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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1 23:4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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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子椿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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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脊海腹

山脊海腹试读:

贵如乌金(代序)

刘华

子椿是我尊敬的兄长,也是引领我认识赣南的向导。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沿着他回味悠长的精美散文,一趟趟地,乘坐班车驶向“梅岭寻梅”,驶向“郁孤台下清江水”……并随他前往森林的深处、矿井的深处,前往历史的深处、赣南人的心灵深处。

因为他,我迷醉在风景独好的山水之间,迷醉在风情独在的赣南土地上,尤其令我神往的,是他一路上所讲述的那些或悲壮或隽永、或深沉或浪漫的红色故事。那些故事是他从民间采撷来的,如同在矿山的窿子里拾到的一枚枚块钨,真实得能掂出它的重量,能领略到它熠熠耀耀的光彩。构成这部长篇小说的素材就曾是那样的块钨,或者说,是他发现的嵌在花岗岩中的一道大矿脉。那时,他屡次非常激动地对我诉说钨矿故事,我还记得他当时的眼神,因为思想和情感的映照而显得格外明澈。

我知道,这个题材需要依靠掘进、爆破、淘洗和冶炼,才能成为一种硬度高、熔点高的贵重金属,正如钨的开采和生产。然而,子椿仿佛锲而不舍的打锤佬,执着地掘进在自己发现的窿子里。待我读到这部《山脊海腹》,竟已是三十年过去。因此,在我看来,作者的创作态度贵如乌金,这部作品的价值贵如乌金。

我把山脊与海腹看作是一种象征。它们象征着一方土地的精神和胸怀。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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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1年11月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宣告成立,直到红军长征,植根于中央苏区先后存有五年多的时间,赣南人民为创建、保卫中央苏区和苏维埃政权,付出了巨大牺牲。面对国民党军队的五次大“围剿”,中央苏区为什么能坚持五年之久?种种原因之外,我固执地认为,这也与客家人血脉相袭的性格基因有关。要知道,客家先民从中原颠沛流离迁徙至此,虽远离了动乱和战火,却面对着恶劣的生存环境。千百年来,客家人在寻找家园、开辟和保卫家园的生生不息的抗争中,铸就了顽强坚忍、重情重义、乐观豁达等诸多优良品格。这些品格成为血雨腥风中的赣南百姓的精神支撑。《山脊海腹》为读者提供了如此惊心动魄、感人至深的例证——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红军被迫退出中央苏区,身为赣江河支部书记的杨石山却留了下来,组织上交给他四十担钨砂作为经费,让他带着七个革命干部的后代潜伏下来,并约定等“将来红军打回来,要完璧归赵”。但不久杨石山身份暴露。杨石山知道,舍身取义是容易的,可是如果他死了,分散托养在老乡家的七个孩子将再也回不到父母身边,也就无法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于是他忍辱负重地活了下来,为了取得敌人的信任,还把四十担钨砂交了出去。这一情节给他落下了“叛徒”的骂名,几十年受尽压迫和屈辱。小说以杨石山的“叛变”与“平反”这条线为主,以杨石山与李月英、山茶之间的爱情纠葛,黄莲和冯双骏之间的背叛与宽恕等几条线为辅,采用时空穿插的手法,反映了从苏区时代一直到新时期,赣南矿区人民火热的斗争和生活,塑造了一大批栩栩如生、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成为一部史诗性的作品。

它是赣南矿区几十年间时代风云的史诗。小说从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写起,一直写到老区沦陷、全国解放、“反右倾”、“文化大革命”、“文革”结束,一直写到“平反”,写到全国人民奋力抗击“非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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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但作者的笔墨不是平均的,而是把重点放在几次大的政治运动中。也许,在作者看来,只有“政治运动”才更能凸现出人物命运的起伏,因为对于从斗争的血与火的考验中活过来的人,他们的命运其实已经超乎个人,他们的前途与命运和整个中国革命的前途与命运是紧紧连在一起的。时代风云就像一块试金石,它披沙拣金,考验了一批真正品格高尚的人,也拣出了一些卑微的灵魂。

它是赣南矿区人民生活和风土人情的史诗。一直以来,矿工们过着悲惨的生活,采矿两三年下来,没有不患“矽肺”的,只有一期、二期还是三期“矽肺”的区别。但是,为了把钨矿源源不断地开采出来,为了生存下去,他们没有选择,只能挖砂不止,直到把生命的灯油耗尽。尽管,岁月艰辛、命运多舛且生存环境恶劣,他们依然用情和爱,用善良,谱写着一首首温情的歌。李顺子的哥哥因为探矿身亡后,杨石山义无反顾担当起作为哥哥的责任。山茶在心甘情愿养大别人的儿子后,又把儿子拱手送还。海一样辽阔的胸襟,山一样超拔的精神,成为这部作品最为动人的景致所在。

它还是人性善恶交织的史诗。小说人物的塑造没有一个是概念化、片面化的,从中可以看出作者立场的公正与客观。以冯双骏为例,他爱黄莲,但在运动到来时,一念之差他出卖了黄莲,将自己放在了善的对立面。但作者对这个人物的处理,并非简单地施以道德评判,而是从内心挖掘人物性格的多面性,既写出了他懦弱的优柔寡断的一面,又揭示了他善心犹存的一面,并以从容的笔墨描写这个人物反省,以及寻求宽恕。而黄莲也没有因为冯双骏的背叛而表现出彻底的概念化的决绝,她既恨他,心中其实又还存有他的一方空间,所以几十年始终独身一人,所以在“非典”的生死关口闯过一番后,在对生命有了更深的领悟后,黄莲开启了“恕”的心门。善与恶的变化也许只是倏忽之间,作者却敏锐地把握住这个瞬间,从而使人从单纯道德标签的尺度下走了出来,回归为真正的人。

因为《山脊海腹》,我又忆起赣南钨矿。前几年,我在赣南的钨矿拍下这样一张照片:前景是简陋的选矿厂,四面开敞的草棚下,一张张淘床正为选矿而忙碌着;中景是一座草木稀疏而墓碑林立的坟山;远景则是高大雄峻的尾砂坝,像一面遮蔽所有背景的灰色幕墙,也遮蔽了所有墓主人的生活历史。尾砂坝迅速增高,而关于钨矿的记忆却在迅速湮灭。如今在矿山,很难找到能言说往昔的老人了。别人讲的,不会比我已知的更多(我的已知,完全得益于子椿领着我先后造访西华山、铁山垅、盘古山等钨矿的经历)。钨矿已经改制,从前的国营钨矿尚且顾不得珍藏它独特的历史和文化,还能指望已改制的企业吗?所以,我曾写下一篇短文,呼吁人们记住注定将远逝的矿山文化记忆。

读罢《山脊海腹》,欣喜之余,掩卷沉思,我想这部厚重之作的价值还在于,它生动地启示读者:“即便在矿山,历史也并非寸草不生的尾砂坝。历史有血肉有肌肤有气息有表情。历史的记忆和情感中,蕴藏着丰富的可以观照现实的精神价值,它比乌金更金贵。”刘华 江西省文联主席、江西省作协主席1

天阴得像硕大无朋的灰帐幔,笼罩群峰,锯齿般的山脊时而隐没在云层里,看上去天就像被刺破了,云山也就显出几分壮烈来。云山其实不高,主峰海拔九百余米,既没有名山大岳之俊伟诡特,也没有都市山峦那种钟灵毓秀。因为产钨,它才有些名气。赣南有“钨都”之称,云山则是赣南首屈一指的大矿山。

云山原本树木不多,眼下受深秋寒气浸染,除几株葱郁的杉、松,遍山草木凋零,若从山下仰望,选矿厂与其他种种建筑群显而可见,盘山公路蜿蜒在目。

矿长顾燃的伏尔加轿车,沿着云山主峰盘山公路而下,行驶得既快又小心。

顾燃一早来到四坑口,刚戴上藤帽要下井,矿医院就来电话,报告杨石山大咯血,病危。这是他交代了的,凡矽肺病患者病危,要及时报告,这个杨石山,却是又特意叮嘱了的。在顾燃现在的心目中,杨石山是个受了不白之冤的对革命有功的老战士,甚至可以说是个革命英雄!他拿电话的手就颤抖了一下,指示王院长亲自参加抢救,撂下电话便上了轿车,要司机尽快往医院赶。

一路上他闭目无语,仰靠在座椅上任凭轿车颠簸。冥冥中他感觉到车在减速拐弯。他无须睁开眼便知道,此地松岔口,崖边有棵虬枝倾斜的老松,脚下大山腹地,是三坑口主坑道。杨石山原来就是三坑口的矿工。

轿车嘎地停住了,大概是会车。他仍没有打量一眼来车,他的心纷扰着。

二十年前,顾燃留苏学成回国,在他的要求下,被分配到云山钨矿工作。他报到的时候,正碰上三坑口井下工人罢工事件。当年的矿党委郭书记对他说,你是红军烈士的后代,党信得过你。要他担任矿反右工作组副组长、罢工事件调查组组长,立即去三坑口调查,惩处带头闹事的杨石山,以儆效尤。事件很快调查清楚:云山矿工大多来自周边农村,下井三五年必患矽肺病,人们称之“烧骨痨”,矿山招工很难,为此,矿部决定对一期矽肺病患者保密病情,体检时,三坑口十来个矿工意外地发现了一期矽肺病患者的X光报告单,立即引起三坑口百多名矿工集体到矿部交涉,停工多日。杨石山是首先发现X光报告单的矿工之一。

矿党委决定先拿杨石山开刀,原因很简单,杨石山是叛徒,阶级敌人。

顾燃之所以印象深刻,是杨石山太特殊了。

三坑口党支部已经整理出来的材料反映:杨石山,苏区时期赣江河支部书记。顾燃知道赣江河支部的分量,它担负着苏区与白区间的贸易工作,直接由中央对外贸易局领导,当年该局的主要领导,现在已经是人们熟悉的地位很高的中央干部了。长征前夕,杨石山受命留在赣南,安置红军高级干部的七个子女,这些孩子都是婴幼儿。红军走后,杨石山被敌捕获,叛变自首。材料后面还附了一张发黄了的当年的《赣州日报》,这大概是从杨石山档案中调出来的,报上,载有杨石山叛变的报道,刊有一幅杨石山领赏的照片。照片上的杨石山低垂着头,手捧银元,在他身后的河畔沙滩,有一堆钨砂。黑体标题写着:共匪杨石山自首,供出共匪溃逃时埋藏之钨砂四十担。这应该是其当叛徒的铁证了。顾燃看着这张旧报纸,心中立即升腾起一股憎恶。他也是红军后代,他的童年也同杨石山安排抚养的那七个孩子的命运一样。他对杨石山的憎恶出自本能。

顾燃完全同意三坑口党支部的意见,这是一件阶级敌人幕后操纵的闹事,罪魁祸首就是这个杨石山,必须从严惩处!

矿党委很快决定,开除杨石山,送公安机关逮捕法办。

所幸在公安机关执行逮捕之前,国务院有关防止厂矿企业矽尘危害的决定下达了。顾燃的母亲、省冶金厅党委书记李月英亲自带着文件上云山,明确指示,患一期矽肺病的矿工,立即调离井下工作。矿党委更改处理杨石山的决定,安排他管理尾砂坝,维修排废水废砂的管道。尾砂坝是堆积选矿后排出的尾砂的地方,方圆数里寸草不生,像个小沙漠,风起处粉尘飞扬。其实,这地方的管道坏了,让维修车间派人修就是了,哪消专人管理?只是因为杨石山这号人,再放回坑口去不合适,就让他孤单一个,天天面对“沙漠”吧!顾燃列席了矿党委处理杨石山的会议,他是投了赞同票的。杨石山从此没有离开尾砂坝,弹指间逾二十年。

现在,老杨师傅矽肺三期,大咯血,病危躺在医院,如果撒手而去,那就是背着“叛徒”的黑锅去见马克思了,这于心何忍?顾燃一拳擂在大腿上。

司机见他睁开眼,朝前努努嘴:“这车怎么不走?”

顾燃抬头看去,原来是被停在路边的一辆尚在发动着的“解放牌”堵住了,他有些冒火,示意司机不要按喇叭,下了车径直朝卡车走去,踩上踏板朝驾驶室内看。

这车是矿车队李桃开的。李桃和恋人吴一群拥着躺在驾驶室椅子上,正吻得激情。吴一群似乎觉察到有辆下山的车被堵,腾出嘴巴说有车。李桃听见响动,坐直身子朝外张望一眼,发现是矿长,一时蒙了。

吴一群知道是顾矿长,也有些不自在,但羞窘的神情稍纵即逝,他跳下车,递给顾燃一支香烟,自己点燃一支,只是笑了笑。

往常遇见这种事,顾燃肯定会大动肝火,此时他忍住了,一位是矿党委委员、政治部主任,一位是他熟悉的姑娘。他吸着烟,问:“你们为什么对我保密?”

李桃就嘿嘿地笑了。

吴一群说:“刚开始呢。”

顾燃要往医院赶,匆匆说道:“下午开党委会,讨论杨石山平反的问题。”反身就钻进了轿车。

这时李桃已经发动卡车,缓缓后退,让出轿车驶过的位置,再停住等吴一群上车。吴一群一直看着顾矿长的轿车走了之后,才上卡车。

李桃有时热度沸点,让吴一群受不了。特别是一些常人不敢做的事她偏要去做,那就更让吴一群受不了。锅炉房的烟囱少说三十米高,她给人打赌刮一下鼻子,顺着烟囱外壁一溜凹形钢筋梯,爬上去了。吴一群没有看见却听见了,倒抽了口凉气。今天早上她晨练,跑步到尾砂坝,看见杨石山在坝上散步,就上坝去,两人正说着话,杨石山就大咯血,那血块堵在喉咙眼上,接着就瘫倒在地,李桃半蹲着用大腿支着杨石山,嘴对嘴吸出了那摊污血。接着就背着杨石山去了医院。吴一群知道了有气却不好发作。李桃就不管车子上山危险,给他吻了个热情奔放,算是安慰奖。吴一群说不要你安慰又没讲你做错了,李桃说你虎着个脸做什么呢?接下来又是长吻,如果不是顾矿长车到,还不知道这吻何时了。

李桃说:“倒架子了?”

吴一群笑笑,答非所问道:“哪里呢,杨石山,老问题了。”

李桃说:“老杨师傅是我们公园规划小组的成员,我看挺好一个人,你这个政治部主任就做点好事吧!”

吴一群不作声,突然想起,省厅李书记今天上山,正好去摸摸底,看看她对杨石山平反的态度如何。

山路被雾团一截截地吞噬,解放牌开得很慢。山路不好走,人生的旅程也不好走。吴一群人生道路的几次转捩,都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文革”期间,他就读的江西冶金学院揪斗省冶金厅走资派,他的任务是为挨斗的走资派李月英准备膳食,批斗会之后,他给李月英端去一碗面条,那碗底藏着两只荷包蛋。李月英吃完面条就记住了他的名字。后来李月英复出,担任省冶金厅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小矿山,写信给李月英,很顺当地分配到了云山这个大矿山。再后来,他从坑口调到矿部,接着又当上了矿党委政治部主任。谁也不知道这是两只荷包蛋的功劳。他赴省开会,必去拜访李书记,李书记是清廉的,从不收受礼品,即使收,也就是土特产之类,而且必有回赠,这就让人尊敬。李书记有时候也会送礼品给他,前不久他去省冶金厅开会,李书记托他带双新皮鞋给她儿子顾燃,也送了双他。他回矿一穿正合脚,李书记竟然不消问就晓得给他买哪号鞋,这种细心让他既感亲切又隐隐有些害怕。李书记对云山了如指掌,显然不光是听他的汇报。他在李书记面前从不说假话,客观地介绍情况,不偏不倚。他感觉李书记对杨石山的平反比较敏感,比较关心,但这仅仅是感觉,例子是说不出来的,是赞成还是反对让人弄不明白,是赞成缘何不开腔?是反对又缘何不制止?李书记这种暧昧的态度想必是有奥妙的。李书记这次上山,省厅明白说是考察班子,那就更不可在这种时候,因为杨石山的平反没有弄好而出了岔子。

想到此,他叫李桃先送他到顾矿长家。李书记上云山从来不住招待所,住在儿子家。2

云山镇是云山钨矿生活区,街道井然。七十二行齐全,居住着三万多职工家属。山上的蔬菜靠卡车从山下送。有人就在镇边山坡路旁种菜,图吃个新鲜省些买菜钱。尾砂坝紧靠着云山镇,坝下几里长的条形地带也都种了菜。矿团委为了防止尾砂坝矽尘危害生活区,打算在这里种上树,树苗已经运到了。人们舍不得辛苦开垦出来的菜地,一早便纷纷麇集于此,看团委要怎么办。

李月英昨天从省城来,半路在赣州住了一宿,今早起床就上了车,欲上云山吃早餐。车到尾砂坝,李月英见乱哄哄的景象,就下车想问个究竟,一眼发现人群中的李顺子,便走过去。

李顺子二期矽肺,但身子很结实,只是脸上皱纹多些,一双小眼睛耷拉着,才显五十多岁的年纪。他见李月英朝自己走过来,想回避已来不及,就迎上去恭敬地叫了一句:“李书记。”

李月英问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转而就问杨石山的情况。李顺子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名堂。

李月英即将离休。六十岁了,如果不是“文革”,早离休了。此程虽然带着考察云山钨矿领导班子的公务,却还有一段私情在内。

云山自清朝末年开山,到了民国十五年,棚厂已有三百许,共两万余打锤佬。那些寮棚子,满山星罗棋布。棚厂形式有二:一为合股的,打锤佬们一口锅盛饭,一杆秤分钱,钨砂挖得多,钱分得多,挖不到砂子大家勒紧裤带全挨饿;二为棚主的,老板花钱雇打锤佬,砂子挖得多,老板发财,挖不到砂子老板蚀本,打锤佬横竖卖苦力赚几个死钱。

砂子挖得多与少,在于运气。

有家百多号人的大棚厂,一条窿子挖了一年整,那条嵌在花岗岩里的白色矿脉,始如指头,后来大如牛腿,却仍不见一粒砂子,老板狠狠心在第三百六十五天头上,丢了这条窿子。不想三五个打锤佬捡了这窿子,只一炮,打出了偌大的砂子。这便是造化。

李拐子开的是个小棚厂,近年来也不算走运,但手下的人并不散。那二十几个打锤佬,贪的是李拐子仗义讲交情,不会让伙计们吃亏,贪的是李拐子身边有个女儿李月英。月英这年十六岁,长得标致,包揽了棚厂所有人的茶饭,跟爹识字学算账,肚里有墨水。山上妹仔少得可怜,打锤佬多是光棍,有老婆也在远乡,有个女人来看一看也是好的。这许多便宜,山上哪个棚厂有?

打锤佬都喜欢月英,只是看在李拐子的脸面上,又怕月英使性子,不敢欺负她,想女人了,腰里有几个钱,就下山去逛窑子嫖婊子。因此,月英同打锤佬都相处得好,也不吃女人那种亏。

二十几个打锤佬里,月英只喜欢同一个人谈笑,这个人叫杨石山。

晚上,那些没有钱下山逛窑子的打锤佬,就来听李拐子讲古。月英待打锤佬一落座,便摞来一叠竹蔸碗。四根松木尾子撑起的松皮棚下,有口大铁锅,开水已经烧好,灶里柴烬尚红,她把竹蔸碗放在锅盖上,然后端张矮竹凳,也在爹跟前坐了。那些想喝水的,便自己去锅里舀水喝。

月英听着爹讲故事,眼角常常瞟着石山。石山有时候不来,她便屁股扭来扭去老坐不安稳,仿佛竹凳子长着刺。

她喜欢他那副身胚子,胸肌隆出棱角来,胳臂上的腱子肉一棱一棱,像砸炮眼的铁锤那样硬邦邦,打锤佬里,就数他最有男人味。况且,爹也喜欢这家伙,对他总有点格外。爹喜欢他,是他同李狗子的事起的头。

每逢十五,李拐子就派人下山去买来许多酒肉,请大家吃一顿。这一次,由狗子下山操办,这人心中小算盘多,回山的时候,私下藏了一竹筒烧酒,不料被石山看在了眼里。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大家便席地而坐围着圈子喝酒吃肉。石山一直没有发作。

大家散了,狗子正要回自己的寮棚子,猛听得身后一声吼:“狗子!”回头一看,石山生气地向着自己。

石山打着赤膊,胸脯一鼓一鼓:“都吃散了,那竹筒酒怎么还不拿出来?”

走在前面的人踅回来,走在后面的人涌上来,李拐子也一瘸一拐走拢来,在两人当中一站,问一声:“怎么啦?”

狗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我……我……还有一竹筒酒,就去拿,就去拿。”

大家都笑起来。

狗子提来那竹筒酒,石山笑着接了,举起就往嘴里倒,倒得凶了,酒泼在肩上,再沿着裸背流淌而下,月光下像一绺绺银线。

石山咂咂嘴,将酒交给别人轮着喝。

月英痴痴地望着这条汉子,觉得这条汉子像山一样魁伟。

这事过了不久,李拐子在西坑探见一处天然井洞,要石山带三个人下洞去看看有没有砂子。

石山伸出巴掌来:“行,李老板,一人五块大洋。”

月英一惊,这家伙死要钱,五块!不消一天的工夫他要赚五块!五四二十,爹就要花二十块!她看看爹。

李拐子想了想,竟答应了。

石山挑选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是李狗子。原来李狗子有个十岁的弟弟小顺子,一个人赚钱糊两张口,石山是可怜他。

这又使月英一惊,这家伙不计前隙!

四个人带上家什去了,谁料这一去却弄出大祸来。月英事后听了详情,对石山更增添了一份好感。

那井洞在一块卧牛石下,拨开茅草才见窄窄的一个洞口,仅容一人身子,丢下石子去探深浅,半天才听见响声传上来。石山解开扛来的一捆绳子,拿起绳头往腰上系。狗子讨好地说:“我身子小、轻,你又粗又重,让我下去好了。”

石山想想有理,在狗子肩头拍了一下,将绳子交给了他。狗子将绳子在腰间系牢了,带了电筒、麻袋,由石山三个扯住绳子,慢慢落下井去。那绳子少说放了五六丈长,狗子才落了脚,又过了好半天,狗子才朝上喊:“大砂子呀!大砂子呀!不消挖,摁起来就是!”很是兴奋。

狗子的声音嗡嗡的,但听得明白,石山就朝洞内喊:“上来!上来!看清了就上来!”

狗子扬声答道:“我多装一点,四个人分了,不要告诉李老板!”

钨砂最是重,拳头般大小便几斤,狗子装了半麻袋才住手,少说也有三四百斤重,两只手自然提不动,便绑在绳子上,又怕绑不牢掉了,紧紧打了个死结,这才喊上去。

石山三个人就把狗子扯起来,不料一拉绳子,那么重,石山就骂:“操你娘!这么贪,丢掉些去!”但狗子不肯。另两个也不作声,意思是让狗子带上来。石山往手心唾一口,说:“好,扯吧!”

三个人便着力扯,绳子扯上两三丈,不料装了钨砂的麻袋卡在石缝里了,狗子悬在空中,想把麻袋拽出石缝来,无奈用不上力。

上面在喊:“狗子!狗子!把钨砂都丢掉!操你娘听见没有?”

那绳子打的死结,何况越扯结头越紧,哪里解得开?狗子急出身冷汗,声音怯怯地打战:“丢……丢不掉,莫松手哇!”

地面上三人情知不妙,也都慌了。有道是棉花提久变成铁,三人肚皮朝天扯着绳子,手渐渐软了,脸煞白如土纸,呼哧呼哧喘大气,只盼着有人来帮一把。

从洞里不断传来狗子带着哭腔的声音,喊着他们的名字,哀求他们莫要松手。

但是,没有人来,扯着绳子的三双手,都木木地没有了知觉。

突然,绳子蛇似的刺溜一下滑进洞去,接着就是“咚”的一声闷响,伴随着一声惨叫,再之后,洞内归于死一般的静寂。

地面上三个人瘫坐在地,直喘粗气,没有一个人说一句什么。

他们回棚厂后,李拐子问:“哪个先松手的?”

三个人都不作声。

李拐子说:“伸出巴掌来。”

六只巴掌伸了出来。只有石山的巴掌血肉模糊,掌心全被勒烂了。不消说,石山最终不曾松手。

李拐子在石山的烂巴掌上,放了五块银洋。月英心想,这五块银洋是给少了的。不料,石山五块银洋一块不留,四块给了小顺子,一块买了酒,满满三竹筒。

在狗子新坟前,石山用那双敷着草药的大手,轻轻侧转竹筒,让烧酒一字儿在坟前洒了。空气中立时弥漫了强烈的酒味。月英被酒气冲得鼻子发酸。她原来会酒的,今天怎么了?那酒气仿佛掺和了辛酸与苦楚之情,闻了让人泪下,她明白过来,这酒不同一般。好像从没有见过他流泪,今天他也没有泪,不过,今天他的眼睛特别,有着女人一样愁苦悲伤的光泽,真没有想到这家伙会有这种目光!石山祭完酒,拍一拍跪在坟前哭泣的小顺子,说:“小顺子,喊我哥!”

小顺子木然望着他。“叫!”石山一把扯起小顺子,喝道,“今后,我就是你的亲哥了!”

小顺子“扑通”又跪下,这回是跪在石山面前,又怯又乖地叫了声:“哥。”

月英实在不敢看下去了,眼泪马上就要掉下来,转身急急走了,没走几步,听见石山的声音:“李老板!你要给钱小顺子!要给钱!”

小顺子就带着哭腔跟着说:“李老板,你给钱石山哥吧,给石山哥吧……”

月英记得父亲日后并没有给石山加钱,一直到石山离开云山,小顺子都是跟着他过日子,这也就证实他向父亲要钱实在是为了小顺子的生计。月英还记得,石山离开云山是将小顺子托付给了棚厂兄弟的,还留下了好些钱。矿山的打锤佬小的也就十二三岁,小顺子自己也可以赚钱糊口了。

想当年李顺子还是孩子时,一副乖巧让人心疼的模样,如今岁月流逝,山也变了人也变了。那山顶、山腰雾块不断地在滚动。她想,这天是变不了的,其实这大山轮廓依旧,尽管外表增添了许多的建筑物,也是变不了的。

她正想告辞了李顺子上车去,李顺子却神情怪异地叫住她:“李书记,我带你去看一个女人。”

她驻脚问:“什么女人?”

李顺子压低声音说:“石山哥的接班人,管着尾砂坝,”他用大拇指朝身后的尾砂坝一戳,“就在上面,走几十步上了坝就能看见她。”

李月英问:“这女人很特殊吗?”心想他怎么会对这个女人有兴趣呢?就跟着李顺子上了坝。3

黄莲坐在尾砂坝上,屁股下垫着橡胶工作雨衣,背靠大铁管,一口一口地吸着烟。这烟是烤烟,赣南信丰县产的烤烟远近驰名。吸之前需将整张整张烤干的生烟叶切细成烟丝,用小扁铁盒装了,吸时取一撮用卷烟纸卷成喇叭形。这烤烟香,有劲,却比晒干的生晒烟温和。黄莲吸的烟是前几天李顺子送的,市场价一斤二元钱,卷烟纸是她自己从商店买的,一沓一百张,二分钱,装烟用牛皮纸做的小袋子。黄莲一个月要吸一斤半信丰烤烟,用掉十沓以上卷烟纸。

一斤烤烟的礼品算是不轻的了。

黄莲拿学徒工资,每月十六元。

矿山女工少,也就有人来牵线搭桥,却没人敢娶黄莲。都知道她是地区公安处遣送来的。又知她原是赣州市一所重点高中的66届毕业生,这种文化程度在矿山女工当中已属凤毛麟角,就是男矿工,大多是农村读了个初中、高小。文化高也不相配。

有人就把李顺子介绍给她,她想想同意了。李顺子却说:“先见见面吧。”

黄莲一想起同李顺子见面的情景,就下意识狠狠地连吸了几口烟,吸猛了呛着了就咳,咳得脖子红了还止不住地咳。

黄莲在一排低矮的土墙平房工人宿舍找到了李顺子住的那间,正欲敲门,忽听得屋内传来母鸡挨宰时那种挣扎着的叫声和翅膀扑打的响声,她的手就悬在了空中,一直等到屋内终于平静下来,才敲门,她听见有个男人在屋内问是谁?黄莲就说了自己的名字。那男人说怎么这么早?黄莲回答说没有表,就来早了。那男人就开门。

进门是小小的客厅,泥地,厅里有饭桌、椅及竹凳,清爽干净。黄莲知道李顺子有个女儿,是矿里的司机,家里有个女人情况就会不一样。

李顺子让她在饭桌边坐下来,给她倒了杯水。

黄莲落坐的时候,惊动了匍匐在桌下的母鸡,它惊叫着在厅里窜了一阵,最后卷缩在墙角不动了。

李顺子不自在地笑了笑,说:“生蛋的鸡婆,挺费神养的。”

黄莲也就笑了笑,喝水。她忽然闻到了一股男人的那种腥味,眼光也就随之看见了李顺子裤裆上一片湿漉漉的东西,她迅速移开视线,立即产生了一种联想,喝在嘴里的水吐回了杯子里,心里还直翻腾,想呕吐。她好不容易定下神来,才听清李顺子在问她是不是被公安部门遣送来的。她的情况全矿皆知,这是明知故问。

她点头说是。

李顺子又问为什么。

她来时盘算了该怎样向李顺子讲清这些,但现在她忽然不想讲了,只简单地说了三个字:“反革命。”

李顺子说:“其实大家都知道,只是想听你怎么回答,”他的小眼睛眨了眨,“我给你讲实话吧,我不会要你!不过,你可以在没人的时候来我家!”他忽然站起身,上去一把抱住了黄莲。

黄莲使劲推开了他,拢了拢被弄乱了的头发就走了。

离开那间屋走了不到十米,李顺子就追上来,硬塞给她一斤烤烟,说:“晓得你会吃烟,送给你,刚才的事千万不要讲出去!”

黄莲没有回一句话,李顺子就掉头走了。她心里冷笑道,这烟算是吃婊子崽的,走了一程,她想,自己怎么连只母鸡都不如?就狠狠地把那斤烟摔在了地上,又走了一程,想,生烟什么气呢?拿来主义嘛,这不是鲁迅先生的教导吗,又踅回头把烟捡起来,再走了一程,又想,鲁迅真是伟大,写出个阿Q典型来,我不也是个阿Q吗?她感到挺可笑,回到宿舍猛吸了一阵烟,倒头就睡,泪水却遏止不住地涌了出来,打湿了一片枕头。她就在心里发誓一辈子不嫁任何男人。

她真的舍不得丢掉这斤烤烟。但每每吸这些烤烟,就会莫名其妙地比往常吸得猛,直吸得连连咳嗽,仿佛才解心头之恨。

从山腰选矿厂伸展过来的一根大铁管,横贯尾砂坝,这根铁管是广袤数里的尾砂坝唯一有声响有行为的东西,它每间隔十余米就有个开口,废水和废砂从开口处喷射而出。黄莲的工作任务主要就是维修这根大铁管,她知道,铁管坏了修配车间派人来修就是了,并不需要派她来管理,安排到这里来,既是一种惩罚,也是一种限制。这里与坑口、车间、选矿厂、机关最大的不同便是静寂无人,黄莲偏偏中意这地方与众不同的静寂无人。她觉得人生最大的痛苦就是不能自由自在地想问题,置身尾砂坝犹如鱼儿游在了一个沉寂的深潭,听不见看不见外界的喧阗,没有监视跟踪你的目光,也没有颐指气使你的面孔,思想可以连续几小时任意飞翔!在这里吸着烟,自在地想着问题,真的是一种乐趣。

黄莲第一次同杨石山见面,就在尾砂坝。杨石山惊异地问她怎么跑到这地方来玩,她说我是来接你的班的。杨石山就“噢”了一声。然后两人就闲聊起来了,彼此或多或少知道对方的一些情况,都避而不谈。黄莲问老杨师傅你退休了怎么还来尾砂坝?杨石山说弄成了习惯,出了家门走着走着就来了这里,不来这里有什么地方走动呢?

黄莲说:“云山应该有一个公园的。”

杨石山就连说:“有个公园那就好!那就好!”

黄莲想,杨石山并不是把尾砂坝当作避风港,倒是当成了《为人民服务》里的张思德的窑洞,与自己是大不相同的,这个杨石山到底是棍棒下的孝子呢,还是灵魂的忏悔者?抑或是个真正的战士?也许,由自己来接替他,是天意的安排吧?

日后不久,矿团委就贴出公告,要在尾砂坝植树植草皮,挖人工湖,建一个矿山公园,还成立了一个公园规划小组,杨石山榜上有名。黄莲就常在尾砂坝上与杨石山见面了。后来才知道杨石山是游说了李顺子的女儿李桃,李桃是矿团委的兼职干部,正是李桃的原因才使矿团委有了建公园的决定。

李顺子领着李月英一边说一边上得坝来,便看见黄莲坐着的背影,李顺子小声说:“喏,就那个叫黄莲。”

尽管天色如晦,黄莲一对瘦削的肩头映衬在一片白色的沙砾上,仍然轮廓清晰,李月英不愿再多说些什么,更不愿与李顺子一块去见黄莲,待了一会儿,两人就下尾砂坝来。

李顺子问:“有人给我们作介绍,我怎么能要?李书记你说呢?”

李月英吃了一惊,没有想到有这种事,才明白李顺子为什么领她来看这女人。

李顺子见李书记没有反应,猜想李书记肯定是不赞成了,就说:“光棍一辈子,也不敢要这种女人呀!”

李月英仍然没有说什么,只看了李顺子一眼,李顺子以为这眼光是赞赏,高兴得话便多了起来,其实李月英一句也没有再听进去,心里说:“原来这女人就是黄莲。”

4

从尾砂坝下来,车子在云山镇的街道上缓缓行驶着,走路的、骑单车的比汽车霸道,汽车得小心翼翼地让人。

就在这条街上,李月英认识了刘山茶。那时候的云山镇只有这一条街,二里多长。自然没有现在的宽阔,窄窄的用石板铺就。街道两边的店铺,多是木板、竹篾搭就,矮矮的伸手可触及屋檐。写着字号的各色布旗子、印着铺记的灯笼,从店铺的檐下伸向街心,参差交错。

云山红色工会决定在镇边的土坪上,召开一次矿工大会。县城里的华记、广巨安、越华、瑞记、永生、恒记等十几家钨砂公司,联营成立“钨砂同业公会”,统一包办收购云山钨砂,砂价立即下跌,从每担二十块跌至九块,钨砂出县境,税收从每担三个毫洋提到七个毫洋。红色工会决定组织云山矿工、棚主同钨矿同业公会谈判,李拐子被公推为谈判代表之一。

矿工大会召开的头一天晚上,李月英才知道杨石山有个相好叫刘山茶。

晚饭的时候,李拐子把女儿叫到身边问:“你听爹讲过水浒,水浒里头有个呼保义宋公明,这人貌不惊人,武不出众,梁山一百单七条好汉,偏服他这条好汉!这回众人抬举我,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也辞不得!再说,法不制众,走这遭看来也无甚要紧。不过,还是要提防万一,爹打算托石山替你做主……“莫托我,”杨石山正巧走进来,接口说,“我也受工会的委托,参加谈判。我就是来告诉你的。”

李月英和她爹都惊讶地望着他。

石山对月英笑一笑,就走了。

这天晚饭偏偏做了顿夹生饭,李月英情知自己分了心,有些内疚,怕石山吃得不高兴,就装了一竹篼碗饭,用爹和自己吃的麻油,淋了两遍,把饭拌得油光发亮,饭虽夹生,有这喷香的麻油一拌,自然要好吃得多了,她端起这碗饭来到石山那里。

不料,窿口又来了几个端着饭碗的打锤佬,她在心里骂了一声自己该死,却进退两难了。

这当儿,石山发觉了她:“喂!月英,你今天想男人了?想得连饭都不晓得煮了?”“哈!哈!”几个打锤佬立即扬声大笑。

月英两颊绯红,真是去了好心无好报,花了好柴烧烂灶!一气之下,将手里的竹篼碗朝石山面前一掼,一碗饭倒在了地上。饭粒在阳光下闪烁着油光,麻油香飘散开来。大家盯着地上的饭吸鼻子:“好香好香!可惜了麻油!”

石山原本是笑话一句,谁料到月英竟发这么大的火,先是一愣,继而发觉月英手里没有筷子,心里一忽闪,问:“你这碗饭是端给哪个吃的?”“喂狗的!喂一条不识好歹的狗的!”月英叉腰骂道,她竭力不使委屈的泪水溢出眼眶。

但她并不知道,石山心里没有一点火气。他爱这个妹仔,喜欢她姣好的容貌,喜欢她童心未泯的天真活泼。她更不知道他有难言苦衷。就在最近,在他的生活当中,出现了刘山茶,他有个相好,怎能又与她相爱?他将这种浸渍了苦衷的爱深埋心间,如同钨砂般深深埋藏在大山腹地,既渴望又害怕她会来挖掘。

他腾地站起来,放下手中原先吃着的饭碗,走上前去,俯身捡起竹篼碗。又将地上的饭粒捧起,装回碗里,然后勾下头去啃了一口碗里的饭,眼望月英,嚼着,沙粒在他嘴里硌然有声。

月英惊讶地看着这一切,一股幸福的甜水“咕噜咕噜”地从她心底往外冒。她想笑,眼睛反而湿润了。

这又是一个令月英难以入眠的晚上。这晚没有月亮,满天的星斗也就显得分外灿烂,这种时候,走出寮棚,夜色能把人形吞噬殆尽。山上吃人的野兽少见,只有偶尔从远山蹿来的几只麂子,弄出点动静来,这幽暗的寮棚外面蕴含着神秘的、令人冲动的诱惑力!这个像头牛牯、像头豹子的家伙,也会温驯得像头麂子!他怎么不怕倒架子?不怕人笑话?竟然真像条狗一样啃了口饭!一种女人特有的满足感、自豪感,在她心底泛起,这是股要命的冲动力,犹如暴出骨朵的花苞,就要张开花瓣去迎接润泽青春的甘露,她的十六岁的芳心蠢动地张开了情欲。这种时候能出去吗?

对了!爹给他的五块银洋,他全买酒祭狗子了,再给他五块银洋,就说爹给他的,白天不好给,所以,晚上来,爹的腿不便,所以,她来……他信不信?管他!这家伙死要钱!

她立即在自己的私房钱里取了五块银洋,出了寮棚,急急地走向另一座寮棚,越走近它,心就越慌,越亢奋,顾不得这许多了,什么也顾不得了!“笃笃”,她敲响了柴门。“哪个?”石山的声音很警觉。“我!”她回答得很响。

棚子里点亮了矿石灯。柴门开处,一束矿石灯的光射出来。

站在她面前的是歪着脑袋、用诧异的目光打量着她的石山,她瞟了一眼寮棚里面,不见他人,心就定了些。

一股男人的汗气从他赤裸的胸膛散发出来,她蓦地意识到,这家伙可以扯自己一把,接着搂住,然后朝寮棚里一塞,自己就会像猫爪下的老鼠,一切就由他摆布了。“是你?”他问得好轻,好柔和。

她慌忙抖一抖手掌,五块银洋当啷作响:“爹要我再送你五块光洋。”

石山一句客气话也没有,伸出巴掌去接。

她有点不高兴了,后悔沉不住气,过早把钱交给他了。“谢你爹了。”石山说完,转身就要进寮棚。“石山!”她火了。这家伙真不是个东西。你怎么不伸出手来,摸一把脸、拖一下手!牛,一条蠢牛!

石山回过身来。从他的眼神中,她敢断定,对于她的意图,他明白无误。她渴望他这时会把她揽进怀里去。他果真朝前走了一步,同她脸对着脸了,但他却不动了,凝立如木偶。“你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个时候来?”她问。

石山眼睛直直地望着她,似乎没有在听她说什么。

这家伙怎么搞的?在想什么?她忍不住又问道:“你以为我真是来送钱的吗?”

石山压抑住自己的情感,告诫自己绝不能诓她,低声说道:“我有了个相好,叫刘山茶。”

月英根本没有理解石山的良苦用心,反而认为他这句赤裸的话是有意凌辱自己,气得连声音都变了:“狗!狗!”一跺脚,反身跑了。

她好恨自己,好恼自己,又苦又辣的泪水夺眶而出,千悔万悔不该这样不要脸皮半夜三更去敲那扇狗窝的门,高一脚低一脚跑回了自己的寮棚。

月英回到自己的寮棚,前脚进后脚爹就跟进来了,爹说:“我都听见了!”

她顾不上害羞了,就问:“那个刘山茶是什么样的人?”

她看见爹笑起来,笑脸显得慈祥、平和又带几分诡谲。她自小死了娘,爹把她带大。爹变卖了镇上一家店铺,带她来云山做砂子生意。爹在她面前流露过这层意思:钨矿生意容易发财,赚了钱,给她找个中意的厚道男人,招赘在家,置些田地,安乐过日子。爹多次跟她说起石山这好那好,她揣测爹多半是看上了石山。

果然,爹说:“那个刘山茶我见过,是镇上大户人家的丫头,原是石山的童养媳,石山不愿窝在家里,不想早结婚,自己逃出了家。刘山茶就被石山家里人卖到云山镇来了。”他认真地问女儿,“你哪样不比刘山茶强?你如果答应嫁石山,石山还会要那丫头?”

月英就不言语了。

第二天大早,飘着毛毛雨,几十里云山听不见锤声、炮响。打锤佬们有的胸佩“云山工人”的符号,有的举着写着口号的小纸旗,纷纷涌下山,汇聚在云山镇。

月英跟随打锤佬的队伍,来到云山镇。她压根没有去多想这场斗争的成败险恶,她纯粹是来看热闹,还有个莫名的念头,看看石山这个家伙会不会去找那个丫头。

月英换了件短袖的香云衫,特意戴了银镯子,不少人拿眼瞟她,过街的时候人多,有人故意挤她,推搡她,然后给她赔个笑脸,这使她暗自得意。其实,她原本无意在人前风光一下,只是想真的遇上了那个丫头,让她品一品是不是比她差!

一路上,她都紧盯着前面走的石山,这家伙褂子上有块很显眼的补丁,挺好认。这家伙一直随着爹,像个保镖,过街也没有进任何一户人家。她的心中掠过一丝失望。

大街上搭了个临时性的土台,她踮起脚尖,透过攒动的人头朝台上望,爹坐在台侧,石山站在土台前,面朝着台下,一个中年汉子站在台中喊着话。“妹仔,你也来了?”有人在她肩头轻轻一拍。她调头一看,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人,也穿着件香云衫,比自己这件要旧得多了。

她点点头,心下有些犯疑,这个女人是谁?问话的口气好像挺熟,面又这样陌生,该不会是那个刘山茶吧?她不禁又仔细打量了这个女人一眼,这个女人眼含忧郁,脸色憔悴,并不怎么漂亮。“你是跟爹来的?”这个女人又问。“你认识我爹?”“云山有几个不认识你爹?你爹讲义气,闻了名啰。”

原来是这样!这女人认识她爹,当然认识她了。她笑笑,掉过头去看台上,心里在笑自己的胡猜瞎想。“妹仔,你跟他们进城去吗?”那女人又问。

月英不知道这里开了会还要去进城,但她想,既然来了,当然要去,就点点头。“进城危险啊,人家有枪!”

月英睨一眼这个胆小的女人,发现她眼里闪着泪光,心里就有些小觑她,又嫌她的话多,弄得听不清台上讲了些什么,便掉过头去不再理睬她了。会开了不到一顿饭工夫就结束了,讲的全是砂价的事,要工人们团结起来打倒包办。接着,台上就指挥开会的人分成三十五队,开到县城去。这时,雨下得大些了。

月英被这支浩浩荡荡的磅礴队伍卷拥着,来到县城城下,香云衫淋湿了,但她不觉得冷。

队伍在城下中山桥头停住了。

对河城墙上,林立着荷枪实弹的黄狗子,大声喊:“不许过桥来!不许过桥来!”

但是,队伍又开始朝前开去,不过速度慢了下来。

突然,“砰——”一声尖啸的枪声响了。月英的心随之战栗了一下,接着就“突突”地狂跳起来,这一切竟被那个穿着旧香云衫的女人讲中了!爹和石山在队伍前头,会不会挨炮子?她不由心慌意乱,拼命朝前挤。

黄皮狗子乒乒乓乓朝天开枪,喊着:“打锤佬,你们再过来,就开枪打人了!”

队伍稳住了阵脚,停止了前进,但没有人后退半步。一时间,除了风雨声,一派死寂,五千余人的长队,犹如天上的银河,凝固在地上的小河畔。

队伍排头走出一个人来,是刚才在大坪土台上讲话的那个人,接着,又走出一个人来,宽宽的肩膀,一块醒目的大补丁。

那块补丁像磁铁般拴住了她的目光,她的心也就悬在了喉咙口上。

那两个人,一步一步走过桥去,全队人马仿佛听见了无声号令,随之一步一步逼近中山桥。“砰!砰!”他们开枪了,子弹射在队伍前面的桥板上和河水里,厚重的桥板冒起一缕缕青烟,水面溅起一朵朵水花,像鸡冠花。

队伍里蓦地响起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如裂帛:“石山——”

随着这声发喊,一个女人发疯似的从队伍里跑出来,扑向前去。她穿件旧香云衫。

慌乱中的月英被眼前这幕情景强烈地震撼了,一瞬间,桥上的青烟、桥下的水花、空中的烟雨、眼前的人头……都不见了,只有那旧香云衫朝两个没有回头的汉子飘忽而去,就在快接近那块补丁的时候,忽然在枪声中软软地飘然落地,旋即,冒出了一缕青烟……

队伍在这一瞬间,犹如着火的炸药,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浪。“打倒包办!”“冲啊!冲啊!”“为工友报仇啊!”

月英被人流席卷而去,跟着队伍涌进了城。她眼前的一切在湿润的眼中全变得模糊起来,脑海里只有那件旧香云衫在晃动,那个女人,不消讲了,只会是那个女人!她在心里喃喃呼道:“刘山茶,你真的爱那个家伙,我月英算是佩服你了……”

这一幕铭心刻骨地永久印在了她的心上,这不仅是因为那个时刻惊心动魄,更为震撼她的是刘山茶那不顾生死的爱,她原以为爱就是一种快活,这一幕分明是一出死神与爱神的活剧,爱,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5

杨石山静静地躺在抢救室的病床上。身旁坐着双眼红肿的妻子刘山茶。

他宛如置身在尾砂坝,阳光在沙砾上跳动,积着废水的砂坑里冒出一丝丝的雾气,那沙砾如棉花铺就,站在上面轻飘飘的,想挪动一下步子,双腿仿佛铁铸似的莫想动弹分毫,恍惚间山茶从雾气中向自己奔来,便高兴地伸出手去抓,可这手也沉得要命,拼尽全力,才颤抖着伸了出去,终于握住了山茶……“石山!石山!”

他缓缓地睁开眼,一团光亮悬在上空,怎么自己躺在了尾砂坝上,顶着毒太阳晒呢?“石山!石山!……”

耳边是熟悉的声音,同时,真正感觉到了手里握着的是她的手。“石山,醒过来就好了。”

醒过来了?瞬间他明白过来,走到阴间的边缘,又走回头来,回到了阳间。他觉得电灯光刺得眼疼,这是在矿医院抢救室里,他曾经进过这里,认得,他记起来,大咯血后自己就昏过去了。“石山,要下雨了,天暗,医生就开了灯。”山茶轻声说,她完全明了丈夫的每一个眼神。

他看见老婆脸上留着泪痕,就努力想笑一笑,表示不甚要紧的意思,但脸上的肌肉紧紧的,便微微地点了点头。

人生太短促了,一晃几十年过去了。那年他十九岁,跟着叔叔偷偷离家上了云山。叔叔叫杨刚,已经在云山打了三年锤,是云山工会领导人之一。那年山茶才十二岁。他压根没有同她结婚的思想。离家三年之后,他在云山镇偶然遇见了山茶,她用辛酸的怨恨的目光注视着他,没有一句话,当他知道她被卖到云山镇当了丫头,立时声泪俱下,求她宽恕,她便哭了,一切怨恨便烟消云散。

她为了他,倒在县城外小桥上。那一刻,山茶只觉得身子飘忽如风中鸡毛,接着就被人抱定,透过纷沓的脚步声和震耳的狂吼声,她捕捉到了一个亲切动人的呼唤声:山茶!山茶!她竭力睁开眼来笑了一下,就带着一种欣慰的念头悠悠而去了。

她肩胛处被炮子穿了个洞,工友们立即送她到当地一个挺有名的骨伤郎中家治疗。因祸得福,东家闻讯,既不花钱为她治伤,也无须交钱替她赎身,就把她交给了工会。石山每次来探视,都会拉着她手,小声地说一会儿话。

这次工会打包办取得了胜利,县太爷亲自出来调解,取消了包办,砂子自由买卖,砂价又涨回二十块一担。那几家钨砂公司,同官府洋人都是有勾结的,怎会善罢甘休?不久的一天,李拐子没有听工会要他注意安全的劝说,一个人去镇上办事,结果不明不白地就死在了云山脚下。石山的叔叔杨刚是在党的,党里要石山立即离开云山,他想带石山走。石山说,李拐子刚去世,树倒猢狲散,棚厂就垮了,他要带着小顺子留下来,窑子的矿脉大,估算不消多久就可以见砂子了,见了砂子再走。杨刚思考了一番,知道石山话里有话,是丢不下月英和山茶两个女人,石山的话有情有理,假如不消几天真的能见到砂子,这两个女人的生计也就有了着落,就同意石山留下来,嘱他见了砂子就离开,在山上待的时间越久越危险,末了有意问他,到底舍不舍得离开?石山说,不就是一句话?叔叔就点头,告诉他离开后在什么地方再见,然后拍着他的肩头说等着你,两人就分手了。

山茶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石山把她托付给了信得过的打锤兄弟照看,让她替打锤兄弟煮茶饭。又在山后离一处烂埂子不远的地方搭了个杉皮寮棚让她独自住着。这晚他带着她在烂埂子里坐下,山风虽然吹不到烂埂子里,但夜阑山高,依然寒气砭骨,山茶觉着冷,紧挨着他。他从怀里取出一只扭丝银镯子送给山茶,说女人身上有点银子才漂亮,没有钱就买了一只。山茶奇怪地问,无缘无故又没有钱,送这个做什么呢?石山就说,我要下山了。山茶就问他要去什么地方,几时回来?石山自己也说不清楚,答不上来。山茶这才发觉石山的神色不对,就有些慌乱,将石山拦腰摁得死紧,抽泣起来。石山就在心里对自己说,回山立马就娶山茶!这样想着,眼前偏又浮现出月英的样子来,赶也赶不走,他愣了一阵子,说:“除非死在外头,有这条命,就不会再同你分手!”说时眼睛就湿了。

石山心中真真实实还有个月英,那也是一个纯情女子,他不是没有情感的石头,那头他也放不下。月英涉世不深,又在丧考的巨大悲痛之中,李拐子走得突然,对爱女连句交代也没有,丢下她孤独一个,石山自然不忍心在这种时候不顾她甩手走掉。月英明白了石山这意思,心里很感激。

石山对月英说:“你爹留下的钱,不用拿出来,留着你日后用。人也莫再雇了,小顺子教他掌钎,我打锤。看那矿脉的样子,砂子估摸不消几天就能打着。”

石山开始白天黑夜干,只睡小半夜,偶尔下山,半日就返回,月英情知是去看望刘山茶,竟没了醋意。

这晚,月英特意煮了几个荷包蛋,提了盏矿石灯,进了窿子。月英从未进过窿子,加之心里有种异样的镇定和专注,走得非常小心,打锤的石山,掌钎的小顺子都没有觉察有人进了窿子。

石山赤身裸体地抡着大锤,雪亮的矿石灯光将这个男人的每一部分都照耀得一清二楚,涔涔汗水使他全身油光发亮,腰如弓,张弛着,背脊像条长长的蜈蚣,一节一节环扣着扭动,屁股的肉也紧紧收拢来,长着密匝匝黑毛的大腿和小腿如铁柱般支撑着剧烈晃动的上身,全身的力传送到隆起一坨坨肉的臂上,再传送到紧攥锤把的手上,铁锤流星般地画着弧线,就在锤与钎猛烈相撞的一瞬间,便迸发出来震撼人心的金属声:“当!当!当!”

月英看见了他们。她的眼光在接触他们的一刹那,立即僵住了,她竟忘了男人下窿子常常这样。她蓦然意识到什么,一阵慌乱,脚下的废石“哗啦”响了。

他即刻收住锤,返回身。

她看见了男人正面的一切,他胸脯上的毛与肚子上的毛,以及大腿之间的毛连成一片像黑炭自上而下涂刷了一条,给这汉子平添了无比的刚劲和强悍。但她丝毫没有挪动双脚的意识存在,静静地看着他,此刻倒显得十分的镇静。

小顺子慌张地提着一条裤子跑过去,交给石山。石山没有去接。

月英走过去,把盛着荷包蛋的竹蔸筒子交给小顺子:“你回去,我替你。”

小顺子乖觉地接过竹蔸筒子和矿石灯,睨了石山一眼,就走了。

小顺子的脚步声消失之后,窿子里便静得只剩下了吱吱的矿石燃烧的响声,矿石灯的呛味和男人的汗气混杂在空气里,更使人觉得闷热。

石山从月英眼光里感受到了撩人心魄的灼热,他看见她飞快地脱去了被汗水湿透了的褂子,她那隆起的玉石般细腻光滑的胸脯立刻暴露在白炽的矿石灯光下,接着,他看见了她那暴露无遗的柔软纤细的腰肢和修长结实的大腿。他手中的锤滑落了,锤柄竖着晃了两晃,“啪”地倒下来,敲打在他的脚背上,竟没有感觉到痛,当他的目光从她的身上重新落在她的脸上,与她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之际,他的心却产生了一阵异常痛苦的战栗。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心里一个劲地叫着刘山茶的名字。但就在这当儿,他被她紧紧抱住了,他十分敏感地知道她紧贴着自己身体的每一个动情的部位,手脚无措地喘息起来,她一把抓住它往她身体里塞,他便在这当儿无法控制地将所有热情迸发了出来,她痛苦地呻吟着,扭着身子,用嘴在他身上吮吸着那些热情,他也就跟着痛苦地叫起来:月英月英!你给我掌钎!我要见砂子!然后,一把推开了她。

她望着他许久许久,才弯腰拾起丢在地上的褂子。“你就这样子!这里热!这里闷!”

她顺从地拿起钢钎,咬着嘴唇,竭力不让泪水流下来。“当!”

锤声响了。锤与钎碰撞的时候,是火星与雷霆,分离的时候,仍然带着弧光和余音。

在弧光和余音里,他又吼了一句:“我要走!”“当!”“我欠了——”“当!”“还不够的——”“当!”“情债!”

月英丢下钎,霍地站起来,涨红着脸盯着石山。

就像锤与钎的碰撞,石山心中激起了火星与雷霆,一种无法用理智去梳理的情爱,剧烈地在冲击他。但当他的眼光再次同月英的目光相遇,他才发现她的那份炽热退却了,代之以愠怒、委屈与伤感,他的锤举在空中好半天,才一掷老远。到此时,他反而再也无法用任何理由去阻止自己接受面前这个纯情女子的爱。他一把揽过她,紧抱在怀里,声调变得异常低沉而柔和:“我喜欢你……喜欢你……”

她酥酥地倚偎在他的怀里,似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就这晚,石山仅两炮就见了砂子,好大的砂子哟,炸出来的几乎全是矿石。

石山却不辞而别,月英以为他下山去看刘山茶,等了几天省悟不对劲,找山茶一问,才知道石山离开了云山,找叔叔去了。

在叔叔杨刚跟前拍了胸脯,杨石山狠下心丢下两个女子下了山。打锤佬讲的就是义气,一言九鼎,说了就要兑现,丢了脑袋也要兑现。留在云山有性命之虞,这他倒想得不多,山茶有伤在身,月英有孝在身,这两个女人孤孤单单依赖的就是他,他走得彷徨,但不能不走,工会是云山千千万万打锤佬的,叔叔要他走自然是工会的意思,打包办之前就讲过,他们这几个代表是打锤佬的代表,得讲纪律。

这一段情爱是他一生中最难忘的。山茶是他的妻子,此后在他漫长的屈辱、窘迫的生活里,他俩相依为命。月英就不同了,那段情爱像清晨的露水,闪着光芒的时候太短暂了。

6

李月英云山此行,是在职最后一次。离休之前有特别多的回忆,参加革命的经历一幕幕反复在她脑海萦回。李月英同杨石山的那段情虽短,却是初恋,而且正因这段情,她才走上了革命道路。这次上云山,与以往一样,同杨石山当年的那段情就不可遏止地涌上心间。虽然很少去看望石山,其实心里很关注他,前不久得知杨石山身体每况愈下,遂决定这次上山一定要去看看他。离开尾砂坝,她来到石山家,见门上挂着锁,问邻居,才知道他已经住医院了,便掉头来到矿医院。

李月英轻轻走进矿医院抢救室,一眼就看见了病床上的杨石山,正在输液,山茶坐在床边一张四方小凳上。

李月英见杨石山是醒的,就轻声叫:“老杨!”又向山茶打了招呼。

杨石山有点意外:“李书记什么时候上山来了?”

李月英在床前立着,说:“刚到,知道你病了,先来看你。”

杨石山就有点感动:“李书记还记得我呢。”挣扎着欠起身来,被山茶轻按住了。

李月英忙说:“躺着躺着。”

杨石山说:“是前年吧,你上山来,我们也见过面。你看,如今我病成了这副样子。还是上次给你讲的那句老话,我是不甘心头上扣着屎盆子去见马克思啊!”

李月英不由又想起当年有情有义有男人味的杨石山,同眼下孱弱的杨石山真是判若两人。她默然一阵说:“老杨,你这件事,还是老话,我是想帮忙也力量有限,最主要的,我不能为你作证。”

杨石山黯然一叹,一颗浊泪从眼角滚下。

那年,杨石山下云山后,按约在龙口圩找到叔叔杨刚参加了红军,后来他担任了直接由中央对外贸易局领导的赣江河支部书记。赣江河支部机构设在龙口镇,对外称赣江办事处,负责赣江河域的白区工作,主要是同白区搞地下贸易,秘密同白区的商人打交道,有时也有战斗发生,杨刚就是在一次同白区商人做生意时被敌人发现,中弹牺牲了。

第五次反“围剿”失败,红军被迫退出中央苏区。中央通知杨石山火速返瑞金。他来到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政府所在地叶坪,正值最后一批工作人员撤走,红军烈士纪念塔前飘悠着文件焚烧后的纸灰,人们皆肃然无语,步履匆匆。一切给人以严峻与紧迫之感。

一位部门的领导等着他到来,见了他高兴异常,拉着他的手连连称好。这时,他认出了站在那位领导身后的李月英,十分惊讶。李月英腆着个大肚子,穿一件宽大的男军装,脸庞瘦了许多,黑了许多,眼光悒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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