”“玉珠,你得好好带小妹妹,将来妹妹长大了,给你做媳妇。”张氏边说,边流露出戏谑儿子的表情,五岁的孙玉珠看见娘的眼神,心里似乎明白了几分,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娘……”转身跑了。

玉珠爹哈哈大笑:“这小子!还不好意思了。珠他娘,俺看,咱把这女婴拉扯大,就给珠子做媳妇。”

娘也笑了,说:“这不,给儿子捡了个媳妇呢。他爹,你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玉珠爹嘿嘿地笑了两声,说:“起名字,俺不中,还是你起吧。”

娘想了想,说:“他爹,俺看就叫孙玉英吧,小名就叫英子。你看行吗?”

孙玉珠躲在窗户底下,听到爹、娘的话,赶紧跑到院子外面去了,从那时起,孙玉珠就把英子既当妹妹又当媳妇地对待了。

转眼,英子十五岁了,美貌如花,亭亭玉立,穿着小花棉袄,“哥哥、哥哥”地叫着,跟着孙玉珠转。孙玉珠喜欢得不得了,两个人经常一起干活,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孙玉珠发现,二妹孙玉英好像不知道她是捡来的,她总以为她是爹娘亲生的。她对孙玉珠的态度,也是亲妹妹对哥哥的样子,这让情窦初开的孙玉珠很恼火。那次,他下地回来,没好气地把锄头立在屋檐下,锄头当啷一声倒了下去,英子听见响动,跑出去,大叫:“珠子哥哥,锄头倒了。”孙玉珠连理都没理她,就进屋躺在炕上,抓过烟笸箩,拿起烟袋锅子,捏了一小撮烟末子,刚想点燃,一看烟笸箩里没有火柴,想起来去拿,又懒懒的。正沮丧,烟袋锅子上出现了拿着一支燃着火苗子的洋起灯(东北人对火柴的称呼)的小手,烟燃起来了。他吧嗒了两口,在喷出的蓝色的烟雾中,看到了英子的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这是一双让他日夜想念的夺去了他魂魄的眼睛。他一冲动,一个猛子坐起了身子,抓住了英子的手,颤颤地说:“英子,哥的好英子!”

英子使劲抽回手,龇牙咧嘴地抖着疼痛的手腕子:“珠子哥,你抓疼俺了。”她看着孙玉珠的眼睛红红的,吓了一跳,跳下炕就跑了出去:“娘,娘,你看我珠子哥。他好奇怪啊!”

娘赶紧问:“英子,咋了?”

英子把她给哥哥点烟的事告诉了娘,娘明白了。晚上,她对丈夫说:“珠他爹,俺看,上了秋,就给玉珠和英子把喜事办了吧?”“好啊!今年雨水好,收成肯定不错,就上了秋办喜事。”玉珠爹边给马卸鞍子边喜滋滋地说。

玉珠娘看丈夫答应了,就说:“那我想把英子的身世告诉她,再告诉她和玉珠的婚事,让她心里有个谱。”

那个夜晚,娘的房间里,传来英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孙玉珠坐在屋子窗前的石凳子上,双手抱着脑袋,瞅着天上的群星,长叹了一口气,此时的他,既想要英子知道自己的身世,又怕她知道后受不了,至于他和她的婚事,他倒没多想。“啪!”屋子的木板门被推开了,英子哭着跑了出来,跑进自己的小屋,啪的一声关上了门,撕心裂肺的哭声传了出来,他想象,英子一定是扑倒在炕上哭呢。他想进去劝她,又不敢,急得在外面扑腾扑腾地来回走。娘出来了,说:“珠子,别走了,让她哭会儿,哭过就好了。”

英子再出屋来,整个人都变了,以前,她爱笑,笑起来咯咯的,两个好看的小酒窝,像是汪着一壶酒,他真想上去喝一口;以前,英子总是围着他身前身后地转,哥哥长,哥哥短的,现在,见着他就跑,像是躲鬼怪似的。他心里好纳闷,英子咋不理自己了?

问娘,娘说:“女孩子,害羞呗。”

那个夏天的早晨,娘说:“玉珠,你去后山上打一捆柴来,我要烧水染布。”说完,猛咳了起来。坐在屋角的英子说:“珠子哥,我陪你去吧。”转过身子对娘说:“娘,俺也要打一捆柴回来。”

娘一听,很高兴,说:“好!英子,你和你哥去吧。两个人也有个照应。”

英子冲着孙玉珠咧嘴一笑,这一笑,千娇百媚,摄去了孙玉珠的魂,他愣愣站在那里,直到娘说:“玉珠,愣着干啥?快带英子走啊!”“哎!”孙玉珠答应着,“英子,走吧。”和英子一起出了大门,英子跟在他的身后,悄悄地走,两个人不说话,孙玉珠不时地回头看看英子,英子却把头低下去,脸也红红的,他就赶紧把头扭回来。

天闷闷的,没有一丝风,田野里,庄稼已长到了半人高,通往山里的路,七拐八折的,在热辣辣的太阳光下走着,是件很遭罪的事。两个人闷闷地走,谁也不说话,寂静的山野,寂静的人,像风平浪静的日子里的大凌河一样平静。不一会儿,他们登上了后山,孙玉珠背着手,望着无边无际的原野,是那样的平坦、广阔,像一个硕大无比的墨绿色的大翡翠圆盘,苍茫浩渺,气魄摄人。

孙玉珠的心也宽广起来,他高声唱起了皮影戏调调:

凤翅盔,头上安,

连环甲,身上穿……

高亢、激昂的唱腔穿过原野,传出很远,在辽阔的鲁南的上空回荡。孙玉珠的脸也红红的,他很激动。是为唱腔激动,还是为身后的美人英子而激动?他很想回头看看英子,但他没有那么做。他两只背到后背的手,突然被一团软软的东西所塞满,他一个激灵回过身来,看见英子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正亮晶晶地看着他。“英子,你……”“玉珠哥,俺不是你的亲妹妹,娘都告诉我了。俺能活到今天,是娘和你给俺的命。俺愿意嫁给你,给你做牛做马,报答你和娘的恩情。”“英子,俺和娘不要你的报答,你说,你喜欢哥哥吗?”

英子低下头不吭声,眼里流出了泪水,半晌说:“玉珠哥哥,俺只当你是俺的亲哥哥。”“啊,咋是这样?英子,你不喜欢哥哥,是吗?哥哥不要你嫁给俺,不要你用嫁给俺来报恩。”孙玉珠丢下英子撒腿就跑,跑到山顶上,跪了下去,大叫起来:“啊!啊!啊!”那声音跟野兽一样,震动着四野。接着,他的双眼流出了泪水,他趴在那里,悲戚地哭着,他想起村里的二柱看英子的眼神,对了,英子看二柱也是这样的眼神,两人的眼神交替在眼前晃,他更加伤心起来,朦胧中,一台大花轿颤颤巍巍地从山后走过来,英子满脸羞怯地穿着大红的喜衣,坐在上面,掀开红盖头,瞅着他笑了一下,挥着手,走远了。他的心,碎了,血流了一地。许久,他抬起头来,擦掉眼泪,瞧见那轮太阳还挂在中天上,散发着光芒。他向周围看了看,突然,大叫了一声:“英子呢?英子,英子,你在哪里呢?”朝山下跑去,后山的左面是断崖,他跑到那里,听见英子微弱的喊声:“救命啊!救命!”

他看见,英子的小身子在崖沿上吊着,双手拼命地扒着崖岸的岩石,崖岸上有几把止咳用的草药,他明白了,英子是为娘采草药,掉下崖的,他大喊:“英子,坚持住,哥哥救你。”“哥!快救俺。”英子有气无力地说。

孙玉珠趴在崖岸上,把手伸给英子,大声说:“英子,抓住哥的手。”他拼命地朝下伸着手,胳膊的筋都快断了也够不着。他往下看看,崖底黑黝黝的,像一个张大了嘴巴的魔鬼,等着送到嘴边的英子。

英子的手颤颤地往上伸着,孙玉珠使劲地往下够,就差一点点了,孙玉珠又往下挪动着身子,两个人的手碰在了一起,孙玉珠用力去抓英子的手,突然,英子扒着的岩石啪啪地开裂着,孙玉珠又够不到了,眼瞅着那片岩石裂开张了下去,英子随着那片岩石像一只鸟在断崖下飞降,孙玉珠听见砰的一声,他知道,那是英子的身体落地的声音。他号叫了一声,心,也随着英子沉落到崖底,他转身朝崖下奔去。他在杂乱的青草和灌木丛中找到了血肉模糊的英子,他扑上去,看见英子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很不甘心的样子,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放到她的额上,为她抚上了睁着的眼皮,流着眼泪抱起了她的尸体,那没有僵硬的小小的身子,软塌塌地躺在他的手臂上,和他一起一步一步地走回家去。

想到这里,孙玉珠的眼泪一串一串地流了下来,张氏睁开眼睛,看见他在哭,就说:“轩他爹,我知道你难受,想哭就哭吧。”孙玉珠用棉袄袖子擦了一下子泪水,突然,放声唱了起来: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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