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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0 09:3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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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弗诺·文奇

出版社:未读·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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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虹尽头

彩虹尽头试读:

序章 运气与思考

[1]

欧洲疾病防卫控制中心当众出丑,正是好运气首次降临的表现。7月23日,阿尔及尔的一群学生宣称:一场呼吸道传染病正在地中海区域传播。他们是通过分析阿尔及尔和那不勒斯两地的公共交通系统中的抗体数据,敏锐地发现这一问题的。

疾控中心没有及时回应,不到三个小时,业余公共卫生爱好者们又发来了其他城市的类似结果,还绘制了传播地图。这场传染病至少已经开始一周了,病原可能来自爱好者们检测不到的非洲中部。

等到疾控中心各公关部门统一行动起来的时候,印度和北美都已经检测到了感染病例。更糟的是,西雅图的一个记者成功地分离并识别了病原体:一种伪拟菌病毒。这令公关部门感到前所未有的尴尬和意外:过去那十年里,疾控中心就是靠战胜“日出”瘟疫才赢得了巨额预算。“日出”瘟疫是那十年里欧洲的第二大恐怖行动,全靠疾控中心的指挥才没有传播到全世界。

而“日出”瘟疫的病原正是一种伪拟菌病毒。

疾控中心还是有高手的,就是2017年拯救世界的那批专家,他们迅速出手解决了7·23事件。或多或少,公关部门总算可以发布些切实的消息了:是的,这个伪拟菌病毒并未出现在标准声明协议中,因为中心“当前动态”网页出了一个小故障。没错,这个伪拟菌病毒也许衍生自“日出”。原本致命的杀手病毒演化出的变种依然在世界上,只不过沦为生态圈永恒的背景噪声。今年已经观察到三个变种,一种是在五天前,即7月18日才刚刚发现的。而且——说到这儿,公关部门又恢复了平日的精神头和自信心——所有这些都是亚临床感染,基本上没有可观察到的病征。伪拟菌病毒有巨大的基因组(当然,这是相对于病毒而言,跟任何别的生物相比都很小)。“新日出”组织把这个基因组改造成了一把收割死亡的“瑞士军刀”,功能齐备得几乎可以对付任何防御机制。但是,如果失去了这种优化,伪拟菌病毒就是一包笨重的DNA垃圾。“综上所述,疾控中心未能公布这一日常事件,我们为此真诚致歉。”

一周过去了,两周过去了,没有捕捉到新的病原体。抗体调查显示这次感染仅限于地中海地区,疾控中心此次声明完全正确。“亚临床呼吸道传染病”,这一称谓本身都自相矛盾:如果感染者里打喷嚏的都不到千分之一,病毒几乎得依赖于慈善救助才有可能传播到世界各地。

公众接受了疾控中心的解释。公共卫生爱好者们对这次日常事件有点危言耸听了。

事实上,疾控中心的说辞中有一处成功地误导了公众(也是唯一一处歪曲事实的地方):这次未能公告病毒是由于公网网页的漏洞。真相是,漏洞来自中心刚刚升级的内部警报系统。因此,当值专家和普通公众一样,对此次病毒感染一无所知,是爱好者们拉响了警报。

然而在欧盟情报局的内部圈子里,有些人永远不会原谅这种失误。这些人日夜战斗在反恐前线,他们的伟大功绩,公众一无所知;但他们若出现疏忽,将会出现比“日出”瘟疫更可怕的灾难。

可以想象,这些人都有点偏执加强迫。欧盟情报局指派最好的特工之一,年轻的德国人金伯克·布劳恩,来领导疾控中心进行秘密的机构重组。在情报局里,金伯克算是小有名气——他是强迫症中的强迫症。不管怎么说,他和他的小组迅速地修补了疾控中心的内部报告机制,然后在整个中心内部开展为期六个月的评估检测,其中还有随机的“消防演习”,传染病学家永远想象不到这些评估、演练能够探测到何种威胁。

这原本该是疾控中心优胜劣汰的六个月,但是金伯克的“消防演习新政”只持续了不到两个月,就被一场足球比赛中插播的一则广告打断了。

希腊-巴基斯坦联赛的第一轮比赛于9月20日在拉合尔举行,希腊-巴基斯坦联赛非常传统,当然,也可能只是那些支持者比较守旧罢了。不管怎么说,赛事中的广告都带着过时的20世纪气息:每个人看到的宣传内容都一样;赛场内护栏上还出售广告位,而且连那上面的内容也没有针对不同的顾客进行个性化定制。

比赛过程中发生了一件离奇的事情(如果算上希腊赢了的话就是两件):中场休息的时候播放了一个三十秒的蜂蜜牛轧糖广告,一个小时内,好几个独立市场分析员报告,牛轧糖的销量从广告播出三分钟后开始飙升。这一单广告带来的收益百倍于其成本,这真是梦寐以求的结果——至少对于那些痴迷营销艺术的人来说是如此。那天下午,此事引发几百万营销界人士热议。广告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被详加研究,可它毫无亮点,就像制作它的那个三流公司一样。重要的是,人们本来主要想发掘出它用什么招数影响了潜意识,结果一无所获。但从时间差和销售额的井喷来看,这又不像是一个普通的广告效应。几个小时内,所有理性的讨论者达成一致:“蜂蜜牛轧糖奇迹”只是数据挖掘找到的假象,即如果你观察上万亿的事件,总能碰上百万分之一概率的巧合。到了晚上,这个事件就像成千上万的热点话题一样,逐渐平息下来。

但某些观察者却没有放弃。金伯克,像大多数欧盟情报局内部圈子的人一样,对公开信息分析有着极大的兴趣,坦率地说是极为重视。他的一个小组注意到了“蜂蜜牛轧糖奇迹”,也研究了那些讨论。确实,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个假象,但有一些问题尚未厘清,而政府最擅长应付此类问题。

于是,好运气二度降临。金伯克一时兴起,组织了一次“消防演习”:让疾控中心的分析师来研究“蜂蜜牛轧糖奇迹”对公共卫生有什么影响。不管此次神秘事件有没有实用性,这都能训练疾控中心进行机密、实时、紧急调查的能力,而且它也并不比金伯克以前的演习更疯狂。现在,疾控中心最聪明的那些专家都参加了这场盛大行动。他们迅速地提出了上千种推测,设计了几十万种测试,由此将生长出此次调查的搜索树。

接下来的两天,疾控中心的分析师沿着搜索树前进,不断延伸和修剪,试探着统计学的极限。这种方法能产生多少假象,营销爱好者根本无法想象,仅仅议题列表就能填满一本老式电话簿。以下列出经过整理之后最精彩、最有价值的部分:

牛轧糖广告与销售额激增并无联系。这个结论来自实验验证而非理论分析。疾控中心首先向被试小组呈现牛轧糖广告,然后又向他们呈现了所有其他半场休息时播放的广告。结果发现,其中一个广告牌——仅短暂播放了一条交友服务的广告——会引发被试小组对牛轧糖的兴趣,但这种兴趣具有偶然性(交友广告有点过于追求设计艺术了,它的背景是莫列波纹,那些交叉线条反而不利于表现广告的主题)。他们沿着搜索树继续分析,发现交友服务广告对牛轧糖销售的刺激作用仅对特定人群有效。比如说,对具有7·23伪拟菌病毒抗体的人群,它没有这种效果。

但是,对于感染过7·18伪拟菌病毒——疾控中心及时报道过的那个——的人群,这条交友广告却能刺激其购买牛轧糖的欲望。

早在孩提时代,金伯克就常做白日梦:假如生在过去,他将如何防止德累斯顿轰炸,或者阻止纳粹及其死亡集中营,或者避免斯大林造成乌克兰大饥荒。小金伯克还想象着,如果不担任国家元首,如果1941年12月7日他在夏威夷的雷达前哨站工作,或者是2001年的夏天,作为美国联邦调查局的特工,他能做什么。

也许所有男孩都经历过这个时期,不理会历史背景,只想做一个救世英雄。

但是当金伯克看着眼前这份新出炉的报告时,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一个惊天阴谋之中,如同他童年幻想的大事件一样。7月18日的伪拟菌病毒和足球比赛的广告,合起来就是一个伪装极为成功的、新概念武器的测试。这种武器一旦完善,“日出”瘟疫在它面前简直就是恶作剧。至少,基因战可以像子弹和炸弹那样精准且出其不意:狡猾地通过疾病慢慢感染某群人,神不知鬼不觉。然后,只要通过一封电子邮件触发个体,或者利用一次广播来触发上亿人,砰!马上致盲、致残甚至致命,迅雷不及掩耳,任何“疾病防护”措施都来不及反应。

如果金伯克是疾控中心的人,他会马上拉响警报,通知印欧联盟所有的疾病防卫组织,以及美国和中国的相应机构。

但是金伯克不是一个传染病学家,他是一个特工,一个偏执狂特工。金伯克的“消防演习”在他个人控制之下,他没费什么力气就把问题压了下去。与此同时,他调用了欧盟情报局和印欧联盟里的资源。几个小时内,他一头扎进了好几个项目。

他找来了印欧联盟里最好的组织犯罪方面的专家,让她自由地研究那些证据;还联系了联盟部署在中非和其他远离现代社会的落后国家的军事力量,有确切证据表明7月18日的伪拟菌病毒源头在那里。虽然这些都不是生物科学研究,但金伯克手下的分析师跟疾控中心最好的专家很相似,只是更聪明,数量更多,有更丰富的资源。即便如此,也不得不说他们运气真的不错:接下来的三天里,他们不断演绎、推理,一直有所突破。最后,他对这次武器测试的幕后主使终于有了大致概念。

平生第一次,金伯克感到了真正的恐惧。- 01 -兔子先生在巴塞罗那

金伯克是印欧联盟情报局中为数不多的几位巨星之一。公众应该对他们的身份一无所知,即便有所了解,也都是些虚假信息。这些巨星也有自己的偶像,也就是金伯克们遇到疑难问题时会去求助的对象。印度国际情报局有这样一个机构,它既不在组织架构表上,也没有确定的职能。基本上,这个机构的一切都听从负责人的安排。这位负责人是一个名叫阿尔弗雷德·瓦兹的印度人,当然,这个名字也没几个人知道。

金伯克把可怕的发现告诉了阿尔弗雷德。一开始,阿尔弗雷德像金伯克当初那样被吓坏了,但他毕竟是个解决问题的高手。“只要找到合适的人,任何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他说,“给我几天时间,我来找找看。”

三天后,巴塞罗那市中心:

兔子跳上那张空藤椅,又从那里跳到桌子中央,落在茶杯和调味瓶之间。它依次向阿尔弗雷德·瓦兹、金伯克·布劳恩和美津里惠子抬了抬礼帽,说:“你们要的好买卖来了!”整体看起来,这是只貌不惊人的兔子。

阿尔弗雷德伸手扫过图像,显示他是亲自到场:“送买卖上门的是我们才对。”“嗯哼。”兔子一屁股坐在了桌子上,从盐和胡椒瓶后面拖出一小套茶具来,给自己倒了一两滴——这一两滴足够添满它的杯子,然后抿了一小口,“我洗耳恭听。”两只长耳朵摆来摆去以示强调。

桌子另一头的金伯克盯着它瞧了半天。虽然金伯克和兔子一样只是虚拟投影,但这投影和他本人一样耿直。阿尔弗雷德察觉到这个年轻人流露出一种既惊讶又失望的表情。事实上,过了一会儿,金伯克给他发来一条默信。

布劳恩→美津里,瓦兹:这就是你的最佳人选,阿尔弗雷德?

阿尔弗雷德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向桌上的那只动物:“欢迎来到巴塞罗那,兔子先生!”说着将手挥向马路对面圣家堂那些高耸入云的尖塔。欣赏这座教堂最好还是用裸眼,不要借助虚拟修饰;毕竟,高迪建筑的华丽超出了现代修饰师的想象,“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挑这个地方见面吗?”

兔子抿了口茶。它用一种很不兔子的方式斜眼望向桌边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扫视着众多游客和本地人的服饰和身体结构。“啊,是不是因为巴塞罗那美丽而妖异,从20世纪至今魅力依旧不减,是个罕见的伟大都市?你们是不是都带着家人到桂尔公园来了一趟浪漫之旅,还顺便把旅行费用给报销了?”它端详着金伯克和惠子。惠子干脆将自己的形象抽象化,看起来是一串移动的晶体表面,有点像马塞尔·杜尚的裸女。兔子耸耸肩,“话说回来,你们俩也许在几千公里之外也说不定。”

惠子笑了:“哦,别这样摇摆不定,”她的口音和语法完全是人工合成的,“我很高兴来到桂尔公园,用我自己的双手触摸实物。”

美津里→布劳恩,瓦兹:其实我正在我的办公室欣赏东京湾的月色。

兔子对他们之间互发的默信一无所知,继续说道:“随你怎么说。无论如何,在这里见面的真正原因是:巴塞罗那与你们实际所在地有很直接的联系,而且具备能够掩盖我们谈话内容的现代安全措施。最重要的是,这里的法律禁止公众和警方窃听……当然了,除非你们是欧盟情报局的。”

美津里→布劳恩,瓦兹:哎哟,猜对了三分之一哦。

布劳恩→美津里,瓦兹:兔子先生本人也只是在和我们远程通话。

一行欧盟实时分析字幕浮现在这只小动物头上:百分之七十五的可能性,兔子图像的真身位于北美。

阿尔弗雷德凑近兔子,露出了微笑。亲临现场对阿尔弗雷德来说既有弊也有利。“不,我们不是秘密警察,不过我们确实需要比短信更直接一点的安全沟通方式。”他拍了拍胸口,“尤其是,你看到我本人来了,这能建立信任感。”也能给你一堆无关的线索。阿尔弗雷德招来服务员,点了一杯里奥哈葡萄酒,又转向桌布上的那只动物,“兔子先生,最近几个月,你吹了不少牛。现在是个人就能吹,但不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可以让那么多有名望的人物为你背书。”

兔子得意扬扬起来。这只兔子的很多举止都很怪异、不合常理。形态上的真实性不是它首要追求的。“我当然备受推崇。不管什么问题,政治、军事、科学、艺术,或者爱情……只要你满足我的条件,我就一定把事办成。”

美津里→布劳恩,瓦兹:说吧,阿尔弗雷德。

布劳恩→美津里,瓦兹:对,就说最简版的。除非它先拿出点我们自己搞不到的东西,不然一句也别多说。

阿尔弗雷德仿佛对着自己点点头:“我们的问题与政治和战争无关,兔子先生。我们只是出于科学上的兴趣。”

兔子摆动着耳朵:“哦?那上网发帖求助啊。这和找我帮忙差不多一样好一样快,而且肯定便宜一千倍。”

酒上来了,阿尔弗雷德煞有介事地摇着杯子闻了闻,他朝街对面望去。今日圣家堂实地游览的门票已经停止售卖了,但是期待捡漏的人仍然在教堂门口排着长龙,这再次说明能亲自摸到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他的视线回到兔子身上:“比起动用几千个分析师的大脑,我们的需求更为基本。解决我们的问题需要扎实的,呃,实验。有一部分已经做完了,还有很多没做。总的来说,我们项目的规模相当于一个政府应急研究项目的规模。”

兔子咧嘴大笑,露出象牙色的门牙:“呵,政府应急项目?那是20世纪的笨办法。市场需求永远更有效,你只要耍点手段让市场合作就行。”“也许吧。但是我们想做的是……”倒霉的是,连他们编造的托词听起来都很扯,“我们想要的是,嗯,一个大型实体实验室的管理员权限。”

兔子僵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它看上去真的像只突然暴露在强光下的食草动物。“哦?哪种实体实验室?”“全球集成生命科学。”“啊,哈,哈。”兔子坐了回去,自言自语地说——希望是自言自语。欧盟情报局显示,有百分之六十五的可能这只兔子没有跟其他人共享整个谈话,百分之九十五的可能它不是中国或美国派来的。阿尔弗雷德自己在印度的机构对这些假设甚至还要更确信一些。

兔子放下茶杯:“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这么说你不是要我搜集信息,你真正想让我做的是摧毁一个重要装备。”“只要很短一段时间就好。”金伯克说。“随你们怎么说,你们找对人了。”兔子抽了抽鼻子,“我相信你研究过可行性。欧洲顶级的机构不少,但没有一个是完全集成的——目前他们远远落后于中国和美国的同行。”

阿尔弗雷德没点头,但兔子说得对。世界各地都有杰出的研究人员,但只有几个数据密集型实验室。在20世纪,大型实验室的科技领先地位也许能保持三十年。现在,节奏更快了,但欧洲还是落后一点。印度博帕尔科技园的集成度更高,但却在微自动化方面落后了,要赶上中国和美国的领先地位恐怕还要好几年。

兔子乐了:“嗯,嗯。看来要么是武汉的实验室,要么就得是南加州的。当然,无论哪一个我都能让你见证奇迹。”这纯属胡吹,要不然就是阿尔弗雷德的人完全错估了这位毛茸茸的朋友。

惠子说:“我们倾向于加州圣地亚哥的生物科技园。”

阿尔弗雷德准备的理由挺自然:“我们研究圣地亚哥的实验室好几个月了,我们知道他们有我们想要的资源。”实际上,金伯克怀疑的那些可怕的事情,就指向圣地亚哥。“那你们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金伯克露出一抹酸酸的笑容:“我们按阶段来吧,兔子先生。我们建议第一阶段以三十天为限。希望你能为我们呈现一份圣地亚哥实验室安全性的评估报告。更重要的是,我们需要可靠的证据,说明你可以在当地组织一班人马,无论在实验室里面还是附近,他们都能开展实际行动。”“好的。我马上动手。”兔子翻了个白眼,“显然你们需要一个可以保车的卒子,以免把自己暴露给美国人。行,这个卒子我可以当。但是话说在前面,我相当贵,而且事后我会上门讨债的。”

惠子笑了:“不用这么夸张,兔子先生。你的本事我们早有耳闻。”“话虽如此,但你们其实并不相信。现在我得走了,去圣地亚哥打探打探,两周后再联系你们,到时会让你们看到点东西。不过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我会用我卓越的想象力为这位地道的德国仁兄提议的分期付款计划拟定一个首付。”兔子对着金伯克的方向微微欠了欠身。

惠子和金伯克怔住了,一时间陷入了沉默,于是阿尔弗雷德接过话茬:“那我们到时候见。请记住,目前我们仅仅需要一个调查,我们想知道你能找到哪些人以及打算怎么用他们。”

兔子摸了摸鼻子:“我会小心的,我一向知道得多、说得少,不过你们三位的演技真的有待提高啊。这位仁兄扮演的刻板的德国人形象已经过时啦。而您,女士,印象派艺术隐藏了一切,也暴露了一切。谁会对圣地亚哥的生物实验室有特别的兴趣呢?会是谁呢?至于说你……”兔子看着阿尔弗雷德,“你掩藏起来的哥伦比亚口音挺好听的。”

那只动物笑了笑,跳下了桌子:“回头聊。”

阿尔弗雷德往后靠了靠,看着兔子的灰色身影在行人的腿间穿行。路人显然能看到它,它应该是申请了节日通行证。它并没有凭空消失,而是沿着撒登亚街往上走了二十米,然后拐进一条小巷子,才极其自然地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三名特工在友好的沉默中又坐了一会儿。金伯克低头看着他的虚拟酒杯,阿尔弗雷德一边抿着他那杯真的里奥哈葡萄酒,一边欣赏着下午游行队伍中的高跷表演。三人置身于景区的喧嚣之中一点儿也不违和。唯一不同的是,付钱来撒登亚街喝咖啡的普通游客不会像他们这样,只有三分之一桌的人真正到场而已。“它真的走了。”金伯克多此一举地说道——他们都能看到欧盟的分析信号。几秒钟后,日本和印度的情报机构也传来消息:兔子的身份仍无法辨识。“嗯,还是有点本事的,”惠子说,“它来无影去无踪,或许可以当个合适的卒子。”

金伯克不耐烦地耸了耸肩:“也许吧,这傻瓜真让人讨厌。像它这种半吊子,至少一百年前就过时了,但每个新技术出现之后都要卷土重来一次。我赌它是个迫不及待地向人显摆的十四岁的小毛孩。”他看了阿尔弗雷德一眼,“这就是你能找到的最好人选了,阿尔弗雷德?”“它的名声不假,金伯克。它做成过的项目,有些和我们要进行的这个规模几乎一样大。”“那些是研究项目,也许它擅长……怎么说的来着?……笼络人才。但我们需要的人必须有强大的执行能力。”“这么说吧,我们给它留的所有线索它都领会到了。”包括阿尔弗雷德的口音以及他们捏造的惠子来历的网络证据。“哦,对,”金伯克突然一笑,说,“我只是在做自己,却被说演技差,这真是够丢人的!好吧,所以现在兔子先生认为我们是南美毒枭。”

惠子那堆雾状移动晶体似乎嫣然一笑:“其实,这比我们的真实身份听起来还可信点。”过去十年间毒枭之战进入了一个平息阶段,当“迷魂药和增强药”变得唾手可得时,政府强制无法做到的事情被市场竞争轻易完成了,但毒枭们仍然富可敌国。那些潜伏在落后国家的毒贩子很是疯狂,绝对有可能做出他们三个今天暗示的那种事情来。

金伯克说:“兔子可控,这点我承认;但是能胜任我们的任务,这我就不看好了。”“你对我们的计划动摇了,金伯克?”这是惠子的真实声音。她语气轻柔,但阿尔弗雷德知道她自己也忧心忡忡。“当然了,”金伯克坐立不安,“你看,利用新技术的恐怖活动是人类生存的最大威胁。像我们、美国等大国都明白其中利害,并且主动遏制其他国家,才保持了这么多年和平。而现在我们发现美国人……”

惠子说:“不一定是美国人,金伯克。圣地亚哥的实验室给世界各地的研究人员提供服务。”“是这样的。一个星期前,我和你一样怀疑。但现在……你想啊:这次的武器试验伪装得天衣无缝,要不是撞上飞来好运我们肯定发现不了。这个试验的耐心和专业程度绝对是超级大国级别的。大国都是很谨慎的,试验当然要在外头做,但是武器研发可不会在别国的实验室进行。”

惠子哼了一声,像远处传来的钟声:“可是为什么大国要研制瘟疫传播技术?这到底有什么好处?”

金伯克点了点头:“是的,这种事情更像是出自犯罪组织之手,而非超级大国。一开始,我觉得这是场毫无逻辑的噩梦。但是我的分析师们过了一遍又一遍之后,认为‘蜂蜜牛轧糖’不是一个简单的致命武器的代用试验品,而是这场试验的必要部分。我们的敌人不只是要打一场生物战,他们再有一步之遥就能研制出有效的洗脑术了。”

惠子陷入了彻底的沉默,连她的水晶都停滞了。洗脑术,这是20世纪末21世纪初的科幻术语:信我者生。也就是心智控制,人类的全部历史都是由针对大众的低阶洗脑术推进的。最近一百多年来,强行说服术一直是一个学术研究课题;近三十年,它成了一个技术上可以实现的目标;而最近十年,它的某种形式已经在完全受控的实验室环境中获得成功。

晶体又动了起来,阿尔弗雷德知道惠子在看着他。“这是真的吗,阿尔弗雷德?”“恐怕是真的,我的手下研究了报告。金伯克的运气简直太好了,因为这其实是两个同时进行的重大技术革新的测试。如果只是远程疾病触发的话,完全没必要做到‘蜂蜜牛轧糖’这种精确程度。想想那些用来混淆视听的牛轧糖广告,这些罪犯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我的分析师们认为不出一年,他们就能掌握高层语义控制方法。”

惠子叹气:“该死,我一辈子都在打击犯罪组织,我原以为超级大国不会再做这种野蛮至极的坏事……但是这件事,这件事说明我错了。”

金伯克点了点头。“如果我们对这些实验室的推测是正确的,如果我们没……处理好……他们,人类可能就完蛋了。历史上所有正义与邪恶的斗争可能就到此为止了。”他摇了摇头,突然回到现实,“然而我们却不得不通过这只该死的兔子来行动。”

阿尔弗雷德轻声说:“我看了兔子的记录,金伯克,我觉得它可以胜任。有两种可能:要么它给我们搞到内部信息;要么它会把局面弄得足够混乱,好让罪行曝光,而且不会拖我们下水。假如最坏的可能不幸成真,至少我们也能收集到证据,说服我们甚至美国境内的正义人士来把这事压下去。”历史上对大国的攻击是罕见,但也不是没有先例。

三人沉默了片刻。阿尔弗雷德沉浸在节日午后的喧嚣中。他上次来巴塞罗那已经是多年以前了……良久,金伯克无奈地点了点头:“我会向上级建议继续这一行动。”

桌对面惠子的棱镜影像闪烁着发出风铃般的声音。惠子的专业是社会学,她的组员们的研究方向主要是心理学或者社会制度,比阿尔弗雷德和金伯克的人手研究的单一得多。但她也许能提出另两位想不到的替补方案。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美国情报圈子里有很多正直的人,我不想在他们背后做手脚。但现在情况特殊,我同意继续进行兔子计划——”她停顿了一下,“——但是有一个条件,金伯克担心我们招了个没用的队友;阿尔弗雷德对兔子了解比较深,觉得它就是合适的人选。但是如果,如果你们两个都错了呢?”

金伯克惊呆了。“见鬼!”他说。阿尔弗雷德觉得他俩正在迅速地互发默信。

棱镜仿佛点了点头:“是啊,如果兔子比我们想象的强大得多,该怎么办?万一发生这种情况,它可能会反客为主,甚至出卖我们。我们必须准备好一个止损方案才能继续进行下去。假如它变成头号敌人,我们就得做好跟美国人谈判的准备,同意吗?”“同意。”“当然。”

惠子和金伯克多停留了几分钟,但是在节日中,撒登亚街上的一张实体咖啡桌并不适合虚拟游客们流连忘返。服务生不停地晃悠过来问阿尔弗雷德需不需要再点些什么,他们是付了三个人的桌钱,但很多实体游客还在等着座位。

于是,他的日本和欧洲同事起身告辞。金伯克还有很多杂事要处理,疾控中心的调查必须不露痕迹地停止;还要精心散布一些虚假信息,引开敌人和业余安全爱好者们的注意力。与此同时,东京的惠子可能会通宵研究兔子陷阱的问题。

阿尔弗雷德想留下来把酒喝完,这时来了一家北非游客,于是他的桌面空间迅速变小。阿尔弗雷德对虚拟物体的瞬间变化并不陌生,但是没想到在现实中,一个精明的餐馆老板为了多赚点钱也能变这种魔术。

在整个欧洲,巴塞罗那是阿尔弗雷德最爱的城市,兔子这一点没看错。但是现在有时间观光吗?有的,那就把这当作一次年假吧。阿尔弗雷德站了起来,对着桌子点了点头,留下了酒水钱和小费。走到街上,人群沸腾起来,高跷表演者在游客们中间疯狂起舞。他看不到圣家堂的入口,但是旅游信息显示下一轮入门时间是十九分钟以后。

去哪里打发时间呢?对了!去蒙特惠奇山顶。他转身走进一条小巷,当他从人潮稀疏的巷子另一头出来的时候……一辆观光车正好朝他开来。阿尔弗雷德坐进单人车厢,思绪开始放飞。蒙特惠奇堡在欧洲不算特别出众,但他已有一阵子没来过这里了。这些欧洲城堡都代表着那个逝去的时代,那时每一次武器技术革命都要等上几十年,人类还无法通过按钮来进行大规模杀戮。

观光车驶出巴塞罗那盆地的八边形街区,很快来到了山脚下,钩上了缆车的挂钩,沿着蒙特惠奇山坡被缆车拽了上去,不用换车倒是很方便。城市在他身后绵延开来,而前方越过山顶,就看到了一大片朦胧的蓝,那是宁静的地中海。

阿尔弗雷德下了车,小观光车沿着环形路口掉了个头,驶回缆车安置地,准备带着下一个客人飞跃海港。

他在旅游目录上选定的目的地正是这个对着战场的20世纪的炮台。虽然它们从来没有真的参过战,但它们都是真家伙。如果付点钱,他还能摸一摸大炮,到炮台内部逛一逛,日落后还有模拟战斗表演。

阿尔弗雷德走到石墙边往下看。如果他关掉那些炫目的观光信息,就能看到下方大概两百米、距自己一公里远的货运码头。无数集装箱在那里进出中转,一片混乱。如果他使用公务权限,就能看到货物的运送路线,甚至还能查看每箱货物上用实体和编码方式组合认证的安检证书——上面写着“每个长十米的箱子里面都没有核武器、传染病毒,或者普通的放射性炸弹”。这个系统很不错,几十年来的恐惧、人们对自由和隐私不断变化的态度,以及技术发展的共同作用导致如今文明世界中任何一个大型货运中心使用的都是类似的系统。现代安全技术居然在大部分情况下奏效了,五年多来没有一个城市惨遭毁灭。文明社会逐年扩张,贫穷和犯罪的地盘日益缩减,很多人都相信世界在走向和平。

而惠子和金伯克——当然,还有阿尔弗雷德——深知这样的乐观主义太盲目了。

阿尔弗雷德看着港口对面的高塔,上次他来巴塞罗那的时候,这些塔还不见踪影,他年轻时做梦也想象不出如今世界的富足程度。早在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现代国家的统治者们就意识到,一个国家的成功不在于拥有最强大的军队、最优惠的关税,或者最丰富的自然资源——甚至是最发达的工业。要想在现代社会中立于不败之地,必须尽可能地提高受教育人口的数量,并给这些创造性人才提供充分的自由。

而这个犹如乌托邦的世界却面临着灭绝的威胁。

在20世纪,只有少数国家有能力摧毁世界,人类主要靠运气幸存了下来。到了21世纪初,已经有几十个国家可以摧毁人类文明。幸好那时的超级大国理智尚存,并未疯狂到将全世界夷为平地的地步——少数野蛮的例外也被解决掉了,必要的时候还动用了核武器。2010年以来,地区和种族极端仇恨组织也掌握了大规模杀伤性技术。经过一系列令人惊喜的奇迹——其中有些还是阿尔弗雷德亲自布局的,这些心怀不满的人合乎情理的愤懑和委屈都得到了完美解决。

如今,大规模杀伤性技术廉价得连犯罪组织和黑帮都买得起了。美津里惠子正是这方面最权威的专家。她的工作虽然不为世人所知,但她拯救过数百万人的生命。

灭绝的威胁时刻悬在人类头顶。人类伟大的创造力,不管本意多么无害,还将继续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现在的数十种研究方向,都可能最终导致毁灭世界的杀伤性武器落入任何一个心情欠佳的人手中。

阿尔弗雷德回到最近的炮台,挥挥手支付了触摸费。他靠着被太阳晒暖的金属炮身,眺望着远处蓝色的地中海,想象着一个更简单的时代。

可怜的金伯克,他完全搞反了。成熟的洗脑术不会带来世界末日,只要它们被掌握在对的人手里,洗脑术就是解开现代社会发展悖论的关键,既能利用人类的创造力又不会带来毁灭世界的副作用。实际上,这是人类平安度过21世纪的唯一希望。在圣地亚哥,我差一点就要成功了。他三年前就把这个项目偷偷夹带进生物实验室,不到一年前,项目获得了重大突破,他在足球比赛中安插的试验证明了传播系统的有效性。再过一年,他就能研发出高层语义控制方法,用这个来稳定地控制他周围的人。更重要的是,他可以把新病毒传播到全人类范围,再发几条全世界播放的消息。然后他就可以操控一切了。有史以来第一次,世界将掌握在可靠的人手里。

计划是这样的,现在倒霉的坏运气把它搅乱了。但我应该看到光明的一面:金伯克来求助的人是我!阿尔弗雷德为了挖掘出“兔子先生”费了不少心思。那个家伙显然没有经验,而且和金伯克认为的一样,完全是个自负的傻瓜。兔子的成功经验只是勉强让它看起来可以被接受而已,他们可以控制兔子。我可以控制兔子。阿尔弗雷德会从实验室里面给它提供不多不少的错误信息,事情结束的时候,不管是兔子还是阿尔弗雷德的欧盟同事都不会意识到自己被骗了。然后,阿尔弗雷德就能不受干扰地继续进行他的计划,这可能是拯救世界的最后的也是最好的机会。

阿尔弗雷德登上炮楼,欣赏着里面的设备。巴塞罗那旅游局为了重建这些文物花了不少真金白银。今晚的战斗表演如果能与这些真家伙搭配,那倒是值得一看。他看了他的孟买时间表,决定在巴塞罗那再待几个小时。- 02 -归来

罗伯特·顾应该已经死了,对此他确信不疑。他在濒死状态逗留了很久,他记不清有多久了。在这无尽的当下,他眼前一片混沌。不过这没关系,因为莉娜会把灯光调暗,直到什么也看不清。还有声音,有阵子他耳朵里总得塞点什么东西,不过那些鬼东西复杂得要死,后来要么弄丢了要么是坏了,拿掉它们真是个解脱。他只能听到模糊的咕哝,有时候莉娜会向他抱怨,对他推推搡搡,还跟他去厕所,我的老天爷!他只想回家,但这个简单的愿望莉娜也不会满足他。还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莉娜,不管她是谁,她态度不是很好。我只想回家……

然而,他并没有真的死去。光线亮了一些,虽然还是像以前一样模糊。周围有人,还有声音,他记忆中在家里听到过的那种尖细的嗓音。他们说着话,好像指望他能听懂一样。

还是以前那样比较好,混沌不清,无知无觉。现在他浑身都痛,去看医生要坐很久的车,看完了更痛。有个家伙自称是他儿子,还说他现在待着的这个地方是家里。有时候他们把他推到户外,让他感受洒在脸颊上的阳光,倾听鸟儿啁啾。这不可能是家里,罗伯特记得自己的家。从他父母家的后院里,他能看到远处高耸山峰上的积雪。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毕晓普城,那里才是家,这儿可不是。

不过虽然这不是他的家,他的小妹妹却住在这里。当他的世界还是一片昏暗和模糊的时候,卡拉·顾就陪伴在他的左右,只是那时她总待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现在不一样了,起初他只能听到她尖细的嗓音,像他妈妈挂在门廊上的风铃一样。终于有一天,在院子里,他感受到了久违的、越来越明亮温暖的阳光,连眼前的模糊都显得更锐利、更多彩了。身边的卡拉用尖细的声音叫着“罗伯特”,对他问这问那。“罗伯特,想让我带你去周围遛遛弯儿吗?”“什么?”罗伯特舌头僵硬,声音嘶哑。他突然意识到,在过往那些幽暗的时光中,他好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他还意识到一件更加奇怪的事情,“你是谁?”

对方沉默了一小会儿,似乎这个问题有点傻,又或者他问过太多次了。“罗伯特,我是米莉,你的孙……”

他尽可能地伸出手来:“过来,我看不见你。”

那团模糊的影子来到他面前,站在阳光下。这是个真真切切的人,不是身后的声音,不是记忆中的存在。那片朦胧变成了一张脸,离他只有几英寸。他能看到黑色的直发、挂着微笑的小圆脸,就好像他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一样。这真的是他的小妹妹。

罗伯特伸手抓住了她温暖的手:“噢,卡拉,看到你真好。”他还没有回家,不过也许他离家不远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我……我也很高兴见到你,罗伯特。你想去外面转转吗?”“……好的,听上去不错。”

然后一切都变快了。卡拉做了个动作,他的轮椅就转了起来。然后又是一片暗淡阴沉,他们回到了屋里。她跟往常一样开始小题大做,这次是要他戴顶帽子。她还取笑他,问他要不要去趟卫生间。罗伯特感觉到那个自称是他儿子的壮汉就躲在一旁看着。

然后他们穿过了——可能是正门?——来到了街上。卡拉在他轮椅旁边,陪他走在一条空荡荡的街上,街道两边是又高又细的树……棕榈树,没错就是这种树。这不是毕晓普城。不过这的确是卡拉· 顾——只是出奇地乖。小卡拉是个好孩子,不过她只能老实那么一会儿,然后她就会开始恶作剧,让他追着她,或者她追着他满屋子跑。罗伯特不由得笑了,不知道这次天使状态能持续多久?也许她以为他病了。他想转动轮椅,转不动。好吧,也许他真病了。“瞧,我们住在荣誉庭。那边,那是史密斯森家的房子,他们上个月从关岛搬过来。鲍勃说他们家就要有五个人了——啊,我不该说这些。基地司令的男朋友住在转角的那个房子里,我打赌他俩今年内就会结婚……那些小孩是我的同学,不过我现在不想跟他们打招呼。”罗伯特的轮椅一个急转,他们随即来到了一条小路上。“嘿!”罗伯特又想转动他的轮椅。也许那些小孩是他的朋友!卡拉只是在开玩笑。他瘫坐在轮椅上,空气中有蜂蜜的味道,矮矮的灌木丛似乎就在他们头顶。房子是一团灰灰绿绿的模糊影子。“这也算出来玩吗!”他抱怨着,“什么玩意儿都看不到啊。”

轮椅一下子慢了下来。“真的吗?”小坏蛋咯咯地笑了,“别担心,罗伯特!有种神奇疗法能治好你的眼睛。”

不好笑。“给我一副眼镜就行了,卡拉。”也许她把眼镜藏起来了。

阳光明媚,干爽的风吹过街道。虽然不知道身在何处,此情此景让他陷入疑问,自己怎么就这样被困在轮椅里了呢?他们又走过了两个街区,卡拉总是小题大做。“你热不热,罗伯特?也许应该把毯子拿掉。”“太阳晒到你的头了,罗伯特,我帮你把帽子往下拉一拉。”后来他们来到了一个没有房子的地方,好像在一个长长的斜坡的边缘。卡拉说前面就是山了,可是罗伯特只能看到一条模模糊糊的褐色线条。这可一点也不像他记忆中美国加州毕晓普城那些高耸入云的山峰。

然后他们回到了室内,回到他们出发的房子。一切又变得暗淡阴沉,房间里的灯光都被黑暗吞噬了,卡拉爽朗的声音也消失了。她说她得回去做功课,罗伯特没有功课。那个壮汉喂他吃饭,他仍然自称是罗伯特的儿子,但他的个子也太大了。然后又是可耻的卫生间之行,与其说是方便,倒更像被警察拷问。然后罗伯特总算可以一个人待着了,在一片黑暗之中。这些人居然连电视都没有,只有一片寂静,以及远处昏暗的灯光。

我应该觉得困了。他模糊地记得从前,一夜又一夜,一年又一年,晚餐后就昏昏入睡。然后醒过来,穿过一个个陌生的房间,找着自己的家,还记得和莉娜吵架。今晚有点……不同,他还醒着。今晚他还在想着刚刚发生的事情,也许是因为他已经离家不远了,他找到了卡拉。他没有找到他父母在克伦比街的房子,没能回到他的卧室。卧室窗户正对着那棵老松树,树上有他搭的小树屋,不过陪他度过了那段时光的卡拉如今就在这里。他坐了很久,思绪慢慢地向前蔓延。房间对面有一盏灯,看起来像黑暗里的旋涡,勉强能看到那个壮汉靠墙坐着。他在跟人说话,不过罗伯特看不清是谁。

罗伯特不去想那个家伙,努力地思索着。过了一会儿,他记起了一件可怕的事,卡拉在2006年就死了。在那之前,他们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说过话了。

而且,卡拉死的时候已经五十一岁了。

21世纪初,西福尔布鲁克还是个生活便利、人来人往的地方。它就在彭德顿营旁边,是基地最大的平民社区。新一代的海军陆战队[2]队员在这里成长……还打了一场新一代的战争。小罗伯特·顾经历了那段疯狂日子的尾声,终于慢慢地,华裔美国军官们重新回到了重要的岗位。那是一段甘苦交织的日子。

现在小镇更大了,不过海军陆战队不再是最主要的居民,军事生活更加复杂了。在零星的战争间隙,顾中校觉得西福尔布鲁克还挺适合养育女儿的。“我还是觉得让米莉叫他‘罗伯特’是个错误。”

爱丽丝·顾放下手头的工作:“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个了,亲爱的,这是我们抚养她的方式。我们是‘鲍勃’和‘爱丽丝’,不是‘爸’和‘妈’或者现在流行的什么傻称呼。而罗伯特就是‘罗伯特’,不是‘爷爷’。”爱丽丝·宫·顾上校是个矮个子,圆脸,没有太大压力的时候散发着母性。她以第一名的成绩从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毕业,那时候矮个子、圆脸和母性对事业来说可不是什么优点。要不是高层给她分派了更高效但也更危险的工作,她早该晋升为将官了,这也导致她产生了一些奇怪的想法。不过这次讨论跟那无关,她一直坚持让米莉像称呼伙伴那样来称呼父母。“嘿,爱丽丝,我完全不介意米莉称呼我们的名字。终有一天,除了爱我们之外,小将军也会成为我们的同僚,没准还是上级。但她这样叫我会把老爸弄糊涂——”鲍勃用大拇指往轮椅的方向指了一下,老罗伯特瘫坐在上面瞪着他们,“想想爸下午的行为,看看他是怎么高兴起来的。他以为米莉是我姑姑卡拉,而他和卡拉还都是小孩子!”

爱丽丝没有马上回答。她所在的地方还是上午,阳光洒在她身后的海港中,闪闪发亮,她在负责雅加达的美军代表团。印度尼西亚正要加入印欧联盟,日本已经加入这个名字古怪的俱乐部了。人们开玩笑说印欧联盟马上要包围世界了,有段时间中国和美国可没把这当笑话,但是世界已经改变了。在新的发展形势下,中美都如释重负,把更多精力放在真正重要的问题上。

爱丽丝的目光不时地扫向周围,向被介绍的人点头致意,对什么人说的笑话笑了笑。她陪着几个自命不凡的人走了一小段路,一路上用印尼语、中文和基本的英语聊天,这些语言中鲍勃只能听懂英语。然后她又是一个人了,她向他探了探身子,满脸笑容。“这听上去真是个好消息!”她说,“你父亲已经神志不清多少年了?现在他突然可以交流了,还玩得很开心,你应该很激动才对。从现在开始,他只会越来越好,你父亲要回来了!”“……是的。”昨天,最后一个住家护理离开了,他父亲现在恢复得很快。唯一让他还坐在轮椅上的原因是,医生们希望放他去户外溜达之前,确保他的骨头已经完全再生了。

她看到了他的表情,歪了歪头:“你在担心?”

他注视着他的父亲。再过几周巴拉圭行动就要开始了,这是一次在文明世界边缘的秘密行动,这让他觉得挺诱人的。“也许吧。”“那就交给我们的小将军吧!别担心。”她转身向一个他看不到的人挥了挥手,“哎呀。”她的影像闪烁了一下,消失了,只留下了一条默信:

爱丽丝→鲍勃:我得走了。我已经开始连线支援马丁内斯部长,本地惯例不支持分时。

鲍勃在安静的客厅里又坐了一会儿,米莉在楼上学习。屋外正是黄昏时分,宁静的时光。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每天的这个时候,爸爸会拿出诗集,爸妈和小鲍勃一起读书。那些晚上让鲍勃有一点怀念。他回头看着他的父亲:“爸?”没有回答。鲍勃向前倾了倾,试着又喊了一声,“爸?光线够不够?我可以把它调亮很多。”

老头子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也许他听懂了问题,不过他没有别的表示。他只是坐在那里,歪在一边的扶手上。他的右手摩挲着左腕,但这已经是一大飞跃了。老罗伯特·顾的体重曾经降到八十磅,当他开始接受加利福尼亚大学旧金山分校医学院的新疗法试验时,基本上就是个只会出气的植物人。结果多年来让传统疗法束手无策的阿尔茨海默病,被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治好了。

鲍勃又处理了一些基地的杂务,检查了一下即将开始的巴拉圭行动的计划……然后靠在椅子上,静静地观察了他父亲好几分钟。

我并非一开始就恨你。

在孩提时代,他从没恨过他老爸。也许那并不奇怪,小孩子无从比较。小鲍勃一直都知道,罗伯特严厉又苛刻。老罗伯特总是大声地抱怨自己对孩子太放纵,虽然这和鲍勃偶尔去朋友家时的见闻相当矛盾,不过鲍勃从来没觉得被虐待了。

甚至直到妈妈离开爸爸的时候,鲍勃也没有与老爸反目。莉娜长年忍受着精神虐待,最后再也忍受不了了。不过小鲍勃对此浑然不觉,直到后来跟卡拉姑姑谈起来,他才意识到罗伯特对待其他人比对待鲍勃要恶劣得多。

对小罗伯特·顾中校来说,这应该是个喜庆的日子。他的父亲,美国最受喜爱的诗人之一,迷途于死亡阴影笼罩的峡谷多年,终于要回归了。鲍勃久久地盯着罗伯特那平静放松的面容。不,如果这是电影,这将是一部西部片,片名会是《浑蛋的回归》。- 03 -天堂里的雷区“我的眼球在……咝咝冒泡!”“应该不疼。你疼吗?”“……不疼。”但是光线实在太亮了,连阴影在罗伯特眼中都带着耀眼的色彩,“还是一片模糊,但是我已经有……”他说不出确切的时间,时间本身也是一片黑暗,“……很多年没看得这么清楚过了。”

他肩膀后传来一个女声:“你已经服用视网膜药物差不多一周了,罗伯特。今天我们似乎检测到了一批有效细胞,所以我们决定激活它们。”

另一个女声响起:“而解决视线模糊的问题就更容易了。里德?”“好的,医生。”这声音来自他正前方一个模糊的人影。人影俯身靠近他,“我把这个给你戴上,罗伯特,会有一点麻。”一双大手小心翼翼地给罗伯特戴上一副眼镜。至少这个还是熟悉的,他在试戴新眼镜。但是他的脸马上就麻木得连眼睛都闭不上了。“放松,看前面。”放松可以做到,但是眼睛看哪里他根本控制不了。接着……天哪,就像用一台超慢的电脑打开图片一样,模糊的画面在他眼前逐渐变得清晰。要不是脖子和肩膀也麻木得动弹不得,罗伯特简直要吓得往后一跳。“右视网膜的细胞分布看起来不错,我们来看左边的。”几秒钟后,第二个奇迹发生了。

坐在罗伯特前面的人把“眼镜”轻轻地从罗伯特脸上取下来。这个中年人脸上带着微笑,他穿着白色棉质衬衫,口袋上绣着蓝色的字:医师助理里德·韦伯。每根线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看向这人身后,诊所的墙略微有些模糊。也许到了户外还是得戴眼镜吧,他被这个想法逗乐了。这时,他认出了挂在墙上的画。这不是什么诊所,墙上挂着的是莉娜买来装饰他们在帕罗奥图的家的书法作品。我到底在哪里?

他看到一个壁炉,一扇通往草坪的玻璃门。视线之内没有一本书,这肯定不是他住过的任何地方。肩膀上的麻木感几乎完全退尽了。罗伯特环顾四周,那两个女声——并没有可见的主体。但里德·韦伯并不是唯一在场的人,他左边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家伙,双手叉腰,满脸笑容。在罗伯特和他对视上的那一刻,他的笑容渐渐退去。他对罗伯特点了下头,说:“爸。”“……鲍勃。”他并不是突然记了起来,只是意识到了一个早就知道的事实:鲍勃长大了。“我回头再找你,爸。现在你先和阿基诺医生她们把正事办完。”他朝罗伯特右边的空气点点头,然后走出了房间。

空气开口了:“其实,罗伯特,今天我们就打算到此为止了。接下来几周你的任务很多,但我们最好一步一步来,免得把你弄晕了。有任何问题我们会时刻观察的。”

罗伯特装出一副能看到空气中的东西的样子:“好的,回头见。”

他听到了友善的笑声:“没错!里德会帮你看到我的。”

里德·韦伯点了点头,罗伯特觉得现在房间里真的只剩下他和里德了。这位医师助理把眼镜和其他零散配件收拾好,大都是些普通的塑料盒子,在他身上创造了奇迹的正是这些貌不惊人的一次性物品。里德看到他的表情,笑着说:“这些只是寻常的医学工具,真正有趣的是你体内的那些药物和器械。”他把最后一块砖头似的东西收拾好,抬头说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走运?”

现在是白天,之前天一直黑着。莉娜在哪里呢?然后他想起了里德的问题:“什么意思?”“你的病都生对了!”他笑道,“现代医学就像天堂里的雷区。我们能治好很多病,比如阿尔茨海默病,虽然你差一点错失了良机。你我都得过阿尔茨海默病,我得的是普通的那种,早期就可以治愈。但有很多病还是跟以前一样会致命或者致残,我们对中风还是没有什么办法,有些癌症还是治不好,某些种类的骨质疏松还是跟以前一样可怕。但你得的每一种大病正好都是我们能彻底治愈的,你的骨头现在跟五十岁时的一样结实。今天我们治好了你的眼睛,再过一周左右我们就会开始强化你的周围神经系统。”里德笑了起来,“你知道吗,你的皮肤和脂肪成分甚至对维恩-仓泽疗法反应良好。有幸踩中这道天堂地雷的概率还不到千分之一,你连外表都会变得年轻很多。”“再说下去你该说我连电子游戏都能玩了。”“啊!”韦伯伸手从他的工具包里拿出一张纸来,“可不能忘了这个。”

罗伯特接过那张纸,把它展开。它很大,几乎有一张大页书写纸那么大。看起来这是一张带信头的信纸,上方是个图标,以及花体的“克里克诊所,老年病科”。下面是一个目录,主要类别有“微软家族”“长城Linux”,还有“主显系统免费版”。“你的最终目标是使用‘主显系统免费版’,但是首先可以从你最熟悉的电脑版本开始。”“微软家族”里列出了从1980年代开始的所有微软系统。罗伯特盯着它们,眼睛里流露着一丝犹豫。“罗伯特?你……你知道电脑,对吧?”“知道。”他一想就记了起来,笑道,“但我总是慢半拍。我2000年才拥有第一台个人电脑。”那还是因为整个英语系都抱怨他从来不看邮件。“幸好。好吧,你可以用它来模拟这里面任何一个老式系统,把它展开放在椅子扶手上就行。你儿子已经在这间屋子里设置好了免提模式,但是在大多数别的地方你得用手指按着页面才能听到声音。”罗伯特往前凑过来端详着那张纸,它没有发光,也没有电脑屏幕那种玻璃质感的外观,它就是一张寻常的高品纸。里德指着目录说,“现在按一下你最喜欢的系统对应的菜单选项。”

罗伯特耸肩。这些年来,系里的系统升级过很多次,但——他的手指按下了写着“WinME”的那行。没有任何停顿,也没有他记忆中开机时的黑屏画面,突然就响起了那熟悉而恼人的开机音乐。声音好像来自四面八方,而不是来自纸上。现在纸上变得五颜六色,布满了图标。罗伯特的怀旧之情油然而生,不禁想起他在荧光电脑屏幕前度过的那些无奈的时光。

里德咧嘴笑起来:“选得很好。WinME的访问手续一直是最简单的。假如你选了‘主显系统免费版’,那我们就得跟一大堆注册资料杠上了……好了,剩下的几乎全是你熟悉的内容。克里克诊所甚至把一些现代的服务做了兼容处理,好让它们看起来更像浏览器网页。这当然比不上我和你儿子用的版本,但是至少你不用再对着空气说话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在这一页上看到瑞秋和阿基诺医生。慢慢来,罗伯特。”

罗伯特听着韦伯用可能已经过时的术语混合着技术词汇说了这么一通,他轻快的语气和句子结构听起来有一点嘲弄的感觉。要是在以前,罗伯特早就不客气了。但是今天,刚刚从病中清醒过来,他无法确定自己的感觉是否准确,于是他试探道:“这么说,我又变年轻了?”

里德往后一靠,轻轻一笑:“我也希望能这么说,罗伯特,你七十五岁了。导致人体老化的因素远比医生们能想象的要多,但是我护理你已经六个月了,你真的是起死回生了。你的阿尔茨海默病差不多全好了,该试试其他疗程了。接下来应该会有很多惊喜,大部分是好的那种。你只要放轻松,兵来将挡就好了。比如说,刚才我看到你认出了你儿子。”“是……是的。”“我一周前才来过,那时你还认不出他来。”

病中的回忆让他感觉别扭,不过……“对。那时我觉得自己不可能有儿子。我还小,只想回家,我是说我父母在毕晓普城的家。即使现在,看到鲍勃这么大了,我还是吓了一跳。”一阵悲痛突然袭来,“这么说,我父母已经去世了……”

里德点头:“恐怕是的,罗伯特。你还有整整一辈子的事情要记起来。”“东拼西凑出来?还是从最早的记忆开始?还是到了某个点就停在那儿了?”“这些问题最好由你的医生来回答。”里德迟疑了一下,“听着,罗伯特,你以前是个教授,对吗?”

我是个诗人!但他觉得里德理解不了哪个头衔更有价值,便说:“对,是教授,应该说,已退休的名誉教授,斯坦福英文系。”“明白了,你是个聪明人。你要学的东西很多,但是我敢肯定你的智商也会恢复的。如果你记不起什么事情,别慌,也别太急于求成。医生们每天会给你多恢复几项功能,这是为了便于你接受。不用管这方式好不好,你只要保持轻松,平静应对就行。记住,你还有爱你的家人在支持你。”

莉娜。罗伯特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这不是返老还童,而是个补救的机会。如果他连阿尔茨海默病都能战胜,如果,如果……那么他至少还能再活二十年,还有时间挽救他错失的东西。他只想要两样东西:他的诗歌,还有……“莉娜。”

里德凑近了问:“你刚才说什么,先生?”

罗伯特抬起头:“我妻子,我是说我前妻。”他试图回忆更多细节,“我估计我再也记不起来发病后的事情了。”“我说了,别担心。”“我记得和莉娜结了婚,生了鲍勃,我们分居很多年了。但是……我也记得阿尔茨海默病一点一点击垮我的时候,她又回到我身边了。现在她又不见了,她在哪里,里德?”

里德皱了皱眉头,然后俯身锁上他的工具箱。“对不起,罗伯特。她两年前过世了。”他站起来在罗伯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今天我们的进步非常大,现在我得走了。”

从前的罗伯特对科技比对时事更加漠不关心。人的本性是不变的,作为一个诗人,他的职责就是把永恒的人性提炼并表达出来。但是现在……好吧,我死而复生了!这奇迹般的遭遇让他无法再忽略与之相关的科技。这是他的第二次生命,也将开启他职业生涯的第二春。他很清楚应该从哪里开始继续他的创作:当然是“年龄的秘密”系列。他花了五年时间来打磨这组诗中的诗篇,包括《孩子的秘密》《初恋的秘密》《老年的秘密》。但是《死亡的秘密》是滥竽充数的,写这篇的时候他还没真正尝过死亡的滋味,虽然人们似乎认为它是整组诗中最深奥的一首。现在……对,重新写一篇:《复活者的秘密》。他开始冒出各种想法,诗句肯定也会随之涌来。

他每天都在发生变化,困扰过他的障碍一下子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里德·韦伯教他要耐心地对待身体上暂时的局限性,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有这么多变化,而且全是好的。有一天,他又能走路了,虽然走得踉踉跄跄。那天他摔了三跤,每一次都是自己麻利地爬了起来。“除非你摔的时候头着地,教授,否则都没事。”里德说。但他走路的技能在稳步提升,而且现在他能看见——用眼睛看见,而且他能用手做事情了,不用再像盲人一样在黑暗中摸索了,他以前从来不知道视力对协调性如此重要。三维空间中的物体能以数不清的方式排列组合、乱成一团;如果看不见,你就注定什么也干不了。但是我不会这样,现在不会了。

两天之后……

……他在和他的孙女打乒乓球。他记得这张球台,是他三十年前给小鲍勃买的。他甚至记得在他最终卖掉帕罗奥图的房子时还是鲍勃接手了这张乒乓球台。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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