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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7 11:3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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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爱尔兰] 邓萨尼勋爵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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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迹之书

奇迹之书试读:

前言

随我来吧,厌倦伦敦的女士们先生们;随我来吧,厌倦整个已知世界的人们;此处我们拥有新天新地。1.马人的新娘

夏普洛克二百五十岁的一天早晨,他走进人马族的黄金宝库,取出父亲吉沙克盛年时铸造的一件护身符——它由山上的黄金锤炼而成,镶嵌着和地精交换得来的几颗猫眼石。夏普洛克把护身符戴在手腕上,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母亲的洞穴,随之带走的还有人马族的号角。这只著名的银号角,曾招降过十七座城池的人类,风光一时,在神之卫城“索登布莱纳”围城战期间,曾对着群星环绕的围墙长鸣二十年之久。在那个年代,人马族曾发动过史诗般的战争,期间不曾败给任何一支军队,却在诸神亟需终极杀器召唤最后的奇迹之前,缓缓地撤退到一片尘云之中。夏普洛克带着号角大步离开。他的母亲只能叹息着,任他离去。

她知道,今天,他不会到瓦尔帕尼日尔(那群山中的梯田)流淌下的小溪边饮水了;今天,他也不会在夕阳下沉醉片刻,然后慢跑回洞穴,在从不识人烟的河流边打来的灯芯草上入眠了。她知道,那柄银号角将陪伴着他,如同从前陪伴他的父亲吉沙克、陪伴他的祖父古姆、陪伴很久之前的诸神一样。所以,她只能叹息着,任他离去。

他走出曾经居住的洞穴,他的家;第一次趟过小溪,绕过悬崖,看到身下闪闪发光的尘世平原。秋风为这个世界镀上了一层光彩,它卷上山坡,冷冷地吹打在他赤裸的侧腹上。他抬起头,喷了喷鼻息。“我成年啦!”他大声喊道。夏普洛克在峭壁之间跳跃,他飞奔过山坑峡谷,经过水流湍急的河床、雪崩后留下的断崖,直到他来到平原上蜿蜒的路程,永远地将阿塞拉米瑙里安山脉留在身后。

他的目的地是松贝伦妮所在的城市——泽塔祖拉。关于松贝伦妮超凡脱俗的美貌,或是她的神秘所引起的好奇,我不知道,有多少传闻曾经传遍尘世平原,一直流传到传说中人马族的发祥地阿塞拉米瑙里安山脉。然而,人类男子血脉中奔涌的波澜(更确切地说是古老的洋流)就好像不知从何而来的暮光,无论多远都能将美人的传闻捎带给他们,正如从那不为人知的岛屿上漂洋过海而来的浮木一般。涌入男人鲜血的这股春潮,来自于辉煌的血脉、来自于传说、来自于古老的岁月,将他们带向森林,带向山峦,聆听古老的歌谣。夏普洛克的传奇色彩远甚于人类男子,因此或许,在遥远的世界边缘,在寂寞的山峦之间,夏普洛克的热血也曾被传闻搅动,那些传闻只有空气中的暮光知晓并暗暗地向蝙蝠吐露过。可以确定的是,从一开始,他就向着泽塔祖拉城进发,在那里,松贝伦妮就居住在她的神庙里。即便横亘在夏普洛克的家和他要找寻的城市之间的,是整个尘世平原,是平原上的河流和山川。

当马人的脚步第一次踏上松软的积土上那柔软的草地时,他欣喜地吹响了银号角。他奔腾,他旋转,他在路途各处雀跃不已,步态好像提灯的少女,满是新奇和美好,就连从他身边吹过的风也在大笑。他低头去闻花香,仰头靠近看不见的星辰;他陶醉地穿过王国、跨过河流。我要怎样告诉你们啊,住在城市里的你们,我要怎样告诉你们啊,他驰骋时是何感受?他感到自己像贝尔-纳拉纳塔一样有力,像童话里的蜘蛛沿着吉伊海岸,在海天之间编织的宫殿一样轻盈;像日出之前,从某座城市的尖顶上冲天而起去歌唱的鸟儿一样敏捷。他是风的结拜兄弟。他欣喜得像一首歌。他的血液融入闪电——那些闪电来自于他传说中的祖先,早些时候的神祗。他的蹄声轰鸣。他来到人类的城市,所有人都在战栗,他们还记得那些古老的神话之战,如今,他们惧怕新的战斗,为人类而感到忧心。历史女神没有记录那些战争;那些战争在历史中不为人知,但那又如何?并非所有人都曾坐在历史学家的脚边,但是所有人都在母亲的膝头听说过神话寓言。当他们看到沿着公路转弯跳跃的夏普洛克,没有人不畏惧陌生的战争。就这样,他过了一座又一座城市。

夜晚,他气定神闲地躺在某片湿地或树林里的芦苇上。破晓前,他兴致高昂地起身,摸黑在河边饮水。他小跑穿过溅起的水花,到高处看日出,他吹响喜悦的号角,将自豪的问候之回声送向东方。看!太阳从回声中升起,白昼下的平原明亮如新,路途回转,如同高处倾泻而下的水。看!那笑声响亮的风是他的同伴;这世上有人类和人类的恐惧,还有他们小小的城市;在那之后,是大河和荒地、新发现的大山,还有远处刚出现的土地、更多的人类城市,以及始终相随的老朋友——沁人心脾的风。他经过了一个又一个王国,气息始终均匀。“正值青春,驰骋在如茵的草地上真好!”年轻的马人说。“哈,哈。”山间之风这般说,平原之风如是答。

紧张忙乱的塔楼上响起钟声,智者求教于羊皮纸,占星家向星空寻求征兆,老人们做出微妙的预言。“难道他还不够快吗?”年轻人说。“他多么开心。”孩子们说。

日复一日,他疾驰飞奔;夜复一夜,他披星入眠,直到抵达尘世平原的边缘——阿萨罗尼亚人的土地。他从那里出发,再次到达传奇之地。这片土地,就像世界另一端那养育他的故土一样,与世界边缘的暮光交融在一起。一个强烈的想法涌现在他不知疲倦的心中,因为他知道,他现在已经靠近了泽塔祖拉——松贝伦妮的城市。

他到来时,天色已晚,染上夜色的云层在前方的平原低空翻卷。他风驰电掣地冲进金色的薄雾,雾气在他的眼前分开,眼前的景物出现了,心中的梦想复苏了。在美好事物的感召下,他满怀浪漫地思索着所有那些与松贝伦妮有关的传闻。她住在孤寂湖畔的一座小神庙里,那是夜晚对蝙蝠呢喃低语透露的。一丛柏树林挡在了她与城市之间,遮蔽了泽塔祖拉的攀爬路径。神庙对面矗立着她的坟墓,阴郁的湖中墓室洞门大开,以免她惊为天人的美貌和长达数百年的青春在人类中引发异端邪说——以为美丽的松贝伦妮是长生不死的;因为神圣的只是她的美貌和血统。

她的父亲是半马人半神,她的母亲是沙漠之狮和凝视金字塔的斯芬克斯的孩子。松贝伦妮比斯芬克斯更加神秘。

她的美如梦如歌,是服用了魔法露水后做的千载难逢的梦,是从遥远的家乡海岸被天堂的风暴席卷而来的不死鸟唱给某座城市的歌。浪漫山峦间那日复一日的黎明和黄昏,都无法匹配她的美丽。在所有的萤火虫中间,这不是秘密,在所有的夜星中间,这不是秘密。诗人不曾歌唱过她的美貌,夜晚也没有忖度过其中的意义;清晨妒羡她的美貌,而情侣们则没有机会亲眼目睹。

她不曾出嫁,不曾被人追求。

狮子们不来追求她,因为恐惧她的力量。诸神不敢爱慕她,因为知道她终究会死去。

这就是夜晚对蝙蝠窃窃私语的内容,这就是夏普洛克目不视物地慢跑过薄雾时心中的梦想。突然,在黑暗的平原上,他马蹄下的传奇土地现出了裂缝,泽塔祖拉就在裂缝中,照亮了夜晚中的她。

他从裂缝上端敏捷熟练地跳下,从正对星空的外门进入泽塔祖拉,沿着狭窄的街道遽然飞奔。他马蹄哒哒地经过时,许多出现在往昔歌谣中的人物冲到阳台上,从闪闪发光的窗户探出头。夏普洛克并未逗留致意,也没有回应来自军事塔楼的挑衅;他向下跳进通向地底的大门,就像父族的闪电,就像跃到老鹰背上的海怪,投入神庙和坟墓之间的水中。

他半闭双眼,冲上神庙的台阶,只是依稀地透过睫毛看去,然后抓住松贝伦妮的头发,不为她的美丽所迷惑,拉着她就走。他带着她跳过大地的裂缝,湖水无知无觉地从那里落进世界的洞口,他带着她到达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到达只有马人能抵达的地方,永远地做她的奴仆。

他拿出人马族珍贵古老的银号角,吹响三声。那就是他婚礼的钟声。2.珠宝商探戈布林的悲伤故事

当珠宝商探戈布林听到那不祥的咳嗽声时,他立即转身望向身后的小路。探戈布林是一个声望极高的窃贼,所服务的常客皆是各路权贵,因为他偷的东西没有一样会比姆姆鸟的蛋要小,他一生只偷四种石头——红宝石、钻石、翡翠和蓝宝石。当摇身一变成为珠宝商时,他也同样诚实无欺。如今,一位富商找上了探戈布林。由于听闻探戈布林是一名值得信赖的窃贼,他要用女儿的灵魂交换一颗比人头还大的钻石;这颗钻石存放于蒙翁格伽灵神庙,就在蜘蛛神赫洛赫洛的膝头。

探戈布林在身上抹了油,溜出商店,悄悄穿过僻静小路出城了。等到别人发现他外出办事或看到柜台下面的剑不在原位时,他已远在斯纳尔普。自出发那刻起,他就昼伏夜出,白日里藏起身来打磨他的剑;这柄剑又轻又快,被他称为“鼠锋”。探戈布林赶路的方式不易被人察觉,他穿过吉德平原,路经穆尔斯克或特伦,没有一人发现他的身影。噢,他热爱阴影!倘若月亮从暴风雨中一不小心探出脸来,恐怕就会出卖一位普通的珠宝商;不过它并没有给探戈布林捣乱。巡夜人只看到了一团蜷伏的阴影,他们大笑着说,“那不过是只鬣狗罢了。”不过经过银城时,一名守卫追上了他,但探戈布林就像泥鳅一样,溜出了守卫的手掌心;人们几乎听不到他光脚踩着地面的啪嗒声。他知道富商在等他回去,所以他的小眼睛一夜未合,闪烁着贪婪的光芒;他知道富商的女儿全身锁链缠身,日夜尖叫不已。啊,探戈布林知道的。如果不是正在外办事,他大概会允许自己对此嘲笑一番。可是,生意就是生意,他要找的钻石还躺在赫洛赫洛的膝头。赫洛赫洛创造了这个世界及其中的一切,唯独给自己留下了那颗被称为“亡魂之钻”的珍贵宝石。此后,这颗宝石在那儿存放了两百万年。宝石经常遭窃,却如同拥有某种门道一般,总能再次回到赫洛赫洛的膝头。探戈布林知道这一点,但他不是普通的珠宝商。他相信自己能骗过赫洛赫洛,却没有意识到,对野心和欲望的追逐终究都是一场空。

探戈布林在斯努德的深洞之间穿行,身姿是如此轻巧!他一会儿像个植物学家,仔细检查地面;一会儿又像个舞蹈家,从石块崩落的洞缘边上跳开。当他路过托尔塔楼时,那里一片漆黑,若是在平时,倘若有任何外来者胆敢破坏他们的规矩,弓箭手就会射出象牙做的箭矢,即使他们的规矩不见得有多好,可也轮不到外人来破坏。到了夜晚,他们会根据外来者的脚步声来放箭。噢,探戈布林,探戈布林,还会有你这样的珠宝商吗!他用长长的绳索在身后拖拽了两块石头,引得弓箭手们射向那里。他们在沃特设下的诱饵确实很吸引人,城门上挂着摇摇欲坠的翡翠,但探戈布林隐约看见每块翡翠都连接着一根爬上城墙的金色细绳,一旦机关被触动,重物就会砸下来。所以他离开了,不过是含泪离开的。最终,他抵达了特斯。这里的所有人都崇拜赫洛赫洛;正如传教士们证言——就算人们有意信仰其他神祗,也只是转而信奉赫洛赫洛的猎物罢了,这些神终将成为赫洛赫洛猎鞭钩子上的猎物——因此这些人如是说,顶着其他神祗光环的正是赫洛赫洛。他从特斯出发,到达蒙翁格城和蒙翁格伽灵神庙,走进去时就看到了蜘蛛神像赫洛赫洛。赫洛赫洛正襟危坐,膝头上是闪闪发光的“亡魂之钻”,如圆月一般照耀整个世界。只不过,这轮圆月被在光芒下沉睡太久的疯子盯上了,因为“亡魂之钻”开始显现出某种凶兆;那些被预示将要发生的险恶事物,在此还是不提为好。蜘蛛神像的面孔被那颗致命的宝石照亮;除此之外,四周再无其他的光。尽管神像的身躯与四肢看起来狰狞可怖,但他的面孔却安详平静,显然无知无觉。

一丝畏惧从探戈布林的心头掠过,那是某种一闪而过的颤抖,但仅此而已;生意就是生意,他希望一切顺利。探戈布林向赫洛赫洛供奉上蜂蜜,在他的面前俯身敬拜。噢,他多么狡猾!从黑暗中蹑手蹑脚走出来舔食蜂蜜的祭司们最终都瘫倒在地,失去了意识,因为探戈布林在供奉的蜂蜜中下了药。探戈布林取下沉甸甸的“亡魂之钻”,把它扛上肩头,拖着艰难的步履走出了圣殿;赫洛赫洛蜘蛛神像一言未发,不过在珠宝商关门的时候,他轻轻地笑了。迷药的劲儿过去之后,祭司们纷纷醒来,他们冲进一间小密室,那儿有扇可以看见星空的天窗,祭司们用占星术推算了窃贼的命运,预测结果似乎让他们相当满意。

原路返回不像是探戈布林的做事风格。不,他走了另外一条路,尽管那条路要经过小路、暗夜宫殿和蜘蛛森林。

他扛着钻石举步维艰地离开。身后的蒙翁格城高耸入云,亭台层叠相连,遮掩了半片星空。当轻柔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哒哒响起时,即使他不愿意承认那或许正是他所畏惧的,但职业的本能告诉他,夜里跟在携带钻石的人身后的任何声音,恐怕都来者不善,何况,这钻石是他入行之后偷过的最大的钻石。当他来到通向蜘蛛森林的小路时,肩上的“亡魂之钻”让他感到冰冷又沉重,那轻柔的脚步声似乎就近在咫尺,让人毛骨悚然。珠宝商停下脚步,差点儿就要犹豫了。他望向身后,那里空空如也。他聚精会神地倾听着,此时万籁俱寂。接着他想起了富商女儿的尖叫,她的灵魂正是用来等价交换这颗钻石的,于是他便微笑着,再次坚定地前行。悬浮在小路上方漠然观察他的女人,冷酷可疑,她是暗夜宫殿之主。探戈布林没有再听到可疑的脚步声,便感到放松了一些,直到他即将走到小路尽头时,女人发出冷漠不祥的咳嗽声。

咳嗽声如此意味深长,令人无法置若罔闻。探戈布林立即转身望向他所恐惧的方向。蜘蛛神像并没有待在居所。探戈布林将钻石轻轻地放在地上,拨出那柄名为鼠锋的剑。于是,在这条小路上爆发了一场众人皆知的战斗。然而,那冷酷的老女人似乎对这种场面并不关心。对于你此刻所见的蜘蛛神像来说,那也不过是一个让人厌恶的笑话。可对于珠宝商来说,这是严酷而又严肃的一战。他战斗着,喘息着,被迫沿着小路慢慢后退。但他的鼠锋不停地扫过赫洛赫洛柔软的深色身体,留下一道道又长又深的狰狞的伤口,直至剑身被鲜血沾染,变得又黏又滑。然而最终,赫洛赫洛不曾间断的笑声击溃了探戈布林的神经。当探戈布林又一次刺伤凶恶的敌人时,冷酷的老女人又发出一声不祥的咳嗽,而她脚下的暗夜宫殿忽然门洞大开,吓得探戈布林瘫坐在门边上,一脸骇色,精疲力竭。随即老女人不再插手,暗夜宫殿的卫兵们将珠宝商探戈布林拖进了宫殿中,那儿已经悬吊着两个人。卫兵们将左侧那人从吊钩上取下,再将鲁莽的珠宝商挂上去。至此,如众人所知(尽管这已经过去很久),令他恐惧的厄运终于降临了,但这多少平息了神灵的忿怒。

面对这来之不易的自由,富商独生女的感激之情却微乎其微。她开始竭力追求体面,变得了无生趣,称自己居住的地方为“英国的里[1]维埃拉”,不时地对着茶壶精纺罩说些陈词滥调。最后,她死在自己的住所,噢,不对,按她的规矩,应当采用委婉的说法——她逝于自己的住所。

[1] “英国的里维埃拉”为英国德文郡海滨度假胜地——托贝地区的美称。“里维埃拉”源于意大利语,意为海岸线,指阳光充沛的海边度假胜地。(译注)3.斯芬克斯的宫殿

我走进斯芬克斯的宫殿时,天色已黑。他们热情地欢迎我。而我也高兴于能找到一处避难所远离那不祥的森林,尽管此处有契约存在。他们用一块遮布竭尽所能地覆盖其上,但我一眼就看到了,一份契约已然存在。当他们迎接我时,仅仅是那不安的神色,就让我对那遮布生出了疑心。

斯芬克斯喜怒无常、沉默不语。我来这里并非为了打听永恒之神的秘密,也不打算窥探斯芬克斯的私生活,可说的话和可提的问题少之又少。可是不管我说什么,她都毫不关心,径自愁眉不展。很显然,她要么在怀疑我(觉得我不是来刺探她的某位神祗的秘密,就是来冒昧打听她和时间之神的交往),要么就是在独坐愁城地沉思那契约。

我很快发现,除我之外,他们似乎还要迎接别的什么;因为我看见他们的视线在大门和契约之间来回游移,神色惶惶。显然,他们就是要用这被闩上的门,来迎接那位来客。就凭这样的闩,这样的门!那上面布满了经年累月留下的生锈、腐蚀、发霉的痕迹。即便是对于一头意志坚定的狼而言,那扇门也算不上是一道屏障。而且,似乎他们恐惧的东西比一头狼还可怕。

片刻之后,我从他们的话语中获悉:某件迫切可怕的事情正找上斯芬克斯;过去已经发生的某些事,也证实那厄运必将降临。他们似乎已经拍打过斯芬克斯,试图激怒她,让她脱离淡然冷漠的状态,这样,她就会向被自己抛弃在时间神殿里的某个神祗祈祷。然而,当契约出现后,她仍不改郁郁寡欢的沉默和东方式的冷淡。当他们发现无法驱使她去祈祷时,也就无事可做了,只能徒然地关注着生锈的门锁,看看那契约,心存疑虑地表示(甚至是假装心怀希冀),那个没人提及名字的东西,或许终归不会带着宿命走出森林。

你们大概会认为,我选择了一座可怕的宫殿,但倘若我给你们描述我经过的那片森林,你们就不会这么认为了。我确实需要找个地方养养精神,哪儿都行,只要不是在那片森林里面。

我十分想知道那契约会从森林里召唤出什么;我已经见识过那片森林——而你们,文雅的读者们,尚未见识——对于可能会到来的事,我已经有了先见之明的优势。这种事情询问斯芬克斯毫无用处,因为她口风极严,正如她的情人时间之神(神祗们都与她相像)。在如此心境下,她必会断然拒绝。所以,我悄悄地开始给门锁上油。他们一看到这愚笨的行为就信任我了。虽然我的做法并不真的多管用,很久以前应该就有人做过;但他们明白,此刻我对他们认为至关重要的事情大有兴趣,于是围在了我的身边。他们问我对这门有什么看法,是否见过更好的或更差的;我把自己了解的每一扇门都告诉了他们,告诉他们佛罗伦萨洗礼堂的门做工更好,而伦敦某建筑公司制造的门更差。然后,我问他们,因为那份契约,斯芬克斯被什么给缠上了?他们起先不说,于是我停下给门上油的活计。见状,他们告诉我,是森林里的大审判官——所有林间事物的调查者和复仇者。从他们的描述来看,我觉得此人似乎相当纯良正派,是那种茫然专注于某一个领域的疯子,亦是那种容不得任何动机和理由的谜样的人。正是对此的恐惧,让他们神经兮兮、笨拙地摩挲破门的锁。但是与其说斯芬克斯心怀恐惧,倒不如说她只是有所预见罢了。

尽管心怀他们试图指望的希望也说得过去,但我不能如此作罢。很显然,让他们恐惧的是契约的后果——他们对此的理解更大程度上是来自斯芬克斯无奈的面容,而非因那大门所生的悲伤焦虑。

风声飒飒,粗大的蜡烛光线摇曳。空气中愈发弥漫着他们显而易见的恐惧和斯芬克斯的沉默不语。阴风吹拂蜡烛投下低沉的暗影,蝙蝠在阴影中不安地翻飞。

之后,从远处传来几声尖叫,声音渐行渐近,有什么东西正在向我们而来,笑声骇人。我急忙用木棍顶住他们守卫的门;我的手指抠进了腐朽的木头——这腐木已经老得让人抓不住了。我没空儿观察他们的惊恐;我想起后门,森林里也比这里好过。只有斯芬克斯从容不迫,她做出预言,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厄运,再没什么新鲜事儿能让她感到不安。

我爬上和人类一样古老的腐朽梯子,翻过可怕深渊的湿滑边缘,心头不祥地迷乱起来,脚底升腾出恐惧的感觉。我从一座塔楼爬向另一座塔楼,直至找到我正在寻找的那扇门。那扇门通向巨大松树枝叶的灰暗上端,我向下爬回森林的地面,很高兴自己又回到了曾经逃离的森林。

斯芬克斯还在她那濒临险境的宫殿里,我不知道她会作何抉择。或者,她会始终郁郁寡欢地凝视那被年轻男仆们斜睨的契约,在支离破碎的内心里追忆她曾经了若指掌并使人类呆若木鸡的事情;或者,她最后也会逃走,艰难地攀过一个又一个深渊,终于获得更高的地位,依然睿智不朽。听说过门后那疯狂东西的人啊,它究竟是神圣的,还是邪恶的?4.三个窃贼命中注定的冒险

牧人们到达埃尔洛拉时,已经唱尽了歌曲,窃取金盒子的问题就摆在他们面前。一方面,很多人都在寻找金盒子:如埃塞俄比亚人所知,这件盛载诗歌的容器价值连城;而他们的厄运,更为阿拉伯人津津乐道。另一方面,若是没有新歌,夜晚围坐在篝火边可真是寂寞难耐。

一天傍晚,在姆卢纳峰下的平原之上,赫人部落商讨了这些事情。从古至今,他们四海为家,足迹遍及世界各地。由于找不出新歌谣,年长的牧人们遇到了麻烦。然而,姆卢纳峰不为人类的烦恼所动,也不为将要隐没平原的黑夜所动,在落日余晖中冷眼旁观着疑昧大地。此时,在姆卢纳峰已为世人所知的那一面山坡上的平原,就在那儿,当晚星在人们的视野里娇羞地露脸时,篝火腾起没有歌曲为之欢呼的寂寞火光时,牧人们匆忙地商定了一项鲁莽的计划,这个计划被世人们称作“寻找金盒子”。

对于年长的牧人来说,选择窃贼斯立兹是最明智的举措。正是这个斯立兹,在许多学校教授的课堂上比威斯塔利亚国王还略胜一筹(当我写下这句话时,甚至也是如此)。不过,金盒子的重量不轻,还需要其他人陪同前往;而西皮和斯洛尔格,在如今的古董贩子里算是最敏捷的窃贼了。

于是,次日,三人开始攀越姆卢纳山肩。他们尽可能在雪地上好好地睡上一觉,而非在夜里冒险进入疑昧大地的森林。晨光升起,鸟儿尽情歌唱,可是一种无以名状的凶兆,正笼罩着下方的森林、前方的荒地以及光秃秃的不祥的峭壁。

尽管斯立兹从事盗窃行当已有二十载岁月,他却鲜少透露经验;只有当两个同伴中的一人踢翻了石子或者踩中林中树枝时,他才会对他们厉声低语,重复着同一句话:“活儿不是这么干的。”他明白自己无法在两天的旅途中就把他们变成更为称职的窃贼,所以他不管心底作何质疑,都不会多说一个字。

他们走进山肩下面的云层,从云层进入森林。对于这里的林中野兽来说,所有活物都只是食物,无论是鱼还是人,这一点三个窃贼亦心知肚明。三个窃贼从口袋中恭敬地取出各自神祗的雕像,祈祷在这片不幸的森林中获得庇护,希望将逃脱的机率翻上三番。因为如果有什么能够吃掉他们中的一个,一定就能吃掉所有人,他们相信,如果有一人逃脱,那么所有人都能逃脱。没人知道,那些神祗中是否有一个或每一个都会显灵。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否有机会活着穿越这片有可怖野兽潜伏的森林。但是毫无疑问,彼时彼地,会给三位冒险家带来厄运的一定并非他们最畏惧的神使,亦非这块不祥之地上守护神的愤怒。于是,他们来到疑昧大地的中心:地震平息了一阵子,一座座小山丘于激烈的冲撞后朝天隆起。一头体型庞大得有些吓人的动物,竟然悄悄地潜行到他们附近。等他们好不容易避开它的视线后,一个词回响在这三人的脑海中,“万一……万一……万一……”这次危机最终与他们擦肩而过,他们继续小心前进。随后不久,他们看到一个半仙半地精的生物——人畜无害的小个子米普特,正在世界边缘发出满足而尖锐的吱吱声。他们偷偷地溜走,因为据说米普特的好奇心惊人,尽管无害,却很难守住秘密。或许,他们还厌恶他用鼻子去蹭死人白骨的样子,只是不肯承认罢了——要是在意谁会吃掉他们的骨头,那可成不了冒险家。就这样,他们躲开了米普特,几乎一下子就抵达了枯树之地,那是他们冒险的最后关卡。他们知道,自己身旁就是世界裂缝和一座由恶界通往更恶界的桥梁,而盒子主人的石屋就在他们脚下。

他们的计划很简单:溜进上层悬崖的走廊,从警示旅人的石刻文字下方轻手轻脚地跑下去(当然得赤脚),那上面的文字翻译过来就是“劝君自重”;不要触碰特意放在那里的浆果,从右边下去;然后走向台座上沉睡了千年且应该还在沉睡的守卫;钻进打开的窗户。其中一个人要留在世界裂缝附近等候,直到其他人带着金盒子出来。万一有人求援,留守的人要立即用松开那夹紧世界裂缝的铁钳来威胁守卫。拿到盒子之后,他们要夜以继日地跋涉,一直跑到笼罩姆卢纳山坡的云堤,藉着云堤的阻隔,甩掉盒子的主人。

悬崖上的入口正门洞大开。斯立兹全程带路,他们无声无息地走下冰冷的台阶。每个人都向漂亮的浆果投去渴望的一瞥,不过也仅此而已。守卫还在台座上沉睡。斯立兹清楚梯子在哪儿,斯洛尔格踩着梯子爬到夹紧世界裂缝的铁钳处,手持凿子候在一旁。当同伴们溜进屋子时,他侧耳倾听,以防万一;当下四周尚且万籁俱寂。此时,斯立兹和西皮找到了金盒子:似乎一切都在按照他们的计划进行,最后要做的就是确定盒子的真伪,然后带着它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在台座的遮挡之下,他们与守卫如此之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温度,他的温度似乎能冷却最勇猛之人的血液。他们扯开祖母绿搭扣,打开金盒子,借着精巧火花的光芒阅读——斯立兹懂得怎样弄出火花——即便是这样微弱的光芒,他们也得用身子遮挡住。纵然是潜伏在守卫和深渊之间,在这样危险的时刻,他们仍欢欣不已,因为他们发现盒子[1]里有十五首无与伦比的阿尔凯奥斯体颂歌、五首迄今为止世上最优美的十四行诗、九篇人类宝库中绝无仅有的普罗旺斯风格叙事诗、一首有二十八段完美诗节的“飞蛾颂”诗歌、一篇人类水平尚且难以企及的一百多行无韵诗,以及十五首没有商人胆敢标价的抒情诗。他们本会再读一遍,这些诗歌使男人流下了欢乐的眼泪,将婴儿时期的美好记忆带给他,将美妙之声从遥远的坟墓召唤而来。然而,斯立兹断然地指了指他们来时的路,熄灭火花。斯洛尔格和西皮叹了口气,抬起了盒子。

此时守卫依然沉睡于持续千年的梦境。

当他们离开时,看到一把舒适的椅子紧挨着世界的边缘,盒子的主人想必近来就独自坐在那里,自私地阅读诗人们梦寐以求的最美妙的诗歌。

他们悄悄地朝梯子底部走去。然而,就在这黑夜里最隐秘的时刻,当他们稳稳地靠近梯子的时候,上层房间里有一只手悄无声息地点亮了一道令人惊悚的光。

或许只是一束普通的光,但是恰在此时就很可能致命。当这束光追逐着他们的背影,如同一只血红的眼睛射出的凌厉目光,就连乐观的人也会心生绝望。

西皮试图逃走,斯洛尔格甚至试图藏起来,他们的举动都如此愚蠢。而斯立兹非常清楚上方房间的灯光为何亮起,又是谁开启了它,他从世界的边缘一跃而下,平静地坠入深渊没有回声的黑暗中,离我们而去。

[1] 阿尔凯奥斯体是公元前七世纪希腊抒情诗人阿尔凯奥斯使用的一种诗歌格律,一首诗有四行,每行有四音步。(译注)5.神像崇拜者庞博的不当祈祷

崇拜者庞博向阿姆兹做了一次简单而必要的祈祷:关于祈祷的内容,就连一尊象牙神像都能轻而易举地满足他,可阿姆兹并没有立即满足他。因此,庞博向塔尔玛祈祷,要求推翻阿姆兹。不过,阿姆兹本身就和塔尔玛友善相待,这种做法触犯了神祗之间的规矩,因此塔尔玛拒绝实现这个小小的祈求。庞博于是疯狂地向所有受人崇拜的神像祈祷,因为即使这只是件小事,对男人来说,它也不可或缺。比阿姆兹年长的神祗都拒绝了庞博的祈求,甚至,那些比阿姆兹年轻且名气更大的神祗也拒绝了他。他挨个地向他们祈祷,可他们全都拒绝倾听。起先,他完全没想到自己触犯了那条神圣而微妙的规矩。当他向第十五位神祗(中国人熟悉的一尊翡翠小神像)祈祷时,他突然想到,所有神袛都在联合抵制他。及至庞博发现这点,他对自己的出身生出了强烈的怨恨。他悲痛不已,宣告自己已然迷失。没多久,在伦敦的每一家出售象牙或石头神像古董店里,人们大概都能看到他的身影;他和族人一同生活在伦敦,尽管他出生在奉恒河为圣的缅甸。十一月天气最差的傍晚,天空下着蒙蒙细雨。在某家商店的灯光下,他憔悴的面孔紧紧地贴着玻璃。他在那里向某位盘腿的平静神像苦苦哀求,直到警察将他赶走。商店打烊后,他回到自己邋遢的房间。在我们的首都,他生活的这片区域不怎么听得到有人说英语。他向自己的小神像恳求。在庞博简单必要的祈祷被博物馆、拍卖会和商店里的神像一致拒绝之后,他独自思量,买来贡香,一边在自己那尊便宜的小神像前的火盆里焚香,一边演奏乐器,好像以此就能委婉展现人类的魅力。然而,神袛们还是坚持他们的规矩。

我不知道:庞博是否了解这条规矩,并认为在自己的需求面前,这条规矩无关紧要;抑或是他那渐渐已经绝望的需求,搅乱了他的心智。但是神像崇拜者庞博突然之间抄起一根棍子,转变成为一个神像崇拜的反对者。

神像崇拜的反对者庞博旋即走出了屋子,将他的神像和灰尘一同扫地出门,并且开始与人类交往。他找到一位深孚众望的神像崇拜者之领袖,此人用奇石雕刻神像。庞博将自己的情况告知于他。制作神像的领袖以人类的名义指责庞博打碎了自己的神像——“难道不是人类制作出他们的吗?”领袖质问道。就神像本身,他分享了很多,见地深刻。他解释了那条神圣的规矩,还有庞博是如何触犯规矩的,以及世间神像为何不倾听庞博的祈祷。听到这里,庞博流下眼泪,愤愤不平地抗议,诅咒象牙神像和玉石神像,诅咒造出神像的人类之手。但他诅咒的更多的是那条规矩,正如他所说,那规矩毁了一个无辜的人。以至于最后,自行制作神像的领袖也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他本来正为一位厌倦了沃什的国王制作碧玉神像。他同情庞博,告诉他虽然这世间没有神会听他祈祷,但在世界边缘的不远处,就坐着某位因不晓规矩而声望不佳的神,那个神会实现那些受人膜拜的神祗不愿倾听的祈祷。听到这里,庞博双手捧着领袖的胡子亲吻,擦干眼泪,再次回归原先鲁莽的自我。那个用碧玉雕刻沃什之篡位者的工匠解释了如何前往世界尽头的村庄——在终结之街的最远处,花园围墙附近有个可以视为井的洞口,如果两手按住洞沿,身体往里探,用脚所探到的岩台将是那带你走向世界边缘的顶层台阶。神像崇拜者的领袖说:“尽管人们知道,这段台阶可能通向某个地方,甚至会有底层,但是谈论台阶底下有什么毫无意义。”听闻至此,庞博的牙齿上下打颤,因为他害怕黑暗,可制作神像的人说,那段台阶沿路向来都有某种微弱的蓝光闪烁,世界就在那光亮中旋转着。他说,“这之后,你会经过孤独殿,穿过从乌有乡延伸出来的桥底,这是出于谁的旨意无从猜想;从那儿往前走,你还会经过花神马哈尔里永,及其非鸟非猫的大祭司的领地;然后就会看到小神像杜斯,他就是能实现你祈愿的名声不好的神祗。”说完,他又继续为厌倦了沃什的国王雕刻碧玉神像。庞博向他表达了谢意,哼着歌离开,因为在他心里,用自己的话说,就是觉得“自己已经拥有了众神”。

从伦敦到世界尽头是一段漫长的旅程,庞博已经身无分文,但不出五个星期,他就在终结之街的街头漫步了。关于他是如何抵达的,我就不在此赘述,因为可能并不完全光明正大。庞博走过终结之街尽头的屋子,找到花园尽头的井,当他双手撑在洞沿上时,心中涌现出众多念头,不过其中最主要的一个念头是:众神正是借助他们的先知(神像崇拜者领袖)的嘴巴在嘲笑他。这个念头闯进他的脑子,直到他的头像手腕一样疼痛为止……接着,他找到了台阶。

庞博沿台阶往下走。果然,这里闪烁着微光,世界就在其中旋转,世间的星星在遥远的地方闪烁。走下台阶时,他的面前空无一物,只有大片奇特的蓝色暮光,伴随着点点繁星和来来回回的彗星。接着,他看到通向乌有乡的桥梁灯火。蓦地,孤独殿闪闪发亮的厅堂窗户射出一道光,照在他身上。他听到音节迸出的声音,决非人类所能发出。若不是出于刻骨的渴求,他一定会尖叫着逃走。他现在看见的马哈尔里永浑身披着彩虹的光环,在这世间如此耀眼。在马哈尔里永与那声音之间,他见到了那只非鸟非猫的灰色野兽。就在庞博犹豫不决,恐惧得心生寒意时,他听到孤独殿里的声音越来越大,于是悄悄地向下挪了几步,快速从野兽身边冲过。野兽专心地注视着马哈尔里永正向上抛掷的气泡,甚至不曾回头看一眼庞博——在未知的星群中,每一个气泡都是春意盎然的季节,呼唤着燕子回到超越想象的田野。它看着花神落入林伦拉纳河——一条发源于世界边缘的河流,金色的花粉让河水的浪潮变得甜甜的,被河潮带离这个世界,为星星送去欢乐。而庞博面前就是那位名声不好的小神祗,他不在意规矩,他会回应被所有尊贵的神像拒绝的祈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见这位小神祗让庞博兴奋不已,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愿望太过强烈,以至于庞博飞快地跑下台阶;又或者(也是最有可能的情况)就是他冲过野兽身边时步伐太快了。他本打算跑过去,拜倒在杜斯的脚下祈祷,却无论如何也停不下脚步,从小神祗的身边冲了过去。他试图抓住光滑的裸露岩石,然而于事无补。他还是从世界的边缘摔下去了,如同我们心脏漏跳一拍时于梦中坠落,继而伴随着可怕的心悸猛然醒转。但是,庞博再也无法醒转了。他将一直落向渺茫的星辰,和斯立兹拥有一模一样的宿命。6.鲍姆巴沙尔纳的战利品

而今,对海盗船长沙尔德而言,他所知的每一片海域都变得相当棘手了。西班牙的港口不再向他开放;圣多明戈的人们认识他;路过锡拉丘兹时人们都朝他使眼色;西西里的两位国王谈及他一个小时不露笑脸;在每一座都城,他的脑袋都被巨额悬赏并附上用来辨认的画像——每一幅都面目可憎。因此,沙尔德船长认定,是时候将那个秘密告诉他的手下了。

离开特内里费后的一天夜里,他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坦然承认,过去有些事情可能需要解释:阿拉贡诸侯们献给侄子们的王冠,一定未曾抵达这两位美洲的国王陛下手中。人们或许想知道,托布巴德船长的双眼是被谁剜掉的?谁在巴塔哥尼亚海岸焚烧了城镇?为什么像他们这样的船要运输珍珠?为什么甲板上鲜血横流,武器遍地?南希号、云雀号、玛格丽特·贝尔号在哪儿?他敦促说,诸如此类的问题可能被好奇之人问起,假如辩护律师是个不熟悉海上规则的傻瓜,他们就可能卷入麻烦的法律程序。船员中的一员“血腥比尔”(他们通常粗鲁地称呼他为嗝先生)仰望着天空,说道:“今晚会起风,看起来还会刮上一阵子。”当沙尔德船长将计划向他们和盘托出时,在场有几个人若有所思地摸着脖子。他是这样说的:是时候放弃绝望云雀号了,因为对于四个王国的海军来说,她太出名了,五分之一的人都认识她,其他人对她亦有模糊的印象。(她那面黑底的海盗旗上,印有简洁的黄色骷髅头和交叉的腿骨,追逐绝望云雀号的单桅帆船甚至[1]比沙尔德船长想象的还要多。)他知道,在魔藻之海的对面有一小片群岛,那儿大概有三十座光秃秃的不起眼的岛屿,而且其中一座是浮岛。他在多年前就注意到了那座浮岛,悄悄地用船锚将它固定在深深的海底,上岸之后对人绝口不谈。他把这件事当作自己生命的秘密,决定倘若有朝一日无法照常在海上谋生,就去那里定居结婚。当他第一次见到那浮岛的时候,它正随着树梢上的风缓缓移动;但如果缆绳没有朽烂,岛就应该还在他离开时的位置。他们可以制造船舵,在低处凿出舱室,夜晚将帆升到树干上,想去哪里就航行到哪里。

所有的海盗都欢呼雀跃,他们想再次踏上陆地,踏上一个不会有随时现身的绞刑吏捉拿他们的地方。虽然他们都是胆大包天的人,但是晚上一路看到那么多的亮光还是会感受到压力。尽管如此……!船只再次转向,消失在薄雾中。

沙尔德船长说:他们首先需要补给,而他自己打算在定居之前结婚——所以,他们要在弃船之前再干一票,洗劫海岸城市鲍姆巴沙尔纳,运走够用几年的补给;至于他自己,则要和南方女王结婚。海盗们再次欢呼,他们经常能看到海边的鲍姆巴沙尔纳,一直在海上觊觎那里的财富。

所以,他们扬起了所有的帆,时不时地改变航线,躲避和逃离那些奇怪的光,直到黎明到来。整整一天,他们都在向南急速航行。傍晚时,他们看到了鲍姆巴沙尔纳的银色塔尖。这座城市是海岸的荣耀。尽管相距遥远,他们也能看见南方女王位于城市中央的宫殿。宫殿的窗户数不胜数,全部朝向大海,透出亮光。那些光来自于逐渐消失在水面上的落日暮光,来自于女仆们一支接一支点起的烛火;远远望去,如同一颗刚出水的珍珠犹在滴落海水,闪闪发亮。

就这样,越过傍晚的海面,沙尔德船长和他的海盗们望见了这一切,想起了传闻。那些传闻声称,鲍姆巴沙尔纳是世界海岸线上最美丽的城市,而那里的宫殿,甚至比鲍姆巴沙尔纳更加美丽。然而对于南方女王,传闻却未见譬喻。夜幕降临,银色的尖顶被隐没,沙尔德趁着渐浓的夜色迅速划船前行。还未到午夜时分,海盗船已在临海城垛的下方停泊。

就在垂死者最难挺过的那个时辰,哨兵在偏僻的城垛上持械站立——此刻正是黎明之前的半个小时,沙尔德带着两艘划艇和半数船员,熟练地裹住了船桨,在城垛下登陆。在警报响起之前,他们就穿过了宫殿的大门。当警报声响起时,留在海上的枪手们开始向城镇开火,在鲍姆巴沙尔纳那些没睡醒的士兵们尚未搞清楚危险来自海上还是陆地时,沙尔德就已经抓住了南方女王。他们本想用一整天洗劫这座银色的海岸城市,然而,随着黎明的到来,一叶可疑的上桅帆出现在地平线的上方。于是,船长立即带着女王跑下海岸,匆忙地返回船上,带着仓促劫掠的物品启航离开。随他一同离开的人比出发前少了一些,因为只有在激烈战斗中幸存的人才能回到船上。一整日,他们都在咒骂那些不断靠近的不祥船只打扰了他们。起先是六艘船,及至入夜,尚未被他们甩掉的只剩下两艘。可是第二天,那两艘船还在视野内,每一艘船装配的火力都超过了绝望云雀号。接下来的一整夜,沙尔德都在海上四处逃窜,那两艘船却分开了,其中一艘依然盯着他不放。次日清晨,海面上除了沙尔德的船之外,只剩下一艘船;而他的群岛、他生命的秘密,已经近在眼前。

沙尔德明白,他必须战斗,那将是一场恶战,不过正合他意,因为他的岛上容不下那么多手下。在其他船出现之前,他们打了胜仗。沙尔德清除了所有的不利因素,当晚就抵达了魔藻之海附近的群岛。

距离日出还有很长时间,幸存的船员注视着海面。黎明到来时,那座岛屿出现了,面积还没有两艘船大,被船锚拴得紧紧的,树梢上有风吹过。

他们随后登陆,在下面凿出舱室,从深海启锚。没多久,他们就将岛屿打造得有些“船样”了。空荡荡的绝望云雀号被他们挂满船帆送出大海。在那里,有比沙尔德预料的数量更多的国家正对她虎视眈眈;不久之后,她就会被西班牙的海军指挥官俘获,那时,他会发现甲板上那些著名的海盗船员踪影全无,没有一个人可以被绞死在横桅上,他一定会因为失望而病倒。

在岛上,沙尔德为南方女王端来普罗旺斯最上等的陈酿,将运送珠宝前往马德里的西班牙大帆船上抢来的印度珠宝送给她作饰品,为她在阳光下支起餐桌,同时在下面的某间舱室里,他吩咐最低级的水手唱起歌来。可她一直郁郁寡欢,对他喜怒无常。傍晚时,人们经常听他诉说:要是能更了解女王这等人的生活方式就好了。他们就这样过了好几年,海盗们通常在下面喝酒赌博,沙尔德船长一直在试图取悦南方女王,而她从未彻底忘记鲍姆巴沙尔纳。需要新的补给时,他们就在树上升起帆,只要没有船出现,他们就顺风疾行,海水拍打着岛上的沙滩泛起层层涟漪。只要看到船,他们就会放下帆,变成一块海图上没有标明的普通礁石。

他们通常在夜晚移动。有时他们一如既往地在沿海城镇附近徘徊,有时他们大胆地进入河口,甚至暂时靠上大陆,藉此抢劫居民区,然后再次逃入大海。如果有船只夜晚触上他们的岛礁失事,他们就会说“真不错”。他们的航海技术愈发巧妙,他们的做法愈发狡猾,因为他们知道,任何有关绝望云雀号老船员的消息,都会让绞刑吏从内陆冲到每一座码头。

据知,没人找到过他们,也没人占领过他们的岛。不过,一则传闻出现了,从一座码头流传至另一座码头,流传至所有水手们聚集的地方,一直流传至今。传闻的内容是:普利茅斯和霍恩之间有一块海图上没有标明的危险礁石,它会突然出现在最安全的航道上。说来也奇怪,触上这块礁石的船只应该都失事了,却并未留下任何确凿的证据。对此,起先有几种猜测,直到一位终生流浪的老人偶然评论道“那不过是大海拥有的众多秘密之一”,传言这才沉寂下来。

从此以后,沙尔德船长和南方女王还算幸福地生活,不过傍晚时分,在树上值班的人还是会看到他们的船长困惑地坐着,或者时而听到他不满地嘟囔:“要是能更了解女王这等人的生活方式就好了。”

[1] 在大西洋中部的海面,有一片被马尾藻覆盖的“海之绿野”号称“魔藻之海”。自古以来,误入这片“绿色海洋”的船只几乎无一幸免。在帆船时代,不知有多少船只因为误入这片奇特的海域,就被马尾藻死死的缠住,船上的人因淡水和食品用尽而无一生还。(译注)7.柯碧奇小姐和传说中的龙

讲故事的地点是贝尔格雷夫广场的阳台上,在庞特街的塔楼之间;傍晚时,人们在布朗普顿大道上吟唱这个故事。

十八岁生日那天,住在威尔士亲王广场12A号的柯碧奇小姐没有想到,在又一个年头被消磨掉之前,她再也见不到那栋难看的椭圆形房子了——长久以来,那都是她的家。如果你再多告诉她一些,告诉她那一年的所有痕迹都会从她的记忆中彻底消失,关于那所谓的广场,关于那个日子,她的父亲以压倒的性优势胜选,从而引导帝国命运的那个日子,那么她只会用那种激动的语气对你大喊“滚开!”

日报什么都没提,她父亲的党派也没准备什么对策,柯碧奇小姐那天傍晚参加的派对交流也没有任何相关的迹象,她根本没有收到任何警告——一条可恶的金鳞龙竟然离开了传说中的盛世,飞翔时一身的鳞片咯咯作响,畅通无阻地来到现实世界;(据我们所知)夜幕降临之前,他已经穿过哈默史密斯,到达阿德尔公寓,然后左转,自然而然就来到了柯碧奇小姐父亲的房子。

傍晚,柯碧奇小姐独自一人坐在她的阳台上,正在等待她的父亲受封为准男爵。她踩着步行靴,戴着帽子,穿着低领晚礼服;一位画家正在为她画像,不过仅仅是面部肖像,因此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这一身搭配有何不妥。她没有注意到金色龙鳞发出的响声,也没从五光十色的伦敦上方,分辨出那一双闪烁着红光的小眼睛。金龙在阳台上突然抬起头,金光铺天盖地;接着,他看起来不再是金色的了,因为那闪亮的鳞片上,折射着伦敦只有傍晚和夜晚才能展现出的美丽。她惊声尖叫,但并非召唤骑士,她不知道该召唤何方骑士,也想不出遥远的传奇岁月中那些龙之终结者在哪里,他们崇尚怎样的强势角逐或者发动怎样的战争;或许,他们正忙于武装自己,就连末日决战也要战斗到底。

在威尔士亲王广场,在她父亲的房子阳台外——阳台的深绿色逐年加深——龙拎起柯碧奇小姐,舒展开扑棱作响的翅膀起飞了,于是伦敦就像过时的潮流一样消失远去。英格兰消失远去,工厂的烟雾消失远去,整个物质世界消失远去——在嗡嗡作响的物质世界中间,太阳被时间追赶不休——直到神秘的海面上出现了那片古老而不朽的传奇大地。

你无法描述那幅场景,柯碧奇小姐一只手慵懒地轻抚歌谣里才有的一条龙,轻抚他金色的脑袋,另一只手则时而玩弄来自大海蛮荒之境的珍珠。他们用珍珠填满鲍壳,放在她的身边;为她捎来绿宝石,让她又长又黑的发绺闪耀宝石的光辉;为她送来镶嵌一串串蓝宝石的斗篷:这些都是寓言中的王子和神话里的精灵和地精做过的事。某种程度上,她还活着;某种程度上,她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人物,就像是保姆们讲述的神圣故事里的人物。当夜晚到来,火焰燃起,窗格玻璃上轻拍的柔软雪花就像古老的魔法森林里那些可怕东西鬼鬼祟祟的脚步声,此时若是孩子们全都乖乖听话,保姆们就会讲起那些故事。如果刚开始的时候,她在怀念那些伴随自己长大的精巧新奇的事物,神秘的大海就会唱起古老丰富的歌曲,讲述仙境的传说,起先予她以抚慰,最终予她以慰藉。她甚至忘记了英格兰人离不开的那些药丸的广告,忘记了政客们那些伪善言论,还有人们讨论或不讨论的那些话题;她最终仅满足于看着装满财宝的金色巨船扬帆驶向马德里,看着海盗愉快地升起骷髅骨旗帜,看着小鹦鹉螺出海,看着满怀憧憬的英雄或王子的船只来回寻觅魔法小岛。

龙将她留在那里,靠的不是锁链,而是一种古老的咒语。如果一个人长期阅读的日报就是困住她的咒语,你会说:她一定会厌倦,再过一段时间,西班牙大帆船也丧失了吸引力,所有的一切都没啥新鲜。只要再过一段时间。但是无论是否过去了几个世纪、多少年,或者是否根本就没有了时间,她一概不知。如果有什么能显示出时间的流逝,那就是矮人在高地吹响的号角。即便几个世纪从她身边流走,束缚她的咒语也会让她永葆青春,让她身边的提灯永远亮堂,让那正对神秘大海的大理石宫殿永不朽烂。如果她的身边根本没有时间流逝,她在那些奇异海岸上的一分一秒似乎就会变成一块水晶,映出上千种场景。如果一切皆为一场梦,那么清晨就永不会来临,梦境永不会消失。潮水漫步着,靠近被俘的小姐,低诉胜利和神话。金龙在她身边的龙池酣然入梦:在龙的梦中,只有一条从海岸边伸出的小径,在海上的薄雾中若隐若现。他从未梦见前来解救的骑士。他在黄昏时分入睡,从池中灵活现身时,夜幕降临,湿淋淋的鳞片上闪烁着星光的金芒。

在那儿,他和他的俘虏要么击败时间之神,要么与其永不相遇;[1]然而,在我们了解的世界,在还会发生惨烈的龙塞斯瓦列斯之战及各种战争的世界——我不知道她被龙带到了哪一段传奇海岸。也许她成了为人乐道的寓言故事里的公主之一,但是,我们还是当她就住在海边吧:那儿被国王们统治,随后被恶魔们统治,接着国王们又回来了,随后很多城市归于尘埃,而她依然停留在那儿,她的大理石宫殿并未消失,龙的咒语中所包含的力量也并未消失。

只有一次,一个消息从她所知的故土传来。那是一条穿越神秘大海而来的船,散发着珍珠般的光泽。消息来自她在帕特尼的老校友,仅仅是一张便条,再无其它,便条上面写着小而整洁的圆体字:“独自一人在那里不适合你。”

[1] 龙塞斯瓦列斯是西班牙地名,查理曼大帝在这里遭遇伏击,英雄罗兰在这里牺牲。(译注)8.为了女王之泪

森林女王名叫西尔维娅,她在林间宫殿中主持了一次御前会议,使她的求婚者们深受打击。她说:她会为他们唱歌,为他们设下宴席,为他们讲述传奇岁月的故事;她的宫廷弄臣会耍把戏给他们看,军队将向他们敬礼,小丑会吐出连珠妙语,供他们逗乐开心;唯独,她无法爱上他们。

他们说,这可不是对待求婚者该有的做法,要知道,他们可都是地位显赫的王子,还有乔装成神秘吟游诗人的君王。寓言中并无此类情况,传说里也未有先例。他们说,女王应当将她的白手套抛入狮圈来悬赏能取回手套的勇者,应当要求勇士们献上二十个利坎塔拉毒蛇的头,或杀死一条臭名昭著的巨龙,或者任何一样非生即死的任务都可以。她无法爱上他们——这简直闻所未闻——传奇史鉴中可没有类似的记载。

于是,她只好说:如果他们偏要一个任务的话,那么这任务就是——感动她,让她流下眼泪,在史册与歌谣中,这个任务将被命名为“为了女王之泪”。她将选择成功之人托付终身,哪怕那个人来自一方与传奇无缘的土地,哪怕他只是那片土地上的一名小小公爵。

许多人感到有些恼火,他们想要的是彰显热血与勇气的任务,然而,大厅深处昏暗的角落里,女王年迈的廷臣们却在相互低语。廷臣们说,这任务困难却充满智慧,倘若女王能够哭泣,她也许是拥有爱的能力的。这些老人看着女王长大;她从未叹过气,更别提哭泣了。出现在她眼前的男人们——无论是求婚者还是侍臣——她从未多看一眼。她的美仿佛天边的落日,静静挂在冰河世纪苦寒的黄昏,奇异非凡而又冰冷刺骨。她就像一座绝世独立的山峦,经日光炙烤却依旧身披冰雪,深夜里闪烁着孤独的光芒,远远屹立于安逸的尘世之外;这座星辰寥寥的山峦,是登山者永远的禁地。

廷臣们说,若她能哭,她就能爱。

在殷切的王子与乔装成吟游诗人的君王面前,女王莞尔微笑。

一个接一个地,求婚的王子们声泪俱下地为女王讲起哀痛的故事。这些故事的确十分悲戚,值得同情,长廊上许多侍女闻之抽噎。女王却仅仅只是优雅地颔首,宛如一支倦怠的木兰;深夜的清风拂过,盛放的花朵却无动于衷。

王子们徒然地讲完了故事,自己的眼泪是唯一的收获,只好各自退下。接着上场的是乔装成吟游诗人的显赫君王,他们唱起悲伤的歌谣,用歌谣讲述自己的故事。

吟游诗人中有个名叫阿卡罗尼恩的人,他衣着褴褛,一路风尘仆仆而来;破烂的衣裳下,却是一副伤痕累累的盔甲,表面布满了刀剑撞出的坑洼。他弹起竖琴,唱起歌谣的时候,侍女们泪流满面,就连年老的廷臣们也开始呜咽。眼中泛着泪花,老人们忽然又大笑起来,说道:“弄哭老人和无所事事的女孩子们还不容易,让森林女王流下眼泪可没这么简单。”

阿卡罗尼恩是最后一位求婚者了,女王却还是仅仅略微点了点头。王子们与乔装的吟游诗人们黯然离去,阿卡罗尼恩却边走边思忖。

其实,他是阿法玛、鲁尔和哈夫国的国王,还是泽罗拉与丘陵昌地的君主、毛隆与姆拉什封地的领主;以上地区都在传奇里赫赫有名,神话起源里,这些地区的地位也不容小觑。阿卡罗尼恩仍旧穿着褴褛的衣裳离去,静静地思索着。

所有人都知道,世界尽头有个仙境。长大后因为各种缘故忘记了童年的人们,你们可知道,仙境底下生活着一只欢喜兽,这动物简直就是欢乐的化身。

我们知道云霄里的百灵鸟、户外嬉戏的儿童、好心的女巫还有快活的老顽童们常常被比作欢喜兽,指的就是它,多么恰如其分的比方!如果非要给它挑点什么毛病的话(对,就是鸡蛋里挑骨头的挑法),那就是,它在兴高采烈之时,会得意忘了形,以至于去糟蹋照管仙境的老翁栽种的卷心菜。噢对了,当然,欢喜兽也吃人。

还有一点,如果有谁能得到并饮下欢喜兽的一碗眼泪,魔力将启示他或歌唱或奏乐;只要眼泪的魔力不消失,听者将无一不落下喜悦之泪。

于是阿卡罗尼恩就想到了这个主意:如果他能设法让欢喜兽哭泣,并靠音乐的魅力迷住它,拖住它的攻击,然后再有一位朋友在它停止哭泣前杀死它(就算是人类哭起来也有最终停下的时候),这样他就可以带着眼泪全身而退了,接下来,只要他在森林女王面前喝下眼泪,就可以感动她,让她流下喜悦之泪了。他找来了一位忠实的骑士,这位骑士无意于森林女王西尔维娅的美貌,早在夏日时节起,他就只钟情于一位林间的少女。骑士名叫阿莱斯,是阿卡罗尼恩身边的一名执矛警卫。他们一同穿越了寓言里的旷野,最终抵达了仙境。所[1]有人都知道,沿着世界的边缘,数里格长的范围内,仙境沐浴在永恒的光亮之中。他们是从一条奇怪的古老道路上走上来的;在那陡直地刮上这条道路的风里有一种金属的味道,这种味道来自漫游的星辰。他们来到了照管仙境的老翁居住的茅草屋;这座茅草屋位于上风侧,客厅的窗户背向尘世,老翁正坐在窗边。他在这间面朝星辰的客厅里款待了他们,给他们讲述仙界的故事。当他们提及杀死欢喜兽的危险任务时,老翁表示那简直是一项善举——总会有人不喜欢欢喜兽表达快乐的方式,显然,老翁是其中之一。他领着他们从后门出去,因为前门没有路,甚至没有台阶(老翁习惯从前门直接将用过的污水泼到南十字星座上)。接着他们来到了长着卷心菜的苗圃,苗圃里盛开着只有仙境才有的鲜花,花心总是朝向划过的彗星。老翁给他们指了路,告诉他们如何前往那个叫做“仙境底下”的地方——欢喜兽的巢穴就在那儿。他们设计好了策略:阿卡罗尼恩将带着他的竖琴和一只玛瑙碗拾级而上,阿莱斯则绕道从另一边的峭壁爬上去。照管仙境的老翁走回他位于上风侧的房屋,经过卷心菜圃的时候还愠恼地嘟嘟囔囔,他才不喜欢欢喜兽高兴起来的行为呢;阿卡罗尼恩与阿莱斯也开始分头而行。

他们的脚步悄无声息,发现他们的,只有一只长期以来贪食人肉的乌鸦。

星辰上吹来阴冷的风。

阿卡罗尼恩一路危险地攀爬,脚下的台阶渐渐变得平缓宽阔,将他从兽穴边缘引向洞里。就在那时,他听到台阶顶端传来了欢喜兽连串的咯咯欢笑。

他忽然畏惧起来,担心莫非这欢笑不可战胜,担心哪怕最悲伤的歌谣也无法使欢喜兽哀伤。尽管如此,他依旧没有退缩,而是敏捷地爬上楼梯,将玛瑙碗搁在其中一级台阶上;他抚着竖琴,奏起一支叫做《哀恸》的曲子。这支曲子讲述了古老岁月中,世界至善至美之时,荒芜与悔恨降临在欢乐的城市;它讲述了很久以前,众神、百兽与人类和谐共处,彼此相伴,而如今一切不再;它讲述了无数美好的愿望,却绝口不提愿望的实现;它讲述了爱神如何蔑视死神,最终却是死神在大笑。兽穴中欢喜兽心满意足的欢笑声戛然而止,它不太高兴了,起身抖了抖皮毛。阿卡罗尼恩继续吟诵这支叫作《哀恸》的歌谣,欢喜兽忧郁地靠近他;他没有因为恐惧而停下,而是继续歌唱。他歌唱时间的恶毒时,欢喜兽的双眼中涌出硕大的泪珠;阿卡罗尼恩悄悄用脚将玛瑙碗推到了一个更合适的位置。他歌唱秋天的凋敝与事物的消逝时,欢喜兽哭得像冰川初融,眼泪如珠帘落入玛瑙碗中。阿卡罗尼恩孤注一掷地继续吟诵,他唱起人们对微小的欢愉熟视无睹,他唱起拂过人们面庞那落寞的日光最终孤独地消逝;碗中的眼泪渐渐满了。欢喜兽近在咫尺,阿卡罗尼恩心中一阵绝望,自己就要成为怪兽的点心了!他甚至都看见涎水从它嘴角垂下——其实那只是它流到唇边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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