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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1 12:2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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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东明

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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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男人

问题男人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问题男人作者:杨东明排版:红枫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10-01ISBN:9787555906551本书由河南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第一章 手心里的眼睛

这是个设计别致的住宅区,头小肚大,形状有些像樽。樽,酒器也,“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居住在这个小区的人们或许能够寻到一种陶然如醉的感觉。时值春末,住宅区的花坛绿地在艳阳下全都鲜明着,因而这樽就灿烂得犹如康熙窑的五彩釉了。苍翠的草坪是绿釉,锦簇的花团是黄釉和红釉,串珠状的甬道灯是白釉……它们色浓釉细,甚而有了名瓷的“蛤蜊光”,有了玉的质感。

坐在轮椅上的邹凤翎穿着一件崭新的织锦缎夹衣,中式盘扣,圆立领,乍一看颇像樽上描画的仕女。邹凤翎的头发是精心梳整过的,只是已经花白,那仕女也就成了仕婆。在后面推轮椅的是老伴儿田松石,他佝偻着腰,一步一笑地挪着脚,那模样就像饭馆里殷勤的侍应生在推着餐车。

田松石是生日那天娶的亲,他常说老婆是他的生日礼物,是他的生日蜡烛和蛋糕。田松石今天七十了,结婚也整整四十年,所以老两口的脸上都喜庆得很。

如果说田松石的身体只是瘦一些,别的似乎也还差强人意的话,那么邹凤翎可就差多了。卒中后遗症,晚期糖尿病,让她和轮椅成了伙伴。虽然家里有保姆,况且轮椅是电动的,邹凤翎自己也还能操弄,可是田松石总喜欢亲自推着老伴儿到室外去换换空气。小区里的住户们见了他俩都点头,都说这对老夫妻感情深。每当这种时候邹凤翎就会闻声转眸,向对方微笑。这一笑就很像慈眉善目的观音,尤其是那对眼睛,圆圆的亮亮的,颇有神采,让人想不到因为葡萄糖作怪,它们已经半眇,只能看到些模糊的轮廓。

田行道一进院子就看到了父母,他远远地叫了一声:“爸,妈。”

田松石把轮椅停下来,直起腰捶着背。邹凤翎急慌慌地扭过脸,向儿子的身后看。

没有看到小孙子那模糊的轮廓。

田行道把手里的蛋糕盒扬起来说:“妈,这是从索菲特大酒店订的,无糖型。”

邹凤翎摆摆手,无滋无味地说:“回吧,回。小玲该把饭做好了。”

小玲是家里的保姆,能烧几样家常菜。田松石拍拍轮椅背,对田行道说:“你和你妈先回,我到门口‘卤香园’拿几样卤味去。”

田行道和父亲换了手,慢慢地推着轮椅走。

进了家门,听到厨房那边保姆还在刺刺啦啦地炒着菜,田行道就和邹凤翎坐在客厅里聊闲话。

客厅的三面墙全是红木做的博物柜,高低错落的搁板上错落高低地摆放着一件件古旧的瓷器。龙泉窑青花玉壶春瓶,磁州窑龙凤纹大罐,钧窑乳浊釉渣斗,隆庆黄釉鱼纹碗,茄皮釉里红三足炉,孔雀绿釉八卦纹洗……它们一个个仿佛刚刚从土穴里钻出来,在溟蒙幽暗之中,透着沉郁玄秘的神采。

这些瓷器都是田松石的收藏。

田松石早年做布料生意,在本市的布料一条街上摆着个不大不小的布摊,手里渐渐有了钱,就转行做服装,在服装批发市场上开了个不小不大的店面。先前的布料和以后的服装都是从江南进的货,那些年,田松石也就常常在江南一带游荡。不知不觉中,田松石就濡染了一些江南人的风习,品绿茶,喝黄酒,吃醋鱼……还喜欢上了江南的青花瓷。

起始也不过就是弄来一些龙泉窑的青花瓷片罢了,慢慢地上了道儿,碗、盘、瓶、罐、杯、壶、炉、洗什么什么的,一路兼收并蓄;青瓷、白瓷、斗彩、粉彩、釉里红、郎窑红、黑釉什么什么的,应有尽有,俨然有了收藏的格局,有了博物的气象。及至后来,生意萎了,店关了,前半辈子的心血就这么换成了几架子的旧瓷。

有人问过田松石,究竟是这些收藏值钱,还是过去的那些生意值钱?田松石笑而不语,那神情颇有些讳莫如深。

古瓷鉴别雾重潭深,鱼龙难识,真赝莫辨,或许正因为如此,才益发引人入痴吧。父亲的博物柜上不乏此类书籍,田行道耳濡目染,也就约略地知晓了几分。看釉面,看造型,看纹饰,看款识,看胎质……让人越看越觉得眼晕。

架子上还有专用放大镜呢,装在一个厚厚的眼镜盒里。并列的双筒,一个装电池,另一个是五十倍的光学放大镜。双筒甫一拉开,灯就亮了,你趴上去看吧,看那些釉面下的气泡,嘟嘟噜噜的,犹如塘面上若沉若浮的蛤蟆卵。看晕了眼,你再抬起脑袋看那些博物架,你就会发现那些博物架和架子上的东西都在旋转着,旋转着……于是,你就像入了八卦阵一样,迷茫踟蹰,不得其路而出。

此时,田行道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和母亲说话的。而母亲邹凤翎却依旧坐在轮椅上,她一边和儿子说话,一边操控着轮椅缓缓地在博物柜前移动。

邹凤翎的手里拿着软布,她将伸手可及的那些瓷器一件一件地拿下来擦了,然后再一件件地放回去。邹凤翎的动作里含着温情,与其说是擦,毋宁说是摩挲。她把那些瓷器抱在怀里,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抚着,那情形就像老婆婆在抚弄自己宠爱的老猫咪。

邹凤翎还操心着她的小孙子羽升。“羽升的功课咋样啊?”邹凤翎开口问儿子。“还不错。”田行道含含糊糊地回答。“啥叫还不错?期中考试语文算术多少分呀?”

田行道哑了。这段时间他一直没有见到儿子。“唉——”邹凤翎呻吟似的叹口气。

像是在认罪,田行道垂下了脑袋。

邹凤翎的头却仰着,那双半眇的眼瞪得大大的,仿佛在望着天空。“天热了,告诉羽升他妈妈,羽升胃弱,别让我孙子喝冷饮。”邹凤翎忧心忡忡地交代。“嗯。”田行道苦涩地点点头。

田行道离婚之前,羽升一直住在爷爷奶奶这儿,老两口含饴弄孙,日子过得美滋滋。田行道一离婚,把小孙子给离没了。老两口见不到羽升,整日就像丢了魂儿。

对于田行道来说,羽升是个既无奈又尴尬的话题。多亏此时老爸提着卤味从街上回来,才把这个话题给打断了。

田松石进了客厅,看到邹凤翎正拿着他心爱的瓷器把玩,顿时脸色一沉,着急地嚷嚷:“别别别,别动!”

田松石跑到邹凤翎跟前,一把将老伴儿手里的瓷器拿了下来。

邹凤翎皱起了眉头,“哟,你这是怎么了?”“给你说别擦别擦,当心摔坏了。”

那是个粉青贯耳瓶,田松石抚了抚,一踮脚,把它放到了博物柜的最上面。“哼,毛病,”邹凤翎甩甩手里的毛巾,“又不是没擦过,怎么现在就擦不得?”

田松石不答话,提起卤腊,转身进了厨房。

邹凤翎若有所思地怔怔着。

田行道说:“妈,你眼神不好,腿脚不灵便,就别动我爸的东西嘛。”

邹凤翎神情异样地向儿子勾勾手,田行道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有人把架子上的瓷器,换掉了。”邹凤翎在他的耳边悄悄说。

田行道摇摇头,“不会吧?不可能。”“你,把那个给妈拿过来——”邹凤翎向博物柜上指着。

田行道抬抬手,把一个八方花觚从搁板上拿了下来。“不,不是它,是第四层,第二个。观音樽——”

邹凤翎分明闭着半眇的眼睛,却仿佛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康熙年间的郎窑红,釉色澄澈晶莹,望上去犹如牛血初凝。樽身上有字,“有客问浮世,无言指落花”。字形是汉隶,蚕头燕尾,结体宽扁,逆笔突进,一派古厚之气。

邹凤翎把它抱在怀里,摩挲了一阵,然后递给田行道说:“道儿,你摸摸。”

田行道接在手里,抚了一抚。那釉层细腻如玉,光滑而温润。“挺好的,怎么了?”田行道不解地问。

邹凤翎断然地说:“这不是原来的那个!”

田行道愣了。“摸摸这儿,你摸。”邹凤翎拉着儿子的手,在樽底上摸了又摸,“这儿原来是残的,有个豁儿,像绿豆那么大。”

田行道再摸,再看。

可不是嘛,米汤色的底足完整无缺,没有丝毫瑕疵。“出鬼了吧?出鬼喽。”邹凤翎搓搓手,诡异地“嘿嘿”了两声。

蓦然间,田行道的脊梁骨窜出一股凉气。

此时再看那观音樽,厚厚的釉面仿佛变成了一层冰,冰层下面罩着无可窥测的幽秘。

他惶惑地将目光移向母亲,却看到母亲在咧着嘴笑。如此一来,她那半眇的亮眼就变得神采奕奕,颇像慈眉善目的观音了。

观音是什么?观音是千手千眼佛,手心里是有眼睛的。

羽升躲在母亲吕如蓝的身后,偷眼看着面前这位心理科的医生。羽升使劲抓着吕如蓝的衣服,那情形就像胆怯的女孩子紧张地拉着秋千的索绳。“是班主任卫老师建议我们来心理科检查检查的,”吕如蓝说,“卫老师担心这孩子心理上有问题。”“嗯,”医生向吕如蓝点着头,目光却注视着羽升,“过来坐嘛,小朋友,过来坐。”

羽升并不往前走,他畏怯地往妈妈怀里缩。吕如蓝只好将他半抱半搂着,坐在了医生的面前。

医生耐心地问:“小朋友,告诉叔叔,你在学校出了什么事?”“我们班上体育课,男生踢球,女生跳绳……”羽升嗓音弱弱的,是因为还未到变声期吗?那声音太尖太细,听上去就像女孩子。“男同学分成两边踢,两边都不要我。他们说我是女生,他们让我去跳绳。”“跳绳可是没有人能跳得过我儿子,我才跳一百多,他一口气能跳两三百。”吕如蓝不无自豪地抚着羽升的小脑袋。“哦,跳绳是跟妈妈学的吗?”医生探究地望着羽升。

羽升羞涩地点点头。

吕如蓝怕胖,吕如蓝要瘦身。她在家里练跳绳,羽升也就陪着她跳,跟着她玩。

羽升的动作极像妈妈,脚踝弹得很轻盈,手腕转得很圆柔。羽升在那次体育课上就是这样跳的,跳绳荡甩成一轮圆月,羽升就在圆月里波浪般起伏,于是女生们就情不自禁地鼓着掌喝着彩。

女生这边如此热闹,就把那边的男生赵迪给吸引了过来。赵迪其实没有羽升个子高,可是赵迪偏偏就喜欢欺负羽升。或许那不叫“欺负”,那叫“撩”,就像一只恶作剧的猫喜欢撩逗缩头缩脑的小乌龟。

赵迪绕到了羽升的背后,一边看着羽升跳绳,一边啃着手指头。羽升跳得太久了,就像涌动的泉水,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歇。于是赵迪伸出脚,想要堵断它。

跳绳被赵迪的脚踩了一下,忽然扭转起来绊住了羽升的腿。羽升猝不及防,一下子摔了个嘴啃泥。“噢!——”赵迪欢呼雀跃。

羽升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捂住脸哭了,是那种嘤嘤的啜泣,犹如石块压抑之下的细泉,幽幽咽咽地泄流。

吕如蓝哭起来就是这副样子,自从与丈夫田行道离婚之后,她自己在家里常常会没来由地哭上一阵子。那情形就像感冒之后需要发汗,汗一出来,人似乎就轻松了许多。

到底是妈妈的儿子,羽升的哭相和妈妈一模一样。

恶作剧的赵迪看到羽升像女人一样低低地啜泣,就愈发兴奋。赵迪得意地拍着巴掌,节奏分明地大喊大叫:“羽升,女生;羽升,女生——”

如此一来,羽升也就哭得更加伤心。

…………

心理医生听完羽升的讲述,叹了口气说:“那个孩子欺负你,你就不生气?你就没想和他动拳头?”“没有没有,我儿子从来不打架,我儿子从来不动手。”妈妈代替儿子做了回答。

医生观察了一下妈妈,又观察了一番她的儿子。医生注意到了,这位妈妈用双臂紧紧地环抱着儿子,那模样就像老母鸡在翅膀下面卫护着她的小鸡。医生笑了笑,接着又问:“小朋友,除了跳绳,你还喜欢做什么?”“画画。”又是妈妈替儿子做了回答。“好,你随便画张画吧。”医生把桌上的一张检查单翻过来,又递了一支圆珠笔。

吕如蓝拉着羽升的手,让儿子接过那支笔。于是,羽升就在检查单的背面画了起来。

圆珠笔在纸上精心地移走着,细腻圆润的线条慢慢勾勒出一朵小花,——这花几乎可以称得上娟秀了。“哟,画得真漂亮,”医生夸奖着,“这孩子上过美术班吗?”“没有,都是跟我学的。”吕如蓝的语调里透着自得。“你还喜欢什么呀?”“他还喜欢唱歌。”又是妈妈替儿子做了回答。“怎么样,给我们唱一个?”医生说。

一番忸怩之后,羽升开口了:“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地上小河淌水清悠悠……”

小男孩的歌声或许可以称得上柔美了,还透着忧郁和感伤。

医生神色肃然,“这也是跟你学的?”

吕如蓝点点头。“怎么都是你,他爸爸呢?”“出车祸,死了。”吕如蓝的声音冷冷的。

听了这一句,羽升受寒似的打了个噤。“这孩子平常除了跟你在家,还会去哪儿?”医生探究地望着吕如蓝。“姥姥家。”“他跟姥爷玩吗?”“姥爷去世了。”“哦,我看这就是产生问题的原因了。”心理医生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是个男孩子,在他的身边却恰恰少了一个角色,一个做父亲的角色……”  第二章 钟点爸爸

男人把自己的好友称作“哥儿们”,女人把她们的好友称作“闺蜜”。吕如蓝的“闺蜜”名叫冯敏,她是绿城晚报社的编辑。冯编辑编的版面叫《情感实录》,专供那些感情受伤的痴男傻女倒倒苦水、诉诉哀怨。冯编辑呢,则用她的“编者按语”为这些呻吟者揉揉按按,减轻一些他们的痛苦。从这个意义上说,冯敏是一位感情按摩师。

此刻,在“恋恋女子美容美发中心”的两张躺椅上,冯敏和吕如蓝正蒙着面膜,享受着美容师恋恋的服务。恋恋下身穿着热裤,上身穿着单肩吊带衫,看上去还像个时尚少女,其实她已是单身母亲了。恋恋曾经在冯敏的《情感实录》版上倒过离婚的苦水,此后就与冯敏成了闺蜜。

三个女人在美容中心搭着戏台,哼不尽的情感调调,唱不完的恩怨戏词。

吕如蓝说:“冯敏,昨天你在晚报编发的那篇稿子,《枕前发尽千般愿,一朝变心石也烂》,让我读了直掉眼泪。”

恋恋说:“我也看了,我也看了!男孩变心,女友跳楼摔断腿,这是真事吗?”

冯敏说:“感情倾诉,采访实录。我编的那个版面,全都是真东西。”

吕如蓝叹了句:“我就爱看你编的这个版,‘心有千千结’呀——”

冯敏得意地说:“‘我有千千解’,到我这儿,就给解开了。”

恋恋接道:“冯姐给那么多人解开心结,做的是菩萨的善事,是大功大德。”

冯敏笑道:“嗨,攀不上菩萨,也谈不上功德,不过是让大家倒倒感情上的苦水罢了。倒出来,说出来,也是一种解脱嘛。”

吕如蓝长叹一声,说:“可不是嘛,苦水不倒出来,窝在心里臭了。就说我这辈子碰上的那个坏蛋田行道吧,追我的时候多会发誓啊,‘爱你千年永不变’‘给你一辈子幸福’……啊呸!这还没有一千年呢,这还没有一千月呢,也就是几百个星期吧,他就跟着别的女人跑了。说实话,我那时差点过不去,跳楼的心都有了。”

恋恋笑着抿抿嘴,趁机推销她的产品,“哟,怪不得。我说姐这么年轻,怎么就有白头发了!姐染染头吧,我这儿有韩国的最新产品,姐要用,打七折。”

吕如蓝动了心,问道:“你说,我染什么颜色好?”

恋恋说:“姐要什么颜色,我这儿就有什么颜色。金棕、褐红、亮黄、晶紫、亚麻……姐试一试,保你变成韩剧大明星!”

真要染发,吕如蓝不免又有些迟疑,“我,不会染成个怪物吧?”

冯敏劝道:“如蓝,你就不能换个活法吗?”

吕如蓝下了决心,“行,要来,就干脆来个新鲜点的!给我来个——亚麻色!”

揽到这笔生意,恋恋喜不自胜,“好哩,亚麻色!姐,不是我夸你,姐长得本来就像韩星河智苑。这一染,姐就变成河智苑的小妹妹了!”

吕如蓝喜欢这话,“恋恋,你的嘴巴真甜啊。”

冯敏说:“如蓝,说真的,你自己心情好了,对你儿子羽升也有好处嘛。”

提起儿子,吕如蓝顿时变得担忧起来,“有什么好处?医生说,羽升身边缺乏男性角色,我应该做个变性手术,变成个男人才对。”

冯敏叹口气,诚心劝道:“如蓝,说真的,你就不能让羽升经常见见他爸爸吗?”

吕如蓝决绝地说:“不行!他想见儿子,没门!”

恋恋也随声附和:“对,他越想见,咱就越不让他见!我原来那个死男人也是,当年丢下我和儿子,跟别的女人跑了。后来又死皮赖脸地拿着两万块钱来求我,说是想见我儿子。哼,一边儿待着吧!”

冯敏给吕如蓝出主意,“如蓝,医生既然说羽升那么需要爸爸,那你就赶快再给羽升找个爸爸嘛。”

吕如蓝反诘道:“冯敏,你说得怪轻巧,怎么只见你换男朋友,就是不见你结婚呢?”

冯敏懒洋洋地打个哈欠,脸上面膜差点儿掉下来,“我想开了,我那些男朋友,都是临时工。”

恋恋说:“我想得更开,我找的那些,都是钟点工。”

话一落音,三个女人就一起开心地大笑起来。

冯敏突发奇想,说道:“哎,如蓝,你看这样好不好,咱们可以先给羽升找个钟点爸爸嘛。”

吕如蓝撇撇嘴,“你什么意思嘛。”

冯敏说:“我把你和羽升的情况写个采访实录,咱们给羽升招聘个‘钟点爸爸’,看看哪个男人愿意关心羽升,承担当爹的这份责任。”

恋恋在一旁乐不可支,“哈哈,‘钟点爸爸’!这可是个金点子哟。”

吕如蓝不无担心,“会不会,有人浑水摸鱼呀?”

冯敏大包大揽,“如蓝,你放心,我帮你把关。来应聘的人,我先替你筛选,先替你做好审查。”

恋恋拍响了巴掌,“不错不错!搞不好啊,钟点工就变成了临时工,临时工呢,最后就转正啦。”

听了这句,吕如蓝和恋恋一起笑起来,冯敏却敛了脸儿。

去掉面膜,吕如蓝对着镜子照来照去。望着镜子里那个头发染成亚麻色的时髦女人,吕如蓝难以相信这女人就是她自己。“哎呀哎呀,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啦?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啦!”那尖叫与其说是抱怨,毋宁说是自我欣赏。“这个样子多好啊,”恋恋拉转她的身子,“你让冯姐瞧瞧,你让冯姐瞧瞧——”“嗯,漂亮,漂亮。”冯敏意味深长地点着头,“不漂亮怎么行?你想选‘钟点爸爸’,人家‘钟点爸爸’也得选选你吧。”“讨厌。”吕如蓝做生气状,嘴角却挂着笑。

冯敏给她加了油,恋恋在旁边又添着醋,“吕姐呀,要我说,你染了亚麻色头发,这身衣服可就不搭了。”

吕如蓝问:“怎么才搭呢?”

恋恋扯扯自己的热裤,又拉拉吊带衫说:“你得配这样的热裤,再换上一件这样的吊带衫。”

边说边示范,恋恋对着镜子摆出一个性感Pose(姿势)。“对对对,就这样,就这样。如蓝,你快学,你快学呀。”冯敏鼓掌叫好。

吕如蓝凸胸翘臀,将身子扭做S状,然后侧身向镜中张望,不禁掩面失笑,“哎哟,丑死啦,丑死啦。”

冯敏夸赞:“有那个意思,漂亮,漂亮!”

恋恋说:“吕姐要想漂亮到家,还有最重要的地方没有打点到。”

吕如蓝问:“什么地方?”

恋恋指着自己的脸,“你瞧瞧我的眼睛——”

吕如蓝左看右看,“你的眼睛怎么了?”

冯敏说:“恋恋的眼睛,像歌星,像影星。”

恋恋笑了,“要想漂亮到家,还得戴美瞳,戴假睫。”

吕如蓝连连摇头,“哎哟我的妈呀,那种东西,是我用的吗?”“怎么不能用?”冯敏敲着边鼓,“如蓝,你就换一种活法吧。”

就像下水道被疏通了一样,吕如蓝被冯敏她俩捅得活泛泛的。她嘴里说“不行不行”,可是一离开美容美发店,她就去商业街买了热裤和吊带衫。她在试衣间里脱胎换骨之后,重新来到大街上,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

路边每一家店面的玻璃橱窗都是吕如蓝的穿衣镜,当她经过时,都要在那些玻璃橱窗前徘徊驻足,搔搔首,弄弄姿,欣赏一番全新的自己。

忽然觉得意犹未尽,于是她四下寻逛,给自己装备上了美瞳和假睫。

当吕如蓝在街店陶醉的时候,儿子羽升正好放学。

孩子们鱼群似的从校门口往外涌,羽升神情抑郁地裹在其中。刚刚出了校门,他就放慢脚步,离开人群,形单影只地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走着走着,小巷深处忽然闪出了几个大孩子。领头的那个指指羽升,向同伙使了个眼色,于是这几个大孩子就横着排开,封住巷道,向羽升迎面而来。

羽升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胆怯地放慢了脚步。

这几个大孩子却加快了脚步。

羽升掉头就跑。“站住——!”这群孩子一边喊,一边在羽升的身后追。

羽升显然不是这群大孩子的对手,他很快就被追上来的大孩子们撞翻在地。对方拳打脚踢,羽升在地上翻滚着,没有丝毫的反抗意识。“钱呢?把钱拿出来!”为首的大男孩一边打,一边向他喝令。“求求你们,别打了。我给你们钱,我把钱都给你们……”羽升像女孩子似的一边哭泣,一边求饶。

为首的大男孩掏空了羽升的衣袋,只翻出一点儿零钱。于是,他又气狠狠地把羽升的书包抖开。就像飞机失事一样,书包里的课本和文具散落了一地。“我的书,我的作业……”羽升哀叫着,伸出手在地上捡拾。

为首的大男孩把目光落在了羽升的手腕上。那是一只雅马哈运动型手表。“妈的,把手表拿过来。”那大男孩儿嚷嚷着。“别,别,求你们了,这是我爸送给我的。”羽升缩护着。“嘻嘻,你吓唬谁?谁不知道呀,你没有爸爸了——”

那大男孩伸手攥住手表,使劲扯。塑料表带断掉了,雅马哈运动表被他撸在了手里。

羽升眼巴巴地看着手表,却再不敢吭声。

大男孩指着羽升的鼻子说:“回去不许告诉你妈。你要是告诉你妈,我们就连你妈一块儿揍!”“对,一块儿揍!”那群孩子起着哄,齐声诈唬。“嗯,我不说。”羽升胆怯地点点头。“嘻嘻,走喽——”大男孩们哄笑着跑开。

望着对方消失的背影,羽升抹着泪,将散落在地上的书本和文具重新装回书包里。

地上只剩下那条断掉的手表带。羽升俯身将它捡了起来。他把断表带在衣服上擦了又擦,然后宝贝一样收进了贴身的口袋里。

这一幕吕如蓝当然未能目睹,当羽升在小巷被人拦劫的时候,她已经回到家里。母亲梅薇在厨房里忙着烧鱼,身穿热裤和吊带衫的吕如蓝站在母亲的身后,兴冲冲地喊了一声:“妈——”

梅薇回转身,看到女儿穿着新装摆着Pose的样子,不由得惊讶道:“哟,这是谁呀?我都认不出来了。”“妈,你再瞧瞧我的眼睛。”吕如蓝把脸凑过去,让母亲看。“你的眼睛怎么了?”就像在菜市场挑鱼,梅薇盯着那眼珠左瞧瞧右看看,终于发现了特异之处,“哟,你的眼睛跟玻璃珠似的,好亮好亮哦!咦,怎么还有点儿发蓝呀?”“妈,这是戴了美瞳。”“美瞳是什么呀?”“美瞳是一种隐形眼镜。”“怎么回事,你也开始戴眼镜啦?妈知道,你不近视呀。才这个年纪,难道你就老花了?”“不近视,不老花,就不能戴眼镜了?妈,这叫装饰,这叫美化。”吕如蓝得意地晃着脑袋,“妈,你看美不美?漂亮不漂亮?”“哦,美美美,漂亮漂亮。”梅薇嘴里应付着,身子却早已转回到锅灶那边去了。

就在此时,羽升用脖子上吊着的钥匙打开了大门。他听到大人们在厨房里的说话声,就径直跑进了厨房。

看到姥姥和妈妈,羽升无限委屈涌上来。他嘴巴一咧,不禁大放悲声。

看着羽升那狼狈不堪的样子,当姥姥的又惊讶又心疼,“哎呀,我的小祖宗,你这是怎么啦?”“乖乖,让妈看看。告诉妈出了什么事?——”吕如蓝伸开双臂,欲要抱住儿子。

望望吕如蓝的衣着打扮,再盯一眼她那装饰过的美瞳,羽升感到分外陌生。他不由自主地闪开,像藏猫猫似的躲到了姥姥的身后。

招聘钟点爸爸,这是一个金点子。

那一天,吕如蓝从街口的报刊亭前走过,看到几个路人围着报刊亭,正在挑选报刊。亭主招徕说:“买份《绿城晚报》吧,上面有篇文章可有意思了。”“什么文章?”众人好奇地问。

亭主说:“文章在《情感实录》版上,叫作《心有千千结,我有千千解》。”

一个正在低头看报的人把报纸“啪啪”地拍响了,“就是这篇,讲的是一个离婚的小妈妈,要给她儿子招聘‘钟点爸爸’哩。”

有人笑了:“嘻嘻,不会是这女人要招聘‘钟点老公’吧?”

…………

吕如蓝听了,连忙递上零钱,对亭主说了句“给我也来一份《绿城晚报》”。

拿到报纸,吕如蓝匆匆地扫了一眼。“谁想做我儿子的‘钟点爸爸’?”,这硕大的副标题让她顿时心跳耳热,她像得手的小偷一样神情紧张地低下脑袋,卷起报纸就走。

回到家,吕如蓝把这篇文章嚼了一遍又一遍。那情形就像嘴里嘬着一根鸡翅膀尖,越嘬越有味。这时候,手机响了,是冯敏打来的。吕如蓝开口就赞:“冯敏,你的文笔好棒啊!”

冯敏在电话那边说:“不是我的文笔棒,是你和羽升的遭遇,太能打动人了。”

吕如蓝说:“你写得好感人,我都要哭了。”

冯敏说:“别别别,我可不是想把你写哭啊。告诉你个好消息,让你笑一笑吧。这篇文章一见报,热线电话都快打爆了。”“是表示同情吗?”“岂止是同情,这是在抢购嘛。抢购者,都是争当‘钟点爸爸’的男人啊!”“哟哟哟,吓死人啦,吓死人啦。”吕如蓝心里高兴,嘴里却吐着怯懦的语气,“我可是怕落入歹徒的魔掌哦。”“不用担心,我是你的过滤器。让你喝的,当然是纯水喽。”“听你的意思,你已经过滤出来了?”“当然,我已经帮你选了一个。”

吕如蓝兴奋了,“能透露一下,他长什么样吗?”“不是随便什么男人,都能入我的眼哦。这个男人长得嘛,当然很不错喽。”

喜悦像啤酒沫一样难以抑制地溢出来,吕如蓝脱口说了句:“真的?”

想必是吕如蓝的语气过于亢奋,冯敏立刻在那边回应:“我提醒你哦,别瞎想。他是你的钟点工,他是应聘‘钟点爸爸’,去帮忙照顾你儿子的。”

听到这话,吕如蓝仿佛看到了冯敏竖起一根指头,向她表示警告的样子。那情形,就像讲台上的小学老师在训诫调皮的孩子。

吕如蓝一时无语。

电话那边的冯敏随即缓和了语气,“我和这个男人谈过了,他最喜欢男孩子。我可以给你打保票,他一定会对你儿子好的。”

…………

按照冯敏的安排,吕如蓝第二天八点半从家里出发,到报社去与那位“钟点爸爸”鲍圭会面。担心骑自行车会压皱了裙子,吕如蓝特意坐上了一辆出租车。甫一落座,她就从手袋里拿出小镜子,对自己的眉眼口唇复检补妆。直至到了报社的大门口,她才放下小镜子,付了钱款,匆匆下车。

出租车掉头离去,她忽然想起手袋还在后车座上。“哎,哎,等等,等等——!”她招着手,拔腿就追。“哧——”一辆帕拉丁越野车稳刹在她的身边。“需要帮忙吗?”摇下的车窗里,男人的目光冰凌般澄澈。

或许是这份澄澈让吕如蓝瞬间生出了信任,她跳上帕拉丁越野车的副驾驶座,指着前方的出租车说:“追,快追上它!”

帕拉丁拿出越野的姿态,在马路上飙飞起来。前方的出租车似乎浑然不觉,依旧大模大样地在车流里穿行。帕拉丁左突右挤,近了,近了,那辆出租车的屁股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不料红灯忽然亮起,前面的一辆私家车循规蹈矩地停了下来。

帕拉丁鸣响喇叭,车轮一打,斜插过去,居然闯过了红灯!

吕如蓝听到哨音尖厉,犹如被踩疼的猫叫。继而,警用摩托就出现在了后视镜里。“警察——”吕如蓝怯怯地提醒。

男人那冰凌般澄澈的目光不曾闪过一丝阴影,帕拉丁我行我素,接连超车,径直向那辆出租车逼近……

就在帕拉丁逼停出租车的同时,警用摩托车也挡住了帕拉丁的车头。“我的,手袋!——”吕如蓝拉开出租车的后车门,一眼就看到白色的手袋犹如小猫一般蜷缩在后座上。“请出示你的驾驶证。”交警向“冰凌”行礼,语调却开着冷气。

吕如蓝连忙解释:“警察同志,他在帮助我追车……”“我想,我是见义勇为吧?”“冰凌”的嘴角带着一点儿自嘲。

交警详细询问了原委之后,毫不留情地开出了罚单。

两百元。“冰凌”拈着罚单,笑着说:“得,看来我做的好事级别不高,和见义勇为有差距。顶多,也就算个助人为乐吧。”

说是要看看罚单,吕如蓝拿到手里,就攥紧了,“这钱,应该我交。”

男人的风度未能战胜女人的执着,“冰凌”只好由着吕如蓝,陪她去附近的网点交了罚金。

画了句号,二人一起从网点出来,“冰凌”问:“你去哪儿?”“绿城晚报社。”“冰凌”偏偏脑袋,示意吕如蓝上车。

仿佛经此一难,再度乘坐帕拉丁已是理所当然的事,吕如蓝拉开车门就坐了进去。

去报社的那段距离让人感觉短得出奇。车至报社大门口,吕如蓝说了句“到了,再见”。“别,咱们进去。”

帕拉丁居然有报社的入门证,径直开进了院子里。吕如蓝下车之后,向司机座摇摇手,“再见”两个字,却没有再说出口。她向办公楼的方向快步走去,就在进入大厅的那一刻,她鬼使神差地回了回头。这一瞥,让她的心没来由地跳了起来,“冰凌”!“冰凌”怎么会跟在后面呢?

吕如蓝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如蓝,你迟到了啊,迟到。”冯敏从写字台后面站起来,迎接闺蜜。“对不起,对不起,路上出了点意外。”吕如蓝连连道歉,“那人来了吗?”

冯敏看看表说:“奇怪,说好了十点整,你迟到了,他也迟到——”

冯敏的话音刚落,写字间门边就传来一个响亮的男声,“报告!——”两个女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男人双手贴着裤缝,规规矩矩地站在门边。那是个装模作样的姿态,犹如一个迟到之后不敢走进教室的小学生。

吕如蓝愣住了,这不是“冰凌”嘛!

冯敏“扑哧”一声笑了,她也做出班主任老师的样子,宽容地招着手说:“没迟到,没迟到。进来吧,快进来。”“冰凌”一边走,一边瞧着吕如蓝。

冯敏热情地说:“来来来,我给你们俩介绍一下。这位小妈妈叫吕如蓝,就是她,想要给儿子聘请一个‘钟点爸爸’。这位大男生叫鲍圭,他就是应聘者哟。”

鲍圭和吕如蓝同时握住对方的手,二重唱似的笑出了声。

冯敏讶然,“怎么,你们俩认识?”

吕如蓝就把方才鲍圭带着她追赶出租车的经过讲了一番。

冯敏飞快地盯了一眼鲍圭,然后若有若无地舒了口气,分别向两人介绍了对方的情况。吕如蓝这才知道,原来鲍圭开着一家户外装备店,他是个户外运动爱好者。“你们谈,你们俩自己谈谈吧。”说完,冯敏便借故离开了。

此时此刻,只剩下一男一女默默对坐,那情形有点儿像谈恋爱的人在公园的长椅上约会。虽然已是沙场老兵,吕如蓝却有些紧张。脑袋里就像有个复读机,翻来覆去地播放着当初策划此事时,自己想过的那句话,“或许一举两得,就这么又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呢?或许一举两得,就这么又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呢?……”

仿佛这句话对方能够听到,吕如蓝觉得脸上有点发烧。她稳稳神,尽力掩饰地说:“不好意思,我我我,恐怕付,付不了太高的工资,”吕如蓝变得结巴起来,“一个小时只能付二十块钱……”“没关系,这不是问题。”

吕如蓝不由得生出疑惑,“像你这样开店的,老,老板,难道还需要挣这种小钱?”“呵呵,算不上什么老板。开个小店,挣口饭吃吧。”鲍圭开朗地笑着,“我喜欢男孩子,喜欢那种给男孩子当父亲的感觉。所以嘛,我才来应聘,想试着做一做‘钟点爸爸’。”

鲍圭的嗓音带着磁性,而磁是有吸引力的。

鲍圭的回答给吕如蓝留下了许多想象的空间。揣摩这番话里的意思,似乎他既没有做父亲,更谈不上有男孩子。不过呢,他看上去应该有三十多岁了,难道他还没有结过婚?吕如蓝很想问个究竟,但是直到那天分手,她也没有贸然触碰这个话题。

吕如蓝素来相信第一眼。逛商场买衣服的时候,第一眼看中的每每就是最合意的。或许,你会觉得别的什么地方还有别的更合适的在等着你,于是你选择了离开;然而等你逛完整个商场,你还是转了回来。那时候你就会发现第一眼带给你的直觉并没有欺骗你。

离开报社之后,吕如蓝才意识到,其实从第一眼看到鲍圭起,“钟点爸爸”的人选就已经敲定了。

第二天是周末,按照事先的约定,吕如蓝请鲍圭先到家里和羽升见见面,然后三个人再一起去人民公园。

当初田行道还在这个家里做丈夫做父亲时,每逢周末,一家三口通常都去逛人民公园。人民公园对面有一家老蔡记蒸饺馄饨馆,全家人玩够了逛累了,就开到饭馆里去美餐一顿。自从田行道谋了反,吕如蓝再也没有带儿子去过那儿。一来是提不起劲儿,二来是害怕会被伤心之地勾起什么心思。

这一次的情形则大不相同,有了鲍圭这样的帅男陪伴,人还没去,吕如蓝先就有了一种吐气扬眉的感觉。

一大清早,霞光就晕红了脸。几片云霓犹如蝉翼般通透,昭示着会有一个好晴天。吕如蓝打开衣柜门,一眼就看到那件淡青色的真丝连衣裙悬悬垂垂亭亭玉立着。恍然间,仿佛看到那是她自己站在那儿,如此轻盈,如此袅娜。吕如蓝将它换在身上,对着镜子顾影自盼。渐渐地,她看出一些不足了:胸部略显平塌,小腹那里却有些膨出。

吕如蓝连忙换了支撑式文胸,又束上了腹带。此时再瞧,却又挑剔出裙子的后背处有几道褶皱,犹如青春老去之后留下的无可奈何的皱纹。吕如蓝心里一沉,怏怏地翻出熨斗和熨衣板,欲将这些讨厌的皱纹一除了之。她顺手拔掉插座上的插头,要给电熨斗加热。忽然听到羽升在旁边尖叫:“妈妈,别动我的充电器——!”

吕如蓝拔掉的是羽升的充电器。

听说要去人民公园,羽升立刻想到要给他的“海狼”号快艇充电。“海狼”快艇很可怜,它平时只能在卫生间的浴缸里转一转,还有就是在小区的环型喷水池里晃悠过几回。去人民公园可就大不相同喽,那里有人工湖,宽阔的湖面和家里的浴缸比起来,简直就是大海。

羽升护着他的充电器,吕如蓝便转移到客厅去熨裙子。这样也好,可以一边操弄电熨斗,一边看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连续剧,连续剧仿佛有两套伴音,一套是电视剧自带的,另一套则是从卫生间那边传过来的,“当我们还年轻,在美妙的五月早晨,你曾说你爱我,当我们还年轻……”

这是吕如蓝的母亲梅薇在唱歌。梅薇喜欢一边淋浴一边唱,——是那种经典的美声,舌头仿佛被喉科医生用舌板压迫着。卫生间就是歌剧院,嗡嗡的回声显然让歌者自己很陶醉。

吕如蓝似乎没受什么干扰,依旧津津有味地看电视。吕如蓝已经习惯了。她习惯了母亲每天这个时候洗淋浴,习惯了母亲在淋浴的时候高声唱歌,也习惯了母亲随后衣着光鲜地到滨河公园去“活动”。

吕如蓝离婚之后,母亲对她说:“你爸先走了,撇下我一个人,实在冷清得很。你带着小外孙住过来,也让我热闹热闹嘛。”

吕如蓝明白,老妈这是在怜惜她。吕如蓝在个人生活上遭遇挫折,能回来傍着老妈,毕竟是个精神慰藉。再说了,和前夫田行道共同生活的那些房间,处处都留着田行道的痕迹,住在那里时时都会感到有田行道的影子,仿佛他还在屋里晃晃悠悠。

…………

梅薇在卫生间洗浴之后,换上了一身外出晨练的便服。而此时,吕如蓝也穿上了熨得平平整整的真丝长裙。梅薇上下打量着女儿,不无诧异地说:“哟,天还没热到要穿裙子吧?当心,可别受凉了。”

吕如蓝刚才一直守着热熨斗忙活,此时鼻尖上还有点潮。她夸张地伸出手抹了一把说:“还不热呢?瞧,我都出汗了。”

梅薇还想说什么,吕如蓝的手机响了,是冯敏打来的。“周末怎么安排呀?‘钟点爸爸’要正式上任了。”

吕如蓝开心地说:“我们这就出发。已经商量好了,大家一起去人民公园。也算是,磨合磨合吧。”“哦,去人民公园磨合呀。对,磨合期很重要,新车磨合,可不要急着开高速哦。”

冯敏的语调似乎有点怪。

吕如蓝看了看梅薇,“我妈就在旁边呢,她正在给我发懿旨。咱们回头再聊。”

说完这一句,吕如蓝就挂断了电话。

梅薇方才一直尖着耳朵听电话,此时不无担心地问:“你要开新车吗?你什么时候拿的驾照?”

吕如蓝哭笑不得地推了推老妈,指着墙上的电子钟说:“妈,时候不早了。你不是要到滨河公园活动嘛,快走吧。”

这一指,吕如蓝就看到与鲍圭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

门铃还真就响了起来。

吕如蓝下意识地抢上一步开了门,果然是鲍圭如期而至。一条牛仔裤,一件套头衫,整个人瞧上去既精干又潇洒。

梅薇疑惑地望望来客,吕如蓝赶忙做介绍,“妈,这是鲍先生——”

梅薇瞧瞧吕如蓝,再瞧瞧鲍圭,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你们聊,你们聊,我走了。”梅薇抬脚就往门外走,吕如蓝紧紧跟了出去。“妈,他是我请的钟点工,照顾羽升的。”吕如蓝压低声音解释。“好好好,妈知道,妈知道。”梅薇摆摆手,脸上挂着一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的神情。吕如蓝再要解释,梅薇已经下了楼。

羽升早就待不住了,见鲍圭来到,他连忙抱起“海狼”号,迫不及待地嚷嚷着:“妈,鲍叔叔来了,咱们走吧!”

鲍圭拉开帕拉丁的车门,羽升抢先跳上了副驾驶座。吕如蓝向鲍圭笑着摇摇头,独自坐进了后排。

车一开,轻风就从车窗处扑面而来,让吕如蓝身上的丝裙丝丝缕缕地铺开。于是,她的心就变得像鸟翼一般舒展。抬起头,犹如镜框里的照片一样,她从驾驶座上方的后视镜里看到了鲍圭的脸:石刻般的下巴,笔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窝,蓦然,那眸子似有亮光一闪……

你这样看他时,他也能在镜子里看到你哩,吕如蓝心里想着,连忙若无其事地将目光移开。

帕拉丁开到了人民公园,在停车场泊好。羽升犹如小马识途一般,径直进了公园大门,嘚儿嘚儿地独自往前跑。“羽升,等等啊,你到哪儿去?”鲍圭不放心地喊。

吕如蓝笑着说:“别管他,随他便。”吕如蓝心里清楚,儿子这是要去划船呢。过去他们一家三口进了公园,儿子就是这样蹦蹦跳跳地往停泊游艇的小码头跑。

羽升跑在前面,吕如蓝和鲍圭就成了并肩漫步。林荫道是蜿蜒在人工湖边的,斑斓的五色石,婆娑的垂柳枝,走着走着就让人走出一些多彩而柔软的情调来。

小游艇仍然是过去的小游艇,圆圆的蘑菇状,看上去犹如卡通画里的小房子。里边是面对面的两排座,可以容纳四个人。往日上了游艇,吕如蓝夫妻俩都是并排坐着的,两人并排踩着踏板,让小船前行。这一回不同了,羽升要和妈妈一起坐,于是鲍圭就坐在了母子俩的对面。

如此一来,吕如蓝与鲍圭就成了四目相对,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吕如蓝忽然觉得裙子的下摆太高,领口又太低。她不由自主地伸手在膝盖处拉了拉,在脖子前提了提。等到把手放下来,她心里自嘲地笑了:装什么装,这裙子不就是因为他才着意穿的吗?

吕如蓝和鲍圭面对着面,合力踩动踏板,蘑菇船就缓缓离开人工湖岸,然后哗哗啦啦地驶快了。清澈的湖水犹如夹道欢迎似的,沿着小船的两舷来而又去,风也渐渐地有了一种迎面冲撞的感觉。

羽升兴奋地站起来,他像张开的船帆一样,在风中猎猎地抖动。“全速前进!全速前进!——”“船长”神气十足地下达着命令。

两个“水手”尽力踩着踏板,让小船加速。往昔的情景仿佛在吕如蓝的眼前重现了,所不同的是另一个水手不再是田行道,而换成了鲍圭。

他好像比田行道更有力气呢,吕如蓝在心里暗想。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扫了一下对方。那一刻,相触的不只是目光,还有两人的膝盖和小腿。欣悦的战栗迅疾地从吕如蓝的全身掠过,让她不禁有些心慌。

仿佛有所期待,吕如蓝的膝盖和小腿仍然待在那儿。而对方的膝盖和小腿却回缩了。

这人,倒挺老实,吕如蓝慢悠悠地想。然而,她的心里也还有些负气,好像比赛失了分,必须设法讨回。于是,吕如蓝故意不再用力蹬踩踏板,只让双脚随着踏板转动。

小船并未减速,而且对方的神情也看不出有何异样。鲍圭应该能察觉到踏板变沉了,他应该猜到这是怎么回事……吕如蓝探究地望了望对方。这一探究,吕如蓝就发现对方的眼窝很深,而眼窝的深处是一双更为深沉的眸子。

小船渐渐划向了湖水深处。

阳光变得刺眼了,风也变得和煦。吕如蓝觉得身上的丝裙不再单薄,反而显得十分相宜。此时再看鲍圭,只见他的鼻尖和额头上晶晶莹莹,似乎笼着一层光点。

他出汗了,他累了……于是,吕如蓝让踏板上的双脚用上了力气。

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挂在了鲍圭的嘴角。

当然当然,他全都能感觉到,全都能!“咱们靠到桥那边,休息休息吧。”吕如蓝提议。

那是一座弯月形的拱桥,湖水从桥下穿过,幽幽的桥洞和桥畔的垂柳合成了一大片凉荫。把船泊在那里小憩,是个不错的主意。“目标,石桥。前进——”羽升操着舵,煞有介事地指挥着。

两个“水手”很卖力气,然而操舵的“小船长”却显得勉为其难了。要靠岸了,船打着转儿,泊不到树荫和桥洞里。“来,妈妈帮你。”吕如蓝的手放在了羽升的手上,两人合力操舵。

这船,并不因为多了一双女人的手而变得听话。“我来吧。”

鲍圭伸出了他的大手。这双手骨节坚硬,筋腱强韧,犹如盘抓着岩石的树根。小船仿佛被这双手拉拽着,乖乖地泊在了桥洞旁边的树荫下。

吕如蓝从提袋里拿出塑料桌布铺在地上,三个人团团围坐在树荫下。然后,吕如蓝又把带来的饮料、水果、面包一一拿了出来。虽然谈不上丰盛,却也显得颇具规模了。“你尝尝,这红富士很脆很甜。”出于客气,也出于礼貌,她挑了一个最大最红的苹果先递给了鲍圭。“谢谢。”鲍圭接在手里。“羽升,吃苹果吧?”吕如蓝又问儿子。“不吃!”羽升闷闷不乐地摇摇头。“喝可乐?”“不喝!”“好乖乖,那就吃个面包吧,椰蓉馅的。”“不吃,我玩‘海狼’哩。”羽升看也不看,只管扭过身子,摆弄他那个电动模型船。

吕如蓝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她猜得出儿子的心思,羽升之所以摆出这副模样,不过是因为妈妈方才没有把苹果先给他,而给了鲍圭。

想到这儿,吕如蓝不由自主地望了望鲍圭。鲍圭似乎会心地笑了笑,他把苹果放下,亲热地贴近羽升说:“哟,这就是‘海狼’啊?这船好漂亮!”“嗯。”羽升半睬不睬地应付了一声,然后自己俯下身子,把“海狼”放进水里。他扳动遥控器,“海狼”抖擞了一下,旋即昂起脑袋,轻捷地划开水面,飞快地向前驶去。羽升的神情也随之轻快起来,脸上漾着浪花般的笑意。“棒,好棒!”鲍圭由衷地夸赞。“棒吧——?”羽升的声音里透着自豪。

羽升把遥控器上的操纵杆向左一扳,“海狼”微微倾斜着,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向左转弯。那姿态就像是弯道上的速滑选手。“海狼”向左兜出一个大圆圈,英姿勃勃地返回船边。就在它接近船舷的一刹那,羽升忽然把操纵杆向右一扳,“海狼”立刻打着水花向右而去。

来而复往,往而复来,湖面上顿时变得生机勃勃。

吕如蓝怡然地四下眺望。远远的拱桥上,站着一个女人,在探身向小船这边看。女人的脸被手中的遮阳伞遮掩着,然而那副身姿却有几分熟悉。

那是谁呢?吕如蓝心里正在嘀咕,拱桥上忽然传来闹嚷嚷的喊声。“灭了它!”“灭了它!”一群男孩子从拱桥上跑下来。领头的两个孩子,手里各自拿着一艘遥控船,在同伴的簇拥下来到湖边,然后将两艘遥控船放进了水里。“哇,‘海鲨’!”羽升发出一声惊叹。

一白一黑,那两个遥控船的船首都夸张地画着鲨鱼的脑袋。脑袋上最醒目的是两排尖利的大牙齿,它们张扬地龇咧着,仿佛随时都会扑上去啮咬猎物。

两只“海鲨”的块头看上去比“海狼”大得多,它们在湖面上齐头并进,直奔“海狼”而来。羽升察觉到了对方的意图,连忙拨动操纵杆,让“海狼”返航。

不好,不好,两只“海鲨”在中途截住了“海狼”!白“海鲨”从左边挤,黑“海鲨”在右边撞,“海狼”歪歪斜斜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倾倒。

羽升把操纵杆向这边扳扳,再往那边晃晃,显得惊慌失措。“喂,你们是哪儿来的孩子呀?这么坏!”吕如蓝尖着嗓子叫喊。

听到女人的喊声,那群孩子越发得意。他们一边嬉笑,一边学着吕如蓝的尖嗓门,“哪儿来的孩子呀,真坏——”

鲍圭来到羽升身后,轻轻拍着羽升的肩膀说:“别慌,别怕。你只管开你的。记住,一直往前,勇往直前。”“唉唉唉,往前,往前……”羽升心神不定地应答,仍旧操纵着“海狼”往回缩。

见对手害怕,白“海鲨”与黑“海鲨”就紧逼不舍。它俩左顶右冲,把“海狼”撞得东倒西歪。“灭它!”“灭它!”

岸上的男孩子们齐声大喊,为黑白双“鲨”助威。

在喊叫声里,羽升越发胆怯。他操纵着“海狼”颠颠簸簸地逃了回来,那情形就像斗败的狗夹着尾巴缩回了窝里。“哈哈,灭了,灭了——”岸上的孩子们高声欢呼。

羽升丧气地垂下脑袋。

吕如蓝连声安慰:“儿子,咱不理他们,咱不理这帮坏孩子。”

两只“海鲨”就在羽升乘坐的这只游船边耀武扬威地巡弋,那情形就像拳手把对方击倒之后,得意扬扬地在旁边蹦跳,单等对方爬起来,好再次把他击倒。

就在羽升畏缩怯阵之时,鲍圭的大手掌抚在了他的脑袋上。“羽升,咱们的‘海狼’比‘海鲨’跑得快。”“真的?”羽升目光亮亮地抬起了头。“当然,‘海鲨’块头大,很笨。”“对对,它们笨,笨。”羽升津津有味地舔了舔嘴唇,仿佛舔到了糖。“它们,不是‘海狼’的对手。”鲍圭语气断然地说。“不是我的对手,他们?”羽升顿时欣欣然起来,那情形就像意外地从考试卷上看到了高分。“别怕,把‘海狼’开出去,再和他们比比。”

沉稳和力量从鲍圭的嗓音里传递过来,于是,羽升把早已垂下的遥控器再次抬高了。“鲍叔叔,你说,怎么比?”“来,听我指挥。”鲍圭把手一挥,“目标,正前方,出发!”“出发!前进!进进进——”

羽升兴奋地高叫着,“海狼”犹如脱弦之箭,疾速地在湖面上划过。白色的水花在后尾盛开,然后化为一轮一轮的波纹,舒畅地扩展开来。

徘徊在游艇附近的两只“海鲨”看到“海狼”居然还敢露面,立刻凶狠地扑了过来。它们在“海狼”的身后紧追不舍,恨不能顷刻间咬住“海狼”,将它一口吞下去。“灭它!”“灭它!”“灭它!”岸上的那群孩子再次叫嚷起来。“全速前进!”鲍圭将手攥成拳头,挥向前方。“全速!”羽升兴奋地操纵着“海狼”,让它笔直地向前冲。此刻,羽升已经看得清清楚楚,“海狼”果真比笨“海鲨”更快更轻捷。

橘黄色的“海狼”越驶越远,渐渐变成了小小的一团,那距离已经是遥控器所能达到的极限。

追逐“海狼”而去的两只“海鲨”也仿佛缩起了身子,显得力不从心。“左转!”鲍圭果断地发布命令。

羽升扳动操纵杆,“海狼”蓦然掉转船头,向左划出一个圆弧。

两只“海鲨”沿着那弧线,也左转了船头。两只“海鲨”是并排而行的,它们摆出一个随时准备向目标夹击的阵势。

趁“海鲨”还没有完全跟过来,鲍圭又命令道:“右转!”“海狼”蓦地向右折转。它突然改变方向,打乱了两只“海鲨”的队形,白“海鲨”转得快,跟了上来;黑“海鲨”动作慢,掉在了后面。

跑着跑着,黑“海鲨”就落了单。“左转。目标:黑‘海鲨’的肚子。进攻——”

鲍圭的手臂像指挥刀,有力地挥砍下去。“冲啊——”羽升激动地喊着,他完全领会了鲍圭的意图。左转之后的“海狼”对准黑“海鲨”的肚子,迅猛地撞了上去。

黑“海鲨”猝不及防,被撞了个趔趄。“唉——”岸上传来一阵失败的叹息声。

看到同伴吃了亏,白“海鲨”连忙赶来支援。有了初胜,羽升信心大增。不等鲍圭发话,他就操纵“海狼”向右偏转,疾速地兜到黑“海鲨”的旁边,然后朝着黑“海鲨”的肚子撞去。“砰!”在撞击的瞬间,羽升兴奋地大喊。

黑“海鲨”被撞得团团打转。

经历了一个又一个回合的搏战,两只“海鲨”的速度越来越慢。显然,它们的电量已经不足。无奈之下,它们只好乖乖地退出了战场。白“海鲨”勉强返航,而黑“海鲨”几乎是漂回去的。黑“海鲨”摇摇晃晃,侧侧歪歪,看上去还真像是受了重伤。

看到自己追捧的明星露了怯,“海鲨”的“粉丝”们也就灰头灰脑无声无息地离去。

此刻,轮到胜利者欢呼了。“耶!——”鲍圭像个孩子似的,与羽升击掌庆贺。“爸,咱们赢了!”

羽升脱口说出“爸”这个字,让鲍圭愣了,他不由自主地与吕如蓝对视了一眼。

吕如蓝不无歉意地苦笑了一下。

于是,鲍圭向她摊摊手,耸了耸肩。

羽升对自己的口误似乎毫无察觉,他只顾沉浸在快乐里。在游艇驶回码头的返程中,这孩子不停地说说笑笑,而且执意要自己蹬踩踏板,让游艇往前开行。

拱桥上,那个打着遮阳伞的女人也沿着湖岸,向码头这边慢慢移了过来。

游艇靠岸时,鲍圭率先跳了上去。然后,他又回过身,把羽升拉到了岸上。

游艇上只剩下了吕如蓝。她迈一步,船就摇;她动一动,船就晃。于是,她只好站在那里“哎呀哎呀”地叫着、笑着。

她向岸上伸出手。“妈妈,让我来拉你——”羽升在岸上弯下腰,尽量把自己的胳膊伸长。

吕如蓝却把她的手交给了鲍圭。

鲍圭用劲一拉,吕如蓝就上了岸。依着惯性,她几乎扑到了鲍圭的怀里。

羽升忽然敛了笑,小白牙咬了咬嘴唇。“如蓝,你们玩得好开心啊。”湖岸上,那个打着遮阳伞的女人娇然发声。伞移开,露出了冯敏的脸。“咦,冯敏,你怎么来了?”吕如蓝惊奇地说。

鲍圭只是礼貌地朝冯敏点点头。那神情似乎在说,既然大家周末都喜欢到公园玩,在公园相遇,就是件平淡无奇的事。“周末不想宅在床上,就爬起来到公园散散心呗。”冯敏一边高声笑着,一边走过来,挽住了吕如蓝的胳膊,在对方的耳边悄悄低语,“说真的,今天是‘钟点爸爸’的首秀,我有点不放心。”

吕如蓝也向冯敏耳语道:“嗯,这人不错,挺喜欢我们家羽升。”

羽升敏感地嚷嚷起来,“妈妈,你们在说我吧?大点儿声!”

吕如蓝连忙放开冯敏的手,走过来拉住儿子,“羽升,妈妈刚才是和阿姨商量,中午和鲍叔叔一起去‘老蔡记’吃蒸饺馄饨。”“不去不去,我回家。”羽升撇下大家,独自走开。

吕如蓝赔着笑脸,在后面喊:“儿子,你忘了?原来咱们都是先到公园划船,然后再去‘老蔡记’吃午饭啊。”“那是原来。”羽升断然地摇摇脑袋,走得更快了。“这孩子,是个小倔头。”吕如蓝尴尬地向鲍圭苦笑。“没关系,我先送你们回家吧,以后有机会。”鲍圭坦然地回了一句,然后加快脚步,与羽升相伴而行。

如此一来,落在后面的两个女人又说起了悄悄话。

冯敏说:“羽升这孩子情绪不对,怎么回事?”

吕如蓝指指自己,再指指前面的鲍圭,“小家伙,妒忌了。”

陡然间,冯敏发出一串尖厉的笑声,引得前面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莫名其妙地驻足回头,向这边张望。  第三章 闲出来的地震

下午四点整,田行道就推着自行车出了地震局的大门,他得赶到实验小学去接晨晨。

田行道就职的地震局是个清闲的机关,机关设立至今尚不曾预报过一次地震。然而,桌椅还是要摆,电话还是要接的,至于摆了桌椅看报纸还是拿着电话聊大天,那就另当别论了。虽然是个摆摆样子的闲门面,却无人敢把它撤下来。谁能担保脚底下这块看似牢牢稳稳的地壳不会突然间就晃上一晃,晃出天大的祸事来?

或许就是因为闲出来的毛病,田行道的婚姻才闹了地震。局里有个影像数据室,半边墙上挂着银幕,一些业务数据资料片通过投影机放出来,声画效果挺不错。资料片没有电影片好看,人们闲来无事,就想到看碟了。影像数据室的钥匙是挂在田行道腰里的,所以看碟子少不了有田行道的份儿。

总有好碟子看是因为数据员苗圆圆的朋友雷莉每次都会带新碟子来。雷莉是附近职工医院的司药,她的身上总是若有若无地散着一点药味。和她坐在一起看碟子,会让人觉得仿佛置身在医院的病房里。

刚开始,田行道还有些不习惯。渐渐地,田行道就进入了角色,觉得自己是个病人了。心慌,出汗,亢奋感,软弱感……有病的症状犹如潮水般阵阵袭来。

病人喜欢拉住医生的手,或者让医生拉住自己的手。所以,在若明若暗之中不是雷莉握了他,就是他握了雷莉,让人觉得很惬意。

那是一种若有满足的感觉,然而也是若有缺憾的。那缺憾一点一点地积累起来,终于有一天,在看完碟片站起来之后,田行道打着哈欠脱口说了一句:“一般般,没劲没劲。”

雷莉忽然接了话尾说:“明天晚上去我家,让你看个来劲的。”

雷莉的眼神有些诡秘,犹如没有刮开的奖券,蒙着一层悬念。

田行道周身一颤,哽着喉咙道:“再,说吧。打,电话,联系……”

那语调竟透着一点怯意。“记住,打电话啊——”

雷莉小嘴抿着,扬起手,和田行道勾了勾指头。

雷莉转身离去,田行道望着她的背影,禁不住一阵阵发呆。雪白色的露背裙里,那光润又白嫩的脊背仿佛是另一张脸,在半掩半露地向他笑着。这张脸,分明比前面那张脸还要妩媚还要动人。

雷莉的背影消失了很久,田行道还沉浸在遐想里,那情形就像拿到了护照,向往着要到异国去旅游。

田行道心里揣着鬼念头,神色与往常就有些不同。晚上吃饭的时候,老婆吕如蓝望了望他,忽然问道:“今天单位里有事了?”“没,没有。咳咳咳……”一口面条汤居然呛住了他,汤汤水水地喷放出来,溅了羽升一脸。“哎哟——”羽升咧着嘴,哭丧起小脸。

吕如蓝一边用餐巾纸给儿子揩脸,一边埋怨说:“喂喂喂,你今天是怎么了?瞧瞧你那样子吧,咋看咋不对劲。”

田行道虚张声势地反击说:“你说谁不对?就是你不对嘛。吃着饭吃着饭,你偏偏要和人说话。食不言,寝不语,这点道理都不懂?”

吕如蓝给他个后脑勺,懒得再搭理他。老婆总是这样,惯用后脑勺来表示不屑。

也好也好,不搭理正合田行道的心意。他紧扒拉慢扒拉,将饭碗扒空了,然后赶忙离开餐桌,去客厅那边看电视。电视里演着电视的剧,田行道心里播着自己的剧。场景换来换去,角色却永远只是两个人:雷莉和他自己。

……雷莉家的房门,玫瑰一样的粉红色,纱帐一样的半透明。雷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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