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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0 15:3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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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达希尔·哈米特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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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子

瘦子试读:

1

7-09-01ISBN:97

8

75133

2

8111本书由新星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1

我靠在五十二街一家地下酒吧的吧台上,正等着诺拉圣诞节采购后过来会合。这时一名女子从自己坐着的桌边站起身,撇下同桌的三个男人向我走来。她是个娇小的金发女郎,不管是那张脸还是穿着浅灰蓝色运动衫的身材都无懈可击。“你不是尼克·查尔斯吗?”她问。

我说:“是的。”

她向我伸出手来。“我是多萝西·维南特。你不记得我,不过你应该记得我父亲克莱德·维南特。你——”“当然,”我应道,“我想起来了。不过你那时候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对吧?”“对,那是八年前了。哦,还记得你给我讲的那些故事吧?都是真的吗?”“或许吧。你父亲还好吗?”

她笑道:“我正想问你呢。妈妈和他离婚了,你知道,后来我们再也没有他的消息——除非偶尔有新闻上报,提到他的一些近况。你没再见过他吗?”

我的杯子空了。我问她想喝什么,她说苏格兰威士忌加苏打水。我点了两杯,然后说道:“对。我一直住在旧金山。”

她缓缓地说:“我想见他。妈妈要是发现了一定会闹翻天,可我就是想见他。”“哦?”“他没住在以前我们住的河滨道的家里,市内电话簿也没登记他。”“试试找他的律师。”我建议。

她脸上放光。“谁?”“那个家伙叫作麦什么来着……麦考利,就是这个名字,赫伯特·麦考利。他以前住在歌手大厦。”“借我五美分。”她说道,然后就去打电话了。回来后她面带微笑。“找到他了,就在第五十街的转角。”“你父亲?”“那个律师。他说我父亲不在城里,我要去见他。”她举杯对着我,“一家团圆。来,不如你——”

阿斯塔跳过来,前爪搭上我的肚子。狗链的另一端握在诺拉手上,她说:“它这一下午可风光了,在罗德与泰勒百货公司弄翻了一架子玩具,又在萨克斯第五大道精品百货店舔了一个胖女人的腿,可把人家吓坏了。还有三个警察摸过它。”

我为她俩做了介绍。“这是我太太,这是多萝西·维南特。她父亲以前是我的客户,那时她才这么高吧。她父亲人很好,可是有点古怪。”“我以前对他很着迷,”多萝西指的是我,“一个活生生的侦探。以前我总缠着他,要他给我讲他的经历。他编了很多故事,可那时候我全都信了。”

我说:“你看起来累了,诺拉。”“确实。大家都坐下吧。”

多萝西·维南特说她得回她那桌去了。她跟诺拉握了手,叫我们有空一定去她家喝杯鸡尾酒。他们住在科特兰大厦,现在她母亲姓乔根森。我们说非常乐意,也邀她一定要来看我们,我们现在住在诺曼底旅馆,会继续在纽约待一两个星期。多萝西摸了摸狗的脑袋,便离开了我们。

我们移到一张桌子边坐下。诺拉说:“她很漂亮。”“是你喜欢的类型吧。”

她朝我笑了起来。“那你喜欢哪种类型的?”“只喜欢你这样的,亲爱的——瘦瘦高高、深色秀发,还有个突出的下巴。”“那昨天晚上在奎因家里,把你迷得神魂颠倒的那个红发女郎呢?”“别逗了,”我说道,“她只是想让我看几幅法国蚀刻版画罢了。”2

第二天赫伯特·麦考利打电话给我:“你好,我听多萝西说起才知道你回来了。一起吃个午饭怎么样?”“现在几点了?”“十一点半。我吵醒你了吗?”“是啊,”我说,“不过没关系。你可以过来吃午饭,我酒还没全醒,不想跑太远……好,那就一点钟。”我跟出门洗头回来的诺拉喝了一杯,冲过澡又来了一杯。这时电话再度响起,我已经觉得好多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麦考利先生在这儿吗?”“还没到。”“很抱歉打扰您。麻烦您请他一到就立刻打电话回办公室好吗?有重要的事。”我答应照办。

大约十分钟后,麦考利来了。他是个大块头,鬈发、面色红润,像我一样四十一岁,算是这把年纪里的帅哥,不过看起来比我年轻。他是个相当不错的律师,我以前住纽约时替他办过几个案子,一直合作愉快。我们握了手,又彼此拍拍后背,他问我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我回答“很好”,又反问他。他也说“很好”,然后我告诉他打电话回办公室。

他打完电话后皱着眉回来。“维南特回城里了,”他说,“要我去见他。”

我倒好饮料端过来。“那么,午饭也可以——”“让他等吧。”他说,从我手里拿走一个玻璃杯。“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古怪?”“那可不是开玩笑。”麦考利严肃地说,“你听说了一九二九年他在疗养院住过将近一年吗?”“没听说。”

他点点头坐下,在椅子旁的茶几上放下杯子,朝我靠近了一点,说道:“查尔斯,咪咪打的是什么主意?”“咪咪?哦,他太太——应该说前妻。不清楚啊,她在打什么主意吗?”“她向来如此。”他淡淡地说,然后又慢吞吞地开口,“我以为你知道。”

原来如此。我说:“麦考利,从一九二七年算起我已经六年没当侦探了。”他瞪着我。“那时候,”我向他保证,“我刚结婚一年,我岳父过世,留给我太太一个木材厂、一条窄轨铁路,还有些其他东西,于是我辞了侦探所的活儿去打理它们。反正我不会替咪咪·维南特、咪咪·乔根森或者那个随便现在姓什么的女人工作的——她一点儿也不喜欢我,我也从没喜欢过她。”“哦,我并不是觉得你——”麦考利停下来,含混地比了个手势,拿起酒杯啜了一口,说,“我正想不通呢。三天前,也就是星期二,咪咪打电话给我,想找维南特。昨天多萝西也打来,说是你叫她打的,然后跑来找我。我以为你还在当侦探,所以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她们没告诉你吗?”“当然说了——念在旧日情分上想见见他,说这对她们意义重大。”“你们律师就是疑神疑鬼。”我说,“说不定她们是真的想念他,以及他的钞票。你有什么好头疼的?维南特躲起来不见人吗?”

麦考利耸耸肩,说道:“我和你知道的一样多。十月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了。”他又喝了口酒,“你会在城里待多久?”“待到新年过后。”我告诉他,然后去打客房服务的订餐电话。

3

当天晚上,诺拉和我去“小小戏院”看《蜜月》一剧的首演,又去参加一个叫弗里曼或菲尔丁或其他什么的家伙所举办的宴会。次日诺拉叫醒我的时候,我累极了。她递给我一份报纸和一杯咖啡说:“你看。”

我耐着性子看了一两段,随后放下报纸啜了口咖啡。“有趣是有趣,”我说,“可现在我更愿意拿民选市长奥布莱恩所有刊登过的访问——还有所有的印第安照片——来跟你换一场好觉——”“笨蛋,不是那个,”她指着报纸,“是这个。”

发明家的秘书于公寓遇害

朱莉娅·沃尔夫弹痕遍布的尸体被发现

警方正寻找其雇主克莱德·维南特

***

著名发明家克莱德·维南特的机要秘书,三十二岁的朱莉娅·沃尔夫被枪杀,其尸体于昨日傍晚在死者位于东五十四街的四一一号公寓被发明家前妻克里斯蒂安·乔根森太太发现。乔根森太太去那里是想打听她前夫现在的住处。

旅居欧洲六年后,乔根森太太于星期一回国。她告诉警方,在按电铃时,她听到微弱的呻吟声,于是通知电梯服务员默尔文·赫利,赫利又打电话给公寓管理员沃尔特·明尼。他们进入公寓时,沃尔夫小姐躺在卧室地板上,不省人事,胸部有四个点三二口径的弹孔,在警方和急救人员到达前便已断气。

维南特的律师赫伯特·麦考利告诉警方,十月之后他就从未见过维南特。他表示,维南特昨天曾致电给他相约碰面,但并未出现,他也不愿对其当事人的行踪做任何说明。麦考利表示,沃尔夫小姐过去八年一直替发明家工作;这位律师还说,他对死者的家庭和私生活一无所知,无法为这场谋杀提供任何情报。

死者身上的弹孔不可能是自杀导致的,根据是……

余下的都是典型的警方新闻通稿。“你认为会是他杀的吗?”我再度放下报纸后,诺拉问我。“维南特?我不会感到意外。他的精神很不正常。”“你认识她吗?”“认识。给我来一杯喝的润润喉咙好吗?”“她人怎么样?”“不坏,”我说,“长得不丑。很有见识,也很有胆量——两者兼具才能跟维南特这种人住在一起。”“她跟他住在一起?”“对。我想喝一杯,求求你。没错,我认识他们的时候,他们是住在一起的。”“你要不要先吃点早餐?她爱上他了,还是纯粹为了公事?”“我不知道。现在吃早餐还太早。”

诺拉打开门出去时,狗趁机跑了进来,前爪搭在床边,脸凑到我脸上。我摸着它的脑袋,试图回忆维南特有一次跟我说过的话,关于女人和狗的。不是什么女人、小狗、胡桃树①那类的,我想不起来,可总觉得挥之不去。诺拉带着两杯酒进来,又问:“他人怎么样?”“很高——超过六英尺——是我见过最瘦的瘦子之一。现在他应该是五十岁左右,在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的头发就几乎全白了;总是一副需要理发的样子,花白的小胡子乱糟糟的,有咬指甲的习惯。”为了伸手拿酒,我把狗推开。“听起来很有意思。你是怎么认识他的?”“有个曾在维南特手下干活的家伙控告他剽窃他的点子还是发明。这个叫凯尔特曼的家伙为了吓唬维南特,恐吓说如果维南特不给钱的话,就要射杀他、炸掉他的房子、绑架他的孩子、割破他老婆的喉咙……我不记得其他还有什么了。我们始终没抓到那个人——估计把他吓跑了。总之,恐吓停止了,什么事也没发生。”

诺拉喝了口酒,问道:“维南特真的偷了他的点子吗?”“行了行了,”我说,“今晚可是圣诞夜,多想想你同胞的优点吧。”

4

那天下午我牵着阿斯塔去散步,途中跟两个人解释它是雪纳瑞,而非苏格兰牧羊犬和爱尔兰红梗的混种,又在吉姆店里停下来喝了两杯。后来我碰到拉里·克罗雷,就和他一起回诺曼底旅馆。诺拉正在替大家调酒,在场的有奎因夫妇、玛格特·伊内斯、一个我没听清名字的男人,还有多萝西·维南特。多萝西说她想跟我谈谈,于是我们就端着鸡尾酒进了卧室。

她立刻切入正题。“你觉得是我父亲杀了她吗,尼克?”“不,”我说,“我为什么要这么想?”“呃,警方已经——我问你,她是他的情妇,对不对?”

我点点头。“我认识他们的时候是这样。”

她盯着手上的杯子说:“他是我父亲。我从没喜欢过他,也从没喜欢过妈妈。”她抬起眼睛看着我,“我也不喜欢吉尔伯特。”吉尔伯特是她弟弟。“别为这种事困扰。不喜欢自己亲戚的人多得是。”“你喜欢他们吗?”“我的亲戚?”“我的,”她不高兴地瞪了我一眼,“还有,别再把我当成十二岁小孩一样和我讲话。”“我没有。”我解释,“我只是快醉了。”“是吗?”

我摇了摇头。“你还好,只是个被宠坏的孩子罢了。你其他的亲戚我就处不来了。”“我们到底有什么问题?”她问,没有辩驳的意思,而是似乎真的想知道。“每个人情况不同。你的——”

哈里森·奎因开了门,说:“出来打会儿乒乓球,尼克。”“等一下。”“顺便把美女带出来。”他瞟了多萝西一眼,然后走出去。

她说:“我想你大概不认识乔根森。”“我认识一位尼尔斯·乔根森。”“有些人就是一辈子走运。这位乔根森名叫克里斯蒂安,嘴巴像抹了蜜一样甜。这就是我妈——跟个疯子离婚,然后嫁给这个小白脸。”她的眼睛湿润了,哽咽着吸了口气又问:“我该怎么办,尼克?”听起来像个担惊受怕的孩子。

我用手臂环住她,尽量用柔和的声调安慰着。她趴在我脖子旁边哭了起来。床边的电话响起,隔壁房间的收音机传来《起床啦》的音乐。我的酒杯空了,便说:“出去看看他们吧。”

她又再度啜泣起来。“你不能丢下我不管。”“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不要嘲弄我。”她低声下气地说。

诺拉进来接电话,诧异地看着我。我隔着多萝西的头向她扮了个鬼脸。诺拉对着话筒说“喂”的时候,多萝西迅速往后逃离我的怀抱,红着脸说:“对……对不起,”她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是——”

诺拉给了她一个善意的笑。我说:“别这么傻气。”多萝西找出手帕来按一按眼睛。

诺拉对着电话说:“好,我去瞧瞧他在不在。我能问一下是哪位打来的吗?”她捂住话筒对我说:“是一位姓诺曼的,你要跟他讲话吗?”

我说不认识他,顺手接过话筒。“喂。”

一个沙哑的声音说:“是查尔斯先生吗?查尔斯先生,我知道你以前曾为全美侦探社工作过。”“敢问尊姓大名?”我问。“我叫阿尔伯特·诺曼。查尔斯先生,这个名字可能对你毫无意义,但我想给你一个委托,我相信你会——”“什么样的委托?”“在电话上没法讨论,查尔斯先生,不过如果你愿意给我半小时,我敢保证——”“抱歉,”我说,“我很忙,况且——”“但是,查尔斯先生,这是——”忽然一声巨响,可能是枪声,或什么东西掉了下来,或任何其他能引起巨响的东西。我喊了几声对方都没回应,便挂了电话。

诺拉带着多萝西在镜子前面扑粉涂口红,让她平静下来。我说:“一个推销保险的家伙。”然后提议一起去客厅喝一杯。更多人进来了,我跟那些人聊了起来。原先和玛格特·伊内斯一道坐在沙发上的哈里森·奎因站起来说:“来打乒乓球吧。”阿斯塔跳起来用前爪蹭我的肚子。我关掉收音机,给自己倒了杯鸡尾酒。那个我没听清名字的男子正大声宣布:“革命爆发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我们会背靠墙站成一排——”他好像觉得这个想法很不错。

奎因走过来将酒杯续满。他看着卧室的房门问道:“你从哪儿找来这么个金发小妞的?”“从我膝盖里蹦出来的。”“哪只膝盖?”他问,“我能摸摸看吗?”

诺拉和多萝西走出卧室,我看到收音机上头的晚报,便拿起来。标题如下:

朱莉娅·沃尔夫曾被勒索

亚瑟·纽纳姆已认尸

维南特依旧行踪不明

诺拉靠在我胳膊肘边,低声说:“我邀她跟我们一起吃晚餐了。对这孩子好一点儿。”其实诺拉也只有二十六岁,“她心情糟透了。”“悉听尊便。”我转身,房间另一角的多萝西正被奎因的谈话逗得笑了起来。“要是你卷进别人的麻烦里,可别指望我会在你受到伤害的地方吻你。”“我才不会,亲爱的老糊涂。别再看这个了。”她把报纸拿开,塞到收音机背后看不见的地方。

5

那天晚上,诺拉睡不着。她读着夏里亚宾①的回忆录,我迷迷糊糊快睡着时,她问:“睡着了吗?”结果又把我吵醒了。

我说睡着了。

她点了根烟给我,又给自己点了一根。“你难道从没想过再偶尔玩上一票,查查案子找乐儿吗?有时候会碰到一些特殊状况,就像林白②案——”“亲爱的,”我说,“我猜维南特杀了她,用不着我帮忙警方也会逮到他。总之,这事儿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我不光是指那个,况且——”“况且我没那个时间,我要忙着保住你带过来的嫁妆呢。”我亲亲她,“你不认为喝杯酒可以帮助入睡吗?”“不,谢了。”“或许我喝一杯就可以睡着。”我拿着苏格兰威士忌加苏打水回到床边时,她正凝神皱着眉头。我说:“她很可爱,可惜是个傻瓜蛋。不是傻瓜蛋就不是他女儿了。你搞不清她讲的话有多少是出自真心,也搞不清她琢磨的那些事有多少真的发生过。我喜欢她,不过我认为你——”“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她。”诺拉沉吟道,“或许她是个小浑蛋,可如果她说的话有几分是真的,那她现在的处境可就难了。”“我也帮不了她什么忙。”“她以为你有办法。”“你也这么以为。这证明了无论你的想法多奇怪,总有办法找个人听进去。”

诺拉叹了口气。“我希望等你足够清醒了再跟我谈谈。”她靠过来就着我的杯子喝了一口酒,“如果你现在把我的圣诞礼物交出来的话,我就把你的圣诞礼物给你。”

我摇了摇头。“早餐再给。”“可现在已经是圣诞节了。”“早餐再说。”“不管你送我什么,”她说,“但愿我都不会喜欢。”“反正你都得收下,水族馆老板说商品售出概不退换。他说尾巴已经被咬掉了。”“想办法帮帮她又伤不着你,不是吗?她对你非常有信心,尼克。”“大家都信赖希腊人。”“行行好。”“你就爱多管闲事——”“我认真问你:他太太知道沃尔夫小姐是他的情妇吗?”“我不知道。她不喜欢她。”“他太太是什么样的人?”“不知道——女人吧。”“好看吗?”“以前很漂亮。”“老了?”“四十到四十二岁吧。别说这些了,诺拉,你不会想招惹这些事情的。我们查尔斯家的人只管查尔斯家的事,让维南特家的人去管维南特家的事吧。”

她嘴巴噘得老高。“喝杯酒也许会对我有用。”

我下床替她调了杯酒。拿着酒杯回卧室时,电话响了起来,我看了看桌上的表,快五点了。

诺拉对着话筒说道:“喂……是的,我就是。”她瞥了我一眼,我摇头表示不行。“是的……为什么,那当然……是的,没问题。”她挂了电话,对我露出笑容。“你真了不得,”我说,“怎么回事?”“多萝西要过来。我想她醉了。”“好极了。”我拿起浴袍,“恐怕我得睡觉了。”

她弯腰找她的拖鞋。“别像个老头子似的。你白天有的是时间睡觉。”她找到拖鞋,穿好站了起来,“她真的像自己所说的那么怕她母亲吗?”“要是她有点儿脑子的话就会。咪咪可是毒药。”

诺拉看着我,黑眼睛眯了起来,慢吞吞地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哦,亲爱的,”我说,“真希望不必告诉你。多萝西其实是我女儿,当时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是威尼斯的春天,我太年轻了,何况月色又那么撩人……”“继续开玩笑吧。你不想吃点东西吗?”“你吃我就吃。你想吃什么?”“腌牛肉片三明治加洋葱,还有咖啡。”

多萝西到的时候,我正在打电话给通宵熟食店。我走到客厅,她面色彷徨地站在那里说:“太抱歉了,尼克,一直这样麻烦你和诺拉,可今天晚上我没法回家,就是没办法。我好怕。我不知道会碰上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求求你别逼我回家。”她醉得很厉害,阿斯塔嗅着她的脚踝。

我说:“嘘,到这里就没事了,坐下来。等一下就会有咖啡。你去哪儿了,怎么喝成这副德行?”

她坐下来,傻傻地摇头。“不知道。离开你家后,我到处乱晃,哪里都去了,就是没回家。我不能这副样子回家。”她又停下来,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把很旧的自动手枪,“你看。”她把手枪对着我晃了晃,阿斯塔看到枪,猛摇尾巴,兴奋地跳来跳去。

诺拉大声吸了口气。我的颈背都凉了。我连忙推开狗,把多萝西手上的枪拿过来。“你在搞什么名堂?坐下。”我把枪放进浴袍口袋,推着多萝西坐回椅子上。“别对我发火,尼克。”她哭哭啼啼地说,“你可以把枪留下,我不想惹人厌。”“你从哪儿弄来的?”我问。“第十大道的一家地下酒吧。我用手镯跟一个男的换来的——就是上头有绿宝石和钻石的那个手镯。”“然后赌赢了,又把手镯赢了回来。”我说,“手镯还戴在你手上。”

她看了看手镯。“我还以为记错了。”

我看着诺拉摇摇头。诺拉说:“哦,别欺负她了。尼克,她已经……”“他没欺负我,诺拉,他真的没有,”多萝西忙说,“他……他是这世上我唯一能依靠的人了。”

我想到诺拉还没喝她那杯苏格兰威士忌加苏打水,于是进卧室把酒喝掉。出来后,诺拉正坐在多萝西那张椅子的扶手上,伸出手臂搂着她。多萝西不停抽噎,诺拉说道:“尼克没有生气,亲爱的,他很喜欢你。”她抬头看着我:“你没有生气,对不对,尼克?”“没有,我只是有点伤心。”我坐在沙发上,“多萝西,那把枪是哪里弄来的?”“一个男的给我的,已经告诉过你了。”“一个男的?”“我说过了——地下酒吧里的一个男人。”“用手镯换来的?”“我以为我的手镯已经给他了,可是,你看,手镯还戴在我手上。”“是啊,我注意到了。”

诺拉拍拍她的肩膀。“手镯当然还在你手上。”

我说:“等会儿送咖啡和食物的小伙子来了,我得买通他留下,我可不想单独跟两个——”

诺拉狠狠瞪了我一眼,对多萝西说:“别理他,他整晚都这个死样子。”

多萝西说:“他认为我是个喝醉酒的小笨蛋。”诺拉又拍拍她的肩膀。

我问:“你要枪做什么?”

多萝西坐直身子,睁大喝醉的眼睛直视着我。“因为他啊,”她激动地低语,“以防他来找我麻烦啊。我害怕是因为我喝醉了,就是这么回事。后来我又害怕自己做的事,所以就跑来这里。”“你是说你父亲?”诺拉问,努力压抑声音中的激动。

多萝西摇摇头。“我父亲是克莱德·维南特。刚才说的是我继父。”她靠在诺拉的胸口说。

诺拉说:“哦。”一副了然的语气,“可怜的孩子,”然后饱含深意地看着我。

我说:“大家都来喝一杯吧。”“我不喝。”诺拉又狠狠瞪着我,“我猜多萝西也不想喝。”“她会想喝的,可以帮她入睡。”我给她倒了一大杯苏格兰威士忌,看着她喝下去。这招完全奏效:我们的咖啡和三明治送来时,她已经睡着了。

诺拉说:“现在你满意了。”“满意了。吃东西前可以把她抬进去吗?”

我把她抱进卧房,帮着诺拉替她更衣。她的身躯娇小美丽。

我们出来吃东西。我把枪从口袋里掏出来检查。这把枪相当旧了,里头还有两发子弹,一发上了膛,另一发在弹匣里。“这把枪你打算怎么处理?”诺拉问。“不处理,除非我发现这是杀死朱莉娅·沃尔夫的那把枪。这是把点三二。”“可她刚刚说——”“这枪是她在地下酒吧弄来的,从一个男的手里用手镯交换来的。我听到了。”

诺拉手里拿着三明治凑过来,黑黝黝的眼睛晶亮有神。“你想这会是从她继父手上弄来的吗?”“对。”但我的口气太一本正经了。

诺拉说:“你这个希腊痞子。或许她的确是从继父手上弄来的。天知道。你不相信她的说辞。”“亲爱的,明天我会替你买一大堆侦探小说,可今夜不要用你那颗漂亮的小脑袋去费心编侦探故事了。她只不过是想告诉你,她怕回家时被乔根森逮到,怕到时候自己醉了会屈从于他的淫威。”“她母亲居然不管!”“人家毕竟是一家人,你大可以——”

多萝西·维南特,穿着对她来说过长的睡衣摇摇晃晃地站在房门口,对着灯光眨着眼说道:“求求你们,我可不可以进来跟你们在一起?一个人待在里面我有点怕。”“当然可以。”

她走过来,蜷缩在我身边。诺拉赶忙拿东西替她盖上。

6

那天下午乔根森夫妇来的时候,我们三个人正开始吃迟来的早餐。诺拉接了电话,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是你母亲,”她告诉多萝西,“她在楼下,我请她上来。”

多萝西说:“该死,真后悔打过电话给她。”

我说:“我们干脆住在楼下大厅里算了。”

诺拉说:“他只是开个玩笑。”然后拍了拍多萝西的肩膀。

门铃响起,我去应门。八年的岁月无损于咪咪的容貌。她变成熟了些、艳丽了些,但也仅此而已。她的个子比女儿高,态度更温和从容。她露出微笑向我伸出手。“圣诞快乐。多年不见,能重逢真是太好了。这位是我先生——克里斯①,这是查尔斯先生。”

我说:“很高兴见到你,咪咪。”然后跟乔根森握手。他大概比咪咪年轻五岁,高瘦挺拔、皮肤黝黑、穿着讲究、头发服帖、小胡子上了蜡。

他鞠了个躬。“你好吗,查尔斯先生?”很重的德国口音,手指细瘦、骨骼分明。我们一起进了客厅。

介绍过后,咪咪为突然来访向诺拉致歉。“我实在很想再跟你先生见个面,而且我知道逮住我们家小鬼的唯一方式,就是亲自把她揪回去。”她微笑着转向多萝西:“宝贝,最好去把衣服穿好。”

她的宝贝塞了一嘴的烤面包,咕哝着说虽然今天是圣诞节,但她搞不懂为什么又要浪费一个下午在爱丽丝姑妈家。“我敢说吉尔伯特就不会去。”

咪咪说阿斯塔真是条可爱的狗,然后问我知不知道她的前夫可能会在哪里。“不知道。”

她继续逗着狗玩。“他疯了,彻底疯了,这种时候居然闹什么失踪。难怪警方一开始认为他有嫌疑。”“那现在呢?”

她抬眼看看我。“你没看报纸吗?”“没有。”“是一个叫莫雷利的家伙杀了她——是个流氓,曾是她的情人。”“警方逮到他了?”“没有,不过是他干的。但愿能找到克莱德。麦考利一点儿也不肯帮我的忙,他说不清楚克莱德去了哪里,可这太荒唐了。他是他的授权律师,我很清楚他一定跟克莱德保持着联络。你觉得麦考利的话能信吗?”“他是维南特的律师。”我说,“你当然没理由信他。”“我也这么想。”她坐在沙发上,朝我靠近了一点,“快坐下,我有一堆话要问你。”“先来一杯怎么样?”“什么酒都可以,只要不是蛋酒就好。”她说,“蛋酒让我反胃。”

我去餐具室时,诺拉正在和乔根森练习讲法语,多萝西还在假装吃东西,咪咪则继续逗狗玩。我端了饮料过来,坐在咪咪旁边。她说:“你太太真讨人喜欢。”“我很喜欢她。”“尼克,告诉我实话:你认为克莱德真的疯了吗?我的意思是,疯到必须去接受治疗的程度。”“我怎么会知道?”“我很担心孩子们。”她说,“我再也不怨他了,当初我们离婚时他所做的那一切,现在我都不在乎了。但他得考虑孩子啊。我们现在身无分文,我真担心。要是他疯了,他可能会丢掉一切,半毛钱都不留给孩子。你看我该怎么办?”“把他送进疯人院?”“不,”她慢吞吞地说,“我想跟他谈谈。”她的手搭上我的手臂,“你可以找到他。”

我摇摇头。“你不愿意帮我吗,尼克?我们以前可是朋友啊。”她的蓝色大眼珠温柔乞怜地看着我。多萝西坐在桌边狐疑地看着我们。“看在老天的分上,咪咪,”我说,“纽约有几千个侦探。你去雇一个就行了,我已经不干这行了。”“我知道,可是——多萝西昨天晚上醉得厉害吗?”“也许我才醉得厉害,她应该还好。”“你不觉得她是个漂亮的小丫头吗?”“我一直都觉得她很漂亮。”

她思索了一下,然后说:“她只是个孩子,尼克。”“那又怎样?”我问。

她笑了。“多萝西,去换件衣服吧?”

多萝西闷闷不乐地再度重复说,她不懂为什么要浪费一个下午去爱丽丝姑妈家里。

乔根森转过身来告诉他太太:“查尔斯太太好心建议我们不必——”“是啊,”诺拉说,“你们不妨再多待一会儿,一些朋友要过来。也没什么特别精彩的,不过……”她微微摇了一下杯子欲言又止。“我很乐意。”咪咪慢条斯理地回答,“可我担心爱丽丝——”“打电话向她致上我们的歉意。”乔根森建议。“我去打。”多萝西说。

咪咪点了点头。“多说点儿好听的。”

多萝西进了卧室。每个人似乎都精神了许多。诺拉捕捉到我的目光,高兴地朝我眨了眨眼,我也只好装得很高兴,因为咪咪正在看我。咪咪问:“你其实不希望我们留下,对不对?”“我当然希望你们留下。”“你八成是在撒谎。难道你不喜欢可怜的朱莉娅吗?”“‘可怜的朱莉娅’从你嘴里蹦出来可真不寻常。我挺喜欢她的。”

咪咪再度把手搭在我手臂上。“她破坏了我和克莱德的生活,我自然恨她——那是以前——但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星期五跑去找她时没有恶意。还有,尼克,我是亲眼看着她死掉的。她不该死。太可怕了。不论我以前怎么想,现在我说‘可怜的朱莉娅’时,对她只有怜悯。”“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我说,“我不知道你们都想干什么。”“我们?”她重复,“多萝西是不是——”

多萝西走出卧室。“解决了。”她亲了亲母亲的嘴,坐在她旁边。

咪咪一边照着小镜子确定唇膏没糊掉,一边问道:“她没抱怨吗?”“没有,都解决了。我想喝酒,该怎么弄?”

我说:“只要走到那张摆着冰和酒瓶的桌子那里倒一杯就成了。”

咪咪说:“你喝得太多了。”“不会比尼克多。”说罢多萝西便走向那张桌子。

咪咪摇头。“这些孩子!你刚才说你很喜欢朱莉娅·沃尔夫,对不对?”

多萝西喊道:“尼克,你要来一杯吗?”“谢了。”我说,然后转向咪咪:“算是挺喜欢她的。”“你这家伙真会闪烁其词。”她抱怨,“打个比方,你喜欢她就像以前喜欢我一样吗?”“你指的是我们一起消磨的那几个午后吗?”

她笑得很真诚。“这当然也算是一个答案。”她转向端着杯子走过来的多萝西:“亲爱的,你应该去买一件那种蓝色的袍子,非常适合你。”我从多萝西手里接过一杯酒,说自己得去换衣服了。

7

我走出浴室时,诺拉和多萝西都在卧室里。诺拉在梳头,多萝西坐在床边摆弄长筒袜。诺拉从梳妆台的镜子里抛给我一个飞吻,看起来很高兴。“你非常喜欢尼克,对不对,诺拉?”多萝西问。“他是个希腊老糊涂,可我已经习惯他了。”“查尔斯不是希腊姓啊?”“原本姓查拉兰彼德斯。”我解释道,“我老爹来美国的时候,移民局官员说查拉兰彼德斯太长,写起来太麻烦,就缩减为查尔斯。我老爹无所谓,只要让他来美国,让他姓X都没关系。”

多萝西瞪着我说:“我永远搞不懂你是不是在撒谎。”她开始穿袜子,又停下来,“妈妈想让你干什么?”“没什么,盘问我罢了。她想知道你昨晚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猜也是。你怎么和她说的?”“能有什么好说的?你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

她前额皱了起来,改变了话题:“我从不知道你跟妈妈之间有什么交情。当然那时候我只是个小孩,就算注意到什么也不会懂,可我没想到你们彼此熟到可以直呼其名。”

诺拉笑着从镜前转过身来。“这则新闻倒有意思。”她朝多萝西晃了晃梳子,“亲爱的,说下去。”

多萝西诚恳地说:“哦,我以前都不知道。”

我把干净衬衫上的洗衣标牌拆下来。“你现在又知道了些什么?”我问。“没什么。”她慢吞吞地说,脸颊变红了,“不过我可以猜。”她弯腰去弄袜子。“你可以猜,而且已经在猜了。”我吼道,“你是个傻瓜,不必装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心术不正的话,再装也没用。”

她抬起头来笑了笑,却问了一句:“你觉得我很像妈妈?”表情中透着严肃。“那也不稀奇。”“可你觉得呢?”“你希望我说不像。好吧,不像。”“这就是我的生活伴侣。”诺拉愉快地说,“你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穿好衣服,走出客厅。咪咪正坐在乔根森的大腿上。她站起来问:“你收到什么圣诞礼物了?”“诺拉送了我一块手表。”我给她看。

她说表很好看。她说得没错。“那你送了她什么?”“项链。”

乔根森说:“失陪一下。”然后起身去调酒。

门铃响起。我迎进奎因夫妇和玛格特·伊内斯,把他们介绍给乔根森夫妇。没过多久,诺拉和多萝西梳妆完毕走出卧室。奎因一见到多萝西就黏着她不放。之后,拉里·克罗雷带了一个叫丹妮丝的女郎来,艾吉斯夫妇没过几分钟也到了。我玩双陆棋从玛格特那儿赢了三十二美元——她先欠着。丹妮丝跑进卧室躺了一会儿。六点刚过,爱丽丝·奎因在玛格特的协助下终于把她丈夫从多萝西身边拽开,去赴另一个约会。稍后艾吉斯夫妇也离开了。咪咪把外套穿上,催促她丈夫和女儿也各自穿上外套。“抱歉临时发出这种邀请,”她说道,“明晚能赏光来我家共进晚餐吗?”

诺拉回答:“乐意至极。”我们握了手,寒暄了几句,他们便走了。诺拉在他们身后关上门,背靠在上面,感叹道:“上帝啊,他可真帅。”8

迄今为止,我对自己在沃尔夫—维南特—乔根森这桩麻烦事里扮演什么角色、做了些什么已经清楚了,那就是:什么角色都不是、什么事也没做。不过,次日清晨四点回家途中,当我们在鲁本餐厅里喝咖啡时,诺拉翻开报纸,发现花絮栏里的一行报道:“前全美侦探社王牌侦探尼克·查尔斯从西海岸抵达本市,侦查朱莉娅·沃尔夫谋杀案疑点。”然后过了六个多小时,诺拉把我从床上摇醒。我睁开眼坐起身,一个持枪男子正站在卧室门口。

他是个又黑又胖的年轻人,中等身材,下巴很宽,双眼间距很窄;头上戴着黑色圆顶窄边礼帽,穿着贴身的黑色大衣、黑色西装、黑色鞋子,全身行头看起来就像是刚在十五分钟内添置齐的。那把笨重的黑枪是点三八口径自动式手枪,安然握在他手上,没指着谁。诺拉说:“他骗我让他进来,尼克。他说他得——”“我得跟你谈谈。”持枪男子说道,“仅此而已,非谈不可。”他的声音低沉沙哑。

此时我才眨眨眼,勉强打起精神,朝诺拉看去。她非常激动,不过显然并不害怕,表情就像看着她押注的赛马以一鼻之差冲向终点。

我说:“好,谈吧,不过能不能把枪收起来?我太太无所谓,可我怀孕了,我不希望以后小孩生出来——”

他扯了扯下唇笑了,说道:“不必费神向我证明你是条汉子。我听说过你。”他把枪放进大衣口袋,“我是谢普·莫雷利。”“闻所未闻。”我说道。

他朝房里跨了一步,连连摇头。“朱莉娅不是我杀的。”“也许吧,不过你找错地方了。这可不关我的事。”“我已经三个月没见过她,”他说,“我们一刀两断了。”“这话去对警方说。”“我没有任何理由伤害她,我跟她一直相处愉快。”“太好了。”我说,“只不过你找错门路了。”“听我说。”他又往床这儿靠近了一步,“斯达西·伯克说你以前还不错,所以我才来的。你——”“斯达西怎么样?”我问道,“从他一九二三还是二四年去坐牢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了。”“他还不错,想跟你碰个面。他在西四十九街开了家酒吧,叫生铁俱乐部。不过先谈正事,警方会把我怎么样?他们真以为是我干的?或者只不过想把罪名强加在我身上?”

我摇摇头。“我知道的话就告诉你了。别让报纸给骗了,这事儿我没插手。去问警方吧。”“太棒了。”他又扯了扯下唇笑了,“那会是我这辈子做过最了不起的事。我曾经和一个警长吵架,让他在医院待了三个星期。条子正等着我自投罗网呢,他们早就为我准备好了棒子。”他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我老老实实地来找你说话。斯达西说你老实得很,所以你就老实一点吧。”“我已经很老实了,”我向他保证,“要是我知道些什么的话,我会——”

有人敲走廊的门,敲了三下,声音尖锐。敲门声还未停歇,莫雷利已经把枪握在手上。他的目光似乎一瞬间扫遍所有方向,一声金属般冷酷的咆哮从胸膛里窜出来:“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我在床上坐高一点,向他手上的枪点点头,“是那家伙惹来的。”枪直直地指着我的胸膛。我听到血液在耳朵里奔腾,感到嘴唇肿胀。我对他说:“这里没有火灾逃生口。”我左手伸向诺拉,她就远远坐在床边。

敲门声再度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喊道:“开门,警察。”

莫雷利的下唇包住上唇,眼眶泛白。“你这狗娘养的。”他缓缓地说,几乎像对我说抱歉一样。然后他微微移动双脚,轻触地板。

一把钥匙在试着外面的门锁。我左手拍向诺拉,把她猛推到房间另一头,右手向着莫雷利那把枪抛出一个枕头。枕头似乎毫无重量,轻轻飘起,像一张卫生纸。那一瞬间,全世界不会有比莫雷利的枪走火更响的声音了。我抓到他一只脚踝,滚过去压住他。他则用枪敲我的后背,直到我空出一只手来痛揍他的身体。

一群人涌进来,把我们拉开。

我们又花了五分钟才让诺拉回过神来。

她捂着脸颊坐起身,环视整个房间,目光停留在莫雷利身上。他一只手腕被铐住,两边各站着一名警探。莫雷利的脸惨不忍睹:警察好像为了取乐已经将他狠狠揍了一顿。诺拉瞪着我。“你个该死的大笨蛋。”她说,“你不用把我打昏过去。我知道你能制住他,我就想亲眼瞧瞧。”

一个警察笑起来。“上帝啊,”他赞叹道,“好一位女中豪杰。”

诺拉对他笑了笑,站起来,目光转向我后,笑容便消失了。“尼克,你——”

我说这没什么,说着拉开身上仅有的睡衣。莫雷利的子弹划出一条伤痕,在我左乳下方有个大约四英寸长的伤口。大量的血正不断涌出,还好伤口不深。

莫雷利说:“狗屎运。差个一两英寸就大不相同了。”很欣赏诺拉的那个警察——一个浅褐色肤色的大块头,四十八或五十岁,穿一套不怎么合身的灰西装——往莫雷利嘴上抽了一巴掌。

诺曼底旅馆的经理凯塞说他去找医生,便走向电话。诺拉冲到浴室拿了毛巾。

我用一条毛巾盖住伤口,躺在床上。“我没事。别小题大做,等医生来就好。你们这帮人搞什么突袭?”

赏了莫雷利一嘴巴的那个警察说:“我们碰巧听说维南特一家,还有他的律师与各色人等常在这里碰面,觉得最好留神盯着这儿,以防万一维南特出现。今早负责在这儿盯梢的老兄看到这家伙鬼鬼祟祟地跑进来,就打电话通知我们,我们马上找了凯塞先生上来。你可真走运。”“是啊,确实走运,运气再好点儿,说不定就不必挨枪子儿了。”

他疑惑地打量我,浅灰的眼睛水汪汪的。“这家伙是你的朋友?”“从没见过。”“他来找你干什么?”“想告诉我他没杀害沃尔夫小姐。”“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没一点儿关系。”“他以为跟你有什么关系?”“问他吧,我不知道。”“可我在问你话。”“继续问吧。”“我再问一个问题:你愿意做证控告他向你开枪吗?”“又一个我现在没法回答的问题。说不定那是个意外。”“好吧,我们有的是时间。看来我们要问你的问题可比原先预想的要多。”他转向另一个同伴——总共来了四个警察:“仔细搜搜。”“没有搜查令可不行。”我告诉他。“随你怎么讲。动手吧,安迪。”他们开始动手搜查。

医生进来了,是个脸色惨白、患有鼻炎的小个子,在我身边又是咳嗽又是吸鼻子,不过总算帮我止了血,上了绷带,告诉我只要静躺几天就无恙了。没人跟医生说话,警察也不让他碰莫雷利。他离开的时候,整个人看起来更苍白,更茫然了。

那个浅褐色大块头从客厅回来,一手放在身后,等医生走后才问我:“你有持枪执照吗?”“没有。”“那你拿这东西干什么?”他从身后拿出那把我从多萝西那儿取来的手枪。

我无言以对。“你听过《苏利文法案》①吗?”他问。“听过。”“那你该了解自己的处境了。这是你的枪?”“不是。”“那是谁的?”“我得想想。”

他把枪放进口袋,坐在床边一把椅子上。“听好,查尔斯先生,”他说,“看来我们两个都用错方法了。我不想为难你,相信你也不愿为难我。你身上的那个洞已经让你不好受,所以我不打算再继续打扰你,先让你休息一下。等你休息够了,兴许我们可以合作一把,做点儿该做的事。”“谢了,”我真心诚意地说,“我们来请大家喝杯酒吧。”

诺拉说:“没问题。”然后从床边站起来。

浅褐色大块头看着她走出房间,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然后又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老天啊,先生,你可真幸运。”他突然伸出手,“敝姓基尔德。约翰·基尔德。”“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我们握了手。

诺拉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头有一个虹吸苏打水瓶、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和几个杯子。她想给莫雷利倒一杯酒,但基尔德阻止了她。“查尔斯太太,你真是太好心了,不过除非有来自医生的处方,否则给犯人酒精或药物都是违法的。”他看着我,“是这样没错吧?”我说没错。其他人都喝了。

不久基尔德放下空杯子站起来。“我得带走这把枪。不过别担心,等你好一点,我们有的是时间好好谈谈。”他握住诺拉的手,笨拙地弯腰鞠了一躬:“希望您别介意我稍早时候说的话,那是因为——”

只要愿意,诺拉可以笑得很甜,此时她露出一个最甜美的笑容。“介意?我喜欢这个说法。”

她把警察和莫雷利送走。凯塞几分钟前就已经走了。“他人真好。”她从门口回来时说,“很痛吗?”“不痛。”“都是我的错,对不对?”“胡说。再给我一杯吧。”

她替我倒了一杯。“今天不会让你喝太多。”“不会喝太多的。”我保证,“我想吃一点烟熏鲑鱼当早餐。我们的麻烦好像暂时结束了,你可以叫旅馆加强一下警卫。叫接线生不要接电话进来,说不定会有记者打来。”“你打算如何跟警方解释多萝西的那把手枪?总得说点什么,不是吗?”“我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老实告诉我,尼克,我是不是太蠢了?”

我摇摇头。“蠢得刚刚好。”

她笑着嗔道:“你这个希腊浑蛋。”然后走出去打电话。

9

诺拉说:“你可真会逞能。这完全是逞能。你想证明什么?我知道子弹打不倒你,你大可不必向我证明这一点。”“起床又不会伤到我。”“在床上躺一天也不会伤到你。医生说了——”“要是他医术真那么高明,就该先治好自己的鼻炎。”我坐起身,脚搁到地板上。阿斯塔过来舔我的脚。

诺拉拿拖鞋和睡袍给我。“好吧,硬汉,起床让血流到地毯上吧。”我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只要左臂不使力,并且躲开阿斯塔的前爪,一切似乎都还不错。“讲点儿道理吧,”我说,“我原先就不想跟那些人扯上什么关系——现在还是不想——可一大串麻烦自己找上门来了,我不能就这样置之不理,我得去查查。”“我们离开这里吧,”她建议,“去百慕大或哈瓦那待一两个星期,不然就回西岸。”“我还得跟警方交代那把枪的事情。万一那就是杀死朱莉娅的凶枪呢?就算他们现在不知情,早晚也会查出来的。”“你真觉得是那把枪?”“只是猜测。我们晚上去咪咪家吃晚饭,然后——”“这事儿没门。你是彻底疯了吗?想见谁,叫他们来就好了。”“那可不一样,”我用手臂揽住她,“别再担心这个小伤了,我没事。”“你是在逞能。”她说,“你想让大家瞧瞧,你是子弹都打不倒的英雄。”“别这么恶毒。”“就要恶毒给你看。我不能让你——”

我一只手掩住她的嘴。“我想看看乔根森一家人在家里的样子;我想见麦考利,另外还想去看看斯达西·伯克。我被耍得团团转,得去了解一下状况。”“你真是个老顽固。”她抱怨,“好吧,现在才五点,再躺一阵,晚一点起来换衣服。”

我舒服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晚报已经送来了。报道讲的大致如此:我因为追查朱莉娅·沃尔夫谋杀案,在逮捕莫雷利时被他射伤——一份晚报说我中了两枪,另外一份说是三枪。我生命垂危,无法见客也无法送医。报上有莫雷利的照片,还有一张我十三年前的照片,戴着一顶很可笑的帽子,我记得那是在办华尔街爆炸案的时候拍的照片。其他关于朱莉娅·沃尔夫谋杀案的消息都含糊其词。我们的小常客多萝西·维南特来访时,我们还在读报。

诺拉开门时,我听到了多萝西的声音:“前台不肯替我转话,所以我就溜上来了。求求你不要赶我走,我可以帮你照顾尼克。叫我做什么都可以。求求你,诺拉。”

诺拉犹豫了一下,然后说:“进来吧。”

多萝西进来,睁大眼睛瞪着我。“可——可报上说你——”“我看起来像是个快死的人吗?你怎么了?”她的下唇肿起来了,嘴角旁边有一道口子,一边脸颊有块淤青,另一边则有两道指甲的抓痕,双眼红肿。“妈妈打我。”她说,“你看。”她的大衣落在地板上。她解开裙子的一颗纽扣,一只胳膊从袖子里抽出来,又把裙子褪下一些,让我们看她的背。她的手臂上有许多深色的淤痕,背上交错着血红色的长鞭痕。她哭了起来。“看到没?”

诺拉一只手抱住她。“可怜的孩子。”“她为什么打你?”我问。

她从诺拉的怀抱中抽身,跪在我沙发旁边的地板上。阿斯塔凑过来蹭她。“她以为我之前是来……是来问你父亲和朱莉娅的事情。”她泣不成声。“所以她昨天才会跑来……来查个水落石出。你说服她没有。你……你让她以为你不关心这案子——我也这样相信。本来都没事的,直到下午看了报纸。然后她明白……她明白你之前说没管这事是在撒谎。她打我是想逼我说出我都和你说了些什么。”“你是怎么跟她说的?”“我什么都没说。我不能告诉她克里斯的事。我什么都没说。”“克里斯也在场?”“对。”“他还让她把你打成这样?”“可是他……他也没阻止。”

我跟诺拉说:“看在老天的分上,我们来喝一杯吧。”

诺拉说了句“没问题”,拾起多萝西的大衣,搭在一张椅背上,然后走进餐具室。

多萝西说:“求求你让我待在这里,尼克。我不会惹麻烦,真的。你说过要我离开他们,你知道你说过,可我没别的地方可去,求求你。”“别紧张,这事儿还得再商量一下。我跟你一样怕咪咪,你知道的。她认为你告诉了我什么?”“她一定知道一些事情——关于谋杀的事情。她以为我也清楚,可我并不清楚,尼克。我跟上帝发誓,我真的不知道。”“你可真是帮了大忙。”我抱怨道,“不过听好,小妹妹,你确实知道一些事情,我们就从这里开始。你要从头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否则我们就别玩了。”

她做了个动作,看起来是在胸前画十字。“我发誓。”她说。“好极了。现在先喝酒吧。”我们各自从诺拉手上接过一杯酒,“你告诉咪咪说,你要永远离开他们?”“不,我什么也没说。说不定她还不知道我已经不在房里了。”“这下可好了。”“你不会要送我回去吧?”她喊着。

诺拉拿着酒杯说:“不能让小孩回去让他们这样打,尼克。”

我说:“嘘。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想,如果我们打算去吃晚饭的话,最好不要告诉咪咪——”

诺拉说:“现在别想叫我跟你一起去。”多萝西惊骇地瞪着我,急忙说道:“可妈妈没在等你啊。我甚至不确定她会不会在家。报上提到你快死了,她不会料到你要去她那儿。”“那就更好,”我说,“我们给她来个惊喜。”

她惨白的脸凑近我,激动得把酒都洒在我的袖子上。“别去,你现在不能去。听我的话,听诺拉的话。你不能去。”她惨白的脸转过去看诺拉,“对不对?告诉他不要去。”

诺拉的暗色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说道:“等一下,多萝西。他心里清楚怎么做最好。你说呢,尼克?”

我朝她扮了个鬼脸。“我有点摸不着头绪。你说要多萝西留下,那她就留下。我想她可以跟阿斯塔一起睡。可你就别管其他的了。我还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因为我不知道会碰到什么。我得出去查一查才行,用自己的方式去查。”“我们不会妨碍你的。”多萝西说,“是不是,诺拉?”

诺拉仍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问多萝西:“你那把枪是哪儿弄来的?这回别再编故事了。”

她舔了舔下唇,脸微微红了起来,然后清清喉咙。“悠着点儿。”我对她说,“要是再编故事,我就打电话给咪咪,叫她来接你回去。”“给她个机会吧。”诺拉说。

多萝西再度清清喉咙。“我……我能不能告诉你一些小时候发生的事情?”“跟那把枪有关吗?”“不完全有关,不过会有助于你们了解我为什么——”“那现在就别讲,什么时候有空再说。你从哪儿弄来那把枪的?”“我希望你让我讲。”她转开脸。“你从哪儿弄来那把枪的?”

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地下酒吧里有个人给我的。”

我说:“我早就知道我们终于得到真相了。”诺拉对着我皱眉摇头,“好吧,就算是这样。哪家酒吧?”

多萝西抬起头。“我不知道。我想是在第十大道上。你们的朋友奎因先生知道,是他带我去那儿的。”“那天晚上你离开这里之后碰到了他?”“对。”“我想是凑巧碰到的吧?”

她埋怨地看着我说道:“我正准备告诉你实话,尼克。我原先答应要和他在帕尔玛俱乐部碰面,他把地址写给了我。所以我和你们告别后,就去那儿跟他碰面。我们去了很多地方,最后在这家酒吧我拿到了那把枪。那是个很可怕的地方,你可以去问他,看我说的是不是实话。”“奎因给你弄来了那把枪?”“没有,当时他醉倒了,趴在桌上睡大觉。我把他留在那儿,酒吧的人说会送他回家,没问题的。”“那枪呢?”“我正要说呢。”她开始脸红,“他告诉我,那个酒吧常有枪手去。所以我就提议去看看。他睡着之后,我就跟那儿的一个人聊天。那人看起来很粗暴,我被迷住了。而且我一直不想回家,我想来这儿,却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让我过来。”说到这里,她的脸涨得通红,尴尬得语无伦次,“所以我想,如果我……如果让你们以为我遇到了大麻烦……而且这个方法让我觉得相比之下不那么蠢。总之,我就问这个长相很粗暴的混混——不管他是什么人——问他能不能卖我一把枪,或者告诉我上哪儿去买。一开始他一笑置之,以为我在开玩笑,可我告诉他我是认真的,他却只是笑,说他去看看,回来之后他就说没问题,他可以替我搞到枪,问我愿意付多少钱。我的钱不多,我提出把手镯给他。我猜他觉得手镯不值钱,他不肯要,说只收现金,最后我就给了他十二块,身上只剩一块钱搭出租车,跟他换了那把枪,然后来了这儿,编了个故事说是因为克里斯才害怕回家。”她讲得很急,毫不停顿地说了一长串,然后叹了一口气,似乎很高兴讲完了。“这么说克里斯根本没骚扰过你?”

她咬住嘴唇:“不,他骚扰过,但没……没那么严重。”她双手抓住我的臂膀,脸几乎凑到了我脸上,“你一定要相信我。昨天我不能完全照实说,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愚蠢的小骗子,我不希望自己是那个样子。”“不相信你才更合理。”我说道,“十二块钱买不到一把枪,不过这点以后再说。你知道咪咪那天下午要去找朱莉娅·沃尔夫吗?”“不知道。当时我根本不知道她想跟我父亲联络。那天下午他们出门前,没有说要去哪儿。”“他们?”“对,克里斯和她一起出的门。”“他们几点出门的?”

她的前额皱了起来。“一定是快三点的时候……总之是两点半以后,因为我记得那天我跟埃尔希·汉密尔顿约好一起去逛街,当时我已经迟到了,正在匆匆忙忙地换衣服。”“他们后来一起回家了吗?”“我不知道。我到家时,他们两个都在。”“那是几点的事情?”“六点多。尼克,你不会以为他们——哦,我想起来她换衣服时说了些话。不知道克里斯说了什么,反正她说:‘等我问她,她就会告诉我了。’是那种时而会出现的法国皇后般的口吻,你知道。其他的我就没听到了。这有什么意义吗?”“你回家后,她讲了什么关于谋杀案的事情?”“哦,只说她怎么发现的尸体,她多么难过,还有警方办案之类的。”“她看起来很震惊吗?”

多萝西摇摇头。“没有,不过很兴奋。你清楚妈妈的性格。”她凝视我片刻,慢吞吞地问:“你不会以为她和谋杀案有关吧?”“你怎么想?”“我没想过。我只担心我父亲。”过了一会儿,她严肃地说,“如果他杀了人,那是因为他疯了。可是换了她,她会因为想杀人而杀人。”“不一定是他们其中之一。”我提醒她,“警方似乎挑中了莫雷利。她找你父亲是为了什么?”“为钱。我们破产了,钱都被克里斯花光了。”她嘴角下垂,“我想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可大部分都是他花掉的。妈妈担心要是自己一个子儿都没有,克里斯就会离开她。”“你怎么知道?”“我听他们谈过。”“你认为他真会离开她?”

她肯定地点点头。“除非她有钱。”

我看了看手表,说:“其他的得等我们回来再谈。总而言之,你晚上可以留在这儿。不要客气,叫餐厅送晚饭上来给你。别出门可能比较好。”她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沉默不语。

诺拉拍拍她的肩膀。“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多萝西,不过如果他说我们应该过去吃晚饭,那就表示他已经有他的打算了。他不会——”

多萝西笑了笑,从地板上跳起来。“我相信你,我不会再那么傻了。”

我打电话给前台,要他们把信送上来。有几封是给诺拉的,一封是给我的,还有一些迟来的圣诞贺卡(包括一封拉里·克罗雷寄来的,附了一本豪德曼·朱利叶斯①出版的编号为I的蓝色小书,上面写着“圣诞快乐”,常青树围成的花环里写着拉里的名字,全都用红色字体印在《如何在家里自己验尿》的书名下方),以及一大堆电话留言条,外加一封费城发来的电报:

尼克·查尔斯

纽约诺曼底旅馆

请与赫伯特·麦考利联络商谈侦查沃尔夫谋杀案并请给予他指示

克莱德·维南特

我把电报装入信封,附上注释说明是我刚收到的,然后找信差送到警察局凶杀组。

10

坐在出租车里,诺拉问:“你确定你没问题?”“确定。”“你跑这一趟不会觉得太累?”“我没事。你觉得小姑娘的说法如何?”

她犹豫道:“你不相信她,对不对?”“上帝不让我相信,至少得等到我证实才行。”“你对这类事情比我在行。”她说,“不过我觉得,至少她在试着说实话。”“很多试着说实话的人会编出更离奇的故事。一旦习惯编故事,要说实话就难了。”

她说:“我打赌你很懂人性,查尔斯先生,对不对?不过偶尔也得给我讲讲当侦探的经验吧?”

我说:“去地下酒吧用十二块钱买一把枪。这个嘛,或许吧,但是……”

沉默中我们驶过了几个街区。诺拉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老爹疯了……她以为自己也疯了。”“你怎么知道?”“因为你问,我只能这么回答。”“所以你只是猜的?”“我的意思是,这就是她的问题。我不清楚维南特是不是真的疯了,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遗传了任何基因,但她自认为上述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因此她就到处去发疯。”

我们来到科特兰大厦门前时,她说:“这样太可怕了,尼克。应该有人——”

我说我也不确定,或许多萝西是对的呢。“她现在应该不会在替阿斯塔做娃娃衣服吧。”

我们跟门房报上名字,让他联络乔根森夫妇。片刻后,门房就让我们上楼。踏出电梯,咪咪正在门廊迎接我们。“那些烂报纸,害我被他们的胡说八道搞得紧张兮兮,以为你一脚踏进鬼门关了。我打了两次电话,可他们都不肯帮我接,也不肯告诉我你的情况。”她握住我的双手,“我太高兴了,尼克,还好报上写的都是假的,就算你今晚是撞大运才能来和我们相聚,我还是很高兴。当然我没想到你会来。不过你脸色很差,一定伤得很重。”“没多重。”我说,“身体被子弹擦到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不顾伤势前来赴宴!真让我受宠若惊,不过恐怕这么做也很蠢。”她转向诺拉,“你确定让他过来是明智之举吗?”“我不确定,”诺拉说,“可他想来。”“男人就是这么蠢。”咪咪说,一只手臂环住我,“他们可能不为什么,或只为了完全不相干的事就赴汤蹈火——不过进来吧。来,让我帮你。”“我没那么糟。”我保证,但她坚持让我坐在一张椅子上,还给了我一大堆垫子。

乔根森进来,跟我握了手,表示他很高兴我的情况比报上说的好,接着握住诺拉的手鞠躬致意。“请容我失陪几分钟去调酒。”说罢他又出去了。

咪咪说:“不知道多萝西去了哪里,我猜是生气跑掉了。你们没小孩吧?”

诺拉说:“没有。”“你们失去了很多乐趣,虽然有时候小孩子是大麻烦。”咪咪叹了口气,“我想自己还不够严格。每次我责骂多萝西,她就觉得我似乎是个彻头彻尾的恶魔。”她的脸明亮起来,“这是我的另一个孩子。吉尔伯特,你还记得查尔斯先生吧?这位是查尔斯太太。”

吉尔伯特·维南特比他姐姐小两岁,现年十八,是个瘦弱苍白的金发男孩,松弛的嘴下面有个短下巴。清澈见底的蓝色大眼珠、长长的眼睫毛,都让他看起来有几分女孩子的阴柔。希望他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爱哭哭啼啼的小讨厌鬼了。

乔根森带着他调好的酒进来,咪咪坚持要我们讲讲枪击的经过。我讲了,讲得平淡乏味。“可他为什么去找你呢?”她问。“天知道!我想知道,警方也想知道。”

吉尔伯特说:“我在哪儿读到过,当惯犯因为没做过的事受到指控时——即使是小事——他们也会比常人更容易被激怒。查尔斯先生,你认为是这样吗?”“可能吧。”“除非,”吉尔伯特补充,“激怒他们的是大事,你知道,一些他们宁愿是自己干下的大事。”我再度表示那是有可能的。

咪咪说:“尼克,吉尔伯特一开始胡说八道,你就别跟他客气。他看过的那些东西把他的脑子给搞糊涂了。再替我们调些饮料吧,亲爱的。”吉尔伯特去调酒,诺拉和乔根森则在角落里翻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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