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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9 18:4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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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吉本芭娜娜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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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

厨房试读:

厨房

作者:吉本芭娜娜排版:昷一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时间:2009-10-01ISBN:9787532748990本书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 ◆◆◆

这个世界上,我想我最喜欢的地方是厨房。

无论它在哪里,式样如何,只要是厨房、是做饭的地方,我就不会感到难过。可能的话,最好功能齐备、使用方便,备有好多块干爽整洁的抹布,还有洁白的瓷砖熠熠生辉。

即便是一间邋遢得不行的厨房,我也难抑喜爱之情。

即使地面散落着碎菜屑、邋遢到能把拖鞋底磨得黑乎乎的,只要异常宽敞就可以。里面摆放一台巨大的冰箱,塞满足够度过一个冬天的食物,我倚在银色的冰箱门边,目光越过溅满油渍的灶台、生锈的菜刀,蓦然抬头,窗外星星在寂寥地闪烁。

剩下了我和厨房。这总归略胜于认为天地间只剩下我孤单一人。

委实疲惫不堪的时候,我常常出神地想:什么时候死亡降临了,我希望是在厨房里结束呼吸。无论是孤身一人死在严寒中,还是在他人的陪伴下温暖地死去,我都想无所畏惧地直面以对。只要是在厨房里就好。

在被田边家收留之前,我每天都睡在厨房里。

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难以入眠。因此,我搬出卧室,不断在家中寻找更舒适的场所。直到一天清晨,我发现在冰箱旁睡得最安稳。

我,樱井美影,父母双双早逝,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上中学的时候,爷爷去世了,只剩下我和奶奶两个人相依为命。

几天前,奶奶竟也离我而去,这给了我一记重创。

这些曾活生生存在过的家人,一个一个消失在岁月里,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留在这世上。一想到这些,就会觉得眼前存在的一切,都是如此虚幻缥缈。这所房子,我生于此长于此,而时间这样无情地流走,如今竟只有我一人了。这念头不断折磨着我。

简直就像一部科幻小说。我进入了宇宙黑洞。

葬礼过后的三天时间,我一直处在浑浑噩噩之中。

过度悲伤使我的泪水干涸,轻柔的倦意和着悲哀,悄悄向我袭来。厨房里闪着寂静的微光。我铺好褥子,像漫画里的莱纳斯那样,紧紧裹着毛毯睡下。冰箱发出的微微声响陪伴着我,使我免受孤独煎熬。我就这样度过了静谧的长夜,清晨来临了。

我只想在晨光中醒来。

我想在晨光中醒来。

其余的一切,都从我身边悄然滑过,了无痕迹。

可是,我没法一直这样下去。现实是残酷的。

尽管奶奶给我留了些钱,但这所房子一个人住还是太大、太贵了。我不得不另觅住处。

无奈,我买来房屋租赁方面的报刊翻看,可是上面密密麻麻登载着的那些房子,看起来都一模一样,看得我头昏脑涨。搬家可不是省心事,需要体力啊。

而我由于精神萎靡不振,又没日没夜地睡在厨房的缘故,弄得全身关节酸痛,对任何事都是抱着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这样的我,又如何能让大脑恢复正常运转,去看房、去搬运行李、去移电话线呢!

面对眼前罗列的这一大堆麻烦,我陷入绝望,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而正在这时,天上掉下了馅饼,奇迹悄然而至。那个午后发生的事,我仍然历历在目。“叮咚!”门铃突然响了。

那是一个半阴的春日的午后。我冷眼看着满地的房屋广告,满心厌烦。我想反正都是要搬家的,索性着手把报刊用绳子捆扎起来。听到门铃声,身上穿着睡衣慌乱地跑过去,然后不假思索地开锁开门(幸亏不是打劫的)。站在那里的是田边雄一。“前几天给你添麻烦了。”我说。

他比我小一岁,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葬礼的时候帮了我很多忙。听说跟我是同一所大学的,不过我现在已经休学了。“不用客气,”他说,“住的地方定了吗?”“还早着呢。”我笑笑。“我想也是。”“进来喝杯茶吧。”

他笑了笑说:“不了,我还有急事,只是顺便过来告诉你,我和我妈商量好了,你到我们家来住,怎么样?”“什么?”“不管怎么说,今晚七点先来我家一趟吧。这是地图。”“噢。”我茫然地接过便条。“那就说好了。我和妈妈都盼望着美影你来呢。”

他笑起来,就站在我熟悉的玄关处,笑容是那么灿烂。而他的双眸也仿佛因此一下子变得距离我那么近,使我无法挪动视线。可能也是因为突然听到有人直呼我的名字的缘故吧。“……那到时就打扰了。”

说严重点,可能我是着了魔吧。可是,他的态度那么“酷”,使我信了他。也如同着魔的人一样,我眼前的黑暗中出现了一条大道,一条光芒四射的确确实实的光明之路。于是,我做了这样的答复。

他说声再见,笑着离开了。

在奶奶的葬礼之前,可以说我并不认识他。直到葬礼那天,田边雄一突然出现的时候,我当真还在暗自心想,他不会是奶奶的情人吧。上香的时候,他闭着哭肿的眼睛,手发颤,而一抬头看到奶奶的遗像,泪珠就扑簌簌落下来。

他看起来是那么悲伤,都不禁使我暗自惭愧,自己对奶奶的爱是不是还不及眼前的这个人?

上完香,他用手帕捂着脸,对我说:“让我来帮帮忙吧。”

就这样,之后很多事都是他来帮我料理的。

田边、雄一。

奶奶什么时候提起过这个名字呢?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回忆起来。大脑真是乱得一团糟。

他在奶奶常去的花店打工。记得奶奶常常说起花店里有个可爱的男孩,叫田边,今天又怎么怎么了之类的话。奶奶很喜欢插花,厨房里没断过鲜花。她每周至少去两次花店。说起来,我还记得有一次他抱着一大棵盆栽,步行跟在奶奶身后到过我家。

他四肢修长,容貌俊秀。虽然并不清楚他的底细,可印象中好像常见他热心地在花店里忙碌着。不过,即便在对他稍有些了解之后,不知为什么,他给我的“冷冷的”印象也没有改变。不管言行举止怎样温和友善,他始终给人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就是说,我跟他的关系仅止于此,可以说毫无瓜葛。

晚上下起了雨。暖雨淅淅沥沥,笼罩着街市,我拿着地图,走在雨雾迷蒙的春夜里。

田边家住的大厦和我家正好隔着一个中央公园。穿过公园,夜色中绿叶绿草的气息扑面而来。被雨打湿的小路反射着彩虹般的光芒,我吧嗒吧嗒从上面走过。

说实话,我去田边家,只是因为他叫我去,其他的什么,我根本没有考虑过。

他家就在那座高楼里,是十楼。我抬头仰望,十楼那么高,那里看到的夜景想必很美吧。

走出电梯,楼道里回荡着我的脚步声。我刚按响门铃,门一下子开了,雄一出现在门口,对我说:“请进。”

我说声打扰,走了进去。这房子真是很奇特。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巨大的沙发,摆放在与厨房相连的客厅里。它就那样摆着,背对宽敞的厨房里的食品橱,前面既没放茶几,也没铺地毯。驼色的布艺沙发套,非常气派,就像常常出现在广告里的那种,一大家人围坐在一起看电视,旁边趴着一条日本罕见的大狗。

透视得到阳台的大玻璃窗前,摆满了一盆盆一罐罐花草,简直像是热带丛林。细看看,家里到处是花,每个角落都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花瓶,里面装饰着时令鲜花。“我妈说她一会儿就会抽空从店里回来,你先随便看看。要我做向导吗?你喜欢从哪儿做判断?”雄一一边泡着茶一边说。“判断什么?”我在柔软舒适的沙发里坐下,问道。“家庭、住户的喜好。不是常说看看厕所就会明白之类的吗?”他淡淡地笑着,慢条斯理地做着解释。“厨房。”“厨房在这里,随便看啊。”

我绕到正在冲茶的雄一身后,仔细观察起他家的厨房来。

地板上铺着的门垫质感不错,雄一脚上穿着的拖鞋质地优良。一切日常所需的最完备的厨房用品整整齐齐地排放在那里,还有和我们家里一样也是银石涂层的平底煎锅和德国产的削皮器。奶奶爱偷懒,皮剥得轻松顺畅她就很高兴。

在小荧光灯的照射下,餐具像在静待着出场,玻璃杯闪闪发光。一眼看上去杂乱无章,可细看起来却全是精品。每件都有独特的用途,有吃盖浇饭用的,有吃烤菜用的,还有硕大的盘子、带盖的啤酒杯……感觉真好。得到雄一的允许,我打开了小冰箱,里面东西整齐有序,没有什么是随手塞进去的。

我不住点着头,四下看着。这个厨房,我第一眼就深深地爱上了它。

回到沙发坐下,热茶已经泡好了。

一旦来到这个几乎完全陌生的家,面对之前并不熟识的人,我不觉生出无尽的天涯孤独客的感伤来。

被雨包裹的夜景慢慢渗透进黑暗里,抬起头,眼睛迎上映在大面玻璃中的自己。

我在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去哪里、做什么,都有了可能,这种感觉是多么痛快淋漓啊。

世界如此地广袤无崖,黑暗如此地深邃,给我带来漫无边际的幻想与孤寂。这种情感,我也是最近才刚刚伸手触摸,睁眼细瞧。在这以前,我是闭着一只眼睛在看世界啊。“为什么要叫我来呢?”我问他。“我想你正在为难吧,”他眯起眼,亲切地说,“你奶奶一直很疼我,而我家,你也看到了,有这么多地方闲着,再说,你那儿也得搬出去吧。”“嗯,房东好心,让我可以拖些日子。”“所以,就搬过来嘛。”他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

他的这种既不过分热情、也不过分冷淡的态度,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异常地温暖。我有种莫名的感动,忍不住想哭。就在这时,门“喀啦啦”地开了,一个美极的妇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我吃了一惊,不禁睁大了眼睛。她虽说有些年纪了,可的确非常美丽。看她的穿着,并不是生活中常见的服饰,又画着浓妆,我立刻明白了,她肯定是做夜晚生意的。“这就是樱井美影。”雄一介绍说。

她呼呼喘着气,笑着说:“初次见面。我是雄一的母亲,叫惠理子。”声音略带沙哑。

这就是他的母亲?我惊讶至极,盯住她看。她有着一头柔顺的披肩长发,细长的双眸深邃且神采动人,嘴唇形状优美,鼻梁高挺——全身上下洋溢着摄人心魄的生命力的光辉——简直不像真人。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我就这样一直冒冒失失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了半晌,才终于回过神,向她一笑,说:“请多关照。”“以后请多关照。”她柔声对我说,接着又转向雄一,对他说,“不好意思,雄一,一点儿抽不出空来。我这是借口说上厕所才冲回来的。到早晨才能有空,你让美影小姐今晚住下吧。”她急急忙忙说完,红裙飞扬着朝门口跑去。“我开车送你。”雄一说。“对不起,为了我……”我说。“哪里。没想到店里会这么忙。我才不好意思呢。那早上见啦。”

她脚蹬高跟鞋,咚咚冲向门口。“你看看电视等我一会儿。”说完,雄一也追出去。一下子只留下了我一个人。

——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她身上也有常人的缺憾。比如脸上与年龄相称的皱纹,牙齿也有些参差不齐。尽管如此,她还是魅力四射,使人想再次见到她。心中暖融融的光像余照般悄然散发着光芒——这就是所谓的“魅力”吧。这个词如此鲜活生动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我就如同第一次切身感受到“水”一词含义的海伦。一点也没有夸张,这次会面就是带给我如此大的震撼。

外面车钥匙叮叮当当响起来,雄一回来了。“只能离开十分钟,打个电话不就行了。”他在水泥地上边脱鞋边说。

我依旧坐在沙发上,“哦”了一声。“美影,你被我妈吓着了吧?”他又问。“嗯。可她实在是太漂亮了。”我照直说。“不过,”他笑着走进来,在我面前的地板上坐下,“她整过容呢。”“哦,”我故作平静,“怪不得说脸型一点儿都不像呢。”“还有,看出来了吗?”他一副当真好笑得不行的样子,继续说道,“那个人,是男的呢。”

这下,我无法继续装下去了。我张大眼睛无言地注视着他,想等着他说出“没有的事,是开玩笑啦”。那么修长的手指、优雅的言行举止、美丽的容貌,怎么可能?我回想起那张美丽的面孔,屏气凝神地等待,可他还是收不住笑意。“可是,”我终于开口说,“可是,你不是叫他母亲吗?”“不过,要是换成你,你能叫那种人父亲吗?”

他语气很平静。的确如此,这是一个令人完全可以认同的回答。“惠理子?那名字呢?”“假的,原来好像叫雄司。”

我眼前一片空白,好久才终于恢复平静,问他:“那,是谁生下你的?”“过去,他也是个真正的男人。”他说,“那还是在他很年轻的时候。他结过婚,和他结婚的那个女人是我真正的母亲。”“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毫无头绪地猜测着。“我也记不清了。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死了。有照片,要看吗?”

我点点头。

他坐在那里,探身拉过自己的皮包,从钱包里掏出一张旧照片递给我。

很难形容她的长相。短头发,鼻子眼睛都小小的,给人感觉很怪,看不出年龄……

看我默不做声,他说:“样子很怪吧?”

我不知如何回答,笑了笑。“刚才那个惠理子,据说由于什么变故,从小就被这张照片上的我妈家里收养,他们俩一直在一起长大。还是男孩的时候,他也很帅,很讨女孩喜欢。可是不知道怎么会喜欢上这副长相的我妈。”他微微笑着凝视着照片,“说是非她不娶,结果竟然不顾父母的养育之恩,一起私奔了呢。”

我点头倾听着。“我妈死后,惠理子他把工作辞了,那时我还很小,他抱着我想,今后怎么办呢?后来就决定说做个女的吧。说是反正今后再也不会喜欢别的人了。在变性之前,他可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呢。他讨厌做事半途而废,索性从头到脚都做了手术,然后用余下的钱开了家那方面的店养活我。这是不是也可以算又当爹又当妈啊?”他笑起来。“真、真是不寻常的一生啊。”我说。“她说她活得很有劲儿。”

听着他们的故事,我越发迷惑,是否可以信赖他们,抑或是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不过,我信任厨房。而且,这两个并不相似的母子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同样有着神佛般灿烂的笑容。这一点,很合我心意。“明天早上我不在,家里的东西随便用啊。”

满脸倦容的雄一抱来毛毯啦睡衣啦一大堆东西,又向我一一说明了浴室的使用方法以及毛巾的位置等等,然后走开了。

听完他惊人的身世介绍,我还没来得及细细消化,就和他一边看着电视,一边闲聊起来。说说花店,说说我奶奶,时间就这样在不知不觉间飞快地过去。看看表,已经半夜一点了。这张沙发坐起来真舒服。既松软又宽敞,感觉一坐下去,就再也不想站起来。

刚才我还说:“一定是你母亲啊,在卖家具的那儿坐了坐这张沙发,就怎么也忍不住一定要买下的吧。”“猜对了。”他回答,“那个人总是随心所欲地过日子。不过,有能力实现也很不简单呢。”“是啊。”“那么,这张沙发暂时就归你了,就当你的床吧。能派上用处,真是不错。”“我,”我低低地问他,“我真可以睡在这里吗?”“嗯。”他回答得很干脆。“……感激不尽。”我说。

就这样,他向我做了一番大致的说明之后,道了声晚安,回房去了。

我也困了。

洗着别人家的淋浴,在久违地带走了我的疲乏的热水中,我陷入了沉思,自己在做什么呢。

换上借来的睡衣,来到悄无声息的房中。我光着脚,吧嗒吧嗒又一次走进厨房看了看,这真是个令人满意的厨房。

随后,我走向今晚我的床——那张沙发,关上灯。

窗边,微光中浮现出一株株植物,在那里静静地呼吸,从十楼俯瞰呈现的豪华夜景为它们镶上了一道边。雨已经停了,夜景在包含了湿气的透明的空气中熠熠生辉,美好至极。

我裹着毛毯,想起今晚竟也睡在厨房旁边,觉得有些好笑。然而,我没有孤独之感。这也许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的吧。一张床,一张可以使我短暂地忘记往事、忘记将要面对的未来的床。我所期待的也许仅此而已。身旁不要有人,那会加剧孤独。可是,这里有厨房,有植物,有人和我在同一屋檐下,又安安静静的……没有比这里更好的了。这里,无可挑剔。

我安然地睡着了。

一阵水声把我吵醒。

晨光炫目。我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一眼看见厨房里“惠理子”的背影。她今天的穿着比昨天淡雅些。“早。”她转过身,跟我打招呼。脸上还是浓妆艳抹,因而愈发显得醒目,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您早。”我说着起床。

她正打开冰箱,样子似乎有些为难,看看我,又说:“我总是睡着睡着,肚子就饿了……不过,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叫外卖吧,你想吃什么?”

我站起来,说:“我来做吧。”“是吗?”她说完又有些不安,问我,“看你睡得晕晕乎乎的,能拿菜刀吗?”“没关系。”

房间里洒满阳光,像是日光室。外面,色彩甜美的碧空一望无际,灿烂耀眼。

站在合意的厨房,我喜不自禁,完全清醒过来,蓦地想起她是个男的。

我不由得朝她望去,暴风雨般的既视感向我袭来。

阳光中,倾泻而下的晨光中,木头的清香淡淡飘来,屋里浮着灰尘,她在地上铺了块坐垫,半躺在那儿看着电视,这情景使人觉得那样亲切。

她欢欢喜喜地吃起我做的鸡蛋粥,还有黄瓜色拉。

白天,春日的暖阳高照,听得见孩子们在楼下院子里嬉闹的声音。

窗边的一草一木,都包裹在和煦的阳光中,鲜亮的绿色愈发显得光彩夺目;遥远的淡蓝色天际,薄薄的云彩缓缓飘过。

一个悠然自得、温馨可爱的白天。

真是不可思议!我会和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一起吃着迟到的早餐!我想,这一切直到昨天早晨为止,我做梦都不会想到吧。

没有茶几,吃的东西都直接摆在了地板上。阳光穿透玻璃杯,日本茶清冷的绿在地板上美丽地摇曳着。“雄一啊,”惠理子忽然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道,“一直说你很像他以前养的阿信。还真像呢。”“阿信?”“一只小狗。”“啊?是吗?”我像小狗?“嗯。无论是眼神,还是毛发……昨天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都差点要笑出来了,真的。”“是吗?”虽然我心里并不以为然,不过又想,要是像圣伯纳德那种大獒犬,可就惨了。“阿信死了,雄一伤心得连饭都咽不下。所以,他没把你当一般人看待。不过,有没有男女之爱,我可不能保证啊。”说着,她嗤嗤笑起来。“真很荣幸。”我说。“说是你奶奶一直也很疼他。”“是啊,奶奶非常喜欢雄一。”“那孩子,我没空好好照料他,身上有很多毛病呢。”“毛病?”我笑了。“是啊。”她微微一笑,笑容里洋溢着母性的光辉,“太情绪化,处理人际关系过于冷淡,还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不过,我千辛万苦,只想把他教育成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他,是个好心肠的孩子。”“我知道。”“你也是个好孩子。”

本应是他的她嘻嘻笑着,笑容如同电视上经常见到的纽约的同性恋者们一样,带着些怯懦。但是,这样评价好像又有些不妥,她太坚强了。我觉得,她全身散发着慑人的魅力,那光辉支撑着她走到现在——无论是她死去的妻子还是儿子,甚至连她本人都无法阻挡或遮盖。在她笑容背后,孤寂与寥落相应地深深渗入内心。

她喀吱喀吱咀嚼着黄瓜,说:“有不少人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那么想,不过,我是真的希望你在这里愿意待多久就待多久。我相信你是个好孩子,能留下来的话,我会很高兴的。而且人在困难的时候,最怕无处安身了。你安心住下吧,嗯?”她再三叮嘱着,简直要望进我的瞳仁里去。“……房租,我一定会交的。”我心头翻涌起一股热流,激动地说,“请让我暂时睡在这里,直到找到新的住处。”“好了,不用那么客气。不过,可不可以偶尔给我们煮粥喝啊?你可比雄一做得好吃多了。”她笑了。

和一位老人两个人相依为命,是一件极其令人不安的事情。对方越是健康,越是如此。当初和奶奶在一起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日子过得单纯而快乐。现在回想起来,却深有感触。

我无时无刻都处在对“奶奶死亡”的恐惧之中啊。

我一进家门,奶奶就会从摆放着电视的和室里走出来,对我说:你回来啦。晚回家的时候,我总是买上蛋糕带回去。奶奶很开通,不管我在外面过夜还是别的什么,只要跟她说了,就不会朝我发脾气。我们总是喝着咖啡或是日本茶,一面看电视,一面吃蛋糕,一起度过临睡前的时光。

我们就这样在这间从我小时候起就未曾改变过的奶奶的老房子里,拉拉家常,谈论一下娱乐圈的趣闻,闲聊一下一天发生的事。恍惚记得关于雄一的话题也是在这个时候说起的。

不论身处在怎样的热恋中,还是喝了怎样多的酒后享受着沉醉的快感,在我内心深处,始终有一份对这个我唯一的亲人的牵挂。

令人恐惧的寂静在房间角落里喘息。无论老人和孩子多么快乐地生活着,还是会有无法填满的空间。这些,即使并没有人告诉过我,我也早有体会。

大概雄一也是如此吧。

我开始意识到在漆黑荒凉的山路上唯一能做的只有让自己也绽放出光辉,是在什么时候?尽管是在关爱中成长,我却总是难抑心头的孤单与寂寞。

——总有一天,谁都会在时间的黑暗中四分五裂,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就是以这样的目光,审视着身边的一切。雄一会和我产生共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就这样,我开始了寄居生活。

我给自己放了假,允许自己歇到五月来临。这样,每天变得就像生活在天堂里一样无忧无虑。

打工还是按时去,之后就扫扫地、看看电视、烤烤蛋糕,完全是个家庭主妇的生活。

心灵之门一点点开启,有了阳光,还有风吹进来,对此,我感到非常开心。

雄一要上学、打工,惠理子工作时间在晚上,因此,这个家里的人很少能全部凑在一起。

刚开始,我不太习惯睡在开放式的环境里,又要来回奔波于老房子和田边家之间一点点收拾行李,所以有些疲惫。不过很快就适应了这种生活。

如同喜欢厨房一样,我也喜欢他们家的沙发。在那里,可以细细品味睡眠。倾听着花草们的呼吸声,想象着窗帘那侧的夜色,我总是能悄然入睡。

我想不出除此之外还有何所求,所以我是幸福的。

总是这样。我总是不被逼到边缘就不会采取行动。这次同样也是濒临绝境时,有人像这样给予了我一张温暖的床。我发自内心地感谢不知是否存在的神灵。

一天,我又回老房子去整理剩下的行李。

每次打开房门,我都会深受触动。不再住人,这里简直换了一副面孔。

四周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声响。原本我所熟悉的一切,都对我不理不睬。我都想说声“打扰了”然后踮起脚走进去比较合适,而不是说“我回来了”。

奶奶离去了,这个家的时间也随着消亡了。

我切实感受到这一切。一切,我都无能为力。在离开之前要做点什么——这样想着,不由得一边哼着《祖父的座钟》,一边擦拭起冰箱来。

这时,电话响了。

会是谁呢?我拿起听筒,是宗太郎打来的电话。

他……是我过去的恋人。奶奶病情恶化的时候,我们分手了。“喂,是美影吧?”熟悉得让我想哭的声音。

可我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回答:“好久不见了。”这已超出了羞怯或是虚荣,是一种病态。“那个,你一直没来学校,不知出什么事了。我四处打听,才听说你奶奶去世了。吓了我一跳……够你受的吧?”“嗯。有点忙。”“现在能出来吗?”“好。”

我答应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抬头望去,窗外一片阴沉的灰褐色。

风翻卷着云层,在空中急速地翻腾涌动着。这个世上,根本没有悲伤,丝毫也不会有。一定是这样的。

宗太郎是个非常喜欢公园的人。

无论是有绿树绿草的地方,或是开阔地,还是野外,他都一古脑儿地喜欢。大学校园里,草坪或是操场边的长椅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有绿色的地方,就能找到他。”这已是尽人皆知的一句话。他说将来要从事与植物有关的工作。

好像,和我有缘的男子总是跟植物有关联。

在以前平静的日子里,我和爽朗明快的他,两人就像是一对画中描绘的学生情侣。因为他的爱好,所以严冬也好,刮风下雨也罢,我们总是约在公园碰头。可因为我老迟到,觉得不好意思,就折衷一下,找了紧邻公园的一家超大的店。

今天,宗太郎还是坐在那家超大的店里紧邻公园的座位上,朝外张望着。

玻璃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树木在风中摇晃着,沙沙作响。我从来来往往的女服务生之间穿过,向他走去,他发现了我,笑了。

在他对面的座位上坐下,我对他说:“要下雨了呢。”“哪儿呀,马上会转晴了吧。”他立刻反驳我。“好久没见了,怎么一见面就谈天气?”

他的笑容使人平静。和亲密无间的朋友一起喝着下午茶,这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啊。我知道他睡相很不好,他喜欢在咖啡里放很多牛奶和砂糖;我也看过他为了把鬈发弄直,一本正经地对着镜子傻傻地吹头发。如果还是在相恋的那个时候,我一定会为擦冰箱时右手的指甲油脱落了而无法释怀。“哦对了,听说,”闲谈间,他像是猛然想起什么说,“你现在住在田边家里,是吗?”

我大吃一惊。

我惊得手里的茶杯一歪,红茶从杯子里晃出来,溅到了碟子上。“学校里都传开了。你真行,就没听说?”他不知所措地笑着说。“我不知道。竟然连你都知道了,是什么事啊?”我问他。“田边的女朋友,应该说是前任女友?她在学生食堂给了田边一耳光呢。”“什么?为了我?”“好像是。你们俩现在不是很要好吗?我是听人这么说的。”“是吗?我一直不知道。”我说。“你们俩不是住在一起吗?”“他母亲(严格说来不是)也在那儿住。”“什么?不会吧?”

他大叫起来。我过去曾经真心喜欢过他这种心直口快的性格,可现在只觉得他好吵,使我难堪得不行。“田边那个人,”他又接着说,“听说很古怪呢。”“我不太了解他。”我解释说,“我们很少见面……也不常说话。“我,只是像只小狗,被人收留了。“并不存在什么特殊的情爱。“而且,对他,我也一无所知。“我真的糊涂到一点儿也不知道会惹那么多麻烦。”“不过,你说的喜欢呀爱呀,我真搞不懂。”他又说,“不管怎样,我觉得挺好的。你打算住到什么时候?”“不清楚。”“你可要好好考虑清楚啊。”他笑了。“好,我会的。”我应道。

回去的时候,我们一路从公园里穿过。透过林木的间隙,田边家住的大厦清晰可见。

我手指着说:“我就住那儿。”“真不错,就在公园边上。要是我,一定早上五点就起来散步了。”

他笑起来。走在我身旁的这个人个子高高的,我看他总是要仰视。要是他的话——我看着他的侧脸想,一定会急火火地拽着我四处找新房子,把我拉去上学的。

曾经,他的这种健康向上是那般吸引着我,让我向往,也让我对无论如何都难以跟上他的脚步的自己感到厌恶。曾经……

他是一个大家庭的长子,那种从家庭中得到的与生俱来的爽朗天性,曾给予了我无限的温暖。

但是,现在我无论如何需要的是田边家那种奇妙的温馨与安详。而这种感觉我不认为自己能够用言语向他说明,并且也没有必要解释。每次和他见面,我都对自己是自己而感到悲哀。“那,再见了。”

隐藏在心底深处的炽热情感,透过我的双眸,明确地向他传递出我的疑问——

现在,你的心还为我留着空间吗?“好好活着啊。”他笑了,不言而喻的答案就含在眯起的双眼里。“好,我会的。”

我应着,挥手和他作别。这段情感,就这样渐渐消失在遥不可及的某个地方。

当天晚上,我正看着录像,大门开了,雄一抱着一个大纸箱从外面回来了。“你回来啦。”“我买了台文字处理机。”

雄一兴冲冲地说。最近我注意到,这个家里的人有着病态般的购物癖,而且买的都是大件,主要是电器产品。“太好了。”我应声。“有什么要打的吗?”

我正考虑着让他打打歌词什么的,突然听他说:“对了,给你打份乔迁明信片吧。”“什么?”“难不成你打算在这个大城市里无住处无电话地活着?”“可是,下次搬家又得重新通知,太麻烦了。”“切!”他撇撇嘴,很不以为然。

看他有些失望,于是我改口求他:“那么,就拜托了。”转念想起刚才的事,我又问他:“不要紧吗?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你说什么?”他一愣,似乎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如果我是他女朋友,一定会给他一记耳光的。一瞬间,我忘记了自己的立场,突然对他升起一股反感。他这样一个人,真是令人费解。因搬迁之故,住址有所变更。来信或电话,请参照以下地址:

东京都××区××3-21-1

××大厦1002号

×××-××××

樱井 美影

我把他打出来的明信片一口气复印了一大摞(不出所料,这个家里也配备了复印机),然后写上收信人的名字。

雄一也在一旁帮忙。今晚他好像很有空。不过我也发现他很讨厌闲下来。

透明而静谧的时间随着笔尖的起落一滴一滴流走。

窗外,春天风暴般的暖风呼呼刮着,夜景也随风摇摆着。我无限感慨地写着朋友们的名字,最后下意识把宗太郎的名字从名单上划掉了。风很大,似乎可以听到树木和电线的晃动。我闭上眼睛,胳膊支在折叠式的小桌上,遐想着远方的街市。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房里会放这么一张小桌。据说买下它的人仅靠兴致活着。她今晚也去了店里。“别睡啊。”雄一对我说。“我没睡。我很喜欢写乔迁明信片呢。”“啊,我也是。乔迁啦,还有什么旅行途中来的明信片,我都很喜欢。”“不过,”我决定再冒险试一回,“这明信片不会惹什么风波吧?比如说在学生食堂挨女孩子揍?”“刚才你就是指那事儿吧?”他苦笑着,那坦诚的笑容使我心头为之一震。“你照直说好了。我只要有个暂时的容身之地就可以了。”“什么傻话!那,我们这是在玩明信片游戏啊?”“什么明信片游戏?”“我也不知道。”

我们都笑了,接着不知怎的又转移了话题。这太不自然了,愚钝如我也终于明白了。细细看着他的眼睛,我明白了。

他心里隐藏着无尽的悲伤。

刚才,听宗太郎说过,他的女朋友抱怨跟他交往一年了,可对他还是一无所知。她说他对待女孩就像是对待一枝钢笔一样。

我并没有爱上雄一,所以我很理解,同样一枝钢笔分别在他和她两人眼中,无论是质感还是分量都是截然不同的。或许在这世上,也会有人发疯般地爱着一枝钢笔。这才是真正悲哀之处。只要置身爱情之外,就会明白这些。“没办法啊。”他看我不说话,想安慰我,依旧低着头继续说,“根本不关你的事。”“……谢谢。”莫名地,感谢的话脱口而出。“不用谢。”他笑了。

现在终于可以触摸到他了。在这里同住了近一个月,这是我第一次触及他的内心。我想,或许我会在某一天喜欢上他。虽然我的一贯作风是一旦恋爱,就义无反顾、穷追不舍,但也说不定会像阴霾的天幕上偶尔闪现的星星一样,随着今天这样的谈话次数的增加,我会一点点爱上他。

但是——我一边摆弄手,一边思忖——但是,我一定要离开这儿。

是由于我待在这里,他们才分手的。这是件不争的事实。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坚强,现在的我能够马上独自应付一个人的日子吗?可是,无论如何,还是要尽快,真正尽快地搬出去……心里这样想,手里却还在写乔迁明信片,真是矛盾。

还是必须要走。

正在这个时候,门“吱”一声开了,吓了我一跳。原来是惠理子抱着个大纸袋走进来了。“怎么了?店里不去了?”雄一转头问她。“马上就走。看呐,我买了榨汁机了。”她从纸袋里抱出一个纸盒,兴高采烈地说。又来了!“所以,回来先放下。你们可以先用着。”“真是的,来个电话不就行了,我去取。”雄一用剪刀剪着绳子说。“好了,这么点事儿。”

雄一麻利地打开包装,从里面拿出一台高档榨汁机,看起来榨什么都不在话下。“喝鲜果汁可以保养皮肤。”惠理子兴冲冲喜滋滋地说。“都一把年纪了,没用了。”雄一一边看着说明书,一边回答。

看着眼前这两个人如此淡然地进行着普通母子之间的交谈,我有些迷茫。简直就像是《着魔》中的情景。在这极不健康的家庭里,气氛却是如此明朗。“啊,美影你在写搬家通知?”惠理子朝我手里望了望说,“正好,有礼物给你,庆祝乔迁之喜的。”说着,她又把另一个被纸严严实实包裹着的东西递过来,我打开一看,是一个绘制了香蕉图案的精美的玻璃杯。“拿这个喝果汁。”惠理子告诉我。“盛香蕉汁可能正好。”雄一一本正经地说。“哇,太棒了!”我感动得几乎哭出来。

搬走的时候,我一定会带上它的;走了以后,我也一定会经常、经常回来给你们煮粥喝。

这些话,我并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心里默念着。

这是一个无比珍贵的杯子啊。

第二天,是正式作别老房子的日子。终于,一切收拾停当。真是拖了好久。

这是一个晴朗的午后,没有风,万里无云,金灿灿的甘美的阳光洒在曾是我的故宅、而如今已是空荡荡的旧屋上。

因为搬迁拖了这么长时间,我去给房东老伯道歉。

走进这间从小就一直进进出出的管理室,喝着老伯泡好的焙茶,我们闲聊起来。唉,他也上年纪了。这样看来,奶奶是该走了。我感慨万千。

奶奶过去常常坐在这把小椅子上喝茶,现在我也同她一样,坐在这把椅子上喝着茶,谈论着天气、这镇的治安之类的话题。人生真是玄妙。

千头万绪,我不知所措。

——近来发生过的一切,不知为何都一古脑儿地奔涌出来,一一跑过我的面前。只剩下孤单一人的我笨拙地竭力应对着。

我根本不愿承认,疾驰而过的绝不是我,绝对不是。因为这一切,都让我从心底感到悲哀。

一切收拾停当的我的房间,阳光满室,曾经散发着住惯的家的气味。

厨房的窗户,朋友的笑脸,从宗太郎的侧面望去的大学校园里鲜嫩的绿,深夜打电话回去时电话那头奶奶的声音,寒冷清晨的被窝,走廊里回响着的奶奶的拖鞋声,窗帘的颜色……榻榻米……还有大座钟。

一切,一切,都已逝去。

离开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淡淡的暮色降临。起风了,风卷起薄薄的大衣衣角,送来丝丝寒意。

我站在车站等车。马路对面是一幢高层建筑,一排排的窗户浮现在青空里,很美。里面晃动着的人们,还有上下移动的电梯,都寂静无声地披上一层金光,仿佛要渐渐融化在薄暮中。

脚边放着最后的行李,现在的我终于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了。想到这,我欲哭无泪,心情莫名地躁动起来。

汽车拐过弯,驶到面前缓缓停住,人们排着队,一一上了车。

车里拥挤不堪。我抓住吊环,头倚在手臂上,眺望着渐渐消融在遥远的高楼那边的夜色。

我的目光落在缓缓走过天幕的一轮新月上时,车开动了。

每当车“咣当”一声停住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心头火起,看来是太疲倦了。就这样反反复复不知过了多少站,猛然向窗外望去,一只飞艇飘荡在远方的天空里。

飞艇随风缓慢移动着。

我兴奋起来,凝神注视着它。小灯明灭,飞艇宛如淡淡的月影在天空中穿行。

这时,坐在我身后的一位老婆婆对前面紧邻座位上的小女孩小声说:“快看,小雪,飞艇,多好看啊。”

看相貌像是祖孙俩。大概车里挤,路上又塞车,所以女孩满脸不高兴,她扭过身,气呼呼地说:“关我什么事。那个根本不是飞艇。”“也有可能啊。”老婆婆毫不在意,依然笑眯眯地回答。“还没到啊!困死了。”那个小雪继续撒着娇。

讨厌鬼!大概是疲倦的缘故吧,我脑海里一下子蹦出这句脏话。世上没有后悔药,别对你奶奶用那种口吻说话。“好了好了,就快到了。你看,后面,妈妈睡着了呢。小雪去把她叫起来吧。”“啊,真的呢。”她转过头,看着在后面老远的座位上打盹的妈妈,终于笑了。

多幸福啊。

老奶奶的话语中充满慈祥,笑起来的小孩子一下子变得那么可爱,这一切都让我羡慕不已。而我已经没有下次了……

我不太喜欢“下次”这个词所具有的伤感和限定未来的感觉。但是,此时此刻浮现在脑海中的“下次”一词所具有的强烈的沉重感、晦暗感,却有着令人难忘的震撼力。

我对天发誓,这些念头都是些相当微弱模糊的意识,至少我是如此感觉的。我的身体随着汽车摇晃,目光下意识地又去追逐渐渐消失在天那头的小飞艇,心里想着。

但是,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却发现泪水早已顺着脸颊流下,打湿了衣襟。

我吓了一跳。

是不是自己的身体功能出了故障?竟像酩酊大醉之后一样,在毫不相干的地方不自觉地掉眼泪。我的脸不禁羞得通红,连自己都可以觉察得到。于是,我慌慌张张下了车。

目送汽车远去之后,我禁不住钻进一条昏暗的胡同里。

我把行李扔在脚边,在暗影中蹲下,哇哇大哭起来。这样号啕大哭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止不住的热泪扑簌簌滚下来,仔细想来,自从奶奶死后,我竟没有这样尽情地痛哭过一场。

并没有什么令人悲伤的特殊缘由,我只是想流泪,为许多往事。

回过神,蓦然发现,夜幕中有白色的水汽从头顶明亮的窗户里飘散出来。凝神静听,里面传出叮叮当当忙碌的热闹声浪,还有锅碗瓢盆的声音。

——是厨房。

说不清是辛酸还是鼓舞,我抱着头,凄然一笑;然后,站起身,掸掸裙子,按照原先的计划,朝田边家里走去。

上帝,请保佑我活下去……

一回到他家,我对雄一说声困了,就径直躺到沙发上。

今天好累。不过,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心情轻松了许多,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哎呀,真睡着了呢。脑袋的一个角落似乎隐约听见来厨房喝水的雄一这样说。

我做了个梦。

梦中,我在今天刚搬出的那个屋子里擦着厨房的水槽。

要说留恋的东西,应该是地板的黄绿色吧……住在那儿的时候最讨厌那个颜色了,一旦离开,却发现是那么难以割舍。

梦境里,搬家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架子上货车上都空空的。实际上,那些东西老早就被收拾起来了。

一回神,雄一出现了,手里拿着抹布,在后面帮我擦着地板。我像看到了救星。“休息一下,喝点茶吧。”

我对他说。屋子空荡荡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响亮,给人无限空旷之感。“好。”雄一抬起头。

别人家的地板,而且又要搬走了的,用不着那么大汗淋漓地擦吧……我想。也只有他这种人才会这样做。“这就是你们家的厨房啊!”他坐在铺在地板上的坐垫上,一边喝着我端来的茶——茶杯都收起来了,所以只好用玻璃杯代替——一边说着,“挺不错的呢。”“是啊。”我则是两手捧着饭碗,像举行茶道时那样喝着茶。

房间里鸦雀无声,就像在玻璃柜里一样。抬起头,墙壁上只剩下挂钟留下的印痕。“现在几点了?”我问他。“半夜了吧。”“你怎么知道?”“外面黑乎乎的,又那么安静。”“那我算是夜逃了。”我说。“我们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雄一说,“你是打算也从我家搬出去吧?不要走啊。”

听他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我诧异地望向他。“你是不是认为我也和惠理子一样,都是任性而为的人?我把你叫到我们家里来,是经过慎重考虑后才决定的。你奶奶一直都很担心你,再说,最能明白你心情的,恐怕也得算是我了。不过,我知道,你要是振作起来,真正振作起来之后,即便我们拦着,你也会走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你没有亲人可以去倾诉苦闷,所以我才代为照顾你。我妈赚来的闲钱,就是用在这种时候的,不是用来买榨汁机的。”他笑了。“好好用这些钱吧,不要着急。”他像劝说杀人犯自首那样,充满诚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淡淡地一句一句说。

我点了点头。“……好了,继续来擦地板吧。”他又说。

我端起要洗的杯子站起身。

洗杯子的时候,水声中听到他口中哼唱——

将小舟轻泊岬角边

莫打碎沉睡的月影“那首歌我也知道。叫什么?我很喜欢呢。谁唱的来着?”我问。“那个,菊池桃子。一听就忘不了啊。”雄一笑着。“没错没错!”

我擦着水槽,雄一擦着地板,两人合着继续唱起来。在深夜静悄悄的厨房里,歌声分外清亮,很开心。“我特别喜欢这段。”我唱起了第二段的开头部分——

遥远的 灯塔

旋转的 灯光

仿佛透过密林

射进两人的夜晚

我们两人笑闹着,大声反复唱起来——

遥远的 灯塔

旋转的 灯光

仿佛透过密林

射进两人的夜晚

突然,我脱口而出:“嘘,小点儿声,隔壁睡着的奶奶会醒的。”说完,我就后悔了。

雄一的吃惊程度似乎比我更甚,背对着我擦地板的手完全停住了,他转过脸,稍嫌困惑地望着我。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傻笑着掩饰。

眼前这个惠理子悉心养育的孩子,在这一瞬间,霎时变成了一位王子,他对我说:“收拾完这里回去的时候,去公园的小摊上吃碗拉面吧。”

就在这时,梦醒了。

我是在半夜里田边家的沙发上……不该睡这么早的,不太习惯。真是个奇怪的梦……我这样想着,起身去厨房喝水。心里感觉冷飕飕的。他妈妈还没回来。已经两点了。

梦境还历历在目。听着溅在不锈钢水槽上的水声,我呆呆地想,是不是索性把水槽擦了?

孤独的夜半,四周一片死寂,仿佛耳朵深处可以听到星星划过夜空的声音。一杯水悄然沁入干涸的心中。有些寒意,拖鞋里光着的脚颤抖着。“晚上好。”雄一冷不防出现在身后,我吓了一大跳。“怎、怎么了?”我转过身。“醒了,肚子有点儿饿,想煮碗拉面什么的……”

和梦中截然不同,现实里的雄一睡眼惺忪,肿着脸,嘴里嘟嘟囔囔。我的脸也是哭得肿得难看。“我给你做。你坐会儿,在我的沙发上。”“噢,你的沙发。”说着,他晃晃悠悠走过去坐下。

不大的房间里,一盏小灯浮现在黑暗中,借着灯光,我打开冰箱,拿出蔬菜切起来,在我喜欢的厨房里——咦,拉面?这么巧?想到这,我依旧背对着雄一,半开玩笑地说:“梦里你也说吃拉面呢。”

没有一点反应。是不是睡着了?回过头,却见雄一大惊失色,正目瞪口呆地盯着我。“不、不会吧?”我说。

只听他问:“你,以前家里的地板,是黄绿色的吗?”语气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之后他又接上一句,“啊,这可不是猜谜语。”

虽然觉得怪异,我还是接受了事实,对他说:“谢谢你刚才帮我擦地板。”大概女性更容易接受这种事吧。“清醒了。”他似乎为自己的反应迟钝有些懊恼,笑着说,“这回可别用玻璃杯泡茶了。”“你自己泡去。”“对了。用榨汁机榨果汁吧!你要吗?”他问我。“嗯。”

雄一从冰箱里拿出葡萄柚,又兴冲冲地从盒子里抱出了榨汁机。

我一边听着深夜的厨房里轰隆隆榨果汁的响声,一边煮着拉面。

这想来似乎那么不同寻常,又似乎平淡无奇;像是奇迹,却又那么合情合理。

不管如何,我要把这份一旦化作语言便会消失的淡淡的感动收藏在心中。未来还很漫长。在无数个周而复始地来临的黑夜与白昼中,现在的这一刻或许也会在不知何时进入我的梦境之中。“做女人也很辛苦啊。”一天傍晚,惠理子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我正在看杂志,不知她要说什么,抬起头诧异地看着她。雄一那美丽的母亲正趁着上班前的片刻空隙,给窗边的植物浇水。“美影你是个有前途的孩子,所以突然想对你说。我也是在抚养雄一的时候渐渐领悟到的。那时候真的吃了好多好多苦。一个人要想真正自立,最好去弄点儿什么东西养养。比如抚养孩子啦,种盆花啦。在这过程中才会看清自己能力的极限,然后才能有所作为。”她如歌唱般讲述着自己的人生哲学。“你确实很不容易啊。”我感叹道。

她又继续说:“不过,人在生命的历程中,不彻底绝望一次,就不会懂得什么是自己最不能割舍的,就不会明白真正的快乐是什么,结果整天浑浑噩噩。我应该算幸运的了。”

她头上披肩的长发微微颤动着。

是啊。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前途艰险令人不愿正视……人有哪天不这样觉得啊。甚至连爱也不能拯救一切。尽管如此,这个人还是挺立在这里,在黄昏夕阳的包裹中,用她纤细的手浇灌着花草。透过那透明的水流,炫目而甜美的光仿佛折射出了一道绚烂的彩虹。“我明白。”我说。“我就喜欢美影你那么直率的性格,抚养你长大的你奶奶也一定是个好人。”他母亲说。“是的,我很骄傲有她这样的奶奶。”我笑了。“真不错啊。”她背对着我笑着。

即使这里,我也不可能一直住下去——我把目光移回杂志,心里想。这虽然令人难过得有点头晕,却是必然的。

不知何时,我会在某些不同的地方怀念这里吧?

又或许,不知何时我还会再次站在同一间厨房?

可是现在和我在一起的有这个实力派的母亲,还有那个目光温柔的男孩,我和他们待在同一个地方,这就足够了。

我会不断成长,经历风霜,经历挫折,一次次沉入深渊,一次次饱尝痛苦,更会一次次重新站起来。我不会认输,不会放弃。

梦中的厨房……

我会拥有许多许多厨房,在心中,或是在现实中,抑或是在旅途中。有一个人独有的,有大家共有的,有两个人的,在我人生旅途的所有站点,一定到处都会存在。

◆◆◆ ◆◆◆

秋末,惠理子死了。

她是被一个精神失常的男子盯上后杀害的。那人自从在街上偶遇惠理子,便对她一见倾心,于是尾随着她,发现她在一家同性恋酒吧里工作。接着,他写了一封长信,说那么美丽的一个人竟是个男人,这使他深受刺激。此后他开始每天泡在酒吧里。他越是这样软缠硬磨,惠理子以及酒吧里的人对他越是冷淡。直到一天晚上,那个人大叫着“别把我当傻瓜”,突然举刀向惠理子直刺过去。惠理子流着血,双手抓起吧台上装饰用的铁哑铃,砸死了凶手。“……这么着算正当防卫,扯平了吧?”

据说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我——樱井美影,得知这件事已是入冬以后了。一切结束之后一直过了很久,雄一才终于给我打来电话。“那家伙,经过了一番搏斗才死的。”

雄一上来就是这么一句。午夜一点,黑暗中,我被响个不停的电话铃声惊醒,爬起身,拿起听筒听到这么一句,完全摸不着头脑,昏沉沉的脑袋里依稀浮现出战争电影的场景。“雄一,什么?你在说什么?”

我连连问道。沉默了片刻,雄一才又说:“我母亲……啊,应该说是父亲吧,被杀了。”

我不明白,无法理解,说不出话,喘不上气。像是实在不情愿,他一点一点叙述起惠理子的死因。

我愈发难以置信,目光呆滞,听筒一瞬间离我很远。“那……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刚刚吗?”我问道,却根本搞不清声音是从哪里发出的,自己在说些什么。“……不,很早以前的事了,也举行过一个小型葬礼,酒吧里的人弄的……对不起,怎么,怎么也没办法通知你。”

我像被剜去了心头的肉一样,想着:她,再也不在了。现在,哪里也都找不到她了。“对不起,真是对不起。”雄一一再重复着。

电话里什么也说不清。我看不见那边的雄一,根本不知道他是想哭、想大笑,还是想和我倾心长谈,或是希望一个人待着。“雄一,我马上过去,可以吗?我想和你面对面地说说话。”“好。回去的时候我会送你的,不用担心。”雄一答应着,话语中还是听不出他内心的情感。“那么待会儿见。”说着,我挂上了电话。

——与她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来着?是笑着作别的吗?我的大脑飞速转动着。初秋时,我毅然退学当了一位烹调专家的助手,那之后很快就搬出了田边家。自从奶奶死后,孤身一人的我在田边家里,和雄一还有他那实际身为男子的母亲——惠理子,我们三人一起生活了有半年多的时光……搬走的那天,是最后一面吧?记得惠理子哭了,对我说:离得很近,周末的时候常回来看看……不对,上个月底我还见到了她。是的,是在深夜的便利店,就是那次。

半夜,我睡不着,跑到“全家便利”去买布丁,在门口遇到了刚打烊的惠理子,她和店里几个实际是男子的姑娘们正喝着纸杯咖啡,吃着大杂煮。“惠理子!”我叫了她一声,她拉着我的手,笑着说:“美影你搬走之后,瘦了好多呢。”记得她那时穿着一件蓝色的连衣裙。

我买了布丁出来,却见她一只手端着杯子,目光凌厉地注视着黑夜中流光溢彩的街市。我逗她说:“你的脸可像个男人呢。”惠理子脸上一下子绽放出笑容,说:“讨厌。我们家的女孩儿啊,老是这么喜欢胡说,该不是到青春期了吧。”“我可都是大人了。”我反驳她。店里的那些姑娘们都在一旁笑了。那之后……常来家玩啊。啊,真开心!然后我和她笑着道了别。那就是最后一面。

我不知道究竟浪费了多长时间去收拾小号的旅行牙刷套装,还有毛巾。我已经支离破碎了。我不停拉开抽屉,然后关上,又打开厕所的门看了看,一会儿还碰倒了花瓶,于是再擦地板——就这样失魂落魄地在房里转来转去,回过神,才发现手上最终一无所有。我挤出一丝笑容,告诉自己一定要镇静,然后闭上了双眼。

终于把牙刷和毛巾塞进包里,然后反复察看了好多次煤气和电话留言,这才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家门。

场景迅速一转,不知不觉我已走在冬夜去田边家的路上。听着耳边叮叮当当作响的钥匙声,在星空下走着走着,眼泪止不住地汹涌而出。道路、步履,还有万籁俱寂的街市,都在眼前热烈地扭动,压得我透不过气来,痛苦不堪。我拼命吸着冷风,可是感觉吸入肺里的只有一星半点。像深藏在眼瞳深处的一个尖锐物,暴露在风中后,眨眼间变得冰冷。

平时随处可见的电线杆也好,街灯也好,停泊的车辆,还有黑漆漆的夜空,都模糊起来。一切都仿佛在热气的那方扭动着,闪烁着魔幻般的美丽光彩,冲我咄咄逼来。我感觉自己全身的能量正以不可阻挡的气势迅速离我而去,它嗖嗖呼啸着散失在夜幕中。

父母去世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而爷爷死的时候,我正在恋爱,然后就轮到了奶奶,我成了孤身一人。但是,与之相比,现在的我感到更加孤独。

我心底想放弃抬腿向前走,以及生存下去这些事。毫无疑问,明天总是要来的,继而是后天,没多久又是下一周,周而复始。对此,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厌烦。一想到那时的自己也一定依然生活在愁云惨雾之中,就从心底里升起反感之情。我慢慢地走在夜路上,内心明明波澜起伏,孤零零的身影却显得如此阴郁。

好想早些摆脱这哀愁。对啊,见到雄一仔细问问他就会好的,我这样想。但是,那又能怎么样呢?还是于事无补啊。只不过像寒夜里冷雨骤歇,依旧看不到希望;更像是小小一线暗流,终究要流入更为巨大的绝望之中。

我按响了田边家的门铃,心情一团糟。一路胡思乱想使我不觉间忘了乘电梯,步行爬到了十楼,来到门口,我呼呼直喘粗气。

门里传来雄一用那熟悉的频率朝门口走来的声音。寄居在这里的时候,我经常没带钥匙就出去了,然后好几次半夜里按响门铃。总是雄一起来给我开门,摘门链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

门开了,面前的雄一有些消瘦,他朝我打了个招呼。“好久没见了。”我说,怎么也抑制不住笑容,这也让我自己感到高兴。我内心的最深处为能见到他而自然地流露出欢喜来。“可以进去吗?”

我对愣在那里的他说。他这才回过神来,无力地挤出一丝笑容,说:“嗯,当然了……那个,我本来以为你会朝我大发一通脾气的,所以有点儿意外。不好意思,进来吧。”“你明明知道,这种事我是不会生气的。”

雄一勉强地像平常那样朝我咧嘴笑了笑,“嗯”了一声。我还之一笑,脱了鞋。

重回不久前住过的这所房子,最初心里还莫名地有些忐忑,但很快就融入熟悉的气息中,心头涌起一股独特的怀念之情。我缩进大沙发,正追忆着这里的一切时,雄一端着咖啡走过来。“感觉好像好久都没来这里了。”“可不是嘛。你这阵子也挺忙的啊。工作怎么样?有意思吗?”雄一静静地说着。“嗯。现在这个阶段,什么都觉得很有趣,连削土豆皮也觉得好玩呢。”

我微笑着回答。雄一听了,放下杯子,突然切入正题说:“今晚,好不容易大脑恢复正常。心想不能不告诉你,那就现在吧。这才打的电话。”

我探身呈倾听的姿态,注视着他。他说了起来:“一直到举行葬礼,我都是稀里糊涂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漆黑一片。那个人对于我来说,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唯一的亲人,既是母亲,又是父亲。从记事起就是这样子,所以完全混乱了,又有那么多事儿等我处理,每天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打发日子。你看,那个人死也没死得普普通通,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个刑事案件,还牵扯到凶手的妻儿老小,店里的姑娘们全都乱套了,我是长子,不负起责任怎么行呢。我一直惦记着你,真的,常常想起你来。不过,一直不敢打电话。我害怕一通知你,所有的这一切都会成为现实。自己不得不去面对原本是父亲的母亲以那种方式结束了生命,自己成了孤零零一个人这一现实。可是再怎么说,那个人跟你也非常亲,不通知你,现在想想,怎么也说不过去啊。那段时间我一定是神志不清了。”

雄一盯着手中的杯子,喃喃说着,一副完全被击倒的神情。“好像我们身边,”——我凝望着他,冲口而出的是这样的话——“充满了死亡。我的父母、爷爷、奶奶……生你的母亲,还有,惠理子,好多啊。虽说天地之大,可也没有像我们两个这样的了。如果说我们能成为朋友纯属偶然,可真不容易呢……这个死亡,那个死亡。”“是啊,”雄一笑了,“有想人死的,来找我们俩好了,我们就去住到那个人边上。这个生意一定不错,就叫消极职业者。”

他的笑容凄凉而又明亮,宛如消逝而去的光芒。夜越来越深。扭头望去,窗外是流光溢彩的绚丽夜色。从高处俯瞰,街市戴上了一条光做的珠串,汽车一辆辆在夜色中飞驰而过,宛如一条光河。“终于成孤儿了。”雄一说。“我可经历过两次了,这可不是吹牛。”我笑着说,说完,却见泪水突然从雄一眼中扑簌簌流下来。

他边用手臂抹眼睛边说:“好想听你讲的笑话,真的,想听得不得了。”

我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他的头说:“谢谢你给我打电话。”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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