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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8 07:5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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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挪)K.汉姆生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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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成长

大地的成长试读:

前言

克努特·汉姆生(Knut Hamsun)(1859年8月4日—1952年2月19日),挪威作家,出生于挪威一个农民家庭。因为家境贫寒,从未受过正规教育。后曾两次流落美国,并根据在美国的经历写就了《现代美国的精神生活》一书,作品充满嘲笑意味。汉姆生的首部作品《饥饿》于1890年出版,这部作品首次将汉姆生带上文坛。

汉姆生深受马克·吐温作品的影响,在首部作品中充分发挥了自己的幽默。《饥饿》这部作品使用的是抒情的讲述方式,产生的影响非常大。也正是这部作品让汉姆生在挪威文学界获得很大的声誉。在这部作品之后,他陆续发表了一系列作品。较为著名的有《神秘》(1892),《牧羊社》(1894),《维多利亚》(1898),《大地的成长》(一译《拓荒记》)(1917)。

汉姆生的作品深受尼采的极端个人主义的影响,他主张回归自然,反对欧洲的现代文明。

但汉姆生在晚年创作的《大地的成长》一书代表了汉姆生创作的最高峰,这本书作为“挪威最经典的作品”在1920年获得诺贝尔奖。

与早期的作品不同,这本书讲述的是一个庄稼汉在荒野中开垦荒地并成家立业的故事。而汉姆生早期和中期的大多数作品描写的都是青年男女浪漫细腻的爱情故事,从这些作品中可以看到汉姆生敏感细致的内心。早期的作品很多也与他个人的经历有关,早期颠沛流离的生活自然给他的作品带来很大的影响。《大地的成长》一书的开头就把我们从现代文明中拉出来,带回到荒无人烟的野地中。主人翁艾萨克的出场为我们诠释了“硬汉”一词的真实含义,粗硬的胡须,结实的身板,少言寡语的性格。他自己来到这片叫阿尔曼宁的大荒原中生活,开垦新地,喂养牲口,年复一年地独自在林中生活。后来用找帮手之名到山外的村中求寻,最后来的是一个长着兔唇,性格简单活泼又好强的女人英格尔。两人从此平平静静地在山中过日子。

因为初生的女婴遗传了英格尔的兔唇而将其杀死,自己因此获罪。这算是故事中的转折部分之一。刑满回家后的英格尔性情大变,但夫妻也算是恩爱如故。

英格尔生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大儿子艾勒苏生性喜静,长相清秀,与爱开玩笑的二儿子完全相反。后因偶然机会,艾勒苏到城里生活。这个从荒野里出去的少年习惯了城市中灯红酒绿的生活。之后的落魄让他回到了山里。母亲的偏袒和本性难移的骄奢并没有让他顺利地在山中安定一生。最后走投无路的他只能离开,而且“再也没有回来”。

整个故事其实也是社会的缩影。在这个远离尘世的地方,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命运。喜欢搬弄是非的老用人奥琳,活泼幽默的二儿子赛维特,经历各种变故的布理德一家,聪明美丽的姑娘巴布罗离开了山里那个男人之后又回来……

似乎一直未变的只有艾萨克。房子有了,田地有了,妻儿也有了。这个庄稼汉最后也在原野中慢慢老去,所有那些与他无关的东西似乎从未曾发生,他还是那个他,变化的只是年龄。

我们或许以为整个故事都会在荒野和寂静中结束。遗憾的是,它最后还是被现代文明浸淫,一户又一户的人家搬上来了,有人借此大肆开矿、破坏,原本那个安静的地方也一天天变得疲惫而无奈。

人的利欲总是无法满足,当人在最后发现其实自己只是这尘世中的一个小小的点的时候,他才最终又安静了下来。吴学颍二〇一二年七月二十七日

第一章

荒野里的那条路很长很长,一直延伸至森林中,是谁第一次涉足此地?人,是那第一个来到这里的男人,在他来之前原本没有路。后来,野地里的兽类沿着原来模糊的小路越过沼泽和荒原,这条路才愈加清晰起来。再后来,拉普兰人沿着这条路在一块又一块荒地里放养驯鹿。这样便形成了这些条穿越于阿尔曼宁大荒原的小路。

男人来了,一路向北,身上背着一个麻袋,装了些许干粮和工具。这是个有铁红色粗硬胡须的壮硕男人,脸上和手上有少许伤疤,附在原来的旧伤口上,或许是劳累或是打斗留下的。他或许刚坐过牢,来此寻找藏身之处;也可能是个哲人,只为到这儿追求宁静。而不管怎样,他终是来了,来到了这个广阔的隐居地。男人在寂静的荒原上独自走着,开始喃喃自语,从嘴里吐出一两个字,“哎呀——好吧……”这荒野随处都可以给他一席之地。在森林深处的随便某处空地上,他放下麻袋到前面去探路,不久又回来,继续扛起麻袋前行。这一整天只能看太阳来定时;夜色渐沉,他躺进石楠丛中,枕着胳膊开始休息。

休息了几个小时,他起身往北走去,嘴里依旧不住地呢喃着:“哎呀,好吧……”和原来一样,按日照来判断时辰,饿了便吃袋子里的大麦饼和山羊奶乳酪,渴了喝口泉水,然后上路。显然这一天要走的路会很多,森林深处还有许多地方需要他去勘察。

他在找什么呢?一个地方?一块空地?他或许是老垦区过来的移民;男人机警地观察着周遭环境,时而爬上山顶眺望。太阳落山,这一天又过去了。

他沿着山谷的西面前行;山里林木茂盛,地上青草疯长。几小时后暮色渐沉。溪水潺潺,像活人的声音直敲击着男人的心扉。他沿着斜坡往上爬去,俯视底下半明半暗的山谷;再过去,还可以看到南部的夜空。他躺下来休息。

次日清晨到来,男人一眼望过去,前方是一片牧场和林地,他朝下走去。对面的山坡一片葱郁,远处山间还有小溪,有野兔一跃而过。男人点了点头,似乎自己的想法被证实了:小溪并不宽,连兔子都能一下子跳过去。

一只白色松鸡坐在巢前,愤愤地嘶叫了一声,而后从脚下飞起。他又点了点头:是个狩猎的好地方。地上长满了石楠、月桔以及云莓,还有细小的蕨类和冬季的七角星花。他不时停下来用铁具挖挖地面,有些地方土质疏松,泥煤似的,千百年堆积的落叶的腐蚀提供了不少肥料。他点点头,心想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留下的地方,是的,他打算在这里待下来了。两天了,他白天在山坡附近的地方勘察,晚上回来休息。他睡在岩石下方的松枝铺上,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他最难的任务是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找到他的立身之所。这便意味着他今后要不停忙碌的工作了。他很快开始动手,到森林里的桦树丛里将它们一一剥下树皮,树干甚至还未干透,有树液沾着。他把树皮压平晒干,凑了一大摞后背到几里外的村子里卖给别人作建筑材料,卖来的钱拿去买了些干粮和几件工具,再次回到山坡上。这下子他有了面粉、猪肉,甚至一个煮饭的铁锅,还有一把铲子。他就这样反复地来回忙碌着。一个天生的负重者,森林里的伐木能手,这恰恰是他从心里乐意做的。男人每天继续扛着一堆重物走过漫漫长路到外面卖掉;对他来说,肩上若是没有点东西他就会难受,甚至就像没有了生命一样。

那天,他不光背着那些树皮去卖掉了,回来的时候还牵了三只山羊。他为它们深感自豪,好像它们是长着角的牛。路上他们遇到了第一个陌生人,是一个流浪的拉普兰人;那人看到他领着三只山羊,心里便明白这是个打算在此常住的人,于是上去跟他搭话。“您是打算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吗?”“啊。”男人回答。“您叫什么?”“艾萨克。您知不知道哪里有个适合过来帮忙的女人?”“不知道。不过我会帮您问问的。”“啊,好的。您就说我这儿有些家畜得让人帮忙看管。”

拉普兰人于是继续上路。艾萨克——好,他会帮忙问问的。山上的那个男人不会是逃犯;他都告诉别人自己叫什么了,怎么会是一个逃犯呢?那样应该早就被抓回去了吧。他其实只是个很努力的工人。已是冬天了,男人给山羊割草料,还清理并挖出了一块空地,把地上的石头搬到边上筑起了围墙。到秋天的时候他已经为自己盖了一所房子,是用草皮盖的棚屋,不仅舒服牢固,而且还很暖和,足以为他挡风遮雨,狂风吹不倒,火也烧不掉。

这是他的家,可以关上门待在屋里,也可以走出来,在家门前的石板上站着,只要有人经过,一下子就能看出来他就是这个房子的主人。屋里有两个隔间,一间是他的住处,另一个间是用来安置牲口的。最里面直抵石墙的干草棚用来放些其他东西。所有东西都摆在那儿。

这天又来了两个拉普兰人,是父子俩。他们一边双手撑着细长的板子站在那里休息,一边打量着面前的草房子和草地,远处山坡上传来的羊的颈铃声他们也注意到了。“你好。”拉普兰人说道,“在这儿住的应该是不错的人家。”拉普兰人明显带了些奉承的语气。“在这附近有没有您认识的可以过来帮忙的女人?”艾萨克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来帮忙的女人?不认识,但是我们会帮您问问的。”“啊,那麻烦你们了。就说我在这儿有房子和地,还有羊,就是没有个帮忙的女人,您这么说就成。”

哦,每次到村里去卖树皮的时候他都要打探打探有没有女人可以过来帮忙打理,但找了这么久依旧没找到。有人会盯着他看,有寡妇,也有没结婚的老姑娘,但没人敢贸然前去帮忙,心里估计都有些顾虑。她们心里想些什么艾萨克也不清楚,当然了,有哪个女人会愿意跟他跑到深山老林里帮他,还要孤男寡女地住着,去看下邻居都得走上好几里路。何况艾萨克自己其貌不扬,举止也没什么能吸引人的地方,甚至说简直差多了。听他说话更是如此,嗓子很粗,如野兽一样。

所以,看来他只能当光杆司令自己干了。

冬天的时候他凿了好些木盆拿到村里去卖,卖完后换了几袋食物和一些工具,从厚厚的雪地里赶回来;这些艰难的日子里他被一副沉沉的重担压住了:羊群没人看管,因此他不能离开太久。应该怎么办呢?他得学得聪明一些;这个男人的脑子不笨,只是尚未完全开发;他只能一步一步让自己变得更聪明。所以他先想到的方法是在出门前把羊群放出来,随它们到树底下去觅食。不过他又找到了另外的方法,在河边高高挂起一个大桶,然后让水慢慢滴进去,十四个小时后就能把桶盛满,盛满之后桶会下沉,这样就带动了连着桶和棚屋门的绳子,绳子一被拉扯,饲料门自动打开,从里面滚出三捆草料,羊就不会挨饿了。

这便是他的方法。

办法不错;也许是上帝恩赐的灵感。男人一切除了靠自己,没有一个人帮他了。这方法也一直顺利地用到了秋末,直到第一场大雪来临,随之又是下雨,时雨时雪,下个不停。他的机器不可避免地坏掉了;雨雪降到木桶里,很快就会把饲料门打开。他开始是为桶加了个盖子,这样又侥幸撑过了一阵子,直到冬天来了,滴下来的水变成了冰柱,于是这方法就再也不能用了。

山羊得朝主人看齐——没有了这些也得撑下去。

日子真是艰难,男人需要帮助,可是没办法。后来他又找到了个方法。他在屋里不停忙啊忙,最后在墙上装了玻璃窗子,用的是真正的玻璃,这一天对他来说真是这么久以来最为美好的一天。不需要生火来照明了,他可以就坐在屋里借着透过窗子的日光做木盆了。真好,生活越来越有希望了……哎呀!

他从不看书,但是经常想到上帝;这种感情很自然,它来自艾萨克的无知和对上帝的敬畏。不论是天空里的繁星,树林里的风,这大荒原,以及漫无边际的雪地,这一切,包括这片土地,每一样东西都可以带给他力量,让他坚定自己的信念。他坚信自己是罪人并且敬畏上帝;出于对圣日的崇敬,星期天他会沐浴净身,而该做的事他也没少做。

春天来了;他把地锄好,并种了些马铃薯。牲畜也开始繁殖了;两只母山羊分别产下一对小山羊,加上老的,总共就有七只山羊了。他把羊圈弄大了些,以使以后可以养更多的羊。羊圈墙上又装了些玻璃窗。啊,日子真是越来越好了呀!

最后随之而来的是他需要的来帮他的女人。女人在不远的山上犹豫了半天,都不敢靠近,直到晚上天要黑了,这女人才别别扭扭地从山上下来了。艾萨克终于看清楚了这姑娘,有着棕色的大眼睛,身材丰满而壮实,双手粗重,脚上穿双厚厚的革鞋,看起来像是拉普兰人。肩上挂着个小牛皮包,说话很客气,看起来也不年轻,三十岁的样子。

虽然没什么要怕的,不过她在打过招呼后就急着解释说:“我本来是翻过山去的,恰好路过这里。”“是吗?”男人不太明白姑娘的意思,她说话的时候有些含糊不清,而且还把脸扭向另一边去了。“啊……”她答,“我走了好久才到这儿的。”“啊,是的。”男人说,“你刚才说要翻过山去?”“是的。”“为什么?”“我家亲戚在那儿。”“啊,你还有亲戚在那儿啊?你叫什么名字呢?”“英格尔。你呢?”“艾萨克。”“艾萨克?嗯。就你自己住这儿吗?”“是的,是自己住在这儿。”“其实也不坏。”姑娘有些讨好的语气。

现在他变得聪明多了,甚至一眼就看出来她是专程为了这事儿来的,而不是什么路过。实际上也许两天前她就动身来这里了。也许她是听说了他需要个女人帮忙。“到屋里去歇会儿吧。”他说。

他们走进屋里,女人从包里拿了些吃的,男人拿了些羊奶,两个人一起吃起来;吃完他们把姑娘装在小囊子里的咖啡拿出来,煮了一点。两个人舒舒服服地坐着喝咖啡,一直到睡觉的时候。夜里,他向姑娘试探同房,姑娘答应了。

次日清晨,她没有离开;这一整天她都没有离开,而是在屋子内外忙来忙去;给山羊挤奶,刷锅洗碗,把房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她一直没有离开。她的名字是英格尔,他的名字是艾萨克。

现在这个孤独的男人生活终于有了些改变。确实,他这位妻子因为长了兔唇,所以说话含糊不清,还经常爱把脸歪到一边去,不过对他来说都没关系。想想若不是因为她嘴唇上的缺陷,估计也不会来这里了;所以他应该感谢她长了兔唇。当然,他自己也不好看。艾萨克就像个从裂了缝的玻璃望出去的人一样,胡须粗硬,身材粗壮。他面[1]容也不温和,好像要挣脱出来的巴拉巴。相反,英格尔没逃走倒是奇怪。

她没有走,艾萨克外出回来后都能看到草房子里的那个女人,她好像和房子融为一体了。

他得多养活一口人,但这算不上负担;他现在倒是更自由了,想待着就待着,必要时候想出去就出去。而且外面有很多事情需要他了解。那里有条河,看起来清澈动人,河水深不见底,河岸边的水流稍显湍急。这条河倒没有被人忽视,或许是从山林里某处较大的水源流出来的。他弄了些鱼竿去河里钓鱼,晚上回来后带了一大篮子的鳟鱼,这些东西对于英格尔真是极大的惊喜;她完全不知所措了,因为她之前粗茶淡饭,鲜少吃到山珍海味。她拍着双手激动地叫着:“啊!你是从哪里……”马上她就注意到艾萨克很高兴看到她这么开心,并且深感自豪,因为她接着又说了类似这样的话。噢,这些鱼她从来没见过,他是怎么找到这些鱼的!虽然英格尔头脑并不聪明,但她在家养了两只母羊,还把它们带来了,所以说在其他方面,英格尔就像是个福星。这是他们最想要的东西了;现在绵羊和羊羔都有了,还添了四头,羊群正在壮大,真是让他们感到振奋。除此之外,英格尔还带了别的东西来:衣服,还有她自己的一些小物什,其中有个穿衣镜,还有一串亮晶晶的玻璃珠子项链,一架纺车,还有一台梳毛机。啊,她真的带了好多东西,再多一点的话,这屋子要从地板堆到天花板上去,其他东西真的就没地方放了,当然人也没地儿住了。艾萨克看到这么多的财富简直被震惊了,不过他一向少言寡语,因此也没有表现得有多激动,甚至什么都没说,只是慢慢慢慢走出门去,看看外面的天气如何,然后又踱回来。是啊,他真觉得自己越来越幸运了,他已经慢慢陷入英格尔的情网里了,或者说是更加迷恋起英格尔了,或者不管是怎么回事。“其实你不用带这么多东西的。”他说道,“够用就可以啦。”“我还有一堆没带过来呢。对了,还有那位艾维特叔叔,你知道他吗?”“没听说过。”“怎么会呢,他非常有钱,在那一带算非常富有的呢。”

爱情往往让聪明人变成傻子。艾萨克于是觉得自己也该干点大事了,不过做得有些过头了。“我想说的是,你不用去挖马铃薯了,我今晚回来后去挖吧。”

他带上一把斧头就往森林里走去。

她听到他在附近的林子里砍树;砍倒后树木断处的碎裂声隐约传到她耳朵里。她随即拿了把锄头到马铃薯地里去,开始劳作起来。爱情又往往可以让傻子变得聪明。

晚上艾萨克回家了,用一根绳子拉了一根很粗的木头。噢,单纯天真的艾萨克,他拖着木头,一路弄出很大声响,又是咳嗽又是叫唤,当然他做这些都只是为了让英格尔出来看看他带来的惊喜。英格尔闻声出来。“你疯了吗?”英格尔刚从屋里出来就叫道,“你自己怎么可以单手做这个?”他没回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比一个单干的男人多做一些有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根木头而已。“你要拿这个来干吗?”她又问道。“噢,再说吧。”他回答得漫不经心,仿佛她不在他身边似的。

当看到她自己去挖了马铃薯,他又不太高兴了,这好像她做得压根没比他要少,这让他很不开心。他把绳子从木头上解下来,然后带着它又出门去了。“怎么啦,还有没带回来的吗?”“不是。”他粗声说道。

和前一次一样,他又带着一根木头回来了,不过没一点响声,他悄无声息地把木头立起来,靠在墙上,就放在那儿。

这个夏天他砍了很多木材,把它们一一运回到草房子外面放着。[1]巴拉巴,《圣经》中一个强盗头子,囚犯,在耶稣被钉十字架之前,犹太人要求将他释放。

第二章

这天,英格尔用她的小牛皮包装了些食物:“我想回去看看亲戚,不知道他们过得怎样。”“是吗?”艾萨克回答。“我有些事要去跟他们谈谈。”

艾萨克没有立刻送她出门,只是等了好一会儿。他看上去毫无担忧,也不难过,也毫不担心地踱出门外时,英格尔已经进了森林,到她快要消失在他视线里的时候,艾萨克清了清嗓子叫道:“嗨,你大概还会回来的吧?”这些话好像是从潜意识里叫出来的……“回来?哎,你想什么呢?我当然会回来。”“噢。”

于是他又是一个人了——哎呀,好吧!……因为本身习惯了劳作,加上身体有使不完的力气,艾萨克当然忍受不了自己整日无所事事地进进出出,于是他又到林子去伐木,砍下来后切成段。他就这样做了一整天,然后挤羊奶,忙完之后才睡觉。

整个草屋里现在是一片空荡荡,少了英格尔,整个空气里都是荒凉的味道。这感觉一点一点弥漫开来,连着泥煤屋墙,还有泥地板都是如此悲凉。他感到深深的孤单。屋里的纺车、刷毛机都还在那里,还有那些玻璃珠子,安然地躺在屋顶下挂着的小袋子里,这屋里的东西都没有变化,英格尔没有带走她的任何一样东西。可是,不可思议的是,这夏日夜晚里的黑暗让艾萨克感到害怕,艾萨克甚至觉得英格尔的东西正在被人一件一件从窗子偷走。天还没亮艾萨克就醒了,看了看天色,大概刚两点。他起床,早餐吃了好些足够维持一天体力的稀饭,以免再花时间来煮饭。到这天晚上,他又翻了一块地,用来种马铃薯。

这三天他轮番用铲子和锄头工作,他想,明天英格尔也快回来了吧,应该给她抓点鱼来吃,可是去捕鱼的那条直路是她回来的必经之路,他担心英格尔会看到……于是他找了一条新的,远一点的路,要翻过好几座他从没走过的山。这儿的岩石是灰色和棕色的,旁边亦是各式各样的巨大石头,重若金属,满是金银色调,也许是其他的——他不太了解,也没有在意太多。终于,他来到了河边,抓了些苍蝇做鱼饵,鱼儿在水下抢着吃,上钩的很多。他带了一篮子鲜鱼满载而归,心里想着英格尔一定会激动到两眼放光的!他是在次日清晨沿着原路返回的,在路上还顺手捡了一块有些重量的棕色小石头,上面布满了深蓝色的小点,放在手里沉沉的。

英格尔没在家,到现在也没回来。这已经是第四天了。他又给山羊挤了奶,就像之前生活里还没有出现英格尔的时候他经常自己做的那样,然后爬到石场里采了几块石头下来。回家后细细挑选,用大大小小的石块砌了一道墙。艾萨克就这样忙着,尽量不让自己停下来。

第五天晚上,他心里有些恐慌地走进屋去休息,可是这屋里还满是英格尔的东西,刷毛机、纺车,还有玻璃珠子还在那儿。屋子也依旧空荡荡,毫无人气,甚至一点声音都没有。艾萨克感到度日如年般难熬,当他终于听到门外类似脚步声的声音时,他告诉自己那只是幻觉而已,外面什么都没有。“哎呀,老天啊!”他声音悲切,自言自语着。他突然觉得自己被遗弃了。艾萨克不是个夸大其词的人,他又感觉到有一只有角的活物从窗子里溜进来了,而后又听到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重了。他跳起来,冲到门边,然后看到了让他无比震惊的景象。“是上帝还是魔鬼啊?”艾萨克轻声惊呼,从不夸大其词的艾萨克突然无比激动。他看到的是一头牛,英格尔和一头牛,刚进了棚子。

要不是他站在那里亲眼所见——英格尔在棚子里轻声对着牛说话——他真的不敢相信。可是艾萨克依然呆立在那儿,心里一下子感情复杂,想了好多:一个聪明的妻子,啊,一个奇迹的制造者——可是,最终……不,这太过分了,对,这是他唯一想说的。屋里的那些东西,刷子、纺车,甚至还有那串精美的玻璃珠子,它们都还算可以承受,可是一头牛,它从哪儿来的,保不准是别人家放养在路上或是田里被她牵回来的。这样的话别人肯定要把它找回去的。

英格尔从羊圈里走出来,有些得意地笑道:“就是我呀,我把我的母牛带过来了。”“嗯。”艾萨克答了一声。“因为带了这母牛一块翻山,很不方便,不然也不会这么久才回到这儿。”“原来牛是你自己的?”他问道。“对啊。”她说,要做好准备发大财了,“你是不太相信我吗?”艾萨克却很害怕,所以没有表态,只是说道:“快进屋吃点东西吧。”“你看到它了吗?是不是一头漂亮的母牛?”“啊,确实不错。”艾萨克答着,而后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是从哪儿带来的这头牛?”“啊,它叫金双角。你在这儿砌了道墙干吗?你会把自己累死的。噢,快过来看看这头牛,快点。”

两人走出门去看牛,艾萨克只穿了内衣,但这并没什么。他们一遍一遍从上到下仔细地观察这头牛,每个部分都不放过,头、肩、臀部及大腿,记下了所有有红白色斑点的地方,甚至连它怎么站都要看个仔细。“你看它多大了?”艾萨克小心问道。“你觉得呢?啊,它才四岁,这头牛是我自己养大的,人家看到它都赞美不绝。不过你觉得这儿的草料够它吃吗?”

艾萨克这才放下心来,他心里当然求之不得:“啊,草料方面你不用担心,肯定够的。”

他俩进了屋,吃饱喝足后躺在一块儿聊天。

两个人毫无睡意,躺着聊那头牛,对他们来说,这无疑可以说是件大事:“还不错的吧?这已经是它第二次出远门了,它叫Goldenhorns。你睡了吗,艾萨克?”“没有呢。”“想什么呢?这次它又认出我了,而且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像头羊羔似的追着我。昨晚我和它一块儿在山里躺了一会儿。”“是吗?”“不过整个夏天它都得拴起来,不然它会乱跑的,始终还是牛嘛。”“那以前它都在哪儿呢?”艾萨克忍不住问。“啊,原本是我亲戚家的。但是他们也很不舍得它,我把它带来的时候小孩子们都哭了。”

难道这能是她编出来的谎话吗?不,她不会的。这是真的,牛儿确实是她的。哈,他们现在可以算是富有了,有这样一座草房子,还有这个小农场;是的,对他们来说,这都已经够多的了。他们会越来越好的,正像他们向往的那样。噢,最重要的当然是英格尔,她还爱着他,这对夫妻也真的很节俭,过着最原始最简单的生活,并对这一切感到莫大的满足:“我们睡吧!”伴随着这句话两个人一起沉沉睡去。次日清晨,当他们醒来,和原来一样,又开始了忙碌。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这便是他们的生活。

至于艾萨克的这一堆木材,他能拿来做点什么呢?去村子的路上他一路思索,心里琢磨着该做点什么。当然他也可以自己用这些木头来造一所房子,不是吗?有了这个想法之后他像着了魔一样想立刻付诸行动。他们已经拥有了一小群羊、一头母牛、一个农场,这难道还不够吗?仅屋里的日常所用已经快把他们挤到屋子外面了,所以看来是得造一所房子,而且越快越好,趁着马铃薯还开花,割草季节尚未到来之前,把这些做完。英格尔也还能帮点忙。

艾萨克在半夜醒来后悄悄起身,而英格尔经过了长途奔波,此刻睡得正香。艾萨克走到牛圈外面,当然,现在他可不是对着牛儿说些阿谀奉承的讨好话,而只是轻轻拍了下它,再次认真地检查了它身体的每一处,确认是否哪里有些特殊记号,因为他一直担心它身上会有别人做的记号。不过幸运的是它身上毫无记号,艾萨克终于放心了,悄悄离开牛棚。

到了木头堆那儿,艾萨克把它们放平到地面,然后滚到墙边的位置再立起来,弄成了屋子框架,大的那一处是客房框架,另一处稍小的是卧室。这是个苦力活儿,艾萨克气喘吁吁,他认真做着这件事,甚至忘记了时间,直到一缕炊烟从草房子顶升起。这时英格尔出来叫他去吃早餐。“你在干吗呢?”她问道。“怎么起这么早?”艾萨克问她,没再说其他的。

哈,这可是艾萨克的秘密呢,他有点神气起来了!不过她既然问了,而且还这么一脸疑惑的样子,急于想知道他的事,这让他很是高兴。艾萨克吃了些东西,在屋里坐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在等什么。“唉,”他最后忍不住说道,一边起身,“我可不能这么闲着,还有活儿要干呢。”“好像你在建房子。”英格尔接过话,“怎么啦?”

艾萨克,这个一声不响自己造房子的男人,故作谦逊地说道:“嗨,我想你能看得出来吧?”“看得出……是的,当然了。”“造房子嘛,嗯,我想是很有必要的,你不是带了这头牛回来了吗,所以我想改造一间牛棚吧。”

简单的英格尔,她一直学不来艾萨克的聪明,这个造物之神——这是她之前对艾萨克的了解——他可一向聪明着呢。英格尔问道:“怎么啦,你可不是在建牛棚吧?”“是吗?”他回答。“不会是真的吧?我……我还以为你一开始是要建房子的。”“你是这么想的吗?”艾萨克扬起一边脸,好像他从未有过那想法。“是呀,然后把牲畜们关在草房子就好啦。”

艾萨克故作沉思,而后答道:“啊,这样似乎是个好主意呢。”“对吧。”英格尔带着胜利般的喜悦答话,“你看我还是可以帮你做参考的嘛。”“是啊,没错。你说,这房子要是有两个房间的话,要拿来干吗呢?”“两个房间?噢……啊,和别人家一样了,你觉得咱俩能造得起吗?”

他们当然可以,而且真的开始动工了。艾萨克开始忙着房子的事,先是在木头两端凿了两个口子,再把其他的横梁架上去,他还想着怎么添一个壁炉,因此又开始去挑选石头,不过这项工程很是费事,艾萨克也一直觉得不够满意。就这样,一直到了该割草料的时候,艾萨克不得不从建房子的活儿里抽身出来,到附近的山上割草,背了重重的几捆回家。到了一个下雨天,艾萨克准备到村庄里去。“你去村里干吗?”“啊,我现在也说不清楚……”

他上路了,一直去了两天,回来后带了一个炉子,这个壮硕的男人背着一个铁炉子穿过山林回到家里。“这不是光一个男人能干的活儿啊!”英格尔担忧地说道,“你再这样下去身体要垮掉的。”艾萨克自顾自地把壁炉拆了,它在新房子里显得有些杂乱,而后他又把铁炉子放进去。这时英格尔忍不住惊呼:“别人都有这样的铁炉子呢,我们居然也有了,噢!……”

艾萨克继续割草,每天背着重重的草料回来,因为山林里的草和普通草地里的就是不一样,草倒是多,但是干巴巴的没什么营养。现在只有下雨天艾萨克才可以抽出点时间来忙活新房子的事,这不是一两天能做好的,所以一直到了八月份,所有草料全堆进了岩石下面了,新房子仍然还有一半未完工。终于,九月份也到了,英格尔忍不住说道:“这样下去是做不完的,要不你到村庄里去找个男人来帮忙吧!”英格尔身体不怎么舒服了,所以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不过还是坚持要到村里去一趟。

艾萨克又改主意了,他高傲的那面又出来了,他告诉英格尔自己能行的:“别去麻烦人家了。”他说,“我自己干得了。”“这可不是一个人可以做完的啊。”英格尔稍显担忧,“你会累坏的。”“你只需要帮我把柱子抬起来就好。”艾萨克又说道,这也是他唯一要她帮忙做的。

十月份了,英格尔不得不停止工作,这对艾萨克的打击很大。不管怎样,房梁必须得架起来,趁着雨季还没到,上面至少得盖好了,一天都不能多等。可是英格尔怎么了,她是不是得了什么重病?现在她只能做做乳酪,给山羊挤挤奶了,除了一天多帮金双角换几个吃草的地方以外,她什么都干不了了。“下次你到村庄里去,”英格尔说,“回来给我带个大点的篮子,箱子也行。”“你让我带那些干吗?”艾萨克忍不住问道。“我有用处。”她回答。

艾萨克用粗绳把那些屋梁一根一根拉上去吊起来,英格尔用一只手在旁边托着,不过有了她事情多少有些帮助。两个人一点一点忙着,柱子也一根一根架上去了。房顶本身倒不算太重,不过对于一个小小的房子来说,也确实不轻。

天气也一直还不错。英格尔自己把马铃薯搬进屋子里,而艾萨克也赶在急雨到来前把房顶盖好了。某天晚上所有的牲口也被他们转移到了老草房子里,它们倒是很安静,睡在一间棚子里倒也没什么可争来争去的。

艾萨克准备再次到村里去,英格尔小心翼翼地说道:“我在想,你能不能顺便带一个大点的篮子或者箱子回来?”“我准备买点玻璃窗,”艾萨克答道,“还有一些油漆木门,我得带这些东西回来。”他又开始用他高傲的语气了。“啊,那好吧,其实篮子倒也不是很重要。”“你要一个篮子干吗?要装什么呀?”“装什么啊?……噢,你自己想想吧!”

艾萨克一直在想着这事,两天后他回来了,带了一个窗子,还有两扇门,一扇是大厅的门,另一扇是卧室的门,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大箱子,装满了各种吃食。“你真想把自己累死吗!”英格尔心疼地说道。“哈,是啊!”艾萨克身体可没那么弱。他从兜里掏出一瓶药,是一瓶石脑油,交给英格尔,并嘱咐她要按时吃,直到身体变好。事实上,这些窗子和油漆门才是真正让他自豪的东西,他开始忙活着安上窗门。噢,这两扇门,其实是买的二手货,不过重新细细喷上白漆和红漆。看起来简直跟壁画一样。

他们终于搬进了新房子里,牲畜们换到草房子里了,只有一只产羔的母羊和那头牛关在一处,这样牛儿才不会孤单。

他们做得真可算是完美,啊,对于他们俩来说,这都是一个奇迹。

第三章

在霜冻来临前,艾萨克又忙着地里的活儿,还有一堆石头树根要处理,此外还得把地面清理干净,还得把草地铲平,明年就不用忙活了。到地面变硬以后,他又忙着到山林去伐木,锯成了好些木材。“你要这些木头干什么?”艾萨克又要问了。“噢,总有一天会用到的。”艾萨克随口说道,好像他自己都不知道要用这些来干什么。不过他其实早有计划,这旁边就是一片原始森林,以后马铃薯地要扩充,到时候林子正好可以当屏障。除此之外,冬天的时候还可以拿到村里去卖,可以肯定村里人乐意买来烧火。想想就很可行,艾萨克丝毫不怀疑它们的用处,所以依旧继续去山里忙活着,伐树,再一节一节砍成木头。

当然,在他劳作的时候,英格尔也会出来看他。他没什么大反应,好像这是她自己情愿做的事,而不是他叫她来的。不过她也知道他是希望看到她在那儿的。当然,有时候在交谈时,两个人的对话也非常奇特。“你难道没其他事情做吗,就光是跑来这儿冻死吗?”艾萨克的话。“这样挺好的啊。”英格尔回答,“只是我不知道你这么拼命干活到底有什么意义。”“哎!你把我的外套披上。”“穿你的外套?我可没太多时间待在这儿了,金双角快要产崽了,我哪有那么多时间耗在这儿。”“嗯,产崽,是吗?”“就像你不知道似的!不过那只小牛你怎么看,是让它跟老牛关在一起,还是养到断奶?”“这是你的事,我可不管。”“唉,我实在不忍心吃掉一头牛,再剩下另一头跟着我们,真是残忍。”“我想你不会那么做吧。”艾萨克回答。

这便是他俩说话的方式。这是个独居在林子里的家庭,看起来没什么美好的,可是他们对对方,对他们的牲畜,以及对这片土地来说,却是神赐之物。

金双角产崽了,这是个伟大的日子,充满了喜悦和希望的日子。他们给它身上涂满了面粉,清洗一番,虽然这些面粉是艾萨克自己一袋一袋背回家的,但他却毫不吝啬。不久它便产下了一只可爱的牛犊,长得很俊美,胸侧也微微有着红色的斑纹,和它的母亲一样,它睁开迷茫的眼睛,看着这个全新的世界,样子显得有些滑稽可爱。过那么一两年,它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它长大后会是一头不错的牛的。”英格尔说道,“我得想想,咱们叫它什么好呢?”

英格尔总是有些孩子气,脑子也不聪明。“叫它什么?”艾萨克想了想,“啊,可以叫银双角啊,或者还有其他名字吗?”

第一场雪来了,他们很快清出一条路来,艾萨克又开始动身到村庄里去,英格尔问起来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和往常一样显得有些神神秘秘的。他这次回来后带了个很大的惊喜:一匹马和雪橇,其余的倒是没了。“真是荒唐。”英格尔叫道,“你这不是偷来的吧?”“偷?”“那么,就是捡来的了?”

但现在他还不能说:“这是我的马,我们的马……”因为,实际上这仅仅是租来的,马和雪橇都是艾萨克租来运木头用的。

艾萨克把那些烧火的木柴卖掉之后换了些食物,还有青鱼和面粉。有一天他回来后竟然用雪橇拉了一头大牛,村子里饲料稀缺,根本没花多少就买了这头牛。它身体瘦弱,身上牛毛粗短,不过若是好好喂上一阵,不久就会膘肥健美了。加上他们已经有一头母牛了……“你下次还要带什么回来?”英格尔问道。

艾萨克确实带了一大堆东西,一个厚木板,还有一把他用木材换来的锯子,此外还有一块磨刀石,一个烙饼的烙铁,工具,等等,这些也都是他用木材换的。英格尔对这些每次都会极其震惊,每次都会说:“怎么又带东西来了!我们简直有了一座大城堡啦,真是不可思议!”

屋里的东西已经足够满足他们的生活所需了,这已经算得上是一个不愁吃穿的人家。来年的春天艾萨克又要开始做什么?其实他在冬天忙活着伐木的时候就早有计划了,打算到山上去开垦更多的地,然后铲平,再多伐些树木,把它们晒上一整个夏天。下雪以后还可以拉着雪橇把木头一车一车地运回来。想起来一切都颇为完美。

不过还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艾萨克,金双角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它本来是谁家的?当然这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像英格尔这样的妻子。没错!她够解风情,为了艾萨克高兴,让她做什么都可以。但是——想想若是真有一天,那些人来了,要把金双角带走,那怎么办?当初她把牛拉回来的时候,艾萨克就问过“你不是偷来的吧?或者是捡的?”这也是她的第一反应,没错,她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应该相信她吗?他应该怎么办?这些问题让他彻夜难眠。而他自己,这次给这头母牛带来了一个异性配偶,但是这母牛没准还是偷来的!

他的那匹马还得还给人家,真有点可惜,马脾气很好,对他们也多少有了感情了。“没关系。”英格尔漫不经心地说,“说实话,你做的已经很多了。”“是,但是你看春天也快来了,我们确实需要一匹马……”

次日清晨艾萨克默默驾车,拖着最后一捆木材出门去了,这一去就去了两天。第三天他走着回来了。一直到快要到家的时候他突然听到屋里的声响,停下脚步,仔细一听,屋里有小孩的哭声——哎呀,天啊!确实是了,但是很奇怪,英格尔对这事却只字未提。

他走进屋,首先看到的就是那个大箱子,这是当时英格尔数次叮嘱,他挂在脖子上带回来的那个,箱子两头系了绳子,从屋顶上吊下来,成了孩子的摇篮和小床。英格尔站起来,衣衫凌乱,走来走去,牛奶,看起来和往常并没有什么区别。

小孩不再哭了。“是你自己生下来的?”艾萨克问道。“对,我自己生下来的。”“嗯。”“是你出门的那天晚上的事。”“嗯。”“得把一些东西搬开,然后把篮子吊起来,但是……当时真有点吃不消,我得躺着。”“你之前怎么没告诉我呢?”“我也不确定什么时候会生。是个男孩。”“哈,是男孩。”“我还没给他取名字。”英格尔说道。艾萨克偷偷打量着孩子粉嫩的小脸蛋,长得真可人,也没有兔唇,头发又细又密。这个篮子里的小家伙拥有和他的身份匹配的俊美。艾萨克突然内心复杂,这个衣衫破旧的男人就这么站着。小孩子的到来对他来说就是个奇迹,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未来,这个小小的谜团一样的孩子会长成大人。“快过来吃饭啦。”只听英格尔在叫他……

艾萨克在林子里不辞辛劳地砍树、锯木,这是个名副其实的森林之子。他不停地忙碌着,现在又多了一把锯子,因此工作起来方便不少。艾萨克把锯下的木头堆起来,排成一条街,而后一堆堆木材集在一起,成了一座座城镇。英格尔现在更多的是待在屋里,不再像以前一样经常出去看艾萨克工作了。倒是艾萨克总会找个借口时不时溜回家看看。家里多了小孩子真是件无比奇特的事情!当然,艾萨克很少故意去关注他,想想那个小东西光是静静睡在盒子里。想想就惹人怜爱。那么一个小东西,一哭起来,声音细细的像小动物一样,着实惹人怜爱。“别碰他。”英格尔叫道,“你手都没洗,尽是松脂。”“松脂,我怎么没看到!”艾萨克答道,“自从开始造这房子,我手上都没沾过松脂。把孩子给我抱抱,快过来——在这儿呢,噢,小家伙可好着呢。”

五月初来了一位客人,是个妇人,翻山越岭来到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从未有其他人来过的地方,她正是英格尔的亲戚,虽然关系不是很近,他们对她的到来表示欢迎。“我只是过来看看你们。”她这么说,“也来看看金双角自从上次离开以后过得怎样。”

英格尔自顾自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怜声说道:“唉,都没有人来看看我们的小东西过得怎样,真是个可怜的小家伙。”“嘿,大家可都看得出来,这小家伙过得不错,这么可爱的小伙儿。真想不到这都已经过去一年了。英格尔,你都在这儿有了房子、丈夫,还有孩子,都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啊。”“可别这么夸我,都是坐在那儿的这个人,这些还都多亏了他。”“你们结过婚没?——噢,不太像,我看应该还没结。”“在考虑这事呢,还得找个时间给孩子洗礼。”英格尔说。“我们以前就该结婚的,但是一直迟迟没有办。我想着去教堂就行了,艾萨克,你觉得呢?”“结婚?”艾萨克问道,“怎么啦,当然要结的。”“可是,得请你帮忙呀,奥琳。”英格尔说,“你有空的时候来住一阵吧,我们下山后都没人看管这些牲口了。”

当然,奥琳是会帮他们的。“我们可得报答你的。”

这个当然得看他们安排了。“我想你们是又在盖新房子吧。要拿来做什么用啊?不是已经有了吗?”

英格尔趁机接过话:“你问他好了,这事我可不清楚。”“房子?”艾萨克问,“嗨,这没什么好说的。可能造个小棚子,兴许以后要用。你刚才说金双角什么来着?你想看看它吗?”

他们穿过小路,走到对面的牛棚前,里面有小牛、奶牛,还有一头公牛在踢着腿。奥琳点了点头,打量着眼前的这些,一切看起来那么完美,棚子干净得不能再干净。“在看管牲口这方面,你得相信英格尔可是不输任何人的。”奥琳最后说。

艾萨克禁不住问道:“金双角以前是在你那儿吗?”“没错,那时候它还小,准确说不是在我那儿,而是我儿子那里,不过也都差不多,它母亲还在我们家养着呢。”

艾萨克也是很久没有听到什么新的消息了,何况是这么让人高兴的消息。金双角确确实实是他和英格尔的。说实话,之前在这件事上艾萨克还做过最坏的打算,就是到秋天的时候把它杀掉,把牛皮剥下来,牛角埋掉,这也就等于把金双角活生生而且完完全全地赶出他们的生活了。不过现在不用这么做了,而且艾萨克对英格尔更多了一份自豪。“对。”他说,“英格尔确实很能干。再也找不出能比得上她的女人了,可以说,在我娶到这个妻子之前,这儿什么都没有呢。”“当然啦,本来就应该这样啊!”奥琳答话。

这个说话温和,处事机敏的叫奥琳的女人在他们这儿住了一阵子,睡在小卧室里。到她要动身回家的时候,英格尔塞了一大包羊毛给她带回去,虽然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不过奥琳还是小心翼翼地不让艾萨克看到。

这下家里又是艾萨克、小孩子,还有英格尔三人了,生活回归常态,每天劳作,其乐融融。金双角产羔后乳汁丰富了,即便在羊羔断奶后,还有不少乳汁。英格尔做好了一大排或红或白的干酪,她小心地把这些储存起来,等待它们成熟,打算存够了干酪之后拿去卖掉,然后买一架织布机回来。没错,英格尔还会织布呢。

艾萨克又造了一顶棚子,毫无疑问,他也有自己的计划。他用两块板子在小屋一侧搭了顶棚子,开了道门,甚至还做了一格窗户以便放草料进去,房顶简单盖了几块板子,等到地面开冻后再铺上草。艾萨克做这些不仅有用,而且很有必要。地板没铺,墙也没刮平,不过艾萨克把里面隔成两间,一边是马棚,另一边是食槽。

五月末了。太阳高挂,山顶已经解冻,艾萨克也在屋顶上盖完了草皮。这一天,艾萨克清早起来吃了足以维持一天能量的饭,带了些食物在身上,然后扛了把镐子和铁铲,动身前往村子去。“回来的时候要是可以的话,帮我带三尺印花棉布。”

英格尔在他身后叮嘱道。“你要这些干什么?”艾萨克又问。

艾萨克已经走远,看起来似乎要永远都不回来了一样。英格尔每日都关注天气如何,风向朝哪边,好像等待归家的船帆;夜晚她会出门来听听声响,她甚至愿意带上孩子跟随他而去。

最后他终于回来了,赶了一辆马车回来,“吁!”艾萨克把马稳住,好像故意叫给英格尔听。马倒是很听话,安静地站着,一边打量着这草房子,好像认出来了,它来过一样。不过,屋里没人出来,艾萨克不得不朝着屋里高声叫道:“哎,快过来帮我牵一下马行吗?”

英格尔从屋里出来:“在哪儿呢?噢,艾萨克,你又把它雇回来了吗?这都六天了,你是去哪儿啦?”“你觉得我去哪儿了?我的这辆马车带着很不方便,我到处给它找路,绕了很远。过来帮我牵一下行吗?”“你的马车!你是说这马车不是你借的吗?”

艾萨克不吭声,他有一肚子的事情没说出来。他转身抬起一把刚买来的犁和一把耙子,除了这些还有些铁钉、粮食、一块磨刀石以及一袋小麦。“孩子怎样了?”他问道。“孩子还好。我想问的是,你就买了这辆马车?我还一心盼着能买一架织布机回来呢。”男人回来后,英格尔心情极好地开着玩笑。

艾萨克不声不响了很久,然后又忙起了自己的事,一边查看哪儿能存放他的这些东西和工具。不过这儿着实很难找出一处能放得下所有东西的地方。当英格尔自顾自地去和马说话的时候,艾萨克终于放下了他高傲的沉默。“你见过谁家的农场没有犁没有耙子,其他东西也都没有的?你不是问我去干什么了吗,这匹马、这辆马车,还有所有东西都是我买回来的。”他说。

英格尔听完只是摇着头,低声道:“我从没见过有谁和你一样的!”

艾萨克不再感到卑微,他的付出终于得到了回报,就好像他终于可以以这样的身份告诉金双角:“看吧,”他会这么说,“我带了一匹马来,我们算是扯平了。”

他站在那儿,站得很直,身手灵活,不再像平时那样。他再次把犁放下来,然后又单手立起,让它抵住墙。噢,他可以管理这所有的财产了!接着他又把其他东西也拿出来,那把耙子、磨刀石,还有新买的一把叉子,所有这些不便宜的工具都是这个新家的财富,一切都让他感到自豪。这下所有必需品都有了,什么也不缺。“嗯,至于那架织布机,我保证,只要我身体强壮,我们总会买得起的。这是你要的印花棉布,店里只有蓝色的了,我就要了这个。”

这还不是所有的。他买了好多东西,应有尽有,简直是城市里的百货店。

英格尔说道:“可惜奥琳上次来的时候没看到这些东西。”

果真是女人!这有什么可炫耀的——好像看起来很重要一样!艾萨克轻蔑地哼了一声,不过要是真让奥琳看到这一切,他倒也不会不高兴。

屋里小孩子在哭了。“你进去照顾孩子吧。”艾萨克说道,“我要管马。”

他把马引到马厩里,然后说道:是的,艾萨克终于把自己的马拉进马厩里了!他给马喂了些草料,在它身上轻轻抚摸了几下,甚是亲切。买这匹马和马车欠了多少钱——算算这些,可真是一笔不小的债务。不过他会在夏天还完的,不用担心。他还有一堆木材,还有做建筑材料用的树皮,这些都可以抵债,更不用说那一大堆沉重的木料了。所以时间有得是。不过,几个小时后,等到他的自信慢慢冷却下来,他开始担忧惶恐了,一切还都得看夏天怎样,还有收成怎样,得看今年是否丰收才行。

日子一天一天过,他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田地间。又垦出了一块新地,树根、石子都搬走了,再就是犁田、施肥、刨地,整日耙子和镐子不离手。把土翻出整块之后,又用手和脚跟把它们碾碎。他一直就是个农夫,把整块地弄得像丝绒毯一样。他想再等几天,等到下雨之后就可以在这儿种小麦了。

具体不知道从何时起,他们祖祖辈辈便开始种小麦,还得等到灰鹅飞过之后不久,最好还下了一场温润的细雨,他们才会郑重地撒下种子。那时候马铃薯还较为少见,不是什么秘密或神圣的东西,妇女小孩都会种,无非就是从外国引进来的像咖啡豆一样的苹果。这种东西营养丰富,不过和瑞典的芜菁和甜菜太像了。小麦即意味着面包,没有它们,生命将难以维持。

艾萨克没戴帽子,走在田间,以上帝的名义说,他确确实实是个播种者,看起来像长了双手的树干,但其实艾萨克内心很孩子气。他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虔诚地撒下麦种。看啊!这些细微的麦粒,它们将冲出土地,慢慢生长,直到结出新的麦粒。世界上的每一处产麦地区都如此,不论是巴勒斯坦、美洲大陆,还是挪威的山谷里。而在这儿,正在播种的艾萨克,亦只是世界上的渺小的一分子。那些小小的麦粒从他的手中一把一把撒下,多云的天空一片宁静,像在昭示着即将到来的细雨。

第四章

又是农闲季节,那个叫奥琳的女人还没有来。

艾萨克现在不用到地里去了,他现在为割草准备了两把大镰刀和两把耙子,还给马车铺了一层长板子,用来堆草料。此外艾萨克还做了新的滑橇,方便冬天时候使用。他做了不少有用的事情,甚至还在家里支起了两个放置东西的橱架,把他买来的年表放上去,还有些不用的长柄和木桶都可以放到上面去。英格尔对这两个橱架很满意。

英格尔倒是很好取悦,好多东西都能让她满足,比如说金双角,有了小牛和公牛做伴,再也不用担心它会逃走了;它整日在林子里跑来跑去的。山羊也都长得甚是肥美壮硕,母羊的双乳差点坠到地面了。英格尔用蓝布做了一件长袍,还有一顶精巧的帽子,是拿来给小孩子洗礼用的。小孩子往往安静地看着她做这一切,这个奇迹一样的小生命,英格尔决定给他取名叫艾勒苏。英格尔想给他取这个名字。长袍做完了,后面拖了很长一条带子,差不多用了一英尺半的棉布,这些可都是花钱买来的,那又怎样呢,不管怎么说,这孩子毕竟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你的那些玻璃珠子呢?”艾萨克问道,“好像没见你用过……”

噢,英格尔当然想到她的那些珠子了,你要相信一个母亲。英格尔没说什么,心里却充满自豪。那些玻璃珠子并不算多,甚至都不够做成一串项链挂在他脖子上的,不过要是拿来缝在帽子的前檐上,看起来倒是很漂亮。

那时候奥琳依旧没有来。

要不是那些牛,他们一家三口早就可以动身了,回来没几日就可以为孩子洗礼。当然,若不是补办结婚手续的事,英格尔倒是可以自己去。“要不我们再把结婚的事往后推一推吧?”艾萨克说。但是英格尔不同意,要想让艾勒苏自己看家,他们出去办事,那至少得等他长到十岁到十二岁的时候才行。

没办法了,艾萨克必须得想出解决的办法来。事情往往在他们未预料到的时候光临,也许结婚和洗礼一样重要,他怎么知道呢?那一年天气很干燥,看起来又是大旱之年。要是长时间未下雨,他们的农作物会被烧坏了,可是这又都只能听天由命。艾萨克想好了,得去村里一趟,叫个人来帮忙。所以这次又动身了!

而今最让他们烦恼的就是结婚和洗礼了。唉,住在深山老林里的人家必然是问题不少,大大小小一堆。

庆幸的是奥琳终于来了……

他们到底是解决了结婚和洗礼的事,而且进展得很顺利,奥琳提醒他们先办完结婚手续,这样孩子便可以直接接受洗礼了。另一方面,干旱还是没有一点缓和,那块小小的小麦地都被烤焦了,这些原本的天鹅绒毯似的麦地被烤得一塌糊涂,可是没办法啊,都只能听天由命了。艾萨克在小块小块的草地割草,这地方他春天的时候好好施过肥的,可现在却没长出来多少草料。因此艾萨克转战到山上去,而且越割越远,然后用马车拉回来,好像这个男人永远不会感到累似的——因为他有了一辆马车,还有满满实实的农场。但到了七月中旬,他还是不得已把小麦全部当草料割下来了,实在是很无奈的事,现在只能指望那些马铃薯了。

马铃薯长得怎么样?它们也和咖啡豆一样,只是从外国引进来的一种奢侈而没必要的东西?噢,马铃薯可不一样,不管是干旱抑或洪涝,它们依旧不停地生长着。它们从来不畏惧天气,什么也不能将它们打倒,而且能长出来原先十五倍的产物。马铃薯既不像葡萄汁,也不像栗子肉,他们可蒸可烤,而且用处颇广。人要是没了小麦也不能做出面包了,但是只要有了马铃薯就绝不会饿死。烧完火后在灰里烤烤,就是一道晚餐,也可以在水里煮一煮,早餐也不缺了。炒菜的时候,放一点马铃薯就不再需要其他的了。只要你乐意,随便配什么吃都行,一杯牛奶,或是一盘青鱼,都可以。有钱的人家可以拌黄油吃,穷人家只需要拌一点盐就行了。每逢礼拜日,艾萨克把用金双角身上挤下的奶做的干酪跟马铃薯拌在一起,就可以做出一桌美味的马铃薯餐。可别看不起马铃薯——它可是一样宝物!

可是现在,就连马铃薯的情况都不容乐观了。

艾萨克每天观察天气,一遍又一遍。天却还是蓝的,很多个夜晚,看着好像马上就会下起一场及时雨。艾萨克满怀希望,走进屋说,应该要下一场雨了。可是几小时过后,情况毫无变化,这不免让人绝望。

干旱已经持续了七周,热得严重。马铃薯还开着花,愈是干燥,开得愈是反常的繁盛。远远看去,小麦地像是罩上了一层厚厚白雪。这一切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年历上对这些倒是什么都没提到——现在这本年历没有之前那么有用了,甚至毫无用处。这一次看起来又像是要下雨了,艾萨克走到屋里,对英格尔说:“今晚应该会下雨的,上帝终于开眼了。”“看起来会下雨吗?”“没错,马有点发抖,看起来好像会。”

英格尔朝门外看了看,说道:“对,你看吧,应该是要下雨了。”几滴雨从天而降。几小时后,他们吃了晚饭,艾萨克又走出去看了看,天还是一片蓝色。“哎呀,哎呀,”英格尔说道,“能让这点地衣最后晒一天也不坏。”她尽力安慰他。

之前艾萨克去割地衣,他把能割的都割了,最后囤了一大堆。地衣也是不错的草料,他小心地把它们堆在树林里,还用树皮盖了起来。现在还剩了一点没盖上,这次英格尔正好提起,他觉得反正也就这样了,满心绝望地答道:“干都干了,我也懒得放进去了。”“艾萨克,你可不能这么做呀!”英格尔说。

第二天,他果然没有把那些地衣搬进去。就像他先前说的,他不会去碰这些东西,更别说搬进去了。就让它们待在那儿好了,反正又不会下雨,就让它们待那儿好了!也许在它们被太阳晒得一点不剩之前,他会把它们搬进去的,可能在圣诞节之前的什么时候。

艾萨克这次真的没什么耐心了,他已经没什么兴致坐在门外的石板上了,也没兴趣摆出一副这个屋子的主人的姿态了。只是马铃薯的花疯狂开着,最后都干掉了。地衣也放在那儿好了,跟他有什么关系?这就是艾萨克!谁知道呢,也许在他这不易激动的简单性格里多少也有一些固执的成分。也许到晚上他看到月亮变化,又会走出门对着蓝色夜空,想着怎样才可以下雨。

那个晚上,看起来又像是要下雨了。“你得把那些地衣搬进来了。”英格尔说。“为什么?”艾萨克问道,好像很惊讶。“唉,你简直废话,看起来要下雨啦。”“今年都不会下雨了,不信你就等着看吧。”

话虽这么说,但这个晚上,天空开始一片黑沉沉的。透过玻璃他们可以看到外面越来越黑了——没错,已经听到似乎有什么在敲打玻璃了,一些湿湿的东西,不管是什么。英格尔醒来了。“下雨啦!看看窗子。”

但是艾萨克只是哼了一声。“雨?哪儿有了。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唉,别装了。”英格尔说。

艾萨克确实是在装——对,正是这样。很明显,真的下雨了,而且下得很大——但下到差点淋湿了艾萨克的地衣的时候,雨就停了。天空一片蓝。“我说什么了。”艾萨克固执地说道。

这场雨对马铃薯根本没什么用。就这样又过了好些天,天还是蓝色的。艾萨克又拉着雪橇去林子里忙活了,而且很卖命,每日弓着腰,不停地划着滑橇和长柄。哎呀,老天啊!都过去好久啦,小孩子都长大了。英格尔搅着牛奶,制作干酪;也不是特别严重,他们总有自己的智慧的,即便在这样艰巨的一年里,倒也不至于饿死。这样又过了九周,居然下了一场及时雨,而且不停地下,连日继夜下了十六个小时,雨下得非常大。要是这雨早两个星期下,艾萨克估计会说:“这雨下得太迟了!”而现在,他却对英格尔说:“你看,还能保住一部分马铃薯。”“没错。”英格尔充满希望,“你看着吧,其实大部分都能保住的。”

现在一切都在好转,每天都会下一场大雨,地里植物开始转绿了,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马铃薯还在开花,看起来比以前更严重了,顶上还长出了硕大的浆果,长势很不健康。但是根下到底是个什么状况,谁也说不好——艾萨克甚至都不敢去看。而后英格尔在一丛马铃薯藤子下无意发现了几个马铃薯。“再过五周就长大了。”英格尔说道。噢,天真的英格尔,她总是用那张长了兔唇的嘴说出一些充满希望的话,试图安慰艾萨克。她的声音并不动听,甚至像卡了口的阀门冲出的水气的丝丝声一样,但不管如何,在这片深山老林里,她的话语充满了鼓舞。而且英格尔不管何时都保持着高高兴兴的样子。

有一天英格尔突然对艾萨克说道:“我希望你再去弄一张床来。”“怎么!”他甚是惊讶。“嗯,虽然不用急,但是……”[1]

他们开始到马铃薯地里忙碌,按照习俗,他们得在米迦勒节前收完马铃薯。这一年算还可以的,不好不坏,还算中等,他们再次见证了马铃薯的坚强,不畏天气,傲立土中,而且长得越来越好。今年收成中等——还算可以……嗯,也许吧,也不知道他们能否完成之前的收成愿望,一切都得看今年收割结束后的情况了。一天,一个拉普兰人经过,还夸他们的马铃薯长得不错。“村里的比这糟糕多了,”他说,然后一路朝着村庄走去。

趁着霜冻来之前,艾萨克利用最后的几周在地里劳作。牛都放出去了,四处跑,找它们满意的地方啃草。艾萨克觉得干活的时候还能看着它们,倒也不失惬意,时时还听听它们的颈铃声。牛很是调皮,不停去顶撞地衣堆,而羊群也不消停,山上山下乱跑,有的还爬到草房子顶上去了。

一堆大大小小的问题。

有一天艾萨克突然听到一声惊叫,是英格尔的声音,她抱着孩子站在门前的石板上,指着前面——原来是那头牛和漂亮的银双角在交配。艾萨克急急忙忙扔下手里的锄头奔过去,但为时已晚,来不及阻止了。“噢,这个小流氓,它才那么小啊,还差半年啊,还是小牛呢!”艾萨克把它弄进屋里,但是已经晚了。“哎呀,算了。”英格尔不由感叹着,“也不是坏事,要不然等上一段时间,它就要跟老牛一起产崽了。”噢,这个英格尔,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懂,不过她早上把小牛和老牛放在一起,根本就是故意的吧。

冬天到了,英格尔开始了梳毛织布,艾萨克则依旧拉着重重的木材到村上去,木材都晒干了,刚好卖掉还清了债务,现在马、马车、犁,还有耙子就都是他自己的了。他带上英格尔做的干酪到村里去,换回一捆捆的毛线、织布机、梭子,还有横杆。当然,除了这些,还有黑面粉、食物,又添了些木条、板,还有钉子,甚至有一天艾萨克还带回来一盏灯。“我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英格尔惊呼。不过一盏灯是她心里渴望已久的东西。当天晚上他们就亮起了灯,屋里一片明朗,简直像天堂一样。小艾勒苏茫然地看着,还以为是太阳呢。“看看他迷茫的小眼神。”艾萨克说道。有了灯光,英格尔晚上也可以纺线了。

他还带了做衣服的亚麻布,还给英格尔买了一双新革鞋。之前她要的给羊毛上色的染料他也买来了。有一天他还买了一个钟回来。真的是钟吗?没错。这可把英格尔高兴坏了,她激动得什么都说不出来。艾萨克把它挂在墙上,估摸着拨了一下时针,于是钟表开始嘀嗒嘀嗒走了起来。艾勒苏听到声响,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然后看他母亲。“啊,你可能不认识这东西。”英格尔说着把小孩抱起来,自己也颇为激动。在这个远离外界的地方,和所有好东西比起来,这个冬天里,墙上的钟表显得尤为重要,不管白天黑夜,它不时发出动听的报时声。

把最后的重物拿去卖掉以后,艾萨克又忙着开始伐木了。砍树,再堆起来,他的这条“街道”越来越长,“城镇”越来越宽。这么一堆木材可以维持到明年冬天了吧。他离家越来越远了,在山坡开出了一大片可以耕种的土地,直通那片马铃薯地。他不能在近处伐树了,顶多把那些枯死的老树砍掉。

当然,他心里很清楚英格尔一直想问他什么时候再做另一个床,她应该会觉得越快越好。有一天晚上,他从山上回到家,看到英格尔躺在床上,她又生下了一个孩子,已经养好了。这个英格尔!那天早上她又要艾萨克到村里去,“那匹马得有点事情做,得让它累一阵。”“我可没时间做这些无聊的事。”艾萨克说完就走了出去。现在他才明白原来英格尔是特意支开他的。但这又是为什么呢?有他在家不是更方便吗?“你为什么就不能告诉我有什么事要发生?”他说。“你再弄一张床,自己到小屋睡。”英格尔说。

床的话,得先做一个床架,还得铺床单和被褥。他们只有些薄毯子,还得等到下一个秋天,等到羊长大了,才能从它们身上割点羊毛下来,做成毯子,两张毯子也不够做一床被褥的。艾萨克现在陷入了困境,晚上他蜷着身子,有些冷,过了一会儿,艾萨克到岩石下的棚子里和牲口一起睡,用草料在自己身上盖了起来。现在艾萨克无家可归了。唉,现在才刚刚五月,过了这个月就是六月份了,然后就是七月……

他们真的挺了不起,在这个林子里不仅为自己造了一所房子,给牲口的棚子也有了,还刨出了一块地,在地里种了各种东西,而这些仅仅花了三年。艾萨克又开始造房子,他这次是要干吗呢?其实是一个新棚子,挨着老房子。他把八英寸长的钉子钉在梁子上的时候,整个屋子都是修棚子的咚咚声。英格尔忍不住出来了,叫他别吵到孩子们。“也对,孩子们——你进去跟他们说说话吧,唱歌也可以,艾勒苏可以拿木桶盖子敲着玩,我这儿的活儿,只有用那些长钉子固定横梁的时候才显得吵一些,钉木板的话只用两英尺半的钉子,声音小很多啦,像在敲玩具房子似的。”

谁知道艾萨克会不会用力锤锤打打的。食物都放到马厩里去了,有一桶鲜鱼,还有面粉,等等,总比搁在外面好多了。但猪肉有些坏了。当然,他们得先造一个棚子。而孩子们应该尽快习惯这噪声,艾勒苏身体不好,容易生病,而另一个倒是健健康康的,能吃能喝,胖乎乎的,不哭的时候就睡觉。真是可爱的小孩儿!艾萨克想给他取名叫雅各布,但也不反对别人叫他赛维特。英格尔有些事还真能一下子想到点子上。艾勒苏的名字是为了纪念她那边教堂里的牧师取的,而赛维特则是为了纪念英格尔的某位叔叔,他没有妻儿,还是当地的司库,所以让他们的小儿子叫他的名字再好不过了。

又是春天了,新季节新工作。圣灵降临节之前把该做的都做完了。以前的时候,英格尔每天要照顾一个艾勒苏,也抽不出空去帮丈夫,一心绑在大儿子身上。不过现在有了两个儿子之后倒是不一样了,她跑到地里忙前忙后,不仅种马铃薯,还种了白萝卜和胡萝卜什么的。能找到这样的妻子真是很幸运。此外她还忙着织布,种地的间隙时不时跑进家里织上几卷布,给冬天做衣服用。英格尔还把布条染了红色和蓝色,可以给自己和孩子们做衣服。后来她还去买了好几种颜色的染料,自己给艾萨克做了床单和被套。英格尔的织布机虽然做不出很花哨的东西,却都是实用而必需的。

噢,这林子里的一家做得很漂亮;看起来这一年的作物长得也很不错,他们毫无疑问会羡煞旁人。现在这地方还缺些什么呢?嗯,缺一个草棚,一个大棚子,地上应该铺上一层麸皮。早晚会做的。当然啦,别担心,给他们一点时间,这些都不成问题。现在银双角产羔了,羊群们多了后代,棚子里多了羊羔,显得有些拥挤。而他们自己情况怎样了?艾萨克已经可以随心所欲地走路了,小赛维特也洗礼了,至于英格尔,经过了这么多事,必然也要有些改变。你可别以为她吝啬生孩子,这不,她又生了一个孩子,这对英格尔来说可不是什么难事!当然,很明显,英格尔为自己的孩子感到自豪,这些小东西啊。上帝保佑着她的孩子们,英格尔还年轻,可以想生多少就生多少。她并非美人,正因为如此,在她还是少女的时候,也就没什么朋友,还经常被别人看不起,那些年轻男人当然看不上她,即便她能歌善舞,干活也不逊色。别人看不到她身上有什么魅力,转而便另寻对象了。而现在,这个女人是这里的一切,她嫁了人,生了子,像一朵美丽的花儿一样。而艾萨克,这个从来都是认真而沉稳的男人,他就是她的主人她的上帝,他真的不赖,英格尔对此已经很满足了。至于英格尔来这儿之前的日子,他是怎么生活的,这一切英格尔无从知晓。当然,她能想到他那时一定也在养羊,种马铃薯,还自己做些奇奇怪怪叫不出名字的菜。而现在,他拥有了任何像他一样的男人都渴望拥有的东西。

又是一年干旱。有一天,一个叫奥山德尔的拉普兰人牵着一条狗路过,告诉他们,村里的人已经把小麦都割下来当草料了。“听起来真让人难过。”英格尔说道,“一说到这个就止不住落泪。”“是啊,不过幸亏他们还可以捕鱼,听说收获还不错。你家的赛维特叔叔还打算在村里造一幢大房子呢。”“他以前没这么穷困的。”“没错。以前看起来跟你们差不多。”“说到我们嘛,真是要感谢上帝,我们现在能自给自足了。我家那边的人都怎么说我们呢?”

奥山德尔摇摇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显然别人评价的还不少,他都不知道从何说起了。跟所有的拉普兰人一样,这是个友善的,但也是个话多的男人。“你现在是不是需要吃点东西,或者牛奶?”英格尔说。“已经很麻烦你们了,不过要是有点什么吃的给这条狗,那还请……”

他们给奥山德尔拿了些牛奶,还有给狗吃的东西。听到屋里的嘀嗒声,奥山德尔忽地抬起头来问。“那是什么?”“是我们的钟。”英格尔答话,“到点以后它会发出声音。”英格尔语气有些自豪。

拉普兰人又摇了摇头:“不仅有房子、牲口,其他东西也不少,别人想不到的东西你们都有。”“是呀,确实,我们有不少东西了。”“我忘了说,奥琳让我代她问候你。”“奥琳?她还好吗?”“她过得还可以。你丈夫在哪儿呢?”“他应该在地里干活。”“听别人说你们这块地还没付过地价。”拉普兰人小心地说道。“付地价?谁说的?”“不知道,别人这么说的。”“要付给谁呢?这可是公地啊。”“对,是这样。”“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点东西都是他用自己的汗水换来的。”“不知道,别人说土地是国家的。”

英格尔搞不太懂:“可能是这样吧。这是奥琳说的吗?”“我记不清了。”拉普兰人回答,眼神躲躲闪闪,四处张望。

英格尔奇怪他这次怎么不跟她要东西,和所有拉普兰人一样,奥山德尔以前都会跟他们讨点东西的。此时奥山德尔坐在那儿,用手掏着他的黏土烟锅,点起了烟。真是奇特的烟斗!奥山德尔的脸布满皱纹,上面像是刻上了巫师的魔符。“不用说,那几个孩子肯定都是你的。”他又有些奉承地说道,“他们跟你很像。我都能想起你小时候的样子了。”

英格尔面容不漂亮,甚至可以说是丑陋,还长了兔唇,但是你别以为她会生气。相反,她现在心里充满自豪。即便一个拉普兰人,也能让一颗母亲的心高兴起来。“要不是你的袋子已经装满了,我肯定要拿些东西给你装进去的。”英格尔说道。“不用啦,不用麻烦你了。”

英格尔回屋把孩子抱了出来;艾勒苏和拉普兰人待在外面,两个人一下子就熟络起来了,小孩子对那个软软的毛茸茸的袋子充满好奇,伸手想要摸。旁边的狗警觉地站起来,开始叫。英格尔带了一些食物从屋里出来,刚走到门前的时候,她突然大叫了一声,瘫软在石板上。“你那里是什么东西?那是什么?”“没什么啊,一只野兔而已。”“我看到了。”“因为小孩子要看。这是狗早上咬死了抓来的,我出门就顺手带来了……”“这些是给你的吃食。”英格尔说道。[1]Michaelma,基督教节日,纪念天使长米迦勒。西方教会定在9月29日,东正教会定在11月8日,是英国每年的四大结账日之一。

第五章

这又是歉收的一年。艾萨克渐渐变得有耐心起来,能平静地接受眼前的情况了,地里的小麦又被烤干了,草料稀少,马铃薯倒是长得还可以,没有遭殃。虽然情况糟糕,倒也算不上最坏。艾萨克还留了一个季度的木材,可以拿到村里去卖掉。海滨渔场旁边的居民渔业丰收,他们有足够的钱买这些木材。不过说实话,谷业歉收倒像是上天安排好的,要不是这样,还真找不到谷仓和打麦场来处理已经收好的小麦了。那就把这看作天意罢了,有时候相信天意也并非坏事。

当然还有一样东西不能忘了。夏天的时候那个拉普兰人跟英格尔说过什么了?——什么还没付过钱来着?付钱,可是他要付什么钱?土地、树林就在那儿,是艾萨克自己一块又一块,又铲又刨地把这里开发出来的,这儿原本只是个无人涉足的森林,他都没让任何人帮忙,甚至吃的也是自己种的,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一手努力劳动得到的。他常想进村的时候顺便到区长那里问问好了,可区长是个难对付的人,加上艾萨克自己不善言辞,去了之后要说什么呢——去那儿干什么呢?

不料有一天,区长倒是自己骑着马找到了这儿。还带了一人同行,那人背了个装满文件的大包。没错,来人正是吉斯勒区长。他看了看广阔的山坡,还有打理过的木材,光溜溜的,上面覆了一层白雪。他估计以为那一片都是艾萨克的田地呢,因为他这样问道:“哎,这么大一块地都是你的,你不会以为这些都是白送给你的吧?”

该来的还是来了!艾萨克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你之前应该先到我这儿来把这块地买下来。”吉斯勒继续。“是。”

区长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首先估价,然后又说到地界、税费,即交给国家的各项税款。听他解释的时候,艾萨克觉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区长转向他的同伴,戏谑地问道:“你自己是检测员,那你估算这块地的面积有多少?”他还没等那人回答,自己就报了一个数字,当然,是估计的。然后他又问了问艾萨克小麦收成有多少,草料多少,以及马铃薯的收成数额,以及地界问题。他们不可能在齐腰深的雪地里绕着这块地走上一整圈,而到了夏天,又根本没人能爬上那个地方去。然而,艾萨克自己清楚林场和牧场有多大吗?——他当然不知道。他把自己能看到的范围都算作他自己的土地。区长告诉艾萨克,国家要求报上确切的地界面积数。“地界越大,你要付的款越多。”“是。”“当然不可能你们想要多少他们就给你们多少,而是给你们足够用的土地。”“是。”

英格尔给客人端了牛奶进来,待他们喝完,她又拿了些过来。这个区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摸了摸艾勒苏的头发,看着他玩耍:“你在玩石子啊,这是什么?让我看看。嗯,有点沉,看起来像某种矿石。”“山上有很多这样的石子。”艾萨克说道。

区长回到正事来:“我想从这儿开始,往南和往西都是你需要的地方吧?把向南这块两弗隆(备注:弗隆,英国长度单位,一弗隆等于一点八英里)的地划给你怎么样?”“两弗隆,这么多!”他旁边的助手惊呼。“你应该连两百码都耕不了。”他的上司答道。“大概值多少钱?”艾萨克问道。“说不好。得看情况了,不过我在报告中尽量报低一点,毕竟这地方太偏远了,来一趟不容易。”“但是两弗隆呢!”他的助手又插嘴道。

区长在本子上登记了向南两弗隆,而后又问:“山上的呢?你需要多少?”“一直到那边的水边这一块我都要,那边有一个大的水源头。”艾萨克回答。

区长记了下来。“北面呢?”“那边倒是不要紧,大部分都是荒地,没多少树。”

区长将向北一弗隆的区域划为地界。“那么东面呢?”“也不要紧,从这儿一直到瑞典边界都是,根本没多少田地。”

区长再次记好,估算了一下,然后说道:“这块地的面积很大,买的话数额可观,要是靠近村子的话当然更贵,也没人能买。这样吧,我打报告的时候尽量说得少一点,一百块,你觉得可以吗?”他问他助手。“简直是白送了。”那人回答。“一百块?”英格尔问道,“艾萨克,我说你没必要买这么大一块地方。”“说得——没错。”艾萨克终于出声了。

助手急着插嘴:“我也说过了,这块地对你来说根本就太大了,你要拿来干吗呢?”“可以耕种。”说话的是区长。

他一直坐在那儿,一边做笔记一边在心里估算。小孩子在旁边吵吵嚷嚷,他实在不想再次核对了。再这么待下去,今晚他是回不了家了,兴许明早之前能回去都够呛。他把笔记本塞进袋子里,事情差不多可以了。“把马牵过来。”他的同伴说道,然后转向艾萨克,“说实话,看你这么辛辛苦苦打理出这一块地,我们本就不该跟你要钱,相反更应该补贴你一些才是。打报告的时候我会这么说的,尽量帮你争取一点,到时候再看看国家要收你多少地价。”

艾萨克——不知道怎么表达心里的感受。当他干完活,想到自己的土地值这么多钱,似乎也并没有多么不高兴。至于那一百块,他当然会想办法还掉的,会尽快的。他没打算想太多,继续种地,和之前做的一样,锄草、种植,再到林子里伐木。艾萨克一向如此,不管会发生什么,他都不会感到焦虑,而只是继续工作。

艾萨克再三向区长道谢,拜托他在政府里为他们说点什么。“当然,当然。这事我本人也不能做主,但我会把我看到的,以及我想的都告诉他们。那边最小的孩子多大了?”“马上六个月了。”“男孩儿还是女孩儿?”“男孩儿。”

区长倒也不是专横,只是为人比较刻薄,做事欠考虑。按理说,他的助理布理德·奥森,应该是这方面的专家,然而他完全忽略了他的意见,区长自己估算了一下,便擅自做了决定。当然这事在艾萨克和他妻子眼里非同小可,是啊,对他们后来的人,以后的好几代,影响都应该不小。但区长就这样自己把事情定下来了,完全不考虑别人的意见,单凭自己高兴就立下了文件。他倒还算平易近人,从口袋拿出一枚硬币给赛维特,对其余人点了点头就朝马车走去。

突然他回头问道:“这地方叫什么名字?”“这还得有名字吗?”“没错,叫什么名字?得给这块地取个名字。”

谁曾想过一块地还要取名字的。英格尔和艾萨克面面相觑。“叫赛兰拉怎样?”区长问道,说不定根本就是他杜撰的名字,甚至这根本都不是一个名字。但他仅是点了点头,嘴里念了一遍“赛兰拉!”便自顾自地驾着马车离开了。

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什么都是他凭自己心情就定了,无论名字、价格,还是地界,都这样……

几周之后,艾萨克进村后听到一些关于吉斯勒区长的传言,有人说他有一笔账单报不出来,于是有人向上面打了报告。唉,时间都如此,总有人在后面跌跌撞撞地奔着,直到他们追上前面四平八稳的人。

后来的一天,艾萨克又拉着一车木材去卖,待他赶车回来的时候,与他同行的正是吉斯勒区长。艾萨克看到他从大树后面走出来,到马路上朝着他挥手,等艾萨克走近,只说了一句:“您能载我一程吗?”

两人一同驾着车前行,谁都没有说话,区长从口袋里摸出了一瓶酒,喝了几口递给艾萨克,艾萨克婉言谢绝。“估计这趟路走下来,我的胃会不太舒服。”区长这么说。

他谈起了艾萨克那块地的交易:“我之后很快就把报告交上去了,还提出了我自己的意见。赛兰拉这名字挺好的。说真的,他们本该白白送你这块地,当然,这也不是我说了算的。如果当时我说了,也只会激怒他们,价格倒还是他们来定。不过我最后提议的是五十块。”“哈,你说了五十?不是一百了吗?”

区长皱了皱眉,思索片刻,然后答道:“我没记错的话就是五十,应该是……”“您现在去哪儿?”艾萨克问。“法斯特博顿,去我妻子的娘家。”“这个时候到那边去有点困难。”“我自有办法。你能带我走一段吗?”“可以,我陪你走一段。”

两人回到艾萨克家,那一晚区长住在他们家,睡在小房间了。早上的时候他又拿出酒,说道:“我敢肯定这次出门会让我的胃不舒服。”在其他的方面,他和上次无异,还是平易近人,做事果断,只不过比较挑剔刻薄,自己的事倒不怎么关心。也许情况到最后倒也不至于很坏。艾萨克小心翼翼地指出并非整个山坡都是耕地,而是一些零零散散的小块地拼在一起。区长听他这么说,脸上表现出一副惊奇的神情。“当然,这些我都明白了,上次来做报告的时候就搞清楚了。但是跟我来的那个助手布理德,他倒是一点都不知道。布理德没什么好的,他们只会在桌子上搞出结果。见到我登记的那些信息,看到那么少的耕地,草料也不多,马铃薯产量也少得可怜,他们一下子就觉得这块地肯定很贫瘠,你懂吗?相信我,我会尽力帮你的。国家正需要三万两千个像你这样的人。”

区长点了点头,转向英格尔:“最小的孩子多大了?”“才九个月大。”“男孩儿,是吗?”“是的。”“这事你得尽快解决。”他又对艾萨克说道,“现在又有人想买下介于你和村子中间的那块地,他要是买走了,这块地的地价会抬高。所以你得抢在他前面买了,然后随它怎么涨价——这样的话,你之前的投入也算是得到回报了。这块地都是你一手开垦的,要不是,这儿现在都还是一片荒野呢。”

听了他的忠告,他们非常感激,问他这事是不是他本人来处理,区长表示这事还是要由国家来决定,他已经尽力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并且我现在要到法斯特博顿去了,以后都不回来啦。”他坦白道。

他给了英格尔一个奥尔特,这太多了点。“下次你到村里去的时候给我们家带点肉吧。”他说道,“我妻子会把钱付给你的,再带点乳酪什么的,什么时候去都行,孩子们喜欢吃这个。”

艾萨克陪着他翻过了几座山,山路坚固易行,比下面好多了。艾萨克得到了整整一块钱的报酬。

吉斯勒区长就是这样离开了那个地方,之后再也没有回来。人们都说,他走了也不是一种损失,他被别人认定是个可疑的人,是个冒险家;他倒是知识渊博,涉猎极广,但是生活不太检点,还私吞别人的钱。后来有传言说他是被他的上级——阿姆特曼·普利姆县长狠狠批评了一顿之后才不声不响离开的;但是政府没有对他的家庭做任何处理,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一直留在当地,直到后来,之前那笔报不上账的钱从瑞典寄过来,大家才知道原来他的妻儿并非作为人质被留在这里,而是他们自己愿意待在此地。

艾萨克和英格尔对吉斯勒区长处理他们这事没有什么抱怨,还不知道他的接任者会是什么人,估计又要走一遍程序了!

阿姆特曼县长派了一名职员到村里来担任新的区长。这个人四十岁上下,是某个地方行政官员的儿子,名叫郝耶达尔,他年轻的时候因为经济不允许,所以没有上过大学,就这样走上公务员的道路;过去十五年他的工作便是被迫坐在写字台上撰写文书。因为经济不宽裕,他至今未婚,他的上级——阿姆特曼·普利姆从他的前任县长那里沿用了他,并且,和之前一样,付给他一点微薄的薪资。郝耶达尔接受了这些,依旧在桌子上做着写文书的工作。

艾萨克鼓起勇气前去拜访。“有关赛兰拉一事的文件?……在这儿呢,部里刚拿过来的,上面还要搞定整个事情,这些被吉斯勒搞得乱七八糟的。”他说道,“部里想知道,是否还要将田里的那笔不小的浆果销售额也算进田产里去,那里是否还有优质木材,附近山林里是否有矿质和金属,这些要不要计算进去。还问到水域,不过有关的鱼产量倒是没有说。吉斯勒似乎掌握了部分信息,不过这人不可信,他走之后我就被调过来处理整个事情,我得亲自到赛兰拉去做考察,并估算一下。从这儿到山上有几英里?当然,部里要求给出确切的地界,所以我们得亲自去把这事搞定。”“这个季节去那儿确定地界不太容易。”艾萨克说,“怎么样也得等到夏末才行。”“不管怎样,这事得处理的。部里还等着消息呢,不可能等一整个夏天。我会尽快亲自去勘察的,那地方我早晚都要去的,那儿还有另一块地有人要买走。”“是不是从我家到村里中间的某块?”“说不好,很有可能是。买主实际上是这里的一位职员,我的助手,吉斯勒在的时候他就在这儿了。之前他跟吉斯勒说过这事,但是他一直没给他办,说他连一码地都种不了,所以后来他就直接给普利姆县长提交了申请,我奉上级指令来处理这事。这些被吉斯勒搞得一团糟!”

郝耶达尔区长已经到了农场里,带了他的助理布理德。他们越过荒野时身上都湿了,后来穿过了一整片雪地,上上下下地划定地界时,身上更是全湿透了。第一天郝耶达尔区长干得很起劲,但第二天明显有些力不从心了,只能站在那儿指挥助理去干。那些“毗邻的山丘”里的矿质什么的,他们再也没提过,至于地里的草莓什么的,他表示,他们回去的路上要去看看的。

部里对各方面的信息都有明确的要求,当然,还制定了表格。唯一比较合理的是木材的问题。没错,是有些优质木材,不过都正好长在艾萨克准备买下的那块地的范围内,这些只够他自己用,要拿去卖的倒是没有。何况,即便有足够的优质大木材,谁能进来把他们运出去卖掉呢?也只有艾萨克,整日像个滚球一样,把伐下的木材滚下来,再用马车将它们运回家里,用来造房子搭牛棚。

那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吉斯勒,看来制定了一份滴水不漏,让人无法驳倒的报告。继任的这位新区长显然想从中找出纰漏,但他无论怎么看这份报告,它都没有问题。而且他做什么都要咨询并考虑助手的意见,这与老区长的风格截然不同。当然,虽然是同一位助理,但因为他有可能买下这块地,所以某方面提出的意见未必就和之前提的一样了。“价格怎么算?”区长问。“不管谁买,顶多只能是五十块了。”助理回答。

郝耶达尔用华丽的辞藻开始撰写报告。之前吉斯勒是这么写的:“该户应每年缴纳地税,该地税不得超过五十块。因该户无力一次性支付,因此,经过斟酌决定分十年付清,若政府可接受其报价,若不接受则可收回土地及劳动成果。”但是郝耶达尔就改成了:“该户向贵部恭请俯允:准许该户保留其土地,虽至今未获得该地所有权,经该户打理,该地得到颇大改善;申请地税为50块,分几年付清一事望贵部斟酌再定。”

郝耶达尔表示会尽力帮他:“我希望你能获得这份产业。”他说。

第六章

大公牛被送走了,它长得太大,食量又大,他们养不起了;艾萨克想把它带到村里,换一头相差不大的稍小的牛回来。

这是英格尔的主意,她总是叫艾萨克离开家到村里去,当然她这样做自有她的原因。“你要去的话,最好今天就动身。”她说,“牛现在正好膘肥体壮的,这个季节可以卖个好价钱,你把它带到村里去,那些人再卖到城里去,城里人都不会吝惜花钱买牛肉吃的。”“知道了。”艾萨克回答。“希望它在路上别闹腾。”

艾萨克没回答。“它上星期一直在外面活动,应该对外面的环境已经熟悉了。”

艾萨克依旧不吱声。他身上配了一把大刀,挂在腰间,然后领着牛出去了。

这是一头粗壮硕大的牛,全身光溜溜的,走路的时候屁股一颠一颠的,很难看。四条腿有点短,跑起来飞快,路上的野草被它的胸脯压平踏过,像个火车头。它的脖子还粗得有点畸形,但脖子的力气有如大象。“只要它不跟你发脾气就行。”英格尔说。

艾萨克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它要真这么做,我就干脆在半路上把它宰了,然后拿去卖掉。”

英格尔坐在门前的石板上,她感到身上一阵剧痛;涨红了脸。直到艾萨克走远,人和牛一块儿走出了她的视野,她才忍不住呻吟。小艾勒苏已经会讲一点话了,他问母亲:“妈妈痛吗?”——“是,很痛。”小家伙学着母亲的样子,双手按着腰,也呻吟起来。小赛维特在睡觉。

英格尔把艾勒苏抱进屋,拿了些东西让他在地上自己玩,自己躺到床上去。她临产了,人却非常清醒,一边看着艾勒苏,一边盯着墙上的挂钟留意时间。她一声也没叫,也不挣扎,一切挣扎都在腹中进行——最后肚子里的小东西终于滑了出来。这时候她听到床上一声奇怪的哭声,一个细小的声音;这个奇迹一样的孩子,终于降临到了这个世间……现在还不能休息,她抬起头往下看去。这是什么?她的脸顿时煞白,面无表情,也没有任何表示,最后终于发出一阵呻吟;不自然的不可能的一声闷响!

她躺回去。一分钟过去了;她还不能休息,哭声越来越响,她挣扎着再次爬起来,往那边看——噢,天啊!太可怕了!没救了吗,真的没希望了吗——这是个女孩儿!

艾萨克应该已经走出去好几英里了,等他回来还不知道得多久。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英格尔已经把她生了下来,却让她这样死掉了……

第三天艾萨克方才回到家里,带回来一头饿得半死的小公牛,之前走了那么久,现在它一点都走不动了。“你的事办得怎么样?”英格尔问道。此刻她一身恶心,还承受着失去孩子的痛楚。

艾萨克办得很顺利。确实,还剩两英里的时候那头大牛果然发起了脾气,他不得不把它拴牢,然后到村里去叫人来帮忙。不过,等到他们回来的时候,牛已经逃走了,他们花了很久时间才又找到。后来顺利地以一个不错的价格卖给了村里的一个人,那人转手卖给了镇上的肉商。“这头是新买的。”艾萨克说,“叫孩子们出来看看。”

把它拉进门有些困难。英格尔仔细打量这头牛,将它周身摸了个遍,问了问价格;他们把赛维特放到牛背上。“还是想念那头老牛。”英格尔说,“它皮毛光滑,体格健壮,真希望被人宰的时候别太折磨它。”

又是农忙季节,一堆大大小小的事要忙。牲口都被他们放了出来,棚子里搁了一堆要种的马铃薯,今年艾萨克比去年多种了些小麦,想尽办法种好。他把地刨好,留给英格尔去种胡萝卜和白萝卜。一切都和以前一样,进行得很顺利。

英格尔为了掩饰体形上的变化,便在衣服里塞了一袋干草,然后一点一点抽掉,直到最后把袋子也抽走了。终于,有一天艾萨克注意到了她的变化,惊讶地问道:“怎么了,你这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我还以为……”“没有,这次没有。”“噢。怎么,你有什么事吗?”“天命如此吧,我想。艾萨克,你觉得咱们要多久才能把这块地都种完?”“话虽如此,但是……你是指你已经生出来了,但是——出了意外?”“嗯,是出了事——对。”“你自己还好吧——没伤到哪里吧?”“没有。艾萨克,我想过了,咱们得买一头猪回来养。”

艾萨克无法这么快转换话题,他沉默了很久,最后说道:“好,买一头猪。我每年春天都考虑过这事,不过我们先得有足够的猪食,要有马铃薯,一小块地,还得要点小麦。现在我们这些东西还不够养一头猪,所以先看看今年收成怎么样吧。”“但是有头猪也不错啊。”“我知道。”

一天天过去,又下起了雨,田地和草地长势都不错——嗯,看来今年收成应该不坏,不用担心!大事小事交替进行,一切都很顺利:吃饭,睡觉,劳作;每逢周日,艾萨克把脸洗净,梳好头,然后穿上英格尔为他缝制的崭新的红衬衫。这平静的生活本应该继续毫无波澜地进行着,然而这次又发生了一件事:一只母羊带着它的羊羔乱窜,不小心夹进悬崖缝里去了,脱不开身。晚上羊群回来后,还是英格尔数数的时候发现少了两只。艾萨克马上出门去找。庆幸的是这正是礼拜日,没有太多事,不会耽误他工作。他跑遍了山头,到处找;一家人都着急万分。母亲简单地告诉孩子要安静,家里的两只羊丢了,他们要乖乖的。他们的感觉都一样,这是这整个小团体的事,就连母牛似乎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那里哞哞叫着,因为英格尔时不时跑出门去,朝着林子那边呼叫。现在天色已晚。这在森林是一件大事,甚至是一场灾难。她一次又一次地呼唤艾萨克,可是没有人回答;他应该听不到吧。

这两只羊到底在哪儿呢——在它们身上会发生什么?会不会被熊抓走了?还是有狼群从瑞典或者芬兰那边的山头翻过来把它们吃掉了?其实都不是。艾萨克最后终于找到了它们,两只羊被牢牢夹在石头里,一只断了一条腿,乳房还被割破了。应该被夹在这儿很久了,可怜的小东西可能太饿了,虽然受了伤,还顾着把周围能够得到的草都吃光了。艾萨克小心地把它们救出来,刚放下地它们就迫不及待地吃起草来。小羊羔紧挨着母亲吸起了奶,倒是为肿胀又受了伤的乳房减轻了一点痛苦。

艾萨克找了些石块把那个危险地裂缝填满了。这个恐怖的地方,再也不能让它再压断其他羊的腿了!艾萨克把皮背带从身上解下来,把母羊拦腰环起来,托住那个受伤的乳房。把母羊背到背上后,艾萨克才动身往回走,小羊跟在他身后。

回到家后,他们用夹板和柏油绷带给母羊包扎了伤口,几天后,母羊的那只断腿可以动了,断骨结合处还隐隐作痛。但一切总算又回到原来的样子了——直到不久后又发生了一件事。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似乎没什么变化,对这个山林的住户来说,一点小事情都不可忽视。而这压根不是小事,而是可能影响到他们的命运,让他们快乐幸福,甚至富裕,又或者完全相反的大事。

又是农闲季节,艾萨克刨平了他之前划下的那些木材,一切都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他还挖了一些有用的石材,搬到家里去囤着;而后用这些石头围成了一堵墙。一年前,英格尔还会对艾萨克的这些举动感到好奇,时常会问他要拿来干什么,而现在她对此似乎习惯了,所以不闻不问,一心只顾忙着自己的事。英格尔忙着唱歌——这以前她没干过;还教艾勒苏念晚祷文,同样,这事她也是初次做。艾萨克开始怀念起英格尔以前唧唧喳喳问七问八的时候了,以为只有英格尔的好奇心还有听闻整个事之后对艾萨克的赞赏才会让他感到作为一个男人所能得到的满足感,这些让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而如今,英格尔对他的所作所为都已经见怪不怪,什么都不再问询了,顶多说一句“艾萨克干活真不要命”罢了。“她嘴上说没事,但自从上次那件事以后,她心情一直不好。”艾萨克心里想。

奥琳这次又来探访他们了。要是以前的话,他们会很欢迎她的到来,而如今情况不一样了。英格尔现在心里有些不自在;甚至自从上次别后,英格尔对她开始有了点敌意。“看来我来得不太是时候。”奥琳意味深长地说道。“你想说什么?”“怎么啦,让你们的三个孩子都受洗礼了吗?你现在怎样了?”“不啦。”英格尔说,“那件事就不牢你费神了。”“噢。”

奥琳转开话题,开始赞赏孩子们,说他们长得真快,越来越可爱了;看情况,艾萨克看来又接管不少土地,又在建新房子了吧——你们可是一直忙个不停;不过这地方真是不错,很难再找到这么一个地方了。“他这次是要建什么?”“你自己问问他吧。”英格尔说,“我不太清楚。”“还是不问了。”奥琳回答,“这倒也不关我的事,我就是过来看看你们过得怎么样;看到你们我都会高兴和快乐。至于金双角,自然更不用担心了,都看得出来,它能在这儿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她们又寒暄了几句;英格尔态度没有刚才那么生硬了。墙上的挂钟嘀嘀嗒嗒发出美妙的声音,奥琳抬起头,望了望那个钟,眼里竟开始湿润;在她贫穷的生活里,从未能听到如此动人的声音——像教堂的钟声,又像乐器敲出来的和弦——这是奥琳的话。英格尔一下生出了些优越感,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小康之家,对这位穷亲戚却还慷慨大方,于是说道:“到这边的房间里来,我给你看看我的织布机。”

奥琳在那儿待了一天,时不时跟艾萨克搭几句话,他做什么她都要赞叹一番。“听说你在每一面方向都接管了好几英里的地,难道不应该是免费的吗?我看没人会把你的东西生生抢走。”

艾萨克本来就一心想要被赞美,被她这么一说,感觉更是有些飘飘然了,又找回了男人的尊严。“我从国家那里买的。”艾萨克回答。“啊,原来是从国家那儿买的。他们没在这笔交易中克扣你的钱款吧?你这么忙着造房子干什么?”“这个,我也说不好。反正没太大影响。”“你真挺了不起的了,造了房子,发了家,还把大门漆了,看这墙上还挂了一个钟——我想你正在造一栋相当讲究的新房子吧?”“哎,你可别乱说呀……”艾萨克辩解道。当然艾萨克心里挺高兴的,对英格尔道:“人家客人来这儿了,你就不能给她做点好吃的奶油冻吗?”“做不了啦。”英格尔答话,“我把所有奶都拿来做奶油了。”“这可不是胡说。”奥琳急忙插话,“我只不过是个爱瞎打听的笨老太婆罢了,要我说,这要不是造一座讲究的新房子,那肯定就是新粮仓了吧;为什么不呢?你们有这么大的田地和草场,长势又都那么好,还有大量牛奶和蜂蜜,简直就是《圣经》里描述的那样。”“你们那儿什么情况——小麦收成什么的?”艾萨克问她。“哎哟,还不是老样子,只要老天爷今年不放火把这些庄稼都烧掉——我讲话真是冒犯老天爷了,赎罪啊。我们这些人都要看天吃饭,不过,你们这儿好多啦,是我们那边根本比不上的,这一点得承认。”

英格尔问了问其他亲戚的情况,特别是她的赛维特叔叔。他是这个家族里举足轻重的人,拥有大片产量颇丰的渔场;他的钱多得简直不知道要怎么花才好。这女人谈起了赛维特,这么一比较,艾萨克的这些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她不再问他房子的事,于是艾萨克只好问道:“对了,要是你真想了解的话,我是打算造一处有打麦场的仓库。”“跟我想的差不多。”奥琳说,“有头脑的人应该都会这么做,他们不管前前后后怎么想,最后都会那么做的。这地方没有一只壶一个罐子不是你想要的。对了,你刚才说要造打谷场是吗?”

艾萨克有点孩子气起来。奥琳这一番奉承话他听了之后颇为受用,还认真地回答她:“说到我的新房子,那儿是必须有一个打谷场的,我正打算造一个打谷场。”“真的造打谷场吗?”奥琳说道,左右摇摆着脑袋。“要是没有打谷场,种出来的麦子怎么办?”“也对,我也是这么想的。你做的事有哪样没经过深思熟虑的?”

英格尔这时又不太高兴了,那两人说的话让她不怎么爱听,于是插嘴道:“叫我做奶冻!去哪里找奶冻?难道要到河里去钓吗?”

奥琳急忙劝说:“英格尔,上帝会保佑你的,孩子啊,千万别再提奶冻的事了——像我这么一个老太婆,整天无所事事的,只知道串门!……”

艾萨克坐着待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起身,出声道:“这都大下午的了,我还什么都没干呢,我得去采石头,还要搬回来,那边的围墙还没完事呢!”“哎,我敢肯定,那么一堵墙得需要不少石头。”“石头啊?”艾萨克说,“是要不少,看起来简直没完没了了。”

艾萨克走后,两个女人又唠了一会儿家常,她们坐着七七八八地聊了好几个小时。到晚上的时候,奥琳起身到牲口棚里去看看牲口什么情况,棚里有一头奶牛、一头公牛、两头小牛,还有一群山羊和绵羊。“真不知道你们家要发展到什么程度。”奥琳抬起头,望着天空说道。

奥琳在她们家住了一晚。

次日清晨,她动身离开。这次英格尔又送了一大袋东西给她。艾萨克彼时还在石场里忙着,奥琳特意选了另外一条路回去,以免被艾萨克看到。

两个小时后,奥琳却又回来了,走进屋子里来,急急地问道:“艾萨克在哪儿?”

英格尔在洗刷碗筷。奥琳应该经过艾萨克那儿的石场啊,孩子们也都在那儿;英格尔突然意识到肯定出了什么事。“艾萨克?你要找他干吗?”“我找他什么事?——啊,没什么,就是刚才走的时候还没跟他道别。”

一阵沉默。奥琳坐在椅子上,英格尔也没再问她什么,她的脚不听使唤地垂在那儿。她那样子分明是出了什么严重的事,她已经吓得不知所措了。

英格尔终于爆发了,她的脸开始扭曲,愤怒地大叫道:“我看到你叫奥山德尔送来的东西了,正是你做的好事!”“你在说什么……怎么回事?……”“那只兔子。”“什么兔子?”奥琳声音已经变得轻柔而奇特。“噢,你还耍赖!”英格尔大叫,“我要用这长柄勺打烂你的脸——等着!”

打了吗?没错,她打了她。奥琳挨了第一下还没有倒,只是不停叫嚷:“臭婆娘,你自己小心,你做的事我都知道!”英格尔说完继续猛打,把奥琳打倒在地,然后扑到她身上,用双膝击她。“你要杀了我吗?”奥琳问。这个长着兔唇,身材高大的女人,手抓一根巨大长柄勺正跪在她身上。奥琳满身是伤,已经在流血了,但依旧不肯求饶。“你打算把我也杀死!”“对,杀了你。”英格尔说着又开始下手,“我就要把你打死为止!”她现在可以确定奥琳发现了她的秘密;现在什么也不重要了。“我要把你这张鬼脸打烂。”“鬼脸?”奥琳喘着粗气问,“噢!看看你自己是什么玩意儿吧,你那才是鬼脸!”

奥琳很强硬,不肯服软;英格尔打了一阵也没力气了,不得不暂时住手。但是她继续威胁奥琳——双眼怒视她,发誓她还没打够:“我还打!还打!等我拿把刀来,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英格尔站起身,好像要去找刀,找一把菜刀。不过现在她好似过了最愤怒的时候,所以只是嘴上不停大骂着,奥琳挣扎着起来,又坐到椅子上,她的脸一片青肿,开始胀起来了,还不停流着血。她把额前的乱发一把掳到后面去,拿出一块手帕,朝上面吐了一口;她嘴巴也一片红肿,不禁骂道:“你这个恶魔!”“你到树林里去嗅探!”英格尔大骂,“都是你干的,你找到了那座坟,你怎么就不给你自己挖一座坟!”“好,你等着。”奥琳说道,眼里闪着报复的光芒,“我在这儿不跟你废话,不过你等着,这两个房间的房子还有墙上那个钟,我让它们不再是你的!”“我不会让你拿走的!”“行啊,你尽管等着吧,让你看看我奥琳没什么做不了的事。”

她们就这样斗着,奥琳很少大骂,也不会高声争吵,但是在她看似轻柔的性格里往往藏着阴险的一面:“那个袋子呢?我把它扔在树林里,你尽管拿回来吧——我才不稀罕你的羊毛。”“噢,你大概以为我是偷来的。”“哼,你自己做的事你心里清楚。”

就那袋羊毛两人又吵了一阵,英格尔让她去看那只剪了羊毛的山羊。奥琳冷哼一声,随即答道:“还不知道第一头羊打哪儿牵来的呢。”

英格尔道出了收养第一只山羊的人家和住处:“你最好小心你的嘴,”她威胁道,“别乱说话,否则有你好看。”“哈哈哈!”奥琳温和地笑起来,她丝毫不担心,也没被英格尔唬住,“我的嘴,嗯?亲爱的,那你自己那张嘴呢?”她指向英格尔那张长了兔唇的嘴巴,说她简直是人神共愤。

英格尔恶言相向,因为奥琳的肥态,便毫不犹豫地叫她老肥婆——“你就是一头大肥狗。你送我的那只兔子,我早晚会回敬给你。”“你又说什么兔子?”奥琳说,“可但愿我没做什么比那只兔子更罪恶的事。它长什么样?”“什么样?你不知道兔子什么样子吗?”“你这样,长得就跟你一样。”“滚——你给我滚出去!”英格尔声嘶力竭地大喝道。“就是你叫奥山德尔带那只兔子来的,我会让你好过。我要让你坐牢。”“坐牢——你让我坐牢?”“噢,我知道你嫉妒我,我所得的这一切让你对我心怀怨恨。”英格尔又说道,“自从我嫁给了艾萨克,得到了这些东西以后,你就嫉恨我了。天啊,臭婆娘,我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你的孩子没一个有出息,在外为非作歹,这些都是我的错?你看不得我的孩子好,因为他们生出来健康美丽,比你家孩子要好,名字也比你孩子好听,这都是我的错吗?”

要说唯一让奥琳抓狂的便是这件事了。她也生儿育女很多次,她仅有的就是她的孩子了;作为一个母亲,她深深地为他们感到自豪,在外吹嘘他们根本没做过的事情,还包庇他们的错误。“你在说什么?”奥琳说,“你怎么不死了呢!我的孩子跟你这些比起来简直是天使,你竟然敢说我的孩子?他们是上帝赐给我的七个礼物,现在个个都茁壮成长,你再说试试……”“你们家那个丽斯怎么样了?是进监狱了吧?”英格尔问道。“她是冤枉的。丽斯本来就是朵单纯无辜的花朵。”奥琳答道。“她现在在卑尔根,住在城里,还戴着帽子——可是你呢?”“聂耳呢——别人可都怎么说他的?”“哼,我才不跟你废话……你那个埋在那边的树林里——你怎么把它弄死的,嗯?”“现在!……一,二,三!滚出去!”英格尔叫着向奥琳冲过去。

奥琳站着没动,连脚都没抬一步。她的淡定让英格尔始料不及,不禁退了回去,嘴里笑声嘟哝:“你等着,我这就去拿刀来。”“别找了。”奥琳说,“我马上走。至于你,你喊着一二三轰我出门……算了,这事我懒得跟你理论。”“赶紧的,赶紧滚出我的屋子。”

不过奥琳没听她的话马上出去,于是两人又互相谩骂起来,直到墙上的挂钟敲了半点,奥琳讥讽地笑起来,这让英格尔更是怒不可遏。最后两个人都稍微冷静下来,奥琳这才动身打算走:“我回去还有好远一段路,现在不早了,你拿点东西给我在路上吃,这总可以吧……”

英格尔没答话,她现在也冷静下来了,转身回屋端了一盆水给奥琳擦洗。“水放那儿——你洗洗。”她说。奥琳也觉得应该收拾收拾,不过因为看不到伤口在哪儿,所以乱擦了一阵。英格尔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然后给她指点。“这儿——那边也得擦擦,你眼睛上面也是。不,不是那块,另一处;你没看到我指哪儿吗?”“我怎么看得到你指哪儿。”奥琳回答。“你嘴上还有好多血,你难道还怕水吗?——它又不会咬你?”

最后还是英格尔给她擦的,又扔了一条毛巾给她。“我想说什么了?”奥琳冷静多了,一边洗脸一边问道:“艾萨克和孩子们怎么办——要是知道这事,他们受得了吗?”“他知道了?”英格尔问。“能不知道吗?他自己看到了。”“他说什么了?”“他能说什么?他震惊得说不出话,和我一样。”

又是一片静默。“都怪你。”英格尔终于撑不住,恸哭起来。“这是我的错吗?我求你别再把这事跟我扯到一起了行吗!”“我要跟奥山德尔确认这事,不管怎样我要问个清楚。”“行,你尽管问吧。”

两个人心平气和地谈话,奥琳的仇恨也没有当初那么严重了。这个机灵应变的奥琳,一看情况不对马上掉了头;她的语气充满对艾萨克的同情,表示他和孩子们要是知道了这事该多么不能承受!“对。”英格尔心里自然清楚这些,于是又哭了起来,“那件事让我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奥琳觉得自己可以帮他们,在他们困难的时候当他们的解救者。英格尔坐牢的时候,她可以上山来帮他们看家,照管牲口。

英格尔停止了哭泣;这停顿太过突然,她竖起耳朵,好似在听什么,又像是在低头思索。“没事,孩子们那边你不用担心。”“不用担心他们?我能这么做吗?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哎,我知道……”“怎么啦,这世界上唯有孩子们最让我放心不下。”“噢,那是对你自己的孩子。”英格尔答道,“但是对我的孩子呢?我只要一想到你那天为了毁掉我,就带了那只兔子过来——你简直太卑鄙了!”“是我?”奥琳说道,“你说的是我吗?”“没错,我说的就是你。”英格尔说着又控制不住哭起来,“你简直太狠毒了,居然做出这种事来,我是不敢相信你了,我知道你会偷走所有的羊毛,以后我们家的奶酪也会被你偷回去……”“你这坏女人居然这么想!”奥琳回道。

英格尔哭一阵说几句,时不时擦一下眼睛。奥琳懒得逼她,要是她不在意这些,那就当奥琳没说好了。奥琳可以跟以前一样,回家去跟儿子聂耳一起过。只不过如果英格尔坐牢了,那受苦的就是艾萨克和无辜的孩子们,奥琳也不忍心眼睁睁看他们这样,不禁又说了句:“你再考虑考虑吧。”

英格尔不再逞强。她一直哭着摇头,两眼看着地面。她像梦游似的走进去,给奥琳包了一袋在路上吃的食物。“又麻烦你了。”奥琳说。“你总不能一路饿着肚子。”英格尔说。

奥琳走后,英格尔像做贼一样偷偷走出来,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石场那边没有什么声音,她又往石场走近了些,只听到孩子们在那儿玩着小石头。艾萨克坐下来,两膝间夹着铁橇,一动不动地靠着它休息。他就那样坐着。

英格尔悄悄找到了树林边一处她插着一个小十字架的地方;十字架已经倒下来了,泥土松了,那地方也被翻了土。她蹲下来,拍了拍手上的土,然后坐了下来。

她来这儿只是想为了搞清楚这个坟被奥琳翻成了什么样子;她现在依旧待在那儿是因为牛羊晚上还未回家。英格尔又坐在那儿哭了起来,不停地摇头,两眼望着地面。

第七章

就这样过了一阵子。

阳光和雨水一样都不缺,这对土壤来说是个好季节;地里的庄稼长势很好。他们即将完成割草工作,囤了不少的草料;甚至都没地方放了。一部分放在远处的岩石下面,另一部分放在马厩里,还有一部分放在屋内的地板下面;牛棚里还被清空了,准备全部拿来装草料。英格尔是个不错的助手和支柱,每天起早贪黑地忙碌着。艾萨克利用每次下雨的机会给新谷仓修房顶,彻底修完了南面的墙。这个工作一旦完成,那就不管堆多少草料都没有问题了;他们肯定可以应付得了,绝不会有问题!

而那巨大的悲痛和灾难已是事实——对,灭掉的罪行将给她带来严重的后果。好事必然不留痕迹,但罪恶往往会受到报复。艾萨克一开始便对此事抱着明确态度,也不多话,只是简单地问他的妻子:“你怎么把她弄死的?”英格尔自然无从所答。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你是把她勒死的么?”“是。”英格尔回答。“你不应该这么做。”“是不应该。”她表示道。“我实在想不到你居然会这么做。”“她和我一个样子。”“这话什么意思?”“她的嘴唇。”

艾萨克沉默了好久,然后才说道:“唉,算了吧。”

此后一段日子里两人都不再提起这件事;日子一天天过着,和往常一样波澜不惊;还有一大堆草料要收进来,地里的农作物收成也很难得的可观,就这样,那件事也就慢慢地被两人抛至脑后。但不管怎样,这件事一直笼罩着这个家庭。他们不指望奥琳会为他们保守这个秘密,这简直不太可能;即便奥琳什么都不说,别人难免也会猜疑。一切无言的证据总能找到表达口;这房子的围墙,还有森林里的那座坟墓,这一切都是那么可疑。奥山德尔那个拉普兰人多少也会漏嘴;英格尔自己也没准会在睡梦中或醒来后透露真相。他们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艾萨克也只能顺其自然——除了这样他还能怎么办?他知道为什么英格尔每次临产时都要自己待在家;她想自己面对即将出生的孩子的面目,她想在生出一个带了兔唇的孩子的时候没有别人看到。那三次无一不是如此。艾萨克只是无奈地摇头,为妻子的命运感到难过——可怜的英格尔。他知道了拉普兰人带着一只兔子过来的事,但是他原谅了妻子。两个人的感情比以前更深了,这是一种放纵的爱,两人在患难中相濡以沫。英格尔对他万般宠爱,而这个身材壮实的男人,亦是对她爱到无法自拔。英格尔自己呢,虽然和所有拉普兰人一样穿着皮鞋,又不像那些女人那般瘦小,而是身材壮实。现在正当夏天,英格尔光着脚,膝盖下的腿都露出来——艾萨克无法从这裸露的腿上移开目光。

整个夏天她都在唱着赞美诗,还教艾勒苏念祷文;但是她违背了宗教信仰,对所有拉普兰人感到憎恶,甚至直白地告诉所有路过的拉普兰人。也许又有人要送兔子来了;就像上次那样拿了个袋子,把兔子装在里面;随他们去好了,不想这些了。“一只兔子?什么兔子?”“嗬,你真不知道那次奥山德尔带了只兔子来的那事?”“不知道。”“行,我倒也不关心这事都有谁知道——那时候我跟孩子都在,他就带了只兔子来我家。”“天啊,实在太可恶了!然后又怎样了?”“后面的事你不用在意,你赶你的路吧,其他的都没什么了。这儿有些吃的,你带着吧。”“你家有没有一块皮革什么的,给我补下鞋子?”“没有。你要再不走我就要打你啦!”

拉普兰人乞讨的时候态度都是很卑微的,不过若是被拒绝了,他便会变得很恼怒,从而威胁对方。那天有对拉普兰夫妇带着两个孩子路过。一家人站在那儿休息,一边用拉普兰语交谈着,没多久男人走了上来想一探究竟。他走进院子里待了一会儿,过后他妻子连着孩子也都上来了,四个人站在门口的石板上,说着拉普兰语。男人站在门口往里面瞥了几眼;屋里没人。挂钟响了几声,那一家人站在那儿,一脸疑惑。

英格尔似乎觉察到家里有陌生人经过;于是从山上下来,一路跑回了家,果然就看到了拉普兰一家子在那儿,她上前问他们在这儿干什么。“你们在这儿干吗?没看到家里没人吗?”“呃……”男人支支吾吾。“你们赶紧出去。”英格尔再次说道,“该去哪儿去哪儿吧。”

一家人慢步挪了出去,似乎不太情愿的样子。“我们只是听了听你家的钟声。”男人解释道,“那声音对我们来说太奇妙了。就这样而已。”“你能不能给我们一点面包吃?”那个妻子问道。“你们从哪儿来的?”英格尔问。“从那面的水边来的,走了一整夜。”“那现在是要去哪儿啊?”“要翻过这几座山去。”

英格尔给他们弄了点吃的;当她带着这些吃的出来的时候,那个女人又跟她讨要其他的东西:一顶帽子啦,一点羊毛啦,几小块奶酪啦什么的,说了好多。英格尔没有那么多闲时间,艾萨克和孩子们都还在田里,于是她对他们说道:“你们现在可以上路了。”

那个女人开始讨好她:“我们上来的时候看到你家的农田了,还有牛羊——那么大一堆,简直像天上数不清的星星一样。”“对呀,太神奇了。”男人也借口道,“你们有没有一双不要的鞋子可以给我救救急?”

英格尔没多加理会,只是关了家门,然后回到山上去了。男人在后面叫她——她装作没听到,头也不回地走了。但是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句话:“你是不想买几只兔子吧,对吗?”

他说的话意图很清楚。拉普兰人也许只是无心,但没准真的有人跟他说了什么。又或许这分明就是在中伤她。不管怎样,英格尔把这当作对她的警告——似乎要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日子一天天过着。这是身体健康强壮的一户人家,他们一边忙碌一边等着要发生的事。他们相依为命,像独居在森林里动物一样。他们跟往常一样吃饭睡觉;转眼都已经过去大半年了,马铃薯又要翻新,这一年它们长得又大又富含粉质。而他们等的事还没来——为什么迟迟不来?已经是八月末,马上又是九月份;他们能平安无事地度过这个冬天吗?他们胆战心惊地过着每一天,晚上轻手轻脚地上床睡觉,庆幸又平安躲过了一天。一直到十月的某一天,区长终于带着一人,夹着公文包上门来了。法律踏进了他们的家门。

这番审查花了一段很长的时间。英格尔被秘密审问了多次,但是她一口否认所有事情。森林里的那座坟墓已经被挖开,里面的尸体被带走作进一步检验去了。那个小东西——她还裹着艾勒苏洗礼那时候的衣裳,头上还戴了一顶小帽子。

艾萨克现在要说话了:“唉,”他叹气道,“现在我们是没办法了,我以前就说过的——你不应该那么做。”“是不该。”英格尔答话。“你怎么做的?”

英格尔没回答。“你怎么忍心这么做……”“她看起来就跟我一个样子。所以我就抓着她的脸,然后往旁边扭。”

艾萨克慢慢地摇着头。“就这样我把她弄死了。”英格尔说完又开始哭起来。

艾萨克沉默了好一会儿:“唉,算了,你现在哭已经太迟了。”他说道。“她头发是棕色的。”英格尔一边啜泣,“就在后脑勺那块……”

这句之后两人都陷入沉默。

日子照常进行,英格尔没被抓起来,法律很是仁慈。郝耶达尔区长问她话时,也和平常一样,只是说道:“居然发生这样的事,太可惜了。”英格尔问他是谁告的密,区长说具体是谁他也不清楚;好似很多人都清楚这件事,没准英格尔自己告诉过拉普兰人。

英格尔——是的,她确实跟好多拉普兰人说了奥山德尔的事,说他那个夏天带了只兔子来他们家,让她未出生的孩子长了兔唇。这兔子不正是那个奥山德尔带来的吗?——区长对这事真是一点儿都不了解。但不管怎样,这么荒唐的迷信他是万万不能写在他的报告上的。“但是我出生前我母亲就是看到了一只兔子。”英格尔又说……

谷仓是建好了;很大,两旁堆着草料,中间是打谷场。现在棚子和临时场所也都被清理一空,全部用来存放草料;小麦也收好了,晒干的麦秆用车全部拉进了谷仓里。英格尔把地里的胡萝卜和红萝卜也都收回家了。这下子农作物都收好了,他们必需的东西都有了,日子一定过得很顺利。艾萨克趁着霜降还没到,又开垦了一片新地,用来种小麦。艾萨克真不愧是个十足的庄稼人。十一月的一天英格尔又说:“她要是活着,现在都六个月大了,都能认人了。”“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艾萨克说。

冬天的时候艾萨克在新的打谷场上把麦子都打好了,英格尔也在旁边帮忙,动作和他一样迅捷灵敏;孩子们也在一旁玩耍。麦子颗粒饱满,甚是喜人。新年开始了,路况也好,艾萨克又开始把一车车木材往村子里运;他现在有了一批老客户,夏天晒好的干柴卖得很好。有一天,艾萨克和英格尔达成一致,要把金双角产的一头小公牛带到吉斯勒太太家去,还带了一块奶酪。她很是惊喜,连声问他们需要付多少钱。“不用了。”艾萨克回答,“区长已经付过钱了。”“老天保佑他,真的付过了吗?”吉斯勒说道,很是感动。她也给艾勒苏和赛维特回送了一些东西——有蛋糕、图画书,以及一些玩具。艾萨克回家后,英格尔看到这些礼物,转身哭了起来。“这是怎么啦?”艾萨克问道。“没事。”英格尔回答,“只是——她到现在该一岁了,应该都能认得这些东西了。”“没错,但你也知道她要是在的话会怎么样。”艾萨克安慰道,“再说,也许这事没有那么严重。我现在知道吉斯勒的住址了。”

英格尔抬起头,说道:“这对我们有什么帮助吗?”“我也不知道……”

艾萨克把小麦运到磨坊里,磨成了面粉后又带回家。他又开始了伐木,为下一个冬天做准备。他整日不停劳作,至于干什么则都是跟着季节走;从农田忙到树林里,再从树林回到田里。他已经在这儿忙了十六年,英格尔也来了有五年了。只要不出什么差错,他们会这样一直好好地过下去的。但事与愿违,英格尔虽然每日还织着布,照管着牲口,也依旧唱着歌,可是这歌声却无比凄婉,像是一个快要失了声的老钟。

道路一通行之后,英格尔被叫到村里候审。艾萨克守在家里。独处的日子里,他不时冒出一个想法,就是去瑞典找到吉斯勒——这位前任区长一向对他们家很照顾——也许他能想法子帮帮住在赛兰拉的这一家人。但英格尔回到家后,说要问的事她自己都问过了,至于可能要判几年,她也弄清楚了。严格说来,按照刑法第一段,她应该被判终身监禁。但是……她毕竟是在法庭上站起来当堂承认了自己的罪行。村里来的两名证人也是一脸怜悯地看着她,法官的问话也很和善,但她怎么敌得过英明的律师呢。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律师是不可侵犯的;他们熟悉刑法里的每一段每一字;他们研习了这么久、这么多的东西,当然无论何时,都可以引经据典。是啊,他们就是这样的大人物,除了这些之外,这些人倒也并非全无情理,有时候没那么冷血。英格尔自然清楚法庭是公正的;她也没再提那只兔子的事情,但当她哭着说起自己不忍心让那个先天有缺陷的孩子出来受罪时,法官严肃而平静地说道:“但是,你自己也有兔唇,可是这丝毫不影响你的生活呀。”“感谢上帝,是没什么影响。”她所能说的只有这句话了。她也不想跟他们说起她幼时,以及少女时期所遭遇的一切。

但法官应该了解她的感受吧,因为他自己就有一只畸形足,这导致他甚至都跳不了舞。“至于判刑,”他又说道,“我也很难办。确实,按说应该判终身监禁,但是……我也说不好,也许我们可以减刑,降为二级或三级,也就是判十二年到十五年,或者九年到十二年。政府现在已经成立了一个刑法改革委员会,让法律更人性一些,但最后的结果暂时还不能给出来。不管如何,我们应该往最好的方面想。”

英格尔回家后,心里已经准备好了认罪服法;他们认为没必要即刻将她抓起来监禁。两个月后,区长带着他的新助理从赛兰拉离开后,艾萨克钓完鱼,刚回到家。

英格尔满脸喜悦,温柔地欢迎丈夫回来,赞扬他钓得不错,虽然他根本没钓多少回来。“我想说倒是——是不是有人来过了?”他问道。“谁来过啊?怎么啦,怎么会有人来啊?”“门外有新的足印,应该是穿皮靴的男人。”“怎么啦——也就是区长和另外一个人而已。”“他们来干吗?”“还用得着问吗,你心里清楚。”“他们要来抓你?”“抓我?不是,是关于判刑的事。上帝保佑,没有我想的那么严重。”“是吗?”艾萨克急切想要知道,“不会判那么久了吗?”“是的。就几年而已。”“几年?”“怎么啦,也许你听了觉得多,但我已经很感谢上帝了。”

英格尔没有告诉他到底判几年。那天晚上艾萨克问她什么时候他们会把她抓走,但这也是英格尔不能也不愿说的事。她心里一直默默想着这些,还说起即将来临的事——她说又得去把奥琳叫过来了。艾萨克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奥琳现在怎么样了?她今年倒是没再上山来过。是不是上次闹翻以后,她就打算以后都不来往了?农忙季节也已经过了,但奥琳还是没有来——她是不是希望他们自己去把她请上山来?这个满身肥肉的老婆子,这个老妖怪,没准哪天她就会自己来的。

最后,她确实是来了。真是个神奇的人物——好像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她甚至说自己正在为艾勒苏织一双袜子。“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们最近过得怎样了。”她继续。后来才知道她已经带了一袋衣物在附近的树林里放着,看来是打算住下来了。

那天晚上英格尔把丈夫拉到一边,说道:“你不是说过要去打听吉斯勒区长的下落吗,这会儿也不忙,正好可以去。”“是。”艾萨克答着,“既然奥琳也来了,那我明早就可以动身了。这事现在最重要。”

英格尔自然很感激,谢过了他。“带点钱在身上——”她说,“把家里的钱都带上吧。”“怎么了,放在家里不行吗?”他问。“不要。”她说。

英格尔马上准备了一袋食物,然后包好。艾萨克醒来的时候还是半夜,起身准备出门。英格尔跟出门,站在石板上看着他离开;她没哭,也不抱怨,只是说道:“他们可能随时会过来把我带走。”“你不知道具体是哪天?”“是,我也不清楚。我想不会马上就来,但不管怎样……只有你找到吉斯勒,说服了他,没准他就能帮点忙……”

可是现在吉斯勒能帮他们什么呢?什么都不能吧。但艾萨克还是启程了。

英格尔——唉,她当然知道,只是她不愿意说而已。甚至连奥琳没准也是她偷偷请来的。等艾萨克从瑞典回来之后,英格尔已经走了,只剩下奥琳和两个孩子在家里。

对于刚回到家的人来说,这真是极大的打击。他不禁大声问道:“她走了吗?”“是啊。”奥琳说。“都发生什么了?”“你走后的第二天。”现在艾萨克才知道英格尔让他出门都是计划好的——也知道了她为什么让他把家里的钱都带走。噢,可是她该为自己留一点钱的,那么长的一段路!

但是孩子们什么都不懂,只是想玩艾萨克带回来的一头小猪。而这次出门,他除了小猪之外,毫无收获;他得来的地址已经过期了,吉斯勒已经离开瑞典,又回了挪威,现在特隆金居住。至于这头小猪,艾萨克是一路抱着它回来的,用奶瓶给它喂奶,在山上的时候,把它放在胸前一起睡觉。他一心想着回家后,英格尔看到它该是多么的欣喜;可是现在,和它玩的是艾勒苏和赛维特,它只是他们的一个新玩具而已。艾萨克看着孩子们玩耍,难得这一时从苦恼中抽身出来。除了这些,奥琳从区长那里得到了新消息:政府对赛兰拉土地的事已经做了决定,艾萨克必须到政府去付清款项。这倒是个好消息,至少可以让他从绝望的深渊中解脱出来。艾萨克一身疲惫,衣服也破了,但他还是马上包了一袋食物,即刻动身前往村子。在英格尔离开那儿之前,他或许还有机会见她一面。

但他再次失望了。英格尔已经不在那里了——判了八年。艾萨克只感觉自己身处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整个人突然就像被抽空了一般;区长的话零零散散地传进他的耳朵里——发生了这样的事真是太遗憾了……但愿她能吸取教训……好好改造,出来重新做人,以后再也别杀害自己的孩子了!

郝耶达尔区长在那一年之前已经完婚。他的妻子没打算生孩子——她没有孩子,谢谢你!她一个孩子都没生。“现在,”区长说,“谈谈赛兰拉的事。最后我奉命来执行此事。部里很客气,至于地价多少都是按我的提议决定的,已经批准了你的申请。”“是。”艾萨克说。“这事也忙了有一阵子了,不过我很高兴我所有的付出没有白费。我提出的每一项几乎都批准了。”“都批准了。”艾萨克一边点头一边说。“这是地契。你可以在第一次开庭时候来办理地产转移手续。”“好。”艾萨克答着,“请问我需要付多少钱?”“每年十块。部里做了点小改动,把原来每年五块改为每年十块。我想,你应该没有异议吧?”“只要我能付得起……”艾萨克回答。“只是十年的话……”艾萨克抬起头,略带惊恐地说着。“这些条件——部里坚持这样。不管怎样,这个价格能买到这么大一块地真不算贵,而且都是开垦种植好了的。”

艾萨克付了那一年的十块,这些都是他卖木柴加上英格尔的奶酪赚来的钱。付了这些,他还能剩下一点。“幸亏部里不知道你妻子的事。”区长继续,“不然可能要把这块地卖给别人了。”“是。”艾萨克说。他又问起英格尔的事:“英格尔真的走了,而且被判了八年吗?”“对。这是不可改变的——毕竟这是法律明定的事。事实上,刑期已经算轻了。你现在还要做一件事,就是划分好你那块地的地界,跟国家的分开来。按照我当时做的记号划出一条直线,界限内的树木都归你所有。我到时会上去视察,看看你的业绩如何。”

艾萨克步履艰难,回了家。

第八章

光阴似箭吗?是的,当一个人渐渐老了的时候。艾萨克还没老,也没有消减当年的活力;只是这些年对他来说太过漫长。他依旧在这片土地上忙着,无暇管理他那粗硬的胡子,随它生长。

这平淡的日子也只有当拉普兰人经过或者家里的牲口出了什么事的时候才会起一丝波澜,等到这些都过去后,一切又回到原样。有一次,来了一群人,他们在赛兰拉打尖、吃饭、喝奶,还跟艾萨克和奥琳打听这几座山上的路。这些人是来标记电报传输线的路线的。又有一次,来的是吉斯勒——没错,不是别人,正是吉斯勒本人。他还是像以前那样,随意且放松,从村里爬上来了。他带了两个人来,还有采矿的工具,锄头,还有铁锹。

噢,还是那个吉斯勒!一点都没变,和以前一模一样;他打过了招呼,好像什么都发生过一样,还跟孩子们说起了话,进屋看了看又走出来,环视四周,打开牛棚和草棚的门,往里看了几眼。“不错嘛!”他说道,“艾萨克,你还有没有这样的石头?”“什么石头?”艾萨克问道,一脸迷惑。“之前有一次我来的时候,小孩子在把玩的那种石头,小块的,很沉。”

这些石头放在伙食房里,用来镇压捕鼠器;艾萨克去拿了回来。吉斯勒和另外两人一边观察一边说着什么,敲敲打打了一阵,又在手上掂了掂:“是铜。”三个人表示。“你能带我们去你捡这些石头的地方看看吗?”吉斯勒问他。

于是几个人一起上山去。从家里到那儿去其实不太远,但那几人在山上待了两天,寻找矿物的线索,还用炸药爆破了好几处。回来的时候,他们背了满满两袋沉重的石头。

艾萨克趁空跟吉斯勒谈了谈,把自己的事都跟他说了,告诉他自己已经买了那块地,只不过价钱从五十变成了一百块。“这有什么。”吉斯勒不当回事,“你这块地里有成千上万的钱财呢。”“嗬!”艾萨克惊叹。“但是你最好尽快把地契拿去登记好。”“行。”“这样,以后政府就不会来找你了,知道吗?”

艾萨克明白。“只是我最担心的是英格尔。”“嗯。”吉斯勒答道,思索了很长时间,若是平时,他不会这样。“这案子可以上诉,把整件事情再重新调查一遍,很可能可以减刑。或许我们还能申请特赦,不过最后的结果也许差不多。”“嗯,要真可以这么做的话……”“但现在不能马上申请特赦,先等一阵。对了,我想说的是……你给我妻子送过东西——肉和奶酪什么的……得多少钱?”“啊,这个啊,区长您已经付过了。”“我有吗?”“反正帮过我们不少。”“那可不能算。”吉斯勒打断他,“给——拿去。”他抽出好几张一块钱的钞票。

很显然,吉斯勒不是那种白白收别人东西的人。看他那鼓鼓囊囊的袋子,好像很有钱,但到底有没有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她在信里说自己过得还不错。”他又想起唯一惦挂的事情来。“你说谁?——噢,你妻子!”“嗯,后来她生了个女儿——对,在那儿生了个女儿。小东西很健康。”“挺好啊!”“嗯,那些人对她也很好,很照顾她,她这么说的。”“你听着,”吉斯勒说,“我打算把这些石头拿给一些矿物学专家,检测下里面的成分。要是里面含铜量很大的话,你就发财了。”“嗯,”艾萨克说,“你觉得大概要多久我们就可以申请特赦了?”“这个,应该不用很久,申请我帮你写。我会尽快回来的。刚才你说什么来着——你妻子离开这儿后生了个女儿?”“对。”“那她是在怀孕的时候被带走的,他们没权力把孕妇带走。”“真的吗!”“不管怎样,又多了个提前释放她的理由。”“嗯,要真可以这样的话……”艾萨克无比感激地说。

对于在各部门走动,写一大堆文件,申请释放孕妇的事,艾萨克一无所知。地方政府当时没有立即关押她,有两个原因:第一,村里没有关押之处;第二,他们想尽量对她宽容。后来的状况是他们没有预料到的。当他们派人来带走英格尔的时候,没有人问过她是否有孕在身,她自己也只字未提。可能她有意隐瞒了此事,想在服刑期间有个孩子做伴;她如果表现良好,自然有机会见孩子。也有可能她觉得情况没有挽救余地,因此打算自己离开……

艾萨克又忙碌起来,挖了沟,又开垦出了新的麦地,当然地界也划分好了,还集了一季的木材。只不过,现在没有英格尔在旁边唧唧喳喳感叹他的工作,所以他做这些都只是习惯罢了,不再有乐趣可言。开了两次庭,他都没有去拿地契,似乎对这件事完全不在意了;直到那年的秋天,他终于强迫自己去把所有手续给办了。现在,一切对艾萨克来说都反常了,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少言寡语——没错,只不过现在是因为他完全没兴致说话。他实在没办法,所以只得理出一块块兽皮——羊皮和牛皮——把它们拿到水里浸泡,放到树皮里晒干,直到晒成制鞋子的皮革。冬天来了——在首次打麦的时候——艾萨克留出了次年春天要用的麦种,只是要把事情做完;他一向这样,喜欢把所有事准备好,喜欢忙碌;他是个做事井然有序的人。但生活孤独而无味;啊,天啊!又成了单身汉,别的一切呢……

现在的周日还有什么乐趣可言?把身子清洗干净,换上漂亮干净的红衬衫,可是没人看到,穿这些还有什么用呢!现在的周日最难熬,这个没事干的日子只会让他胡思乱想个不停;除了想家里的一堆事,以及还有什么要干的这些以外,就没其他事了。不管什么时候他都要带着孩子,怀里总要抱着一个。听着他们聊天,回答他们的问题,这样至少可以让他分分神。

他把老奥琳留在这儿,因为他找不到别人了。而且奥琳,无论如何,多少可以帮帮忙。梳毛、织布,织袜子和手套,还能做奶酪——这些她都能做,只是她没有英格尔的快乐爽朗,做这些的时候也是毫无兴致的;因为她做的每一样都不是给自己做的。有一次艾萨克从村里的一家商店买了一只陶瓷壶回来,盖子上还刻了一个狗头。这其实可以作烟灰缸用,摆在架子上。奥琳把盖子拿下来,扔到地上。英格尔在家的时候曾剪了几支花,养在玻璃下面。奥琳先是把玻璃拿走,回来的时候狠狠压下去;第二天,所有花全部死掉了。她直接把花压死了。艾萨克实在忍不了她这样;他本不是什么绅士高雅的人,脸上表现出了明显的不快。奥琳也不在意他的脸色;还轻言细语地说道:“这关我什么事?”“我不想说太多。”艾萨克回答,“但是你不应该碰它们。”“我是不会再碰那些花了。”奥琳说。不过花都已经死了。

还有,最近怎么老有拉普兰人往上面跑呢?比如奥山德尔,他根本没必要上山,走自己的路就行了。就一个夏天里,奥山德尔就翻山来了两次;没记错的话,他也不放养驯鹿,只是个靠寄人篱下,以乞讨为生的拉普兰人。每次他一来,艾萨克准会放下工作,来和他聊聊村里的事,走的时候还要给他袋子里装满一堆东西。艾萨克忍了他两年了,什么都没说。

奥琳现在又跟他索要新皮鞋了,他实在忍不了了。这还是秋天呢,奥琳整天光是穿着新皮鞋,就不愿意穿木鞋和粗皮鞋。“嗯,今天天气不错。”艾萨克这么开的头。“嗯。”奥琳说。“这些乳酪,艾勒苏,”艾萨克继续,“你早上数的时候不是十块吗?”“对呀。”艾勒苏回答。“可是,现在怎么只剩九块了?”

艾勒苏又数了数,然后在小脑瓜里想了想,说道:“是的,不过奥山德尔拿走了一块;本来是十块的。”

这之后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小赛维特也学着哥哥的样子数了数,然后说道:“没错,一共是十块。”

空气中一片静默。直到最后奥琳觉得自己不得不解释一下了。“对,我是给了他一小块奶酪,确实没错。我以为这没什么大损失。但这两个孩子啊,话都没能说顺溜就会在后面挑拨离间了。我知道他们是遗传了谁的基因,不过艾萨克,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这话的意思太明显了。“孩子们没什么错。”艾萨克打断道,“我倒要知道奥山德尔对我和我家人有什么好处。”“什么好处?”“对,正是我问的。”“奥山德尔能给你们什么好处……”“对,不然我为什么要拿奶酪回报他。”

奥琳早就想到这些了,所以准备好了答案。“噢,我可不认为你要给他奶酪,绝没有这么认为过。不过,艾萨克,第一次提起奥山德尔的人是我吗?如果我曾知道这人的话,你叫我在这儿不得好死。”

奥琳简直太厉害了。艾萨克果然败下阵来,跟以前每一次一样。

但奥琳似乎没有罢休的意思:“你要是觉得我到了冬天也该光着脚,而不该有双像样的鞋子,你就该明白地说出来。三四个星期以前我就说过了,我需要一双皮鞋,但现在还不是没看到鞋子。”

艾萨克问道:“你那些鞋子就穿不了了吗?怎么就不能穿了?”“怎么不能穿了?”奥琳又回道,好似都有所准备。“没错,我想知道你的鞋子出了什么问题?”“我的旧鞋子?”“对。”“噢……我为你们家梳毛织布,看管牛羊,照顾孩子——这些你怎么倒是不提了?我想听你说说;你那个犯罪坐牢的老婆,你当时也是让她光着脚在雪地里走吗?”“她穿的是旧鞋。”艾萨克回答,“去教堂,去串门,或者不管去哪儿,她都那么穿,这些粗皮鞋对她来说已经很好了。”“对,只不过更好看些,毋庸置疑。”“是,她一直这样。夏天的时候她顶多在鞋子里塞一点草,你呢,一年四季都是长筒袜配皮鞋。”

奥琳答话:“说到这个,我的鞋子早晚得穿坏,我可不想把一双鞋子一穿就穿坏了,是吧?”奥琳又恢复了平时的低姿态,说话的时候眼睛半睁半开。“说到英格尔,”她继续,“我们过去总是说她‘口是心非’;以前她跟我的孩子们相处了好几年,学了不少东西;结果这就是给我们的报复。因为我有个女儿住在卑尔根,戴了顶帽子,我想正因为这个她才离开南方的吧;要到特隆金去买一顶帽子,嘻嘻!”

艾萨克起身,离开了房间。奥琳现在是把心底都打开,关不上了,她现在把心底所有的阴暗面都展现出来了;没错,这个已经射出了黑暗之光的奥琳。谢谢老天爷,她的儿女没有一个长着一张喷火龙似的裂嘴;他们没有谁因为这个比别人差。对,她的儿女没有哪一个可以那么快就把自己刚生下来的孩子弄死——一下子就把他掐死……“你说话小心点。”艾萨克咆哮了。为了把话说得更清楚,他又加了一句:“你这个丑老太婆!”

但是奥琳才不在乎自己说了什么;一点也不,嘻嘻!她抬头望着天,继续富含深意地说,长了兔唇是可能做这个干那个,只是没想到能下手这么狠,嘻嘻!

艾萨克应该庆幸自己最后安全地走出了那道门。除了去给奥琳弄一双新鞋子之外他还有什么办法呢?深山老林里的一个庄稼人,如今连叫他的仆人一声“滚”的威风都已不再;不管她说什么或是做什么,她想艾萨克都只能有求必应了。

夜晚愈加冷起来,天上挂着一轮圆月;沼泽地如今都冻上了,而太阳一出来冰又化开,一地的泥泞,难以行走。一个寒冷的晚上,艾萨克到村子里去了,只为了给奥琳买双鞋子;同时身上还带了两块奶酪,打算给吉斯勒太太送去。

半路上,艾萨克看到有另一家住户,看起来是家境富裕,无疑,房子是请了村里的人给盖的,用来种马铃薯的荒沙地也是请了人来开垦的;他自己几乎什么都没做。这个新住户便是区长的助手,布理德·奥森,这个上到请医生下到杀猪都要跟他讨教的人。他还没满三十岁,已经有了四个孩子,他的妻子自然更不用说,她和孩子们一样,都无可挑剔。噢,也许布理德条件应该没那么好,他只是个当差的,工作就是向那些没交钱的人催讨税款,所以理应收入不会太多。他打算靠这块地大赚一笔,所以向银行借了一笔贷款,在荒野里造了一所房子。郝耶达尔的太太给这地方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作布里达布立克。

艾萨克从屋子前匆匆走过,不想浪费时间往里面看,不过透过窗子他可以看到孩子们都已经起床了,虽然现在还早。艾萨克没有时间耽搁了,他还想趁着路还没解冻,明晚之前赶回家。一个住在山里的人不得不考虑周全,找准时机才能出门。这倒不是他最忙的时间,但还是一路担心着家里的孩子们,他把他们都留给奥琳来照管。

他一边走,一边回想起当初第一次走这条路的情景。都过去好些年了,而最近两年过得尤为漫长;赛兰拉发生了很多好事,当然也有坏的——噢,天啊!而今,在这儿开垦的又多了另一个人。艾萨克自然对这片有十足的了解,当年他上山的时候也注意到了这是块好地方,不过他还是往远了走。当然,这儿离村里更近,但是树木长得没那么茂盛;这地也相较平坦,但是土质不够肥沃,在地表很容易种种东西,但挖深了就没什么发展。那个布理德到时候就会发现这儿不是随便翻一翻就可以种庄稼的。他为什么不在草棚尽头那儿再添一个棚子来放马车和工具呢?艾萨克注意到院子里露天停着一辆马车,车上也没篷子。

他在鞋店定做了皮鞋,又因为吉斯勒太太已经离开了那地方,他便把奶酪卖给了店主。当晚,艾萨克启程回家。地上霜冻得更厉害了,不过这倒也好,容易前行,只是艾萨克这一路步履艰难。谁也不知道吉斯勒何时会来;英格尔又不在家;也许他压根不会来了吧。英格尔离得这么远,这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着……

回来的路上他不想再看到布理德的宅子;所以快到他们家的时候,他特意挑了一条远路,绕过了那地方。一路上他没空搭理遇见的人,只是闷头前行。布理德的马车依旧那么放着——他难道打算就这么一直放着吗?不过,这是他的事。艾萨克自己倒也有了车,还有车棚,只不过这又有什么用呢?他那儿已经不算是一个完整的家了;以前是一个完整的家,而今只是半个罢了。

当他见到半山腰上自己的家时,天已经大亮,他还是满心喜悦,虽然在路上奔波了四十八个小时已经让他筋疲力尽。这是他自己的家宅,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他刚出现,孩子们便跑出来迎接他。他走进屋,发现里面坐着两个拉普兰人。奥琳极其惊讶地站起身,说道:“怎么,你都已经回来啦!”她正在炉子上煮咖啡。咖啡?没错,咖啡!

艾萨克老早就注意到这个了,每当奥山德尔或者其他的拉普兰人来的时候,奥琳就会用英格尔的小壶煮上好长时间的咖啡。她每次都趁艾萨克到林子里或者田里干活的时候偷偷煮咖啡,有时候他出其不意地回来撞到她的时候,她总是一声不吭。他明明知道经常会少一块奶酪或一袋羊毛,但他忍下来了。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男人没有把奥琳抓起来,摔个粉碎。艾萨克一直忍着脾气,做着善事,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呢?也许是为了家中的安宁,也许是为了让英格尔可以早日重回自己的身边。他变得迷信起来,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即便他这种纯朴的谨慎也是无害的。那年早秋,他发现屋顶上本来牢固的草皮开始下滑。他咬着胡子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像听懂了一个笑话一样笑了笑,找来几根杆子立在上面,这样便可以把草皮钉牢,毫无怨言。还有一件事:他的伙食棚子是简单地挨着高高的崖壁建造的,没有用土填平,后来,总有小鸟从缝隙里钻空飞进去,在里面乱撞,找不到出口。奥琳总抱怨这些鸟不仅啄食了食物,把肉糟蹋了,还在里面拉了一地粪便。艾萨克说道:“唉,这些鸟飞不出去,倒也挺可怜的。”所以趁着闲的时候,他又当起了泥匠,对着墙修修补补起来。

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脾气;也许他认为自己做得越多,英格尔就能越早回来吧。

第九章

一晃又过去了好几年。

这次又有一队人马来到了赛兰拉;一个工程师、一个工头,带着两个工作人员,他们又是来选定电报的路线的。根据选好的路线,电线得架过房子屋顶,还要开出一条路,笔直地穿过山林。这对艾萨克一家当然没什么坏处,能与外面的世界连起来,这地方也不至于再像从前一样冷寂。“这个地方,”说话的是那个工程师,“刚好处在穿过峡谷的两条线路的正中处,他们很可能请你当这两条线路的接线员。”“嗬!”艾萨克惊讶道。“每年会付给你二十五块的薪水。”“是。”艾萨克回答,“我要做什么呢?”“随时保持线路通畅,必要的时候要修理修理,在通线的地方要把旁边的树枝都清理掉。到时候会有人带机器过来的,挂到墙上去,到时候你就能知道什么时候需要处理了。到时候不管你在忙什么,都得马上去解决。”

艾萨克权衡了好久。“冬天的话倒是没什么问题。”他说道。“这没用。必须全年工作,不管夏天还是冬天。”“恐怕不行。”艾萨克答道,“除了冬天,其他三个季节我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忙,没时间干其他的事。”

工程师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问了一个他始料不及的问题:“你干那些赚的钱是不是更多?”“赚钱更多?”艾萨克不解。“是不是你在地里干活赚的钱比给我们干赚得更多?”“这个,我不清楚。”艾萨克回答道,“这就是我的生活,你知道的——这块地是我的全部。我还有一家子人,还有牲口要养——全都得靠这块地。这已经是我们的生活了。”“你要是不做,自然还有人愿意做。”工程师说道。

听到这句带威胁的话,艾萨克倒是松了一口气。他也不想让这个大人物失望,于是开口解释道。“是这样的,”他说,“我现在有一匹马、五头母牛、一头公牛。除此之外,还有二十只绵羊、十六只山羊。这些牲口能给我们带来吃的,还有羊毛和皮鞋。我们得养它们。”“是的,是的,你说得很在理。”工程师打断他。“所以,我怎么能在农忙季节放着他们不管,然后去忙活电缆的事情呢?”“你不用解释了。”工程师说,“我叫你家下面的那个人来做好了,就是那个布理德·奥森;他会很高兴接受这份工作的。”他转身向后面几个人简单说道:“好了,同志们,我们继续。”

奥琳从艾萨克的话里听出来他还是那么固执而不讲理,现在她正好抓住这个机会了。“你刚才说什么了,艾萨克?十六只山羊?明明是十五只。”她说。

艾萨克看着她,奥琳倒也不怕,直直盯着艾萨克的脸。“不是十六只山羊吗?”他说。“不是。”她答道,然后转而用无助的眼神看着那一行人,好像想说这人是多么的不可理喻。“嗬!”艾萨克轻声叹道。艾萨克扯了一绺胡子,放到嘴里咬着。

工程师带着那些人扬长而去。

现在,要是艾萨克要给奥琳点颜色看看,或者干脆揍她一顿,这不失为一个好机会——简直是天赐良机。现在屋里只有他俩,那几个人走后孩子们也出去了。艾萨克站在屋子中间,奥琳坐在火炉旁边。艾萨克清了清嗓子,好像要说什么,但是又一声不吭。只是因为他从性子里不想要计较。他家有几只山羊他自然比谁都清楚——这个女人疯了吗?他每天都要跟每一只羊私底下说说话,一直都是十六只,难道是丢了一只不成?他记得有一天有个女人从布里达布立克上山来,估计就是那天,奥琳把一只山羊卖掉了。“嗯,”艾萨克说,这段时间他一直是欲言又止。奥琳到底对它们做了什么?她应该没有把它们杀掉,但应该和屠杀差不多,他多少能猜出那十六只山羊的下场。

但他不可能一直傻站在屋子中间,什么都不说。“嗯,”他说,“嗬!所以现在只剩下十五只山羊了,你刚才是这意思吗?”“正是我说的。”奥琳轻声细语,“但你最好自己数数,这样就明白了。”

现在真是好时机——他可以对她下手:双手把奥琳抓起来,使劲一捏,就能把她捏死。他是可以这么做,但是他最后没有,而是向门口走去,大声说道:“我现在不跟你废话。”然后他走了出去,好似在向奥琳表明,她下次再这样,艾萨克绝不客气。“艾勒苏!”他大声叫。

艾勒苏去哪儿了,这两个孩子跑哪儿去啦?他们的父亲急需找到他们问清楚一些事情;他们不小了,有些事都知道个大概。两个小孩子远远爬进谷仓的石板下,想要躲起来,不过最后唧唧喳喳的低语还是出卖了两个小东西,艾萨克发现了他们。最后两兄弟像罪人似的爬了出来。

原来,工程师落下了一段彩色铅笔,被艾勒苏捡到了,他跑在后面追他们,想要把铅笔还回去,但那个大人物带着那一行人已经大步往前,消失在森林中。艾勒苏于是没再追上去。他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只要他不告诉别人,那么这段铅笔他可以自己留着!他找到了赛维特,这样至少有个人来帮他分担赃物了,于是两个人带着捡来的铅笔头爬到地板下躲了起来。噢——就这么一小段铅笔头,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件宝物,一个奇迹!他们找到刨木头剩下的刨花,在上面画了一堆;他们还发现铅笔一端是蓝色,另一端是红色的,于是两头换着用。后来听到他们的父亲急切不停地叫他们,艾勒苏小声道:“准是那些人回来要铅笔了!”他俩刚才的喜悦一扫而光,开始胆战心惊起来,两颗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儿,紧张不已。两兄弟爬了出来,艾勒苏伸手把铅笔递出来:“给,我们没弄坏。”真希望刚才没见过这支笔。

两人扫了一眼,不见工程师。现在两个惴惴不安的心终于可以放松下来,刚才的紧张一扫而光。“昨天这儿来了个女人。”他们的父亲开口说道。“没错。”“那个女人是从下面那地方来的。走的时候你们看见了吗?”“看到了。”“她有没有带着一只山羊走?”“没有。”兄弟俩回答,“一只山羊?”“她走的时候没有带着一只山羊吗?”“没有。什么山羊?”

艾萨克彻底迷惑了。那天晚上,牛羊都回到家,他跟以前一样数了数羊——十六只。他又数了一次,甚至数了五次。还是十六只,没有丢。

艾萨克松了一口气。但这又是为什么呢?这个可恶的奥琳,难道连十六只羊都数不清吗?他怒声责问她:“你在搞什么?明明就是有十六只羊。”“总共十六只?”她居然无辜地问道。“对。”“嗯,行,那好吧。”“你还真会数数啊。”

奥琳倒像受了伤似的,问道:“既然一只都没少,感谢上帝,你再也不能认为是奥琳吃了它,可怜的人啊,总算没事了。”

奥琳的诡计没被看穿;他还以为事情都解决了,很是满意。他居然没想到去把绵羊也数一数。他根本不关心牲口的总数。不过,奥琳倒也没有坏透;不管怎样她毕竟帮他管好了家,还有牲口;她只不过是个蠢女人,这是她自己最大的缺点。所以也不用赶她走了——让她在这儿生活吧——不必跟她一般见识。但是,现在的情况真是让艾萨克开心不起来,他整日郁郁寡欢,毫无欣喜之色。

又过去了好些年。房顶上都长了草,甚至后来晚几年才修建的谷仓,顶上也是一片绿草。原本住在森林的老鼠,现在也搬进了仓房里。山雀和其他小鸟也四处飞来飞去。山坡半腰上的鸟更多,甚至连乌鸦也来凑热闹。最惊奇的是,从前年夏天开始,就有很多海鸥飞过来了,它们从海边沿着山坡一路飞到田野里,安下了家。艾萨克的农场现在引来了大批生物。艾勒苏和小赛维特看到海鸥时是什么反应?噢,这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寻过来的奇怪鸟儿;倒不是很多,只有六只,全身白色,看起来简直一模一样,在田野里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有时俯下脑袋啄食青草。“爸爸,它们为什么要来这儿?”孩子们问道。“因为海上有了风暴,所以它们来这里避难。”他们的父亲回答。噢,能看到这些海鸥是多么神奇和惊喜呀!

平时艾萨克还会把一些有用或者好的东西告诉他的两个儿子。他们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只不过学校在好几英里以外的村子里,太远了。因此,每逢周日,艾萨克自己教他们开始识字,从最简单的二十六个字母开始学,但是,对于这个纯粹的庄稼汉来说,也仅限于此,让他传授更多的知识明显不太可能;所以《教理问答》和《圣经》也只能像奶酪一样,被他放在一边。从他对儿子的教育方式看,艾萨克明显觉得男孩子最好不用有太多学识。两个孩子是他快乐的源泉,也是上帝赐给他的财富,他时常想起孩子们小时候的日子,他们的母亲因为他手上沾了树脂,因此不让他碰两个孩子。噢,树脂,这个世上最干净的东西!虽然柏油、羊奶和骨髓都是上好的东西,但是这干净无比的松脂——更不用说啦!

所以两个小孩就在脏兮兮又天真无知的乐园里长大了,但他们有时也会洗得干干净净的,这时候他们又变成了漂漂亮亮的小伙子;赛维特健康可爱,而艾勒苏则文静懂事。“那些海鸥怎么能料到坏天气要来了?”他问。“它们对天气很敏感,坏天气会让它们恶心难受。”他的父亲回答。“但它们的症状没有苍蝇那么严重。苍蝇会怎么样我是不知道,不过我想,应该会发痛风,或者头昏什么的。但是别打苍蝇,那样会让它们更严重的——孩子们,记住了!另外还有一种马蝇不一样,它们会自己死掉。到了夏天,它会突然出现,但是某一天,又突然消失掉,消失的时候意味着它的末日到了。”“它会怎么死掉呢?”艾勒苏问道。“它体内的脂肪会硬化,然后它就躺着死了。”

每一天他们都能学到新东西。比如,怎么从高处的石头上往下跳,怎么保持舌头在嘴里的位置才不会咬到它。当他们长大了一点,想在去教堂做礼拜的时候让身上闻起来有香味,就会到山上采来艾菊,往身上轻轻擦拭就可以了。他们的父亲简直聪慧过人,教他们辨认各种石头,打火石什么的,还告诉他们为何白色的石头比灰色的更坚硬;不过当他捡到打火石的时候,他要用它们做成打火机并用它打火。他还告诉他们有关月亮的知识,解释为什么当你能左手紧握拳头遮住月亮的空缺处,它就是上弦月,而用右手能做到的话就是下弦月;记住,孩子们!很多次,艾萨克讲得越来越偏门,神秘十足。某一个星期五,他宣布跟人类穿针眼儿相比,一匹骆驼死后进天堂的难度更大。又有一次,他告诉他们天使的荣耀,说星星点缀在天使的脚后跟上,而并非镶嵌在她们的平底靴子上。艾萨克的教学简单又实用,刚好符合一个远居山林的庄稼汉的身份;村里的教师估计会对这些很不屑,不过艾萨克的孩子们却觉得这大大充实了他们的精神生活。他们受教育和训练就是为了了解他们自身的小世界,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到了秋天宰牲口的季节,两个小家伙异常好奇,同时又万分惊恐,为即将被宰的牲口感到难过不已。艾萨克一手抓着牲口,一手准备打下去;奥琳在一边搅拌鲜血。长满胡须又聪明的老山羊被放出来了,两个孩子站在角落里偷看。“可恶的冷风,吹得好痛。”艾勒苏说着,转过身去擦眼睛。小赛维特则是直接大声哭了出来,叫道:“可怜的山羊!”杀死了山羊,艾萨克过来告诫他们:“杀牲口的时候,千万别站在旁边,也不要同情它们,更不要说‘可怜的东西’,不然这样的话它们会更挣扎,也就更难杀死了。记住这个!”

又过去了几年,春天快到了。

英格尔写信回来,告诉他们,她自己过得很好,还在那边学了不少东西。她的小女儿也已长大,十一月十五日是她的生日,生下来第二天就取了名字,叫丽奥波尔丁。小女儿会各种手艺,刺绣编织都不在话下,很是心灵手巧。

尤其让艾萨克惊讶的是,这封书信完全出自英格尔本人之手,拼字书写全都由她自己执笔。信上的字艾萨克认不太全,只得带到村里去,叫店里的人读给他听;但艾萨克听了一遍就记住了,回到家之后,信的内容已经牢记在脑子里。

这个时候,他严肃地坐在桌子一端,铺开信,朗声给孩子们念。那时候他恨不得奥琳也在旁边,听到他轻而易举就可以流利地念出信里的每一个字,不过他倒不会那么直白地去叫她来听呢。念完信,他对两个儿子说道:“看看,艾勒苏,还有你,赛维特,这封信是你们的母亲亲手写的,她在那边学了不少知识,还有你们的小妹妹,她也比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懂得多。可都好啦!”两个孩子坐在那儿,一声不吭,陷入了沉思。“噢,真是了不起啊!”奥琳说。

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怀疑英格尔在讲假话,还是她根本就不信任艾萨克的读信能力?奥琳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谁也搞不懂,此刻她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满口恶话。艾萨克懒得搭理她。“等你们的妈妈回来以后,孩子们,你们也得学着写字了。”她向两个孩子说道。

奥琳把挂在炉子边要烘干的衣服移开,又移了移一只水壶,又把衣服移到一边。她不停地忙着,同时心里也一直不知道在想什么。“这儿样样都不可挑剔了。”她最后说道,“我想该买包咖啡回来了。”“咖啡?”艾萨克脱口问道。

奥琳平静地答道:“这么久以来,每次我都是拿自己的钱买的,但……”

对艾萨克来说,咖啡是梦和童话里的东西,像彩虹一样有些遥不可及。奥琳简直是异想天开。不过他倒也没对她发飙;不过想起她之前和拉普兰人做的那些交易,于是恨恨地说道:“行,我给你买,会给你买的。要一袋咖啡,是不是?怎么不干脆买一磅?直接给你买一磅好了,你应该想要。”“没必要用这种口气,艾萨克。我的兄弟聂耳,他那儿有咖啡;下面的布里达布立克,他们家也有。”“没错,那是因为他们没有牛奶。他们那些地方一滴牛奶都没有。”“可能如此。但你既然能看书识字,读起信来毫不费力,你应该知道咖啡是家庭必备的物品吧。”“你这可恶的东西!”艾萨克说。

看到艾萨克发火,奥琳坐了下来,一声不吭。“说到你家的英格尔,”她开口道,“恕我直言……”“你尽管说,我洗耳恭听。”“她早晚会回来的,又在外面学了一身本事。没准会戴着挂珠子插羽毛的帽子,是吧?”“没错,是有可能。”“嗯。”她继续,“她可以用她高雅讲究的方式来答谢我,既然她现在已经是这么时髦又讲究的人。”“你?”艾萨克脱口问道。

奥琳恭顺地回答:“对,当时正是我在中间略施小计,她才走的呀。”

艾萨克惊得哑口无言;他所有的话都堵到了嗓子眼儿,却不知道说什么,他坐在那儿盯着奥琳。他没幻听吧?可是奥琳却坐在那儿,完全若无其事的样子,好似刚才什么都未曾说过。不,准确地说是艾萨克自己完全迷惑了。

他摇摇摆摆地走出了屋子,脑子一片空白。奥琳,那个老巫婆,满身肥肉,一肚子坏肠子的丑婆子——为什么第一年他没有把她扭断?他百感交集,极力让自己恢复平静。可最后还是没办法静下来,即使是一向处变不惊的他,遇到这样的情况也很难冷静!换作别人也一样。

接下来的事情比较讽刺。艾萨克进了牲口棚,数了数山羊。山羊,还有羊羔,一个都没少。又数了母牛、猪,还有十四只母鸡和两只小牛。“啊,我居然忘了数绵羊。”他自言自语。于是装出一脸担忧,唯恐又少了绵羊的样子去数了数绵羊。艾萨克心里很清楚绵羊少了,实际上他很早就知道了;但他为什么还装着完全不知情的样子呢?其实是这样的:上次奥琳骗他说少了一只山羊,虽然事实上根本没有少;他也闹了一场,但无济于事。每一次和奥琳的战争都是以他的失败告终。一直到了秋天宰牲口的季节,他这才发现少了一只母绵羊,他当时本可以叫奥琳来解释,但他没有那个勇气,甚至那次之后他也依旧不敢叫奥琳来给他个交待。

但今天,艾萨克,他决定把这事给捅破了。这次奥琳已经叫他忍无可忍,他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伸出食指大声地数数——如果奥琳刚好在外面,那让她听见正好。他说了奥琳不少坏话,说得很大声;她这个奥氏喂羊法还真是奇特啊,居然能把羊给喂没了,唉,这不还刚丢了一只母绵羊吗。她这个彻头彻尾的贱女人,她自己心里有数!噢,艾萨克真希望她就站在外面,听到他骂她,给她点颜色看看。

他从牲口棚走出来,又到马厩里数了数马;数完这批他就要进去了——进屋去跟奥琳好好算账。他走得很快,以至于好像满心怒气把衣服都吹起来了。透过窗子看到奥琳依旧若无其事,好似什么都不知晓。她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出现在门前的石板上,脚步稳健而丝毫不慌乱,正拿着一个袋子朝牛棚走去。“那只扁耳朵的母羊,你把它怎么样了?”他问。“母羊?”她问。“没错,若是现在还在的话,应该已经产了两只羊羔了。你拿它们怎么了?它本来能生两只羊羔的,你现在让我损失了三只羊,懂吗?”

奥琳完全呆住了;这种情况让她措手不及;她一直摇头,好似随时会瘫软下去——差点就摔倒弄伤了。她现在脑中转得飞快;她一向可以急中生智,解除麻烦;这次应该也不会例外的呀。“我是偷了山羊和那头母绵羊。”她最后平静地说道,“但你觉得我能拿来干什么?你觉得我自己能把它们一下子吃了吗?”“你能拿来干吗,你自己很清楚。”“哟!说得好像在你们家连饭和肉都吃不饱,还要偷吃才行。不过,我想声明,这么些年,我还不至于饿到这个地步。”“那么,你把我的羊弄到哪里去了?是不是拿给奥山德尔了?”“奥山德尔?”奥琳放下桶,抱着双手,“但愿我不用承担更多的罪责!你在说什么呀,什么母羊、羊羔?你说的那只山羊,就是那只扁耳朵山羊吗?”“你这可恶的女人!”艾萨克气结,转身要走。“哎呀,艾萨克,你也真是奇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看,你家里应有尽有,这么一大群绵羊、山羊,棚子里都挤满了,你从没知足过。我怎么知道是哪只羊,又是哪两只羊羔呢?你应该感谢那世世代代慈悲的上帝,你该谢谢他。现在是夏天,过不了多久就是冬天,到时又是产羔季节,还要多出三倍来呢。”

噢,奥琳这个女人!

艾萨克像一头被激怒的熊一样哼声走了。“我当初怎么那么笨,居然没在第一天就把她杀了!”他嘴里骂骂咧咧的,骂自己是蠢货。“白痴,我简直是废物!不过现在也还算太迟;不过再等等,今晚还不是时候,明天吧……等到明早就可以下手了。到时候一下子丢了三只羊,看她还有没有脸提咖啡!”

第十章

第二天注定要发生什么大事。农场上来了位客人——来人是吉斯勒。原野上的夏天还未开始,尽管道路难行,吉斯勒还是步行上了山;他脚蹬一双锃亮的高头皮靴,戴了一双黄手套,看起来仪表堂堂;旁边还有个村里人帮他提着东西。

实际上,他这次来访,是打算跟艾萨克买山上的一块地——正是那块有矿石的山地。价格怎么算呢?对了,他还带来了英格尔的消息——是个好女人,显然大家都喜欢她;他到特隆金去了一次,见到了英格尔。“艾萨克,你这儿干得不错。”“嗯,差不多。你见到英格尔了?”“你都在这儿造了什么?给自己鼓捣了个打谷场是吗?自己打小麦吗?干得不错,看来上次我走后,你又新翻了一大块地啊。”“她还好吗?”“嗯?噢,你妻子啊!——好,她很好,在那儿挺适应的。咱们到隔壁房间去,我要跟你谈谈。”“房间还没收拾好。”奥琳插话道。至于为何不让他们进去,奥琳自然有自己的原因。即便这样,两人还是进了小房间,还把门关上了。奥琳在厨房里,什么都听不到。

吉斯勒坐下来,使劲拍了拍大腿,这就是他——艾萨克的命运掌控在他手上。“你那块有铜矿的地还没卖给谁吧?”他问。“没有。”“那就好。我打算自己买。我不止看到了英格尔,还见了其他人。她不久就能回来,没猜错的话,这个案子已经上奏给国王了。”“国王?”“没错,正是国王。我去跟你妻子谈了谈——有人帮忙的,不是很难,当然——我们谈了很久。‘哎呀,英格尔,你还好吧?’‘嗯,没什么可抱怨的。’‘想回家吧?’‘当然想。’我告诉她:‘你不久就能回家了。’艾萨克,我之所以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她是个好女人。她没有哭哭啼啼,甚至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过,整个过程都是笑着的……他们给她做了手术,嘴唇缝了起来,不再是兔唇了。‘那么,再见啦。’我说,‘我向你保证,你不会再待很久的。’”“然后我去拜访了监狱长——他接见了我,当然,这也没什么难办的。‘有个女人关在这儿。’我说,‘她应该释放出狱,回家去——她叫英格尔·赛兰拉。’‘英格尔?对,有的,她表现很好——我想我们不能关她二十年。’他说。‘是的,我想你们不会的。’我说,‘她在这儿已经待了很久。’‘很久?’他问道,‘你知道她犯了什么罪吗?’‘整个事情我都了解。’我说,‘我曾经是她那个区的区长。’‘噢。’他说,‘你介意坐下来说说吗?’他的措辞都很恰当。接着监狱长又说:‘我们对她和她的小女儿都是竭力照顾的。原来是贵区的人。我们已经给她买了一个缝纫机;在这儿,上上下下的车间她都走过了,还教了她很多手艺——纺织、家务、染色、裁剪等。你说,她关在这儿太久了?’嗯,对于这个我心里早就准备好了答案,不过现在还不想说,以后再细谈。我只说她的案子情况太复杂,应该再查一遍;现在刑法已经过改革,说不定她就该刑满释放了。然后我跟他提到了那只兔子。‘兔子?’监狱长问道,‘没错,一只兔子。’我继续,‘所以她那个孩子带了兔唇。’‘噢。’他笑起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不是觉得因为这样,所以他们应该酌情减刑?’‘他们根本没这么做,因为这个情况都没有提过。’‘嗯,不过也不能算太糟。’‘但是对她来说,已经够糟糕了。’‘你相信一只兔子就能有这么大的神力吗?’他问我。‘至于这个,’我说,‘那只兔子到底有没有魔力,我暂时还不想讨论。问题是,一只兔子出现在一个自己长了兔唇的孕妇面前时,她会怎么想。’嗯,然后他在那儿沉思了片刻。‘嗯。’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也许,有可能。我们确实没有想过那个情况,而我们一向的工作不过也就是接管别处送过来的犯人;关于刑期的话,也不会重判。英格尔现在还在刑期内。’”“于是这个时候,我就向他提出了之前的想法和观点。‘这个案子一开始就有一个严重的疏忽。’我说。‘疏忽?’‘是的。首先,她不应该被跨州带到这个地方服刑。’他的表情一下子就僵硬了。‘是的,确实不应该。’他说,‘可是你也知道,这与我们无关。’‘其次,’我说,‘她怀有身孕在这里关了两个月,当局居然一直都没有注意到她的症状。’我看得出来,他被我说倒了;哑口无言了好一会儿,然后才继续问我:‘你是奉命来此调查的吗?’‘是的。’我回答。于是,他开始夸英格尔怎么怎么好,而且又强调了一遍,说教了英格尔不少技艺,为她做了不少事——还教她识字了,他说。还有,小女孩出生后,他们把她送到外面的一户正经人家寄养,等等。我于是告诉他英格尔走了之后这边的情况。留下了两个小孩子,只有一个老婆子照看,以及其他所有的我都说了。‘我带来了她丈夫的申诉、’我说,‘让我呈递给有关部门,看是否能彻底翻案或者提出特赦申请。’‘我想看一下他的申诉书。’狱长说。‘好的。’我说,‘明天探监的时候我会带过来。’”

艾萨克坐在那儿,听得入神——太神奇了,这简直像是来自异域的神话故事。他两眼牢牢盯着吉斯勒的嘴。

吉斯勒继续:“我直接回到了旅馆,开始撰写申诉书;你知道,这全是我自己写的,只不过最后签上了你的名字——艾萨克·赛兰拉。不过,你千万别以为我会批判他们的监狱制度什么的,我一个字都没提。第二天,我带着这份申诉去了。‘请坐。’我刚进门,狱长就说道。他把我写的东西读了一遍,一边读一边不时点头,最后说道:‘确实写得非常不错。只不过,想要翻案也不是那么简单,但……’‘稍等,’我说,‘我这儿还有另一份文件,应该有用。’你看,我这下又把他将住了。‘嗯,’他急着说道,‘昨天开始我就一直在想这件事,我想,申请特赦的话也是有一定的理由的。’‘申请特赦会得到狱长的支持吗?’我问。‘会的,当然。我会竭力帮忙的。’然后我向他鞠了鞠躬,道谢说:‘这样的话,特赦应该是没有问题了。长官,请允许我代表一名受害妇女和她的家庭向您表示感谢。’之后他说:‘我想,这个案子贵区就不必再多调查了。这个女人——只要您认识她就行了。’我当然知道,他打算私下解决这事,所以我也同意了,我说再去搜集资料的话会花太多时间……”“讲完了。艾萨克,整件事就是这样。”吉斯勒看了下时间,“让我们言归正传。你愿意再带我去一下上次那块地里吗?”

艾萨克有点呆;让他一下子转换话题谈点别的事有些困难;他一心想着英格尔的事,来来回回问了好多问题。吉斯勒告诉他,那份申诉书已经提交至国王那里,然后会在第一轮国会的某次会议就做出决定。“简直太神奇了。”他感叹道。

几个人一同进山了;吉斯勒,他的助手,以及艾萨克,在山上待了好几个小时。不多久,吉斯勒就沿着矿脉圈出了一块矿地——那便是他打算买下的范围。他这儿走走,那儿看看,到处都是他的脚印;虽然做决定都很果断,但他不是笨人,所以不会有差错。

当几人背着一袋矿石样本回到家,吉斯勒拿出纸笔,坐下来开始做记录。他一边写着,一边时不时说话:“嗯,艾萨克,这次的地没上次那么大,不过,我会付你两百块。”他又在写写画画了,“别忘了,我走之前想去看看你的打谷场。”他又说。他注意到织布机上红红蓝蓝的画,问道:“这是谁画的?”那是艾勒苏画的,是一匹马和一只山羊;他用他的彩色铅笔在织布机和所有木具上都涂了个遍,因为没有纸。“有些画得还不错。”吉斯勒说着给了艾勒苏一枚硬币。

吉斯勒继续写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说道“不多久还会有人上来买这附近的地。”

他的随从接口道:“已经有人在买了。”“嗬!谁啊?”“噢,第一家,就是住在布里达布立克的那家人——别人这么叫的——那家男人叫布理德。”“他——嗬!”吉斯勒不屑地哼了一声。“然后还有一两家也买了。”“真怀疑他们有没有那个能力。”吉斯勒说,这时才注意到屋里还有两个孩子,他把赛维特拉过来,又给了他一枚硬币。吉斯勒总是这么不一样。这时候他的眼睛看起来似乎有些酸痛,泛着血丝。可能缺乏睡眠,也可能是喝了烈酒。即便如此,他看起来干劲丝毫不减,写一会儿说一会儿,而且毫无疑问,他一心想着他的文件,因为他突然又抽出了一张纸,开始写了起来。

最后终于写完了。

他转向艾萨克:“噢,我得说,这份交易不会让你一夜暴富,不过交易条款以后还可以改动,有什么需要商讨的,我们到时再定。不过现在我可以先付你两百块。”

艾萨克对整件事都感到莫名其妙,不过这两百块着实是个奇迹,对艾萨克来说是个不小的数目。当然,他现在能得到的只是一张纸,而非现金,随它好了。此时此刻艾萨克心里又想着另一件事。“你觉得她会被特赦?”他问。“嗯?噢,你妻子啊!是这样,只要一有人发电报到村里,我会即刻发电报去特隆金问清楚她是否已被特赦。”

艾萨克听到电报这个词,这也太神奇了。仅仅是一条穿过电线杆的电缆,就是架在地上的一个东西。一听到电报这事,艾萨克不得不怀疑吉斯勒的大话,于是不无担忧地问道:“要是国王没通过呢?”

吉斯勒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还有补充的材料,也就是整个事件的经过的一份陈述。到时候他们一定会放了她的,毋庸置疑。”

然后他念了念他写的文件,也就是那块土地的交易合同。先支付现钞两百元,待到出产矿石后,或者将铜矿转卖之后,艾萨克可享受到很高的分红。“在这里签一下你的名字。”吉斯勒说。

艾萨克当然很想立刻签名,但他并非读书人;他这辈子也就偶尔在树林里的树皮上写过自己名字的首写字母;但现在那个可恶的奥琳正在旁边看着,所以他拿起了笔——真是奇怪的东西,轻得像一片羽毛——他好不容易握好了笔,在纸上签好了自己的名字。接着吉斯勒又挥笔在上面加了些什么,大概是一条备注,然后让他的助手以证人的身份签了名。

搞定了。

但是,奥琳还在那儿待着不走,动也不动地站着——她确实僵硬着站在那儿。怎么回事?“把桌子准备一下,开饭了,奥琳。”艾萨克说,语气里带了一分刚签完名字的高傲。“粗茶淡饭,希望别介意。”他转向吉斯勒说道。“闻起来很香。”吉斯勒说,“应该有肉和酒。给你,艾萨克,这是付你的钱。吉斯勒说着拿出他的包——一个和书本一样大小厚度也差不多的包——从里面抽出两包钞票,放在桌子上。”“你自己数数。”

他没动,也没说话。“艾萨克。”吉斯勒叫他。“是,好的。”艾萨克沉浸在一阵喜悦中,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自言自语道:“你都帮了我这么多忙,我真不应该再向你讨要什么。”“这儿应该是十块十块的——这边是二十张五块的。”吉斯勒打断他,“我希望不久你能得到更多的分成。”

这个时候奥琳才从一片震惊中缓过神来。这事终究是发生了。她已经摆好饭菜。

第二天,吉斯勒走到河边去看磨坊。它造得很是精巧;对,是给比较矮的人用的,但出自一个男人之手,倒也很结实耐用。艾萨克带他沿着河边往上走了一段,看了另一个准备好好利用的瀑布。要是身体还能行的话,他打算在这儿建一个利用水力运转的锯木坊。“唯一不方便的是,”他说,“这儿离学校太远了:我得把孩子们送到村里去读书。”不过吉斯勒总是能神速地看清整个局面,他觉得这事根本没什么好担忧的,“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来这里买地定居的,不久就会建一所新学校。”“唉,但愿如此,只希望那时他们还没长大。”“不过,为什么不让他们住到村里的一个农场里去?到时你可以载他们去,带食物也方便。三个星期后你把他们接回来——再过六个星期,又把他们送过去。我想这对你不是难事吧?”“嗯,也许可以。”艾萨克说。

唉,要是英格尔在家就好啦。他有房子、土地,有高贵的物品,还有一大笔钱以及他充沛的精力;他像个钉子一样坚硬。健康和体力——没错,一个男人的健康和体力,未损耗的旺盛的精力。

吉斯勒走后,艾萨克想了很多以后会发生的事情。是啊,他们家的大恩人吉斯勒走的时候说了,他会尽快发电报回来的。“两周后你就可以到邮局去一趟。”他就是这么说的。这事本身就是个奇迹。这时候艾萨克开始忙着给马车添一个座位了。没错,一个座位,装草料的时候可以先拿下来,有人要赶马车的时候再装上去。他弄好后,凳子简直洁白如新,似乎要再涂黑一点才行一样。这么一来,事情就多起来了!首先,整个房子都要粉刷一遍。其次,这几年来他都一直在想着再造一个带桥的存放谷物的房子。当然,他还要尽快把锯木坊落实,把麦地都围起来,再造一只在山那边的小河里用的船。他想做的事情有一大堆。他一直这么卖命地忙活着——但终究敌不过时间;没错,时间总是过得太快了,都不够用。本来还是星期日,一眨眼就又是一个星期日了!

无论如何,粉刷必须得做;已经决定了,必须要做的。一座灰不溜秋、光溜溜的房子立在那儿,好似只套了两只空空的袖子。现在离农忙时节还有段时间;春天恐怕还不会马上到来;虽已是万物复苏,但地上的霜冻还未解开。

艾萨克带了些鸡蛋到村里去卖掉,买回了油漆。这些颜料只能拿来粉刷一座房子。至于谷仓,已经刷了大红色。这次他买了黄褐色颜料,单单用来粉刷房子用的。奥琳每天都嘟囔着:“是嘛,我早就说过这里早晚会变得越来越华丽的。”当然,奥琳应该能猜到她在赛兰拉的时间马上要结束了;她个性要强,这些都能承受得住,只不过多少有些心酸。至于艾萨克,他现在也不想跟她翻旧账;即便奥琳都快走了还会做点小偷小摸,把东西都顺走。他送了她一只小羊,这些年她在他们家帮了不少忙,报酬也不多。奥琳对孩子们还不坏,她也不是刻板的一类人,不会严厉苛责他们;她对他们自有一套办法,往往先听他们说完想说的,然后多少再让他们做点自己想做的事。要是孩子们在她做奶酪的时候围在身边,她也会给他们一点尝尝;要是星期天他们要求不洗脸,她也会放过他们。

艾萨克给房子刷了一层粉之后,又到村里去买回了所有他能带回来的颜料。总共粉刷了三种颜色,窗格子和房子四角都刷了白色。晚上艾萨克回家的时候,看着半山腰自己的房子好似童话里的一座宫殿。现在,有了人烟的荒野简直辨认不出来了,这是他们的福祉,在平平淡淡的生活里渐渐生出了一个梦,有人住在那儿,孩子们在外面打闹玩耍。森林往外延伸,漫无边际,最后与蓝天连成了一线。

但是当艾萨克再次下山去买颜料的时候,店主交给他一个印有纹印的蓝色信封,还要他付五斯吉林。这是一封电报,吉斯勒区长发来的。上帝保佑吉斯勒,他是个好人!他在电报上简短地写了几个字,说英格尔已被释放:“归期在即。吉斯勒。”这个时候艾萨克感觉整个店铺都在旋转;柜台和店里的人似乎一下子越来越远。艾萨克不是听到而是感觉到自己说了一声“天啊!赞美上帝!感谢上帝!”“如果她及时离开特隆金的话,”店主说,“最晚明天就能到这儿了。”“啊!”艾萨克说。

他一直等到了第二天。来的是从停船的码头带信过来的邮差,而非英格尔。“看来下周她才能到了。”店主说。

这样也好,再等等也行——艾萨克还有一堆事情要忙。他怎么能把家里的地置之不管呢?他又回到家里,用马车运肥料,很快就运完了。他用撬棍捣土,很快,地上的冰冻慢慢消融。太阳很大,大片大片的冰都化了,地上冒出了春草;牛儿也来觅食。艾萨克犁了田,过几天又种上了小麦和马铃薯。哈,还有两个小家伙也来凑热闹,像两个精灵;他们有一双有福的手,他们的父亲除了观看之外还能干什么呢?

艾萨克到河边把马车里里外外清洗了一遍,然后安上座位。他告诉孩子们要出门了,他要到村里去一趟。“但是你今天不走路去了吗?”“今天不走了。我今天一时兴起打算赶着马车去。”“我们不能跟着去吗?”“你们要乖乖待在家里。你们的亲妈妈马上就回来了,她会教你们很多事情的。”

艾勒苏一心想学本领,他问道:“爸爸,你在纸上写字的时候是什么感觉?”“这个啊,没什么明显的感觉,好像手上什么都没有。”“但是,它会不会自己动,就像溜冰一样?”“什么会滑动?”“写字的笔啊,你写字用的笔。”“嗯,是钢笔。但是你还得学会怎么用它,以后你会懂的。”

不过小赛维特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跟笔无关;他只想驾马车;马还未拴上,他直接坐了上去,然后以最快的速度驾起了车。艾萨克见状,只好把他们俩都放上了车,然后带着他们驾了好一段路。

第十一章

艾萨克赶着车,一直来到荒野上的一处水潭前面才把马车停住。这原野上的水池黑不见底,水面静如平镜。艾萨克知道这可以干吗?除了湖水,他的生活里很难找到其他可以当作镜子的东西。他仔细看了看打理得干净清爽的自己,身上穿了一件红色衬衫;他拿出一把剪子,把胡子修理整齐。真是个臭美的汉子,他是不是打算将自己蓄了五年的胡子剪掉,这样就能变得更漂亮些?他一边剪,一边对着水面看。当然,他其实应该在家里剪掉的,只不过他羞于在奥琳面前做这些;在她面前穿上那件红色衬衫已经够难为情了。他剪了一大片,剪下的胡子掉进了水里。马在那边等得不耐烦,开始迈开步走动了。艾萨克又打量了一番焕然一新的自己,满足地站起来。他觉得自己似乎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谁知道是不是,也只不过是减轻了一些重量罢了。艾萨克赶着马车朝村里驶去。

第二天,邮船靠岸了;艾萨克从店主的码头旁的一块石头上站了起来,环视四周,依旧不见英格尔的影子。有游客从船上下来,带着一家老小——老天啊!——却还是没有英格尔。他本来是坐在后面的石头上躲着偷看的,但现在没必要躲躲藏藏了;他爬下来,朝那艘汽船走去,只见一桶桶一箱箱的货物朝岸上滚,人和包裹也出来了,却依旧没看到艾萨克正在等的。那边有人——一个女人,拉着一个小女孩儿,在出口那里,正准备下船。只不过那个女人比英格尔漂亮多了——虽然她也挺不错的。什么——可是——正是英格尔!艾萨克“嗯”了一声,一步并作两步地走到那边去迎接她们。“还好吗?”英格尔伸出手打招呼;手有些冷,因为旅程劳累,脸上有点苍白,加上路上还生了一场病。艾萨克呆呆地站在那儿,最后才终于说道:“嗯,今天天气不错。”“我早就看到你了。”英格尔说,“不过我不想跟别人一块挤出来。你是今天刚到村里来的吗?”“对。是的。嗯。”“家里怎么样,都还好吧?”“都好,谢谢你。”“这是丽奥波尔丁,她一路上倒是比我能受得住。这是你爸爸,丽奥波尔丁,快过来握握手。”“嗯。”艾萨克说,感觉很奇怪——噢,他突然觉得双方像陌生人似的。

英格尔说:“你上去看看,船上还有一架缝纫机,是我的。还有一个箱子。”

艾萨克松了一口气,上船找去了。船员给把箱子指给他,但是缝纫机却不知道在哪里。英格尔只得亲自上去找。是个形状奇特很精致的箱子,是方形的,上面是个圆盖子,还有个手提柄——这就是他们那地区的缝纫机!艾萨克一手架着缝纫机,一手扛着箱子,转身对妻子和女儿说道:“我先把这些搬出去,马上回来接她。”“来接谁?”英格尔笑着问他,“你不会以为她还不会走路吧?她可都长这么大了。”

他们朝着艾萨克停马车的地方走去。“你新买的马?”英格尔问,“那是什么——在马车里装了座位?”“那是自然。”艾萨克说,“我想说什么啦:你要吃点什么吗?东西我都买好了。”“路上再说吧。”她说,“丽奥波尔丁,你能自己坐上去吗?”

但是她的父亲不放心,生怕她摔到车轮下面去。“你跟她一起坐吧,你来赶马。”

他们驾着马车走了,艾萨克在后面走。

他一边走,一边看着前面坐在马车上的妻女。那正是英格尔,穿得和以前不一样了,看起来真不错,兔唇也没有了,只在上唇留了一点小疤痕。说话的时候也没有丝丝声了,而且口齿清晰,真是一个奇迹。她在黑色头发上包了一块红白两色的头巾,看起来清丽动人。她从马车上转过身来,对艾萨克说道:“可惜你没带条毯子来,晚上降温,我怕孩子会受凉。”“她可以穿我的外套。”艾萨克说,“我在林子里放了一条毯子。”“噢,你在林子里放了一条毯子吗?”“对,我没有一路带着,怕你今天没到。”“嗯,刚才你说什么来着——孩子们,还有家里的一切都还好吧?”“嗯,谢谢你。”“我猜他们现在都是大小伙子了吧?”“没错,正是这样。他们都会种马铃薯了。”“噢!”孩子们的母亲叫道,一边摇头一边笑着,“他们都会种马铃薯了?”“怎么不会,艾勒苏帮着做这个,赛维特帮着做那个。”艾萨克自豪地说。

小丽奥波尔丁要吃东西。噢,这个漂亮的小姑娘!马车里的小美人!她的声音悦耳动听,带着特隆金的口音。英格尔时不时地给他翻译。她和哥哥们有许多共同点,棕色的眼睛,还有从母亲那儿遗传下来的椭圆脸蛋;当然了,都是她的亲骨肉,怎么能不像她呢!艾萨克对着自己的小女儿,竟然有些难为情,不敢看她的小鞋子,还有她细长的棉袜子以及短上衣;小姑娘看到从未见过的父亲时,做了一个屈膝礼,然后朝他伸出她的小手。

进山以后,他们停下来休息吃饭,还给马喂饲料。丽奥波尔丁在石楠丛里一边吃一边跑来跑去。“你倒没怎么变。”英格尔看着丈夫,说道。

艾萨克眼睛瞟着别处说道:“你觉得我没变吗?不过你倒是变得越来越高贵了。”“哈哈!哪里,我现在是个老女人了。”她打趣说。

艾萨克明显不知所措了。他无法镇定自若,却只是冷淡,还有些害羞,似乎自惭形秽。他的妻子现在应该多少岁了?肯定不止三十了——但是,她又不可能大于三十岁。艾萨克虽然已经在吃着饭,又忍不住扯了一根草在嘴里嚼起来。“什么——你在吃草吗?”英格尔大笑着说。

艾萨克把嘴里的草扔掉,吃了一大口饭,走到大路上,把马的前蹄高高举起来,然后让它用后脚站立。英格尔很是震惊。“你要干吗?”她问。“噢,只是好玩罢了。”艾萨克说着把马放下来。

不过他这么做是要干吗?难道只是一时兴起,还是想掩饰他的尴尬?

他们又上路了,三个人步行走了一段路,不久到了另一处农场。“那是谁家的?”英格尔问。“是布理德的,他买下来了。”“布理德?”“他管那儿叫布里达布立克。地倒是不少,不过没多少树。”

路过那儿的时候他们一直在谈论这块地,艾萨克注意到布理德的马车还是在露天放着。

孩子有些困乏了,艾萨克把她轻轻放在怀里抱着。他们继续一路走,丽奥波尔丁很快就睡着了。英格尔说道:“用毯子把她包起来,让她在车上睡吧,这样睡得安稳些。”“马车太晃了,非得把她弄醒的。”艾萨克说着,继续把女儿抱在怀里。他们穿过了原野,又进了山林。

英格尔“吁”的一声把马停下来。她把孩子接过来,叫艾萨克去把缝纫机和箱子挪一挪,空出一块来给丽奥波尔丁睡。“晃吗?完全没有吧!”

艾萨克把东西全部挪到旁边,把他的小女儿放在毯子上,再把衣服叠成枕头,枕在她的脑袋下。又开始驾车了。

两口子话着家常,已经很晚了,天边的夕阳还未退去,空气中一片温暖。“至于奥琳,”英格尔说,“她睡哪儿?”“睡小房间。”“噢!和孩子们一起吗?”“他们睡在大房间的另一张床上。你走之后,我在那间又添了一张床。”“看看你,”英格尔说,“跟以前完全没两样。这双肩膀,当年不知道扛过多少重东西,现在看来也差不多。”“嗯,也许吧。我想问,你这些年在那边都怎么过的?忍受得了吗?”噢,艾萨克现在满怀柔情;他嘴上问着,心里却在犹疑。

英格尔说:“倒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他们深情款款地谈着话,艾萨克又问她走得累不累,要不要到马车里歇一段。“不,不用啦。”她说,“但我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了,生过了一场病之后一直觉得饿。”“怎么,你想吃点吗?”“嗯,先把马车停一会儿吧。”

噢,这个英格尔,兴许根本不是自己想吃,而是为了艾萨克着想呢。上一顿饭他光顾着嚼草根了,都没好好吃饭,得再吃一点。

这是个明亮而温暖的夜晚,还有好几英里的路要走。他们又坐了下来。

英格尔从箱子里取出了一个袋子,说道:“我给孩子们带了些东西。到那边的树林里看看吧,那边暖和些。”

他们穿过一片地,走进了树林里,她打开袋子,给他看那些东西:有给孩子们的带扣背带裤;有在纸上端印着字样的临摹本;每人一支铅笔,以及两把小刀。还有一本给她自己看的好书。“看,还写了我的名字,是一本祈祷书。”这是狱长送给她的,说是留作纪念。

艾萨克默默欣赏着这些东西。她取出一包小衣领圈——全是丽奥波尔丁的。还有一条给艾萨克的黑色围巾,像丝绸一般滑亮。“那是给我的?”他问。“没错,是给你的。”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来,摸了摸。“你喜欢吗?”“很不错——戴上这条围巾,我可以走遍天下了。”

但艾萨克的手指太粗糙,勾住了这奇特的丝质围巾。

包里的东西都拿出来了。但当她把这些都包起来后,却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了;他能看到她的腿,还有她腿上红边的长筒袜。“嗯,”他说,“这些都是城里的东西吧?”“毛线是在城里买的,不过都是我自己织的。太长了——都能盖住膝盖了——你看……”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自己低语道:“噢,你……你还是一样——和过去一模一样!”

停了这一会儿之后,英格尔坐上马车,由她来驾车。“我还买了一袋咖啡。”她说,“不过今晚还不能吃,都没煮过呢。”“今晚根本没有吃咖啡的必要。”

一个小时之后,太阳落下去了,开始转凉。英格尔下来走路。他们给丽奥波尔丁紧了紧衣服,看着她睡得这么沉,两人相视而笑。两口子又开始谈起心来。英格尔的声音叫人心神荡漾,再没有人说话的时候能像她这么清晰悦耳了。“我们现在不是只有四头母牛了吧?”她问。“当然不止。”他很自豪,“现在有八头。”“八头啦!”“我是指,算上公牛在内。”“你有没有出去卖过黄油?”“卖过,还卖过鸡蛋。”“什么,我们现在养鸡了?”“当然养了,还养了一头猪。”

英格尔听闻这些消息,简直高兴坏了,不由“吁”地一声停住了马。艾萨克自然是无比自豪,继续说着,想让她彻底高兴下去。“那个吉斯勒,”他说,“你还记得他吗?不久前他来过一次。”“噢?”“我把一块铜矿的矿地卖给他了。”“嗬!你说什么——什么铜矿?”“就是铜。在背面临水的那块山上。”“你——你是说他付过钱了?”“对,他付了。吉斯勒不会白要的。”“那么,你得了多少钱?”“嗯,这个嘛,说来你可能不敢相信——不过确实付了两百块。”“你卖了两百块!”英格尔叫道,再次激动地“吁”一声停住马。“是的,我得了两百块,而且地价也付清了。”艾萨克说。“啊——你简直是个奇迹!”

的确,再次见到英格尔,并且让她成了富人的妻子,艾萨克感到惊喜万分。他没忘了告诉她,自己如今再也没有外债要偿还,也不欠店里或其他人什么东西了。不但吉斯勒付给他的钱他分文未动——而且自己还有一笔一百六十块的存款。噢,他们真要感谢上帝!

他们又说起了吉斯勒,英格尔把他怎么救自己出来的整个过程都告诉了艾萨克。看来,那对他也并非易事;为了英格尔的特赦,他着实花了很长的时间,而且多次到监狱长那儿走动方才解决。此外,吉斯勒还给几位国会议员以及部分官员上书;当然这些都是瞒着监狱长去做的,他知道后大为光火,不过也是预料之内的。但吉斯勒毫不畏惧;他申请翻案,重新审判,调查,等等。最后国王也签了字。

前区长吉斯勒一直对他们一家人很友善,这让夫妻俩疑惑不解;他们除了嘴上道谢外,也没有什么可作酬谢的——所以理解不了他的做法。英格尔在特隆金的时候也问过他这个问题——但他没回答。“在这个村子里,他就只关心咱们一家。”她说。“他这么说的?”“对,他憎恨村子里的人,说早晚给他们点厉害瞧瞧。”“啊!”“早晚他们会尝到苦头的,到时候会为失去他这么一个人而悔恨不已的。”他说。

他们走到了树林边际,已经能看到家了。除了主宅,还多了好些建筑,都涂得漂漂亮亮的。

英格尔甚至都认不出这儿了,呆呆地停下来。“你——你可别说这就是我们的家——这些都是吗?”她惊呼道。

小丽奥波尔丁终于睡醒,坐起身来,她是完全睡饱了;他们把她抱下来,让她自己走。“我们到了吗?”她问道。“到了,这儿是不是很漂亮?”

屋子那儿有小小的人影在动;正是艾勒苏和赛维特,正在朝这儿看。现在他们跑过来了。英格尔忽地打了个寒战——脑袋有些冷,忍不住吸着鼻子,咳嗽不止——甚至她的眼睛也变得红通通的,满是眼泪。坐船很容易感冒——叫人眼睛忍不住流泪!

但是,走近的时候,两个男孩突然止步,茫然地盯着前面的人。他们早就忘了母亲长什么样子,而这个小妹妹又素未谋面,甚至父亲——他走近后他们才认出来。他把厚重的胡子都剪掉了。

第十二章

现在一切终于安好。

艾萨克播下了麦种,耕了耕土,再用滚筒把种子滚进地里去。小丽奥波尔丁嚷着要坐上去。坐上去?——当然不能,她太小了,还不懂。哥哥们都清楚,父亲根本没在滚筒上安座位。

不过父亲看到小丽奥波尔丁已经这么信任地走近他,还是高兴不已。他跟她聊天,告诉她在田里要怎么走才不会让泥土沾在漂亮的鞋子上。“那是什么,快过来让爸爸看看,今天穿蓝上衣了吗?对,穿了蓝上衣。腰上还系了腰带呢。还记得乘那艘大船回来的事吗?那些引擎——看到了吗?对——现在回家找哥哥们去,他们会找东西给你玩的。”

奥琳走了。英格尔重拾以前的工作,每日在屋里打扫一番,或者到院子里收拾收拾。与奥琳相比,可以说她略胜一筹,做起事来干净利落;她自己一向与众不同。现在家里多少有了些变化,即便是老屋墙上的窗玻璃,也擦得干净透亮。箱子、盒子也都清理过了。

不过这只是开始的几天、几个星期罢了;时间一久,她对这些开始感到乏味,没多少干劲了。她觉得没必要把所有时间都拿来清理棚屋什么的,她有自己的计划。英格尔跟城里人学了些手艺,现在不能荒废了。她又搬出了纺车和织布机——确确实实,她比以前更敏捷利落——简直太快了——嗬!——特别是艾萨克在一边看的时候;他简直不能理解为何一个人的手指可以如此灵活——她那双大手上的十指细长灵巧。但英格尔有时候要即刻放下手里的活,去做其他的。哎呀,算了,毕竟现在事情确实比以前多了,她也不再像以前那么耐心;她渐渐有些焦躁不安起来。

首先,她买回来的那些花——有球茎和剪枝,这些微小的生命需要照看。窗玻璃太小了,窗台又太窄,根本放不下花盆。其次,家里连花盆都没有。因此艾萨克得做几个小花盆来种秋海棠、吊钟花和玫瑰。还有,窗台也不够——一个房间怎么能只有一扇窗子呢!

除此之外,英格尔又在说了:“噢,还有啊,我还需要一个熨斗,家里连一个像样的熨斗都没有,我缝制衣服的时候得要一个熨斗来把衣服熨平,不然没法做出好的衣服来的。”

艾萨克向她保证会到村里铁匠铺那儿去订做一个上等的熨斗。噢,艾萨克已经做好准备,不管她怎么要求,要做什么,他都会满足她;因为他看到英格尔学了不少本领,变得越来越聪明,无人能比。此外,她说话也变了,比以前更文雅,说话声音柔和,用词也讲究。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朝着他大喊:“快来吃饭!”她现在会说:“饭都准备好了,用餐吧。”现在什么都不一样了。以前的艾萨克会简单答应一声,或者什么都不说,继续忙上一阵才去吃饭;但他现在会说:“谢谢。”而且说完马上进屋吃饭。爱往往让聪明的人变成傻子:很多时候艾萨克会连声说“谢谢,谢谢。”噢,虽然都只是一些小事——但毕竟真是大不一样了。每当艾萨克直白而粗鲁地说“大粪”的时候——像一个十足的农民那样——英格尔会说成“肥料”,她说:“你要为了孩子们着想。”

她对孩子们非常上心,教授他们很多本领,又教他们识字。很快小丽奥波尔丁就学会了针线活,而男孩儿们都能读书认字,这样他们去学校上学以后就能很快跟上进度。三个孩子里面,艾勒苏最为聪慧,而小赛维特——准确说,实在不怎么样,鲁莽又顽皮。他还敢去转母亲的缝纫机上的旋钮,桌子和椅子也被他用新小刀削得乱七八糟。英格尔经常威胁说要把小刀没收掉。

当然,孩子们还拥有随处皆是的牲口,艾勒苏自己的彩色铅笔也还留着。他甚是爱惜那支铅笔,甚至都不愿意借给他的弟弟妹妹玩;只不过,随着墙上红蓝色图案越来越多,他的铅笔也越来越小。最后艾勒苏不得不择时借给赛维特,只有周日的时候才给他,而且只能画一幅画。赛维特对此颇为不满,但艾勒苏根本不容许他与自己讨价还价,因为艾勒苏双臂比他长,也更健壮,即便打架也不会吃亏。

但是那个赛维特啊!他经常到树林去找鸟窝;有一次又说起了一个老鼠洞,讲得津津有味,很是夸张;又有一次还说自己在河里亲眼看到一条和人差不多大小的鱼。很明显只是他自己在乱说;他能把水里的鱼说得会飞上天;这就是赛维特,不过也没那么坏。母猫生出小猫后,也是赛维特拿了牛奶去喂它们的,因为母猫对艾勒苏满是敌意。但赛维特就喜欢站在那儿看着一团蠕动的小动物,还有它们毛茸茸的小爪子。

他还会看鸡:昂首挺胸毛羽美丽的公鸡;低着头咕咕叫的母鸡,看它们在沙地里啄食,或者下蛋后像受了重伤似的大叫不止。

当然还有那只大阉羊。小赛维特以前就知道不少,加上又看了些书,但怎么也想不到它居然有那么好看的罗马型的高鼻子,天啊!他无论如何都说不清。但他能做的比那个更好,因为在大阉羊出生的时候他就认识它了,他了解它,还成了它的亲人和伙伴。曾有一次,他心里突然充斥着一种奇特而简单纯朴的感觉,那个感觉叫他印象深刻。这个时候,大阉羊正在田里懒洋洋地吃着草,它突然抬起头来,停止了咀嚼,望着别处出神。赛维特不觉也往着同一个方向看去。没有——没什么特别的。但赛维特心里又升起一股莫名的感觉。“它好似看到了伊甸园。”他想。

还有母牛——孩子每人分了两头——这些擅长游水的动物,脾性温和,无论何时去抓它们,都不会逃跑;小孩子们可以随意在它们身上拍。还有那头大白猪,只要照顾得好,它会特别注意自身;会留神听各种声音,很是可笑,很爱吃,还总像个小闺女似的难缠又碰不得。还有那只大山羊——赛维特总要有一只大山羊,一只死掉以后马上会有另一只来顶替。还有什么能像它这样,又严肃又滑稽吗?有时候它可以看管那一大群羊,但有时又对它们心烦起来,于是就地躺下来。这个长着大胡子,一脸凝重的老山羊,这下子简直像亚伯拉罕的祖先一样。但是,它又会突然站起身,追赶前面的羊群去了,身后留下一阵阵臭味。

地里田间的日常生活就这样过着。偶尔有旅人经过,会问:“这儿弄得怎样了?”

艾萨克这时候就会回答道:“还好吧,谢谢你。”

艾萨克不停地忙碌着,并时不时拿出历书来参考,晚上注意月亮的变化,随时注意着天气走势,心里有数后才又继续工作。通向村里的路已经被他踏宽了,可以驾着马车下山,不过大多时候他还是愿意自己背运;一袋袋乳酪、松脂,一捆捆树皮、兽皮,还有黄油和鸡蛋,所有能拿去卖的他都是这么运下山去卖掉的,然后换回来别的东西。不过,夏天的时候他不常下山去——只有一个原因,也就是从布里达布立克家下去后那段路——最后一段——太难走了。他跟布理德·奥森提过,建议他把路修一修,也相信他会帮忙,布理德倒是答应下来了,不过最后一直没兑现。艾萨克也不想再跟他提这事了,宁愿背着下山去。英格尔往往会说:“我真想不出来你以前都怎么办的。”噢,他干什么总能找到办法的。他的鞋子又厚又重的,简直难以想象,下面垫的是铁鞋底,虽然扣子是用铜钉做的——但一个人能穿上这样一双鞋子走路还真是奇迹。

有一次,他下山时碰上几伙人在原野上忙着;打洞,竖电线杆。有些人是村里来的,布理德也在那儿,按理说他自己有田地,应该在家里忙着种田才对,艾萨克想不通他怎么会抽出时间来做这些。

领头的人问艾萨克能否卖给他们一些电线杆,艾萨克婉言拒绝了。多付点钱也不行吗?——不行,噢,艾萨克现在做起生意来比以前灵活多了,所以果断拒绝了。若是卖给对方,当然可以赚一点钱,不过这样一来木材就不够了,这对他没什么好处。负责的工程师亲自过来跟他商量,他还是回绝了。“我们倒是有电线杆。”工程师说,“不过如果从你那里买的话比较方便,不用从下面再运上来。”“但我没有多余的木材。”艾萨克说,“我还打算多锯点木头来用,还有几间房子没造好呢。”

这时候布理德·奥森插话道:“这要是我,艾萨克,我肯定会卖给他们的。”

尽管艾萨克很有耐心,还是忍不住朝布理德看了一眼,说道:“嗯,我猜你也是。”“哎呀——你什么意思啊?”布理德问道。“但我不是你。”艾萨克说。

有几个工人在那儿忍不住笑了起来。

对,艾萨克让他邻居尴尬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有一次他在布里达布立克那儿看到三只羊,有一只他认识——正是那只扁耳山羊,奥琳卖掉的那只。艾萨克一路走一路想着,让他养好了;布理德和他老婆可以买到他们想要的一切东西,那就替我养着吧!

造一个锯木坊一直是他的心事,他以前就说过了。去年冬天,道路还冰冻的时候,他就把委托商店从特隆金买来的原木锯和配件都运回来了。零件都放在牛棚里,为了避免生锈厉害涂上了油。他还买了些横木来搭架子用;随时都可以开工,不过他还是把这事往后拖了拖。这是怎么回事呢?是他开始倦怠,还是体力减退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别人没觉得怎样,但艾萨克自己感觉很意外。他脑子没什么问题吧?若是放在以前,他怎会惧怕一点体力活呢;但自从上次他在河上造好了一个差不多大小的磨坊以后,他多少变了吧。或许可以到村里叫叫人来帮忙,不过他还是想独自完成;他应该哪天就开工了——到时候英格尔还可以当帮手。

他把这个计划告诉了英格尔。“嗯,我这段时间想造一个锯木坊,不知道你有没有空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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