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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9 19:0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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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福

出版社:新疆青少年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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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氏璧:生死追踪中国  古董

和氏璧:生死追踪中国 古董试读:

和氏璧:生死追踪中国第一古董(上)

第一章 爷爷的老照片

1

爷爷生前有多少秘密,沈小禾已了若指掌。老人家才走不久,三七还不到呢,就把他的铁皮箱打开,把他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但愿爷爷永远不会知道。不过爷爷脾气好,就是知道了,也顶多骂两声小炮仔仔捣蛋鬼,不会大老远跑回来揍他。

假如今天的《早报》跟沈小禾没关系,没讲到那张不起眼的老照片,底下的倒霉事就不会发生:不会有警察来,不会挨父亲打,不会全家人都逃难似的住到小姨家去。

全是那张老照片惹的祸!

其实沈小禾对陈年往事没啥兴趣,爷爷也写得絮叨,一件小事情就写了七八页纸,全是车轱辘话,难怪有一箱子日记。沈小禾是一目十行翻完那些日记的。阁楼上又闷又热,冷气吹不到这里,头上的汗珠儿一滴一滴掉在早就泛黄的宣纸上,打湿了那些蝇头小楷。不过是四十岁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十四岁的漂亮女孩,只是心里有乱七八糟的想法,连KISS(吻)也没打。这种秘密,爷爷当然要拿铜锁把它锁上。

沈小禾得意的是,仅在五分钟之内,他就把这个古董级的长锁头用钢丝捅开。当然还得锁上,不让爸爸知道,不然又要挨揍,非被打个半死不可。

外婆在客厅里看报,一张《早报》能看一天时间。原来空调已经关了,客厅里也热得要命。奇怪的是外婆不出汗,手边摆着蒲葵扇儿也不扇。今天的《早报》可多,起码有七十二版,左边的是看过的,右边的还没看。这回外婆摘了老花眼镜,讲了声:“又来捣蛋了不是。”小禾几次把左边的移到右边来,害得外婆把看过的又看了一遍,还以为报社将昨日的新闻又登了一回呢。

怎么回事,我是看错啦?

沈小禾突然发呆,两个眼睛发直。这张老照片给登到《早报》上了,放大后有点模糊,但石头上的几个兽头仍看得很清楚。整整两个版面的文章,全是写这张鬼照片。文章的主标题是一行粗体字:神出鬼没的和氏璧再次出现?

见标题后面是一个粗壮的问号,就知道这是哄人的。

沈小禾记得初中学过《完璧归赵》的课文,原来是这个东西。这个东西以前还掉到栖霞寺一口井里一回,记者还去了栖霞山那边拍了那口井,还采访了南京大学历史系一个姓卞的教授。原来,和氏璧最早是一个姓卞的人发现的,那个人叫卞和,所以叫和氏璧。还讲到秦始皇也有过它,曹操也有过它,李世民也有过它,原来有这么多道道呢。那个记者还采访了一位古玉专家,本市玉石协会的吴姓会长,讲了好一通拉长石、蛋白石、独山石、和田玉什么的。还是专家厉害,看得出兽纽下面有“天命石氏”四字,而且猜想背面有“大魏受汉传国之玺”八字。

沈小禾赶紧回自己房间开电脑查看。教授和专家都说这张照片做得出色,足以乱真。沈小禾的电脑里头有三十二张老照片,一周前他挑了有趣的五张,送到本市的图片坊里,混入一百万张图片中,闹着玩儿,不当回事,过后就忘了。没想到《早报》竟挑出这一张大肆渲染一番,并引诱读者去猜想制假者是何等有闲角色,采用了何种图像处理手段。

沈小禾的扫描仪能够扫描底片,那卷底片是从爷爷的那个铁皮箱子里拿到的,都给他扫描到电脑里了。其中六张是拍一个石头的,上下、前后、左右,每一面都拍了,果然有一面刻着“大魏受汉传国之玺”这八个字。“玺”是什么意思,百度下才晓得。

乖乖,原来是皇帝的图章!

再回到那个图片坊去看,已经有6,35

4

个跟帖讲那张照片,十有八九说它是哄人的。有的气不过就骂了粗口,有的索性号召众人再来一次人肉搜索。上次把那个戴劳力士的腐败官员给揪了出来,这次要揪出这个网名叫嘟嘟鱼的家伙。

嘟嘟鱼就是沈小禾,沈小禾气得吐血。

那卷底片拍摄于一九六七年,里头有那一年梅花山的雪景,鼓楼前面的大字报,一家十六口的全家福,还有那六张石头照片等等,怪有意思的。当年爷爷才三十岁不到,只晓得抓革命促生产,哪里会有什么制假售假意识!

奇怪的是,那些底片上的人他一个都不认得,既没有刚去世不久的爷爷,也没有去年去世的奶奶。这些人是谁?得问爸爸才行。但又不敢去问,怕吃耳刮子。于是沈小禾又上了阁楼,又轻松捅开那把生了绿锈的铜锁,找爷爷一九六七年的日记。

外婆叫小禾的时候,小禾正找得吃力。可能爷爷就没写过这卷底片的事,日记里尽是讲他跟奶奶前面的一个女孩的花前月下。

外婆说:“喉咙都喊破了,说两个公安局的来找你,是不是贩毒吸毒了你这个讨债鬼!”

那是一男一女,男的姓谢,身材魁梧,给小禾看警官证,问小禾是不是上传了一张玉石照片,传到图片坊的。警察查你的IP地址还不便当,知道你住在哪个小区哪个楼里,想赖也赖不掉。警察问这张照片的来源,只好实话实说。“有杀人的话,也是我爷爷杀的。”沈小禾慌了,不知道能不能在爸爸下班前,将这两名警察打发走。男的穿了警官衣服,女的没穿。女的是便衣,看上去男的受女的管。

爷爷叫沈金海。

爷爷的日记里有讲到有个人给人家拿枪打死。

警察要拿走这些日记,这把小禾吓死了。

幸好警察也通情达理,知道小禾是偷偷捅开了爷爷的锁头,怕小禾爸爸愤怒不过,一巴掌把小禾耳朵打聋,就没把铁箱子扛走,只拿走了日记中一九六七年前后的,涉及这卷底片的,有三四本的样子,还有那卷底片,说一周内便奉还。小禾给警察找了个家乐福纸袋子,装了那几本毛笔字日记。

这时候,谢警官已经把那卷底片的电子图像,全拷到自己随身所带的U盘中。临走前,谢警官还抚了一抚小禾的头,对外婆讲这孩子聪明,玩电脑利索。外婆已经杀了哈密瓜,一定要这对男女警察吃了哈密瓜再走。外婆去里屋拿出小禾去年拿到的一个奖状给警察看,那是全国中学生计算机竞赛二等奖。

外婆送他们下楼,目送他们开警车离去。然后跟楼下的江阴婆婆在树荫底下讲话,讲警察不懂电脑,特来我们家问小禾电脑问题。只是那个女警察绷着脸面相难看,好像有凶案想不出破案的法子生哪个的气,好像谁欠了她的钱。

警车朝禄口机场驶去。显然谢子维无法说服姐姐相信这件事。穿碎花连衣裙的姐姐不是便衣警察,她在美国西雅图大学给美国学生讲中国历史,对和氏璧比一般人知道得多。而且,她不喜欢被误认为是警察以骗取那个男孩的信任。“和氏璧?荒唐之极!”“你们还是这样,最荒唐的事,才最起劲呢。”“历史上至少有三次假和氏璧出现,一次是宋哲宗的时候,一次是元成宗的时候,一次是明孝宗的时候。清朝的乾隆,索性认为和氏璧是子虚乌有,是韩非写书时信手拈来的一个寓言故事。后来它给司马迁写到《史记》里,又给《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写进去,就妇孺皆知了。古人云‘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讲的就是和氏璧这样的事。”“那块石头是不是和氏璧不重要,关键的是,要搞清楚爸爸是怎么死的。”谢子维打火点烟,朝车窗玻璃吐烟圈儿。显然他觉得这件事有了眉目,仿佛今晚就能查个水落石出。“为何非冤冤相报不可?爸爸死的时候,你还在妈妈肚子里呢。”“应该查清楚才对,妈妈死不瞑目你是看到的。”

这要怪妈妈不好,都忍了四十多年没讲,偏偏临终前讲出来,偏偏儿子又是警察,疾恶如仇,社会上的人命案都要一桩桩查清楚,不要说受害人是自己的父亲了。

明知道这不可能,但还要再讲一次,要这个倔得像牛一样的警察弟弟,跟她到美国去。她能替弟弟在美国找到工作,也能给他觅一个乐意跟他结婚的中国女人,不放心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弟弟结过一次婚,只维持了半年不到。其实婆媳间有矛盾是寻常事,可弟弟不肯让母亲受半点委屈,情愿丢了他喜欢的那个叫王菲的漂亮女人。

姐姐从这里飞东京,去会一位日本教授,再从东京回西雅图。禄口机场到了,谢子维陪姐姐去餐厅吃快餐。他从裤袋里掏出一个装洋酒的扁状金属盒,咕嘟咕嘟往嘴里倒了一两多二锅头。姐姐说你开车怎么能喝酒,他说这东西是他的消暑饮料。“姐,你没看到那个男孩的电脑里有一张全家福照片吗?”“你是讲有十几个人的那张老照片?”“对。妈讲到的那个人,就在那张照片上。”“你是说,大前天我们去大成巷找的那个白头发老人,在那张照片上?”“那时候他还是黑头发呢。”“我发觉你已经走火入魔,看到谁就怀疑谁。”“我眼睛好,一看一个准。”“子维,现在我担心两件事。”“哪两件事?”“一是你查到了凶手以牙还牙,自己当了杀人犯。二是你自己被凶手杀害,因为人家在暗处容易得手。”

谢子维在安检口跟姐姐告别。姐姐是研究历史的,不懂探案破案,隔行如隔山。

没想到母亲一辈子都在怀疑那个早年在杂技团干过的老魔术师是杀害父亲的凶手,把这件事一直闷在肚子里,憋了四十多年了。他问过那个老家伙,认不认识一个叫谢璜宝的工程师,他摇摇头,说不认识。隔了一会又补充一句,若认识的话,也记不得了。

幸好现在找到了母亲提到过的那卷底片。那里面确实有几张拍了一个玉石印章的照片。当年母亲陪父亲冲底片时,曾对着红灯泡看过那些照片。父亲不知道那个相机是小偷偷来的,后来才晓得相机的主人是杂技团的,就去给人家还相机,结果在回家的路上被流弹打死,那天是八月二十二日。事后有人说,父亲的死跟一块玉石印章有关联。于是,母亲翻箱倒柜找那卷底片,竟找不到了,以为父亲还相机时,把它一同还给人家了。谁知道,隔了四十多年,这卷底片在一个陌生男孩家里出现,在这个男孩的爷爷沈金海的遗物中冒出来,这就有线索往下查。

去停车场取车的时候,打开车门觉得不对头,谢子维倏地寒毛竖起来。

那个家乐福纸袋子不见了!

是扔在后座上的,现在没了。

那袋子里装着那几本日记,还有那卷底片。

是小偷以为里头装的是钱将它偷走了?还是有人跟踪到这里存心拿走那些东西?

赶紧给那个男孩打电话,吩咐他不可给陌生人开门。

手机没人接,座机也没人接,肯定出事了。

谢子维立刻驾车回市区,一路鸣警笛闯红灯往男孩家狂奔而去。

时至今日,柯兴华做过的最糟的一件事,便是偷警察的东西。他是个有原则的人,一开始就给自己定规矩:不做犯法的事情,假若非犯法不可,不做严重犯法的事。具体而言,也就是讲,不可偷人家的东西,若非偷不可,不可偷警察的东西。可结果呢,人家只给他多了一倍的钱,他就下手了。也怪警察自以为是,以为人人对警车都唯恐避之不及,重要东西也随便乱扔,就容易得手。

停车场是有探头往这边照,而他是化了装的,脸上没胡子弄成了络腮胡子,还戴了长舌帽遮住了脸,应该不会给查到。那个谢警官慌了神,赶紧开车走了。这时柯兴华才给雇他的那个人发短信,说东西到手了。

他不知道这里头是什么东西,也不想知道,也不要看,这种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他只关心一件事,他的银行账户里头来没来钱,机场出发厅就有ATM机器可以查。没等他走到出发厅,手机里就有银行短信过来,通知他款子已到账。人家叫他把这个袋子扔到雨花台那边的一个垃圾桶里,下午几点几分扔进去,到时候短信告诉他。

柯兴华知道那个一脸凶相的警官叫谢子维,以前跟他打过两回照面。一回是在案发现场,他叫柯兴华不要多管闲事,还以为他是见义勇为呢。一回是一个闹离婚的事情,柯兴华把它搞得像一个杀人案件,诱得警察介入,结果他的女雇主就轻松拿到了她丈夫有外遇的证据,柯光华也拿到了一笔不菲的佣金。如今那个女人是出了名的富婆,常在慈善活动中出头露面,在电视里经常能看到。

老婆只知道柯兴华是开黑车的,只知道伸手问他要钱。缴水费电费要钱,买拖把扫把要钱,小孩上医院上托儿所要钱,还一男二女三个小毛娃呢,若给乡政府知道他是躲在城市里违反计划生育,就会千里迢迢赶过来给你送罚单。没有钱,他就没法养家糊口,所以他要像机器一样连轴转,不停地接活儿挣钱,有时一下子接两三件活儿。

柯兴华早早就到了雨花台。也不知道雇主要他把这个纸袋扔到哪个垃圾桶里头,几点钟扔。他闲着没事,就去瞧一瞧革命烈士纪念碑,瞧一眼石头碑文,接受下传统教育。还去旁边捡了一会儿雨花石,捡到一个蛮好看的,不晓得是不是雨花石。他也不怕热,不怕太阳晒,再晒人也比在家里下地割麦子割稻子舒服。

这会儿,又一个陌生短信过来。

有人要他跟踪一对姓戴的兄弟。

这活接不接?

当然接。

2

说荀逸中是一位大隐隐于市的现代隐士,一点不为过。他感兴趣的事情,就是成天钻在故纸堆里研究中国家谱。他写的家谱学书稿,摞起来比他的身高还高出两公分。别人要挣钱养家糊口,荀逸中是单身一人花销不大,不必成天为稻粱谋。更关键的是,他父亲给他留下的遗产,可支撑他在这个繁华都市潜心于学术且过着体面生活至少二百年。偏偏他的房东,那个早年偷渡到香港,现在是香港著名文化人的解世海,死也不肯收他房钱,一个子儿也不要。

这叫马太效应,你越是钱多,越是不需要你掏钱。

那是五年前的事情。荀逸中从北京去香港,在一位英国朋友家里吃晚餐,跟解世海坐在一起。两个人很快就谈起了家谱学,没想到解世海手里有一部荀逸中从未见过的《江宁解氏家乘》,其堂号是济阳堂。后来解世海不但把这部家谱给荀逸中复印了一份,还劝他来本市居住,免费住到傅厚岗这边的这个小洋楼里,从容研究本市的名门望族,随他住多久。

荀逸中对金陵卞氏的兴趣,早在读书时就有萌发。从北京来这里不久,他就去鼓楼那边拜访了卞孝萱教授,并通过卞教授,结识了今年已九十四岁的卞克润老人。卞老人是魔术师出身,当场拿一个白绢头变把戏,变一个白鸽子出来,扑扇着翅膀给荀逸中的白西装上滴了一滴白鸟粪。老人思维清晰,下围棋下得过荀逸中。隔了两年多,老人也把手里的《金陵卞氏堂谱》,给荀逸中复印了一份,这使荀逸中再次喜出望外。于是一面下棋,一面讲到那个若有若无的坊间传闻,讲那块神秘的石头章子,可卞老人只淡淡一笑:“‘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才有那样的古怪传闻。”

王嘉怡是名记者了,可惜只有荀逸中对她仍一无所知。谁也没法要求一个屋子里没报纸没杂志没电视机没收音机的人,知道多少社会新闻以及写那些新闻的男女记者。去年王嘉怡率先写出那个著名的群体性事件,在媒体上炒得沸沸扬扬,传遍了全世界,可荀逸中愣是不知道。

王嘉怡的衣服漂亮悦目,颜色有艳丽的感觉但决非妖艳,式样有先锋的趋向但决非颓废。看来她也知道有那个传闻,说和氏璧在金陵卞氏家族手里。出于职业性的高度敏感,她第一时间来找研究卞氏家族的荀逸中。

王嘉怡的嘴唇没抹口红,脸上没扑白粉,其皮肤的雪白粉嫩是天生的,所谓天生丽质是也。陪她过来的那个男人是她的导师,叫端木倬云,在大学里教社会学,对家谱及和氏璧兴趣索然,眼睛只看着王嘉怡的脚踝。她的脚趾涂了紫色的指甲油,露在皮凉鞋外面,像落了几片碎花瓣儿惹人遐想。这时荀逸中心里再次告诫自己,不能再往她的衣服里面看,用心给她讲卞和璧,就不会驰心旁骛。“这姓卞的‘卞’字,在古代是‘弁’字的另一种写法,是指男子所戴的帽子。先秦时期,各国均有‘弁师’一职,专给王侯管帽子。古时候礼仪礼数严格,哪种季节哪种场合戴哪种帽子,均有严格规定,均有弁师司其事。卞氏的哪个祖先于先秦时代,给哪个王侯做过弁师,至今没看到文字记载,但鲁隐公时期的卞庄子被称为弁庄子是学界早就知道的。在历史上,一下子打死两只老虎的卞庄子跟发现了卞和璧却给剁了两只脚的卞和同样出名。我们现在讲到的‘坐山观虎斗’和‘一举两得’这两个成语,都讲的是卞庄子的事。”

女记者间或低头往纸上记几个字,这时就看得到她白皙胸口的最里面。“卞和璧有记载的丢失至少有五次。第一次是楚威王时期,一个叫昭阳的相国,显摆给客人看,结果人多手杂给弄丢了。昭阳疑心是张仪偷的,把张仪打了个半死。张仪是谁,嘉怡记者、端木教授你们都知道对不对?后来是张仪入秦拜相,纵横捭阖,才使秦国有了称王称霸的可能。第二次是秦始皇时期,给秦始皇扔到洞庭湖里,当时大浪滔天,不扔就要翻船,扔湖里了才风平浪静。第三次是东汉时期,袁绍杀入宫中闹兵变,结果找不到了。第四次是南北朝时期,投了梁武帝的侯景搞叛乱被追杀,慌乱中将卞和壁扔到栖霞寺的一口井里。最后一次是五代十国时期,后唐的最后一个皇帝李从珂,遭姐夫石敬瑭攻打,在洛阳登玄武楼携众妃子自焚寻死,又找不到了。”

这回女记者没记一个字,看来荀逸中所讲的这些事她都知道。“荀老师,我们在博物馆里看到的古璧,全是那种圆圆扁扁的环形物,想象不出怎么能把它刻成四寸见方的玉玺?”“嘉怡记者这个问题问得好。其实卞和璧的‘璧’字,在先秦时期多指玉石,到了汉朝才专指那种玉制环形物。卞和给楚王献玉的时候,玉工看不出这是玉,就犯了欺君之罪。献了两次,给剁了两次脚。后来是楚文王叫玉工剖开来看,果真是一块好玉,就把它命名为和氏璧。老实讲,我喜欢叫它卞和璧。当时它只是一块好看的玉石,过了四五百年,到了秦始皇时期,才加工成玉器,即我们所知道的所谓传国玺。”

荀逸中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漂亮而性感的女记者,给他看手机里一张玉玺照片。这个玉玺果然有五龙兽纽,五龙中有一个龙头的龙角果然是金镶玉。发觉荀逸中大吃一惊,女记者才拿出今天的早报给他看。那两个版面的采访报道,全出自她的手笔。“荀老师,你认为卞和璧在金陵卞氏家族手里这有无可能?”“原则上讲,任何事情都可能在任何时候及任何地点发生。”

荀逸中今日终究没能忍住不讲。心想或许讲出来,比不讲更便于探究事情的真相。于是他拿了一个骨牌凳,站到凳子上从书架高头抽出一沓子线装古籍,书名为《五代会要》,作者叫王溥,是宋朝的善本,明朝的抄本,值多少钱不知道。“你看这里是第二百五十六卷,讲到了李从珂的事情。这里讲李从珂的一位弁师姓卞叫卞标,字希古,是给李从珂管帽子的,是卞壶的后代。卞壶是谁,嘉怡记者、端木教授你们都知道对不对?本地朝天宫那边的卞公祠,祭祀的就是他。卞壶,字望之,东晋任尚书令,逢苏峻之乱,忠心报国,与卞胗、卞盯二子相继战死,金陵卞氏称其为始迁祖。本地博物馆的院子里头,有一块两米多高的柱形石碑,其碑文是‘晋尚书令假节领军将军赠侍中骠骑将军成阳卞公墓’,以前是竖在卞公祠跟前的卞公墓前面的,是‘文化大革命’时候给移走的。”“荀老师,你认为卞和璧是给卞壶的后代卞标拿走的?”“已经有证据能够证明这一点。”“什么证据呢?”“上个月我在美国的时候,我的外甥带我去华盛顿玩,我就去了美国国会图书馆一趟。那儿居然有另一个版本的《金陵卞氏堂谱》,里头专门有一节讲后唐的卞标及他的子子孙孙,给我复印了带了回来。”

遗憾的是,此刻荀逸中怎么找,也没找到那个复印件。

这屋子里本来就乱七八糟的,现在给翻得更乱了。端木教授认为一口坏牙的荀逸中是江湖骗子,没发表过一篇论文,没出过一本书,没教授职称,算哪门子家谱学家?王嘉怡则认为荀逸中是不想现在拿出来,摆一摆噱头,就装出找不到的样子。

端木教授给王嘉怡开车。王嘉怡拿她的黑莓手机看网络新闻。嘟嘟鱼果真给人肉搜索搜出来了。那是一个十六岁的中学生,在金陵中学读书,其父亲是金盾保安公司的押运员,母亲是省中医院的药剂师,家住尚书里小区某楼某室,家里电话号码、电脑IP地址,图片坊论坛上全都有。“前面路口就掉头,赶快去尚书里。”“又出了什么事?”“去找那个嘟嘟鱼。”“你是掉到骗子堆里了。”“我碰到的第一个骗子就是你。”“狗咬吕洞宾不是?”

楼底下拉了警戒线,一个小警察站在楼门洞旁边的树底下躲阴凉。围观者已散去大半,树上的蝉儿又开始叫起来。王嘉怡拿出记者证给警察看,请警察高抬贵手,准许她上楼瞧一下。小警察朝她翻白眼,脱口讲了一句气话:“就是你们惹的祸!”不理她了。

旁边还有其他人。

一个先来的跟一个后到的正在讲这件事。

是有人进了屋子,先麻醉了一个老太太,又麻醉了一个男孩儿,拿走了屋里一样东西,应该是一块玉石图章,是好几个皇帝用过的,所以很值钱。这要怪网络不好,人家家里的门牌号、电话号码、屋里有几个人、有几个房间,都给网络查到,都登到网络上,这怕不怕人?幸好没死人。小偷也懂法律,弄死了人警察才查得凶。

此时此刻,网名叫嘟嘟鱼的沈小禾,已经回答完谢警官的问题,正坐在窗前发呆,头还有点晕,身上仍有药液气味。

他的父亲刚从公司里赶回来,脸色铁青,两个拳头捏得铁紧。家里给翻得乱七八糟,不知道少了什么东西。是丈母娘给小偷开的门,小偷拿一个有气味的白口罩捂她的脸,立马就晕倒了。接着娃娃也给捂了脸晕过去。家里只有狸花猫看到了小偷在屋子里偷了什么东西,可这个猫只会喵喵乱叫,心里要讲,却讲不出来。

沈小禾父亲觉得奇怪,这个谢警察怎么问起了老爷子的事,老爷子才走不久呀,三七还不到呢。老爷子就留下这个铁皮箱子,生前写了一箱子毛笔字日记。“你问老爷子认不认识一个叫谢璜宝的人?不知道他认不认识。你说那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可那时候我才两三岁,刚刚会自己撒尿,别的事还啥也不懂呢。你说这孩子聪明我知道,就是调皮捣蛋不好。老爷子的东西我都不去碰它,这小兔崽子倒好,非但弄开了锁头,还弄到网上去,惹出这么多麻烦。不过有件事很奇怪……”“什么事你讲。”谢警官催促道。“我父亲断气的时候,鼓楼医院的马大夫问我一个莫明其妙的问题,他居然知道我父亲有一个铁皮箱子,问我箱子里头是不是有一个玉石章子。”

沈小禾的电脑,在他跟他外婆被麻醉期间给动过。看来小偷拉抽屉、翻衣服是制造行窃假象,其真实目的是拷贝电脑里那六张玉石章子的图片。沈小禾醒来后就打110报警,他说小偷是一个穿烟灰T恤的男人,三十来岁的样子,看上去有点儿邋遢,就像从建筑工地来的。

沈小禾的父亲答应谢警官今天不打这男孩。

他捏了捏拳头,明天再教训这个坐牢的胚子。

临走前,谢警官记下了鼓楼医院马大夫的电话,也记了老爷子沈金海的几个熟人的名字及电话或地址;其中一个冯姓老人也住城南,只隔了两条街,先去找这个冯老人。

见派出所撤了警戒线,王嘉怡赶紧上楼敲门。房主问她干什么事,她说她是记者,过来瞧一下这个案子。房主朝她骂了一句脏话,砰地关了门,这给对门一个正要外出的雀斑女孩看到。

一起从七楼走下去。没走到底层,这女孩便喜欢跟王嘉怡搭话了。原来她看到过王嘉怡被采访的电视节目,喜欢王嘉怡的打扮,问王嘉怡的鞋子是什么牌子指甲油是什么牌子,头发在哪里做的指甲在哪里修的。出了楼门洞,王嘉怡叫端木教授自己回去,她要跟这个短裙女孩去新街口看衣服去。后来这女孩自己就讲起了对门沈小禾家的事,连他家的狸花猫都讲到。

事情变得越发不可收拾。

先是一个网名叫嘟嘟鱼的男孩贴出那张要命的老照片,后是谢璜宝的遗腹子过来问谢璜宝出事那天晚上的事。现在又是荀逸中打来电话,说一个叫王嘉怡的女记者,正在调查卞和璧跟金陵卞氏家族的关系。而这个女记者在《早报》上写和氏璧的那个长篇报道,在本市已家喻户晓。这会儿,一头白发的卞克润正忧心忡忡,一面拿紫砂茶壶给茶盅儿倒雨花茶。

正杰来了,思伍出去给他开门。八仙台上摆了三五个小碟子,无非是鸭肫、白干、盐水鸭、花生米之类,还摆了四个酒盅儿及四双筷子。那个家乐福纸袋子,也摆在八仙台上,里头的东西都仔细看过:既看了那几本日记,又看了那卷底片。

那卷底片,就是他卞克润拍的。

显影定影都不赖,隔了四十多年,还这么清晰。也怪当年自己大意,把那个莱卡相机摆在条案上睡午觉睡着了。小偷胆子也大,从过道间溜过来,越过躺在躺椅上的他,伸手把相机拎走。这使卞克润追悔莫及,至今心里难受。

思伍插好了门杠子,跟在正杰后头走进来。三个人很久没碰头了,如今正杰也老了,腿脚不灵便了,大前年就住到草场门老三家去了。思伍仍住在这里看祠堂,儿媳妇嫌他抽烟多,他也看不惯儿媳妇的冷面孔,天天出门看天进门看脸受不了,所以等到孙子住了医院,就不住在家里了,一个人睡在祠堂里躲清静。

思伍以前是工程师,也爱干净,知道收拾,不但这间厢房收拾得清清爽爽,凉席抹得发亮,而且大厅、享堂、仪门、天井都是每天打扫的,没一片树叶儿。有游客进来看一下,也让人家看,也不收钱;收也收不到几个钱。

这三人是爷孙三个辈分。卞克润在自己家里排行老二,所以正杰叫他二叔,思伍叫他二爷。思伍给正杰讲这件事,正杰惊得目瞪口呆;手一抖,一粒花生米从筷头上掉到了桌子上,又滚到桌子底下。“那个谢子维是谢璜宝的儿子,他要弄明白谢璜宝是怎么死的。假如他仔细看过这卷底片,就会看出那张全家福照片里头有二爷。以前二爷以为相机里的底片给小偷扔了,没想到是给谢璜宝藏在他的一个姓沈的朋友家里。更没想到隔了四十多年,又落到谢璜宝的儿子手里。那个姓沈的在这些日记里写了不少细节,怀疑谢璜宝的死跟这卷底片有关,怀疑底片上的玉石章子就是传国玺,因为胆小怕事,不敢告诉别人。假如谢璜宝的儿子看过这几本日记,就会很快查出事情的真相。”

尽管卞思伍正条分缕析地讲这件事,其实事情的真相,连卞思伍自己也不知道。

当年的三个人是卞世雄、卞克润、卞正杰。卞思伍还在天津读书,读精密仪器专业。回来后,虽然风言风语有所耳闻,但谁也没给他讲过这件事。当年卞世雄是族长,最喜欢卞思伍的父亲,所以临终前叫卞思伍的父亲把他叫来,单独跟他讲话,要他参加这个三人小组。又给了他一把钥匙,要他同卞克润、卞正杰一同保管那个花梨木盒子。

好好想一下,假如那是一样不重要的东西,何必三个人一人拿一把钥匙一起保管它,何必对着祖宗的石像发毒誓?假如这样东西落到了别人手里,就是舍了自己的命,就是杀了拿走它的人,也要把它追回来,不然对不起列祖列宗。后来才恍然明白,假如当年他卞思伍知道了这个事,却回绝族长,拒绝承担家族责任,就会立马死于非命。

这是一个家族的秘密,已经持续了一千余年,哪能坏在一个小辈手里?

当年才二十来岁的小辈,如今已六十来岁了。

连自己的父亲也不知道这个事,父亲生前几次探卞思伍的口风,你都守口如瓶。

现在怎么办呢?

能雇人偷到谢子维的东西,也能雇人杀了谢子维,可杀一个警察要不少钱,二爷手里有那么多钱吗?他三叔卞正杰,都瘸了腿了,还以为自己勇得很,跟当年当兵时一样厉害,不把谢子维放在眼里。

杀谢子维会把事情弄得更大。

不杀谢子维事情又平息不了。

姜还是老的辣,只有二爷卞克润沉得住气,问了一句:“思诚什么时候来?”

再给思诚打电话。

还得半个小时才得过来。

思诚年轻,让他去搞掉谢子维,还说得过去。

就看这个教书先生肯不肯当杀手了。

3

卞思诚已经心烦意乱了两个礼拜。女儿除了上网聊QQ,不做一样事情。向来温顺听话的女孩,才几天就变得陌生了,还脱口讲了粗话,也没有脸红,只是吃饭时候才出来,三口两口把米饭扒到嘴里,给她炖了扒羊肉,连瞧都不瞧一眼。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卞思诚心里难受。

另一个难受事情是桑佩兰走了,说走就走,对这个家一丁点留恋也没有。有外遇的不是自己而是她。更多享受这个家庭而更少为这个家庭挣钱的也不是自己而是她。以前一直认为她是个知书识礼的淑女,结果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这要怪那个姓叶的手里有钱,住别墅房子,开奔驰车子,能够给桑佩兰开这种车子,能够让桑佩兰辞了图书馆的工作,并带桑佩兰去了巴黎、伦敦一趟。

桑佩兰怎么忍心丢下女儿不管,去追求她自个儿的男欢女爱?卞思诚百思不解。

偏偏这时候,卞月萍又过来插一杠子,不打招呼就来了,又不好不给她开门。卞安蕾给她冷脸子看,出去时狠狠摔了一下门。卞月萍问了一句:“你闺女正跟你生气呢?”然后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这个胖女人很快就找到了咖啡和咖啡壶。她说她还跟以前一样,喜欢喝咖啡,喝清咖啡。

很快屋子里就飘起了浓郁的咖啡味。卞月萍刚坐下来没半分钟,就倏地跳起来,跳到空调柜跟前,把冷气一下子打低十度。卞思诚问起了她父亲卞克润怎么样,她才说今日就是老爷子叫她来喊他过去。“下午两点半我要给学生讲课。”“不是放暑假了吗,还讲什么课?”“那是到学生家里去讲,给学生辅导奥林匹克数学。”“原来你是出去挣外快啊。你这样子会挣钱,桑佩兰应该喜欢你还来不及。”“我们两个坐到两点钟,然后你先回去,我去学生家里,结束后我自己去大成巷。”“不妨我跟你一起去学生家里,就在学生家等你,也给你当一回学生,听你讲那个数学。谁都说你讲数学讲得好,我要亲眼目睹才信哩。”

喝完咖啡就两点了,卞思诚戴上他的方框眼镜,卞月萍挎起她的流苏拎包,两个人一起出门,一起下楼,一起走出楼门洞。

身着骷髅T恤的女儿卞安蕾,正站在车子跟前的梧桐树底下,跟她说话的便是正在闹离婚的妻子桑佩兰。两个人面孔上都照着花太阳,看不清什么表情。

卞思诚拿掉搭在肩膀上的手,那是一个指头上就套了三个黄金戒指的卞月萍的手。卞月萍朝桑佩兰叫了一声“佩兰妹妹”,桑佩兰板着面孔,瞧都不瞧她一眼。

这时卞安蕾发飙了,突然叫起来,把两边楼里头睡午觉的全吵醒了。“你们两个好什么好?一个出去搞婚外恋,一个回头搞青梅竹马,有脸讲我哩!”

卞思诚红了脸,无地自容。月萍是他的堂姑,所以把佩兰叫妹妹。安蕾说他跟她两个小时候是青梅竹马现在是旧情复燃,全乱了套了。这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讲得清楚,时间快到了,得赶紧赶过去,所以卞思诚朝安蕾说了声“晚上回来再讲”,就钻到车门里头启动车子。月萍也敏捷地跳到另一边,拉开车门钻进来。

学生家在鼓楼那边,旁边有麦当劳,思诚把月萍拉进去,给她叫了一杯咖啡、一份薯条,又塞给她一张《南方周末》,叫她在这里等。月萍说最好再来一个汉堡包,她可不怕吃了垃圾食品腰围变粗。

不苗条的女人,不用追求苗条样子!

就女学生一个人在家里。显然她的父母,把赌注压在了卞思诚的品德上,赌这个戴眼镜的男教师不会对女孩起邪念,果然至今没出事。这期间,卞思诚一面给学生讲排列组合的第五种特殊情况,一面想着如何摆脱卞月萍,且不伤她的自尊心。

一个下岗女工带一个孩子不容易,假若自己也给她丢白眼的话,说不定就是加了一根稻草压死一头骆驼。待她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就来不及了。所以他不得不答应她,抽空去她家给她儿子辅导数学。她要儿子去伦敦读大学。她说去伦敦读书的钱她弄得到。

一个钟头讲课结束。一个钟头做作业改作业。到卞思诚走出学生家去麦当劳时,他的堂姑早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张着嘴巴打呼呢,口水在报纸上流了一大摊。

这会儿,思伍又打来电话,卞思诚说还得半个小时才得过来。

月萍在车子里头又对他絮叨起来。“老爷子把你夸得一朵花哩,好像全世界就你一个人聪明。你若没帮他弄那个堂谱,他就不知道你有多大能耐。我要他帮我撮合我们两个,他说你们是姑侄关系,怎么讲这个事。我讲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唆什么辈分不辈分、同姓不同姓。他讲思诚不是有老婆有娃儿吗,我讲他老婆有外遇了正跟他闹离婚呢。老爷子古板你是知道的,一时不会同意,待我好好跟他讲一讲。思诚你娶了我做老婆,我保证不会像桑佩兰那样嫌你挣钱挣得少。思诚你信不信,我们在一起会有很多钱。我们会很轻松地把你的女儿我的儿子都送出去读大学,国内的大学没读头,读不出名堂来。到时候,我也有钱玩我的麻将牌,你也有钱出你的数学书。以前你说过你要娶我的,现在是时候了不是吗?”

卞思诚说这句话的时候,顶多五六岁的样子。当年死也不肯喊她一声娘娘,因为她比自己小两岁呢。说他们两个是青梅竹马,也没讲错。“说说看,你有什么办法弄到很多钱。”“老爷子手里有个东西你知道不?我已经问过人家了,能卖好多好多钱。今天他喊你去大成巷,准是跟你讲这个宝贝东西。你人又聪明,接触的人也多,准能给老爷子找到一个合适的买主。我们家兄弟姊妹我是最小的一个,也是最穷的一个,老爷子分遗产给我多一点,兄弟姊妹不会有意见。”

里面的巷子窄,车子进不去,只好停在柳叶街靠河边的一块空地上,两个人穿过太平井往大成巷走去。有一段巷裆特别窄,只肩膀这样宽,而且走过去蛮长一段路,卞月萍的胖身子只得擦着两边的墙头走。她说再吃两回鸡腿汉堡包,就不能走这边了。她的高跟鞋踩得麻石路“橐橐橐橐”地响。

没想到就在祠堂门口,她的老父亲把她撵开,叫思伍插了门杠子把她关在外头。卞思诚进去的时候,看到东厢房里有吃绍酒,桌子上有鸭肫、白干、盐水鸭、花生米之类的搭酒菜。另有一个显眼的纸袋子,外面印着家乐福的广告图案。不知这里头装了什么东西,为何摆在吃酒桌上。

丢了那个纸袋子,谢子维特别沮丧。既然人家能够偷走你警车里的东西,那么冷不丁搞你一下并非不可能,自己得小心谨慎才对。此刻他才后悔没有先看一下那几本日记。送姐姐走陪她吃最后一餐饭固然重要,可一面跟她一起吃饭一面看日记也不是不可以。说到底还是麻痹大意,若把那个纸袋子拎到机场里头就丢不了。不过这也是一个重要信息,既然有人冒这么大风险偷走那个纸袋子,就说明自己的侦查方向对某人有威胁,也说明父亲极可能死于四十多年前的一场阴险谋杀。

眼前的这个冯姓老人,跟沈小禾的爷爷沈金海是几十年的朋友,两个人的莫逆之交,起始于穿开裆裤时候的丢铜板、捉蟋蟀,且始终不渝。而意外的是,这个冯姓老人竟跟谢子维的父亲有过一面之缘,他们一起吃过一次阳春面。而且,这个冯姓老人还保存着当年的一张合影照片呢,他们去里屋拿给谢子维看。这是谢子维头一回在别人家里看到父亲的遗容。“你爹喜欢玩相机,这是他拿海鸥相机的自拍功能拍的,也是他自己放大的,给了沈金海一张,给了我一张。那时候,你家住白下路那边对不对?沈金海跟你家挨得近,跟你父亲两个三天两头在一起。沈金海讲,你父亲得了一个莱卡相机,便宜得不得了。后来不知怎么晓得了这个相机是杂技团一个魔术师的,是给小偷偷走的,就去给人家还这个相机。沈金海要陪他一起去,他说你去陪你女朋友,这回不能黄了。你爹就是在还相机的那天晚上出了事。那是在大成巷东面的太平井小巷道里,那块没路灯,巷子又窄,背后飞来一颗子弹,你爹当场中弹身亡。那天是八月二十二日,这日期我一直记得。”“公安局怎么没查这件事?”“这你就不知道了。谢警官你年纪轻,不晓得‘文化大革命’的事情。那时候哪里还有什么公安局?公检法全给打倒了。那时候各地的老百姓都分成好几个武斗队,成天你朝我打枪,我朝你打枪,全无法无天。所以有人讲你爹是给闹武斗的流弹打中的,死得冤枉。”“沈金海讲没讲到我爹给了他一卷底片?”“这我就不晓得了。”“有人拿那卷底片拍了一个玉石印章。”“拍的是和氏璧对不对?”“你是怎么知道的?”谢子维大吃一惊。“我看了今天《早报》上写和氏璧的文章。”

于是,冯老爷子讲起了他早年听到的一个传闻,那是他的父亲讲的。“我父亲曾经给美军顾问团开过车。一起开车的有个姓卞的人,一次喝酒喝多了,讲到了和氏璧,讲这个东西就在他们的族长手里。当时我父亲不懂啥叫和氏璧,没多少文化,不知道‘卞和献玉’、‘完璧归赵’、‘将相和’这些成语故事是什么意思,只知道碰麻将,没兴趣聊这个东西。其实,清朝乾隆年间,就有人讲和氏璧在金陵卞氏家族手里,这种说法在本地已流传了好几百年。甚至有人讲古书里有记载,讲一个叫卞标的人从皇帝手里偷走,从洛阳带过来,藏在卞公祠里。‘文化大革命’闹卞公祠的时候,就有人挖地三尺找和氏璧也没找到。那时候还有人挖聚宝门哩,要挖到沈万三的聚宝盆,也是徒劳一场。其实和氏璧的有无,聚宝盆的有无,这种事情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谈,哪个也搞不清楚,哪个也说不明白。”

谢子维犹豫了好久,才给王菲打电话,问她能不能查一下内战期间服务于美军顾问团的中国职员名单。王菲在电话里冲了他一句:“要我给你做事情了才想到我!”啪嗒挂断电话,不理他了。王菲一直在市政协上班,没挪过窝,如今当主任了,享受正处级待遇。她查这个事便当,且只能找她查。

姐姐从东京打来电话,说她到了早稻田大学。

谢子维怕姐姐担心,没讲丢了装日记本和底片的那个纸袋,也没说沈小禾跟他外婆给不明身份的人麻醉了一个来钟头。

这个人是谁?

他拷贝了沈小禾电脑里那六张照片干什么事?

现在手里一样证据也没有,去局里立案都立不了。

垂暮之年的甘惠仁年轻时就在美军顾问团干过。那时候,他天天穿了西装打了领带去AB楼上班,给许耀洲将军当翻译。当年他喜欢赌麻将,常跟几个汽车夫一起赌。还记得那些汽车夫一个姓冯,一个姓史,一个姓刘,一个姓卞。姓卞的叫卞正昌,喜欢玉,成天手里头拿一个玉佛手摩摩挲挲。今天看了《早报》,看到了《早报》上的那张老照片,才确信当年卞正昌是酒后吐真言,和氏璧在他们族长手里是真事。

当年甘惠仁跟卞正昌在背地里就议过这件事。讨论过如何绑架那个叫卞世雄的族长,如何拿左轮枪顶住他的脑袋,如何拿杀猪刀剜他的眼睛,逼他讲出和氏璧藏在哪里。没想到解放军来得快,自己给吓得跑到香港去了,后来又去了美国,去了芝加哥,隔了四十年才回来。

他一回来就去找卞正昌,没想到这家伙才过世几个月,阴阳相隔,没碰上面,只见到他的儿子卞思伍。这个卞思伍好像对和氏璧一无所知,讲到这个事只笑一笑,不搭这个话头。

拿坊间传闻当真事来讲,会惹出笑话来。

后来,卞思伍逢年过节都来甘家看甘惠仁,带些水果来,带些月饼来,视甘惠仁为父亲生前的至交,行小辈的礼节,始终礼数周全。天长日久,这个读过天津大学的前工程师居然跟孙子甘士榕谈得来,两个人下围棋一下就是半天,一面天南地北闲聊。

这两年,甘士榕越来越多的时间在这里而不是芝加哥。这个孙子是甘惠仁最心疼的,是他的命根子。而九十来岁的甘惠仁,也是这个孙子感情最深的亲人。爷爷非叶落归根不可,孙子就卖掉了芝加哥的产业,来这里做生意。甘士榕生意做得大,如鱼得水,赚钱不吃力。他的那家私人会所,是本市入会条件最苛刻的一间;里面的样子,连甘惠仁也不知道。

保姆给餐桌摆餐具时,甘惠仁指着报纸上的那张照片给孙子看,孙子说这是一块假玉玺,专家、教授都认为这是哄人的。甘惠仁说无风不起浪,孙子说这种假玉玺哪个朝代都出现过。可惜卞正昌已经过世,不然由卞正昌来跟孙子讲,说服力就大得多。

孙子接一个电话,到阳台那边去接,那边信号强。“我姓戴。”“你讲。”“已经租到一个箱子。”“明天行不行?”“怎么这么急?”“情况有变化。”“最早明天晚上。”“那就明天晚上。”

谁会想到,这件事被一个小男孩捅出来了!

本以为有时间从容谋划,做到滴水不漏,现在只得抢时间把这个东西弄过来。甘士榕以前见过卞思伍手里的那份银行保险箱租用协议。但这只说明卞氏家族有个东西在新街口银行里,不能说明那就是和氏璧。虽然卞思伍是三个保管人中的一个,但他自己也没看到过这个东西,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只晓得它是装在一个花梨木盒子里头;也不能独自去银行开保险箱拿到它,得三个人一起对了手纹才进得去。

眼见为实,直到今天上午,看到了《早报》上的那张照片,又听到了卞思伍在电话里讲出那张照片的来历,才确信这是真事。因此,以前的种种谋划,才有实质性动作。

最迟明晚动手。

夜长梦多,这东西会随时被转移走。

好不容易找来了戴氏兄弟,是“骆驼”找来的,价钱蛮高,脾气也大,可关键是能不能顺利得手,不能出一点儿纰漏。在戴氏兄弟眼里,做这种事情是囊中探物,口气大得不得了。假如真的能弄到手,再给这么多钱也值。

也答应给卞思伍一笔钱。

卞思伍的孙子得了白血病,住鼓楼医院住了半年了,非做骨髓移植手术不可。甘士榕肯借钱给他,可卞思伍仍犹豫不决,担心还不起这笔钱。甘士榕讲,就让这孩子认我当干爹,我出钱就顺理成章,你也心安理得。

后来,两个人就讲到和氏璧的事,是卞思伍主动讲的。

甘士榕小时候就听爷爷讲过这个东西,知道这东西惊天动地。

若把它弄到手,便是莫大的收藏,全世界的收藏家都会嫉妒你。

甘士榕来这里做生意,一是陪爷爷安度晚年,二是查清楚这个和氏璧的真实情况。没想到常来他家的卞思伍,就是和氏璧的保管人之一。现在已经知道,和氏璧就在新街口一家银行的地下室里。于是跟卞思伍说,只要拿到这个东西,不管是真是假,不管是不是和氏璧,都给你一笔钱。

而这笔钱,肯定够卞思伍给孙子做骨髓移植手术,做两次都够。

坊间相传,和氏璧是金陵卞氏家族的卞标,在后唐末帝李从珂自杀前后从宫中偷来的,那是公元九三六年的事。据卞思伍说,从那时起,金陵卞氏家族就秘密组成三人小组,代代相传,持续了一千余年。

目前的三人小组是卞克润、卞正杰、卞思伍。

这三个人中,卞克润辈分最大,他有处置和氏璧的决定权。

今天《早报》用了两个版面讲和氏璧,眼下已家喻户晓。假如卞克润担心出事,明天就挪地方,把那个盒子转移到别处去,那么以前的种种谋划,就要全盘废弃。

爷爷一面抚摸斑点狗,一面仍叨叨无风不起浪。保姆提醒他该出去遛狗了,可他又戴上老花眼镜,又看那张《早报》了。4

喝了一会儿酒,讲了一会儿闲话,卞克润才带了卞思诚往享堂那边走,说有件事要跟他讲。卞兵润手里拎着那个装了几本日记及一卷底片的家乐福纸袋子。卞思诚对这位白发长辈的敬畏,从孩提记事起就有。老人的半张脸给石柱子挡住,另一半在蜡烛后面显得阴沉吓人。这是小时候的记忆,至今仍历历在目。这个家族在卞世雄死后,就没族长了。因为卞克润年岁最大,各家都把他当族长看待,所以直至今日,他讲话仍有一言九鼎之威。

卞思诚小时候就听说享堂这边有地下室,但始终不知道入口在哪边。老人点了一根蜡烛,拔了壁柱旁边的一个木销子,覆壁板在祖宗阁底下轻轻弹开一扇小门。卞思诚接过老人手里的蜡烛,弯腰钻进去。

里面是一个低矮狭长的暗室,空荡荡好像一样东西也没有。

走到最里面的那根壁柱跟前,老人又拔起一个木销子,并用脚将壁柱底下的一块木板轻轻滑动,露出一条缝。将木板移到头,便露出一个方形地道口。下面有很陡的木梯,没有扶手,也不靠墙。卞思诚手里拿着蜡烛,一步一步往下移。下到底下,高举烛光给老人照梯子,怕老人一个不慎从上头跌下来。

下面是很大的一个厅,中间有好几个石柱子。地下潮湿腻滑,仿佛长了青苔。四周全是石壁,有水珠子冒出来。假如执蜡烛细看,就会发觉底下的一圈石头全刻了浮雕,有“渔樵耕读”,有“二十四孝”。最里面是一个矩形石龛,里头供着一尊古人装束的石像。老人叫思诚把蜡烛插到石龛前的供桌上,两个烛扦被磨得雪亮雪亮的,像两把吓人的尖锥。旁边是一个木盒子,是花梨木的。

老人给石像点了三炷香,叩了三个头,才跟卞思诚讲话。“有件事要找你商量。”“什么事二爷你讲。”“上回编堂谱的时候,你跟我讲过一句话:只要是忠贞堂的事,便义不容辞。”“是这么讲过。”“现在忠贞堂有件事要拜托你。”“二爷你讲。”“报纸上讲到的那个东西,是在我们卞家手里!长话短讲,眼前这尊石像,就是后唐李从珂皇帝的弁师官,我们金陵卞氏六十五世祖希古公。他的事在甲种堂谱里没有,在乙种堂谱里有。金陵忠贞堂每次修订堂谱时,乙种堂谱只印三部,里面就记载了涉及那个东西的人和事。桌上这个花梨木的木盒子,装的就是乙种堂谱。它是甲种堂谱的补充部分,计十六卷,一万余字。你知道了这个秘密,就要保守这个秘密。你要在这里发誓,朝祖宗下保证。”“二爷我有个疑问。”刚才卞思诚眼睛一直看着那两根雪亮的烛扦,陷入沉思中。他知道金陵卞氏家族以卞和为始祖,六十五世祖希古公,就是相传从李从珂皇宫中窃得和氏璧的卞标。“什么疑问?”“二爷为何不将它捐给国家,由国家来保管它?”

听到这句话,卞克润心里顿时充满失望和气恼的情绪,身子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假如思诚跟思伍是一路货色,就得先解决这两个孽种以除后患,然后解决自己,给列祖列宗谢罪。自己有眼无珠,寻来觅去,仍是只找到一个不中用的。

思伍就不说他了,当初自己拼命反对族长把思伍弄进来。因为思伍的老子跟族长走得近,族长就任人唯亲,而正杰只听族长的,最终让思伍进来了。现在,自己选的这个思诚,也是没有真诚之心。都到了这把年纪,还出这么大一个纰漏。

今晚就动手,东西由正杰带到江都去,交给那边的忠贞堂。

事先就有了这样子的安排。

这是跟正杰两个一块商定的。

那几本日记跟那卷底片,现在就点火烧掉。

火焰在香炉中旺起来,照亮了老人阴沉的脸。

柯兴华刚收到雇主传来的戴氏兄弟的照片,是用手机传过来的。讨厌的是,这对兄弟是双生,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都是矮子棒儿袁十三拳头高。拿了车子里的手提电脑看,放大五倍看他们的眼睛、鼻头、嘴型、头发,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差别。哥哥叫戴立,弟弟叫戴正。还是女人心细,小青看出戴立是尖耳垂,戴正是圆耳垂,就这个不同,这就够了。

有先见之明就是好。自己是一个人,人家是兄弟两个,自己盯上了戴立就丢了戴正,盯上了戴正就丢了戴立,而且谁都知道这兄弟两个不会在一起,是双胞胎就更不会一同出现在大庭广众下惹眼,所以赶紧叫来小青,叫她摘了出租车的车顶灯,过来做几天盯梢的活儿。

小青是柯兴华的四川老乡,同一个镇上的,小时候就认识。她眼睛也尖,车也开得好,过来帮柯兴华盯梢有好几回了,两个人早就配合默契。

戴立是小青先看到的,就在雇主所讲的新街口银行旁边。杨兴华在车子里拿长筒镜头拍到戴立的照片,拿到手提电脑里面比对,虽然衣服不一样了,发型也变了,但脸相一致,两张照片的耳垂轮廓完全重合。

此刻是晚间的七点一刻。

就看到尖耳垂的戴立从银行边门走进去,隔了半小时才出来。

出来后,戴立接了一个电话,便打的往中央门方向走,于是柯兴华跟小青两个人开了两个车子轮换跟那个的士。后来就看到戴立走进一座公寓楼。再后来,就看到他的弟弟戴正从楼里头走出来。

戴正转身环视周围,柯兴华按了相机快门。虽然天快黑了,路灯也远,但还是拍得蛮清楚。这个圆耳垂的戴正,开了停在前面的一部车子,慢慢驶出公寓楼。柯兴华忙给等在小区外面的小青打电话,叫她盯住这个尾号是339的丰田车。他自己仍待在车子里头,眼睛看着四楼上一个摆了花盆的窗子,刚才尖耳垂的戴立在那个窗子前露过一下脸。

半小时后,小青打来电话,说戴正的车子正朝栖霞山方向走。

接着雇主发来一个短信,问找没找到戴氏兄弟。

杨兴华的任务是,他们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知道他们的行踪就行。

这回不用偷纸袋了,犯法的事最好少做。

凭直觉,柯兴华认为前一个雇主跟后一个雇主是同一个人。虽然手机号变了,但短信的写法和用词十分相像,回短信的速度也差不多。这个人应该年纪不大,或者文化水平较高,用手机用得熟,打字打得快,传图片也利索。

到了半夜十二点,杨兴华发觉四楼那个摆花盆的窗子突然有了灯光。后来就看到尖耳垂的戴正背了个背包,从公寓楼里出来,走到小区外面,打的直奔新街口。柯兴华找地方停车时,戴正溜到对面巷子里不见了。

应该跟那家银行有关。

柯兴华赶忙往银行那边走。

杨兴华围着银行大楼转了一圈,只见巷子里头的那个边门有亮灯。那是银行夜间服务的一道小门,估计戴立进了那里头。于是杨兴华躲在对面一个门洞里瞅住那个边门,瞅了半个多钟头,也不见有动静。无意间抬了一下头,发现有个人影像蜘蛛侠一样,正贴在大楼外墙高头,慢慢从三楼窗口往二楼窗口移。

等那个人影跳到地面时,柯兴华已认出这正是自己的跟踪对象,鬼头鬼脑的戴立。

谢子维收到一个短信,那是他的QQ信箱传来的一封电子邮件信,传到手机上。王菲虽然挂断了他的电话,却还是帮他找来了内战期间服务于美军顾问团的中国职员名单。仔细看翻译及司机的名字,这里头果然有一个姓卞的人,这人叫卞正昌。

谢子维赶紧给还没下班的小杨打电话,叫他查一下市民中有没有卞正昌这个人。小杨查到的三个卞正昌都对不上号,于是又叫他去查已故人员的数据库。幸好卞正昌去世于数据库下限年份以后的一九九二年,并查出他有个儿子叫卞思伍,其居住地是城南大成巷五十六号。

谢子维进拉面馆往嘴里扒了一碗牛肉面,就往大成巷那边走,踩得麻石路咚咚咚咚响。

这是第二次来这里。

大前天跟姐姐一起来过一趟,来找卞克润。那个老家伙是老滑头,他承认丢过一个莱卡相机,给小偷偷走了,失窃于哪年哪月。又讲假如有人来给他还相机,他是不会忘记这种事情的。

现在谢子维越发相信他父亲是被卷入了和氏璧事件才死于非命。

很快就找到了卞思伍,他在卞氏祠堂里接受谢子维的盘诘。

卞思伍果然讲出了几个重要细节,使谢子维的猜测站得住脚。“我就住在这里,睡在这间屋里。五十六号给儿子儿媳妇住,那块房子也小,也被儿媳妇嫌,住过来清静些。再说这个祠堂在市里是挂了号的,也要有个人成天看着,文化局给了我几百块钱,其实不给钱我也会住在这里看房子,毕竟这是我们卞家的祠堂。”

卞思伍说,发生那件事的时候,他还在天津读书,只听到过一些传闻,不能完全当真。

有人说,当时亲眼看到一个穿海军衫的来给卞克润还莱卡相机。穿海军衫的人说,这个相机是德国货,很值钱,不好收这个赃物,应物归原主——谢子维的母亲所收藏的父亲的遗物中有一件血衣,那正是蓝条白底的海军衫。

又有人说,那天晚上在卞克润家的天井里,穿海军衫的人跟卞克润讲到一卷底片的事。卞克润就带着那个人到祠堂里来,还叫来了卞世雄族长,一起谈这个事。后来有个女人看到那个人被族长送到祠堂门口,看到那个人往太平井那边走。再后来,有个男人听到一记枪响,没当回事,没过去看。那时候搞武斗,白天都有打枪的。说不定只是哪个小娃儿扔了一个摔炮呢。到了半夜里,才有人乌漆抹黑踩到了那个人,那会儿早断气了——这跟母亲临终前所讲的情况基本一致。

卞思伍讲完后才害怕起来,两个小眼睛在昏暗的白炽灯下显得恐惧而无助,再三叮嘱谢子维不能对旁人说他讲了这件事,因为这涉及传说中的那个和氏璧。而和氏璧在古代的每一次出现,都引发过一阵子刀光剑影,每每血雨腥风,怪吓人的。

看来卞思伍没看到今天的《早报》。他说金陵卞氏家族肯定有一样传世之宝,以前一直由族长卞世雄保管。卞世雄死后,可能就落到了卞克润手里。因为谁也没见过它,猜它是和氏璧也无妨,猜它不是和氏璧也无妨。反正怪神秘的,不能让外人知道。谁知道谁就倒霉,说不定就碰上血光之灾。

卞克润一个人住七十八号天井内的一个老房子里。他有三男四女,其中两个儿子在外地。金窝银窝不及自家的草窝儿,卞克润岁数大了,也不肯挪窝住到子女家里去,更不肯到外地去。每天都有保姆过来给他烧饭洗衣服,每个礼拜都有子女轮流来看他。今年都九十四岁了,身板还硬朗,清早到城墙根打太极拳,下午去胭脂巷茶社听白局;《王老头配茶壶盖儿》的那几段说唱,也会说几句唱几句呢。

出了祠堂,谢子维再次来七十八号找卞克润。这个天井里头住好几家人家呢,有《梁祝》曲子从西厢房里传出来,曲调舒缓而优美;有摇滚曲子从东厢房里传出来,节奏快速而强烈。卞克润住的是正房,正面有一排隔扇窗子,雨廊前摆着几盆花儿。东屋里亮着灯,这灯光从里面射出来,显然里面的门是开着的。

一个手里捧着红花碗吃饭的光头小子在天井里喊了一声:“探头探脑地做什么事!”

谢子维一面敲门,一面掉头问那个光头:“卞克润老先生在吗?”

门没插,谢子维轻轻推开一条缝,又问了一声:“老先生在家吗?”

见里面没人应声,光头一脚踢开门,领谢子维由堂屋朝东屋走。

光头呵呵笑道:“老爷子在床上坐桩呢。”

光头用手拉了一下老人的衣服,老人的身子斜斜地倒了下去。

谢子维一把推开光头,上前俯身察看,发觉老人身子还是热的,但气息已经全无。

谢子维赶忙给急救站打电话叫救护车来,又给他的搭档小杨打电话,叫小杨马上过来。

大成巷出命案了!

第二章 加入三人小组

1

卞思诚醒来后觉得头疼。一晚上都在做梦,睡不安稳。怎么会梦到认识的一个人死了,要给那人排火葬的时间和位置?旁边一个女孩可怜,就让她排到前面去。她的母亲是在家门口出了车祸给轧死的。目前已经结案,肇事的赔了五十八万。醒来后,怎么想也想不出认识的那个人是谁。

昨晚的那件事没那么简单。二爷脸上已露出凶相,他要拿性命保护那个东西。他说始祖卞和公把它给了国家,可结果呢,被丢来丢去,经历了那么多朝代,闹出了那么多麻烦事情,死了那么多人,没一个好结果。希古公冒杀头危险,把它从国家那里拿过来,传了一千多年,传到我们手里,你说交给国家算了,讲这话对得起希古公么?

要讲的二爷都讲了,可卞思诚不肯按他的要求给希古公磕头,朝列祖列宗起誓。

连东西都没看到,怎么下保证拿性命保护它?

两个人僵了两分钟之久。那个地下室静得像墓穴一样怕人。空气都凝固了。时间也停止了。他料想二爷不会直接拿刀子捅他,知道没自己力气大。不过假若二爷起意要解决他,就会有解决的法子,叫他防不胜防。何况三叔跟思伍都是听二爷的,他们三个人搞他一个人绝对搞得过。

思诚和二爷都没想到二爷的小女儿卞月萍,一直在祠堂门口等他。她要卞思诚请她吃馆子,一起去吃了马祥兴,吃香酥鸭。按理他应该立马去外地躲一阵子,也不要去鼓楼给那个女学生讲奥数了,也不要管女儿卞安蕾了,趁这个暑假跑一趟川西,去一下德格、石渠,走一走文成公主走过的那条路,免得二爷犯杀人罪晚节不保。

昨晚月萍一面咬牛肉生煎饺儿一面问他:“老爷子跟你讲了他手上的那个东西没?”

他答应二爷不跟任何人讲,永远烂在肚子里,所以朝月萍撒了谎,说他们只谈了一阵堂谱上的事。“谈堂谱要插了门杠子谈?哄哪个哩!”“信不信由你。”“肯定是你答应了老爷子不乱讲,所以不跟我讲实话。我在祠堂外面溜溜,跟思伍家的儿媳妇闲聊,她的男孩儿得了白血病,快不行了,真作孽!她讲她公公每日神神叨叨的,打电话要走出堂屋去打,不知搞什么鬼名堂。后来我才想到,思伍成天跟老爷子下围棋哄老爷子,是要弄到老爷子手上的那个东西。近水楼台先得月,我想我去弄过来,要比思伍便当得多。待我弄了来你去找买主,得了钱归我们两个。你跟老爷子在祠堂里的时候我琢磨了一阵,那东西再值钱,分遗产分到我手里不会多。我们家兄弟姊妹几个都讲我穷得可怜,都是嘴上讲讲的,真正到了分遗产的时候,就会你争我夺闹翻天。孔融让梨是古时候的事,现在没有哪个会那样。”

卞思诚把月萍送到家里才回来。安蕾又在自己屋里上网聊QQ。在马祥兴吃饭时,打电话叫她打的过来一起吃,她不肯来。又叫她把冰箱里的饭和菜搁到微波炉里热一热吃,她也没吃,不怕饿出胃病来。

早上安蕾睡懒觉要睡到十点钟。卞思诚喝了一袋牛奶就去菜市场买菜。安蕾喜欢吃河虾就给她买河虾。这时卞正杰打来电话,问他能不能上午来一趟大成巷。“什么事,三叔?”“二爷昨晚走了。”“他是怎么走的?”“他是自己走的。”

长子长孙已经从上海赶来。才上午九点不到,灵堂就摆好了,天井里也搭了棚子,里头有堂吹,外头有门吹,这个事得依了老法子来办,不能有半点儿马虎。披麻戴孝的人们挤了一天井。有的披粗麻,有的披细麻。有的孝帽上点红点儿,有的点黄点儿。穿黑衬衫的荀先生在卞家做司宾,接待鱼贯而来的吊唁者。

荀逸中是昨天夜里就过来了。他再次给卞克润打电话时,接电话的是一个姓谢的警察,说老先生出事了。荀逸中一过来,谢警官就把他盘问了一阵子,好像老先生是他弄死的。后来至少又来了两个刑警和两个法医,他们研究了五六个小时,也无法确定这是他杀案件。

老先生身上没一处受伤的痕迹,也没有中毒的迹象,没理由拿走这个尸体,所以只得按自然死亡处理,由家属做丧事去。白天才有了化验报告,证明老先生体内无任何致命性有毒物质,可那个谢警官还问这问那,后来是有人来电话把他叫走的。荀逸中跟老先生的长子讲,这可能是练气功岔了气,走火入魔了。

四个女儿轮流哭。来一个吊唁的,就号啕大哭一阵子。长女也七十岁了,哭得最凶,很快就晕倒了。长女的女儿就接替其母亲哭,也大声号啕起来。女儿中卞月萍来得最早,老爷子的东西已经给警察翻得乱七八糟。她等警察走了,拿到了柜子钥匙、站橱钥匙,看柜子、站橱里头有无隔层,看隔层里头有无东西。柜子里头装的是变把戏的道具,站橱里头装的是冬天的衣服,没一样值钱东西。

思诚是跟正杰一起过来的,也送了红缎子的祭幛,也趴下磕了几个头,还看了脸上盖了蒙脸纸的遗体。月萍在门墩子跟前等他出来,小声跟他讲:“只要那个东西是藏在屋子里头的,我就找得到。”

出了大成巷,正杰瘸着腿领思诚往柳叶街那边走,两个人在柳树底下顺河沿儿遛遛。“有个叫高攀龙的人你知道吗?”“三叔讲的是明代的那个东林党人?”“是的,就是他。”

高攀龙知道锦衣卫来他家抓他了,已经有人给他报了信,便潜入后花园的水塘里,憋住气把自己憋死了。如今这个水塘还在,旁边石头上刻了“高子止水处”几个字。“三叔你是讲,二爷也是自己把自己憋死的?”“是的。”“他为什么这么做?”

其实事情已经安排妥当,砒霜都拿出来了,搁到茶壶里了,老人却佯装没拿稳,摔了那个紫砂茶壶。本来他是要跟思伍、思诚同归于尽的,不知为何改了主意,好像贪生怕死了。“昨晚你跟二爷上来的时候,我已经接到他的短信,知道你们没谈拢,我就先走了,让你们三个人喝那壶茶。虽然你是讲你得考虑一下,明天才能给答复,可这种事情是容不得你没个雌雄就离开祠堂的。你讲茶壶给二爷摔了,那是他有了另外的想法。”“什么想法呢?”“一是他不想看到那个东西在他手里丢了,二是他从没杀过人,下不了手。”“那个谢警官对二爷紧追不放,认为他父亲谢璜宝是二爷拿枪打死的。”“当年朝谢璜宝打枪的不是二爷,那会儿我跟二爷都在祠堂里头。也不是世雄大太爷,他也一直在祠堂里跟我们一块喝茶。谢璜宝把那个相机里头的胶卷冲了出来,发现底片上有那个东西,打听到丢相机的是二爷,就来大成巷叫二爷把东西拿出来捐给国家。”“原来是这么回事。”“世雄大太爷早就讲给了国家算了,省得担这个心。可二爷跟我两个坚决反对,祖宗传了一千多年没丢,结果在我们手里丢掉了,这不行。当时‘文化大革命’破四旧闹得蛮厉害,抄家不用抄家证,所以就拍了它的照片,怕万一给抄走了,也知道是什么样子的好去追。二爷也是大意了,胶卷里头还有四五张没照完,想等照完了再冲卷。后来也忘了这个事,相机没藏好,给小偷偷走了。”“如此看来,谢璜宝是给流弹打死的?”“有些事情我们解释不了。汉朝一个宫女拿了那个东西,就死在一口井里,死了半年了,身子硬是没腐烂。后来是孙坚叫士兵把这个宫女捞上来,发觉衣服里头藏着一个红匣子,拿金锁头锁住,匣子里头就藏着那个东西。那时候已经刻成了印章叫传国玺,所以《三国演义》里头有‘匿玉玺孙坚背盟’的故事。”

如今那个东西在银行保险箱里搁着,是卞克润、卞正杰、卞思伍三个人一起签了名留了手纹共同保管,去银行拿出来得三个人一块去。假如哪个过世了,就要把派出所的户口注销证明拿过去,等银行查实后,才拿得出来。假如三个人同时去世,将由江都忠贞堂卞氏家族来人取。“假如昨晚我们三个都死了,三叔你怎么办?”“我会把它从银行里取出来,送到江都去,这是二爷跟我一起商定的。”

王嘉怡昨天就找到了一部《金陵卞氏堂谱》。

乖乖,其始祖是大名鼎鼎的卞和!

这部家谱是去年刚修的,主修谱人是卞克润。给她看这部家谱的那个人,是卞克润堂弟的孙子,长得高大帅气,开了宝马车给王嘉怡送过来,就扔到床头,随她看多久。打听到卞克润还住在城南的老房子里,王嘉怡就打的过来,看卞克润对和氏璧有何说法,打算回头再写一篇长文章。

没想到九十四岁的卞克润在昨晚无疾而终。

更没想到研究家谱的荀逸中在卞家做司宾。

王嘉怡的衣裳穿得艳丽,跟天井里的悲伤哀悼气氛格格不入,所以她只站了两分钟就出来了。荀逸中给卞家打了招呼,也走出了天井,带王嘉怡来脂胭巷茶社坐坐。上午这里安静,没几个茶客,到了下午才有大鼓、白局什么的热燥起来。两个人都要了雨花茶,还要了些茶糕、茶干儿什么的,坐在最里头的座位细声交谈。“他是给人弄死的?”“警察来过了,没发现任何他杀迹象。”“有人讲那是走火入魔。”“是我讲的。”“你是给警察放烟雾弹。”

荀逸中喜欢跟这个女孩讲话,喜欢她思维敏捷,喜欢她衣服漂亮;不说话的时候,尽量闭住嘴唇,不让她更多看到自己的坏牙齿。《早报》刊出卞和璧文章的当晚,卞克润就出了事,这应该不是巧合。五年前荀逸中就疑心卞和璧在这个老先生手里,昨天下午故意打去一个电话,说一个女记者正在调查卞和璧跟金陵卞氏家族的关系,老先生处惊不乱,依然付之一笑,没当回事。“若亲眼看到了这个东西,知道它是真的,就能写一本书。”“有幸看一眼就行。”“写一本书让大家知道。”“看到了才能动笔写。”“这本书能轰动全世界。”“应该探索事情的真相,把传说固定成历史。”“我们两个一起调查这件事,好不好荀老师?你是一个不求闻达的隐士,家里有的是钱,又有探索精神,又有时间探索;而我呢,我是一个利欲熏心的女人,有什么法子追求,就用什么法子追求。我们合伙写这本书,出书时署我的名,我得了版税享受物质生活,你遂了心愿享受精神生活,这样好不好,荀老师?”“一言为定。”

两个人握了一下手,说好一起调查这件事。

荀逸中没觉得用力握,王嘉怡却叫了起来:“荀老师好大力!”

王嘉怡在报纸上讲到的那个给图片坊传了一张卞和璧照片的嘟嘟鱼,昨天给一个工人模样的人拿乙醚给麻倒了。那人从男孩的电脑里拷贝了六张卞和璧照片,不知有何企图。现在那男孩一家四口人都躲起来了,因为骚扰者接二连三去他家敲门,在门口写骂人的话,或者打电话进去,电话铃不断,不胜其烦。

幸好王嘉怡有内线知道这家人家躲到哪里去了。那个男孩正跟对门的雀斑女孩处朋友,那个女孩是王嘉怡的粉丝儿,甘心给她当内线。“我们要尽快找到那个男孩,看到那六张卞和璧照片,问清楚那些照片的来源,才能顺藤摸瓜找到卞和璧,对不对荀老师?”“没错,嘉怡记者。”“荀老师讲到的那个复印件,在美国国会图书馆复印的,后来找没找到?”“你是问写了金陵卞氏家族卞标的那段文字么?不晓得怎么给弄丢了,找不着了。不过也不奇怪,因为我是经常找不着自己的东西。昨天我跟我外甥通了电话,他答应替我去国会图书馆再复印一次。”2

谢子维才睡了两三个钟头就给电话吵醒,马队长要谢子维跟小杨一起去贡院西街一趟。那边有人报警,讲一个老太太跟一个女孩儿在自己家里被人勒死了。住宅区的探头拍到了嫌疑人的身影,而这个压低了帽檐的嫌疑人走出住宅区的行踪,要去市里的道路指挥中心去查,顺便也查一下昨天去尚书里的沈家麻醉沈小禾跟他外婆的那个人。

小杨莫名其妙,不晓得谢子维在查哪个案子。昨天查一个叫卞正昌的人,今天查一个穿烟灰T恤的人,贡院西街的凶案都来不及调查,可这会儿又神闲气定地在这里一帧帧看尚书里那边的探头录像。

果然看到了那个穿烟灰T恤的男子,就是建筑工人的模样,走过三个红绿灯,消失于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建筑工地,于是谢子维把面孔最清晰的一帧图片拷到手机里。回分局的路上,他先去了那个工地。从手机里把那个男子的照片翻出来,给工地门口的一个老头看。那老头说:“这不是‘一撮毛’是哪个!这家伙二五郎当的,又做了什么坏事?”

很快就找到了绰号叫“一撮毛”的这个男子。他的左脸颊果然有一撮黑毛。原以为他是故意装成工人模样扰乱警察视线,没想到他就是一名建筑工人。而且还穿着昨天穿的烟灰T恤,还是那个邋遢样子。

一撮毛对昨天的事供认不讳。他怕乙醚不管用,拿自己当试验品试了好几回呢。心里有了数,才去作案。老太太一声没吭就给麻倒了。那男孩是叫了两声,叫的声音蛮大,把他快吓死了。幸好隔壁邻居都不会管闲事,也很快就把男孩麻倒了。他猜到电脑里有更多的和氏璧图片,果然有六张呢。文件名没变,所以很快就找到了。然后把屋里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好让警察以为这是小偷来偷钱偷首饰的。今天上午他已经去了朝天宫,买到一块差不多大小的淡绿玉石,打算下午去南通,把这块玉石给一个朋友,让他找人照和氏璧的图片雕一个假的出来,说不定能卖个大价钱呢。

谢子维跟小杨把一撮毛带到城南分局,马队长还以为这就是贡院西街那个凶案的嫌疑人呢,惊讶谢子维这回破案子怎么这么快。原来是一个不相干的小偷,只偷了一些照片,气不气人?马队长板住脸训谢子维:“老谢,你这是不知轻重缓急!”

这个谢子维是老家伙了,应该接一个案子破一个案子,可每次都会出纰漏,不是给嫌疑犯跑了,就是给嫌疑犯拿枪打了胳膊打了腿。叫他带小杨是害了小杨,带不出名堂,打算把这家伙踢到门房去。几次下决心的时候,都是一下子来了好几个案子,人手不够了,只好将就着用他。昨天一个九十来岁的老人去世,人家是自然死亡,可这个姓谢的还把法医叫了去,折腾了一个晚上,没查出任何问题,白忙乎一阵子。

这家伙总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给马队长训了几句,谢子维和小杨两个人上洗手间撒尿。

小杨问:“老谢,你在查什么案子呢?”

谢子维说:“我要知道我爹是怎么死的!”

信心固然坚定,但情况并不乐观。卞克润到底是练气功岔了气走火入魔死的,还是怕查出他是杀人凶手畏罪自杀?谢子维一时无从判断。而刚才捉到的那个一撮毛,好像跟卞克润毫无关联。

事情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谢子维茫然不解。

下一步,应该调查那个和氏璧是真是假才对。

狡兔三窟就讲的是戴立、戴正兄弟两个。他们一接了姓甘的这个活儿,就很快找了三个落脚点。一个在中央门那边,一个在栖霞山这里,还有一个比较远,在高淳固城湖的湖边;那是一个离村子稍远的老房子,房子后面有一个荻芦塘,荻芦中有一只看鸭人的小船儿。在他们看来,拿到东西不算什么本事,拿到东西跑得掉躲得了,才是行家里手。

戴立趴床上画图,不知画了多少张了。旁边是他的手提电脑,里头正显示着一幅结构复杂的建筑图。你要进得去出得来才行,还不能拿枪杀人,也不能放火烧房子,这就要动脑筋,细心设计路线,精确计算时间,不能有半点马虎。他昨天夜里已经去过一趟,该证实的情况都已证实。只要时间算得准,成功的把握还是比较大。

戴正一面啃鸡腿汉堡包,一面看昨日的报纸,从窗口能看到栖霞寺的琉璃瓦屋顶。兄弟两个在屋子里才待在一起,出门都是单独行动。因为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衣服也一样,头发也一样,邻居以为这屋里只住了一个人。

订金是三分之一,已经打到账户里了。这个活儿不算大,钱不是很多。毕竟抢的是银行的保险箱,不是银行金库。兄弟两个正打算抢一次金库呢,搞一次大的,以后就金盆洗手,再也不做犯法的事,改邪归正做老实人做到死。可到底多大一笔钱才是大的,兄弟两个意见不同,戴立说一次搞五百万就行,戴正却认为不上五千万算不上大。所以,改邪归正的日期,就一拖再拖,变得很遥远。

戴立的手机响了,是姓甘的打来的。“今天不要去那边了。”“怎么啦?”“那东西可能被转移。”“知道了。”“那边探头太多,少露面。”“没错。”

戴立将手机扔到床上,仰脸看天花板上吊下来的那盏老式吊灯。画图纸画得头昏脑涨的,歇一会儿再说。手提电脑里头的那套银行建筑图,是甘士榕弄来的。这家伙究竟花了多少钱,打通了多少关节,才弄来这些图,戴立猜不出来。

现在只知道那是一个一见方的花梨木盒子,戴立手里有这个盒子的照片,但不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

盒子上还封了一个黄表纸封条,这封条日期是一九六七年八月二十二日。

乖乖,一九六七年,这时候咱老爸才十岁不到,我们两个还在前世人生里头没出世呢。

盒子上还挂了一个黄颜色的小锁头,这锁头是不是金子做的?

假如这是一把金锁,里头的东西肯定值钱。

主人将它藏在银行里,姓甘的出钱叫我们去抢,就说明这是一样宝贝东西。

肯定是一个古董,东西不大,顶多拳头大小。

不是越王剑,再短的剑也搁不进去。

不是司母戊鼎,再小的鼎也搁不进去。

不会是金子,拿金锁头锁金子没道理。

应该是玉石,金枝玉叶、金童玉女、金口玉牙、金相玉质,古代人喜欢金配玉。“这么大一块玉石也值不了多少钱呀。”戴立自言自语起来。“你是讲和氏璧吗?”戴正还在看那张报纸呢。“啥叫和氏璧?”“你自己看。”

报纸扔过来了,两个版面写的都是这个东西。戴立一面看,一面叫戴正把手提电脑拿过去,插上无线宽带卡,百度下这个和氏璧。

报纸上的文章,戴立只一目十行瞧了一遍,后来就一直盯着那张玉石照片看。做版面的蛮有敬业精神,宽和高都摆了尺子,看得出尺寸来。于是叫戴正把拍了花梨木盒子的那张照片从电脑里调出来,计算这个叫和氏璧的东西,能不能搁到这个盒子里。

戴正在天涯社区的一个论坛里,查到这样一句话:“假如这就是历史上的那个和氏璧,这就是拿和氏璧做成的那个传国玺,若拿到苏富比拍卖行去卖,其底价至少为八千万美元。”

戴立扔了报纸,伸了个懒腰,对戴正说:“看来我们至少要卖到二百万美元才行。”“你是讲,那个姓甘的要我们去银行拿的那个盒子,就装的是和氏璧?”“肯定是。”

戴立吩咐戴正在网上找一下广州的玉石商人,以及在广州的香港商人。

弄到手就到广州去。

最好通过广州佬卖给香港佬。

或者通过香港佬卖给英国佬。

底价为二百万美元,少一个子也不卖。

戴立站在窗口看栖霞寺,心里兴奋,开了酒瓶子,咕咚咕咚喝了两口二锅头,也啃起鸡腿汉堡包来。“你觉得楼底下那个摘了顶灯的出租车老停在巷子那边对不对头?”“车子里好像有个人。”“你下楼开车去江边一趟,捡人少的地方走,看一下背后有哪个跟踪你。”

戴正出去后,戴立就开始收拾东西。该烧的烧了,该扔的扔了,可能留有指纹的地方,拿抹布都抹了一遍。还没动手呢,就给人跟踪到,看样子这一次不会太顺利。戴正开车走了,那个出租车仍没动静,车子里面的人也看不到了,应该不是盯梢的,自己把自己吓得掉了魂。

从阴凉的地下室里出来,卞思诚觉得上面特别热。三叔不要他扶,瘸着腿下去,瘸着腿上来,腿脚还算灵便。三叔是亲眼见过那个东西的,给它拍照的时候就在跟前。二爷的自裁,憋住气把自己憋死,是要唤起他对这个家族的忠诚之心。他已经看完那本乙种堂谱,已确信那就是被刻成了传国玺的和氏璧,并已知晓和氏璧在金陵卞氏家族手里的几次失而复得;每一次都有卞姓家族的人死于对它的保护或追寻,都是有名字的,都有详尽文字记载。“文化大革命”时候的事情,也写到乙种堂谱里头了。那是二爷写的,文字简约明了,带点儿文言文味道。以前和氏璧一直是搁在地下室里头的一个暗室里,那里面的暗门、暗龛、暗柜,各有一个锁头锁住,每个锁头的钥匙,分别搁三个人手里;这种保管制度,持续了上千年之久。“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的时候,怕给红卫兵抄走,东藏西掖十来年,一直到银行开办租用保险箱业务,才送到银行去的。

也写到一卷底片落到了一个谢姓工程师手里。那卷底片上有六张和氏璧照片。那个工程师要卞氏家族把和氏璧拿出来交给国家,不然次日就去文物局说出这个东西。因为那个工程师当晚不幸身亡,这才躲过一场劫难。“那个人是怎么死的?”“给巷裆里一颗流弹打到胸口。”“怎么会这样子巧?”“这东西蛮邪乎,什么异出怪样的事都会有,连秦始皇都怕它。”

卞思诚知道那个故事。当时洞庭湖风大浪大,不把它扔到湖里就要翻船。秦始皇吓得脸都白了,扔下去立马就风平浪静,没有危险了。这是公元前二一九年的事。

后来,在华山那边的华阴道上,有个老人手持这块和氏璧,拦住一个出差回来的官员,称秦始皇为祖龙,非物归原主不可。《史记》中“为吾遗池君”,讲的就是这滈件事。在月亮底下,老人的白发白须看得清清楚楚。那个连夜赶路的官员刚把和氏璧接过来,老人就倏地不见了,就像吃了隐身药或披了隐身衣似的,从眼前忽然消失。这是公元前二一〇年的事。

和氏璧失而复得的次年,秦始皇就死了,死在河北沙丘。“不见天日就没事。”三叔讲这个话,是要消除思诚心里的害怕。“只要把它搁到地下室,藏到花梨木盒子里头,不去碰它,不去惹它,就不会出事,也害不到人。银行保险箱也是在地下室里,所以这东西一直安生得很。”

关键是拿思伍怎么办。

有人看到谢警官是先来祠堂找了思伍,然后就直奔二爷那里,才发现二爷断了气的。如果思伍没跟谢警官讲到和氏璧,就什么事都没有,不必担惊受怕。若是讲了,就得想办法不让谢警官往下查。眼下不能拿思伍怎么样,一旦发现他有企图,背弃誓言,就要立马解决他。二爷生前对思伍没好印象,几次说过当心思伍背地里捣鬼。

思诚已经朝卞标石像磕了头,朝祖宗起了誓,三人小组又建立起来。

思诚到现在才明白二爷对祖宗的忠诚,更是他对自己的忠诚,是忠诚于自己的人生信念。

就像受了传染一样,思诚不再犹豫,不然二爷就白死一场。

总要有个信念才行。

有了信念,才感觉活得值。

一生一世只知道吃好穿好,其实跟动物没什么差别。

你身上流淌着祖宗的血,没有列祖列宗的传宗接代,就没有你的存在。

按理应该把和氏璧献给国家,可他没有这样的权力。

这世上,哪个人都身不由己。

假如他仍犹豫不决,下一个给他喝砒霜的无疑是三叔。3

这几天王嘉怡越发痴迷于和氏璧了,端木教授要给她提个醒。

她连东西都没看到就这样疯狂,给这个打电话,给那个发短信,还拽住教授给她开车,跑到东跑到西,却跑不出名堂来。这么热的天,躺到床上多好。屋里打了冷气,喝点儿冰镇黑啤,一起看《24小时》多好。这个美国剧编得蛮长,看了一个月了还没看完。单是躺在一起,就觉得舒服,看不看碟片无所谓。“你是除了跟女人睡觉,什么也不想。”“想什么也不及想女人有意思。”“下学期你就不要讲亨廷顿了,给学生讲一门新课。”“讲什么新课?”“如何找女人睡觉。”“这点子好是好,但教务处不会同意。”

教授嫌外面热,怎么也不肯出门。王嘉怡拿了教授的车钥匙,砰地摔门出去。眼下她还是新手,还不会倒车位,驾了车跌跌爬爬往前开。幸好那个姓宗的房子前面有一块空地,用不着精准倒车子。

这是郊外的一个别墅区。每个别墅房子门口都有探头和对讲机。宗天佑不会让陌生人来他的别墅房子,但这回破例请了王嘉怡过来。偌大的房子里头,只有一个老妈子在厨房间洗啊抹啊,没声音。王嘉怡喜欢看人家的房子,宗天佑也让她看,于是楼上楼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看,连阁楼都爬上去瞧一下。

奇怪的是,屋子里没见到一块玉石或玉器。一个鼎鼎有名做玉生意的人,对玉却是犯嫌死了。就跟成天给报纸写新闻的记者一样,回到家里不会看报纸,家里没一张报纸。可能另一个原因是,屋里没值钱的玉石或玉器,小偷劫匪就不会来。

瞧这个人五官端正,衣服品牌,没半点儿阔气架子,没半点儿出乖弄巧,说话不紧不慢,言辞详明缜密,枝叶扶疏,环环相扣,更像一位教授而不是商人。

而且,茶是好茶。

是大麦味儿,还有点煳味儿,是地道的大红袍。

喝下去喉咙温润,舌尖有余味。

茶几上摆着一本新书——《人类表演学》,作者是美国的查理·谢克纳教授。王嘉怡刚读过这本书,还有点儿印象,于是扯了一通藏传佛教的羌姆表演以及印度教的《摩罗利拉》戏剧,才讲起和氏璧来。

本以为这个宗天佑也跟吴会长一样,引经据典否认和氏璧的出现。做大生意的都是明白人,哪里会跟着网民一道鸭子吵塘一样起哄。“有人讲,这个和氏璧在卞氏家族手里。”“这是以前的事。”“原来宗先生更清楚和氏璧的来龙去脉!”

王嘉怡是知道规矩的,文章可以如实写,但不能提及当事人的姓和名,不可侵犯人家的个人隐私,暴露人家的商业秘密,坏了人家的事。原来叫她来家里谈和氏璧,就是看她有没有敬业精神及职业规矩。做生意的眼睛凶,一眼就看得出来。

原来和氏璧早就不在卞氏家族手里了。

最近一次交易,中介人就是宗天佑。

此刻,宗天佑伸手翻开茶几上的那本书,翻了好几下,才翻到夹在里面的一张薄纸头。这纸头上好像画了红颜色的画。这画儿是合在书里头的,看不分明。

宗天佑朝它努了努嘴,示意王嘉怡拿起来自己瞧。

原来是一个红泥印章,看得出这是小篆。

印泥鲜艳夺目,看上去是刚盖不久。

细瞧这个印文,王嘉怡一半靠认一半靠猜,才确定它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八个字。假如这就是拿和氏璧雕成的传国玺盖出的印文,这八个字便是出自李斯之手。对书法王嘉怡几乎一窍不通,看不出这些小篆是不是发明人李斯写的。李斯给秦始皇做丞相时,曾奉命把大篆改成小篆。隔了二千二百余年,李斯的小篆字还留在泰山那边的一块残碑上,也留在秦半两的古钱上。古人讲李斯的字“骨气丰匀,方圆妙绝”,好像这八个字也有这个味道。

于是王嘉怡说:“司马迁在《史记》里讲,李斯所写的这八个字‘呈龙凤鸟虫之状’,看这个却看不出龙凤鸟虫来。”

宗天佑说:“古人点纸画字,均以写意为主,彼此心领意会而已。给帝王刻图章,刻出个鸟或虫来,若刻得像,就失了帝王的气势,就俗了不是?没得龙凤鸟虫,却显出龙凤鸟虫的意象,这才是高明。”

那就一面看,一面往龙凤鸟虫这边想。

果然觉出了龙和凤的威仪,鸟和虫的风趣。王嘉怡越看越有味道,好像忽然懂书法了。“我这里只有这个印文,你想看到磕这个印文的章子,要到买家那边去看。不过我估计人家不会让你看,除非他是倒一下手赚点儿钱,不是他声称要永久收藏这个东西。”“买家叫什么名字,住什么地方?”“我跟他有合同约定,不许透露他的任何个人信息。”“宗先生能否代我联系一下?”

宗天佑立马把电话打过去,那边嘟嘟嘟嘟没人接听。于是又发了一个短信,请对方看到这个短信后给个回复。一面声称代记者联系调查对象义不容辞,蛮帮忙的。

不过王嘉怡很快就明白了宗天佑乐意接受采访的原因。他要她写文章时写到这次交易,从而轰动玉石界,在本地乃至全国再次狂炒一下玉石玉器。就玉生意而言,哪个东西都不及和氏璧更受人关注,但不能写他的名字给他惹麻烦,同时又必须让业内人士一眼就看得出他是本次交易的中介人。

文字上的避实就虚,声东击西,王嘉怡是心知肚明的。她曾得益于端木教授的悉心指导,如今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宗天佑还讲到了装和氏璧的盒子。说它是花梨木的,外面挂一个小巧玲珑的金锁,扁扁的,凹字形,单是这个黄锁,就值好多钱。又说盒子外面还封过黄表纸封条,打开时封条给撕开了,不过没把它撕掉,因为这也有文物价值。“封条上写的是什么字?”“就写了一个日期。”“什么日期?”“一九六七年八月二十二日。”“‘文化大革命’时候?”“没错。”

一走出别墅,王嘉怡就给那个雀斑女孩打电话,要她赶紧想办法弄到沈小禾手里的那六张和氏璧照片,不能再拖了。那女孩儿不到两分钟就回了电话,说沈小禾电脑里的那些老照片,都给删掉了。女孩说,这是他爸拿皮带抽了他一顿,逼他当面删掉的,不但删了文件夹里的,而且删了回收站里的。

幸好是暑假期间,这对男孩女孩都闲着没事,待在家里闷得慌,就答应了王嘉怡,来胭脂巷茶社碰头。现在男孩住到小姨家去了,在大桥那边。他都一天一夜没见到女孩了,就搭了地铁,又打了的,赶紧赶过来,王嘉怡替他付了的士钱。

王嘉怡也是打的过来的,她把车子扔到汉中门,打电话叫端木教授开回去。胭脂巷这边街道窄,弄不好就会把车子撞到人家门墩上,所以她不敢往这边开。

茶社里有人在说唱《王老头配茶壶盖儿》呢,男孩女孩听了都觉得新鲜,都是头一回听白局。但茶糕不爱吃,说难吃死了。后来就讲到和氏璧,男孩怕得打哆嗦:屁股给他爸拿皮带抽得横一条竖一条的。

女孩要男孩拿硬盘程序把删掉的图片文件恢复进来。

男孩说他爸不许他上网,现在没法到网上去弄那个硬盘程序。

女孩的爸许她上网,女孩的爸不会拿皮带抽她。

那就去女孩家,赶紧走,不喝茶了,下回专门过来听白局。

上了的士,王嘉怡坐在前面,男孩跟女孩手拉手坐在后面。

男孩家的门口,又给人写了好几条骂人的话,男孩气得掉眼泪。他已经停用嘟嘟鱼网名,不上图片坊了,不住在这里了,但仍有骚扰者朝他家扔石头,在墙上写脏话。

女孩家是对门,家里头没人。网速是8兆的,下载东西快,男孩打电脑也打得快,没几分钟,就从网上弄到了那个硬盘程序。拉一个数据线过来,把它拷贝到手机里带回去。

男孩说,那六张照片,是那块玉石印章的六个面。“有一面应该是印文。”“没错,那是第三张照片。”“印文上的那些字你还记得吗?”“那些字异怪死了,没一个认得出来。”“章子上的字全是反的,只有刻章子的人才认得出来。”

于是王嘉怡把自己手机里的一张图片调出来给男孩看。

这就是出自李斯之手的那八个篆字,宗天佑叫她拍了带回去,写出文章后,配到文章里头。

男孩看了觉得眼熟,但无法确定这就是那个印章盖出来的。

假如能够恢复硬盘文件,那六张照片失而复得,就能查证这件事。

男孩说今晚就会有结果。

女孩又叮嘱了一句要快。

从地铁站出来,搭自动梯子上来,就到了新街口。地铁跑得快,才一刻钟就从聚宝门过来了。好多年好多年没逛新街口了,不知道这里的街道和建筑变成了这个样子。好像齐刷刷都穿上了西装,哪块都是挺括鲜亮的,没有以前马褂长袍的样子了。早先还走马车儿,扫大街的天天能扫到马粪骡粪呢。如今街头广告蛮惹眼,费眼神,不想看也钻到眼睛里来。卞正杰走步行街的时候,感觉目不暇接,有点头晕眼花。

克润二叔的死亡证明已经拿到。准是他生前有过交代,所以他的长子很快就去派出所办了死亡注销手续,把死亡证明书及注销过的户口本,二话没讲就交给了卞正杰。

自己的身份证也带来了,那个协议书也带来了,不然银行不睬你。

思伍和思诚还没到,那就坐到银行大厅里等一会儿。这边有沙发、茶水、报纸、糖果,想得怪周到的。现在的问题是,要防止思伍捣鬼。当初不该顺着世雄大爷许他进来,现在他跟甘家走得近,不是好兆头。

当年甘家的甘惠仁,常去大成巷,穿一身西装蛮气派,可他去哪一家都是探头探脑的样子,不像做正经事情。他跟正昌是一起的,都在美军顾问团里做事情,这两个人不是讲洋话叫人听不懂,就是窃窃私语咬耳朵,形迹十分可疑。

当年克润二叔曾几次提醒过世雄大爷,要他对正昌提防点儿,世雄大爷就注意了,不跟正昌讲那么多。所以正昌虽然讨世雄大爷的喜欢,但至死也不知晓和氏璧的事。思伍是正昌的儿子,也说明思伍没跟他爹透露过。所以,世雄大爷生前说思伍没问题,不必多虑。只是克润二叔对正昌、思伍父子两个始终心存戒备,甚至打算走的时候,把思伍一起带走。

此刻思伍来了,脸上表情很悲哀。他是去了鼓楼医院看了孙子过来的。那娃儿得了白血病,怪可怜的。也舍不得小小年纪就殁了,就让他住医院。结果呢,家里银行卡上的钱,全给医生开药单、检验单划走了。向亲戚朋友借钱,可谁都晓得这是无底洞,只略略拿一点出来,也不指望他家以后会还。

思诚也来了。他从鼓楼那边过来,给一个女孩儿讲功课,要讲两个钟头才能走。思诚懂电脑会上网,上午就把更改保管人的那份协议给银行传过来了,现在只要三个人一起签个字,下地下室看一下这个东西,就算了事了。

保管金是五年一缴,还有一年半才到期。缴保管金的钱,已经从克润二爷手里转到正杰三叔手里。这个钱的募捐和监督,是由江都卞氏族长卞世铨负责。克润二爷出事才一天不到,江都那边就来了卞克祥送祭幛吊唁,又问这边三人小组的事。克祥比思诚小十岁,但辈分却大了两辈,按理得叫他爷爷才对。去年修堂谱时,两个人熟悉了,也谈得来,没几天就像亲弟兄一样亲热。外人不知道其中的道道儿,都以为思诚是兄,克祥是弟呢。

现在思诚已经知道《金陵卞氏堂谱》只印了三本乙种堂谱,一本由金陵卞氏自己留着,眼下就在思诚手里;另两本,一是给了江都卞氏,由克祥的堂叔、族长卞世铨保管;二是给了丹阳卞氏,保管人不详。

克祥是自己开车过来的,看到了思诚他们在协议上签了字,拿到了一个副本,就拱手告辞走了。这个年轻人开的是丰田四驱车,常往青海、西藏跑,做虫草生意做了好几年了。

正杰、思伍、思诚三人在门口验了手纹进去,然后搭了电梯下地下室。电梯那边是洗手间,思伍要解个手,正杰和思诚就在这里等他。

前面是门卫间,有两名持枪保安站岗。另有两名女职员站在库房门口,微笑接待顾客,热心指导存取程序。三个人又验了一回手纹,才走入摆了好几排保险箱的库房。一人拿出一把钥匙,先后插入314号箱的三个锁孔中。保险箱抽出来了,拿到女职员指定的那个密室里,打开箱子查看。

里头就一样东西。

一个花梨木盒子。

盒子上挂着一把小金锁。

盒盖上贴了一道黄表纸封条。

封条日期是一九六七年八月二十二日。

现在是三叔说了算,他叫思诚认一下这个盒子,把它摇一下,看盒子里有没有东西动。

封条不能撕掉,盒子不能打开,里头的东西,让它安生待在里头。

思诚问:“给它拍个照片行不行?”

三叔点头同意:“思诚你拍。”

思伍站在他们背后一声不吭,他知道这个盒子很快就会给戴氏兄弟弄走。至于这对双胞胎怎么个弄法,他就弄不清楚了。隔行如隔山,这不是他想的事。他只考虑戴氏兄弟把东西弄出去后,怎么才能拿到钱。戴氏兄弟是甘士榕雇来的,若甘士榕一拿到东西就往外面跑,搭飞机跑到芝加哥去,他就只能干瞪眼去,一点法子也没得,白折腾这么久。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4

戴立、戴正兄弟两个决定今晚就动手。此刻已经接到甘士榕打来的电话,说那个东西的保管人,今日跟银行续签了委托保管协议,五年内不会被转移,不必仓促行事。但戴立、戴正兄弟两个商议后认为,这件事宜早不宜迟。不跟甘士榕讲了,也不拿他的钱了,东西拿到手,就自己找买家卖出去,净得二百万美金不好吗?

戴立仔细研究过这家银行的建筑图,水暖管道、照明电路、探头位置,均了然于胸。昨晚他还爬了墙头进去过一次,没费多少手脚,就找到了三楼那个能影响地下室照明的电闸箱。要做的准备工作都做了,能否得手就看运气好不好。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银行保险箱是二十四小时服务。戴立也在这里租了一个保险箱,曾三次下到地下室看情况;一次是白天,两次是晚上。保安白天精神,站得笔挺,像保卫天安门似的;晚上就稀松得多,打打牌抽抽烟,调调情花花心,没把装成瘸子且个头矮小的戴立放在眼里。

只要那个绿壳出租车不再出现,它的车牌尾号是554,开车的是个女的,就不必担心被跟踪。那个绿车子给那个女的开走了。那女的穿一件短袖白衬衫,梳了马尾辫儿,好认得很。可能是找茅厕停在这边的,不容易找到,就花了不少时间。戴正开了车去江边跑了一趟,那个绿车子没跟过去,也没有其他车子跟到江边去,这就放心了。

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戴氏兄弟的一举一动,其实被柯兴华看得一清二楚。尖耳垂的戴立上午从中央门那边的公寓楼里出来,又去了新街口那家银行。隔了好一阵才出来,然后打的到栖霞山来,跟弟弟戴正会面,柯兴华也一路跟到这边。小青昨晚就在巷子里盯戴正,她说圆耳垂的戴正只是晚间去了肯德基一趟,买了一纸桶汉堡包回房子。

刚才柯兴华开车跟踪戴正往江边走,知道那是一条死路走不通,就把车子停在有车子的地方,静候戴正从江边回来。显然小青的出租车跟戴氏兄弟所租住的那个农民房子靠得太近,且停得太久,被怀疑了。

于是,柯兴华打电话叫小青赶快把车子开走,开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把车牌换了,把衣服也换掉,把马尾辫儿解了发结,把头发散下来梳成披发状,再戴上茶色墨镜,变个样子过来。他自己仍待在巷口对面的马路边,远远盯住那个农民房子。

此时此刻,柯兴华还在想昨天夜里的那件事。当时戴立像蜘蛛侠一样爬那个银行大楼,却没闹出什么动静来。好像只是看一下自己的胆子够不够大,预先演练一番而已。

过了下午的四点半,气温还是很高,太阳还是很晒人,尖耳垂的戴立背了一个浅灰色的骆驼背包,一个人走出巷子。他伸出胳膊打手势,然后上了一个出租车往尧化门方向走。刚才柯兴华见戴立出来了,忙叫小青把顶灯挂起来往这边开,结果戴立就上的是小青的车。

一刻钟后,又看到圆耳垂的戴正开了车子从巷子里出来,也往尧化门方面走。柯兴华一面跟着戴正的黑丰田车,一面给他的雇主写短信。好像有事情要发生,这对双胞胎都往同一个方向走。尤其是戴立,还背了个背包,看样子要去抢银行。

按理讲,若是抢银行,保险起见,抢新街口的不及抢栖霞山的风险小。新街口是闹市区,警察分布密集,被捉住的可能性比较大;栖霞山这边就荒凉得多,警察也少,山上有密林,江边有荻芦,随便哪个地方都能躲人。不过人家有人家的想法,新街口那边的银行大,现金流通量也大,同样一锤子买卖,抢小银行不如抢大银行合算。再说抢大银行挑战性高,才能显出水平来,艺高胆大呗。

雇主在短信里讲,假如戴氏兄弟再往银行里走,立马来短信。

这个雇主是什么人?是男的还是女的,是老的还是少的,柯兴华猜不出来,也不去猜。心里想,这种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只要人家把钱打到你的银行账户里头,天塌下来也不关你事。

王嘉怡从尚书里回来后,就在自己屋里看卞氏家谱,看了半天,看不出名堂来。荀逸中的外甥没把他舅舅的吩咐当回事,到现在还没去美国国会图书馆查那个写到卞标的卞氏家谱。卞标不但在王溥的《五代会要》里有讲,而且在薛居正的《五代史》里也有讲。假如卞标真的在异本《金陵卞氏堂谱》中出现,那么和氏璧藏在本地卞氏家族手里就确凿无疑。

叫人兴奋的是,刚才荀逸中来电话说,有人给他写了一封匿名信,讲卞克润是畏罪自杀。一九六七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一个姓谢的工程师叫卞克润把和氏璧拿出来交给国家,卞克润杀人灭口,把这件事瞒了四十多年,现在给姓谢的儿子谢警官查到,心里有负罪感,就自裁谢罪了。至于为何有一卷底片落到了那个男孩“嘟嘟鱼”手里,那人便讲不清楚了。嘟嘟鱼的爷爷叫沈金海,只要查清沈金海跟卞克润的关系,事情就一目了然。

王嘉怡觉得不对头,看了看时间,都五点钟了,端木教授还没来电话,也不知道他去没去汉中门把车子开回去。于是给教授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个发嗲的女孩。“是嘉怡姐姐吗?”“你是谁?”“姐姐不认识我了?我是新闻系的小梁,上个礼拜跟姐姐一起吃过饭。”“端木教授呢?”“他在洗手间解手,解大手哩。”

王嘉怡啪嗒挂断电话,嘴里骂了一声骚货。

原来有个小女子在老东西那边,怪不得都到了吃饭时间了,也不来个电话问一下。

隔了一会儿,电话铃响了,王嘉怡以为是端木教授打来的,也没瞧来电显示,就脱口问了一句:“你解大手解好啦?”

电话那头是宗天佑,莫明其妙,以为打错了。

王嘉怡慌忙解释,说她以为是男朋友来电话哩。

宗天佑替她联系到了那个上海买主。已经跟人家讲好明天上午去上海看东西。显然宗天佑是担心王嘉怡不看到东西,不会写下一篇文章,这才费口舌说服买主接待王嘉怡。“不过不能跟那边讲你是记者,人家对记者唯恐避之不及。我讲你是某个买主的代理人,先瞧一下东西,然后谈价钱。”“只要见到东西就行。”“不过有件事可能蛮麻烦。”“什么事宗先生你讲。”“人家要你拿出银行方面的证明给他看,表示你这边有实力买那个东西。”“他要怎样的银行证明?”“或者是银行出具的纸质凭据,或者是银行卡账户,或者是银行存单,证明你这边至少有二百万元现金就行。”“是人民币还是美元?”“人民币就行。”

王嘉怡手里连二十万也拿不出来。端木教授也没多少钱。他骗个女孩吃顿饭的钱有,一下子掼二百万掼不出。于是打电话跟荀逸中商量,可荀逸中说他的钱都叫朋友投到房子上了,也没这么多现款。

偏偏人家还蛮牛的,只有明天上午九点有时间。准是好几个买主都在跟他联系,所以爱理不理的样子。假如再换手一次,就更难看得到。显然宗天佑是乐意帮忙的,但宗天佑的银行账户人家是知道的,拿他的银行卡人家一看就看得出来。

宗天佑对王嘉怡讲:“我是有二百万流动资金,但我的实力,人家是知根知底的。我是倾箱倒箧,也买不起那个东西。”

戴立叫出租车往聚宝门那边跑,然后走瞻园、朝天宫、鬼脸城,绕到了状元境和御道街,才往新街口去。此刻他已确信后面没有车子跟踪,殊不知跟踪者就是开车的这个的姐。小青现在穿的是咖啡色衣服,头发也有点乱,显得有点儿老相,还戴了方框茶色墨镜,戴立看不出她就是那个找茅厕的马尾辫女孩。

到了新街口下车,戴立一眨眼就跑到百盛里头去了。小青找停车地方都找不到,哪里盯得住。忙给柯兴华打电话,柯兴华叫她把车子开到南面的正洪街,停到尾号是339的丰田车旁边,那块正好还有个空车位。并叫她摘掉车顶灯,再换一身衣服,待在车子里不动。

柯兴华盯的是圆耳垂的戴正。现在是晚上七点,气温比白天低,出来吃饭、购物、散步的人多,步行街游人如织,熙来攘往。戴正好像闲得没什么事,走到东走到西,逛了银楼逛药店。柯兴华一接到小青的电话,就扔下戴正不管了,直奔新街口那家银行。

杨兴华站在马路这边,手里拿一张报纸,像是等人,眼睛却不时从报纸上抬起来,对面是灯火通明但大门紧闭的银行大楼。昨晚七点一刻的时候,戴立是从小巷这边的边门进去的。昨晚十二点半的时候,戴立爬到这个边门上面的高墙上面。不明白这家伙搞什么鬼名堂,现在只要盯住这个边门就行。

果不其然,尖耳垂的戴立出现在这个边门跟前。

今天也是七点一刻进去的。

小青打了电话过来,说戴正此刻正站在黑丰田跟前的马路牙子上抽烟,神情颇为紧张。

柯兴华忙给雇主发短信,说戴氏兄弟今晚可能对银行有动作。

雇主叫他盯住这对双胞胎就行,别的事不要管。

按理应该报个警,给警察提个醒,戴立一动手,警察就能把他捉了来。

这个想法当然好,但雇主不会高兴,叫你用心盯人,你却把警察叫过来,谁给你钱?下回谁找你?不是自个儿把自个儿的饭碗砸掉吗?

气人的是,老婆还来烦,打电话要他赶紧回家。“你是不是跟那个女人在一起?姓柯的,你不要自作聪明,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事。你们昨晚就在新街口碰头,都一天一夜了还不回家,还讲给什么人做什么事情呢,你要不要脸!”“哪个跟你讲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在家里给你带三个小毛娃,从早到晚一刻不得歇,你却在外面跟一个离婚女人过夜,你是不是人!”“你听我讲……”“哪个要听你讲,你赶紧给我回来,立马回家!”“老婆……”“你要我这个老婆,就半小时内到家。不然我就扔下娃儿,也到外面去玩,也去找一个人一起过夜。你以为我是黄脸婆了,找不到了,信不信我能找一个童男子给你戴绿帽子?”

啪嗒挂了电话,杨兴华打过去也不接。

电话里也讲不清楚,只好赶紧回家。

这边的事,全交给小青,叫她盯住那个丰田车就行。

第三章 新街口银行爆炸案

1

事情有时候就这么巧。今晚值班的两个保安,有一个换了班,只待了半小时就走了,要去跟女朋友会面,一块看一场电影。女朋友的母亲替他找到一个坐办公室的工作,以后用不着成天拿着枪提心吊胆的,薪水还多一点呢。明天就要辞职了,擅自离开岗位一下也不怕。就算给领导知道了,扣掉本月奖金也没关系。那几个鸟钱!

留下的一个是背长枪的,把枪搁到桌上,由那个值班女孩随意摆弄它。晚上只安排一名女职员接待顾客,往往一整夜都没一个顾客来,可闲得慌。所谓二十四小时服务,只表明银行服务周到而已。两名持枪保安立在这里,也是摆摆样子的,枪里头没子弹,只表明银行安全措施到位而已。

这里是保险箱库房,不是搁现金搁金块的金库,里头杂七杂八的东西什么都有。一根小项链啦一张破纸头啦一块旧手表啦,只要主人觉得重要,怕搁在家里给小偷偷了去,就会来这里租一个箱子,藏到箱子里万无一失。那些东西没几样是值钱的,抢银行的才不会对它们动脑筋。隔壁地下室才是存放现金和金块的金库,那边的保安是二十四小时荷枪实弹,就不能有半点马虎。

戴立下来的时候,见他走出了电梯间,保安才把枪背到肩上,俯身瞥一眼这个矮子。也觉得奇怪,这家伙昨晚来过一趟,今晚又来了,不知搞什么鬼名堂。包包过一下安检,里面有一个茶杯,茶叶水喝了没反应,不是液体炸药。身上也要检查,拿金属探测器全身照了照,只照到手机、钥匙串什么的。最后验了手纹,库房门自动打开。

值班女孩只站在门口,若顾客并未要求,她不能往里面走。

知道这个人磨蹭,让他磨蹭去。

戴立租的是325号箱。拿钥匙打开,把一个金属盒子从里面抽出来,拿到一个用以存取物件的密室里,不给探头照到。金属盒子里头只搁了一块貌似古董的手表,它的秒针在不紧不慢地绕圈儿。

戴立脱了鞋子,从鞋窝里取出一块胶泥状的东西,用一根细铜线把它连到手表上。原来这块手表是一个走时精准的触发器,嘀嗒嘀嗒走得很有力。

甘士榕说,那个东西在314号箱子中,箱子上的三个锁头都给锁住的,必须三把钥匙同时插进去才打得开。

戴立租箱子的时候,只有325号箱离它最近,站在那里正好挡住探头的视线。

关键是锁子的结构及材料。戴立拿手摸它,拿牙齿咬它,还拿手机给它拍了照,再上网百度一下,确信它是锰钛合金钢的一种,知道拿多少胶泥炸药才炸得开。

嘭地响了,保安会冲过来拿电棒打你。

假如你拔枪对住保安的脑袋,保安就会先朝你开枪,拿冲锋枪把你打成马蜂窝。

幸好他不担心出现这种情况,只担心炸药炸了,三个锁头中有一个仍在锁紧状态打不开,结果东西没拿到,白忙乎一场。

不能忘了塞耳塞子。

现在已经把炸药粘到314号箱子的正面,到时候只要往下一蹲,躲过炸药的冲击波就行。外面没有动静,说明看探头的还没看到。可能看探头的正在看金庸小说,看黄蓉、郭靖在闹别扭呢。

时间定在七点三十分三十秒,还有十五秒。

谢子维如今不得不研究下贡院西街的那个案子。

嫌疑人是搭了出租车去新街口的。下了车就往百盛里头走,后来就没了踪影。谢子维把百盛那边的探头录像都拷贝了带回来,就在队上看,看到头晕花眼。百盛的东南西北十二个门都仔细看过,通地铁及过街地道的三个口子也看了,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压低了帽檐的嫌疑人了。可能那人丢了那个帽子,换了一身衣服,认不出了,还得仔细看。

就作案手法看,那个人有职业杀手的明显特征。那个老太太跟女孩儿,都是给绑在椅背上拿丝巾勒死的,作案工具全拿的是被害现场的东西,没留下一点儿可供破案的痕迹。屋里没丢失任何物品,鞋柜上有一沓钱也没拿,明显是专程来杀人的,杀给女主人看。

女主人在文化局是一个什么科长,老太太是她的娘,女孩儿是她的姑娘。她自己早已离婚,这两年跟一个唱戏的有同居。这个唱戏的嫌疑最大,他有钥匙进得了门,有力气勒得死那一老一少,可这个人有不在现场的证明。他承认对这一家子有怨气,花在她们身上不少钱,没落到好不说,还给骂成是流尸、邪尸、拙尸,被扫地出门,好没面子。但他否认自己有杀人泄愤的动机,也没银子雇凶手,认为是公安破案心切,胡乱怀疑人。

谢子维一个人在队上值班,叫小杨回家睡觉。小杨才结婚不久,小两口恩恩爱爱如胶似漆,叫小杨在这里躺沙发,叫他的新娘子在家里守空房,没道理。看来这个案子要打持久战。关键是那个女人,感觉她隐瞒了不少事情,觉得她的事远比她讲到的复杂得多。

唱戏的前面有一个跳舞的,跳舞的前面还有个什么人,乱七八糟的事一大串,搞得人晕头晕脑。谢子维站起身子续了怀茶水,把手机从裤袋里掏出来看时间,才七点三十分。

裤袋有两个U盘,一个是自己的,一个是一撮毛的。

一撮毛送拘留所了,估计拘留几日就放了。他麻醉了沈小禾及沈小禾的外婆,用U盘从沈小禾电脑里拷贝了六张图片,它们是玉石章子的六个面。

他自己的U盘里也有这六张图片,也是从沈小禾电脑里拷来的。可惜那卷底片给丢了,不然更多的线索会给他找出来。他要查清楚他爹中弹身亡的真相,就得好好查一下这个叫和氏璧的玉石章子。姐姐在东京会见一位日本教授,抽空上网查了不少和氏璧的文章及图片,打了个压缩包传过来,今晚要好好看一下,把这个东西弄清楚。

先把自己U盘里的图片拷到电脑里。

放大了看,仔细地看,看不出这玩意儿是真是假。

好像有点儿不对劲。

他U盘里的这个图,跟一撮毛U盘里的好像不一样。

它们拍的都是一个印纽为雕龙的图章,好像有五个龙脑袋,断掉的那个镶了金子,可所镶的位置,好像一个是左面的一个是右面的。于是把两组图片都拷到电脑里一一对照,除了印文的文字一致外,其他五张照片都明显不同。不过印文虽然写的都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八个字,都写的是小篆,而且十分相像,但放大了五倍看,字迹明显不同,刀痕不一样,不是同一个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呢?

谢子维赶紧给沈小禾打电话,手机里头有他的号码。“小禾啊,我是谢警官,请你把你电脑里的那六张图章图片,现在给我传一下好吗?”“谢叔叔,你不是从我的电脑里拷贝了带走了吗?”“我想知道你的电脑里现在存的是什么样子的。”“我爸逼我把它们删了,我正用硬盘恢复程序恢复它们呢,到现在还没弄出来。”

谢子维对电脑不精通,不明白为何如此。既然沈小禾否认他有两套和氏璧图片,那么他跟一撮毛的都是从沈小禾电脑里拷贝的,就不可能不一样。

只得给小杨打电话,小杨精通电脑。

小杨好像已经躺床上了,挺不好意思。“那就有这样一种可能,在你拷贝之后,一小撮毛拷贝之前,在这段时间里,有人更改过那些图片。”“可这期间,没有其他人动过那台电脑。”“那就是有人利用网络,打开了那台电脑的远程控制开关,对它做了手脚。”“这查得出来吗?”“这要看硬盘数据扇区被改动的程度。假如过多的扇区被改动,就可能将远程控制的动作数据覆盖掉,就查不出来。”

谢子维叫小杨明天一早去沈小禾家,把沈小禾的电脑硬盘拆了带到队上来。

又给沈小禾打电话,对他讲刑警队拿一个320G的硬盘,换他的80G的行不行?“保证不泄露硬盘里你的个人隐私。”“若给我爸看到,知道我跟对门的女孩那样聊QQ,一定把我打到死。”“不会让你爸知道。”

小杨已经告诉沈小禾,那个硬盘不能再有任何操作,沈小禾也答应放弃恢复文件的努力,关了电脑看电视去。

沈小禾全家人现在都住在桥北的小姨家里。小姨喜欢有人陪她看电视剧,讲小禾成天看电脑看成呆子了,还是看电视剧好,搂住小禾给他剥香蕉吃。

王嘉怡一直等沈小禾的电话等不来。等到七点三十分,发了个短信过去,问硬盘文件有没有恢复。沈小禾说他还得半小时才会有结果,那就再等半小时再说。不到半小时,沈小禾就来了短信,估计成功了,忙看沈小禾的短信,结果大失所望。

沈小禾:谢叔叔叫我马上关了电脑,不让我再动硬盘。

王嘉怡:你讲的谢叔叔,是不是那个警察,拿走你爷爷的日记本跟那卷底片的大块头?

沈小禾:就是他。

王嘉怡:为什么他不让你动自己的电脑?

沈小禾:他讲我的电脑里出现过两套和氏璧图片。

王嘉怡:这怎么可能?

沈小禾:估计是黑客捣的鬼。

王嘉怡:谢警官不是有那卷底片吗?

沈小禾:他讲那卷底片给小偷偷走了。

王嘉怡:哪个小偷胆子这么大,敢偷警察的东西?

沈小禾:这我就不知道了。

王嘉怡:你能告诉我谢警官的电话吗?我有事要跟他讲。

沈小禾:好的,我把他的号发到你手机上。

居然有这样的节外生枝!

赶紧上网去看,果然看到网上现在有两种和氏璧图片,一种是沈小禾最早传到图片坊上的那一张,登到报纸上的;另一种是昨天刚传上去的,且比前者多得多;前者有53,271个网页有它,后者有756,485个网页有它,后来者居上哩。

假如这块石头章子,就是和氏璧刻成的传国玺,那么一定前一种是真的,后一种是假的。

可惜在网上,前一种只有一张图片,后一种有六张之多。

前一种是没有印文的,后一种是有印文的。

宗天佑让她翻拍的这个红泥印文,不知是哪一个磕出来的。

直到此刻,谁都没看到真和氏璧呢,假的就冒出来了,这蛮有意思。

是记者,就要调查研究;要披露事实真相,又得忙乎一阵子啦。

王嘉怡正准备给谢警官打电话,电话铃响了,是荀逸中打来的,问她可不可以马上来一趟傅厚岗。“我的房东解先生,要跟你我两个当面问清楚这件事。”“问什么事啊荀老师?”“嘉怡,你怎么一转身就忘了?”“是那个银行证明啊?”“解先生讲他有办法,不过他要你过来当面讲给他听。”“好的好的,我马上来。”“别忘了带你的手提电脑。”“好的好的。”“别忘了带上宗天佑让你翻拍的那个红泥印文照片。”“好的好的。”2

保险箱库房空荡荡的,除了站在314号箱子跟前的戴立,里头没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音,静得一根缝衣针掉到地上也听得见。最后的十秒,戴立在心里“十、九、八、七、六……”默默往下数。

数到“一”时,他立刻蹲下身子,头顶嘭的一声,箱盖上冒出了一团耀眼的红光。

按理保安应该冲进来捉他,即便不拿枪也能轻松制服这个矮子棒儿。可保安却是惊了一下,转身往洗手间跑去,因为更大的一声响,是从洗手间那边传来的。

站在库房门口的那个值班女孩,也赶紧往洗手间那边跑。因为有硝烟的是男洗手间,便本能地停住脚步,大声尖叫“什么事,什么事”,表情极度变形,声音极度恐怖。

一个坐便器的水箱给炸飞了,瓷片炸到了对面尿兜上方的一个小画框上,画框里头是一幅呈燃烧状的向日葵。这个保安当过特种兵,颇有临危不惧的素质。赶紧查一下哪个地方躲得了人,查了男洗手间,又去查女洗手间。

这里没探头,看探头的看不到。又是地下室,爆炸声音再响,上面也听不到。即便感觉有震动,也以为是爪哇国传来的地震余波,不当回事。

赶紧拿对讲机跟上面讲。

糟糕,对讲机不在身上。

赶紧往桌子那边跑,对讲机肯定在桌子上,跟子弹匣子扔在一起。

刚跑到走廊里,突然断电了,乌漆抹黑,一样东西也看不到,结果就撞到女孩身上,两个人一起摔倒了。

只隔了十秒钟,应急灯就亮了,灯光白得刺眼,眼睛看不清楚。

不过这会儿最紧张的不是保安而是戴立。箱子被炸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里面的锁栓全散了架,用力一拽,就把里面的金属盒子拽出来了。

赶紧将它塞到背包里,拔腿往库房门口跑。

得赶在断电之前,拿手纹打开库房门。

手掌按上去,门开了,门口没人,走廊里也没人。

库房门突然急速关闭,把背包带给夹住了。

然后就是断电,走廊里乌漆抹黑。只有十秒钟的逃脱时间,拿刀子割断背包带就花了六秒钟。往前跑的时候,又一脚踩到那个被保安撞倒的女孩,差点给绊倒。踩了她的脚脖子,疼得她“妈呀,妈呀”叫起来。等到应急灯亮了,戴立的身影刚好闪入电梯间旁边的疏散通道。

女孩躺在地上大声喊叫:“那个人踩了我的脚脖子!”

保安已经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转身冲入疏散通道,上楼梯追戴立。

上面警铃大作,警察顶多三分钟就会赶到银行门口。其实早在戴立拿身子挡住探头视线的时候,楼上看探头的就起了疑心。等到保险箱闪红光被炸开时,看探头的就拉响了警铃,警察已经出动。忙对底下的保安呼对讲机,哪知道保安既不在库房门口,也不接听对讲机。这时才想到紧急锁死库房,把这个矮子关到库房里头。

紧接着,下面的几个屏幕突然全没了影像,只是一片雪花儿。好像底下的探头全给砸掉了,看不到下面的情况。显然不会几个探头同时被砸掉,那就是底下断电了。应急灯能及时提供照明,但不能给探头供电,这就很麻烦。

这个矮子怕是还在库房里头。即使跑到了走廊上,电梯也停了,搭电梯上来的可能性完全没有。即使走疏散通道上来,也会给关在里头,因为一楼的楼梯门也被紧急锁死。即使破门跑出来,也至少有两名持枪保安打开了枪机保险,拿枪口对着这道门。

走到楼梯上,就听见两个小毛娃二重唱一样“呜哇呜哇”一起哭。柯兴华拿门钥匙刚打开门,就看到老婆披头散发,背了个包,一脸的怒气,正要往外走。大娃儿有点懂事了,感觉不对劲,拉住老婆的衣服喊“妈妈,妈妈”不让她走。老婆只给了柯兴华半个钟头,他是最后一分钟赶到家里的。啪啪给柯兴华扇了两个耳刮子,老婆把自己的手打得生疼,也“呜哇呜哇”哭起来,一面骂柯兴华不是人。

原来老婆的一个表姐,昨晚看到柯兴华跟小青在新街口鬼头鬼脑不知道搞什么鬼名堂,心里就有了猜疑。到了今天晚上,表姐装着没事的样子,跟杨兴华老婆煲电话粥。结果得知柯兴华一天一夜没回家,就讲了这件事,老婆能不发火吗?

只好跟老婆讲实话,讲小青是帮他跟踪一对双胞胎,讲那对双胞胎一个叫戴立一个叫戴正;尖耳垂的戴立飞檐走壁厉害,圆耳垂的戴正飙车倒车厉害。又把手机里的短信记录,全调出来给老婆看。“如果我跟小青是到旅馆里开房间上床,两个人晚上发这么多短信讲尖耳垂圆耳垂干吗?”“这些短信是你编出来的。你柯兴华就会动这种小脑筋,以为我不知道!”

只好跟老婆说自己是做盯梢生意的。人家叫你盯哪个人,你要盯得住,人家才给你钱。有时候要两个人一起盯,有时候女人盯比男人盯方便,所以经常叫小青过来帮个忙。

这时候,小青打来电话,柯兴华用扬声器接听,让老婆也听得见。“刚才有两部警车一前一后开过来,好像银行那边出事了。圆耳垂刚坐到他的车子里头,正发动车子哩。”“你要盯住圆耳垂的车,不能盯丢了,不然一分钱都拿不到。”“估计尖耳垂已经得手,圆耳垂要接了尖耳垂往外面跑。如果跑得远,我一个人盯容易被发现,你赶紧过来好不好?”

柯兴华答应小青立刻来,收了手机就要走。可老婆还是一脸狐疑,不清楚这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两个人演戏演得像。于是柯兴华拿出了杀手锏,把车钥匙往餐桌上一扔,说:“从今以后我就天天在家里陪你,哪儿也不去,你也疑心不到什么事情,我也不用忙得屁颠颠的。”

两个人都待在家里肯定不行。“家里交水费电费要钱,买拖把扫把要钱,小娃儿上医院上托儿所要钱,你不出去挣钱,饿死这三个小毛娃?”

柯兴华得了老婆许可,赶紧拿了车钥匙往外走。

刚要下楼,又转身回来,挖口袋掏出一沓子钱,朝老婆身上扔去,说可能他会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两天三天不回来。老婆急了,捡了地上的钱塞到他手里,怕他在外地没钱吃饭馆住旅馆。柯兴华抱了下老婆,亲了下她的嘴,才咚咚咚咚跑下去。

疏散通道里没安应急灯,断电后这里也乌漆麻黑了。拐过第一个楼梯拐角,就没了一点儿亮光。幸好戴立昨晚走过这个通道,数过这里的楼梯台阶,知道跑上去要多少时间。

按理讲,只要跑两个楼面的楼梯上去就行。上面可没断电,验了手纹就能打开通道门,然后就若无其事地走出去,从大厅边边上走边门往外走。

不过鬼知道上面发没发觉底下出了事。假如已经发觉,那么保安就会在门那边拿了枪对准这个通道门。等门一开,就守株待兔一样把自己逮个正着。持枪的保安全是金盾公司派来的,多数都当过特种兵,打枪打得准,擒拿动作快,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跟他们正面交手。

麻烦的是,底下那个保安追上来了。幸好背包里备了一袋石灰粉。都跑到三楼了,那个保安仍紧追不舍,而且保安跑楼梯的速度明显比他快,而且楼上有灯光了保安看得见他。所以,他只好躲在楼梯拐角旁等保安上来,一瞅见保安的脑袋,就将石灰粉撒过去。保安骂了一声粗口,扶住楼梯扶手揉眼睛。

就在这个时候,上面的一个走廊门“嘭”的一声响,门锁被准时炸开,他赶紧推开门跑到走廊里,然后推右面第三个门,一闪身进了那个空房间。昨晚他就捅开了这个房间的门锁,知道它现在是虚掩着的,推得开。

已经听到了外面有警车声音。警察肯定先去地下室。这边没有探头,也没有走廊灯,半边都是空房间,不要说警察不知不觉,不会马上过来,就是银行人员,也想不到抢银行的会躲在这里。

现在不能慌。已经拽到那根绳子。昨晚就把绳头死死绑在窗户的金属框子上,知道它经得住自己的身体往下荡。就像自由落体运动一样快,戴立顺着那根粗绳子从三楼出溜往下滑,眨眼工夫就滑到底下了。

这个情形给巷子里头的一个男孩看到,不禁“啊”了一声,惊叹戴立好身手。隔了一会儿,才猛然想到这个人应该是小偷,才大喊大叫捉小偷。这时候,戴立已经走到步行街,混入晚上逛街的人群中,不紧不慢朝正洪武街那边走。

而且,他已经脱了外面的黑衬衫,现在穿的是白T恤。已经扔了那个骆驼背包,手里拎着一个家乐福纸袋。身子摇摇摆摆,显得蛮悠闲。这纸袋里头装着那个金属盒子,还蛮沉的呢。怕纸袋穿底掉出来,就捧到手上,像捧娃娃一样抱在胸口。

戴立过了马路,走到停车的地方,看到戴正已启动车子,便拉开车门钻进去,车子很快就上了车水马龙的快车道。前面是红绿灯,正好绿灯亮起来能过去。过了洪武路,上了游府街,往太平路走。走完了太平路,再走建康路,直到出了光华门,兄弟两个才松了一口气,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差点给一个保安捉到。”“我是怕警察先把大楼围起来。”“假如我们抢的是银行搁现金和金块的金库,警察就会围大楼。”“也怕C4起爆有差错。”“你弄这种东西弄得好,每次都分秒不差,没出过一回纰漏。”“找到买家把这个东西卖掉,我们就金盆洗手,再也不做这种冒险事情了。”“没错,见好就收才是正理儿。”

戴立把那个金属盒子从纸袋里抽出来。里面果真有一个花梨木盒子,这盒子上果真贴了一个黄表纸封条,且果真挂一个小金锁。

摇一下花梨木盒子,里面有东西动。

单是这个花梨木盒子就很值钱。

单是这个小金锁就很值钱。

里面是和氏璧一点不用怀疑。

不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现在不能打开这个木盒子。拿东西捅开金锁头没有一点问题,三十秒时间就捅得开。关键是,和氏璧不能随随便便拿出来,起码要烧了香敬了神,才敢打开这个盒子哩。

网上有人说得邪乎,说和氏璧作祟的话,连秦始皇都怕它。这个和氏璧本不该给刻成图章,被叫做传国玺,惹得每一个想当皇帝的都你争我夺,闹出阵阵血雨腥风。是秦始皇非把它刻成图章不可,结果就引火烧身。起先是洞庭湖里要翻船,秦始皇不得不扔掉它,这才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失而复得后,这东西再次作祟,才一年光景不到,秦始皇就一命呜呼了。“好像有个出租车老跟在我们屁股后头。”“瞧一下开车的是男的还是女的。”“是个女的,好像见过。”

戴立转了身子,搁下刚才朝后看的望远镜。沉思片刻,把架在前面的GPS拿过来。重新设置目的地,改高淳为茅山,从普通公路走。本打算过秦淮河的时候,在桥上停一下车,装作看风景的样子,把手边的这个金属盒,掉到河里去。现在要赶紧摆脱后面的那个出租车,不敢在桥上逗留。假如跟踪者是女便衣,叫人从秦淮河里捞出这个金属盒,认出这是出事银行的保险箱盒子,那就死定了。

戴正踩了下油门,加速驶过大桥。

这桥上的路灯急遽往后闪,戴正开始超车了。

过了桥往右拐,那个绿壳出租车还跟在后面。

虽然中间夹了两部小车,戴立端了望远镜仔细看,仍看到了那个女人的面孔。

现在才猛然想起来。这个女人,就是今天下午给自己开出租车的那个穿咖啡色衣服的的姐,这会儿穿的是短袖T恤。

前面闪电了,隐约看到了茅山吓人的影子。

此刻凶吉难卜,即便后面那个女人不是便衣,警察也会在前面设卡拦车检查。3

卞思诚终于忍不住朝女儿安蕾发了火。

他下午从银行签了协议回来,赶紧去菜场买了条火烧鳊。中午的盐水河虾,安蕾没吃几个,问她晚上吃火烧鳊不吃,她说随便。她的母亲又给她打电话来,叫她晚上去夫子庙吃同庆楼,没旁人就她们娘儿俩去,安蕾当着卞思诚的面,朝手机叫起来:“别烦我好不好!”

红烧火烧鳊烧好了,饭也烧好了,卞思诚解了花布围裙,敲安蕾的门。敲了好几下,里头没声音,就把门推开,看到安蕾正躺在床上看书,看的是卞思诚今天刚从三叔手里拿过来的那本乙种堂谱。装堂谱的那个花梨木盒子及它的抽拉式盖子,给扔到地板上的那些擦鼻涕的脏纸巾里头。卞思诚一把夺过那本堂谱,朝安蕾呵斥道:“我的东西,你不要动!”

也怪自己不好,拿到家里应该好好藏起来,谁叫自己随便乱扔呢?再说给姑娘看了就看了呗,发什么火?姑娘不肯出来吃晚饭,要把自己饿一顿,于是又点头哈腰给她赔不是了一阵子,才板着脸走出来。坐到桌边,拿筷子往嘴里扒拉了几口饭,拿筷头往火烧鳊盘子里蘸了两下红汤汁,就算吃好了。

后来卞思诚就一直心烦意乱。本想今晚看这个乙种堂谱,把中午没细看的地方再看一遍,可现在心神不定,坐不下来,于是便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发呆,什么事也不去想,什么事也不想做。

八点一刻手机响了。

这是一个陌生号码。

什么事?是警察打来的。

怎么啦?说电话里讲不清楚,非要卞思诚来银行一趟不可。

准是那东西出事了。

跟银行签协议卞思诚是第一顺序人,出了问题,自然先给他打电话。

开车到了银行,有警察把他请到二楼一间会议室,问他是不是在这里租了314号保险箱,问他这个保险箱里头搁的是什么东西。“那是祖传的一个小物件。”“什么样子的小物件?”“一个喝酒的小瓷碗儿。”“为什么一个小瓷碗儿要搁到银行保险箱里?”“因为它是我们金陵卞氏始迁祖的遗物,至今有一千六百余年。”“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那是一个古代瓷器,比如图片什么的?”“没有。”“除了银行协议上的三个签字人,有没有其他人看到过那个小瓷碗?”“没有。”“今晚银行失窃,小偷从这里偷走了你们的这个东西。”“银行对此应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

那个银行行长要跟卞思诚谈,卞思诚摆一摆手,说他必须先回去跟另外两位签字人通报商议一下。

显然这件事跟思伍有关。二爷昨晚刚走,思伍就没了顾忌,就雇了小偷来偷。除了思伍,只有三叔卞正杰及江都的卞克祥知道这个保险箱。这三个人中,思伍嫌疑最大,应该先从他查起才对。

赶快给卞月萍打电话,问她是不是在家里,对她说马上来车接她。“接我去哪块呢?”“见了面跟你讲。”

卞月萍穿戴完毕,下楼等思诚的时候,心里就有了具体的憧憬,丧父的悲哀就给冲淡了许多。假如,她心想,思诚要带她去旅馆开房间的话,可不能羞羞答答像黄花闺女一样不肯上床。想必老婆走了好久,思诚有好些日子没做这个事了,干柴烈火一下,没啥好奇怪的。儿子跟思诚也合得来,上回两个人讲数学上的事讲半天呢。要是老爷子的那个东西给我找到,就叫思诚找一个买主卖掉它。得了钱分作两份,一份给儿子叫他去伦敦读大学,一份留给自己跟思诚结个婚买个房子什么的。

卞思伍接到警察电话时,正躺在鼓楼医院的病床上打点滴呢。他也是那样对警察说,那个保险箱里搁的是一个小瓷碗儿,是卞氏始迁祖的一件遗物。始迁祖叫什么名字?姓卞,讳壶,字望之。没错,是叫卞壶,做过东晋尚书令。没错,朝天宫那边的卞公祠,祭的就是他。

虽然儿子再三反对,但卞思伍坚决要求抽骨髓,今天就抽,非抽不可,不然就跳楼死了算了。他跟孙儿配型成功是上个月的事,因为孙儿住院的钱都凑得吃力,做骨髓移植手术就无从谈起。现在他说他有钱给医院缴手术费,先把骨髓抽了,过两天就拿钱过来。

事实上,孙儿也到了要紧关头。再拖下去的话,身子越发虚弱,想做手术也做不成了。下午五点半抽了骨髓,医生要卞思伍留在医院里观察几个钟头,最好住一宿明天回家。虽说三千克骨髓才抽了区区十克,但毕竟年纪大了,打一瓶点滴,谨慎些为好。

警察说银行失窃的时候,卞思伍装出惊讶的样子,怪银行保安措施不佳。此刻他知道戴氏兄弟已得手,正开车往茅山方向走;柯兴华的车子,正跟在他们屁股后头。

这几日,卞思伍两次用短信雇柯兴华。

前一次是叫柯兴华盯那个谢警官,结果弄到了沈金海生前留下的那几本要命的日记及那卷更要命的底片。这是卞克润叫他雇的,钱是卞克润拿出来的。

后一次是叫柯兴华盯戴氏兄弟两个,果然戴氏兄弟甩了甘士榕自个下手,一拿到东西就逃之夭夭。这是卞思伍自己雇的,七拼八凑才付了一半的钱,另一半还没着落。

柯兴华是精明人,最后一笔款子不到账,不会把最后的结果告诉卞思伍。

看来只能厚着脸皮去朝甘士榕借,但不能跟甘士榕透露半点戴氏兄弟的行踪。

只要确认了戴氏兄弟躲在哪个地方,就能从他们手里拿到那个东西。

而东西一到手,当天就交给一个买家,就拿得到一大笔钱。

而这些钱,做十次骨髓手术都有余。

奇怪,卞月萍怎么来医院了?

这个女人是卞克润的小女儿。卞克润在世的时候,她三天两头去大成巷蹭她爹的饭吃,拿他爹的钱用,一肚子的小心眼儿。别看自己年纪比她大得多,按辈分还得叫她娘娘呢。她是一点家规族法也不懂,不管乱不乱辈分,一心要跟思诚好,丢卞家人的脸。而且嗓门大,讲话声音响,震到你耳朵聋。

思伍在家里排行老五,卞月萍高兴的时候就叫他五叔,不知是跟了谁这样子叫;不高兴的时候,就直呼其名了。“原来五叔是躺在这里躲清闲,害得我城南城北到处找,累死我了。”“医生叫我在这里住一宿。”“你家儿媳妇讲你在鼓楼医院。”“给孙儿抽个骨髓。”“原来抽骨髓没得那么吓人啊?还以为抽了骨髓,要疼得半死,瞧五叔的脸还红通通的,还是蛮有力气的样子,老虎也打得死。”“你爹走得蛮奇怪。”“他本来就是一个老怪物。”

这样子闲扯下去,扯到明天也有得扯。

正经事情是,卞月萍来给卞思伍送一笔钱,有五千元之多,说这是她爹写了遗书,在遗书上交代的。遗书刚刚给她找到,就把钱送来——你孙儿不是得了白血病要花钱吗?

收到钱卞思伍喜出望外,嘴里“谢二爷,谢二爷”地说了一遍又一遍。

卞月萍摸手袋没摸到自己的手机,就拿起卞思伍枕头旁边的,说了声“我给娃儿打个电话”,扭身走出去。怕吵了病房里的病人,走到走廊上去打。嗓门还是很大,听得见讲电话的声音。

慢慢走到走廊拐角,卞月萍挂断电话,把思伍的手机交到思诚手里,自己去洗手间一趟,这会儿还真的有了尿意呢。

思诚早就等在这里了。他接过月萍递来的手机,立刻用红外传送功能,隔了两公分的间距,把思伍手机里的短信及图片都传到自己的手机里,才半分钟就传好了。

果然思伍有暗动作。

才看了两条短信记录,就看出思伍对银行失窃案有了解。

月萍伸出白膀子,用水冲一下手掌,然后一边走,一边挥膀子甩掉手上的水,甩到一个男人的脸上,被人家瞪眼睛。思诚将思伍的手机朝她递来,她先拿湿手掌抚了抚思诚的脸,才拿了这个手机,回到病房里。她对还在打点滴的思伍说,这块的洗手间比她家厨房还干净。

又说了几句闲话,才起身要走。

月萍走到病房门口,又转身吩咐思伍把钱藏好,不要给旁人看到,说话声音仍十分响亮,隔几个病房都听得见。

卞月萍一走,卞思伍就拿起手机查看通话记录。通话时间才三十六秒,卞月萍却出去了三分五十八秒。拨通刚才打的那个号码,问这是卞月萍家吗,一个男孩接的电话,反问他有什么事,看来卞月萍是给她儿子打了电话。

她出去那么长时间,应该是上了一趟洗手间,两只手也湿湿的。

月萍搭电梯从二十八楼下到B1层,这里是医院的地下停车场,思诚的车子停在电梯右边。思诚已经坐在车子里头,月萍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觉得这家伙神经搭错了。“你花五千块钱,看一下他的手机,你是发神经啊?”“他孙儿要做骨髓手术了,家里又缺钱,儿子儿媳妇都收入不高,我是帮他一点儿。”“为什么借老爷子的名头给他?”“思伍会跟我借钱,但不会白拿我的钱。我是诚心送给他,不要他还。”“看来你的钱蛮多,为什么不给我个三千五千?”“哪个都不想碰到这样的倒霉事情。思伍跟孙儿亲,隔辈亲。那娃儿又是他带大的,猫养猫疼,狗养狗疼哩。如今那娃儿快不行了,我是瞧着心里难受,怪可怜的。”

车子驶出停车场,上了中山路往南开。月萍心里美滋滋的,今晚替思诚做了一桩好事,跟思诚的好,肯定会好下去。“我们现在去哪块?”“送你回家。”“我儿子在家里。”“这我知道。”

原来思诚没那个意思,白紧张一回。

王嘉怡对解世海颇有好感。他问的问题,都问到了点子上。解世海对和氏璧的突然出现,既没有质疑,也没有相信。他是只关心他的银行资金是否安全,怕给骗子骗了。很快就问明白了,当即爽快答应。

荀逸中后来给一个老同学叫走了,解世海就请王嘉怡到自己屋里坐坐,问喝茶还是喝洋酒。王嘉怡对苦艾酒早有耳闻,知道它的英文名称是Absinthe。此刻有点儿好奇,要喝玻璃柜子里的这个绿颜色的酒。两个人端了苦艾酒走到阳台上看夜景,旁边那栋小洋楼是李宗仁住过的,被掩在大片树丛中,只看到坡形屋顶。“这酒好涩嘴。”“海明威爱喝。”“我喝掉它。”

这个房子是解世海十年前买的。那时候房价不高,没花多少钱。楼下的几个房间都租出去了,楼上留了两间自己用,一间当卧室,一间当会客室。另外一间,就给荀逸中住。荀逸中住的那个屋子里头,摆满了书桌和书柜,地上都摞了一沓子一沓子的书或书稿,转个身都困难。还是这边清爽,屋角摆了红木酒柜,床上铺了提花锦缎,壁灯雅致,地毯厚软。

虽然外面热得要命,但阳台上有冷气从屋里打过来,且有两层隔热玻璃,所以感觉凉快。就站在这里谈海明威,谈海明威在非洲拿猎枪打狮子,两个人谈了半个多钟头。解世海跟荀逸中同年,都是四十五岁,比端木教授小,保养得好,显得年轻,就像才三十来岁的样子。“我读过你写的那篇文章。”“写和氏璧的?”“不,写那件事情。”“你是指那个现在没人再讲的性群体事件?”“不晓得你是怎么调查得那么清楚。”“当时正好有个机缘,使我入了他们一伙,这才把他们的事搞得一清二楚。”“当了一回卧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对不对解老师?”

后来王嘉怡就坐到床沿上,解世海给她看自己的老照片。

都脸儿贴到脸儿了,解世海却硬是柳下惠一个,正人君子,坐怀不乱,不像荀逸中老是拿眼睛往自己衣服里头看。

告辞的时候,解世海要拿车送王嘉怡回家,王嘉怡摆手谢了。

解世海给了她一个账户,若上了香港汇丰银行网站,就可以输入密码查这个账户。

已经说好了,明天到了上海,那边真的要看银行资金,解世海就会拿手机把密码传过来。“解老师胆子够大,不怕我把你的钱全转到我的银行卡上来?”“汇丰银行对网络界面有多重保护,要转出它那边的钱,不是单有密码就行。”4

新街口银行出事的时候,谢子维也来到了现场。

这事闹大了。居然有人抢了银行的地下库房,得手后居然从容上了三楼,从三楼窗口吊下一根绳子,顺着绳子给溜走了。市局已接管这个案子,嫌人手不够,就叫分局也来人,谢子维就来了,站在大楼外面给市局的老陆他们拉警戒线。

围观的市民不计其数,像海浪一样从步行街那边涌过来。很快一个男孩成了人堆里的中心人物。有个报社记者拼命挤进去,幸亏块头大,力气也大,挤得进去。记者叫这个男孩从头讲,一五一十讲清楚。当场给了男孩爆料钱一百五十块,然后就挤出人群,飞也似的跑回报社写报道去了。

谢子维在人群外面听到有人说这个男孩亲眼目睹了罪犯,就嚷嚷着叫人闪开。人家看他也穿着老百姓衣裳,不买他的账,他只好拔出枪,说他是警察,众人才给他让出一条道。男孩果然说他亲眼看到一个矮个子从三楼荡绳子荡下来,谢子维就拉住这娃的手,带他去前面做笔录。

管这个案子的是市局的老陆,谢子维跟老陆认识,就把这个男孩交到老陆手里。

这是银行二楼的一间会议室。老陆叫男孩先坐下来,叫女助手端来一杯矿泉水。谢子维没事了,像闲事佬一样走到桌边随便看看。老陆跟他熟识,没把他当外人,随他看什么。银行已经拿来全部资料,其中有两份保险箱租用协议,一份是今天刚签的,一份是以前的。

见上面一份协议的三个共同租用人中有“卞思伍”这三个字,谢子维立刻头皮发麻,寒毛也竖了起来。又看了底下一份协议,看到上面有卞克润的签名,就更加紧张了。

为进一步追查父亲的死亡原因,谢子维昨晚先去找了卞思伍。当时卞思伍说,是有人说到过一个穿海军衫的人给卞克润来还莱卡相机,是有人疑心那个人的死跟和氏璧有关,是有人认为卞克润脱不了干系。可谢子维立即去找卞克润时,发现卞克润坐在床上死了,法医认定这是自杀身亡。

合乎逻辑的解释是,卞克润就是杀害他父亲的凶手,他怕这件事给查出来,就叫人偷了他刚拿到手的日记和底片,掐断他的追查线索。后来他就查沈小禾的爷爷沈金海的情况,查到那个跟他父亲有一面之交的冯老爷子,再查到给美军顾问团开过车的卞正昌,再查到卞正昌的儿子卞思伍,一路穷追不舍。这一来,卞克润知道瞒不住了,就畏罪自杀了。

谢子维现在看到卞克润、卞思伍的签名同时出现在同一份保险箱租用协议上,便猜想那个保险箱里头,搁的就是那卷底片上出现的、给沈小禾弄到图片坊上的、眼下在网络上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叫和氏璧的东西。

老陆已经问完问题,那个男孩把自己的手机号发到老陆的手机上。男孩说,当时看呆了,就像看好莱坞电影,过后才想到应该拿手机给那个小偷拍个照。

送走男孩后,老陆给谢子维扔来一根烟。

谢子维点了烟讲:“老陆,你知道和氏璧的事情吗?”

老陆呼了一口烟讲:“老谢,你是说报纸上讲的那个骗人故事啊?”

走天桥时,才看到东边有乌云和闪电。卞思伍要回家拿一样东西,然后再租一个车子往茅山那边走。他给柯兴华发了短信,说下一笔钱已经打到账户上了,叫柯兴华无论如何都要盯住戴氏兄弟,不能让他们溜掉了。

很快乌云和闪电都过来了,也听到了隆隆雷声。卞思伍快步走过麻石路,没一会儿啪嗒啪嗒的雨滴便落在脸上了。因为走得快,过太平巷时,猛地撞了一个也走得蛮快的胖女人,结果给那个女人揪住衣裳不放,骂他老东西老流氓老不死,问他这样急吼吼走路,是不是家里死了人。卞思伍连忙点头哈腰赔不是,说这块没路灯,没看清楚,大姐担待大姐包涵,家里有急事耽误不得。又磨了一刻儿,胖女人才侧过身子,让卞思伍过去,嘴里仍在嘟囔着:“刚才给你撞了奶子疼死了,现在又给你蹭一下子,你这个老不死的……”

卞思伍回到祠堂里,拴了祠堂门,快步走到享堂那边,开了暗室的门,弯腰钻进去。又开了地下室的门,顺木梯走下去。拿了旁边一个小起子,撬开梯子底下的第三块石头。里头有个洞,伸手往洞里掏,掏出一个铁皮盒子。又拿起子撬这个铁皮盒子的盖头,撬开后拿出里头一个东西。这东西包了两层油纸,里头是一把亮闪闪的美式左轮手枪,另有十二颗同样亮闪闪的手枪子弹。这是他父亲卞正昌早年给美军顾问团开车时,拿一块和田玉跟一个美国海军军官换来的。“文化大革命”中被抄家抄了好几次,“文化大革命”后公安局缴枪缴了好几次,父亲是冒了被枪毙的危险,始终没把这个左轮枪交出去。父亲的想法,卞思伍早就心知肚明。喜欢玩玉的父亲,其生前一心要把和氏璧弄到手,哪怕只瞧上一眼,也会拿枪杀人。

和氏璧被秘密藏在金陵卞氏家族中,自古就是三个人共同保管,哪一个也不能单独拿到它。即便自己早就是三人小组中的一个,却至今连瞧都没瞧到一回。开始是不觉得这东西有什么好,不过一块石头罢了。后来甘士榕讲到了它,才晓得这东西能够卖大价钱。甘士榕答应他,事成后给他一笔钱。拿上这笔钱,就能给孙子做骨髓移植手术。后来又去找了宗天佑,他是本市鼎鼎出名的玉石商人,给他看了藏和氏璧的那个花梨木盒子的图片。宗天佑是行家,一看就明白,没犹豫就说:“把这个东西送过来,马上给你的账户打二百万进去,不会少一分钱,不会慢一分钟。”

卞思伍此刻取了枪,把铁皮盒子仍搁回洞子里,把石头仍安到墙壁上,将洞口封住。卞月萍说她爹写了遗书,留给他卞思伍五千块钱,想必是要他念在卞氏家族的分上,不要对和氏璧动坏脑筋。他是不要这个东西,只因孙子危在旦夕,要这个东西去救孙子的命。

现在才给甘士榕打电话,说刚才警察来电话,银行保险箱库房失窃,那个保险箱给小偷连金属盒子里头的东西一道拿走了。显然甘士榕很意外,愣了一会儿才讲话。他费了很大力气,花了不少钱,才弄到银行大楼的建筑图,结果给他人做了嫁衣裳,白忙乎一阵子。“看来这对矮子棒儿是看了报纸报道,猜出了里头是什么东西,才提前动手,自己拿了去,不要佣金了。”“要是警察查出他们手里有银行建筑图,就会拔出萝卜带出泥,查到你头上来。”“我是一人做事一人当。若给警察查到了,就是判了刑坐了牢,也不会讲出你卞思伍的名字。”“你是美国人有美国护照,最好明天就搭了飞机飞美国,回你的芝加哥去,躲一阵子再过来。”“我现在不会走,我要找人找到那两个邪尸,把那个东西从他们手里弄过来。”

甘士榕从小在美国长大,讲话做事比较爽。他说明天给卞思伍一笔钱,叫卞思伍去他家取。虽然东西没拿到手,但钱还是要付给他。付多少没说,不过三千五千安慰下罢了。

卞思伍出了门,出了大成巷,往胭脂路方向走。

雨越下越大了,雨巷里寂静无声,只听到“橐橐橐橐”自己走麻石路的声音。路灯从高墙上照下来,打着伞的影子一会儿长一会儿短,巷道里的长条石板在雨水中发出幽暗的光亮。走到胭脂路就打的,很快就拦到一部的士。开的士的是一个魁梧汉子,不怕雨大走长途,不怕晚上去茅山,不怕一个老家伙对他动坏脑筋。

柯兴华又发来短信,说戴氏兄弟的黑丰田已经到茅山脚下,在一个加油站加了油,继续朝东开,怕是要开到上海去。

刚才的闪电雷鸣好吓人,没准下一个响雷就会打到车子上,把车子打着,烧了车子及车子里头的人。戴立拿脚踩住这个花梨木盒子,好像要压住里面冒出来的邪气,不让里面的东西轻易作祟。炸得最响的两个响雷之间,戴立怕得脸色煞白,要把这个盒子扔出车窗,丢了算了。戴正却不以为然,一面开车一面笑话戴立是杯弓蛇影,自己吓自己。若是戴立一个人在车子里头,恐怕这盒子早给他扔出去了。

现在没了闪电雷鸣,雨却越下越大了,雨刷一刻不停地摆动,车子开得慢,停加油站加点油,也看一看后面有没有可疑车辆。那个绿壳出租车没跟过来,后面也没有车子。这是一条普通公路,又是偏僻山区,又是半夜三更,哪个开车子往这边走?

戴正去了一趟洗手间撒尿。戴立站在雨棚顶头看公路上的动静。一个加油的在车子跟前加油,另一个从屋子里出来。两个人聊了几句天气,一个说今晚下了雨明天就凉快了,一个说今晚下了雨明天会更热。

驶出加油站,戴正继续往前开。看到山边一片密林,戴立叫戴正把车子开到林子里去,自己转过身子,看后面有没有车灯。车子从栗树中绕来绕去,坑坑洼洼的跳得厉害。确信后面没有车子跟过来,便叫戴正停车熄火闭灯,两个人在车子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夏天的雨下不了多久,才隔了半个多钟头,雨就停了。公路那边一直没车子走过,只看到萤火虫在飞。戴立叫戴正把车子掉个头,回到公路上去,然后朝右拐,往回开。

才走了五百米不到,戴立叫戴正朝左拐,拐到一条水泥乡道上去。戴立自己转过身子,一直往后看,后面连鬼都看不见一个。现在没事了,看手表上的指南针,知道这条乡道去南边。走了半个多钟头,果然能走到南面的那条国道上。“现在往右拐,直走就行。”“这条路通哪块呢?”“前面就是高淳。”

这时候,卞思伍再次收到柯兴华一条短信,说戴氏兄弟的车子正朝高淳方向开。

卞思伍叫开车的把的士掉个头往回走,开车的不怕被耍弄,二话没讲,就倒车掉头。回头走到刚才走过的一个路口,左拐往高淳方向走。

夜里两点多钟,卞思伍在柯兴华一个个短信指示下,终于在高淳老街顶头的一个停车场里,看到了戴氏兄弟的黑丰田。估计这对双胞胎在老街上开了旅馆房间住下了,就付了出租车的车钱,走到旁边一家旅馆,开了二楼一个从窗口能看到停车场的房间,也住下了。

那部黑丰田,就停在卞思伍房间的窗口底下。

第四章 房老板的保险箱

1

老陆是相信谢子维的,所以听谢子维讲卞克润、卞思伍的事越发认真,不过谢子维没讲当年穿海军衫给卞克润还莱卡相机的那个人是他的父亲。若老陆认为他是要查出凶手,报杀父之仇,那么他所提供的任何证据都会受到质疑,甚而有公报私仇之嫌。

谢子维拿出两个U盘,同时插到老陆的手提电脑中。老陆很快就看到了两组疑似和氏璧的图片,一组是谢子维从沈小禾电脑里拷来的,另一组是一撮毛从沈小禾电脑里拷来的,均为上下、前后、左右六张。两次拷贝的时间,才相隔三四个钟头,这期间没有一个人碰过沈小禾的电脑,结果就老母鸡变鸭,不一样了。

关键是这些图片跟银行失窃案并无直接关联,此刻追究这两组图片为何不同,似乎多此一举。显然老陆对图片及和氏璧的真伪不感兴趣,只知道银行失窃的是金陵卞氏家族的一样东西。是其始迁祖用过的小瓷碗也好,是神乎其神的和氏璧也好,反正这东西给小偷看上了,就对它采取了胆大而缜密的偷盗行动。

令人惊讶的是,小偷手里居然有C4胶泥炸药,其炸药爆炸的时间,均精确到0.1秒;炸药的用药量,均精确到0.1克。这件事比较大,因为这是本市第一次出现走私入境的C4炸药。查了探头录像才知道,小偷今晚对银行实施了四次精准性爆炸,这可是刑警界闻所未闻的事。

前两次爆炸,一是炸地下库房314号箱的锁栓,二是炸洗手间里头的TOTO水箱,几乎是同一个时间起爆;前者是19:30:30.05,后者是19:30:30.13。因为炸洗手间水箱声音大,炸保险箱锁栓声音小,所以保安先往洗手间跑。

第三次爆炸,是炸二楼走廊里的一个电闸箱,时间是19:31:00.25。即过了三十秒钟,小偷在紧急关闭库门之前,抽出了金属箱子,验明了手纹,溜到了门外头;只是背包带子给夹在门缝里,拽不出来,有刀子割断的痕迹。地下室断电后,探头看不到下面的情况,小偷跑入疏散通道,未被看探头的及时看到。

第四次爆炸,是炸三楼的走廊门,时间是19:32:00.18。即又过了六十秒钟,小偷成功溜到三楼走廊里。那是一条备用通道,平日没人往那边走,门上和地上都积了灰,小偷的鞋印子清晰可辨。虽然楼上有电,但这里没安探头,看探头的看不到小偷闪入哪个空房间。

警察是先下到地下室去抓小偷,后来听到三楼上有爆炸声音,接着有保安在那边喊叫,才知道三楼验手纹的走廊门给炸开了。这时候,小偷已经从那个空房间顺绳子溜走。绳子是灰色轻质涤纶多股绳,只见过空降兵用这种绳子。

单是小偷手里有C4炸药,就得当大案重案来查。何况炸的是银行库房,其爆炸手法又如此娴熟,而偷走的是小瓷碗还是和氏璧,委实无关紧要。老陆派人查各个路口、各个车站。协查通报马上发出去,发到全市各个派出所,发到全国各个公安局。小偷虽然用的是假身份证租用银行保险箱,但留下的手纹及影像都十分清晰,胆子太大了。

另一件事也特别重要,即小偷对银行的大楼结构十分熟悉。哪块有探头,哪块有走廊门,哪块有空房间,哪块有电气箱,全知道得一清二楚。三楼和二楼的这一边没办公人员办公,一个探头也没安。后来是调了马路那边的探头录像,才看到小偷抓住绳子溜下来的一个模糊镜头。赶紧往前面去查,查到昨晚十二点三十分左右,有个人影像蝙蝠侠一样贴在大楼外墙上。赶紧对这两个影像作技术分析,虽然模糊难辨,但仍可确定这是同一个人。

也就是说,这个银行失窃案是一人所为。

现已查明,这个小偷来银行来过五次。第一次是前天下午来的,来租保险箱,租到325号箱。第二次是昨天晚上来的,把一个什么东西放到保险箱里头。第三次是昨天夜里来的,扒墙头进来的。第四次是今天上午来的,又把什么东西放到保险箱里头。第五次是今天晚上来的,拿C4炸药炸了314号箱。显而易见,楼上两处定时炸药是昨天夜里安放的,地下室洗手间的是今天上午安放的。

老陆对这个小偷有手到擒来的自信。

留下这么多痕迹还捉不到,就辞职回家抱娃娃得了。

老陆点了烟说:“捉到了这个家伙,就晓得他拿的是不是你讲的和氏璧了。”

谢子维呼了一口烟说:“问题是什么时候能捉到他。”

昨晚跟同学喝酒喝多了,荀逸中有点头晕。醒来的时候快八点半了,赶紧给王嘉怡打电话,果然她搭了地铁正往火车站走。草草洗漱下,慌慌张张下楼,也没有吃东西,也没有拿水果,就跑出巷子打了的,往火车站赶来。

王嘉怡足足等了他三刻钟,却并未生气。上海那边也通情达理了,把碰头时间从上午九点改到下午四点半,时间就充裕了。因为来火车站晚了,只买到十一点三十二分的高铁票,两个人就到后湖这边遛遛,省得闷在候车厅里头无聊。昨晚下了雨今天气温不高,坐到凉风习习的曲柳底下,看湖对面的明代城墙,颇有闲情逸致的样子。

荀逸中顺口背出一句唐诗:“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王嘉怡背了这首诗的底下两句:“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嘉怡我要考你一下,唐人所讲的六朝,指的是哪六个朝代?”“东吴、东晋及宋、齐、梁、陈。”“看来嘉怡的名记者头衔名不虚传。”“荀老师底下要问,卞和璧在本地的一次失踪,是在哪个朝代,对不对?”“嘉怡果然聪明,难怪端木教授喜欢你。”“以后不要讲他了好不好荀老师?说不定这刻儿他正在床上跟另一个女学生在吃早餐呢。”“不要把老师讲得这么坏。”“可我的老师就这么坏呀。”

被刻为传国玺的和氏璧在本地的一次失踪,是南朝宋、齐、梁、陈的梁武帝时期。当时有个将军叫侯景的反叛朝廷,夺了这个传国玺要做皇帝。可好梦不长,很快侯景就兵败身亡。临死前,他把传国玺扔到了栖霞寺里头的虎跑井里,给一个和尚看到了,捞出来秘密收藏。这个和尚没野心,丝毫没有做皇帝的念头,所以后来等到陈霸先登基当了陈武帝,就把传国玺献给了陈氏朝廷。“嘉怡知道秦淮八艳的卞玉京吗?”“是不是跟明末诗人吴梅村有过一段才子佳人故事,后来去了苏州做尼姑,自号玉京道人,其后又隐居无锡,葬于无锡惠山的那个女人?”“是的是的,就是她。当年吴梅村在苏州虎丘重逢卞玉京时,看她焚香,听她鼓琴,给她写了一首诗《听女道人卞玉京弹琴歌》,写得悲凉凄恻。”“荀老师为什么突然讲到她?”“因为卞玉京就出自金陵卞氏家族,卞和璧在明末的一次失踪,是卞玉京费了力把它找到的。”“上次荀老师没讲到这件事。”“我的外甥已经把美国国会图书馆收藏的那套《金陵卞氏堂谱》给我翻拍了一份,昨天下午传到了我的电脑里。我挑了几段看看,就看到了这段故事。”“荀老师不愧是学识深厚的研究家,什么事情都研究得如此细致入微。”

王嘉怡的手机响了。

一个陌生号码。“您哪位?是谢先生啊?原来是谢警官。昨晚正要给你打电话呢,突然有事情就忘了这个茬儿。《早报》上的和氏璧文章是我写的。我喜欢写大块文章。字写得多,钱就拿得多,不是多劳多得嘛。沈小禾跟我讲,你不许他再动他的硬盘。呵呵,原来是黑客捣的鬼。谢警官是要我跟你碰个头?好呀好呀,我在火车站前面,后湖十里堤这块,正坐在湖边等高铁去上海哩。”

挂了电话,王嘉怡心里有些纳闷,这个谢警官为何对和氏璧如此紧追不舍。

荀逸中说这个警官叫谢子维,怀疑卞克润老人是他荀逸中杀的,所以当杀人案仔细调查。“事情没这么简单,因为谢子维找沈小禾查卞和璧的时候,卞克润还没出事哩。”“那就是谢子维读了你的文章后,也认为卞和璧是确有其物,并非向壁虚造,身为国家公职人员,他认为代国家找到卞和璧责无旁贷。”

宗天佑每日上午九点钟准时达到他的工作坊。

宗天佑自称是一名工匠,工于玉器买卖,所以称自己的玉器店为工作坊。

这里距朝天宫只一箭之遥,有一条弯了几道弯的麻石小巷,从那边通过来。几乎每个小时都有买家或卖家从朝天宫那边来这里找他,不是看他的玉,就是给他看自己的玉。那些在朝天宫摆摊卖玉的,全是微不足道的小买卖。本市做玉器生意的,谁都晓得宗天佑在这里有一个明代万历年间的老房子,有全套沉得抬不动的红木家具,里头的一应摆设均古色古香,尽显富商巨贾气派。

工作坊女孩个个高挑标致,穿云锦旗袍,着绣花布鞋,斟碧螺春茶,仿佛古装展示,又像茶道表演,感觉假便假,感觉真便真。宗天佑朝斟茶的女孩点了点头,那女孩便悄无声息地退出去,轻轻带了下门。

他打开办公桌子上的电脑,输入八位数密码,调出一组图片仔细看。

这是昨天在网上刚出现的另一组和氏璧图片。

宗天佑拿起电话给房姓上海人打过去。“老房我跟你讲,王嘉怡是一个记者,陪她过来的荀逸中是一个自称懂和氏璧的家谱学家,他们代一个姓解的来看货。姓解的叫解世海,是香港人,本地坊间有传闻,讲他的身价至少五个亿。不过究竟这个解世海对和氏璧有多大兴趣,对王嘉怡、荀逸中有多大信赖,仍不得而知。”“我把碰头时间已改到下午四点半,因为热释光检测报告到下午两点才拿得到。”“假如王嘉怡、荀逸中相信这就是和氏璧,成交的可能性就会有。”“这东西蛮吓人的,不敢拿出来看。”“你不要怕,只在你那边过一下手,有点赚头儿就卖掉它。让人家讲价,不怕跌得低,只要没低于我给你讲过的那个底价,就赶紧卖了得了。”“知道知道。”“你这是恐惧心理,不过一块石头罢了,哪能出鬼作祟?”

到了十点半的时候,姓房的打来电话,说王嘉怡要带一个姓谢的来,而姓谢的是什么人,她讲得很含糊,所以当即拒绝她,情愿不做这笔交易。“没错老房,节外生枝的事越少越好。”“我的感觉是,王嘉怡只想猎取一点新料,用来写新闻报道,怕是害我白折腾一回。”“她若写出报道来,讲到和氏璧在上海,就会有更多的买主来找你。”“这倒也是。”2

湖边的风很大,远处有一只渔船停在荻芦岸边。戴立在阁楼上再次望了一下外头,湖堤那边看不到一个人影儿,只有一行柳树随风婀娜摇曳。后面是一个荻芦塘,隐约看见荻芦中那只看鸭人的小木船,两只水鸥在船边飞来飞去。现在才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下去吃点儿东西就睡觉,睡它十七八个钟头,睡个够。

昨晚把车子停在高淳老街那边的停车场上,换了车牌才走。幸好雨停了,月亮出来了,跟戴正两个人往这边走的时候,不用打伞打电筒。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一个多钟头,走过两道山冈、三片竹林、五个茶亭、八座石桥,才走到湖边,才走进这座带阁楼的老房子里。银行保险箱的那个金属盒,给远远扔到湖中间。

已经跟戴正讲好,至少两周时间都待在这里,不走出这屋子半步。大门外面仍挂着那把沉重的铁锁,连房东也不知道这屋里有人。有后门通后面的荻芦塘,后门从里面拴着门闩。

戴正在楼下的东面房间里摆弄他的定时器,又说他的自动断电装置万无一失。戴立不肯冒险去试,假如要断电的时候这个装置出故障,没把电断掉,给看探头的看到,就插翅难飞了。还是拿炸药炸稳妥,就一个小小的电器盒,用不了多少炸药。再说,现在弄C4炸药比以前容易得多,价格也便宜。

其实心里还是挺害怕的,这种事情应该到此为止。不管这个花梨木盒子里的东西能否卖大价钱,都要金盆洗手,以后不做炸银行的事,手头的炸药也全扔掉,免得成天提心吊胆过日子。假如真的卖掉这个东西,得到二百万美金,就去泰国找尤阿鼠去,跟戴正一人找一个会讲中国话的泰国女人结婚,做一点小生意,从此改邪归正做本分人。

戴立吃了一碗鸡蛋挂面,就拉来一条凉席铺在方砖地上,躺在有穿堂风的走廊里睡觉。

他很快就睡着了,又很快就醒了。睡着的时候做了一个梦。在梦里看到一个青面獠牙的怪兽。这怪兽很高,前腿抬起来的时候,兽角插到了乌云里。戴立是眼睁睁看着这个怪兽朝自己身上倒,仿佛一座高山斜斜地压过来,幸好这是在梦里给压死。醒来后惊出一身冷汗,就再也睡不着了。

戴正还在里头房间里摆弄他的定时器,一面给集成块焊蜈蚣脚,一面翻一本破破烂烂的书。昨晚一到这里,戴正就倒头大睡,一点心事也没有。因为夜里睡得香,现在有精神玩定时器。戴立睡不着,点了蚊香,上了阁楼,一直守在窗口听外面是否有动静。而且,一直觉得有件事没安排好。做事情要做到滴水不漏才行,判断事情要相信自己的直觉方可,而究竟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一定要把它想出来,不然容易出纰漏。“那个花梨木盒子……”戴立自言自语。“不是把它摆到阁楼上的二梁上了吗?”戴正觉得奇怪。“应该把它埋到地底下。”“为什么?”“刚才睡觉的时候,好像那东西从上面掉下来,压住我的胸口,害得我喘不过气来。”“你是讲那东西要入土为安?”“没错没错。”

戴正不信邪,不怕那东西出鬼作祟,但戴立非把它埋到床底下不可,只好跟他一起去西屋搬踏板儿,抬雕花牙床,撬起几块地砖,往下面挖了三尺深,然后把那个花梨木盒子从阁楼上取下来,用塑料袋包了一层又一层,埋到了地底下。

折腾了两个多钟头,才铺回了砖,搬回了床,把泥土扫干净,看不出一点痕迹。

又吃了一碗鸡蛋挂面,又躺到走廊里吹穿堂风。

这回戴立就睡得香,呼噜也打得响。

谢子维朝王嘉怡笑了下,然后就一直看着车窗外面发呆。他缺乏跟年轻女孩儿单独相处的经验,也没有闲情逸致说诗词典故跟女孩闲聊,所以两个人都闷得够呛。而且,谢子维心情很差,觉得哪桩事情都是疙里疙瘩的不和顺,好像这辈子就一直这样子没名堂。

昨晚跟市局的老陆商量,叫老陆去跟城南分局讲,把自己调过来,加入银行失窃案的专案组,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调查和氏璧。老陆虽然不相信和氏璧的故事,但知道谢子维先前对卞克润、卞思伍的调查并非没有价值,愿意接受谢子维的加入。这个案子说大也大,若查明C4炸药的来源,就会升格为公安部的大案要案;相反说小也小,因为银行失窃的东西,除保险箱租用人的口头说明外,无任何直接证据证明它的有无。至于失窃的东西值多少钱,如何确定其立案的案值,均无从谈起。

城南分局的分局长同意让老谢过来,没想到刑警队的马队长坚决反对。

马队长说:“老谢刚接了一个杀人案子,怎么可以一甩手跑到市局去?”“再说,”马队长又说,“老谢查银行失窃案是假,查他父亲的死亡原因是真。”

这件事就小杨知道,显然小杨给马队长讲了,谢子维不便否认。

老陆问明了情况,明白不好坚持问马队长要人。“动用国家刑警查案子,要立了案才能查,对不对老谢?”

谢子维无话可讲。

上午碰到小杨时,小杨的言行举止蛮自然。现在的年轻人是厉害,当面尊敬你,背地里搞你,还一点儿声色不露。看来小杨很快会升科长坐办公室,不用成天看探头录像、跟踪嫌疑人、跟杀人嫌疑犯面对面拔枪打枪了。假如自己年轻时也会这样给领导打小报告,讨好巴结领导,现在当队长的,就不是姓马的而是谢子维。

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也塞牙。

偏偏上海那边不让王嘉怡带他来。

那边说,假如带一个不相干的人过来,情愿不做这笔生意。

没办法,只好跟荀逸中商量,让他冒充荀逸中去上海看那个和氏璧。

还是当记者的厉害,经不住王嘉怡反反复复地追问,谢子维才讲出了他埋在心底里的那个隐情:“我觉得我父亲的死,跟这个和氏璧有关。”

在后湖十里堤的曲柳底下,谢子维干脆一五一十地讲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及前因后果,还给荀逸中、王嘉怡看了他手机里的一张图片,那是他父亲出事那天晚上所穿的一件海军衫血衣。见谢子维情绪激动,说话声音都变了,眼眶也湿了,荀逸中便答应了他的要求,让他冒名顶替自己,将两张高铁票递到他手里;与此同时,也将陪伴王嘉怡的幸福感,延伸到自己的想象中去,而不是真实的旅途中。

高铁列车在两边是杉树林带的铁道上急速奔驰。王嘉怡打心底里不喜欢这个眯缝眼的谢警官。好像没睡醒一样,老是睁不开眼皮。也不讲话,没了刚才的那种激动样子。也不解风情,一直把身子歪到另一边去。窗外是无穷无尽的杉树,密密匝匝把两旁的水乡风景遮得一点都看不到。列车到上海是一个半钟头,难道两个人都要装哑巴装这么久不成?“谢警官小孩多大了?”“没有小孩。”“不曾结婚?”“结过一次婚,但半年不到就离了。”“两个人感情不好?”“不够好。”

当时感情不好的两个人,是他的娘和他的新娘子。婆媳矛盾大,帮了娘是新娘子生气,帮了新娘子是娘生气,直到离了婚才安顿,没了那些鸡巴唆的口角。现在娘走了,屋里没人说话了,才想到王菲的好。人家到现在还是蛮漂亮,当初肯嫁给他是他的福分。就是到了现在,都当了主任享受处长待遇了,仍对他有求必应。若不是她给他找来内战期间服务于美军顾问团的中国职员名单,他就查不到卞正昌、卞思伍父子二人。

从昨晚到现在,谢子维给卞思伍打了五六个电话,都是没人接听,不知什么原因。

此刻手机响了,是马队长打来的。“你在哪里呢,怎么丢下小杨一个人跑了找不到你?”“我在去上海的火车上。”“你找到了新线索怎么不跟我打个招呼就自作主张到上海去?”“对不起马队,我是自己的事要去上海一趟,今晚就回来。”“现在火车到了哪里?”“前面一站是无锡。”“到了无锡你下车,赶紧搭回头的车子,回来查贡院西街那个案子。”“我……马队……”“不要鸡巴唆了,你给我马上回来,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不追究你的无组织无纪律。要是你今天硬要去上海,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马队长的嗓门很粗,声音很大,他讲的每一句话,不但把谢子维的耳膜震得嗡嗡响,而且给坐在旁边的王嘉怡听得一清二楚。

那个姓叶的真的很有钱,别墅房子买到前湖这边。这儿背靠梅花山,除了梅花盛开的那几天有游人游来晃去,平日就幽静得只看到苦鸽子飞,只听到黄莺儿叫。一只油葫芦呼啦一声,从水里钻出来,把卞思诚吓了一跳。

今非昔比,桑佩兰跟以前大不一样。走路的步态就像经常出入凡尔赛宫的法国贵妇人,衣服却是波希米亚风格,颇有艺术家气质。现在她不去图书馆看阅览室了,而是成天待在别墅房子里画画儿。跟她结婚有十八个年头了,不知道她会拿画笔画油画。若不是有人拍到她的画室照片给卞思诚看,还真的不敢相信呢。那些画儿,真的还画得不赖呢。

走到湖边,桑佩兰才朝他瞥一眼。

单凭你给人家娃娃一周教几个钟头奥数课挣几个小钱,能给她过这种生活吗?“卞思诚我跟你讲,你不用声东击西跟我玩花样,你要我给你多少钱才肯签字,讲个数目出来就行。”“我是过来问你安蕾是不是来你这块了。”“别跟我耍小聪明好不好,你那两下子我还不清楚?你把安蕾藏起来,讲她在我这里,来跟我讨价还价。”“我在电话里跟你讲了,安蕾昨晚出去后一直没回来,打她电话她关了手机,到现在没一点儿音信。”“你是讲安蕾真的离家出走了?”“从昨晚十二点半找到现在,能找的地方我都找了,就是找不到她。要是安蕾不在你这块,这刻就去派出所报案。”

卞思诚从衣袋里掏出安蕾出走前留在家里的那张纸条,桑佩兰自然认得姑娘的字,这才相信姑娘是真的离家出走了,才坐上卞思诚的车,回她以前的家。

桑佩兰心里明白,假如父母闹离婚,自己也会离家出走。安蕾是自己的姑娘,多半像自己。没错,她知道安蕾的电脑密码,打得开她的电脑,查得到她的QQ聊天记录。

回到家里,推开安蕾的房间门,开了安蕾的电脑,查到安蕾的QQ聊天记录,这才发现安蕾跟一个自称是少女杀手的人聊得热乎。而这个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住在哪里,电话多少,看了一周的聊天记录,却丝毫看不出来。

卞思诚急了,一面怪姑娘跟桑佩兰一样任性,一面怪自己不该跟桑佩兰闹离婚使姑娘走极端。不过他也确实给不了桑佩兰想要的那种生活,桑佩兰要姑娘的抚养权也确实能够使姑娘到巴黎或伦敦去读书,所以他就认倒霉签字离婚,也不要姑娘了,也不要老婆了,死了心算了。“现在要找到这个少女杀手。”“怎么找啊?”“你不是讲过姓叶的跟电信很熟吗?”“熟又怎样?”“拿了这个IP地址去,电信那边就能查到这个人。”

桑佩兰急得哭起来,说不定安蕾已被这个杀手控制,正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呢。赶快给叶玺宇打电话,叶玺宇说立即跟电信那边的朋友打电话,马上往电信大楼去,叫桑佩兰也赶快去那里。

卞思诚要桑佩兰把少女杀手的IP地址输到自己的手机里,还替她检查了一遍。OK,正确,这长长的一溜阿拉伯数字,错不得一个符号。从聊天记录看,这个人是本地人,用的是自己家里的电脑,找电信查肯定查得到,且比找公安查来得快。

桑佩兰走了,卞思诚才觉得肚子有点饿。快中午时间了,还没吃早饭。一面给自己泡方便面,切几段红肠进去,一面想另一件事情。

昨晚看了卞思伍的手机短信,已知道卞思伍正叫人跟踪抢银行的那个小偷。把卞月萍送回家后,又去了一趟鼓楼医院,结果护士说卞思伍不见了,可能回家了。冒雨去大成巷敲祠堂门,敲了两下才看到大门上挂了大铁锁。然后去卞思伍家,他儿媳妇讲公公刚抽了骨髓在医院呢。于是给卞思伍打电话,手机一直无人接听。

赶快跟三叔卞正杰联系。

老人手机关机,打他家老三家里的电话。老三讲,他爹给战友拉出去吃馆子住饭店了,不知吃的是哪家馆子住的是哪家饭店。

这件事也是十万火急。应该找到三叔当面跟他商量,讨论下面该怎么办。没三叔的同意,不能跟江都那边讲银行失窃的事。

后来回到家里,已经是半夜十二点钟,这才发觉安蕾没在自己房间里。这丫头离家出走了,餐桌上留了一张纸条,说她不回来了,不用到处找她。怕是存心要气死卞思诚,居然把那本乙种堂谱带走了,没准已扔到外面的垃圾箱里了。真是拿她没法子。3

高铁列车到了上海,两个人从虹口站出来。时间还早,王嘉怡带谢警官到常熟路一家小饭馆吃西餐。那是两个法国女孩开的,虽然面积不大,但装修风格别致,细部的形状、色彩、光线、空间,均呈示现代实验艺术的那种令人陌生的小资氛围。王嘉怡穿一条鲜亮的橙黄裤子,衣着别样,人也高挑,很符合这里的先锋环境,仿佛回到自己家里一样随便。谢子维却觉得别扭,认为牛肉面馆比这里好,呼啦呼啦吃一碗刀削面,搁一匙子油泼辣子,再来两个肉夹馍,多爽。而这个地方,连刀子、叉子怎么拿都不知道,更不晓得这几片鹅肝多少钱。

现在王嘉怡对谢警官有了好感。这个身上带枪的眯缝眼男人,细看却是男人味儿十足。他体格魁梧,嘴唇肉红,手掌粗大,只要眉毛再粗一些,眼睛再大一些,便是女人趋之若鹜的那种帅气汉子。关键是这个人有血气,不怕给开除公职,也要查出凶手,报杀父之仇。可惜杀他父亲的那个人已经死了,英雄没了用武之地。“荀老师昨天收到一封匿名信,写信的讲卞克润是畏罪自杀。讲当年卞克润杀了你父亲,知道很快就要给你查出来,就一死了之,免了牢狱之苦,保了好名声。”“但卞克润有不在现场的证明。我在大成巷找到了一个老婆婆,她家跟祠堂是门对门。当晚她看到卞克润跟族长一起走出祠堂时,我父亲已在太平井遭枪击。”“那么有人讲你父亲是中了流弹意外身亡是真实情况。”“可子弹是对着他的后背打过去的,打断了胸肋,击穿了心脏,子弹窟窿周围有焦黑痕迹。”“你是讲,凶手是贴近你父亲的后背开的枪?”“枪口距后背不超过五十公分。”“你认为凶手另有其人?”“是的。”“查明了和氏璧就能查出凶手是谁?”“是的。”

这是一个恋母情结强烈的男人,为了母亲的事,杀人放火都敢呢。而那个母亲也有问题,临终前拿这件事搅乱儿子的心,叫儿子永不释怀。嫁给这样的男人就倒了霉了,显然他的前妻,就是恨他只听老娘的不听老婆的才跟他离了婚。

那个写匿名信的人是谁呢?

可能他就是杀害谢子维父亲的凶手。

不过,假如大成巷祠堂有边门出入,卞克润杀了人,再回到祠堂里,也完全可能。

显然,写信的那个人知道荀逸中跟谢子维见过面,会把这封信的内容告诉谢子维,目的是阻止谢子维查这件事。谢子维在卞克润的灵堂前,盘问过荀逸中好一阵子,连王嘉怡也知道这个情况。

此时此刻,王嘉怡才说明荀逸中有确凿证据证明和氏璧曾在金陵卞氏家族手里。

什么证据?

拍摄于美国国会图书馆的异本《金陵卞氏堂谱》。

在这本堂谱中,有一卷号称乙种谱牒的文字,专门讲和氏璧跟金陵卞氏家族的种种关联;还讲到明末一次被盗后,金陵卞氏的卞玉京冒了多大的风险去找,竟失而复得。

田小姐来电话了,她是房姓卖主的秘书,对王嘉怡是否到了上海确认一下。都到了这刻儿了,也不讲碰头地点,神乎其神的。常熟路田小姐自然知道,塞纳餐馆也知道,她说四点以后会再次打电话来,这说明碰头地点离这块不远。

时间还早,才三点不到,这顿饭就慢慢吃呗。不晓得兜里的钱够不够埋这顿西餐的单,谢子维不由得摸了摸裤兜里的瘪钱包。

餐馆里就他们两个吃饭。挨着隔音很好的窗玻璃,茶色窗帘呈人字形敞开。外面的人把他们当临街的橱窗看,他们也把外面当橱窗看。

昨晚新街口银行的失窃案,显然是一个多人行动且彼此默契配合的犯罪行为。先是有人把梨木花盒子的图片给了宗天佑,让宗天佑寻找和氏璧的买主。后是小偷从银行偷走保险箱中的和氏璧,连夜把它送到房姓上海人手里待价而沽。

现在的问题是,这个房姓商人手里的和氏璧,是网上两组图片中的哪一种?

前一组图片是来自卞克润所拍摄的、谢子维父亲冲洗的、并委托沈金海保管的、已经到了谢子维手里却给小偷偷走的那卷底片,其中一张由沈金海的孙子沈小禾送到网上去,结果掀起了始料未及的和氏璧风波;后一组是有人利用黑客手段,把另一种和氏璧图片移植到沈小禾的电脑里,且在网上广为传播,大有取代前者之势。

这个悬念很快就会揭晓。

若房姓卖主手里的和氏璧与前一组图片吻合,就说明它是小偷从银行偷来的;若跟后一组图片吻合,就是不法商人制假售假。

无论哪一种情况,宗天佑均有违法嫌疑。虽然对宗天佑不无好感,觉得他知识广博,举止得当,更像一位教授而不是商人,但无商不奸的说法,最终使王嘉怡对谢子维的这段推理分析表示认同。

现在的这个推断,应接近于事实真相。两个人仔仔细细讨论了一番,这才松了一口气,一起看窗外的车水马龙。

卞思伍已经完全绝望。

戴氏兄弟的那部黑丰田仍停在窗口底下,但始终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两旁是食肆茶楼,中间是麻石路的高淳老街,都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问了好多个店主及茶客,却没人认得出手机图片里的戴氏兄弟。街上的及周边的每一家旅馆,都一家家查访过,也没一点线索。

虽然这车子已换过车牌,但卞思伍给它做了记号,认得出来。后来才想起应该去银行给柯兴华的账户打钱进去,赶紧办这个事,不能失信于人。昨晚下雨打雷,都跑到茅山那边了又拐过来,难为他没跟丢这辆车子。

这会儿怎么办呢?只能守株待兔。

就待在这个房间里,房钱也不贵,多住几宿没关系,反正戴氏兄弟要过来取车的。也跟旅馆老板娘打了招呼,麻烦她捎带看下这个车子。又给孙子打了电话,说爷爷有事情在外地待两天,一旦医院决定做手术,立马赶回来给医院付手术金。

很快柯兴华就来了短信,说钱已收到,给您鞠躬,万分感谢。

昨晚应该叫柯兴华去跟踪戴氏兄弟,而不是一直守住这个车子。不过当时的想法也有道理,夜深人静跟过去容易被发现。卞思伍心里想,戴氏兄弟两个无非是找一家旅馆住一宿,第二天准会来停车场取车。也怪思谋不够周密,为了省几个钱,看到了车子就把柯兴华打发走了。也没跟柯兴华见面,怕给他认出来。

不过有些人就是厉害,比别人多一个心眼。又解决了人家的困难,又给自己多挣了钱。柯兴华就是这种人,他在短信里说,假如再给一点儿辛苦银子,你就会知道戴氏兄弟昨晚是在哪块过夜的。

听了这话,卞思伍喜出望外,答应再给五百块钱。于是柯兴华就讲了湖边的那个老房子,告诉他怎么走怎么走最近。并说那个房子前门对着湖,后门有池塘,那池塘里有一只看鸭人的小木船。还说那个房子的阁楼,前后两个窗子,都是戴氏兄弟瞭的望点。还讲那个房子的房东,就住在池塘后面的荷叶村的村头,隔了两块水稻田。看到这些短信,卞思伍才明白柯兴华是连夜跟过去的。现在那个房子是前院的门上了锁,后院的门插了门闩。

卞思伍赶紧退了房间,打了摩的,叫摩的佬带他去固城湖边的荷叶村。十块钱就十块钱,立即去,赶快走。摩的佬也不讲话,给了卞思伍一个黄头盔,摩托车突突突突飞起来。走大路才二十分钟不到,就到了荷叶村。

绕过村子走到南面,果然隔了两块水稻田有一座老房子隐在枝叶茂密的楝树丛中。尽量避开那个阁楼窗子,卞思伍绕了很大一个圈,才走到房子跟前。

轻轻推一下后院的门,推得动,果然门闩已被柯兴华打开。四下里瞧一下,看不到一个人影。此前他曾用短信吩咐柯兴华爬墙头进去,把后门的门闩拔了,然后赶紧离开,不要给任何人看到。

此事已刻不容缓,做到不露蛛丝马迹已不可能。他来荷叶村不但有那个摩托佬知道,更有柯兴华知道。不过假如不出人命案子,手里有枪也不拿枪打人,警察就不会来荷叶村查访,就出不了事。

悄悄推开门,门臼发出吱呀的轻微响声。后院里有两株茂盛的樱桃树,树那边的老房子有两个后门;一个是拴死的,一个是虚掩的。悄悄推开虚掩的那个门,就听到戴立的打呼声音。

戴立裸身躺在走廊里睡觉,赤条条地睡在一条铺在地下的凉席上。戴正在东面房间里看书,闻得到里头有松香味,好像在焊什么东西。那个房间掩着门,但门缝很大,看得到戴正的大脑袋。

推了门进去,拿枪对着戴正的脑袋叫他不要动,以免枪走火发生意外。

戴正一下子惊呆了,眼珠子发直,身子打了个哆嗦。眼前是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儿,身子骨看上去还蛮结实,骨骼也大,手也大,手里握一把左轮手枪。不知道这枪是真是假,不知道枪里头有没有子弹,这会儿这把枪就对着自己的脑袋瓜儿一触即发。只好搁下手里的烙铁,推开正在改变线路的定时器,看这老头儿要干什么。“你叫戴正对不对?”“没错。”“你出去把你哥叫醒,咱爷儿三个一道商量个事。”“老人家怎么认识我们?”“有缘分就认得到。”“有事好商量,老人家不必拿家伙出来,吓人巴拉的。”

戴立给戴正推过来推过去,推了好久才醒过来。一睁眼就看到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就明白出事了,心想警察跟过来了。后来才看清是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手里拿一把左轮手枪。

鱼有鱼路,虾有虾路。

既然你能弄得到C4炸药,那么人家弄一把左轮也不足为怪。

戴立叫戴正给老人家沏个茶,大家坐下来谈。既然老人家知道了这个事,那么商量比不商量要好得多。若硬碰硬地来,你把左轮枪夺到手,拿枪把老头儿打死,即便你逃到天涯海角,警察也迟早会捉到你。更糟的是,还没动手呢,老头儿就开枪了。不但打死了你,也打死了你的兄弟,也没人听到枪声,也没人过来捉他,老头儿可以消消停停找那个盒子,说不定就会给他找到。

这老头说,他的孙子得了白血病,给他们看孙子住院的手机照片。又说了他爷儿两个的骨髓配型,给他们看了配型报告。还讲了他对他们的一路跟踪,并提及他们停在高淳老街的黑丰田。最后才说他的一个想法,问他们同不同意。

枪口是一直对着戴正的脑袋,显然他明白兄弟两个是戴正做主。

给他沏了茶也不喝,怕茶水里搁迷魂药呢;戴正手脚快,还真的搁进去不少。“我已经联系好了买主,今晚就能成交,就能拿到钱。”“老人家做事情周密,佩服佩服。”“我们爷儿三个三一三十一,一人得一份钱,拿到手就各奔东西,这样子好不好?”“老人家通达义气,如此最好不过。”

假如说没去银行拿那个东西,或者说拿了那个东西把它藏到别处去了,或者说那东西已经转手到了别人手里,都不及现在拿出来好。给他看到那个东西,至少不会挨枪子。戴正阅人无数,看得出这老头是救孙子心切,不是贪财图钱。“老人家孙子叫什么名字,住哪家医院?”“我孙子叫卞岚钧,住鼓楼医院十五病区1512床。”

戴正叫戴立给医院打电话查证这件事。十五病区的护士站,果然说这里有一个叫卞岚钧的男孩,正准备做骨髓移植手术。显然这老头讲的是真话。现在讲真话的人实在不多。只要这老头不开枪,就有办法让他吃老鼠药,叫他偷鸡不成蚀把米,拿不到东西还丢了枪。不过戴正对枪不感兴趣,手里拿了枪,一是容易被发现,二是容易出人命案子,呆子才喜欢玩枪哩。

一道去西面房间,在老头儿的枪口底下,兄弟两个把踏板儿搬走,把雕花牙床抬开,把罗地砖撬起,往下面挖三尺深,把那个东西取上来,搁到窗前的写字台上,摘了一层又一层的塑料袋。

卞思伍多次见过这个盒子,不但用手机给它拍过照,而且拿小刻刀刻了记号,一眼就认得出来。盒子上仍封了黄表纸封条,封条日期仍是一九六七年八月二十二日。

里面的东西卞思伍也没看到过。

现在就拆封,把它打开,看到东西再说。

那是一把小金锁,摸上去不是很软,含金量不会高。

戴正拿了一个小竹签,就把锁头捅开了。

又拿竹签小心划开封条,揭开盒盖,打开盒子。

这盒子里头应该是一个叫和氏璧的东西,没想到只瞧见一块极普通的雨花石,顶多值十块钱。这时候,不但卞思伍傻了眼,戴立、戴正兄弟也傻了眼,谁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田芸给王嘉怡打最后一个电话时,仍不知道房老板为何如此紧张。房老板手里好像有一样重要东西要给人家看,这东西就藏在里屋的保险箱里。房老板一根接一根抽烟,从上午抽到现在。中饭是叫肯德基送来的,一直待在里屋没出来。

碰头地点仍未确定,只是叫王嘉怡站在徐家汇地铁站八号出口等候。现在才看到房老板拿出一个木盒子,上面贴了一段黄纸条。猛一瞧觉得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房老板把那个木盒子摆到自己的手提箱里,拨了一下密码鼓,拿密码锁把箱子锁住。上了车,就一直把那个手提箱抱在胸口,怕它不翼而飞。

田芸一面开车,一面想那个盒子。到了徐家汇,进了港汇酒店,走入1808号房间,才猛然想到这几日网上的一个热门话题:“和氏璧再次出现”。昨天晚间上网时,看到过这个木盒子的图片,就在天涯网站首页,刚贴出不久,新鲜夺目。据说这是花梨木做的,单是这个盒子及锁盒子的金锁头,就值很多钱。原来房老板抱在手里的这个东西,就是鼎鼎有名的和氏璧,怪不得他紧张到额脑壳冒出汗珠子。

网上有人说,自古至今,中国只有两样古董最值钱,一是随珠,一是和氏璧。田芸读中学时古文学得好,至今仍背得出李斯的《谏逐客书》全文。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

此处所讲的“陛下”,指的是李斯的老板秦始皇。

此处所讲的“随、和之宝”,指的是随珠与和氏璧。

现在的情况是,田芸看到自己的老板有和氏璧要卖掉它,且有外地人专程来上海看货。老实说,房老板的保险箱不够重,司徒一个人就能把它从楼上抱到楼下去。司徒是田芸的男朋友,对田芸言听计从。虽然涂脂抹粉的田芸并非女为悦己者容,但心存感激的司徒,却是能够士为知己者死的。田芸叫司徒去死,他不会不去死。

趁房老板转身看窗外的街道时,田芸悄悄拿手机拍了这个挂金锁的小木盒,并把房老板的背影也拍进来,打算晚上给司徒看。假如司徒胆子够大,今晚就去写字楼一趟,拿上修车铺的气割枪把保险箱割开,就能拿走这个盒子,拿到和氏璧。到手后卖个百把万块钱,应该没问题。田芸一直给老板做秘书,没有本事做其他事情。她碰到的老板,不是小气巴拉,就是色胆包天。现在跟的这个房老板,既是小气巴拉,又是色胆包天。司徒若知道她成天被这个姓房的蹭来蹭去,早把他宰了扔苏州河了。

到了酒店房间,才通知王嘉怡过来。

也就是三百来米远,五分钟就到了。

田芸去开门,请王嘉怡进屋。这个女人的橙黄裤子蛮好看,盘发也别致。陪她过来的这个眯缝眼男人身材魁梧,像是保镖之类的。他的胳肢窝里夹一个黑包,说不定那包里有一把枪呢。现在田芸自己也怕起来,人家把枪拿到手里,枪管装了消音器,抢了和氏璧跑路。出去前,先给房老板吃两枪,后给她田芸吃两枪,房间里没有探头,看探头的看不到。公安只能看到走廊里大堂里的录像,人家头上若套了硅胶面具走进走出,公安怎么个法子查?再说了,你胸口挨了枪子,流了一毯子的血,人都死了,就是捉到了凶手,对你有何意义?

田芸把包包打开,以便很快拿得到包包里头的保湿喷雾器。这个男人若拿枪打人,就拿喷雾器喷瞎他的眼睛。女子自我防卫的几点要领是什么?学了两个礼拜的课,怎么全忘了……“田芸你怎么啦,我讲的话你没听到?”“什么事房经理,您再讲一遍好吗?”

原来是王嘉怡给了房老板一个香港汇丰银行的账户,叫她打开手提电脑,上网查一下这个账户里的钱。给了密码才看得到。账户主人叫解世海,存款额竟高达一千二百万港元,远高于房老板所要求的二百万元人民币。

这是一个有点讲究的套房。写字台跟会客沙发有点距离,田芸坐在写字台这边,眼睛一直看着那个男人的手。他讲他姓荀,研究家谱的,应该是斯文学者,但他的模样却像黑社会。这会儿他正捧着茶杯喝茶,看房老板哆哆嗦嗦开手提箱。

盒子给拿出来了,老黄颜色,正宗花梨木。

盒子被打开了,里面有一个果绿色玉石印章。印纽果然是五条龙盘错纠缠龙争虎斗的样子,其中一个龙头,镶了金子是所谓的金镶玉。关键是,如果从不同的角度去看,颜色就有怪异的变化。在这边看是深沉的绿,有绿惨红愁的凄凉;在那边看是清雅的白,有白玉无瑕的高洁。

看多久没关系,但不能拿手摸它,不能朝它拍照片。

也不能拿手机打电话、发短信,不能跟酒店外面有联系。

当然,这没事,盖一个红印给你,没有问题。

字体果然是李斯的小篆,印文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八个字。不妨把这个红印带回去给解先生看。也可以把香港古物鉴证实验室的热释光测定报告拍下来,也带回去给解先生看。

这个报告有被测样本的图片,有英国专家的签名。

其测定数据是:TL值为3.1534,受辐射时间为2705年,正负误差为50年。

这是香港实验室的地址及电话,这是上海办事处的地址及电话,真实性经得起任何机构任何人质疑及调查。

另一个书面证明是,复印于美国国会图书馆的《金陵卞氏堂谱·乙种谱牒》的第一卷第一条。内容是,后唐末代皇帝李从珂的宫廷弁师卞标的生平事迹。众所周知,和氏璧最后一次于正史的文字记载,就跟李从珂有关。而和氏璧回到卞氏手中,无疑跟这个给李从珂管帽子的卞标有关。明清两代,和氏璧在金陵卞氏家族手里丢过五六次,这个乙种谱牒,称其为“宝”,专讲这些事。最惊险的一次,跟秦淮八艳的卞玉京有关。是卞玉京打听到“宝”的下落,卞家人才把它追回来的。

王嘉怡是报社记者,看和氏璧看得马虎,问和氏璧问得详细。堂谱中所称的“宝”,可以推断它是和氏璧,也可以认为是别的什么东西。只有找到卞姓卖主,才能最终确认。

房老板只说他是从金陵卞姓家族手里买来的,中介人是著名玉器商人宗天佑;翻来覆去讲这几句话,就讲这么多,拒绝透露那个卞姓卖主的个人信息。“过来看这个东西的人有好几个了,假如解先生对它有兴趣,不妨仍请宗先生当中介人。若解先生先付一点儿定金,摆到宗先生那里,我给解先生保留一个礼拜。”“付多少定金?”“二百万人民币。”4

三叔卞正杰急得跳脚骂娘,卞思诚几次拉他坐到石头上,怕他急出心脏病来。思伍果然起坏心给外人当内应,把银行保险箱里的东西弄走了。肯定要起诉银行的疏于保管,但重要的还是如何把东西追回来,不然没法给江都的卞氏家族交代,没法给江南卞氏十三族交代,也没法给自己的良心交代。

三叔昨晚住的酒店在中山门这边,好不容易到下午两点才找到他。两个人在城墙上的一棵槐树底下商量了半天,决定先跟柯兴华联系。通过这个私人侦探,查找小偷及思伍的下落。

要花更多的钱才行。幸好三叔手里有钱。这笔钱来自江南卞氏十三族的定期募捐,由金陵卞氏保管,由江都卞氏监督其增值及使用情况。

柯兴华是三叔最早联系的。三叔的一个部队战友说柯兴华做事情实在,还一起吃过饭,彼此留了电话。后来三叔把柯兴华的电话给了二爷卞克润,二爷就给了思伍,让思伍跟他联系,结果跟踪了谢警官,并盗得那几本日记及那卷要命的底片,没想到思伍又利用柯兴华做手脚,以致银行保险箱被盗。

昨晚让卞月萍拿了思伍的手机,卞思诚偷偷用红外功能把里面的全部短信都传到自己的手机里。此刻再次分析那些短信,才知道思伍跟柯兴华只是短信联系,没见过面。现在卞思诚也把短信发过去,很快就有了回复。只要钱到账,立即告诉你这个人在哪里。显然,柯兴华还在替思伍跟踪那个小偷哩。

两个人下了城头,回到车子里。三叔一面抽烟,一面看卞思诚拿手提电脑给柯兴华打钱过去。打多少?一千块。才两分钟不到,柯兴华就来短信讲,偷银行保险箱的是一对双胞胎,一个叫戴立,一个叫戴正;雇他跟踪戴氏兄弟的那个人,知道在哪里但不能讲,抱歉,出卖雇主的事不能做。

知道小偷的下落,比知道思伍的下落更重要。

赶快给GPS设定行车目的地。“现在去哪块?”“高淳荷叶村。”“高淳有两个荷叶村哩。”“靠固城湖的那个。”

车子赶快出城。出了中山门往南走。赶快上环城高速,轰油门把车速加到一百二十码。

据柯兴华讲,那是一个老房子,前面的门上了锁,后面的门插了门闩,墙头不是很高,旁边有一棵楝树爬得上去。不过问题不是如何进得去屋子,而是如何叫戴氏兄弟老老实实把东西拿出来,且不惊动警方。三叔仍余勇可贾,不把年轻人搁在眼里。他以为握紧了拳头,朝人家吼两声,人家就会乖乖把辛辛苦苦拿到手的东西还给你,哪有这么便当?

有把枪才行,可现在到哪块去找枪呢?

车子里有一把英吉沙钢刀,拿它削钢筋就跟削铅笔一样轻松。“思诚,你姑娘找到没有?”“我们找到了跟她聊QQ的那个男孩的家,没想到那个男孩也离家出走了,他的娘老子也在找他,也急死了。”“快上派出所报案去。”“去过派出所了,人家没当回事。派出所的所长跟我们讲,这两个小娃儿就拿了两千来块钱出去,钱花光了就会回家的。”

现在知道那个男孩也一个是乖娃儿,也是功课一直很好,也是聪明得要命。他取少女杀手为网名,不过玩笑罢了。说不定他跟安蕾一起到上海看世博会去了,存心害父母着着急,不过气气父母罢了。

显然丢了和氏璧,比丢了女孩更严重。

二爷情愿丢了自己的性命,也要保住和氏璧。他用自裁的方式,惊醒思诚对家族的麻木不仁。以前思诚没想过这个问题,后来跟二爷一起修谱时,修了一年多哩,才体会到家族于自己的意义,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流淌着祖宗的血,细胞里保存着祖宗的基因。始祖卞和公献玉的事,是广为人知的;六十五世祖卞标公冒了杀头的风险,才拿到和氏璧,使它物归原主,是确有其事哩。

二千七百年前,卞和公抱璞石哭于荆山下。他的左脚给楚厉王剁掉了,右脚给楚武王剁掉了,都是因为拿石头当玉石拿君王当傻子,犯了欺君之罪。文王派人来问他为何哭得如此伤心,他说我不是伤心我的两个脚被剁掉,而是伤心这块宝玉被看成是普通的石头,伤心忠义的人被看成是欺世盗名。于是文王叫玉工把这块璞石剖开,果然是一块罕见的宝玉,将它命名为和氏璧。

时至今日,这个和氏璧却在自己手里丢失。卞思诚已经对着金陵卞氏祖宗发过誓,就是舍了自己的性命,就是杀了拿走它的人,也要把它追回来。现在他才明白自己有血性的冲动。要对得起祖宗,也要对得起自己。

那把英吉沙钢刀在工具箱里头,下车前要记得把它带在身上。

柯兴华又来了短信,说戴氏兄弟正分头出逃。戴立划了小木船往固城湖中间走,戴正拦了一个摩托佬打摩的往高淳方向走。卞思诚叫柯兴华跟住戴正,显然戴正要去高淳老街取他的车。取了车子,兄弟两个就会去湖对岸碰头,然后一同驱车往别处逃。

卞思诚立刻改变行车目的地,径直去高淳老街。

这刻儿手机响了,是思伍打来的。“昨晚一接到警察的电话,知道银行丢了我们的东西,我就出来找小偷了。”“这会儿你在哪块?”“我在高淳荷叶村。”“小偷找到没有?”“小偷是找到了,那个木盒子也找到了,但盒子里装的是一块雨花石,不是我们的东西。”“会不会给小偷掉了包?”“没这种可能。”“为什么?”“小偷是两个人,一对双胞胎。他们取木盒,拆封条,开盒子盖头,我都拿手机拍了录像,看不出有掉包的样子。”

房老板现在安心了,秃顶儿不再冒汗珠子。假如这个壮汉要动手抢这个东西,早拔了枪朝自己开枪了。为非作歹的邪尸并不多见,再说抢劫杀人成本也高,弄不好就给警察逮起来,不但丢了抢来的东西,也丢了自个的性命,不是每次都划算。如今街上的探头也多,警察看探头的本事也厉害,杀人越货的难度也加大。

正是发觉汇港酒店里探头多,才把碰头地点定在这里。

这个姓荀的壮汉,把家谱复印件看了一遍又一遍。宗天佑说他是家谱学家,自然看家谱看得细致。当然可以拍它,拍回去给解先生看。解先生是香港人,见多识广,应该看得出这东西是真是假,应该知道这东西值多少钱;去苏富比拍卖的话,知道其底价。

真的是非常幸运,东西从酒店房间拿回来,坐电梯下去,走过黑洞洞的停车场,上了车,上了马路,居然没人拿枪来抢。赶快锁到保险箱里,然后给宗天佑打电话。

田小姐要下班了,去会男朋友了。

那个小伙子挺结实的,两个人准弄得挺欢。

没想到宗天佑就在上海。晚上一起吃饭。叫两个朋友过来,也是看看古书写写篆字的。果然姓宗的厉害,知道人家是诚心诚意,不会带了枪来抢。本打算叫保安公司来两个保安,一是沿途护送,二是守在房间门口,可宗天佑坚决反对,这不是欲盖弥彰,怕人家不知道吗?

幸好这件事明天就结束。明天上午宗天佑离开上海时,把这个东西带走。你姓房的哪里买得起这样的稀罕宝贝,不过给宗天佑做个托儿罢了。那女孩蛮漂亮,胸脯蛮大,衣服也好看,文章也写得好。宗天佑是耍了个花招,诱使她再写一篇文章出来,说这个东西又转手了一次,那么以后的开价,就能成倍往上翻。宗天佑玩囤积居奇,常玩得顺风顺水,谁也不及他鬼点子多。

赶快给周小姐打电话,请她晚上吃淮扬菜,改改口味,不能老是去吃潮汕菜。周小姐也会看看书写写字,怕是跟宗天佑谈得来。宗天佑好就好在除了他的老婆,一个女人也不碰,不必担心他会动周小姐的脑筋。

不过话又说回来,宗天佑挣了那么多钱不跟女人玩有什么意思呢?这个世界,顶顶享受的不是玩什么和氏璧,而是玩女人。

今晚就答应周小姐来上班,明天就把田小姐辞掉。好像周小姐的英语讲得比田小姐还好,只是皮肤不及田小姐白,脸上有几个小痘痘儿。田小姐来了两个多月了,叫她出去吃个饭也叫不出去,别说叫她上床了,白养了这么长时间。

田芸暗暗打开了包包里的佳能卡片机,把房间里的对话全录了音。

到了晚上,都过了九点钟了,田芸跟司徒晓林已经云雨一番,正抚着他的胸脯,细声细气讲悄悄话。讲着讲着,就讲到了房老板对她动手动脚,把司徒气得将指关节捏得咔嗒咔嗒响。田芸说她打算辞了房老板的事,回重庆找个活儿去做,不待上海了。重庆是亲戚同学朋友多,找个秘书之类的工作找得到。讲到今天的事情时,田芸叫司徒下床去外间把她的包包拿过来,拿出里面的卡片机,把那段录音放给司徒听。

司徒晓林对和氏璧一无所知,只晓得田芸瞧得起他这个汽车修理工。

他是一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人,来上海举目无亲,只会修汽车,成天一身油污衣服,每个指甲缝里头都有黑油泥,只有田芸不嫌他脏。人家是大学生,就在上海读大学的,只因为他是四川老乡,会讲四川话,吃辣吃得凶,喜欢郫县豆瓣酱,才跟他搭讪,请他吃饭,叫他来她的屋子,睡到她的床上。以前做梦也想不到有这样的好事,现在却好梦成真。

田芸要他去修车铺拿了气割枪,去割房老板的保险箱,自然义不容辞。

这是外屋的钥匙,这是里屋的钥匙,这是房老板的车钥匙。

你呆不呆啊司徒,哪里真的会叫你去拿气割枪去楼上割?

你到楼上去,门口的保安若问你什么事,就说老板叫你上去拿一个东西。电梯到了二十五楼,开右手第三个门,那个房间我们一起进去过的。开了里屋的门,就在办公桌子后面,就有一个保险箱。那箱子不重,你抱得动。

司徒晓林下床了,穿了衣服,打的到淮海西路。

这座商务楼以前来过两次,熟门熟路地上了楼。门口的两个保安在闲聊,没工夫问他进来干什么。再说时间不是很晚,有加班的走出走进呢。也不是什么重要地方,走廊里没有探头。

那个保险箱确实不重,抱得动。搭电梯下到地下停车场,这边有探头,赶紧把保险箱抱到墙边一个死角去。没听到警报声音,说明没给看探头的看到。后面的事情就好办得多,只要找到房老板的车子,把车子开过来,挡住那边的探头,把保险箱塞到后备箱里头,开了车就跑。

没想到怎么也找不到那个红车子。对着停车场里头的每一部车子都按一次电子钥匙钮,没一部愿意亮起车灯来,只好给田芸打电话,问她这是怎么回事。田芸也觉得奇怪,房老板怕堵车,感觉坐地铁回家方便,所以他的车子每天晚上都停在这里。晚上有应酬也不会开车去,怕喝了酒开车给拘留。“怎么办呢?”“只好把它抱回楼上去。”

但司徒却打定主意要把它抱到修车铺去。到了那里,就能拿气割枪割它,把里头一个叫和什么的东西取出来,摆到田芸的手心里。

第五章 木制音乐盒

1

天黑了,肚子也饿了,讲了半天的事却越讲越乱,理不出头绪来。正杰老人气得发抖,稀疏的白发在风中哆嗦,牙齿咬得咔嗒咔嗒响,若手里有一把枪,早把思伍崩了,这个监守自盗的狗东西。

思伍却是一脸的委屈,声称他是冒着性命危险去追那个宝,差点给两个矮子兄弟弄死。事情的真相,直到最后一刻才明白:那个宝早给银行掉了包,监守自盗的是银行。按理说,每次去银行查验,应该撕开封条看一下,而不是看一眼盒子,摇一下里头有没有东西,里头是有东西动,但早就不是那个宝了,而是一块雨花石。

这块雨花石谁也没见过,表面粗糙,疙里疙瘩,思诚把它塞到裤兜里。他是一语不发,只一遍又一遍看手机录像。这段五分四十八秒的录像,从花梨木盒子自地底下取出来,到最终被打开,看到雨花石,应该是真实的。录像中两个矮子兄弟的惊愕表情不是装出来的。也就是说,和氏璧早就不在金陵卞氏家族手中了。

思伍说:“不是银行做了手脚,就是二爷做了手脚。”

正杰说:“不要把屎盆子扣到二爷头上。”

思伍不厌其烦,又解释了一遍。“我从朋友处得知戴氏兄弟可能对银行有动作,所以雇柯兴华跟踪他们。因为手里没有确凿证据证明这件事,所以事先没告诉你们。我的手机里有短信,证明我说的这些话。直到看见这个花梨木盒子袁盒子上有我做的记号,才确信戴氏兄弟所盗的是我们的宝。不过万万没有想到,里面竟是一块蹩脚的雨花石。”“你的那个朋友是谁,叫什么名字?”思诚一面问,一面把思伍的手机还给他。“我答应过人家,不会把他的名字透露给别人。”“那个人肯定是甘士榕,你除了跟他走得近,还会跟谁有来往?”正杰说。“甘士榕的爷爷是跟我打听过我们的宝,但甘士榕本人对此事一无所知。”“我猜这是甘士榕要这个东西,你要甘士榕给你钱给孙儿做手术,你们搭档做这件事,那两个矮子兄弟,是你们雇来抢银行的。”“三叔急了恼了不是,说话越发不着边际。”

柯兴华发来短信,说戴氏兄弟已在苏皖边界的水阳镇会合。卞思诚要他继续跟踪这对双胞胎兄弟,只有找到他们,才能证实思伍说没说谎。“他们是兄弟两个,都年轻力壮,怎么就会乖乖地给你把盒子拿出来?”思诚质疑道。“我跟他们讲道理,劝他们好自为之。”“你是怎么讲的?”“我说谁拿了我们卞家的这个东西,谁就会成为我们卞家人追杀的对象。跑到天涯海角,也会给我们杀掉。假如你们把这个东西拿出来,卞家人会给你们一笔钱,立即从银行打过来。假如你们对我动坏脑筋,我手里的这个短信,会立刻发到我兄弟的手机上。我出了事,你们也逃不掉。”

思伍从自己的手机里调出一条待发短信给思诚看。

那条短信讲他在什么地方遇到了什么人出了什么事。

收信人就是卞思诚。

任何一面之词,都有质疑的必要,但问题是东西丢了,上哪去找。

先吃饭,肚子都饿了,三个人走到老街上的一个小馆子里。也没心思喝酒,要了两三样下饭菜,梅干肉什么的,草草吃了算了。

卞思诚打算先把正杰、思伍二位老人送回家,然后独自去安徽追戴氏兄弟。饭和菜都端上来了,这时收到朋友一条微博:

金陵卞氏家族的和氏璧将在上海再次易手。

忙给朋友打电话问消息来源,朋友传来一个女记者的手机号码,女记者的名字叫王嘉怡。“是王记者吗?”思诚拨通电话问。“您哪位?”“我姓卞,叫卞思诚,跟你打听一件事。”“你是金陵卞氏家族的人?”“没错。”“今天下午四点半的时候,我在上海看到了你们卖出的那个东西,很幸运一饱眼福,颜色会变,好看极了。”“有图片吗?”“卖主不让我们拍照片。”“你相信那就是和氏璧?”“人家不但有你们卞家人提供的家谱证明,还有香港热释光测定报告;这份报告我们已经核实了它的真实性。看明天的《早报》,就会看到我的文章。报社已经给我腾出两个版面,最迟今晚八点钟交稿,再有二十分钟就到交稿时间了,再写三五百字就写完了。”“你讲的我们,讲的是你跟谁一起去的?”“我的搭档是一位姓谢的警察。这刻儿他就坐在我旁边,看我写文章,我们在回来的高铁火车上;我在火车上写文章是常事。”“谢谢啦,打搅了,王记者。”“卞先生,你们卞家人是什么时候把它卖掉的?”“抱歉,我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假如卞先生有新消息,请随时跟我联系,我们会给你付报料钱。”

那个谢警察,可能就是以前盯住二爷、致使二爷自裁谢世的谢子维。

最好今晚跟王嘉怡先碰个头,戴氏兄弟有柯兴华盯着呢,明天去水阳镇也无妨。

柯兴华给老婆打了报平安电话,在电话里跟刚会讲话的小毛娃咂了咂嘴,然后朝对面的小青笑了笑,一起吃麻辣烫。这镇上就这家小饭馆有麻辣烫,店主也是四川人,一起讲四川话,还一起喝酒,喝绵竹酒。小青喝酒厉害,四两酒喝到肚子里,就像喝白开水一样没一点儿反应,柯兴华却醉眼蒙,说话颠三倒四了。

店主姓申,就叫他老申,叫老申给小青找个老公,小青的老公在外头找野食吃,给小青赶出去了,两个人离了婚。老申说他的弟弟老实厚道,是乡下人,只怕小青姑娘看不上。小青也是乡下人,哪有乡下人看不上乡下人的。

小青也不劝他,随他喝多少,随他往下讲。

柯兴华是聪明人,把事情安排妥当了才喝酒,喝醉了也不会误事。

戴氏兄弟在这里住旅馆,柯兴华在他们的车子上粘了磁性定位器。只要那个丰田车一启动,就有报警声音嘀嘀嘀嘀叫。幸亏昨晚在加油站给它粘了定位器,不然就跟丢了。当时柯兴华装成加油工的样子,跟那个加油工聊天气。戴氏兄弟没想到跟踪他们的柯兴华,会跑到他们前面去,守在加油站等他们。

雇主打来的钱,每一笔都给小青看,两个人二一添作五,平分这些钱。两个人的开销,也是AA制,各付一半,没半点闲话。也是为了省钱,也是因为旅馆不看身份证,也是便于及时行动,两个人住一个房间;讲讲话,看看电视,一会就睡着了。以前好几次都是这样,各睡各的床,相安无事。

老申是热心人,又是四川老乡,在柯兴华的再三催促下,小青给了他电话号码,并表示愿意跟他弟弟联系,没准以后成了弟媳妇呢,就替小青把摔了两跤的柯兴华,扶到旅馆房间里。旅馆也不远,就隔了三两个店铺。

待老申走了,小青给柯兴华抹脸抹身,擦手擦脚,让他好好睡。

小青自己睡不着,洗了澡,吹了冷气,还觉得热。也不敢把冷气打得太低,怕柯兴华感冒。也不觉得累,下午她在车子里睡得死,睡够了,精神了。房间里有电视,就看电视剧。到了十二点钟,柯兴华醒了,去盥洗间吐了又吐,又撒了一泡尿。小青给他倒了半杯水,给他端过去漱口。她自己一喝酒手上就出汗,喝多少都没事。

小青是穿了睡衣过来的,弯下身子给还在呕吐的柯兴华捶背。

柯兴华把茶杯递给她,伸手揽她的腰,把她的奶子死死压在自己的胸口上。然后亲她的脸,亲她的嘴,扒开她的睡衣领子亲她的一对结实坚挺的小奶子。

小青也把舌头伸到他的嘴里,把杯子搁到盥洗台上,伸手往他的下面摸。

当晚两个人在小青的床上睡在一起。

前后折腾了两次,快天亮了才入睡。

定位器传来嘀嘀嘀嘀的报警声音时,两个人还搂在一起打呼呢。

司徒晓林很轻松就捅开了旁边一部车子的车锁,抱起那个保险箱,把它抱到车上去。然后开了这部甲壳虫车子,驶出地下停车场,去修车铺割保险箱。他关了手机,不跟田芸联系,给她一个惊喜不是更好吗?

晚间马路上车子少,开起来爽。不过最好别给警察拦到,因为他没有驾驶证。再说这部车是偷来的,说不定失主已经报案,警察已经启动查车程序。不过司徒的驾车技术还行,修车的哪个不会开车。有红灯就停住,亮了绿灯再走。

心惊胆战地把车子开到修车铺跟前,把卷帘门往上抬,把保险箱抱到里头去。现在才后悔不该偷这个惹眼的甲壳虫车子,赶紧把它开到江边的林荫道上,驶入柳树林中,丢在那里。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割开那个保险箱,赶紧回修车铺拿气割枪割。

沿江堤走回去,月亮怪好看的,路旁有玫瑰花儿,月圆花好,情深意切。

保险箱的锁头比车子的复杂,十个车子你能打开六个,十个保险箱你一个也打不开,只好拿气割枪割。幸好割钢板是他的拿手活,才半小时不到,就把这个不大的保险箱割开了。里头果然有一个黄颜色的木盒子,摇一摇里头有东西动,赶紧把它塞到工具包里。这东西叫和什么,怎么也记不起来。

费力把割坏的保险箱抱到仓库里去,拿废铜烂铁遮住它。

用心洗手,用手摸心,怪吓人的。

这种犯法事情,一生只做一回。

搭了末班地铁去莘庄,司徒有钥匙开门,田芸正睡得死沉。

司徒开了灯,摇醒田芸,把那个木盒子拿在手上,一脸的期待。“几点了?”“一点半。”“赶紧睡。”“东西拿来了。”“什么东西啊?”“你要的那个东西。”

田芸睡眼蒙,伸出白手臂去拿。

司徒把木盒子放到田芸手里,弯腰吻她的白颈子。2

周小姐叫周佳琪,英语讲得好,吃饭时跟一个加拿大男人聊得挺热乎。

这女孩皮肤不及田芸的白,但比田芸的细腻滑润。而且性格爽,知道老板要她上床,就跟老板上床,没半点儿犹豫,没半点儿扭捏。很快就开始,很快就结束。她说淮海路有一条背带裙挺好看,房老板说明天带她去淮海路买。

就像吃肯德基一样,吃是吃了,没啥味道。

房老板打算辞了这个女孩,明天给她买了背带裙,请她吃一顿西餐,就辞了她,拜拜算了。反正要去北京一趟,去潘家园看货去,在北京给她打电话,请她走路。现在才明白还是田芸好,田芸自尊自爱,虽然弄到手有难度,但弄起来有意思。明天给田芸也买一条好看的背带裙。

这是在酒店房间里。地下铺了厚厚的地毯,墙上灯光柔和。把田芸弄到这张床上,才算是本事哩。

周佳琪摸他的脸,摸他的秃头,本想再折腾一次,却突然没了兴趣。

周佳琪对宗天佑有好感,觉得这个人有学问,衣服也讲究。

谢天谢地,已经把那个东西还给宗天佑了。

也是他人品好,讲信用,朋友才敢信任他,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到他手上,连个纸条也不打。做人做生意还是讲信用好。人家相信你,就跟你做生意,你就赚得到钱,有钱弄女人。你若没有信誉,谁见你都怕,你就赚不到钱,没钱弄女人。

人不能比人,铁没法比钢。宗天佑就是赚大钱的料。自己赚得再多,只是他的一个零头。自己一个秃子,啥学问也没有,除了讲信誉,说一不二,便一无所长。那个东西的底价是五百万元,鬼知道宗天佑是多少钱弄到手的。

那个热释光检测报告,是自己去拿的。那个英国人叫詹姆斯,给他讲了热释光原理,说这个东西的表面物质,在二千七百零五年前开始有辐射衰减。可能詹姆斯不知道中国有和氏璧,不清楚这东西是稀世之宝;不过可能他是知道的,但严守职业规矩,不说三道四。詹姆斯是专程从香港来上海检测这个东西的,他的知名度在这个领域是全世界数一数二的。

毫无疑问,这就是历朝历代都出现过的和氏璧,这就是害死过秦始皇的和氏璧,不然他不会打哆嗦。出鬼作祟的东西,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宗天佑就是厉害,举重若轻,就把那个盒子塞到一个纸袋里,就把它扔到吃饭包厢的茶几上。也相信他,也不查验,喝了不少酒也不犯晕,临走时记得把纸袋带走,楼下有车子送他回去。到了家里,仍记得打个电话来,给他报平安。在房老板的想象中,夜间带这个东西走高速公路,肯定出车祸,居然一路平安哩。

宗天佑是命大福大,自己没法跟他比。

现在没事了,东西不在这里了,自己能够睡个安稳觉了。

很快就睡着了,一睡着就打呼。

第二天醒来,发觉周小姐不见了,钱包、手机、银行卡、玉佛手、钥匙串都不见了,才明白自己出了事。

那个玉佛手,是十年前拿两千块钱买的,是真正的羊脂玉。它温润致密,油性足,包浆好,玩弄得久了,一直带在身上,特别特别喜欢。有人出两万块钱要买,舍不得卖,出到五万也没卖。没想到这回给这个周小姐偷了去,做了赔本生意,得不偿失,划不来。

王嘉怡打完最后一个字,喝完最后一杯咖啡时,火车还没进站呢。没时间修改了,错别字编辑会改,编辑没看出来值班主编会改。就是错了三两个字,读报的也不在意,还以为你是故意那样写的。

赶忙发出去,刚好八点钟。

谢子维问她能否把这篇文章拷给他。“当然可以,拿U盘来。也把你的两组和氏璧图片拷给我,以文换图,谁也不吃亏,对不对谢警官?”

小杨已经来过电话,说沈小禾的硬盘已经恢复,但存放图片的扇区已被覆盖,那些章子图片全丢失了。又说马队长暴跳如雷,已经给分局长讲了,非处理他不可。

谢子维问马队长:“请一天公休假不行吗?”

马队长说:“你没请假怎么休公休?”

总是这么倒霉,当刑警连自己父亲的案子也查不出来,越查离真相越远,查凶手变成了查一块石头。但这块石头好像真的蛮有名堂,应该就是和氏璧。谢子维跟王嘉怡一起赶到浦东机场时,距飞机起飞时间只有半小时了。威廉·詹姆斯教授已进入登机口,他是特地走出来,在安检口给他们确认这份热释光报告是他完成并签名的。他对这些数据负责,不会有半点差错。飞香港的航班再次催促旅客登机时,他才握手告辞,迈着稳健的步子,不紧不慢往登机口走去。

已经给市局的老陆打电话,说新街口银行的失窃物已经到了上海,眼下在一个房姓古董商手里。老陆已查出作案的是两个矮个子。探头录像的像素低,看不清他们的体貌特征。这两个人开一部黑丰田,车牌不停地换,昨晚朝上海方面跑,没走高速公路。气人的是,下了秦淮河大桥,就没了踪影了。

直到跟詹姆斯见了面,得知詹姆斯是昨天上午拿到样本的。也就是说,银行失窃案尚未发生时,东西就在上海了。所以赶紧再给老陆打电话讲这个情况,老陆已经在来上海的路上了,都过了苏州了,便立刻掉头回去,没时间查那个和氏璧是真是假。

现在老陆才明白,马队长为何瞧不起谢子维,这不是添乱吗?

下了高铁上地铁,赶紧赶回队上。马队长跟小杨值班,办公室灯火通明,亮得刺眼,马队长的暴眼珠冒出一串串火苗来。“马队……对不起……”“我叫没叫你回来?我叫你到了无锡就下车,赶紧搭回头的车子,回来查贡院西街那个案子。你硬气,你牛,跟我对着干,目无组织,目无纪律,不怕我治你。姓谢屄的,你也不用跟我鸡巴唆了,我也管不到你了,许局长叫你今晚就到门房去,听候纪检处理,现在就去,把门房的张元叫过来。”谢子维无话好讲,交了包包里头的手枪,垂头丧气去门房间看门。

张元挺高兴,摩拳擦掌,成天想去刑警队在今日如愿以偿。

相传张元是许局长的一个什么亲戚,以前在社会上瞎混,喝五吆六的,常惹是生非,给许局长叫到局里来看门,没有编制,也闷得慌,现在去刑警队拿枪逮街头混混,才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城南的小混混儿,没一个不认识,全是喝酒划拳的兄弟,逮他们还不是三只指头捏田螺——十拿九稳?

张元给谢子维扔来一棵烟,把他听音乐看电影的MP4也扔过来,且热心讲解看门、分信、分报纸的要点,细述出乖弄巧的门道,竹筒倒豆子全讲出来,没半点隐瞒。

张元走后,谢子维拿报纸看报,脑子里还在想自己的事。

现在有人给荀逸中写匿名信,说卞克润是杀害父亲的凶手,怕给他查出来便畏罪自杀。这是事实真相吗?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明天上午有时间参加卞克润的葬礼,说不定有新情况出现。也应该去博物馆一趟,把和氏璧的事跟博物馆的人讲一下。即便和氏璧是合法交易,也该让国家知道。

后来小杨来了,一脸尴尬表情。“老谢我不是成心坏你的事,我想让马队知道你在查你父亲的死因,叫马队立案侦查,这样才查得出来。没想到马队气急败坏,叫许局停了你的职,害你来门房看门。”“没事,小杨。”谢子维拍了下年轻人的肩膀。“我干刑警没干出什么名堂,来看门没啥好讲的,没得委屈。你年轻,好好干,大有前途哩。”

都晚上十一点了,卞思诚还坐在天语雅阁的沙发座上,跟王嘉怡讲和氏璧的事。

到了火车站,卞思诚就接了王嘉怡来这里。也跟一同出站的谢警官打了个照面,还握了下手。那封匿名信,是卞思诚写的,写给荀逸中,果然荀逸中不但跟王嘉怡讲了,也跟谢警官讲了,但愿谢警官就此罢手,忙别的去。

王嘉怡知道卞思诚是谁,谢子维给她看的银行协议上有卞思诚的名字,那是拍在谢子维手机里的几张图片。也就是说,这个卞思诚是和氏璧的三个保管人之一。王嘉怡留了个心眼,并不点穿,只讲卞思诚想知道的事。“原来卞先生是教数学的。我是最最怕数学老师,从小学到大学,没一个数学老师不说我笨。”“你文章写得好,有灵气,有味道。”

卞思诚穿白衬衫系黑领带,仿佛开会一样正色肃然。桌上搁着他的小包包,里头的卡片机已启动录音程序,王嘉怡讲的每一句话,都被录入卡片机的SD卡中。卞思诚也看了王嘉怡刚写的文章,事情变得清晰起来。“卞先生认识刚过世的卞克润老人吗?”“认识,他是我的长辈,我叫他二爷。”“现在只有一种可能。”“你讲。”“那东西是卞克润监守自盗,早卖给了上海人。”“卖了那个东西会得到一大笔钱,可我们二爷的遗物中,没一样值钱东西。”“他在自杀之前,就把那笔钱分给了子女。”王嘉怡喝了一口茶,抽第五支烟。那香烟细长细长的,过滤嘴是白颜色。“或者,他的子女办完他的葬礼之后,按他的遗嘱分这笔钱。他的小女儿是下岗女工,离了婚,日子过得艰难,老人家老牛舐犊,晚节不保。”

卞思诚不信这个说法,却未当即反驳。

关键是如何找到那个上海人,把东西寻回来。

王嘉怡再次讲起她看到的和氏璧,全世界没得几个人看到。“我是有眼福,今天看到了。真正是价值连城,好看得不得了,爱不释手。怪不得当年蔺相如要拿它往石柱上砸,秦昭王便赶紧给蔺相如赔不是,怕给砸坏了。秦始皇俗,刻个狗儿猫儿也好,偏偏刻成一个方方正正的章子,叫什么传国玺,多没意思。”“王记者有件事请你帮忙。”“要我告诉你,怎么找那个上海人?”“没错,你猜对了。”“但有个条件?”“什么条件?”“底下我问你的问题,你要如实回答。”“你问我答。”

王嘉怡明白自己的第三篇和氏璧文章有东西写了,心里好一阵兴奋,眼睛明亮迷人。她也暗地里用手机录音,不必一字一句拿脑子记。她得理一下头绪,先问什么,后问什么,有点章法才对。“你知道你们家族在新街口银行存了一件东西吗?”“知道。”“你是不是三个保管人中的一个?”“是的。”“你知不知道那件东西是什么?”“知道。”“那是一个什么东西?”“一个喝酒的小瓷碗儿。”“你见没见过那个小瓷碗儿?”“没见过。”“另两个人见没见过?”“我不知道。”“你怀疑那就是和氏璧吗?”“我没见到过那个东西。”“没见到东西,怎么当它的保管人?”“这是家族的规矩。”“那两个人叫什么名字?”“一个叫卞正杰,我叫他三叔;另一个叫卞思伍,跟我同辈,年纪比我大。”“既然你知道你们失窃的是小瓷碗儿,为何对和氏璧感兴趣?”“假如那就是和氏璧,我们金陵卞氏会把它买到手。”

王嘉怡低头想了片刻,看不出卞思诚有说谎。既然卞思伍也没看到过盒子里是什么东西,那么卞思诚没看到是顺理成章。先前卞家把这个东西卖出去了,现在要把它买回来,这也合情合理。于是王嘉怡把上海房老板的电话给了卞思诚,并表示愿意陪他去上海看货。“你知道你们的竞价对手是谁吗?”王嘉怡觉得这件事写一本书肯定畅销。“应是你文章中写到的那个香港人?”“没错。”王嘉怡笑道,“他的一个账号上,就有一千二百万港元。”

卞思诚送王嘉怡回家,送到楼底下。刚要握手告别,就接到桑佩兰打来的电话,问女儿到没到家。卞思诚说他还在外头呢,桑佩兰又问他是不是跟卞月萍在一起。“你老婆好厉害。”王嘉怡说。“女儿出走了,她心里着急。”卞思诚说。3

桑佩兰哪有心思画画儿了,也吃不下东西,也睡不着觉。几次给卞思诚打电话,他都在外头,还说他在高淳呢,正忙别的事。也几次给安蕾打电话,还是关机。那个网名叫少女杀手的人,确实是一名功课挺好的中学生,不但见了他的父母,也见了他的班主任,两个好孩子不会出什么事,没准真的给派出所蒙对了,两个娃儿一起去上海看世博会了。

怎么就没想到今天去上海找?

也蛮难为叶玺宇的。幸亏他电信那边有认识人,很快就查到了那个男孩的家。叶玺宇要留下来陪她,她也想跟他说说话,可到了十一点,仍把他撵走了。偌大的别墅房子里,就她跟老保姆两个人住。

画室在阁楼上,全铺了柚木地板,有三四个房间大,能像波洛克一样弄滴洒画呢。可惜力气不够,提不动装颜料的桶。有两道楼梯,两边都能下去。叶玺宇说看不懂她画的画儿,她就没打算画那种人家看得懂的画儿。

桑佩兰给叶玺宇抱过亲过摸过,但决不跟他上床,不许自己的身子跟他在同一个房子里过夜。一开始她就对叶玺宇说过,没拿到离婚证,就不会跟他上床做爱。叶玺宇以为她是嘴上这样说说,没想到她说一不二,把他弄得蛮难受。有时候,自己也觉得蛮难受。

只要跟卞思诚分居两年,法院自然判离。叶玺宇还不错,也忍得住,也是真心喜欢她,不然早就朝她发火了,不理她了。现在他住在市里的一个房子里头,那儿也一应俱全,也有一个老保姆给他做饭拖地洗衣服什么的。他的一对儿女,一个在巴黎,一个在伦敦,他的妻子前年出车祸死了。

桑佩兰是去年小学同学聚会时,跟叶玺宇久别重逢的,他们两个也是青梅竹马。叶玺宇又有钱又有知识又重情义又慷慨大方,他叫她辞了图书馆的事,来这里画画儿。她是狠了狠心,才离开那个家的。她不能一直待在图书馆里给人家拿拿书或看看阅览室熬到退休年龄,如此糟蹋自己的生命,还不如不活了。卞思诚没有半点对不起自己的地方,他比叶玺宇更爱护她。可是,她必须结束她的图书馆工作,开始画她的画。再不画,这辈子就不会画了。

她相夫教子就成了贤妻良母,她画画儿会成为出色的艺术家。以前桑佩兰看阅览室的时候,就看画家的画册。虽然没动手去画,但自己的画作,早在心里头涂了画,画了涂,不知画了几千几万幅。

果然,来这里才画了半年不到,就有人要买她的画。叶玺宇要给她办画展,先在本市办一个,再到上海去办,再到北京去办,再到巴黎去办,再到纽约去办。

关了阁楼上的灯,到卧室里洗个澡,躺床上看卢梭的画,看累了就会闭眼入睡。

十二点半,卞思诚打来电话,说安蕾已经回家了,果然去上海看世博会了。

忙给安蕾打电话,安蕾也接了,说她累了睡了,没精神讲话了。

叫安蕾明天去夫子庙吃同庆楼,安蕾居然一口答应,好像又变得懂道理了。

柯兴华两个人醒来的时候,是早上八点了。

仍是光着身子搂在一起,腰间搭了一点儿毛巾毯。

不好,矮子兄弟六点不到就走了,GPS上看不到定位器的闪烁了。粘了定位器的那个黑丰田,早已跑出监控范围。柯兴华自责内疚,后悔昨晚不该喝酒。

喝了酒容易乱性子,不该发生的事就会发生。

小青搂住他的头,让他把眼泪流在自己的胸口上。

小青喜欢他,愿意给他,这就是小青为何谈一个吹一个的原因。

两个人下去吃早饭,决定跟雇主讲实话。跟丢了人,给人家退钱。没想到雇主蛮通情达理,说这件事就此结束,也不给他打钱了,也不必退还给他的钱。柯兴华就在车子里跟小青结账,给小青赔不是。“昨晚是我不对,明知喝了酒会出事,还喝得多。”“你快回家去,家里有老婆娃儿等你哩。”

小青上了她自己的车,把顶灯挂起来,没准路上有生意哩。

这时候,柯兴华才发现小青把她的钱留在车上没拿走。给她打电话叫她停车,她说这些钱给娃娃买几件衣裳穿。柯兴华走高速公路回去,跟小青走的是两个道。不到两个钟头,就到家了,老婆娃娃一齐扑过来抱他亲他。老婆去菜场买菜,黄鳝贵也买,白虾贵也买。柯兴华交到她手里一沓子钱,使她心里格外踏实。

杨兴华胳膊抱住刚断奶的小毛娃,一面看报纸,不时喝一口老婆给他沏的家乡茶。

自己是对不起老婆,对不起娃儿,只图一时快活,没了家庭观念。

报纸上又在讲和氏璧的事。

原来戴氏兄弟抢银行抢的是和氏璧。

写报道的没有明讲,但看得出有这个暗示。

怪道那两个矮子那么起劲,和氏璧值钱这谁都知道。

可这个东西,又怎么到了上海?

莫名其妙。

手机响了,有人问他有个活儿接不接。

当然接。“要到鄂尔多斯去,你去不去?”“给盘缠就去。”“把你的账号发过来,款子马上打给你。”

老婆拎了一篮子菜回来,柯兴华给老婆当下手。老婆烧红烧鳝鱼烧得好,柯兴华弄酒炝白虾炝得好。人家来电话要他把身份证号码报过去,给他买下午飞银川的机票,下午五点十五分登机。老婆问他跟谁一起去,他说一个人去。

王嘉怡冲牛奶麦片吃,一面照一下穿衣镜看腰间起没起赘肉。这套粉底睡衣好看,蕾丝编得讲究,是自己花钱买的。没了端木教授的电话,日子照样过。端木有备用钥匙,车子开得走,不在乎你还不还车钥匙。没准此刻他正搂住新闻系的那个梁妹妹在睡觉呢。

人一走,茶就凉,没啥好奇怪的。

怪谁呢?你自己不也是这样吗?

虽说自己比端木年轻得多,可自己甩掉的男人,不比他甩掉的女人少。

解世海已经看了《早报》,打电话过来,讲她文采焕发,文字功底好,想不到这是在火车上写出来的,了不起。请她去傅厚岗谈这件事,荀逸中也不出门,三个人一起谈。看来解世海是动心了,说不定他会成为和氏璧的新买主。这东西到了他的手里,就会拿到纽约苏富比拍卖行去,底价起码五千万美元。

肯定会流失到国外去。

好东西属于全人类,搁国内搁国外不一样吗?

该给房老板打个电话,对他讲又有个人要来看货。

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你小瞧卞思诚是你的错。他一个中学数学教师,是买不起和氏璧,但他的金陵卞氏家族,乃至江南卞氏十三族,其财力不得小觑。没准卞氏家族中,有好几个解世海那样的阔佬呢。“好啊好啊。”房老板挺兴奋,手里有了好东西,问价的越多越好。“信不信王小姐,我给你讲一件怪事,蛮好玩的。昨晚我这里遭贼偷,有个男孩把我办公室里的保险箱扛到一个车铺里头去,割了保险箱的门,取出一个木盒子,把它给了他的女朋友。警察蛮厉害,今天早上就破了案。也不是我报的案,王小姐你是知道我每天上午起码要睡到十点钟才起来,警察给我打电话时,我还躺在床上呢。那个男孩,还偷了一部车子运保险箱,车主昨晚就报了案。现在是车子也找到了,我的木盒子也找到了。警察去抓人的时候,那个男孩跟他的女朋友还躺在床上呢。我的那个木盒子里头装的是印鉴、图章什么的,那男孩以为是和氏璧,就犯法去偷,就给抓起来了。他的女朋友你见过,就是昨天下午接待你们的那个叫田芸的女孩子。女孩跟男孩讲了和氏璧和田玉什么的,男孩一心讨好女孩,就朝我的保险箱下手,结果偷鸡不着蚀了米。那东西那么金贵,哪能搁办公室呢?猪脑子!”

再跟卞思诚联系,不但说了房老板讲的这件事,又说自己想买个车,问卞先生有没有时间陪她看车展去。她对车子是外行,要请懂车子的指导指导,卞思诚爽快答应。

打的到傅厚岗。院子里是一对姊妹楼,都是上世纪二十年代造的别墅房子,解世海买的是西面一座。三个人在楼上客厅里吃茶,茶几上给荀逸中摆了不少书和纸头,显得有点乱。《早报》上登了异本《金陵卞氏堂谱》的图件,那是王嘉怡昨天从房老板那里拍到的。

图件上有几处波浪线,荀逸中一眼就看出这是他画的。

也就是说,他怎么找也找不见的那个复印件,那是他自己从美国国会图书馆复印的,居然落到了这个房姓卖主手里。

理顺的头绪,一下子又乱了。“这东西肯定是卞克润卖给房老板的。”王嘉怡推想道,“卞克润来荀老师家下棋,就偷偷拿走了荀老师的复印件,出手时就多了一份依据。”“可卞老先生从没来过我这里。”荀逸中连连摇头。“不然就是你去他那里下棋,不慎把复印件落在他家里了。”“从美国回来,这个复印件我一直扔在桌上,没拿出我的屋子。”“荀老师的东西乱,说不定给你夹到什么书里给带出去了。”“这种可能性会有。”

解世海皱起眉头,认为这件事要了解得一清二楚才对。他留一头长发,比王嘉怡的还长,一看就是有钱的文化人。几百万几千万的生意,丝毫大意不得。

但热释光报告是真实可信的。直接给香港大学打了电话,找到了威廉·詹姆斯教授,已证实这块玉石,自第一次解剖到现在,有2705年了。也就是说,玉石的表面开始有辐射衰减,是公元前695年前后的事。春秋时期,楚文王在位时间是公元前689年至公元前675年。卞和献玉是楚文王即位的次年,即公元前688年。热释光有50年的正负误差,所以这是和氏璧确凿无疑。解世海的香港朋友中有香港大学的,那人认识威廉·詹姆斯教授,对教授的专业知识及人品十分佩服。

王嘉怡当即给房老板打电话,问堂谱复印件的来历。房老板问了宗天佑才回复,讲这是从一位家谱学家那里复印的。家谱学家叫什么名字?只透露姓荀,荀什么就不讲了。

荀逸中纳闷,他对宗天佑毫无印象,不认识这位玉石商人。

宗天佑是中介人,他知道复印件的来历,但不能就此认为复印件是他从荀老师手里弄去的。只要和氏璧是真的,就不用管荀老师的复印件是怎么丢的。

另一个问题是,王嘉怡手提电脑中有两组和氏璧图片,它们是从谢警官手里拷来的。

前一组是沈小禾电脑里头原先有的,是从一卷底片上扫描出来的,其中一张曾发到图片坊中,在网上引发了轩然大波,可惜那卷底片给谢警官弄丢了;

后一组是沈小禾电脑里头后来有的,可能是黑客移植进去的,眼下在网络上传播的,几乎全是这一组。“你们在上海看到的那个和氏璧,跟哪一组图片吻合?”解世海问。“房老板不让拍照,我跟谢警官都用心看了,都认为它跟后一组图片吻合。”王嘉怡说。“为什么?”“被刻成传国玺的和氏璧,传至西汉孺子婴时,藏在王莽的姑母孝元皇太后那里。那时候是王莽摄政,王莽派了堂弟王舜去问姑母讨传国玺,孝元皇太后气愤不过,把它摔到地上,摔断一个角。王莽叫工匠用黄金镶嵌,这就是所谓的金镶玉。从正面看,也就是刻了‘大魏受汉传国之玺’的那一面,就看出前一组印纽的金镶玉,镶的是左边的龙头,后一组镶的是右边的龙头,我们看到的是镶了右边的。”

这是假和氏璧!

为什么呢?

只有跟底片上的吻合,才是真和氏璧。

可惜沈小禾用的是快速扫描方式,所以前一组图片质量很差,反倒是后一组清晰耐看。玩玉的都知道,这东西拿到手里看也吃不准,专家看也会看走眼,此刻单看这些图片,哪里看得出真与假?

为什么两组图片的印文字迹几乎一模一样呢,至少肉眼看不出有何差别?

既然黑客能够把假和氏璧图片移植到沈小禾的电脑里,那么黑客也能够获取沈小禾电脑里的真和氏璧图片,所以假和氏璧的印文袁是仿照真和氏璧的赶刻出来的。

为什么金镶玉龙头不能仿得一样呢?

假和氏璧是早就刻好的,兽钮已经成型,没法改了,但印文和其他字,容易磨掉重刻。不但印文是重刻的,两个侧面的字,即“天命石氏”和“大魏受汉传国之玺”,都有磨掉重刻的痕迹;放大五倍看,就能够看出现代磨具的磨痕。

假如,昨晚新街口银行丢失的东西,不是卞思诚所称的卞壶用过的小瓷碗儿,而是卞和献玉、楚文王命名的和氏璧,就要到小偷那里去找。

可威廉·詹姆斯教授的热释光报告该如何解释呢?

昨天已百度过热释光的原理,这会儿再查一下。

没想到网上的新一轮人肉搜索已经启动,被搜索的对象就是王嘉怡。

网民愤怒不过,骂她是骗子记者,给假和氏璧做托儿,替骗子写文章诱使买主上当,还讲她拿了多少多少钱,还说她以前写性群体事件时,也是性群体中的一个积极分子,玩男性玩得顺风顺水。

昨晚在火车上写文章时,把手机设为无声,不知道手机一直在包包里闪烁。现在拿出来看,已经有三百来条短信,三十来个电话,全打到这个手机上。发那些短信的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看得王嘉怡十分气恼,脸一阵子红一阵子白,差点儿当着解世海、荀逸中两位绅士的面骂爹骂娘。

不过有些网络文章是理性分析,无半点人身攻击。

其中有说,上海和氏璧可能预先照射过一定量的X光,故其热释光报告能够显示出有佐证作用的检测数据。

又有讲,目前网络上的和氏璧图片,除印文外,跟十年前一赵姓邯郸人试刻的和氏璧传国玺一模一样;那个和氏璧是用独山玉刻的,曾在杭州举办的全国玉器展览会上亮过相。

还有人去查了那个邯郸人,说那人还在邯郸,但关了手机,不接电话,对此事不置一词。

于是又有人提议再搜索那个邯郸人,也把他视为托儿之一。

群情激愤,吵闹喧嚣。

幸好这是在网络上闹,若在大庭广众之下,非给这些人撕扯不可,撕烂你的衣服,把衣服撕成碎片,扯烂你的身子,把身子撕成碎片,全扔到泥地里踩踏,踩成一堆肉泥。

应该找到那个邯郸人,查清楚房老板手上的那个东西是不是他刻的。

房老板准是从邯郸人手里买到了那个东西,磨掉原先的印文,按沈小禾的电脑图片重刻,以假乱真。

这件事宗天佑肯定知道,没准他就是幕后人。

不过,查清楚制假售假的到底是宗天佑还是房老板,已无关紧要。

关键是,只有找到那两个小偷,才会知道和氏璧的真相。

无风不起浪,从眼下的情况看,和氏璧再次从金陵卞氏手中丢失是真事。

王嘉怡对解世海的这番分析表示赞同。

荀逸中两眼茫然,感觉目睹和氏璧的希望越发渺茫。4

人算不如天算。

本想借助于王嘉怡的报纸文章,早日促成这笔生意,不料适得其反,做的手脚都给网民讲到。另两个看过东西的人,也不睬房老板了。拿人家当呆子被人家发现,自然得不到尊重。

宗天佑在他的工作坊里有一间书房,四壁全是书架,每个书架上全摆满了书。

他会在这里安静读书,一面想生意上的事。

他自己沏茶喝茶,不让店里的旗袍女孩进来。

朋友一个个打来电话,问宗天佑这是怎么回事。他说自己是中介人,给上海人介绍了一笔生意,是不是和氏璧,自己也不清楚。谁见过这东西啊?书上讲蔺相如见过,秦始皇见过,我宗天佑又不是蔺相如,又不是秦始皇,哪里看得出真假来?朋友都同情他,安慰他几句。“既然你替人家做成了这笔生意,一定赚了不少钱,该请我们吃饭啊。”“吃饭吃饭,一定一定,哈哈哈哈。”

幸好王嘉怡懂得写文章,把他写到云里雾里去,一般读者看不出来,猜想不到,不然他也会成为人肉搜索的对象,被网民骂得狗血喷头。

宗天佑的如意算盘打得蛮好。十年前他就买下了邯郸人的那个东西,跟那个姓赵的签了协议,给了他二十万块钱,让他保证不透露自己的私人信息。

做什么事都要有直觉才好。他就知道和氏璧在金陵卞氏手里,知道坊间传闻并非全是无稽之谈。果然就有和氏璧的图片在网上出现。果然就有一个姓卞的老头儿,拿来一张图片给自己看。那图片拍的是装和氏璧的盒子,盒子上挂了小金锁,封了黄封条。

宗天佑对那个老头儿讲,只要把东西拿来,立马给老头儿的账户打二百万进去,不会少一分钱,不会慢一分钟。老头儿拿了宗天佑的名片,却不肯把他的姓名及电话告诉宗天佑,只说他姓卞,卞公祠的卞。

宗天佑曾几次陪朋友去拜访过家谱学家荀逸中。其实是要去了解荀逸中对金陵卞氏家族的研究,却让一个拉大提琴动不动讲马友友的朋友提问。宗天佑本人仿佛对家谱学不感兴趣,跟荀逸中聊书法聊得起劲,一起聊黄庭坚。荀逸中问宗天佑是做什么事的,是不是书画院的,宗天佑说自己是一个闲人,每日读几页书,写几个字,虚度人生。一次他从荀逸中的书桌上看到了那个异本《金陵卞氏堂谱》复印件,就顺手牵羊偷了来。

没想到荀逸中在暗地里研究和氏璧,这个复印件,足以证实和氏璧在金陵卞氏家族手里。

网上出现第一张和氏璧图片时,宗天佑就托朋友请了本市的一位谭姓黑客高手,不但查出了发布这张图片的沈小禾的电脑,把沈小禾电脑里的和氏璧图片全弄过来,还植入这位黑客刚开发的一种新型木马病毒;这种病毒是次日被卡巴斯基查出来的。

赶紧叫雕刻匠把邯郸人刻的字全磨掉,按沈小禾的图片重刻一遍。又叫黑客把自己的和氏璧图片,植入沈小禾电脑中,把原先的全覆盖掉。然后在网上大肆粘贴自己的这组图片,以假乱真,弄假成真。

宗天佑叫房老板给自己做托儿,底价是五百万人民币。开价不能过高,高了难于成交;可也不能过低,低了人家不相信。若成交,给房老板三个点,十五万。没成交,也给房老板钱,给五千块。封房老板的嘴,不让他乱讲。

现在才明白,不该让王嘉怡去上海。本以为她写了文章,报纸上登出来,能坚定买主的购买决心而迅速成交,结果反而坏了事,偷鸡不着蚀了米。单是给一块同样大小、同一年开采的独山玉做X光照射试验,以便出现理想的热释光数据,就花了不少钱。

宗天佑是每个细节都考虑到了,花梨木盒子上贴了封条,锁盒子的是金锁,忙乎了这几日,白忙一场。此刻将这个东西收起来,搁到镶在墙壁里头的保险箱内。这个保险箱就他一个人知道,被书架挡在里面谁也看不出来。

他劝过房老板弄一个重一点的保险箱,至少一个人拿不动。房老板说他没几个鸟钱,不必戒备森严,结果出事了不是?

在电话里,房老板说他丢了那个羊脂玉才是心疼。就那个成天拿在手里玩的玉佛手,玩久了有了感情。想不到一个讲英语讲得那么好的女孩子,会拿了老板的东西悄悄走掉。也没有好好玩,时间特别短袁可划不来。

挂了电话,宗天佑继续看书,看丹增旺杰仁波且活佛的《西藏的睡梦瑜伽》。

睡觉与死亡有点相似,都是独自进入未知世界之旅。通常情况下,我们对睡眠并不感到焦虑,因为我们熟悉它。如果我们带着焦虑入睡,我们的梦就会充满恐惧和紧张,睡眠就不太安稳,修持也就更难以进行。想象一下护法空行母环绕着你的睡眠地点。把空行母们观想成美丽的女神,她们充满爱心、呈绿色,具有强大的保护力……

没看两页就睡着了。

没睡两分钟又醒了。

假若正如王嘉怡在报纸文章中所暗示的那样,新街口银行失窃的是和氏璧,那么找到那两个小偷才是当务之急。

把真和氏璧弄到手,才是正事。

打电话给公安局的朋友,知道查这个案子的是一个姓陆的老警官。陆警官的老婆是交通局的,女儿是地税局的。就给交通局的同学打电话,原来陆警官的老婆跟自己是中学校友,同年级的,不是一个班的,跟他们班张萌特别好。打电话叫张萌搞一次同学聚会,宗天佑出钱,她叫人,把陆警官的老婆也叫上。

此事刻不容缓。

谢子维在鼓楼医院肝科十八病区的医生办公室里找到了马大夫。

马大夫胖胖的,一团和气,虽有问必答,但言辞谨慎。“记得死者的名字叫沈金海,心力已经衰竭,心电图没了反应,没想到突然会有惊悸,仿佛起死回生,脸上也有了表情,露出恐怖的样子。”“死者家属讲,你从手术室里出来,问了两个奇怪问题。”“没错。那是死者的长子,军人出身,在保安公司做押运员。我想知道他父亲是不是有一个铁皮箱子,箱子里是不是有一个玉石章子。”“马大夫为什么问这两个问题?”“有人认为,死者在呼吸停止之后,心跳停止之后,仍有活跃的思维活动。著名的《西藏度亡经》,就写的是这方面的事;更著名的瑞士心理学家荣格教授,对这本书推崇备至。所以,每次有病人死在手术台上,我就会观察他们的表情,聆听他们的思维,持续十五分钟。”“你是靠耳朵听到了死者的思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自己也吃不准。”“沈金海临终时在想什么?”“我好像听到他在讲话,讲他有一个铁皮箱子,箱子里头有一个玉石章子,这个章子会给他的家人带来杀身之祸。他的长子朝我证实了老人家有一个铁皮箱子,但否认箱子里头有玉石章子。所以,我认为我捕捉到的死者的临终思维,其实是类似睡梦一样的幻觉。”

办公室里人来人往,医生、护士、病人及病人家属川流不息。马大夫值了夜班,刚要回家,给谢子维截住,在这里讲起这件事。他也明白,自己是一个肝科临床医生,不是心理学家,不研究死者的临终思维。这类研究,不能单靠耳朵听、眼睛看、仪器显示其波形就行。

可这个谢警官,怎么对这件事感兴趣呢?说不定他也读过《西藏度亡经》,对梦幻的解读,对灵魂的有无,也有非专业性的看法。“那个铁皮箱子中,确实没有玉石章子,但箱子里头有一卷底片,那卷底片上,有一组玉石章子的图片……”“谢警官你等一等,稍等片刻,少安毋躁,待我开了电脑,查一下我的观察笔记,记得好像有‘底片’二字呢。”

马大夫的胖指头在键盘上连续敲击,就像克莱德曼弹肖邦的钢琴曲一样流畅。打开一个文件名叫“临终思维”的文件,里面全是观察性的笔记文字。每一篇的起头,均有日期、时间、地点以及被观察者的姓名、职业、死因等等,严谨而规范。“谢警官你看,这里果然讲到了底片。临终的思维往往是断断续续的,你瞧‘底片’、‘日记’、‘蟹黄包’等等词语,全莫名其妙,连不起来。因为死者的长子否认箱子里有玉石章子,我就不曾逐一核实。记得这个押运员有讲他父亲的箱子里有日记什么的,拿毛笔字写的,我也没有就此深究。”“那些日记中,可能写了有关那个玉石章子的事。”“查一下日记就完了。”“可惜那些日记已被盗。”“那个玉石章子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据说它是秦始皇用过的传国玺。”“你是讲,古代的和氏璧,被现代人拍摄到一卷底片中?”“假定那就是和氏璧的话。”“乖乖咙嘀咚,原来是这个东西啊。”马大夫不禁张嘴惊讶。“跟和氏璧沾了边,就没得好事情。”“美国电视剧里头,有个警察能读出旁人的思维,你在想什么,他会立马知道。那个电视剧叫《英雄》,那个警察也姓马,剧情中讲他有这种特异功能。看来马大夫也是有这种功能的人。猜一猜,我在想什么?是不是环境要安静,不能这么嘈杂?”“不好意思,这事我跟我夫人试过,有时候就猜得准,有时候就猜错了。科学试验用的是排除法,完全不相干的人,一点背景材料也没得,才会有科学结论。我们两个已经谈了这么长时间,即便我说出了你的思维,也有蒙对的可能。对不对,谢警官?”“这倒也是。”“对我而言,还要排除另一种情况。”“什么情况?”“我有读唇语的能力。你讲一句话,嘴唇动起来,不发出声音,我就知道你讲的是什么话:讲汉语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讲英语有百分之六十。”“也就是讲,你认为你是读了沈金海的唇语,才明白他在想什么?”“有这种可能。但我无法肯定当时我的注意力,是在读他的思维,还是读了他的唇语。那种全神贯注的样子,是把自己全忘了。庄子所讲的‘吾丧我’,就是那个样子。”

谢子维请马大夫允许他把这段观察笔记拷到自己的U盘中,他想深入研究那些断断续续的词语,没准这里头就有沈金海对他父亲遇害一事的线索。“有些词语解释不清,比如这个‘蟹黄包’是什么意思,百思不得其解。”“那是已故家父的名字谢璜宝。”“哎哟,我把第三声的‘宝’字,读成了第一声的‘包’字,看来我读的是沈金海的唇语,不是他的思维。我问过我的助手小张姑娘,问她看没看到沈金海嘴唇动,她讲她出去了一趟,没在手术室里。”

马大夫好不沮丧。他若不会读唇语的话,排除这种情况,那么他读到的,就肯定是死者的思维。假如这是真事,写出一篇论文,准轰动全世界。“为何沈金海临终前提及令尊的名字?”“沈金海跟家父是至交。”

卞思诚走在出殡队伍里扛显呆子,显呆子是开路神,是《封神演义》中的方相、方弼兄弟,跟卞思诚走在一起的是另一个思字辈的年轻人,他以走在队伍前头。从大成巷走到雨花台殡仪馆不算远,走得动的都是徒步走过去。卞氏乃本地望族,且卞克润德高望重,送葬的拉拉扯扯,有二里地长。

巷子里过人家门口,就事先有人拿石灰粉拉一条线,给人家挡晦气。走到大街上就马虎起来,街上铺子多,丢个白点就完了。前面是吹唢呐打锣的,后面是吹铜管打鼓的,一路逶迤而来,绕过聚宝门往南走。街上多有驻足围观的,也有从头到尾跟着走、一心想拿一两个寿碗的。如今这种场面难得看到了,全是车子拉过去就完事,失了旧俗的气氛,淡了孝子的孝心。

没想到安蕾也肯来,抬一个纸房子也走在队伍里。跟她一起拿细竹竿抬纸房子的,就是两个人一起跑到上海看世博会、网名叫少女杀手的那个男孩儿。那男孩蛮清秀的,叫思诚叔叔,蛮懂事的。三叔走不动,坐车子先去了。思伍说他腿脚好,走过去没得事,短袖上别一个黑袖套,走在最后头。

思伍讲的并非没得道理。他知道有人要抢新街口银行,但不知道会不会下手,是不是抢和氏璧。他叫柯兴华盯住人家,弄清楚后再跟他们讲,省得大家都无端惊慌,这没啥不对呀。思伍拿手机拍的那段录像,没有伪造的痕迹,那个花梨木盒子里是搁了一块雨花石。

可三叔咬定这是思伍捣了鬼,认为他跟那两个小偷合伙蒙人,装傻装得像,是彩排过几次才录像的。说不定那个宝已经变了现,三一三十一分掉了。听思伍的儿媳妇讲,思伍孙子的手术钱已经交了,今晚就做骨髓移植手术。

这手术钱哪来的?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

三叔咬定他是亲眼看着那个宝被封入盒子里的。

那是一九六七年八月二十二日。也就是谢璜宝来找二爷的那一天。感觉形势危急,三个人便再次检核一遍,贴了封条,仍把它放回祠堂地下室的那个暗室里,一人一把钥匙开锁关锁;三叔拿的是锁暗龛的钥匙,二爷拿的是锁暗柜的钥匙,太爷拿的是锁木盒的钥匙。

眼下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银行有人监守自盗,二是被思伍拿去了。

应该找到那两个小偷才对,不该叫柯兴华放弃跟踪。再叫柯兴华去找,他说抱歉有事要去银川一趟。跟人跟丢了,就很难再找到,难为柯兴华前一阵这么卖力。

到了殡仪馆,进了九号厅,卞思诚又看到荀逸中跟王嘉怡在一起,两个人胸前都别了白花,袖子上别了黑袖套。也看到了荀逸中送的花圈,他跟二爷谈得来,常一块下棋。面对老人的遗体,不免悲从中来,仪式尚未开始,就流了眼泪,湿了眼眶子。

又看到了那个谢警官,彼此点了点头。

葬礼结束后,遗体被推到里头去了,烧轿马的开始点火了,卞思诚走出大厅,走到花廊那边的树荫底下,跟谢警官讨火抽烟。“今天又开始热了。”“大热天就是这个样子。”

安蕾过来讲,她要去夫子庙跟妈妈去吃同庆楼,卞思诚问她身上有没有打的的钱。估计是那个男孩起了作用,劝安蕾跟父母和好,由着性子来对自己没好处,安蕾才做回乖乖女。这对少男少女,在上海住了一宿,委实女孩比男孩叫人担心。不过孩子回来了就好。找孩子的那个急,搁谁身上都受不了。“你们卞家在银行里丢了一样东西?”谢警官问。“一位姓陆的警官跟我讲了这件事。”卞思诚说。“有人讲,那是值钱的和氏璧。”“可也有人讲,和氏璧早就在一个上海人手里。”“上海人手里的是假和氏璧,已经有人在网络上把它揭穿了。”“看来这东西眼下在小偷手里。”“老陆讲,已经捉到一个嫌疑犯。”

卞思诚一怔,打算马上去刑警队一趟,说不定那个陆警官会让他见一见小偷呢。把自己知道的事,全讲给陆警官听,以便陆警官尽快查出事情的真相,这样子做对不对呢?一旦给警方讲了,和氏璧被找到了,能否完璧归赵,重新回到金陵卞氏手里呢?

这要跟三叔商议一下,不可草率行事。

谢警官是明白人,知道二爷死了,更难查清他父亲的死因,便表示不再追究这件事了,就此作罢。看来给荀逸中写那封匿名信起了作用。发生在眼前门的杀人案都查不清楚,隔了那么多年的事,用什么法子查?

眼下唯一活着的证人是三叔。

三叔说,那个晚上,他们把谢工程师送到祠堂门口,就回祠堂里去了,外面的事一概不知。那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武斗闹得凶,子弹到处飞,手雷到处掼,走夜路是容易出事。

谢警官接到一个电话,没打招呼就走了。

卞思诚马上给陆警官打电话,果然已捉到一个嫌疑犯,都到了苏皖边界的水阳镇了,被当地警方认出来,就给捉到了。陆警官蛮兴奋,说他正要给卞先生打电话呢,要他赶快去。说不定一看到人,就能想出他是谁。在休息厅找到三叔,两个人商议了一会儿。三叔说,这件事不能跟警察讲,讲了更麻烦。

二爷的长子,卞思诚也叫他康叔,走过去跟他告辞,行小辈的礼节。康叔披了粗麻带重孝,把卞思诚叫到一旁,给了卞思诚一样东西,方方正正的,拿黄绸布包得严严实实,说这个东西,是他爹生前有过吩咐,待他过世后,当面交到思诚手里。“二爷是什么时候吩咐康叔的?”“半年前,春节时候。”“这是什么东西,康叔知道吗?”“我没打开过,不晓得里头是什么东西。你讲你要走了,就现在交给你,也了却我一样心事。”

这东西是搁在一个牛皮纸的纸袋里头的。卞思诚拎了这纸袋,独自去停车场开车。王嘉怡问他下午有没有时间一起看车展去,二人说好三点半在展览馆门口碰头。也跟荀逸中握了握手,说哪天荀先生有空时,请荀先生吃饭。

开了车门,把纸袋扔到副驾驶座上。

正要启动车子,突然有人打开那边的门,一闪身,钻到车子里头来。

车子已经开动,那边的车门还没关好。钻进来的是卞月萍,她身子一歪,差点跌出去。卞思诚一面扶住她,一面越过她的身子,伸手把车门拉上。“我跟你一起走。”卞月萍说,一面摘了白孝帽,扔到后座上去。“你是要送二爷去墓地的呀。”卞思诚说。“少我一个没得事。”卞月萍拿起那个纸袋子,拿出里头那个东西,揭去包在外面的黄绸布,一面讲她的得意。“我就知道老爷子要把这个东西留给你,也是要你娶我,让我有个好归宿。老爷子最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我们两个有了这件东西,以后就能过好日子了。我们会很轻松地把你的女孩我的男孩都送出去读大学,国内的大学没读头,读不出名堂来。到时候,我也有钱玩我的麻将牌,你也有钱出你的数学书。”

里面是一个紫檀木的方盒子,做工极其精细。卞月萍不懂怎么打开这个盒子,急得手忙脚乱,出了一头的汗。摇了一摇,里头有东西动。“肯定是那个宝贝东西,拿玉石做的,好几个皇帝用过它。有人讲可以卖好几个亿呢,世界上没一样东西比它值钱。我们两个要成富翁富婆了,这多好。苦尽甜来,也该我享享福了。买好衣服,吃好东西,玩麻将一个花儿一块钱两块钱也敢玩。思诚你快停车,帮我把这个盒子打开。我都急死得了,你还在这块气定神闲开你的车。”

思诚在城墙边停车,从月萍手里拿过那个木盒,拿在手里琢磨了一会儿,旋了两个小旋钮,都旋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木盒便轻轻脱开盒底,露出一个像玩具一样的木头东西。月萍将空盒子看了又看,以为还有东西粘在盒子里头呢,结果啥也没有。“这是什么玩意儿?”“一个木头唱机。”“娃娃玩具?”“没错。”

思诚拿起盒子里头的一条穿孔纸条,把它插入这个木制唱机内,然后摇动手柄,纸带在唱机里头走,发出清晰悦耳的音乐声音。“老爷子叫我大哥给你一样东西,就给这东西?”月萍大失所望。“这是贝多芬的《欢乐颂》。”思诚听得出这段音乐。

第六章 希古公石像

1

桌子上是一份鉴证室拿来的报告,陆警官把它推到一边去,打火点烟抽。

本以为抢银行的已经抓到,有身份证照片,有探头录像,给水阳镇派出所的一名户籍警认出来,上午就捉回来。幸亏报上去时,强调作案人手里有C4炸药,使用极其娴熟,公安部才迅速通报华东地区各部门,缉拿这个家伙。嫌疑人十有八九不肯承认,有证据还抵赖呢,可会不会真的捉错人了?

相貌是一模一样,偏偏手纹不同。

问:讲,你叫什么名字?

答:戴正。

问:前天晚上,你在什么地方?

答:在湖边钓鱼。

问:你的居住地在哪里?

答:居无定所。

问:你是做什么事的?

答:什么来钱做什么。

关键的是,没找到那部黑丰田。水阳镇的那个旅馆老板娘讲,是有一部黑车子停在旅馆背后的,是不是丰田车,就不懂了。她一口咬定住店的是一个人,就这个人,登记过他的身份证。那个身份证上的办证地点是新疆叶城县,电话打过去,那边予以证实,是有一个叫戴正的人,性别、年龄、体貌特征都符合,但十年前就迁走了,迁到青海格尔木去了。格尔木那边的电话也打通了,正在查。此刻鉴证室又拿来第二份报告,说嫌疑人的耳垂跟作案人的有区别,前者是圆耳垂,后者是尖耳垂。

失主卞先生来了,请他当面辨认。不抱什么希望,因为这个中学教师已经看过作案人的照片,摇头讲不认识。不曾想,这会儿他却说好像见过这个人。“我跟他讲几句话,可以吗?”失主问。“怎么不可以?”陆警官说。

走入讯问室,里头空荡荡的,就一张桌子两个凳子。陆警官没进来,在隔壁房间看探头。卞思诚坐到戴正对面,盯住他的脸,细细看了一会儿,然后用手支着下巴,低头看桌面上的木纹,隔了好久才说话。“我见过你。”“在什么地方?”“南湖。”“我没去过南湖,也不知道南湖在什么地方,你认错人了。”“你跟另一个人挖一样东西,旁边有个老头儿。”“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好像是去年的事。”“去年什么时候?”“也是大热天。”“去年大热天的时候,我在沈阳打工哩。”“兴许我认错人了,对不起。”

卞思诚朝戴正道歉,起身要走。戴正说没关系,认错人是常事。警察也认错了人,把他当嫌疑犯逮起来,给他看一个抢银行的录像,没想到那个抢劫犯跟他长得一模一样,就像一对双胞胎,巧不巧啊?“你猜一猜,我看见的那几个人,挖到了一样什么东西?”卞思诚笑着问。“一块雨花石。”戴正笑着答。

陆警官莫明其妙,感觉卞思诚搭错了神经,怎么拿一个不相干的事盘问戴正呢?即便那个挖石头的人就是戴正,这跟新街口银行抢劫案有何关联?你说一个陌生人跟戴正长得像,对破案毫无价值。这个中学教师怪异死了,要么是脑子不够用思维混乱,要么是装糊涂跟嫌疑人对暗语。

卞思诚一走,陆警官便安排警员查这个中学数学教师。

说不定他就是抢银行的幕后人。

说不定银行失窃的那个东西,就是和氏璧。

卞思伍也纳闷,怎么好好的一个盒子,还是以前那个盒子,暗地里做了记号的,且还是那个金锁头,眼下在思诚手里的那把小钥匙能打开它,且封条也好好的,没任何拆封、揭撕的痕迹,可里头却不是和氏璧了,而是一块蹩脚的雨花石。

看来这是二爷做了手脚,早就调包自己藏起来了。说二爷有了私心,监守自盗,把这个东西留给子女,那是胡说八道。有这种私心的人,不会自裁谢世。这个满面红光的老人,太极拳打得好,没得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怎么就说走就走了?

看来三叔讲得对,二爷的自裁,一是叫谢警官死了心,就此放弃追查他父亲的死因,眼下给网络炒得热闹的和氏璧风波,就能风平波息;二是叫思诚承担起保管和氏璧的家族责任,不给金陵卞氏丢人。果不其然,谢警官查不下去了,像无头苍蝇四处碰壁;思诚也不再讲和氏璧交给国家得了,而是去银行签了字,加入三人小组。

这是二爷的一个骗局。他在走之前,说不定已经把和氏璧给了思诚。也就是说,二爷非但不信任你思伍,也不信任三叔,认为只有思诚靠得住。思诚叫了三叔一起去高淳找他思伍,不过做做样子罢了。

在高淳老街吃饭时,卞思伍就这样想了。三叔只知道生他的气,扭头看别处不看他,认为他跟戴氏兄弟串通,把东西藏起来了。思诚有脑子,相信那段录像,相信他说的话。那天思诚肚子不好,才吃了两口,就要解手去。小饭馆里没有卫生间,只好到街上找茅厕去。

也就是这个时候,卞思伍起了疑心,悄悄把思诚扔在凳子上的皮包打开,从里面拿了他的钥匙包包,塞到自己的裤袋里。

瞅个空子去他家一趟,说不定就能找到和氏璧呢。

没想到二爷事先有吩咐,叫他的大儿子卞正康在他走后,把东西交给思诚。思伍站在二楼的石柱旁边看到,那是一个用黄布头包住的东西,方方正正的,装在一个牛皮纸的纸袋里。

思伍居高临下,看得一清二楚。连拎纸袋的是麻绳儿,也看得出来。

于是他就暗地里跟踪思诚,看到他去了一趟公安局,看到他跟月萍两个人一起吃馆子,看到他送了月萍回家后回到自己家里;也看到他走到哪里,就把那个纸袋子拎到哪里。他是每天下午两点钟要去人家家里给人家小孩辅导奥林匹克数学,但愿他家的门锁没换掉。

果然,思诚两点钟从楼洞里走出来,开了梧桐树底下的车子,朝小区大门驶去。

最好等一刻钟的时间再上去。

说不定思诚忘了什么东西,回头来拿,就给撞上了。

安蕾扑哧笑了,两颊有了甜甜的酒窝。头发也做得好,散乱得有味道。安枘问她笑什么,一面拿手掌扶她的腰。安枘就是那个男孩,网上的名字叫少女杀手。下一站就下,新街口上来的人还蛮多,把他们挤到里头去了。安蕾拉住安枘的手,往车门那边走。“看得出来,我爸我妈都喜欢你,你爸你妈都喜欢我,我们两个对调下,你去我家住,我去你家住,就皆大欢喜了。”“我回去跟我爸我妈讲,你回去跟你爸你妈讲。”“以后考大学你考什么学校?”“你要考哪个学校,我也考哪个学校。”“我去读塔里木农业大学,走得越远越好。”“那我也去塔里木。”“我才不要你跟在我后头当跟屁虫呢。”

出了地铁站,从梧桐树底下走。进了公寓楼小区,上楼开门。安蕾叫安枘也光脚丫,凉快。这会儿,她父亲正在人家家里给一个女孩教奥数呢,两个人就在父亲的书房里找那个东西。

安枘古文好,那本乙种堂谱上的繁体字,没一个不认识,没一句不理解。显然堂谱上讲到的那个宝,就是网上正闹得沸沸扬扬的和氏璧。眼下那个宝肯定在父亲手里;以前是二太爷保管,现在是父亲保管。二太爷知道自己要死了,就把那本堂谱跟那个东西,全交代给父亲,由父亲替金陵卞氏家族保管。

书柜里果然有一样东西,给塞在最里头,外面拿一套美国出版的英文版俄罗斯数学书挡住它。外面包了一层黄绸布,里头是一个黑木头盒子。那个东西,应该就在这里头。

怎么打开这个盒子呢?

要不要拿榔头来砸?

不然拿锯子锯?

拿到了和氏璧,我们今晚就往塔里木那边走。

还是安枘聪明,给弄开了。

怎么这里头是一个木头玩意儿?出鬼了。

这东西还能播音乐?

这不是《小白菜》吗?

听完这段凄凉哀婉的音乐,女孩男孩忙把这东西收起来,物归原处。这会儿口渴了,要吃雪糕,没心思找和氏璧了。一起看碟片,看《欲望都市》,看到第三季了,就坐在地板上看。“人家是爹死娘嫁人,我们家是爹没死娘要嫁人。”安蕾说。“你的娘比你的爹有意思噢。”安枘说。“我的娘请你吃了同庆楼,你就讲我的娘好;待我的爹请你吃了马祥兴,你就会讲我的爹好。”

安枘把自己的雪糕递给安蕾,替她解方格衬衫的方纽扣。

安蕾一甩手,将手里的两支雪糕都扔出去,扔到落地窗帘那边,两只手抱住安枘的头,亲安枘的嘴。碟片里头的凯莉,也在亲她的新男友。2

卞思伍暗自庆幸,多亏多等了一刻钟,才看到思诚的闺女走过来。冒失上去的话,就给撞上了。于是又躲到大树背后朝那边看,那女孩一面拉住一个男孩的手,一面一起说说笑笑走进楼门洞。

一直在梧桐树下乘凉,等了一个多钟头,也不见女孩男孩出来。那个纸袋就在思诚屋里,进去找肯定找得着。思诚的钥匙包包里有六七把钥匙,挑到第二把便将安全门打开了。

他家住五楼,502室。

敲了敲门,里面没人应门。

又敲了两下,还是没人应门。

可能两个娃娃在里屋呢。

假如给女孩看到了,就对她说,你爹叫我过来拿一样东西,就说拿纸袋里的那个东西,拿到手再说。想到这里,就心一横,把门钥匙插进去,一旋就开了。

有声音的那个房间关着门,蹑手蹑脚走过去。拿耳朵贴着门细细听,听到里头有电视机声音,有娃娃说笑声音。先去书房瞧瞧,一眼就看到了桌上摆着那个牛皮纸的纸袋子,那是细麻绳编的拎带儿。书架上面没有那个黄布包包,就开了底柜看,一个一个看。打开第三个底柜时,发现外面的几本精装书有点乱,好像给动过。抽出中间一本,就看到了藏在里头的那个黄布包包。

赶忙把它拿出来,顺手拿一张报纸包住。

拿上这个东西,蹑手蹑脚往外走。

先开门,后关门,楼道里头没有一点儿声响。

下了楼,出了楼门洞,没碰到一个人。

从小区后门出去,免得碰上思诚。现在这个时候,他该回家了。

东西到手了得沉住气,走马路往边上走,别给车子撞了。走出小区往南走,走到鼓楼公园里头,坐到一个长椅上,四下里瞧了一瞧,没有一个人。

于是揭开报纸,揭开黄绸布,里面是一个做工精细的紫檀木盒子。这盒子全是榫头卯眼,没有一个洋钉,蛮讲究的呢。盒子外头有两个圆形的小旋钮,像两个卡通眼睛。旋了两下,知道能打开。

打开盒子瞧一瞧,就给宗天佑打电话。

怎么做这笔生意得考虑下。二百万不是小数目,人家拿到你的东西,立马把你做掉,一分钱也不花,东西就到手了。兴许他就没有这么多钱,就是哄你拿过去给他看,然后把你做掉,把你剁碎了送到垃圾车上,送到垃圾车间,生产沼气去。

幸好自己手里有一把枪,钱不到账,东西就拿回来。

把左轮枪拿出来,姓宗的会怕。

盒子给打开了。

怎么这盒子里头是一个木头玩具?没有和氏璧!

二爷玩什么鬼名堂啊?

王嘉怡跟荀逸中还在饭馆里闲聊,讲出书的事讲得起劲。偌大的散席厅,只留下一个收碗收筷的女孩,笔直站在收银台那边等候客人吩咐。王嘉怡认识香港三联书店的一个组稿人,电话打过去,那人说写家谱的书肯定要,没有教授头衔也会要,就看作者写得如何,其立论、文字、思路是否有学术价值。荀逸中写的家谱学书稿,摞起来比他的身高还高出两公分呢。赶紧抽一两个样章给人家传过去,现在就传。

偏偏荀逸中传统,只用毛笔字写书稿,屋里头没有电脑,也没有书稿的电子文件。

怎么办呢?

把原稿寄过去寄丢了就麻烦了。

干脆拿手机把它拍成图片,传图片过去省事。

荀逸中的手机没有拍照功能,王嘉怡的有,但手机快没电了,回去拿充电器充了电才能拍。她的屋里还有数码相机,拿数码相机拍效果更好。赶忙埋单走路,荀逸中掏钱包掏得快。赶忙出去打的,两个人一起钻到的士里。

进了屋子,不但给手机充电,也给相机充电。“荀老师,你是喝茶还是喝咖啡,喝红茶还是喝绿茶,喝绿茶搁不搁糖,搁方糖还是搁冰糖?”王嘉怡客气周到。又叫荀老师拿手巾抹个脸,不然去冲凉房冲个凉也行。冲个凉多爽,这大热天热死了。

荀逸中拿手巾抹了抹脸,闻了一闻手巾上的香水味,感觉沁人心脾,心里涌起波浪来。

王嘉怡在玻璃窗内冲凉,看得出她的苗条身影。只看了一眼,便赶忙回到客厅里,坐沙发上看一本印刷精美的女性杂志。王嘉怡盘了头发出来,露出白皙的长脖颈,穿一身蕾丝内衣,问荀老师这绿茶好不好。

王嘉怡自己喝冰镇的石榴汁,也坐到沙发上,继续跟荀逸中闲聊。荀逸中不是看杂志上的女模特儿,就是看茶杯里漂浮的茶叶。这会儿他脸也红了,说话也结巴起来,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无地自容,最好赶紧走,不知充电要充多长时间。“待荀老师出书出了名,我给荀老师写传记,也沾点儿荀老师的光。”“嘉怡姑娘……呵呵……唉唉……嘿嘿……”“怎么啦荀老师,你脸上还在出汗,是不是冷气打得不够低?”

王嘉怡再次叫他去冲个凉,拿温水冲一冲身上就舒服了。荀逸中站起身子,打算告辞。他已经老了,不是年龄上的老,而是心理上的老。现在脸上有了皱纹,背也驼得厉害,而且牙齿不好,七翘八歪的,难看死了。也就是这个女孩把自己当学者看,尊重他的家谱学研究,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一个白痴、傻子、书呆子,自说自话,只知道看书写书,明白自己成不了气候,不敢把书稿拿出去。算了算了,出不出书无所谓,也不图名,也不图钱,没必要这样折腾一回,只是辜负了嘉怡姑娘一片好心,不好意思。

荀逸中犹豫的时候,被王嘉怡连推带搡,给推到冲凉房里。

且给他解了黑领带,解了衬衫纽扣,解了西裤的皮带扣,把他的衣服从他身上全脱掉,他居然像乖小孩一样随她摘。

隔了二十五年,才跟女人有肌肤之亲。

竟是这么年轻水灵的姑娘!

荀逸中找水蓉表妹,找了二十五年,就在聚宝门外的长干里,就是找不见。

即便找见了,也是物是人非,水蓉早嫁人了。

王嘉怡却说她找得到,哪有记者找不到的。

卞思诚来电话时,王嘉怡连忙给他道歉,说自己有个急事,结果就忘了去展览馆看车展这个事了,对不起,不好意思,明儿行不行?

一面拿手掌抚荀逸中的脸,不让他流眼泪。

荀逸中泣不成声,像小孩一样哭了很久,像受了委屈后得到莫大安慰一样喜极而泣。“你是要我给你做事情了才想到我。”

王菲仍那样心直口快,且咄咄逼人。她的车子在楼下等他,司机是一个唯唯诺诺的小年轻。她不肯留长发,剪得比男人还短。从前圆润柔和的下颌,现在有了棱角。虽然还是漂亮,眼睛大,眼睫毛长,但面孔冷冰冰的,说话冷峭生硬,少了不少女人味儿。谢子维感觉不舒服,不明白从前怎么那么喜欢她。王菲有个男孩,眼下在上海读书。她老公调到外地去当副市长了,据说很快会调回来当副书记。

这是王菲走出这个屋子后头一次来。门窗、墙壁、阳台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只是屋里很乱。没有娘给收拾了,烟头到处扔,烟灰到处弹。墙上还挂着那幅油画,那是王菲的画家叔叔当年当结婚礼物送给她的,画的是叔叔眼里的秦淮河。“为什么叫我替你查美军顾问团?”王菲问。“问人家一样东西。”“什么东西?”“一块玉石。”“是不是网上讲的那个和氏璧?”“是的。”“这东西跟你有啥关系?”“可能我父亲的死跟它有关联。”“是你娘跟你讲的?”“是的。”“是临终前跟你讲的?”“没错。”“你怎么老是拿我摆在她的阴影里?”

王菲又火了,摔了门就走。上车时把车门也摔得山响,把小司机吓得噤若寒蝉。肯定她老公在外头有女人的事,给她知道了。那个女人年轻水灵,市府大院里的人都见过。谢子维对此早有耳闻,也亲眼看见过那个女人拉王菲老公的手走前湖那边的梅花山,但自己不便去跟王菲讲。也是多事,叫你去跟踪一个杀人嫌疑犯,你却跟踪起王菲的老公来,不怕老马发火骂你?那时候,那家伙是什么局的局长。

王菲不肯代谢子维介绍,那就自己去博物馆跟人家讲。就说和氏璧确有其事,人家信不信是人家的事。博物馆老陆有认识人,但老陆烦他讲和氏璧。今天仍上夜班,下午有时间去。也是奇了怪了,张元一到刑警队,就破了贡院西街那个案子。张元看了两段录像,嫌疑人模糊得厉害,可这家伙竟认出了那是谁,是看了那人走路的摇摆样子认出来的。今天上午就捉到了那个嫌疑人。那人已经招了,供认不讳。他是城南小娄巷那边的一个地痞,常跟张元一起喝酒的,所以张元认得出来,这是小杨讲的。

正要开了门出去,到博物馆去一趟。虽然枪交上去了,可警官证还在手里。给人家看警官证,人家不会拿你当骗子赶你走。

又有人敲门,又是王菲。

就在外间说话,就站着说。“问你一件事谢子维。”“你讲。”“我离了婚你娶我做老婆吗?”“当然。”“我住到你这里来。”“好的。”“把里屋你娘的那个照片儿收起来。”“没问题。”

于是王菲叫谢子维一起走,坐她的车子到新街口去。“去新街口干什么事?”“给你买两件衬衫,瞧你穿得糟五糟六的,像个叫花子。”

就去步行街逛衣服店去。叫司机开车子回单位。一下午跑了几百个衣服店,买了两件衬衫、两条西裤、两套内衣底裤、两双进口皮鞋,全是带牌子的,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牌子;单单那件花格衬衫,打成二折了,仍付了二百块钱。

快五点了,还在商场里头逛。谢子维急了,怕博物馆的金主任要下班回家了。“你急什么呢?”王菲说,“我叫金主任晚上到天语雅阁喝茶去,你们两个讲和氏璧讲到天亮都行。”“可我今晚要值班的呀。”“知道你在门房值班,已经给你们许局长打了招呼,给你请了假了。”

那就继续逛街。

又买了两双法国袜子、一条意大利皮带、一个ZIPPO打火机、一个菲利浦电动剃须刀。

然后一起吃馆子,一起回到屋里。

王菲叫谢子维去冲个凉,把头发好好洗一洗,拿电吹风给他吹干,拿梳子梳几下。从底裤到外衣,全穿上刚买的,顿时焕然一新,显得特别精神。这才叫谢子维去天语雅阁喝茶,去跟金主任谈和氏璧。她自己坐夜车到她老公那儿去,让他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办了手续就回来。

两个人一起走出屋子,一起下楼。王菲打的走了,上了火车打来一个电话,后来到了那边又打来一个电话。天语雅阁就在跟前,走过去就得。不好,带了门钥匙出来,却没带钱包,怎么请人家喝茶,赶忙往回走。

新衣服穿在身上不自在,裤袋里什么东西硌人啊?

原来是一沓子钱,肯定是王菲塞到这裤袋里的。3

陆警官在电话里讲了城南分局的马队长,都是一个警校出来的,又大了一两岁,所以言语随便,没有一句客套话。“老谢去上海是不对,无组织无纪律;你把他扔到门房去也不对,糟蹋警力资源,剪除异己,公报私仇,气量小。现在看来,老谢对他父亲死亡原因的调查,跟新街口银行抢劫案有重大关联,叫他来我这里,跟我一起查。我给你们许局长也这样子讲了,他叫我直接跟你讲。你老马也是当队长忙昏了头,你扇老谢两个耳刮子,叫老谢吃你两记拳头,也不能把他扔门房去,对不对?等手头这个案子了结,你要请我们吃饭,给老谢赔不是。”

在警校里,马维清比陆浩然低一个年级,在电话那头,便嘿嘿一笑,答应了,犯不着为谢子维的事得罪老陆。谢子维去老陆那块也好,眼不见,心不烦;出了事,跟他不搭界。

陆浩然给谢子维打电话,打了两次都是没人接听,这家伙怎么回事?

本以为查这起新街口银行抢劫案,是要查出C4炸药的入境渠道,这才是这个案子的重点,银行里到底丢了什么东西,那东西是不是和氏璧,不必计较。但案情并非如此简单,失主卞思诚跟嫌疑人戴正的那两段对话,听了一遍又一遍,感觉疑点很多。

就算你认出戴正是那个在南湖挖东西的人,那么挖东西是在南湖的什么地方?是南湖公园的人叫他们挖的吗?又为什么提及旁边有个老头儿?南湖能挖出雨花石吗?陆浩然一面想,一面闷头抽烟。

假如卞思诚不是一名数学教师,本来就说话说不清楚,脑子糊涂,那么他把戴正看成是去年在南湖看到的一个陌生人,便情有可原。可卞思诚的逻辑思维极强,是金陵中学数学组数一数二的骨干教师,他写的数学论文,得过全国数学大会二等奖。你把他当傻子,你就是傻子了。

捉戴正的证据全站不住脚。

假如没有新证据出现,就得放他走。

派人去电信局查卞思诚的手机通信纪录,发现他昨天下午跟一个正在高淳漫游的手机有过频繁的短信联系,又发现他给一个账号打过钱。巧不巧,银行录像中看到的那个取钱人,陆浩然认识。

这不是柯兴华吗?把他烧成灰也认得出。这家伙不是拿相机偷拍什么人,就是驾车子跟踪什么人。有两次就帮了陆浩然的忙,还请他吃过饭;有两次就坏了陆浩然的事,气得他差点收了这家伙的相机和车子。

从自己的手机里调出柯兴华的电话,跟那个在高淳漫游的手机是一个号码。赶紧给他打电话,把他叫过来,细细盘问下。“陆长官有何吩咐,小的给您请安,道个万福。”柯兴华在电话那头嘻嘻哈哈。“你给我到局里来一趟。”陆浩然板着脸说话。“什么时候来?”“就现在。”“可这刻儿我在银川,待我从银川回来,立马过来给陆长官请安,听候陆长官吩咐。”

此刻的柯兴华,正老婆娃娃热炕头,全躺在床上睡觉呢。他明白陆浩然给他打电话,不是什么好事情,就谎称自己已经在外地了。他是下午五点十五分飞银川的航班,再躺个把钟头走也来得及。小毛娃就没睡着,一直爬来爬去,从老婆身上爬到他身上,给他肚子上撒了一泡尿。他还不敢动,怕在电话里打娃娃屁股叫陆浩然听到。“你昨日是不是在高淳?”陆浩然问。“小的是在高淳。”柯兴华答。“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戴正的人?”“不认识。”“你昨天在高淳什么地方?”“荷叶村。”“是‘莲花荷叶’的‘荷叶’吗?”“正是。”

挂了电话赶紧走,立马去荷叶村。小李、小郑、小兰、小芳都去,多去几个人。小郑拿手机上网查,高淳有两个荷叶村呢,一个靠湖边,一个在东坝。再给柯兴华打电话,却关机了,龟儿子。那就先去靠湖边的那个荷叶村,戴正不是说他在湖边钓鱼吗?

警车开得快,才一个多钟头就到了。大家赶紧分头给村民看戴正的照片,一家一家问,一家都不落。要在天黑之前,找到有价值的线索。柯兴华是滑头,他把地名告诉你是帮你查案子,但不会竹筒子倒豆子,把他知道的事一五一十全讲给你听。假如有人知道他给警察当线人,什么事都跟警察讲,他还怎么做他的跟踪生意?

没想到村子里的男男女女,都说没见过照片上的这个人。

柯兴华不会糊弄自己,看来他说的是东坝那边的荷叶村。

问到最后一家,在村子顶头的那个新房子里,男主人说,这是他家的房客,租的是他家靠湖边的那个老房子。又说,这房客租了他的房子,好像没过来住。

赶紧去看那个老房子。

赶紧叫队上派两名法医来这里采指纹。

屋里的桌子椅子都给抹布抹过,房间也扫得干干净净,不过阁楼上面有鞋印子,那地方灰尘厚,鞋印子清楚。小郑眼睛尖,看出西面房间的踏板旁有一点儿新土。搬了踏板儿看,发觉床底下新土更多。抬了雕花牙床,原来床底下挖了一个洞。赶紧把洞里的浮土掏干净,看里头藏了什么东西。结果,大失所望,里头一样东西也没有。

这个洞肯定是戴正挖的。

卞思诚说,他看到一个像戴正的人在挖东西,是两个人一起挖,旁边有一个老头儿。假如卞思诚所暗示的就是眼前这个被挖的洞,那么另一个人就是戴正的同伙,这跟警方初步判定为二人作案相吻合。从新街口步行街探头录像看到,嫌疑人是钻入一部黑丰田溜走的,开车的那个人,就是嫌疑人的同伙。

可那个老头儿是谁呢?

卞思伍垂头丧气,拿报纸包住那个音乐盒,把黄绸布扔到垃圾箱里。他从鼓楼公园出来,走入鼓楼医院。钧钧给他打了两三个电话了,要他赶紧来医院。手术时间是晚上七点半,还早着呢,可娃娃心里害怕,要爷爷待在旁边陪他。卞思伍在楼下的小超市买了两样水果,榨汁给娃娃喝。

儿子儿媳妇都在病房里,男孩正躺在床上流眼泪。儿媳妇朝公公发脾气,在医院里也是口无遮拦,声音还特别响。儿子只是麻木地站在一边,脸上没表情。“你死到哪块去了,把娃儿急死了。找老太婆去,打情骂俏,寻欢作乐,家里没人拦你。可你偏偏今天有事情,上午是有人出棺材要你去送,下午是不是又有人接新娘子要你去迎?娃娃给你打电话,你把电话掐了,气不气人?你跟老太婆玩城头改个日子不成?今天不去就死人了?娃儿是‘爷爷,爷爷’一遍一遍叫你,爷爷不来就不去手术房,你倒是笃定得很,还新娘子上轿三请四邀哩……”

卞思伍低下头,一语不发,任儿媳妇骂个够。儿子给他端来盒饭,一口也不想吃。儿媳妇问他是不是赌气不吃了,不吃就扔出去喂狗去。娃儿拉了拉爷爷的手,叫爷爷吃两口。卞思伍一面吃,一面眼泪掉到饭盒里。

手术十分顺利。娃儿推进去拉住爷爷的手,推出来爷爷拉住他的手。见娃娃睡着了,便跟儿子讲一声,要去甘家道个谢。

这手术钱是甘士榕出的。

可上哪儿弄一笔钱还人家啊?

走到病房门口,又听见儿媳妇骂他:“说来也是有过女人的,还急成这个样子,急得要死,要紧去亲热一阵子,多待一分钟也不行。”

还是两年前的事情,卞思伍在菜场上跟一个也是在买菜的退休老太太说说笑笑,给儿媳妇看见了。那个老太太跟了女儿女婿到马来西亚去了,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就捕风捉影,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出了医院,给甘士榕打电话,甘士榕叫他去士林雅阁碰头。身上还有点钱,便打的过去,士林雅阁在鬼脸城那边。的士到鬼脸城的时候,碰到红灯停车。今晚月亮蛮亮,在月亮底下,看那块高高的峭壁是有点儿怕人。那峭壁就像一张巨大的饿鬼的脸,有鼻子有眼的。看前面镜子塘里的鬼脸影子,更叫人怕得毛骨悚然。

车子过了红绿灯上清凉峰。开的士的知道士林雅阁。这么有名气的地方怎么会不知道?车子拐入院子,里头是一座三层楼的西洋房子,据说是汪精卫盖的。车子停到门廊上,卞思伍付钱,一个门童替他拉开车门,一个门童替他拉开前面的玻璃门。一位高挑姑娘一脸春风迎面而来。

门童穿白制服,健壮挺拔,彬彬有礼。姑娘穿绣花旗袍,丰乳细腰,步态优雅。楼下的门厅里有咖啡座,有三两个人坐在那里闲聊。楼上有台球室,有执杆击球的,有看书看报的。有的房间开着门,有的房间紧闭着,不知道里头有没有人,一点声音也没有。

在这里,卞思伍看到的每一个人,都是那么从容自在,逍遥自得。衣着看似寻常,做工却十分讲究,全是世界品牌。今天出门,卞思伍是穿了西服出来的,还系了一根领带,还戴了一顶白礼帽,把自己最好的出客行头都穿戴出来。可是,走到这里,却觉得自己的衣着就像玩把戏的小丑一样滑稽,颇觉难为情。他也明白,人家男人的一条皮带,女人的一个胸花,都是几千块钱的,你到这里来,自然显得寒碜,没脸见人似的。

有钱人才过得舒适自在,有钱才有脸呢。

甘士榕是这间会所的主人。据说每一位的入会费是两万美元,每年的会费是三千美元,常驻会员保持在五十名之内。这会儿,甘士榕正独自坐在三楼顶头的一个拐弯房间里,默默抽烟,等卞思伍来。见了面,忙请他坐沙发。另有一位旗袍姑娘进来沏茶,沏的是龙井。茶几上有几样水果坚果什么的。甘士榕拿来围棋,两个人一面下棋一面聊。“娃娃手术顺利就好,这才是要紧事情哩。不是讲这点钱数目小,而是娃娃生命重要。不是讲不要你还钱,以后你有了钱就还我,心里踏实些。没钱的话,算我捐给慈善会就是了。”

然后讲正经事情。

卞思伍红了脸,坦白他曾暗地里叫人去跟踪戴氏兄弟,也是以防万一。不清楚甘士榕跟戴氏兄弟到底是什么关系,所以没跟他讲。后来是意外的事情接连发生,来不及坐到一起讲。“戴氏兄弟成功抢了银行,但拿到手的却是一块很差的雨花石。这是打开盒子时的一段录像,我跟他们一样吃惊。显然那个东西,已经给我们二爷调包拿走了。今天在葬礼上,二爷的大儿子给思诚一个方盒子,原以为它就是那个东西,费了手脚从思诚屋里拿了来,结果却是一个木头玩意儿。”

卞思伍把这个木头玩意带来了。它是一只音乐盒,里面有几条纸带儿,其中两条穿了孔,能够播放音乐。这两段音乐都耳熟能详,但想不起来它们是什么曲子。没穿孔的纸带,是给玩这个东西的人自己谱曲子的。按曲子的音符及音调,在纸带的相应位置打孔,然后摇手柄走这条纸带,就能听到自己谱的曲子。“前一条纸带听不出是什么曲子,后一条肯定是贝多芬的《欢乐颂》。”甘士榕说。“这个音乐盒,这两段曲子,肯定是暗示和氏璧在哪里。”卞思伍说。“记得你讲过思诚是中学数学教师?”“没错。”“可能这两段曲子的音符是一串密码,你们二爷,显然他相信思诚能够破解这串密码。”“可上哪去找懂这个的密码学家呢?”“你猜你们二爷会把那个东西藏到哪里去?”

卞思伍想了一想,摇摇头,猜不出来,一脸无奈的样子。

其实呢,他心里豁然明白,最早封那个花梨木盒子时,二爷变把戏,当着世雄太爷、正杰三叔的面,在他们瞪大眼睛时,将一块雨花石跟和氏璧调了包;二爷曾是本地杂技团最好的魔术师,手心里变个鸽子出来,就在眼前藏起一个漂亮女孩,都是拿手好戏。也就是说,早在那个时候,二爷对世雄太爷起了疑心;一是世雄太爷跟思伍父亲走得近,太过亲热,说不定会给思伍父亲拿了去;二是世雄太爷提议交给国家算了,没了以前当族长时对家族的忠诚态度。

那么,二爷会把和氏璧藏到哪里去呢?

这话问得好。

十有八九,还在祠堂地下室内!

想到这里,卞思伍突然兴奋起来,没心思跟甘士榕讨论音乐密码了,也不下棋了,很快就告辞走了。一走出士林雅阁会所,就手舞足蹈起来。自己是住在祠堂里头的,去地下室找东西,自然十分便当。说不定,今晚就能把它找到呢。

今儿讲了排列组合的第六种特殊情况,那女孩聪明,能举一反三,只讲了几句,就会自己做题目了。从女孩家里出来,卞思诚给王嘉怡打了电话,她说有急事,今儿没空去展览馆看车展了,抱歉忘了这件事了。那就明儿去,正好早点回家,给安蕾做两样菜吃。安蕾拿了家里两千块钱,跟一个网上认识的男孩去了一趟上海,两个人在上海住了一宿,把钱花光了回来,你却不能骂她,却要百般讨好她,怕她再次出走。如今做父母的越发担惊受怕,娃娃就越发胆大妄为,什么话都敢讲,什么事都敢做,这是什么世道啊。

上午接到朋友一条微博:

即将易手的上海和氏璧,可能是制假人士的杰作。

赶紧拿手机上网查看,就在殡仪馆里头看,果然议论这件事的帖子很多。后来王嘉怡把他叫到一边,说房老板制假售假的可能性大,无商不奸。幸亏网络消息快,不然白去一趟上海不说,还会上当受骗呢。

中午在刑警队跟戴正见了面,思诚从思伍的手机录像中看见过他,知道他是圆耳垂。思诚朝他暗示,知道他们从床底下挖东西,而戴正也反应快,脑子够用,明白他的心思,也怕他给警察透露实情,所以讲了句“一块雨花石”,证明思伍讲的是真话。

也就是说,和氏璧早就给二爷藏起来了,银行里搁的是一块普通石头,遮人耳目而已。

今晚要细细瞧一瞧二爷给自己的那个音乐盒。

那里头的一条纸带,是贝多芬的《欢乐颂》。

曲谱是:

|3 3 4 5|5 4 3 2|1 1 2 3|3·2 2-|

这3345、5432、1123、322四个数有什么规律?

它们是一组密码吗?

二爷给你这样东西,肯定是知道你能够猜出他的意思,从而找到他藏和氏璧的秘密处所。假如你不能及时找到二爷所藏的和氏璧,那么和氏璧将可能落到外人手里。

从家教女孩家里出来,走到停车的地方,才看见月萍待在车子跟前等他呢,不知等了多久了。

本以为吃中饭的时候已经讲清楚了,月萍也听明白了,却大谬不然,没这么简单。思诚说桑佩兰是一时糊涂,丢下了姑娘跑出去,姑娘这回离家出走,也把她吓坏了,便不谈离婚的事情了。也就是说,桑佩兰迷途知返,回到家里,夫妻两个破镜重圆,就这几日的事。月萍一边摩挲思诚的手,一边淌眼泪。

卞思诚把她送到家里,给她拧了热水毛巾,叫她抹把脸。她儿子跟同学一块去上海看世博会去了,屋子里就他跟月萍两个人。这时候,月萍突然抱住他的肩膀,捉住了卞思诚的手,要他摸她的肥硕的胸,卞思诚却把她轻轻推开,说这是不可以的。“我是你的侄儿,你是我的娘娘,我们不能有这样的事。”思诚急得脸上发烧。“侄儿娘娘有什么要紧,再说也不是亲侄儿,也不是亲娘娘。”月萍捉紧了思诚的手。

月萍是一副叫花子乞讨的可怜样子。

思诚是心惊肉跳不敢越雷池一步。“我喜欢你,心里要你,要你要我,你不是不知道。我们两个就今日一次,就一次,成不成啊思诚?就是给桑佩兰知道了,她也会原谅你。我保证这辈子就今日一次,以后不再纠缠你,不去你家了,再也不跟你见面,我说到做到。思诚啊思诚,你什么时候见过我这样子掉价求人?”

可他不能做这样的龌龊事。不是对不起桑佩兰,而是对不起自己。他知道自己心里起了念头,他的手正依着月萍的手往她的身子下面走。那是她的肚脐眼儿,她说她底下湿得厉害。可就在这时,思诚看到了墙上一个小镜子,看到了镜子里头自己的脸。那是一张丑得变形的鬼脸儿,欲望和卑鄙都写在这张脸上。于是思诚果断抽出自己的手,让自己保持清白,让月萍羞愧难当。

月萍抽泣不已,虚弱无力。思诚扶住她的肩头,扶她躺床上歇歇。又拍了拍她的手,忍心跟她告辞。扭头转身就走,出了屋子,关了门,匆匆下楼,逃之夭夭。

思诚赶紧回了一趟家,洗了一个澡,却仍是燥热难安。下午给人家女孩讲奥数的排列组合题目时,才稍许平静些。从学生家出来,正要开车回家,本以为这会儿月萍正有气无力躺在床上睡觉呢,哪会想到她又来找自己了。“思诚,你跟我讲实话,是不是嫌我胖不好看,才不肯要我?”“桑佩兰苗条漂亮,都住到别的男人家里了,给你戴绿帽子了,你却还是想她,你们男人只要女人漂亮就是了,对不对?”“到底是她喜欢你,还是我喜欢你,你是眼瞎了看不出来?”

月萍悲愤交集,眼泪鼻涕一道流出来。旁边有人过来围观,目光多数是同情这个胖女人。月萍却朝围观者呵斥一句:“看什么看,不认识你家老娘吗?”猛然一转身,掉头走了。

卞思诚一面驾车回家,一面想这件事。他有他的原则,他有他的底线,人家没原则没底线是人家的事。假如他办了手续,已经跟桑佩兰离婚,今日就会有冲动,控制不住,一晌贪欢。他心里明白,这事跟女人漂亮不漂亮没多大关系,不是漂亮的就好,不漂亮的就差。

拿门钥匙开门,用的是家里的备用钥匙。这两天事情多,忙昏了头,钥匙包包丢了也不知道。安蕾不在屋里,她的房间乱七八糟的,且又是一地板脏纸巾。电视却开着,正在播放碟片,好像是美国周播剧。

忙给安蕾打电话,她说今晚跟同学一块吃饭,吃了饭就回家。也好,不用买菜做菜了。冰箱里还有些剩饭剩菜,拿微波炉热一热,随便吃点什么就是了。

先去书房把那个音乐盒拿出来。装音乐盒的这个纸袋蛮讲究,卡通图案蛮好看。弯腰打开里面一个底柜。

怎么回事啊?

东西不见了!

赶紧给安蕾打电话,安蕾说,她跟安枘一起看过那个音乐盒,看了就搁回去了,没带出屋子。

如今这女孩的话有几分是真话呢?

父亲问:“安枘是哪个?”

女儿答:“就是把你叫叔叔的那个男孩儿。”4

已经在天语雅阁坐下,点了一壶绿茶,要了两样水果,谢子维正要给花白头发的金主任讲和氏璧,结果手机响了,是陆浩然打来的。

金主任叫金洛轩,考古出身,主要研究古玉,出过三五部一寸厚的学术书,其中一部书名是《中国古玉通考》,为学术界交口称誉,北京故宫聘他为古玉鉴定委员会主任委员,退休前是本市博物馆藏品部副主任。如今博物馆仍给他保留一间办公室,他每周三日去那里上班,仍是朝九晚五,风雨无阻。金洛轩对报纸上、网络上讲和氏璧嗤之以鼻,若不是他姑娘在王菲手底下做事情,才不会来这里闲扯呢。

挂了陆浩然的电话,谢子维跟金主任商量,问老人家是否愿意去一趟刑警队,去那儿聊和氏璧。因为有个案子,新街口一家银行的保险箱库房遭抢劫,跟和氏璧有关联,现在刑警队那边有新情况出现,去那边聊,会聊得更全面。

老先生对刑警探案颇有兴趣,便爽快答应。在他看来,探案跟考古是一码事,都是碰到一个谜团,破解一个谜团,又碰到一个谜团,又破解一个谜团,直到其真相完全水落石出。再说,他又喜欢探案小说,写书写累了,看几页克里斯蒂的书,思维又活跃起来。

老陆叫小郑开车来接,老先生立在马路牙子上翘首企足,兴奋得像小娃儿要去动物园一样喜洋洋,说话不再矜持,好奇心越发强烈。

老陆走出来迎接,引老先生去会议室就座,叫小兰、小芳上茶。又问老先生抽不抽烟,怕不怕屋里有人抽烟。老陆明白,他的破案方向,在一定程度上将取决于这位老先生对和氏璧的专业性判断。

又埋怨谢子维:“给你打了十七八个电话,你却不理不睬,是不是跟女朋友逛街呢?”

谢子维解释道:“在新街口看衣服店,那边闹死了,没有听到手机声音。”“怪道穿得这么整齐,老谢要讨老婆了,要请咱们吃喜酒了,对不对?”“王菲要跟我复婚。”“这是好事。”“鬼晓得。”“待结了这个案子,我们闹一闹。”

大家围坐在一张长条会议桌旁,开始讨论这个案子,你一言我一语,分析、推断、质疑、争辩,各抒己见,各有千秋,唯老先生一语不发,一会儿看幻灯图片,一会儿听大家的争论,一会儿低头沉思,还要了一张纸,要了一支水笔,不时在纸上写几个字,画几个符号,就像做自己的考古事情,认真得不得了。

坐在旁边的谢子维朝老先生的纸头上瞧了一眼,既看不懂那些字袁更看不懂那些符号。越发深入的讨论,越发倾向于谢子维的观点,即和氏璧在本地的出现,并非向壁虚造。

谢子维说:“鼓楼医院的马大夫,他记的这个笔记,是沈金海的临终思维。显然当年沈金海对家父谢璜宝的死因有过调查,因为笔记中有‘大成巷’这三个字。可能在沈金海的调查过程中,他本人也受到了人身威胁,所以临终前忽然想起那卷底片,便十分恐惧,怕给他的家人带来杀身之祸。”

陆浩然说:“假如卞思诚跟戴正的对话是有所指的,那么戴正为什么要在那个老房子里挖个洞?另外,戴正为什么提及雨花石?现在看来,只有假设戴正有一个尖耳垂的双胞胎兄弟,在银行留下了手纹,拿C4炸药炸开了银行保险箱,才能破解这个谜案。可戴正的户籍地已传来书面证明,讲他是他家的独子。这件事只有柯兴华最清楚,可这家伙却去了银川,接了一通电话后,就关机了。禄口机场有他的登机记录,他是下午五点十五分飞银川的,却在三点二十三分的时候,讲他已经到了银川,怕我砸了他的生意,撒谎骗我。不过若没足够的证据,即使把柯兴华捉到拘留所去,他也不会多讲半句。”

小郑说:“上海房老板那边,肯定是假和氏璧,可他怎么会有花梨木盒子的封条?这跟我们在银行录像镜头中看到的完全一样。”

小兰说:“会不会床底下的那个洞,就藏的是真和氏璧?”

小芳说:“要找到那部黑丰田才好。”

一时冷场,屋里正酝酿着新一轮争辩呢。

陆浩然请金主任讲一讲他的看法,可老先生极谦虚,申明他来这里是来学知识的,学探案方法,给诸位行家当学生。

老先生说:“这个案子有意思,扑朔迷离,真假难辨,可以写一部精彩小说给大众看。”

陆浩然问:“老人家认为和氏璧在本地的出现,其真实性有多大?”

老先生说:“对不起,我要看到东西而不是只有图片,才能回答这个问题。”

陆浩然问:“那么老人家对这个案子有何建议?”

老先生说:“我认为,把和氏璧的事搞清楚,比搞清楚C4炸药的来源,要重要得多。”

卞氏祠堂的地下室建造于哪个朝代,堂谱上无文字记录。“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差点给那些戴红袖套的红卫兵发现。当时已经砸了祖宗阁,破了祖宗阁背后的暗门,发现里面有一个狭长低矮的暗室,抄走了藏在暗室中的傩神面具,就完事了。谁也想不到那个暗室,只是下地下室的一个入口。如今族中只有三个人知道这个秘密,卞思伍是其中之一。卞思伍就住在祠堂里,来地下室找和氏璧最便当。

把两个烛台的烛扦都插上蜡烛,此刻不是给祖宗上供,而是找祖宗叫他拿性命来保护的那个宝。他的人影子照在石壁上像鬼怪一样恐怖,不过他知道鬼和怪都是好事者编出来哄人的,不该自己吓自己。

而且,所谓的祖宗有灵,在天之灵,也是哄人的。

拿到那个宝就把它卖掉,发了誓赌了咒就违背誓言,难道明儿就真的给雷击当头打死?哄哪个呢?哄娃娃去。

现在思伍才明白,你要活得舒服,要有自己的房子,不跟儿子儿媳妇住在一起,不给儿媳妇骂,也还了甘士榕的钱,不欠他的人情,也买得起好衣服,走到士林雅阁里头一点不寒碜,那么就得吃辛吃苦,废寝忘食,找到那个宝。

找到了就拿到宗天佑那边去,看他怎么说。假如他哄自己,不是先前讲的立马给自己的账户打二百万进去,说话不算数了,就拉倒算了,另找一个买家去。手里有好东西,还怕卖不出去?

二爷藏宝的地方只有两处,一处是他家的老房子,一处是祠堂的地下室。二爷把东西藏在自己屋里,叫思诚读懂了密码去他家找,就荒唐了不是?其实二爷唯一的选择,只有祠堂底下的这个石屋子。

二爷给思诚一个音乐盒,拿曲谱作密码,无非是告诉思诚,和氏璧在这间石屋的哪块石头的后头。既然你会把你爹留给你的左轮手枪藏在这儿的一个石头洞里,二爷也会把和氏璧藏在另一个石头洞里。

拿榔头轻轻敲,每一块石头都敲到。

夜深人静,有空洞声音会听得很清楚,只要听到空洞声音就是了。

人的一生一世,全是自己的事。思伍是读过天津大学的,思伍是厂子里头的技术骨干,朋友好心叫他辞职出去做事情,他怕丢了铁饭碗,结果厂子原来是做精密仪器的,给一家陶瓷厂合并了,就做起了碗啊盆啊什么的,不要他懂什么希腊字母的阿尔法、贝塔、西格麻,要么烧窑去,要么内退回家带孙儿,就回家带孙儿了。

叫他出去做事情的那个朋友,如今是有钱人了,只在电视里看得到。也没脸跟人家碰头,人家也早就忘了自己这个人。

怪谁呢?怪自己。

这个石屋里头,有不少想不到的秘密。就在木梯背后,有一块石头可以移动。其实它是一个镶了石板的石头门,表面看不出丝毫痕迹。移开那个石头门,里头又是一间很大的暗室。正面有一个木龛,木龛里有一个暗柜,早年和氏璧就藏在那个暗柜中,有三道锁把它锁在最里头。

那时候,三叔拿的是锁暗龛的钥匙,二爷拿的是锁暗柜的钥匙,太爷拿的是锁花梨木盒子的钥匙。太爷过世后,就是思伍拿锁暗龛的钥匙,三叔拿锁暗柜的钥匙,二爷拿锁花梨木盒子的钥匙。后来怕拆迁拆了祠堂,给人发现这个地下石屋——当年文化局还没把这个祠堂立为保护单位呢——所以,就把花梨木盒子移到银行保险箱里去。

假如那时候就胆子大,不怕雷击顶,跟爹讲了这件事,父子二人就会轻松拿到和氏璧。哪个锁都是锁君子的,别说只是三把锁头锁它,就是三百把也不管用。

也幸好那时候胆子不大,不然就上了二爷的当。拿到了那个花梨木盒子,开心得一塌糊涂,结果打开一看,是一块雨花石,气不气人?没拿到和氏璧不说,还给二爷知道自己起了坏念头。二爷表面上是一个和气老头儿,心里却刚硬得很,杀人不眨眼。

今晚只敲里头这间小屋子。

做事情还得悠着点儿,仔细些,一寸一寸地敲,一寸一寸地看,马虎了就找不着,就白忙乎一场。

安蕾受了委屈,眼泪夺眶而出。要跟同学吃晚饭也不吃了,急忙回家讲这件事,可她爹却疑心重重,反复盘诘,又叫她火起来,眼睛里冒出愤恨的目光,恨不得一刀宰了这个做爹的。把里屋的门砰地关上,不睬她爹了,也不吃饭了,也不去吃马祥兴。

这时候,卞思诚才明白姑娘讲的是真话。也就是说,今日下午有人拿着自己家的钥匙开了门,进了这个屋子,拿走了二爷给自己的音乐盒。

好好想一想,钥匙包包是什么时候丢的?

昨天晚上送了王嘉怡回来,要开门却找不到钥匙包包,上不了楼,进不了屋。桑佩兰那边有钥匙,可那时候都夜里十二点了,不便去前湖问她拿钥匙。也是想想而已,去南面瞧瞧,看能不能顺落水管子爬上去,像蜘蛛侠一样爬到五楼,翻入阳台,就进屋了。结果就看到安蕾房间里有弱光闪烁,应该是屋里有人看电视。

离家出走的安蕾,居然自己回来了!

思诚按了门铃,她给思诚开门。见到思诚叫了一声“爸爸”,还问思诚吃没吃晚饭,又变得懂事了。思诚以为钥匙包包落在屋里了,客厅里、书房里、盥洗间里到处找,安蕾也帮他一起找,却没找到。

现在看来,钥匙包包是王嘉怡拿走的。这女孩厉害,说话做事目的性强,做事情无所不用其极。昨晚,他们两个在天语雅阁一面喝茶,一面谈和氏璧。中间思诚上了一趟洗手间,黑皮包就扔在沙发上,王嘉怡就偷偷打开思诚的包,拿走了门钥匙。显然她认为思诚对她隐瞒了不少事情,要偷偷来他家查证一下。结果今天中午,她看到了他拿的那个音乐盒,也以为那盒子里就装的是和氏璧,即便知道家里有人,也冒险进屋偷取。

关键是那两条穿孔纸带。中午思诚在车子里摇给卞月萍听的是贝多芬的《欢乐颂》,安蕾说她跟那个男孩听到的是《小白菜》。装这个音乐盒的纸袋子,还在书房的桌子上呢。纸袋上居然有厂家24小时免费咨询的800电话,便拨通了这个电话,得知出厂时的穿孔纸带是《欢乐颂》。

那么,另一条纸带上的《小白菜》,就是二爷自己拿打孔器打出来的。

二爷将那个紫檀木盒子外头包了黄绸布,是要思诚联想到那个老黄颜色的花梨木盒子,是要他把这个音乐盒跟和氏璧联系起来,并认为他能够理解他的用意,破解这个谜。

问题的焦点,便是《小白菜》了。

这个曲子必定暗示了和氏璧藏在哪里。《小白菜》的曲谱是:

|5 3 3|2——|5 53 32|1——|1 3 2|6——|2 1 16|5——|

这533、2、55332、1、132、6、2116、5八个数有什么规律呢?

它们的主要变异形式起码有665332种,思诚手头的契布里奇公式,就能毫无遗漏地列出相关的组合。拿C++程序计算,顶多半小时就会有结果。然而,逐一分析这些结果,至少要两个月。

这件事得细细想一想才好。二爷是知道思诚懂数学会心算,猜谜很在行,脑筋急转弯也快,可他并不晓得思诚曾研究过密码学,在《数学》杂志上发表过两篇密码学论文。他对契布里奇公式的深入探讨,曾引发国际数学界的争论。一位德国数学家来中国旅游时,特地来本市找他,跟他当面讨论高斯矩阵的数格变化,临走时送给他一支德国水笔作纪念。

思诚可以编程序将电报密码在计算机上试,即便有亿万种变异,也会找出这组密码的答案,可二爷是魔术师,不是数学家,也不是编密码的,哪会想得这么复杂?若说《小白菜》的曲谱是一组密码,不过是自说自话罢了。《小白菜》唱的是娘死了,爹爹给她找了一个后娘,后娘给她生了一个弟弟,弟弟有肉吃,她没得吃,好不可怜。

突然思诚明白了,恍然大悟。

赶紧拿起乙种堂谱细看,果然没记错,写希古公卞标的那段文字中,就写到希古公早年丧母,后娘对他如何不好,他却对后娘如何孝顺。幸好安蕾把这本堂谱拿走了又拿回来了,没扔到楼下的垃圾桶里。

赶紧给卞思伍打电话,问他在不在祠堂里。

赶紧到祠堂去,今晚就能找到和氏璧。

没猜错的话,和氏璧就藏在希古公的石像中。

第七章 螳螂黄雀

1

别人都走了,会议室就留下陆浩然、谢子维二人。陆浩然喜欢喝乌龙茶,给谢子维冲了铁观音,冲了大红袍,又冲银骏眉,两个人边喝边聊,喝到夜里十一点半仍兴致勃勃。别看陆浩然人高马大,手掌厚实,手指粗壮,但沏茶的手法却灵巧娴熟,没半点拖泥带水。可惜谢子维吃不出这些茶是好茶,那个有名的大红袍,就跟有煳味的大麦茶没啥两样。

两个人一会儿讲讲案子,一会儿讲讲谢子维跟王菲的事,一会儿又讲起以前在警校的恶作剧,不时哈哈大笑一阵。王菲给谢子维来了短信,说她老公已经签了字,明天上午就能办妥手续。她儿子也知道这件事了,也不说跟哪个不跟哪个,只要有人出钱供他读书,他也有钱买第五街衣服就行了。不然,她儿子说,告你们犯遗弃罪。谢子维也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他喜欢王菲,但更喜欢以前的王菲。现在跟王菲在一起有利有弊,不过世上的事都是有利有弊的,有女人当然舒坦些,受女人管束就难受。

再回到案子上来。

既然金洛轩认为查和氏璧比查C4炸药重要,就说明这位老先生听了大家的讨论后,已经改变看法,对和氏璧在金陵卞氏手里的这个民间传闻,持谨慎态度了。陆浩然问他,假如这两组和氏璧图片中,有一组是真和氏璧,那么老人家认为哪一组更像真和璧?老先生立刻回答:“影像模糊的那一组可能是。”也就是说,沈小禾从他爷爷的铁皮箱里翻出来的那卷底片,可能拍的就是真和氏璧。唯有如此分析,才能解释银行抢劫案及谢子维父亲遇害的种种细节。

戴正是否有一个双胞胎兄弟,是这个案子的关键,但调查这件事却十分困难。在所有出现嫌疑犯的探头录像中,都没看到跟嫌疑犯相貌相像的另一个人。派人去新疆叶城、青海格尔木查这件事,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没新证据出现的话,明天上午就要放戴正走。

鉴证室又送来一份报告,证明荷叶村老房子阁楼上的指纹、手纹,跟新街口银行抢劫案嫌疑人的完全相同。也就是讲,嫌疑人最初是躲在那个老房子里的。这件事只有该死的柯兴华最清楚,偏偏这家伙去了银川,又关了手机,联系不上了。

那个叫卞思诚的中学数学教师也十分可疑,显然他雇了柯兴华跟踪抢银行的那个矮子。也就是说,矮子作案前,卞思诚就晓得了。有人要去银行抢走他存放在那里的东西,他却不报案,只是叫人跟踪作案人,放任这件事的发生,这是为什么?显然他的目的,是要知道这个东西落到谁的手里了,以便最终占为己有。

调查卞思诚的警员始终在跟踪他,说他中午跟一个女人吃饭,送那个女人回家,又回到自己家里,又去鼓楼那边给一个女学生辅导数学,出来后又给那个女人一顿臭骂,最后又回到家里。他妻子正跟他闹分居,他们有个姑娘,昨天还报了案,说女孩失踪了,今天又销了案,说女孩回来了。

陆浩然再次接到警员电话,时间是夜里十一点五十二分。“卞思诚下楼了,走路走得急。”“跟住他,不能跟丢了。”

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就开了。思伍站在门背后,门廊灯照着他秃顶的半个脸,一对小眼睛像黄鼬一样警觉。进了门,思诚朝他点点头,他用门杠子把祠堂门顶紧。两个人走过两道天井,朝享堂里面走,黑暗中闻得到栀子花的浓郁香气。

左思右想后,思诚决定跟思伍讲实话。说当年二爷把和氏璧偷偷藏起来,不是防思伍起坏念头,而是怕太爷把它拿出来交给国家,因为那时候,思伍尚未加入三人小组呢。思伍说他叫柯兴华跟踪戴氏兄弟,并非毫无道理。不过,即使思诚明白思伍有独吞的念头,也无法瞒着他下地下室去找和氏璧。假如能够找到,只要自己拿在手里,思伍想拿走也没法子拿。

两个人进了享堂暗室,下到地下石屋。思伍点了蜡烛,茫然看着思诚。这时候,思诚跳到石龛前的一个石墩上,将手伸到希古公石像的背后,从后腰往上摸,一寸一寸地摸,他相信二爷肯定把和氏璧藏在这个石像里头。

腰部没有。

背部没有。

颈部没有。

摸到头部时,手够不着了,就站到石龛上面,一手抱住石像,不然要跌下去。此刻竟不管祖宗会不会生气,反正这个石像要彻底查看一遍才行。

后脑壳居然是空的,里头果然有个东西。

这必定是和氏璧。

从石龛上跳下来,思诚将手中的小盒子朝思伍扬了扬。这盒子也是紫檀木的,也是拿了一块黄绸布包在里头。

慢慢将上面的木盖抽出来,渐渐看清楚里头这个带兽纽的玉石印章。

好像神灵一般恐怖,不敢拿手碰它。

朝上的一面,果然有“大魏受汉传国之玺”八个字。

兽纽上,果然有一个龙头是镶了金。

看上去就像女孩子鲜嫩的白皙皮肤,白里透红呢。

蜡烛移动时,颜色渐渐变化,居然红里透绿了。

从没见过这样的玉石,可能它根本就不是玉,而是一种极罕见的特殊石料。说不定来自天外,是一种穿过大气层被烧焦了外皮的异质陨石。古人称它为璧,把它看成玉石,是因为它跟玉石相近,而实际上,没有哪一种玉石是这样的。

现在才明白,和氏璧为何价值连城。

思伍从思诚手里把木盒拿过去细看,也不敢碰它一碰。

这时候,他把木盖拿过来,把盖子插好,拿黄绸布包好,一面从裤袋里掏出一把左轮枪。“对不起,思诚老弟,我要拿走它。”“你想把它拿到哪块去?”“有人肯出大价钱买它。”“你不怕祖宗咒你?”“你信祖宗有灵是你的事。”

思伍要思诚站在这里,别靠过来。他说他不会开枪打思诚,卖掉这个东西,会给思诚的账户汇一笔钱,不背独吞的恶名。假如思诚舍命来抢,肯定死在这里。他说他孙儿做手术的钱是借人家的要还人家。他说穷日子他过够了要咸鱼翻身才行。没有钱,给儿子儿媳妇带孩子也白搭,儿媳妇还是瞧不起自己,随时随地骂自己。有了钱才会有好日子过,一世人生才过得值,不会白活一场。

思伍一面持枪对着思诚,一面朝木梯那边退。

他根本没有想到,三叔正举起一根木棍,朝他的后脑壳往下敲。

思伍掏枪的时候,思诚才看到三叔从石柱背后闪出来。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祠堂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下来的。他是一个瘸腿老人,关键时刻却十分敏捷,不愧当过特种兵。

荀逸中抿住嘴唇时,便显得五官端正,学者一般,可王嘉怡对他的一口坏牙却毫不介意,深吻时竟故意拿舌头舔他的牙齿。他们已经去了一趟傅厚岗,把荀逸中的家谱学书稿选了两个章节,拍了照传到香港去了。荀逸中请王嘉怡去金陵酒店吃西餐,她是穿了一袭白裙去的。两个人再次躺到床上时,荀逸中已经把他的水蓉表妹忘到九霄云外了。

这个房子不大,装修也不够好,也不是自己的房子,也没有精力收拾,王嘉怡没想那么多,所以对荀逸中激动时的这个表示,只淡淡一笑。荀逸中在本地有两处房产,他要送一套大房子给王嘉怡,明天就去房产监理所办手续,装修的钱也由他承担。王嘉怡对男人冲动时的种种表示,早司空见惯,感觉荀逸中多少有些弱智。

其实事先并未这样去想,只因看到这个男人为情欲所困,一脸痛苦表情,看他究竟会怎样,才把他推入冲凉房,替他解了皮带扣。没想到他竟喜极而泣,要送她一套房子。他说死在她怀里都值,可她却在想和氏璧的事。

荀逸中从美国国会图书馆复印的卞氏堂谱,怎么会落到房老板手里?拿开荀逸中的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手机。从手机里调出宗天佑的照片给荀逸中看,这张照片是采访宗天佑时拍下的。“见没见过这个人?”王嘉怡问。“怪眼熟的。”荀逸中说。“记不记得在哪见过他?”“好像他跟一个拉大提琴的人去过我屋里。印象中他是一位书法家,对黄庭坚的字很有研究。”“他就是哄我去上海看假和氏璧的宗天佑。”“你是讲,我的堂谱复印件是他拿走的?”“显然早在银行失窃案发生前,他就知道你在研究金陵卞氏家族,早盯上你了。”“我相信和氏璧确有其物,以前在卞氏家族的卞克润手里,眼下在偷银行的小偷手里。”“看来我们是无缘看到这个东西了,没得眼福。”“想象不出它是什么样子。”“所以想看到它。”2

卞正杰并未使出全身的力气,一棍子敲下去不轻不重,正好把思伍击倒,叫他昏迷一阵子。思诚将思伍的左轮枪塞到裤袋里,把思伍从地下室背上来,背到东厢房,放到硬板床上,落下蚊帐,不让蚊子咬到他。卞正杰手里拿着那个盒子,一面埋怨思诚不该相信思伍。幸亏他从边门进来,及时堵住思伍,不然这个宝就再也找不到了。

也是过于激动的缘故,思诚心里内疚,本该叫上三叔三个人一起来,一起找这个宝,一是三叔腿脚不灵便,二是太过心急,三是时间太晚,并非存心瞒三叔。

只要东西没丢,也就没必要收拾思伍,出了人命案反而坏事。给他倒一杯水搁在床头,醒来后他会自己拿水杯喝水。只是一念之差罢了,他要拿了这个东西卖给人家,得了钱还债,他的孙儿得了那个病,怪可怜。

下午有警察去找卞正杰,说思诚雇了人跟踪小偷,问他知不知道,显然警察怀疑思诚对银行保管物有企图,卞正杰又发觉警察在暗中监视思诚,所以也尾随而来。

卞正杰对祠堂边门做过手脚,里头看上去是拴住的,其实在外面能推开它。悄悄上了前厅的阁楼,从窗口望出去,看到祠堂门口有便衣,于是两个人从边门闪出祠堂,从六度巷出去。

车子就停在柳叶街那边不管它,两个人在五福街打的回去。思诚先把三叔送到草场门,然后自己回家。打的前,两个人商议了一阵子,决定三叔保管这个宝,思诚保管这把枪。待过了这个风头,警察不再怀疑思诚,再考虑下一步怎么办。

显然金陵卞氏的三人小组已经瓦解,寻找适当的替补人选并非易事。假如找不到合适的人,就要把东西交给江都人保管,这将使金陵卞氏蒙受耻辱,写入堂谱中为后人诟骂。

看到和氏璧的感觉,竟是毛骨悚然的恐惧,难怪连秦始皇都怕过它。至少有半年时间,它是被掖在一个投井自杀的宫女的衣服里的。宫女的尸体并未腐烂,孙坚叫士兵将其捞上来时,仍面如凝脂。也是地下室烛光摇曳、阴森晦冥之故,怕人的感觉油然而生。

卞思诚到家快三点了,很怕安蕾再次出走,又不敢敲她的房门去看。她的红波鞋在鞋柜里呢,看来没出门。厨房里有吃剩下的康师傅碗面,知道没出事,就放心了。

赶紧找地方把枪藏起来。以前打过这种左轮手枪,有个中学同学的父亲是军区作战部的,家里有这样的枪,拿它打过几次啤酒。拨开转轮枪膛瞧一瞧,枪里有六发子弹。锁好保险,包一块干净毛巾,把它搁到贮藏室的天花板上去。

天刚亮就有人过来敲门,叫戴正出来。站在高大魁梧的陆警官跟前,戴正就像小矮人一样滑稽。陆警官叫他拿了自己的东西走路,戴正却要陆警官给他点国家赔偿,给个吃早点的钱就行。他说一晚上给蚊子咬了百八十个蚊子块,抓错了人还神气活现呢。陆警官叫他闭嘴,少鸡巴唆。谢子维扔了一包烟给他,算是赔偿了。

戴正是故意在水阳镇露面,叫警察来抓他,使戴立跑得更远。

现在他打的去禄口机场,买了一张飞沈阳的机票,去餐厅吃早点。他知道有便衣跟踪他,便不慌不忙登了机。飞机起飞后,便跟旁边一个女孩闲聊起来,聊到新疆的叶城,青海的格尔木。那女孩竟然也去过那些地方,还去了和田的巴格达提麻扎呢,使他很是佩服。

小郑来电话请示,是否也登机飞沈阳。陆浩然叫他盯住这个矮子,看他在沈阳跟谁碰头。小郑和小芳搭档,小芳的票就要了23D,坐在戴正旁边,小郑则坐在他们前面,隔了好几排。而小李、小兰,仍在皖南那边查那部黑丰田,查得很辛苦。

跟踪卞思诚的两名警员心里纳闷,昨晚卞思诚进了祠堂没见他出来。到了早上七点,才看到那个管祠堂的老头儿去小吃摊吃豆浆油条,于是装作参观祠堂的样子,进去走了一遭,连阁楼也上去了,却没看到卞思诚的身影。后来才发现边门没上锁,显然卞思诚是从边门溜走的。

究竟是什么时候溜走的,他来这里有何目的,一概不得而知。

再去卞思诚家守候,竟看到他手里拿着环保袋,去家乐福超市买菜去,没事一样。

幸好查银行建筑图的有了结果。见银行保险箱库房被炸,且用的是罕见的C4炸药,已被公安部立为督办重案,保管图纸的那个女职员吓坏了,结结巴巴地讲出一个月前的一件事。她的男友是士林雅阁会所的现金会计,会所老板问他能不能弄到这家银行的建筑图,说是看一下它的结构,打算把这个房子买下来做酒楼。老板交代的事不能不办,就偷偷复印了一份送去,不然男友就要丢饭碗,如今工作难找。

士林雅阁很是有名,但谁也没进去过。陆浩然跟谢子维驾车往鬼脸城那边走,去士林雅阁会一会那个叫甘士榕的会所老板,据说他是美籍华裔,祖辈是本地人。

穿白制服的门童请他们出示会员卡,他们拿刑警队的警官证给门童看。然后是穿绣花旗袍的高挑姑娘引他们去三楼,进了三楼顶头的一个拐弯房间。甘士榕从桌子后面走出来,请两位刑警坐沙发。另有一位旗袍姑娘进来沏茶,沏的是碧螺春。

陆浩然只低头品茶,一时没人说话,屋里静悄悄的。

没想到甘士榕如此年轻,顶多三十出头。且言行举止如此沉稳,始终彬彬有礼,不卑不亢。他穿的是白条纹的黑衬衫,眼睛虽明亮清澈,却感觉深不见底。“甘先生这里是否有一份银行建筑图?”谢子维开门见山问。“原来你们查这件事。”甘士榕哈哈一笑。

是用了非法手段获取的,甘士榕并未矢口否认。他讲这是一个不够光明但完全必要的商业行为,银行愿意把那个楼置换给他做酒店,他必须事先研究该楼的建筑结构,所以通过秘密渠道获得它,这是迫不得已的事。“若有惩处,甘愿受罚。”甘士榕起身给客人的茶杯续水,水际线停在0.618处。“银行出让该楼的真实意图,我们并不清楚,所以秘密调查是确保我们不受损的一种必要程序。”“甘先生认识一个姓卞的人吗?”谢子维又问。“谢警官讲的是鼓楼那边的卞孝萱教授?”甘士榕反问道。“不,我问的是金陵中学的数学教师卞思诚。”“不认识。”“你的祖父是本地人,对不对?”“没错。”“请教他老人家的大名。”“他叫甘惠仁。”“是恩惠的‘惠’,仁义的‘仁’,对不对?”“正是。”“你知道他在美军顾问团做过事吗?”“知道。”

谢子维要见一见他的祖父,甘士榕表示遗憾,讲他祖父嫌这里热,回芝加哥去了,怕是过了大热天才会过来呢。又问能否通电话,甘士榕也摇了摇头,爱莫能助。“我爷爷背耳,有七八年不听电话了。”

更多的话也问不出来,更多的话也不好问。你问得越多,人家越清楚你的底细,只好告辞走路。查这个甘士榕,也成了当务之急。陆浩然起身时讲了一句“这茶叶不错”,甘士榕要旗袍姑娘给他们一人两盒带回去,扔到他们的车子里。甘士榕说:“送两盒茶叶犯不了行贿罪,拿两盒茶叶也犯不了受贿罪。”

出了士林雅阁会所,陆浩然立马给新街口银行打电话,问那个卢姓分行长认不认识甘士榕,是否跟他谈过置换银行大楼的事。姓卢的听了哈哈大笑,说那是一次吃饭喝酒时讲的一句玩话儿,谁也没当真啊。

送走刑警后,甘士榕叫人把现金会计叫上来。会计吓得脸都白了,额头冒出一串冷汗来。刚才他接到女友的电话,说刑警队来查建筑图的事,估计行长马上会找她,要扣她的工资奖金呢,要她卷铺盖走人呢,讲话声音哽咽起来。“赵会计,跟你讲一件事。”“甘董您讲。”“如果你女朋友遭银行辞退,一时没地方去,请她来我这里上班。”“谢谢,谢谢!”

赵会计是热泪盈眶走出这个房间的。他跟女朋友的拍拖,都拖了七八年了。假如女朋友为他的事丢了银行工作,会恨死他。现在没事了,这边的门童也比银行收入多。赶紧给女朋友打电话,安慰她几句,叫她下了班一起吃馆子去。

宗天佑接到一个神秘电话,请他现在来公花园看一样东西,请他一个人过来。说话声音陌生,肯定没见过这个人。做生意就是这样,你若四平八稳,只能做小生意。你要做得大,就得担风险。既然答应人家一个人去,就一个人过去。公花园人多,谁会在那地方绑架人?

昨晚叫张萌搞了一次同学聚会,去吃状元楼。交通局的杨宗保来了,国税局的穆桂英来了,还有王大春,还有白毛女,还有顶顶重要的上官莉莎。见了面,才晓得自己是认识莉莎的。一次学校春游,去梅花山玩,她迷了路,正好碰到宗天佑,知道她是邻班的,知道邻班有个女孩叫上官,只是对不上号。于是众人在席间取笑道:“为何你们两个都是单独行动?说不定在学校里就有隐秘行为呢,应该坦白交代才对,应该罚酒才对。”吵吵嚷嚷,很是热闹。

两个人彼此敬酒,座位就挨在一起,单独讲话比旁人多些。慢慢就讲到了工作,讲到了小孩,讲到了家庭。最终水到渠成,就讲到了莉莎的先生,干刑警的陆浩然。不过也不会讲得太多,毕竟是第一次一起吃饭。再说莉莎也矜持稳重,不像张萌那样爱咋呼。彼此给了手机号码后,一起跟众人说笑喝酒,就完事了。

今天的天涯网站居然有这样一条醒目新闻:

和氏璧在南阳卞家村露面,北大教授专程一探究竟!

也贴了六张传国玺照片,分别是它的六个面。

十年前,就有人写过和氏璧是南阳独山玉的长篇论文,现在竟有直接的证据。

但很快就有图像专家跟帖子,认为这六张图片,是利用图像技术虚构的,放大十倍就能看出其拼缝的痕迹,认为造假者对PS的运用不够纯熟。

宗天佑停了车,往公花园那边走。那个神秘人好像认识他,正躲在暗处看他。走到公花园门口,神秘人来电话叫他往池塘边的茶楼那边走。进了茶楼,又叫他往楼上走。到了楼上,又叫他坐里面一张茶桌的里面一个座位。这里全是仿红木家具,茶水也便宜,但上午来这里喝茶的人不多。楼上算雅座,有几张茶桌有人,有几张没人。茶水小姐走过来,问他喝什么茶。他掏出香烟盒,说等个人,茶待会儿点。

茶水小姐一转身,就看到她身后站着一位老同志。老人手里拎着一个纸袋子,里头插了一份《早报》,像是过来喝茶看报的。看他走近两步,好像腿脚有毛病。但腰背却挺得直,好像军人出身。“有个东西宗先生可能要看。”老人坐到外面的座位上,依旧挺直腰背,坐如钟,且眼睛炯炯有神。“如何称呼老人家?”宗天佑探身打问。“鄙人姓卞。”“卞和献玉的‘卞’?”“正是。”

两个人点了茶,要了一碟葵花子。茶水小姐走开,老人从纸袋里拿出一个紫檀木盒子。抽出盒盖,推过去给宗天佑看盒子里的东西。

这就是楚文王于公元前六八九年命名的和氏璧。

宗天佑装作谨慎的样子,从包包里拿出放大镜细看,每个面都看到,每个字都看清楚。他是相信自己的第一感觉的。他明白这不是一块普通的玉石印章,可能根本就不是玉。看上去十分温软,拿在手里却感觉比和田玉还刚硬。镶金的那个龙角,做工十分精细,唯有皇家工匠,才能做成这个样子。

关键是李斯的字。宗天佑对小篆的研究,领会了父亲数十年的心得,一看就知道哪个是李斯的字,哪个是李阳冰的字,从没看走眼。实际上,只看“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八个字中的“寿”字,就知道这是李斯的字。刻这八个字的工匠是孙寿,其刀法纯熟,无半点拖泥带水,当今最好的治印,也远不及这个。

而且,兽纽的雕刻既细腻又大气。五个龙头参差错落,各具形态,却杂而不乱,无繁缛感。当今最好的玉石雕刻,也没有这种功力。孙寿的巧夺天工,以前只在秦汉史料上看到,今儿才亲眼目睹,令人叹为观止。

宗天佑在欣赏这个东西,爱不释手,但脸上却没有丝毫兴奋表情,像一个正要解剖尸体的法医肃然冷漠。

老人也随他看去,随他看多久。老人一语不发,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宗天佑的手,连抿茶时眼睛也从茶杯口瞅过来。

宗天佑是一个商人,不是一个强盗,他的任何获取,都用的是智慧和财力,而不是野蛮和暴力,蠢货才会这会儿拿起这个东西往楼下跑。别看这老头年岁大了,腿脚也不灵便,但他的气势,却是威风凛然,镇得住人。没有十分的把握,人家不会在这种地方给你看这个东西。

大概看了一刻钟时间,宗天佑便把盒子拿过来,把东西放进去,插好盒盖,推到老人跟前。他抿了一口茶,拈了两粒葵花子儿,朝老人点了点头,表示有兴趣谈。3

卞思伍怎么也想不到就要拿走和氏璧了,就要给宗天佑打电话了,宗天佑说过,东西拿过来就给他二百万,不会少一分钱,不会慢一分钟,岂料背后竟有人给他后脑壳打了一下,就昏过去了。这可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个人是谁呢,是祖宗显灵吗?

叫人奇怪的是,六度巷那边的边门被拔了门栓,显然思诚是从这里出去的。现在和氏璧在思诚手里,左轮枪也给他拿走了,怎么办呢?幸好念在同宗兄弟的分上,他没把自己打死在供祖宗的地下室里,不然这会儿自己正在烂皮肤呢。

扫了院子,吃了早点,喝了一壶茶,也没想出个办法来。

只好给甘士榕打电话,两个人去御道街碰个头。

甘士榕刚挂断这个电话,刑警就来了,问建筑图的事。看来戴氏兄弟还没抓到,或者抓到了还没跟警察讲到自己。警察怀疑甘士榕跟卞思诚有关联,说明警察搞错了侦察方向。卞思诚跟卞思伍是同宗兄弟,同是和氏璧的保管人,但卞思诚对戴氏兄弟抢银行的事并不知晓,警察怀疑他没道理。眼下卞思伍尚未引起警察注意,说明事情并不严重。假如当初甘士榕跟戴氏兄弟说自己姓一个别的什么姓,不讲姓甘,就好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戴氏兄弟是骆驼介绍的,自己不讲,骆驼也会讲。

可警察怎么知道爷爷的名字,并知道他在美军顾问团做过事?

假如警察了解到甘士榕爷爷跟卞思伍的父亲是美军顾问团的同事,问题就大了。

现在必须跟卞思伍见一面,又不能给便衣跟踪到,于是叫了三部车子往外走,甘士榕坐最后一部。即便有便衣跟踪,也很难盯得住他。

御道街这边古木参天,绕过一个个明代石兽,往阴凉的树林深处走。都十点钟了,还有人在这里打太极拳呢,也有谈恋爱的男孩女孩彼此捧着对方的脸端详。甘士榕跟卞思伍来过这里,坐木凳上闲聊。卞思伍先到的,脸色苍白。这大热天头上还戴了个帽子,脑袋给人打了。

这个老家伙蛮有心计,他竟雇人跟踪戴氏兄弟,手里竟有一把左轮枪,都拿到和氏璧了,却转眼间得而复失,到了这会儿,黔驴技穷了,没有办法了,才一五一十讲给甘士榕听,才明白同心协力才对。显然自己昨晚研究那个音乐盒,绞尽脑汁猜曲谱密码,是白费心思了。“眼下和氏璧在卞思诚手里。”“怎么才能把它弄过来?”“只有一个办法。”“什么办法呢?”“绑架他的闺女!”

茶楼里挂了几个吊扇在转,窗户都开着,窗格子是冰裂纹,从窗口看得到外面的池塘和睡莲。那个紫檀木盒子仍摆在茶桌上,卞正杰也拈了两粒葵花子磕起来。他摇摇头,不抽烟,也不介意宗天佑抽。

显然二爷的偷梁换柱,防的是卞正杰,不是太爷。

这么多年卞正杰装得像,可二爷比卞正杰更装得像。好像没事一样,其实呢,早给卞正杰下了套,看他什么时候往里头钻。幸亏思诚对自己没有戒心,不然白忙活了。

显然宗天佑是行家,明白这是和氏璧,确凿无疑。“老人家讲个价好吗?”“宗先生是内行,看得出这东西至少值多少钱。”“请老人家开价。”

卞正杰伸出五个指头,宗天佑只伸出三个,彼此谈不拢。“好东西没得讲价还价的。”卞正杰笑道,“若宗先生嫌价格高,就算了。也是图个方便,在本地唯有宗先生识得这个东西,就先给宗先生看。若宗先生没得兴趣,只好拿到外地去。”“假若这刻儿就打钱过来,老人家愿意降到这个数吗?”宗天佑再次伸出三个指头。“顶多去掉这么多。”卞正杰指着食指的一半处。“老人家是军人出身?”“当过几年兵。”“难怪老人家说一不二。”

夜长梦多,应该现在就拿到手。

宗天佑知道自己账上顶多二百五十万现款,可这个倔老头却非要他拿出四百五十万不可。虽然宗天佑在本地信誉极好,但立马要借到二百万现款并非易事。朋友中有几个有这么多现款啊?又不让出去打电话,且电话里也讲不清楚,且只给半小时等候时间。

想来想去,只好求救于士林雅阁的甘士榕。以前他们两个有过这样的通融,但数目没这么大。果然甘士榕说他有困难,此刻他在外头不方便,再说会所的账上,也没有这么多现款,假如明天这个时候,就会有款子打给他。两个人都有银行金卡,但现在银根紧,透支额度少得可怜,办抵押手续要花很多时间,远水解不了近渴。

怎么办呢?

价钱还是五百万,先付百分之五的定金。

这定金是二十五万元,必须今天打到这个账户上。

给你保留一周时间,容你从容筹款。

假若违约,定金就不还了。

宗天佑笑道:“不用写到纸头上,不必那么麻烦,相信老人家金口玉言。”

于是,卞正杰报出一个银行账户,户主叫庄香柳,是女人名字。

好家伙,二十位银行账号竟脱口而出,没有记错一个数字。

剪子巷这边的老房子,十年前就说要拆了,又说不拆了,又说差的要拆,好的不拆,到现在也不见有动静。庄香柳从小就住在这里,住惯老房子了。早上把马桶拎到门口,由倒马桶的婆婆去倒,自己锁了门往麻将馆走,早点也在麻将馆吃。她是怕拆迁,不稀罕住楼房用抽水马桶。一拆迁老邻居就散了,找不到麻将搭子了。

上家要吃五万,香柳就碰五万,碰断你这小养的。上家只好把手里的四万、六万全打出去,牌竟越发顺了。上家居然自摸和了,对门埋怨香柳,说她不该碰五万,把自己的将头也碰掉,害得旁人也出账,不是多事吗?

麻将馆老板娘讲:“香柳你舅舅来了。”香柳赶紧起身,拖着拖拉板儿走了,不玩了。乡邻都知道香柳的这个瘸腿舅舅是她的财神爷,隔些日子就会来一趟,给她送赌麻将的钱。这个女人也够呛,都四十出头了,也没嫁人,也吃不了苦,也没啥本事,就会碰麻将。幸好香柳有舅舅帮补帮补,才推死人过街,过得过去。不过剪子巷这边全是小麻将,赢也赢不了几个子儿,输也输不了几个子儿,消闲图个乐趣罢了。

舅舅在她的屋子里给她抹桌子扫地呢。香柳把扫帚夺过来,扔到遮马桶的布帘后面,挽着舅舅的胳膊,央舅舅带她吃馆子去。舔舔了嘴唇,要吃烤鸭。眼下连蔬菜也要好几块钱,好几天没吃荤菜了。再点一个师姑偷和尚,箍桶巷那一家的最好,它的水面筋是正宗无锡水面筋,肉馅儿是香葱嫩笋马兰头肉馅儿。再来一个烧圈子,这就够了。

拖着拖拉板儿去箍桶巷,一手挽着舅舅的胳膊,一手替舅舅拎那个纸袋。这纸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是象棋啊?舅舅是象棋迷,就爱跟人家下象棋。

两个人在馆子里坐下了,就点了烤鸭、烧圈子、师姑偷和尚这三样,一个蔬菜也不要,看见蔬菜就烦。香柳吃得香,狼吞虎咽打牙祭。卞正杰喝一碗黄酒,只偶尔夹一个烧圈子吃。

只知道香柳喊自己“舅舅,舅舅”喊得亲,不晓得她是否猜到自己是她的爹。

香柳固然可怜,但她的娘比她更可怜。香柳的娘在世的时候,累死累活挣钱,累出一身的病,香柳是她一个人带大的,没有一句怨言。那时候,家里老太婆管钱管得紧,自己工资也低,难得给她们母女两个送钱来。香柳跟母亲姓,她母亲姓庄,当舅舅的姓卞,显然不是亲兄妹。是她舅舅的话,也不是亲舅舅。

都是自己作的孽啊。

当年香柳的娘跟他学钳工,可清纯一个女孩儿。卞正杰对她好,手把手教她。她也虚心好学,也十分尊敬他。那时候,卞正杰有三个小孩了,也老成持重,钳工技术也好,也吃得了苦,也蛮光荣的,得过市劳模。事先根本没起过那个念头,那也是大热天,衣服穿得少,四周也暗,车间里就师徒两个夜里加班,赶一个军工零件呢。后半夜歇工时,二人拿电炉煮阳春面吃。无意中,他的胳膊碰到了她的胸,就突然激动起来,抱住她亲她。她是挣扎了几下的,可他的力气实在大,她的胳膊被他箍得死死的,动弹不了,结果他就以为她愿意呢,就在休息间的铺板上,摘了她的底裤。

就那一下,就怀了香柳,未婚先孕了。

她也没去告他,也不肯打掉胎儿,家里人气死了,跟她断绝关系。她自己住到剪子巷这边,在街道上找了个活儿,给街道印刷厂印单据、门票、发票什么的,也给人家倒马桶,且屎一把尿一把,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

她一世被人瞧不起,却保住了卞正杰的名声和家庭。

该死的是自己呀,却还活在这个世上。

当年她的三个兄弟,把卞正杰摁到地上,拿刀子割了他的脚筋,是她叫了三轮车把他送到医院的。

以前二爷对卞正杰颇有好感,入三人小组是二爷举荐的。到他出了这个事,好像二爷就知道了,突然就淡了许多,彼此有了隔阂,只是心照不宣。二爷是厉害角色,什么事情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会溢于言表。后来就“文化大革命”了,二爷就做了手脚,凭他魔术师的那套玩意儿,当着太爷及卞正杰的面,偷梁换柱,把和氏璧换成了雨花石,还封了封条,写了日期,不许拆封,费尽心计,防着他。

卞正杰心里还是怕二爷的,倒不怕祖宗。二爷在世的时候,从没起过这个念头。因为卞正杰知道那会弄巧成拙,会给二爷知道;二爷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追回这个东西,还要杀了自己,拿自己的血祭祖宗。如今二爷死了,卞正杰才明白自己能得手,卖掉它给香柳买新房子住。说不定还能找一个好男人,一起白头到老。这些年,香柳同居的多,跟她结婚的一个也没有,害了她了。

香柳要舅舅点一个鸭血汤来,咸死了。

居然在这里碰到老厂的老王,两个人隔了两张桌子,二十多年没见面了,以前可是下棋下得最多的棋友。老王那边有两个朋友,叫卞正杰把酒碗端过去一起喝两碗,叫他把外甥女儿也叫过来。香柳只晓得吃掉她跟前的师姑偷和尚,吃得好舒服,不耐烦听他们讲八代前的事,就不肯坐过去。

香柳吃好了,心里舒坦了,把舅舅的纸袋拎到这边来,告辞要走,去打麻将呢。

卞正杰扒拉开《早报》,从纸袋里拿出钱包,给了她五六张大票子,把借她的身份证也还她,说替她办了一份太平洋保险,把保险单也给了她。“谢谢舅舅。”香柳亲了亲他的脸颊,拖着拖拉板儿走了。

卞正杰从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脸。

老王讲:“瞧你外甥女儿蛮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块见过。”4

下了飞机,柯兴华去停车场拿自己的车子,驾车去市局刑警队。

这趟银川之行非常顺利,雇主也慷慨,给了不少钱。本来要去鄂尔多斯的,至少一周时间才能回来,结果在银川就盯上了被跟踪者,事情很快就解决了。眼下的麻烦,是如何应付陆浩然。他朝人吼一声,能把人的耳朵震聋。若禁得住这一声吼,就敷衍得了。也不会把他抓起来,顶多被赶走。他要赶自己的话,就带着老婆娃娃一起走,干脆到武汉去,那边有朋友叫自己去呢。反正走到哪儿都是租房子住,不买房子反倒自由些。

不知小青肯不肯一起去。真是对不住老婆娃娃,想着不会跟小青上床的竟上了床。也对不起小青,得了她的便宜,反倒是她贴钱给自己。真不该喝酒。喝了酒容易乱性子,不该发生的事就会发生。小青不去武汉是好事,就会一心一意在这里找老公。你是你老婆的老公,不是她的老公,不能害了她。

门房问找谁,柯兴华说找陆警官。门房给陆浩然打电话,陆浩然喜出望外,叫他赶紧上二楼。柯兴华油嘴滑舌,一见面就讲:“小的给陆警官请安。这是谢警官啊?今儿请两位吃个饭,两位给小的一点面子噢。”心里想,若谢警官知道是自己偷了他的家乐福纸袋,非把自己撕成碎片不可。“一给你打电话,你就关机,存心跟我作对是不是?”陆浩然说。“不知道银川贼娃子多,一下飞机,还没出机场呢,手机就给偷了。”柯兴华说,“是小偷关了手机,要怪小偷不好。”“你去高淳荷叶村干什么事?”陆浩然问。“有人叫我跟一个人。”柯兴华道。“从什么地方开始跟的?”“正洪街。”“录像上没看到你的车子。”“我借了朋友的一个出租车。”“停在那个黑丰田的后面?”“没错。”“可看上去司机是个女的。”“不好意思,小的会一点儿化装术。”“那个黑丰田里头有两个人,对不对?”“没错。”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这个四川佬表面上油腔滑调,仿佛胆小怕事,却蛮有主心骨,不好对付。

陆浩然说:“这个案子很严重,作案人用的是罕见的C4炸药,而且使用手法娴熟,查明这种炸药的来源,是我和老谢的事。我们已经抓到一个姓戴的嫌疑人,虽然相貌一致,但手纹、指纹对不上号,只好把他放了。在探头录像中,开车的那个人看不清脸。如果有他的照片,就容易找到破案线索。”

柯兴华说:“这两个人我都认得出来,我的电脑里有他们的照片,可惜我接的活儿每一单做完,就把全部信息都删掉了,保护人家的隐私权。若把他们两个叫到跟前来,我肯定认得到。”“讲一讲他们的相貌特征。”“那是一对双胞胎,个头都不高,一个尖耳垂,一个圆耳垂。”

这就够了,就要他这句话。其他情况,他不会透露半个字,打死也不会讲。于是叫他赶紧回家,抱老婆孩子去。也客气一下,谢他一下飞机就过来。“别点头哈腰了,装什么可怜相。前天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还没去机场呢,却跟我讲你在银川了,糊弄我,耍小聪明。”“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柯兴华点头哈腰退出去。

小郑、小芳已经坐上沈阳至哈尔滨的动车,圆耳垂的戴正就在这趟车上。

是现在就把他控制住,还是等他跟尖耳垂的兄弟联系后再捉拿?这要好好权衡一下。

既然小郑、小芳都保证不会把戴正跟丢,还是放线钓鱼为好。

那部黑丰田给小李、小兰找到了,它停在皖南黟县的一个停车场上,可惜那儿没人看管,也没探头,只好走访周围的群众,看是否有人看到了那个驾车的人。假如那车子就是戴正的尖耳垂兄弟开过去的,那么寻找尖耳垂的范围就大大缩小。“这边没什么事了,我们也到黟县去。”谢子维说。“不谋而合,我正这么想呢。”陆浩然说。

谢子维的电话响了,是王菲打来了,叫他马上来古平岗一趟。谢子维说他正要去黟县查案子呢,王菲生气了,啪嗒挂断电话。陆浩然要谢子维去古平岗跟王菲碰头,若无重要事情,再去黟县也不迟。他自己这就走,另带两个人去。“有啥重要事情呢?”谢子维不以为然。“王菲要跟你复婚,这就是重要事情,你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陆浩然要成人之美。

宗天佑来士林雅阁会所吃中饭,脑子里想不出哪个人既有钱又有魄力。甘士榕陪他吃鹅肝喝洋酒,两个人蛮谈得来。甘士榕说,半小时内打二百万过来,这里只有一个人做得到,宗天佑点了点头,明白他讲的是窗口那边的那个香港人。

宗天佑知道那人叫解世海,虽然在傅厚岗有个小洋房,却常住金陵酒店,去香港的时间多,来这里的时间少。也常有漂亮女人陪伴,常出入于奢华场所。本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去了香港才发达起来。彼此都知道名字,也一起给一家衣服店剪过彩,却只是点头之交,并无更多的来往。宗天佑是这个会所的老会员,解世海则刚入会不久,是头一回在这里见到。上海的老房讲,解世海一个账户上的现款就高达一千二百万港元。“他下午会在这里打一小时台球。”甘士榕说。“不知他对玉器有无兴趣。”宗天佑说。“你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在商言商嘛。”

没想到一头长发的解世海竟走过来跟他们打招呼,说他认识宗先生。甘士榕盛赞宗天佑打台球打得好,于是解世海请宗天佑下午一起去台球室。

甘士榕说:“宗先生做生意也做得好,是出了名的老生意人。跟他打台球,要当心他给你下套子,叫你买他的假古董,骗你口袋里的钱。”

解世海哈哈笑道:“宗先生的事早有耳闻,很是佩服。”

说笑了几句,解世海又回到窗口那边去。宗天佑觉得那边那个女人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她是谁。甘士榕跟他碰了一碰高脚杯,说那个女人是电视台的女主持,做文化访谈的。也是看本地电视看得少,也是平日对女人漫不经心,不然不会想不起来。

到了下午两点,解世海跟宗天佑在台球室碰头。

解世海对宗天佑跟上海人搭档卖假和氏璧是心知肚明的,眼下他想知道宗天佑对真和氏璧究竟了解到什么程度,因为他们的造假,有不少事实依据。很快就讲到上海那个假和氏璧,宗天佑说他是中介人,对那个东西很是怀疑,可上海人只相信英国专家的热释光数据,不理会他的提醒,就上了当了。“应该有真的存在。”解世海打偏了,角度不对,蓝球没落袋。“这确凿无疑。”宗天佑打红球。“为何如此肯定?”“因为这东西就在我手里。”

宗天佑把球杆搁到杆架上,拿出自己的手机,给解世海看一段录像,这是今天上午他在公花园茶楼拿手机偷拍的。当时手机就摆在茶壶那边,始终处于录像状态,那老头儿不知道。宗天佑故意把这个东西的每个面都反反复复对着手机的摄像眼,就给拍得一清二楚。而且,他跟那老头儿的对话,也录得清清楚楚。

宗天佑拿起球杆继续打球,一口气打掉五六个红球。

这段录像是真是假,一时无法分辨。前后七八分钟时间,解世海看了两三遍仍吃不准。假如这是真的,就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价钱再高也要把它买下来。明天就带到香港去,最好带到伦敦去,不然去纽约也行,拿到苏富比拍卖行去。假如这是假的,就闹了笑话了。

宗天佑说,解先生不妨把这段录像拷走,带回去好好研究一下。“这录像的真与假,东西的真与假,都要细细研究才好。我相信解先生比我更有眼光,不会错失良机。假如解先生的朋友中,有研习小篆的,不妨请他认一认这篆字是谁的字。”

宗天佑的手机响了,解世海给他递过去。是店里打来的,说抵押手续已经办妥,款子已经凑齐。就把工作坊的那个明代老房子抵押给银行,没准两三天就能还银行的钱。

挂了电话,宗天佑说他有个急事,来不及把那段录像拷给解先生了,下午会派人给解先生送过来,非常抱歉,不好意思,匆匆走了。

夜长梦多,应该今天就拿到手。

出了士林雅阁会所,刚坐到车子里,宗天佑就跟那个卞姓老头儿通电话,定了交易地点。两个人讲妥半小时后见面,地点仍在上午去过的那个茶楼里。这老头儿胆子大,那东西就搁在敞口的纸袋里,那纸袋就拎在手上,走路还一瘸一拐的,打劫的抢了就跑,他怎么办?

怕是眼睛凶,一眼就看出卞正杰不是那种杀人越货的料。怕是功夫好,没挨到他呢,自己就跌出去三丈远了。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瞧人家腿脚不灵便,就动坏脑筋,弄不好吃亏的是自己。

可那东西是怎么落到他手上的呢?

那天晚间的同学聚会,就讲到新街口银行抢劫案。上官莉莎未置一词,她先生正是查这个案子的陆警官,她却装作不知道,或者就是不知道,可张萌竟讲出不少案情细节,叽叽呱呱,手舞足蹈,就她的市面。她说银行被劫的是一个花梨木盒子,盒子里是一只喝酒的小瓷碗儿,是它的主人的祖宗用过的,不是很值钱。小偷以为那东西就是报纸上讲到的和氏璧,就拿美国炸药去炸,不信问莉莎,她老公就是办这个案子的。莉莎笑道,张萌在刑警队有线人。张萌笑道,我的线人是你家陆浩然。莉莎说,瞧你的得意样。张萌说,紧张了吧莎莎?

这件事扑朔迷离,谁也弄不明白。但和氏璧在金陵卞氏手里是确凿无疑的,不然美国国会图书馆的那本卞氏堂谱,不会花那么多笔墨写这个东西。如今有一个姓卞的老头儿,把这东西拿出来给他看,是顺理成章的。

宗天佑的第一感觉,是相信它就是和氏璧,好东西逃不过他的眼睛。那不是和田玉,也不是独山玉。如果它是玉石,那就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玉。难怪秦昭王肯拿出十五座城池换它,蔺相如要拿它往石柱上砸,便赶紧给蔺相如赔不是,怕给砸坏了,知道这价值连城。

宗天佑做过假和氏璧,深知真与假的区别。假若这回看走了眼,这辈子就歇手不做玉生意了。他爷爷就是玩玉的,他小时候是在玉石堆里长大的,一块陌生的玉,单是闭着眼睛摸,也能估猜出它是什么玉,值多少钱,八九不离十。

下午喝茶的人多,楼上的雅座快坐满了,只好拣空茶座坐,不在窗口了。

四周围全是年岁大的老茶客,有聊天的,有打牌的,人声嘈杂。

又是在茶水小姐转身时,看到她身后站着那个老人。他手里仍拎着那个纸袋子,里头仍插着早上的那份《早报》。宗天佑起身招呼,又点了绿茶,又点了葵花子,两个人面对面落座,先讲了几句天气,待茶水来了再谈正事。

老人还是那种威风表情,相貌堂堂,腰背笔直,不觉得累。

茶来了,葵花子也来了,宗天佑开始讲这件事。“老人家是金口玉言,我也不喜欢讨价还价,咱们爽爽快快,现在就钱货两讫好吗?”

老人点了点头。“老人家把东西拿出来,我叫人把钱打到老人家给我的那个账户上。”

老人又点了点头。“待老人家收到了银行的到账短信,再把东西给我也不迟。”

老人再次点了点头。“请老人家把东西拿到桌子上来。”

好像忽然犯了痴呆了,这老头儿只是点头,身子一动不动。看来今天这个事有麻烦,是不是这老头觉得买家爽快,想抬价了?

等了两分钟之久,老人抿了一口茶,把搁在桌腿旁的纸袋拿上来,从纸袋里掏出他的手机,掏出一把钥匙;那把钥匙串在一个松紧带上,跟一个圆形的绿牌牌串在一起。

老人开口说话了,好像言之有理。“我不会第二次把那个东西带到这地方来。宗先生是做过大买卖的,想必明白我为何如此谨慎。我把那个东西放在一个公共场所的存物箱中,这是放进去的时候,我拿手机拍的一段录像,宗先生不妨细心瞧一瞧。”“可这个录像里头,只看到那个紫檀木盒子,没看到那个东西。”“因为边上有人,我没打开盒子。”“看来这件事不好办。”

两个人都默然不语,各想各的心思。

也没有见证人,也没有签协议,万一把钱打给他了,东西却没拿到,不就上当了?“没看到东西,就没法给老人家打钱。”宗天佑说。“那就算了,咱们只当没见过面,定金我还你,这茶水钱也我付。”老人说。

此刻的对话,都录了音,钱打过去了,没拿到东西,就拿这个录音跟他打官司,让法官叫他把钱吐出来。也给他录了像了,只要他肯拿出他的身份证来,问题就不大。那个存物箱肯定离这块不远,万一出了纰漏,就立马报警,那个账户就会被冻结,账户里的钱就得到保全,就不会有损失。

可单凭这段录音,警察就给你跑腿吗?

你讲那东西是和氏璧,警察相信吗?“既然老先生如此谨慎,那么咱们两个各担一半风险好不好?”宗天佑脑袋灵光,点子来得快。“怎么讲?”“在这里,我给老人家汇钱先汇一半。老人家收到银行短信通知后,把这个钥匙给我,告诉我存物箱在什么地方。”“然后呢?”“老人家陪我一起过去,看到东西后,立马给老人家汇另一半。”“这办法好。”“对不起。”宗天佑又说,“还有一件事,请老人家答应我。”“什么事你讲。”“请老人家把身份证拿出来,给我拍到手机里。”“这没问题。”老人点头道,“宗先生做事情滴水不漏。”

身份证拍到了,姓名是卞正杰,居住地是大成巷五十二号。看来所有的坊间传说,都是捕风捉影。就因为传得沸沸扬扬,小偷才把新街口银行卞氏人家存放的一个祖宗用过的小瓷碗儿,当成和氏璧偷了去。其实呢,这东西只是这个卞姓老头儿家里的传家之物,人家看到和氏璧被网络、报纸炒作了一番,知道卖得出好价钱了,就出手了。

户主叫庄香柳的那个账号,已经给了店里的会计。喝了一口茶,润一润嗓子,刚才怪紧张的。这会儿就打电话过去,叫会计汇二百二十五万,上午已经汇了二十五万,加起来正好是货款的一半。

等银行短信蛮心急,就一起喝茶聊天嗑葵花子儿。若等得太久,银行不来短信,可以打电话查询;现在的通信手段不得了,商家做事情比以前方便。“老人家的腿是怎么回事?”宗天佑问。“给人家拿宰牛刀割了脚筋。”卞正杰说。“这仇家够心狠的。”“怪自己不好,做了坏事情了。”

短信来了,款子到账了。那就起身走吧,一起下楼,去书店拿东西。原来这是书店存物箱的钥匙牌儿,这老头儿怪聪明的。走出公花园,两个人并肩往书店那边走。老人虽然腿脚不灵便,走路还是很快袁不用宗天佑放慢脚步。

书店就在马路对面,当间是一道隔离栅栏,要绕到红绿灯路口,才有人行横道线过马路。一个皮卡车停在人行道上卸货,两个人就下到马路上走。就像系在一根绳子上的两个蚂蚱,哪个也跑不掉。他要拿到另一半钱,自然跟你走;你要拿到了东西,才算做成这笔生意。“老人家靠边走,马路上车子开得快。哪个地方设了隔离带,车子就能跑起来,减少城市塞车现象。以前只是上海北京才塞车,现在是哪个城市都这样。马路修得再多再宽,也无济于事,车多了不是?”

宗天佑很少有这样的兴奋,竟然像老婆婆一样喋喋不休。“怎么啦,老人家?你不要命了!”

这老头竟然大步冲向急速驶来的公交车。

那个公交车开得那么快,哪里刹得住。前后两个车轱辘都碾过他的身子,惊得旁边两个短裙女孩哇哇乱叫。车子撞到前面一棵梧桐树上,车上的人有的跌到了,骂娘了;若不给梧桐树挡住,就冲到理发铺里去了。

老人斜斜地躺在马路中央,旁边一摊血。

后面的车子全停住了,马路显得空荡荡的,给太阳照得发白,且白得刺眼。

第八章 十拿九稳

1

吃了中饭,跟舅舅告辞,庄香柳没去打麻将,而是拿着那个白石头,拖着拖拉板儿,去朝天宫卖掉它。人穷志短,也不是头一回拿舅舅的东西,舅舅也从不怪罪她,惯她惯得出奇。

吃饭前也没洗手,吃饭的时候拿手撕烤鸭,取那个白石头就它把弄脏了,且越擦越脏。舅舅跟他的老厂里的老同事在那边喝酒闲聊,背朝她,看不到她翻他的纸袋,结果就翻出这个东西来。这东西怪好看的,上面刻的是几条龙,那龙头刻得像,活灵活现,底下全是字,七扭八歪的,一个也认不得。不知这东西值不值钱,反正是白来财,得几个子就行。

上了公交车,拿在手上细看,旁边的一个女人好奇,朝香柳探了探头。香柳问她要不要,卖给你。那个女人赶紧摇头摇手,怕香柳的手弄脏她的白衣服。站到中间的一个男人不怕脏,问香柳拿了过去,细细看了一下,说这个东西就是报纸上讲到的假和氏璧。香柳问他,这东西值不值钱,那人摇摇头,说他不懂玉。“去朝天宫给行家看了,才知道会不会有人要。”“我坐这路车就是去朝天宫的。”

下了车,往里头走,两旁全是卖古董的小铺子,中间的明代大殿里头,像菜市场一般,也排满了古董档口。中午太热,不然石砌大道旁也是摆满了地摊的。香柳喜欢热闹,有时候就会来这里看热闹,看卖拳头的拿铁枪戳喉咙。也买过一个玉手镯,开价是五十块钱,讨价还价了很久,最终五块钱成交,占了不少便宜。拿回去给乡邻看,人家说这是人造玉石,不值钱的,广州五块钱买两个呢,气得香柳不戴它了。

拣一个看上去老实相的店主问。是后面通道顶头拐弯的一家。这个人正坐在店里看书,样子蛮斯文的,不像其他店主都袒着肚皮打呼噜睡午觉,也不怕有人把店里的古董拿走;都是假古董,给拿走了也不心疼。“有个东西你要不要?”香柳擎着白石头问。“给我瞧瞧好吗?”斯文店主起身说。“原本是蛮不丑的,给我弄脏了,拿肥皂水洗一洗就好看了。”“你要卖多少钱呢?”“我就是不懂得它值不值钱,才过来问你的。”“这东西是人造石做的,磕一下就碎,不信你往我那个石磨上磕一磕看。我们做生意的不会哄人,这回哄了你,下一回你就不睬我了,我就没生意了,对不对大姐?”

这一声大姐叫得可甜,香柳扭了扭腰,得意起来。

店主讲:“这东西只是龙头雕得好,也是质地软容易雕,也是石质差容易坏,只比石膏的稍微好一些。你看这地方不是给碰坏了吗?只得镶一层铜皮,这多难看。大姐问我这东西值多少钱,我讲这东西就是雕这几个龙,是费了点工夫的。大姐的东西要我讲个价,那我就实话实说了,顶多值五百块钱。”

香柳讲:“看你的样子蛮不丑的,宰人却宰得凶。”

店主讲:“那么大姐你觉得多少钱合适?”

香柳讲:“起码五千块钱,少一个子儿也不成。”

店主笑了,露了一口雪白齐整的牙齿。怕是三十岁不到,还嫩得很呢。怕是还没结婚,没碰过女人呢。

店主讲:“大姐闲得没事,这大热天的来朝天宫拿我开心哩。顶多八百块钱,我不做蚀本生意,要吃饭哩。”“三千块行不行?”“那就一千吧。”“两千五。”“一千五。”“两千。”

算了算了,店主失了讲价的耐心,不唆了,从腰包里抽出一沓子钱,数了二十张给庄香柳。一面说,怕是这东西到明年这时候还留在手上卖不出去呢,也是小本生意,流动资金少,压不起这么多钱。

香柳却担心这些钱里头有假币,店主叫隔壁有验钞机的验一验。香柳怕他们合伙哄人,硬是拉了店主到朝天宫外头的便利店里去验。怕人家不给她验,就买了店里两根棒棒糖,一根塞到自己嘴里,一根塞到斯文店主嘴里。

没一张假币,香柳很是高兴。拿手拍了拍斯文店主的小白脸儿,说:“你没老婆的话,我给你找一个;有老婆了想离婚再找一个,也过来找我。我住在剪子巷,你到剪子巷找我去。就讲找庄香柳,就找得到。我把电话也留给你,给人做媒做好事,我是剪子巷出了名的。”

赶紧回去碰麻将,碰巧来车了,不用等。

上午还愁没钱呢,这中午就财源滚滚而来,挡也挡不住。舅舅给了六百块钱,舅舅的这个东西,卖了两千块钱,钱包就一下子鼓起来了。

舅舅来电话了,准是问这个东西自己拿没拿。跟舅舅耍赖,说自己拿了,卖掉了,他可是拿自己没得一点儿法子。“香柳,我给你的保险单,可不许弄丢了。”舅舅在电话里跟她讲另一件事。“丢不了,塞到我衣服里头呢。”香柳摸了摸自己的文胸。“保险单背后有一组数字,那是建设银行的一个账号,用的是你的名字,里头的钱都是你的。”“舅舅给了我多少钱?”“你自己去查就是了。”“我拿了舅舅的那个东西,来朝天宫卖了两千块钱,舅舅怪不怪我?”“那是可有可无的玩意儿,卖了就卖了,不是什么大事,不会怪你的,香柳。”“舅舅真好。”“我也没啥能耐,也没多少钱,给你的只是太少,你娘走得早,没人疼你。”

话都说到这个分上了,怕什么呢?再说电话里说比当面说好,生气了也不会太尴尬。“有件事,早就想问一问舅舅,怕舅舅生气,以后不来看我了,不给我钱了,就不敢问。”“什么事呢?香柳你讲。”“舅舅是香柳的亲爹爹吗?”“是的。”“以后香柳就叫你爹爹好吗?”“好的。”“爹爹。”“香柳。”

爹爹有他自己的家庭,他跟香柳的娘野合生了她,所以对她这么好。他讲那个账号,是用她娘的祭日当密码的。他问香柳还记不记得娘的祭日是哪一天,这能忘掉嘛。她在电话里报给他听,他说没错,是这个日子。

宗天佑莫名其妙,就为了这点钱,就拿脑袋给车轱辘碾?这老头儿看上去蛮精明,其实脑子糊涂着呢。也是明哲保身的缘故,宗天佑第一反应就是走到人行道上,装作跟寻死的不搭界。围观者蜂拥去看,有人说脑袋都撞碎了,脑浆都出来了,早断气了。警察很快就来了,救护车也来了。也是生意人的本能,宗天佑赶紧掉头走人行横道,去马路对面的书店里,拿出那个带绿牌牌的钥匙,打开114号存物箱,看盒子里头有没有那个东西。

肯定没有了。

果然只剩一个空盒子。

盒子里头有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行字:“对不起宗先生,来生还你的钱。”

哪里有来生啊!

现在怎么办?

去跟警察讲,这老头骗了我二百五十万,钱是汇入一个姓庄的女人的账号里的。警察必然问为什么汇这笔钱,你说你是买和氏璧,钱汇过去了,东西没拿到,只拿到了这个空盒子,只拿到了这张纸条,警察信不信你的话呢?

把录了自己跟那老头的对话录音,播放给警察听,警察当你们是说天书呢。

眼下报纸上、网络上都在讲假和氏璧的事,你说你见到了真和氏璧,谁相信你啊?

丢了这么大一笔钱肯定心疼。要找到那个姓庄的女人,查清楚她跟卞老头是什么关系,想办法把钱讨回来。于是给王嘉怡打电话,问她在什么地方,这会儿有没有时间来秦淮茶楼吃茶。王嘉怡性情直爽,在电话里一面骂他卖假和氏璧差点儿弄假成真,害得她给网民骂得狗血喷头,一面答应来秦淮茶楼吃茶,看他后面玩什么新伎俩。

秦淮茶楼正好在卞老头出事的那个地段,就在马路对面,坐二楼窗口,能看到那边仍有人扎堆儿讲刚才的事。警车、救护车都走了,卞老头的尸体也抬走了,马路又畅通了,车子又开得很快。也看得到马路上的那摊血迹,只是没刚才那样触目惊心了。

半小时后,王嘉怡来了,穿一袭团花绿旗袍,楚楚动人。“有人讲马路上刚出了车祸,压死一个老头儿。”王嘉怡说。“你知道一个叫卞正杰的老人吗?”宗天佑问。“这名字怪耳熟的。”“他住大成巷。”“想起来了,他是卞克润的族侄,卞思伍的族叔。他们三个人都住在大成巷,在新街口银行联名存放一件东西。我见过那份银行协议,见到过他的签名。”“刚才被车子压死的那个老人,就是他。”

幸亏有甘士榕提醒,卞思伍才没莽撞冒失。人急了脑子容易糊涂,假若绑了思诚的姑娘,那个宝又不在思诚手里,不是弄巧成拙吗?思伍给思诚打了电话,问碰个头行不行,思诚也理解思伍,没骂他,也愿意跟他碰头,去鼓楼公园坐一坐。怎么着也是同宗兄弟,犯了天大的错误也没仇恨,不然思诚不会把思伍从地下室背到上面来,把他摆到床上,给他落蚊帐,给他倒一杯水。见了面,思诚无半点尴尬表情,仿佛昨晚的事情,是思伍做了一场梦。“只是一念之差罢了。”思诚淡淡一笑,“你孙儿得了恶疾,你是急糊涂了,才出此下策。”“不知给谁打了一下后脑壳,就昏过去了。”思伍戴了帽子,遮住头上鼓起的大包儿。“那个人蒙了脸,不知道他是谁。也把我打了一下,拿了那个宝,拿了你的枪,就溜走了。”“那个宝给人抢走了?”“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对不起二爷,也对不起祖宗。”

人海茫茫,就是警察立了案,也很难找到那个蒙面人。幸亏没去绑思诚的姑娘,不然就骑虎难下了。那东西给丢了,不在金陵卞氏手里了,却也没啥心疼的。这年头都是各顾各,哪里还有家族概念,不是早就没有族长了吗?修谱和祭祖,也是这两年才恢复的,不过回光返照罢了。敬宗收族的祠堂,如今只是文化局的一个文物保护单位。你相信祖宗有灵,可祖宗怎么就看着你老婆给人家抢走不管不顾呢?祖宗有灵的话,就会帮我治好我孙儿的病。事实上,你的生活,你的好坏,跟祖宗没有关系。你拿你的性命,保护祖宗留下来的一样东西,是你古板而已。丢了就丢了呗,这个事就到此为止。三叔不晓得这些事,不必跟他讲,再大的事情,不了了之也就过去了。

二人分手后,卞思伍给甘士榕打电话,说那东西给一个蒙面人抢走了。甘士榕不相信这个说法,却也没有证据反驳,于是就讲出了心里的疑惑,讲给卞思伍听。“我猜那东西可能已落到宗天佑手里。今天上午他问我借钱,要我在半小时内给他打二百万,我账上没这么多现款,一时没法给他。显然宗天佑做的是一笔大生意,这可能就是有人给他看了那个东西,他要买到手;钱不够,就借钱,借这么多哩。中午他来会所吃饭,跟解世海拉近乎,可能他已借到了钱,东西到手了,现在正物色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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